『异香/作者:狂上加狂』 『狀態:更新到:番外』 『內容簡介:    短介绍:顶尖a货一不小心超越正版的烦恼!阴差阳错,没有名姓的乡野童养媳一夜成了高门嫡女,告别简衣陋食的日子,开始锦屋绣榻、优哉游哉的贵女生涯。在别人看来,...   』 愛下電子書Txt版閱讀,下載和分享更多電子書請訪問,繁體:https://ixdzs8.tw;簡體:https://ixdzs8.com,E-mail:support@ixdzs.com ------章節內容開始------- 第1章   八月的日頭到了午時異常毒辣。   在廣袤的田間,忙著農耕的人也三兩成群地上了田埂準備回家休憩,或者田地旁的樹下午睡一小會。   一個瘦小的姑娘卻依然留在田壟裡攏草,熱汗已經浸透她那打著補丁的短衫,瘦瘦的小臉兒透著不自然的紅,顯然已經曬傷了。   當她稍微直起腰身要歇息一會時,就聽見田壟旁的樹蔭下有個婆子惡狠狠地說道:「一眼不看你就偷懶!整日混吃混喝,家裡有座金山也叫你個小蹄子給敗光了!今日你不將這畝地收完,連米湯都沒得喝!」   這話說得蠻橫,引得一旁午休的鄉人紛紛側目。   喊話的婆子是當地鐵匠薛勝家的婆娘王巧。這娘們是村裡有名的潑辣貨,在家中豪橫得說一不二,隔三差五跟鄰裡打架鬥嘴也絕不落下風。   只可惜王巧一直不生養,好不容易生下的兒子從娘胎裡帶著痴傻之症,又長得粗肥。她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這脾氣也愈加刻刁毒。現如今她的兒子薛大寶已經快十六了,延續香火便成了頭等大事。   王巧心高,不願意娶個殘疾的姑娘。可尋常莊戶家裡的好姑娘沒人會願意嫁給她痴傻的兒子。那種窮得要賣女兒的破落戶,她又瞧不上。   兩家結親後,若是那媳婦整日想法子貼補自己的娘家,那她薛家豈不是米缸鑽了老鼠?如此想來,倒不如在人牙子那買人,尋個沒有根基的姑娘,打小在家養著,也省得她以後生了外心。   王巧在兒子的婚事上煞費苦心,最後託了自家的表親幫忙,在相熟的人牙子那買了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據說這小丫頭已經被倒賣了三四遍人手,就連賣她的人牙子也說不清她的老家在哪裡。   小丫頭瘦了點,但四肢齊全,買回家也是個好勞力。那小姑娘眉眼很是標緻,可惜來路不正,據說是拐子拐來的,沒有搬得上檯面的身契,無法入大戶人家當丫鬟,原本只能賣到煙花之地,卻被王巧看中了。   因為她模樣好,賣身價也略微貴些。可王巧想著自己兒子的醜樣子,總想孫兒好看些,所以貴些也認了。   薛勝是鐵匠,手藝不錯,攢了些家私,那王巧給足了銀子,人牙子也樂得脫手。   於是薛家就算有了童養媳,王巧問那小姑娘的名姓,那小姑娘說自己尚小時就被拐了,現在已經忘了,於是王巧圖省事只管她叫丫頭,以後跟大寶圓房了,就叫大寶屋裡的。   雖然丫頭尚小,沒跟薛大寶正式成親,王巧的婆婆架子卻端得十足,但凡不順心時,就拿這丫頭撒氣。   這不,今日王巧跟薛勝拌嘴,便拿了家裡的小童養媳洩起邪火來,刁難她頂著毒日勞作。   旁邊的鄉人看著那小姑娘在田間累得搖搖欲墜的樣子,也是頻頻嘆氣,低喊「造孽」,這要是自己家的親閨女,哪能讓人這麼磋磨?   可礙著王巧的潑辣,誰也不好管閒事,只能看著那小姑娘默默在田間勞作。   今早喝的米湯太稀薄,又久沒有飲水,就在丫頭終於做完,來到牛車運糧的土道上時,竟然腳下踉蹌,一下子栽倒在地。   也是巧了,就在這時不遠處疾馳來三匹駿馬。   此間並非官道,很少有外鄉人的車馬走動。可是跑來的這三匹匹馬卻一路策馬揚鞭,絲毫沒有勒著速度的意思。那小丫頭突然橫栽在路當中,著實讓人措手不及。一旁的人紛紛驚呼。就連正在樹蔭下吃餅喝湯的王巧都「啊呀」一聲站了起來,擔心自己買人的十兩銀子要雞飛蛋打。   眼看著馬蹄子就要踏在人身上,那騎在馬背上的高大少年猛地一勒韁繩,順帶用自己的馬頭撞向一旁的駿馬,讓同伴的馬兒歪向一邊,堪堪避開了歪倒在地的小姑娘。   跟在後面的那匹馬順勢也停了下來,一個小廝打扮的小子利索地翻身下馬跑到前面先問那停馬的少年:「四少爺,您沒事吧?」   那個少年黑眸微微一沉,示意道:「青硯,去看看那個小姑娘怎麼樣了?」   青硯聽了少爺的吩咐,連忙走過去,低頭看著小姑娘:「喂,你怎麼樣了?哪裡不舒服?」   丫頭緩緩抬起頭,小臉上沾滿了塵土,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光景。   還沒等她說話,王巧已經兇神惡煞般趕來,大聲嚷嚷道:「哪裡來的潑皮?撞壞了我家兒媳,不賠足銀子誰都休想……」   喊到一半,王巧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她看清了馬背上那個模樣俊帥非凡的少年,這怕不是畫兒上下來的仙人吧?誰家的小子這般清俊?   不過青硯聽了王巧的叫嚷,心下卻不以為然——自家主子這是遇到了仙人跳!   總聽聞鄉野裡有人故意將自家的瘦狗病豬驅趕在車馬常走的官道上,若是被人撞死就糾結一批人堵路拽馬,索了天價的銀子才肯放人。   沒想到在這樣的鄉野小路上竟然也有幹這營生的,居然還是拿人來勒索!若是方才少爺沒有勒住馬,這小姑娘豈不是就要慘死馬蹄下?少爺也要就此惹上大麻煩!   想到這裡,青硯的語氣頓時不好,橫眉立目道:「是你家的兒媳自己撲在路上,如今她身上一個馬蹄印子都沒有,我們憑什麼賠錢?」   王巧被問得一滯,可是看著那個坐在馬背上的少年錦衣華服,看上去文弱好欺的模樣,若是不敲出一筆銀子來,豈不可惜?可恨這丫頭不倒在路的正中央,若是被踩上幾腳,就可以索賠大筆的湯藥問診費了!   想到這,她兩手叉腰拿出平日在自家宅院豪橫的勁頭,堵在路中央道:「我不管,你看看她痴傻得說不出話來,就是被你們的馬兒驚嚇到了!你們不拿些湯藥錢來,哪裡都不能走!」   聽了這話,那清俊少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天上的日頭,似乎急著趕路的樣子,淡淡吩咐道:「青硯,將你的荷包給她吧。」   青硯聽了主子吩咐,不敢不從,有些不甘願地解下腰間的荷包,扔給了王巧。王巧接過,直覺手腕發沉,那荷包裡應該是足足二兩銀子呢,打開一看,果然是白花花的銀錠子!   乖乖,富家子真是出手闊綽啊!   她心裡一喜,正要收下銀子讓路的時候,慢慢坐起的丫頭緩過神來,打量著那馬脖子鈴鐺上刻的字,又看了看那氣宇不凡的少年,靜聽了一會他們的爭執,突然開口小聲道:「婆婆,我在院裡洗衣服,聽隔壁的私塾先生上課時,曾經講過鄉史。這條鄉路乃是當年高祖巡視時走過的,聖人天子微服,不慎騎馬踩壞了鄉間的禾苗,被無知鄉人堵路,聖祖並沒扔甩銀子了事,而是自責於不體恤鄉民疾苦,於是下馬之後,拔刀殺馬謝罪,同時立下聖旨,凡在鄉野阡陌疾馳者,當杖責四十以示懲戒……公子能出這麼多銀子,可見也知道自己闖大禍了,您……就收下,別再為難他們了……」   這話說得文文弱弱,聽著也像勸人的厚道話,可王巧聽得恍然大悟,覺得自己總算捏了來者的把柄,不能二兩銀子就被肥羊給打發了!   想到這,她登時蹦起叫道:「就這麼點,你們打發叫花子呢!今日不給個正經說法,我便扯了你們去見縣官!」   她的音量不大,但對面的主僕們也聽到了,那個四少眉頭微微一挑,似乎沒想到這一老一小兩個鄉野女人如此難纏。   聽了這話,青硯都要氣炸了,這他媽就是連環詐啊!難道給了銀子還嫌少,要扭了少爺見官不成?   而四少爺一旁的那個黑衣英俊公子聽了噗嗤笑出來,瞥著嘴角道:「怎麼你們婆媳二人要扭我們見官?你們可知我是誰?若真見了官,只怕是你們沒有好果子吃啊。」   小姑娘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用摔破的衣袖擦拭了一下臉上的塵土,怯怯站在王巧的身後,跟王巧小聲道:「婆婆,這兩位一看快要考學報效朝廷的棟梁才俊,隔壁先生說過,求取功名的書生容不得私德蒙塵,您若是非要告他們,他們的前程豈不毀了?再說我們這等鄉野小民每日忙碌田間地頭都忙不過來,哪裡有時間去見官呢?……您與公公不是一直在求著成家祖祠的差事,看二位應該是打那邊過來的貴人,這急著趕路的樣子,應該盤纏不多……倒不如問問他們,能不能出面說說話,幫家公和您謀一份成府修繕祖祠的差事,豈不是不傷和氣,又成全了公子的名聲?」   王巧一聽,目光炯炯地打量那他們馬上的掛著的府牌,可不是有個碩大的「成」字嗎?   天老菩薩啊,成家可得罪不起!   嚇得她連忙滿臉堆笑,小跑過去,一把接住了那二兩銀子,點頭哈腰直說方才都是些玩笑話,不過她又不死心地表示:兩位小少爺若是能大人大量,幫她和夫君在成家正在建的祖祠裡求一份差事,她們全家感恩戴德,絕不敢再傳出少爺們的半點不是。   而那黑衣的公子聽了哈哈大笑,轉頭問身旁的白衣少年:「天復,看出來沒有?這是踩了盤子成心要堵你呢!你們老家是臥虎藏龍啊,竟然有這等婆子鄉人劫擄要挾!」   那白衣少年的長目漾著冷光,越過那諂笑的婆子,打量了一下那個說話像蚊子叫的小丫頭片子。   他冷眼看得清楚,別看那婆娘躥跳得厲害,這個丫頭才是背後攛掇人的。她若不扯出什麼教書先生講史,那老婆子原本要收銀子放人的……   正巧小丫頭微微半抬起頭,從亂發裡露出額頭和眉眼。她的目光正好與四少眸光相相碰,隨即膽怯地低下頭,一副小氣不上檯面的樣子。   可是那一眼足可以讓少年看清她的眉眼,不由得微微一愣。   第2章   那黑衣青年正要揚眉訓斥不知足的刁蠻婆子時,四少開口道:「青硯,吩咐老宅的管事給這婆子一份差事。」   青硯心有不甘,心道自己的少爺今日怎麼這麼好說話?可他也不好耽誤少爺繼續趕路,於是從懷裡掏出了一塊腰牌給那婆媳二人,冷哼道:「拿這牌子去找成家老宅的管事成福,他自會給你們差事的!」   就在這時已經有鄉人認出了這些人馬上的府牌子,紛紛耳語。   王巧顧不得撿拾扔在地上的腰牌,一把拽著丫頭的耳朵閃到路旁,陪著笑臉恭送著三匹馬兒揚長而去。   待馬兒走了,那王巧婆才惡狠狠地捏著丫頭的臉道:「死蹄子,平日裡不言不語,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怎麼今日話這麼多?害得我差點得罪成家人,你是想讓我們老薛家死人絕戶嗎?」   小丫頭低頭任著王巧打罵,等她停了嘴,才慢悠悠道:「昨日婆婆在井邊跟人閒聊,不是聽人說成家的少爺要回京城了嗎?那等貴人,也不是年年都能回,就算真回來了,哪裡還記得我們?不過成家修祖祠的肥差不是年年都有,婆婆可別忘撿了牌子去試試,若真的謀上了,我……不是也有新衣穿了?」   說這話時,小丫頭扯著身上的破衣服,一副神往的樣子。   王巧覺得小丫頭片子說得在理,這才撿起地上的牌子,喜滋滋地打量著牌子,上面燙著老大的金色「成」字,看得人心直痒痒。   想到鄰村謀了成家肥差的男人每個月都有半兩的佣金,王巧不想再耽擱,也顧不得訓斥童養媳,連忙讓她上了自家的牛車,趕著回了自家宅院。   而策馬而去的四少卻回首看了那坐在牛車上的小姑娘幾眼。   青硯看了四少的目光,心領神會道:「四少,您若覺得憋氣,我這就抄小路回老宅,讓管事好好整治這刁婦!」   四少轉過頭來,淡淡道:「不必,你跟我一同回去。」   黑衣青年轉頭問道:「天復,回去幹嘛?你大舅舅不是催你回去嗎?」   四少卻不欲解釋,只說道:「還請世子先行趕路,在下隨後就到。」   「……」   再說王巧回了家後,便喚了男人薛勝梳頭洗臉,換了身衣服,兩人拿著那腰牌去三裡地外的成家老宅那去碰運氣去了。   不過在臨走的時候,王巧不放心,將拴狗的鐵鏈子掛上鐵鎖,又拴在了丫頭的腳踝上,另一頭則拴死在院裡的石柱子上,揣上了鑰匙,這才放心留著傻兒子和童養媳在家。   待那薛勝夫婦一出門,痴兒薛大寶就蹦蹦跳跳地端著碗跑到坐在院中洗衣服的丫頭身邊,舉著碗問:「仙女妹妹,喝水!」   此時的丫頭已經洗乾淨了臉兒,一頭軟長的黑髮被青巾包裹,顯得額頭明淨,眉眼烏黑如黛山含星,小小年紀已經是美人胚子。   看著獻寶一般的薛大寶,小丫頭苦笑道:「幹嘛叫我神仙妹妹?」   薛大寶歪著脖子道:「你長得像畫上的仙女!爹娘幹嘛去?老拴你,你又不是狗兒!」   那丫頭放下手裡的衣服,看了看天邊快要沉下的夕陽,微微嘆氣道:「你都說我落難了,落入凡間,就要躲避天劫,只是天劫易躲,地劫難逃……你爹娘他們若是白日去幫工,不就不會打罵……你了?日子也能輕省些……」   薛大寶聽得雲山霧雨,不過倒是聽懂了那一句娘不會罵他了,頓時眉開眼笑道:「爹娘不在家,甚好!甚好!不過娘也不罵大寶,只罵爹和神仙妹妹啊!」   那小姑娘聽了微微笑一下,也不說話,想接過大寶碗裡的水。可是大寶突然手腕一揚,將碗裡還燙人的水揚得丫頭滿身都是。   她躲閃不及,胳膊堪堪遮擋住臉,露出衣袖的手臂卻被燙得紅了一片。   大寶惡作劇成功,笑得滿地打滾,學著村裡的頑童大叫著拍地道:「落湯雞!落湯雞!」   丫頭狼狽地甩著滿身的水珠,冷冷地看著在地上打滾的薛大寶。若是不出意外,這傻子便是她未來的相公了。   傻子雖傻,卻學足了戲耍人的本事,心情不好時,也會學王巧那般打她的嘴巴。若是王巧在身邊,她只能生挨,家裡無人了,她倒是有法子哄得這傻子離她遠些……   溫言哄得那傻子去雞窩撿蛋後,丫頭一邊用涼水衝著燙傷的胳膊,一邊悵然看著天上的大雁。她真恨不得自己生出翅膀,可以無憂無慮地遠渡千山萬水。   可惜她現在跑不了,一來那夫妻看得緊,二來,她的戶籍還沒有辦下來。   她是從人牙子那裡買來的,王巧雖然託人給她正在辦戶籍,卻是假的。不過建城的郊村都是窮山惡水出刁民,鄉野之風不正,鄉裡對這種拐子拐來的媳婦一向不追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會給假戶籍蓋上裡長的印章,方便縣裡清查戶口。   私賣的童養媳逃跑了,那戶籍又是假的,王巧夫妻也不能名正言順地去告官。到時候她有了以假亂真的戶籍文書,再離開建城也方便得多,起碼能糊弄過很多的關卡……   想到這,丫頭拿來了一罐大醬,挖了一坨,小心塗抹在被燙傷的地方上,吸了吸鼻子後,開始生火給傻子做飯。   他要是吃不飽鬧脾氣,晚上那薛氏夫婦定然會狠狠打罵她的,不過想著他們若是以後白天不在了,她盤算自己的事情也方便了很多。   想到這,丫頭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希翼的微笑。   到了晚上,那薛勝夫妻回來時也是眉開眼笑。只不過就像之前村裡人所說的,現在祠堂那邊不缺漢子了,所以只王巧被招去幫忙做飯,原本女人的工錢沒有出氣力的男人多,可是看在她拿著四少爺親自給的腰牌的面子上,那管事的還是給了一個月一兩的工錢,讓其他幫傭的婆子好一頓眼紅呢。   要知道當初皖西成家要在建城擴建祖祠的消息傳出來時,如浸了油的捻子在建城周遭的鄉野裡燎起無盡的癲狂熱絡。   許多家裡有閒漢子的婆姨都聚攏在一處議論此事,指望著挖些門路,讓家裡的漢子去領差事。   當薛勝和王巧拎著從成家領的酒肉回來時,村頭老槐樹下的深井旁,嘰嘰喳喳的聲音裡滿是成家長,成家短的。   「巧娘,聽說你領了成家的差事,那可真是肥得流油啊!你賺了錢,可別忘了送我們幾包糕餅啊!」一個婆子一邊打水一邊豔羨地說道。   聽了這話,其他的婆子們便跟著一起起鬨,指望著薛勝家的從指縫裡落下些油水來,要些糕餅解解饞。   可惜王巧卻眼白翻得老大,拖著長音道:「你們家先前有肥水時怎麼不見主動送些湯水來,輪到我這就又是糕餅又是秋風,當我是傻子」   原本是說笑而已,被王氏這麼一本正經的翻舊帳,就顯得無趣,一時間槐樹下聚攏的婆娘們都藉口回家做飯,一鬨而散了。   也許是看在今日丫頭誤打誤撞,讓薛家走了財運的面子上,王巧難得給了丫頭些好臉色,甚至吃飯時,燒了一碗肥厚的燒肉,讓丫頭夾吃了幾塊。   不過那小丫頭也有眼色,除了吃掉了王巧夾的那幾塊肉外,再沒有伸過筷子討人嫌。   待得第二日一大早,王巧便精神抖索地梳頭,上了鄰村幾個幫傭一起僱的牛車,去成家祠堂幫工去了。   薛勝見自家婆娘走了,也覺得鬆了一口氣,少了婆娘念緊箍咒,打起鐵來都輕盈了許多。他雖然在後院鐵鋪裡忙著活計顧不得前院,但並沒有像王巧臨走吩咐的那樣,給丫頭拴上鐵鏈,而是差使她去村頭挖些帶辣味的大頭菜來,好給他拌作下酒菜。   丫頭臨出門時,薛勝還惡狠狠道:「死丫頭別歪了心眼,想逃跑,上次逃走的那娘們可是被村外的野狼活活給咬死了呢!」   這周遭鄉村裡有不少買來的媳婦,村官裡長們都心照不宣,村民彼此見也都有照應。   她一個小姑娘家就算真跑了,也跑不遠,再說還要屋前屋後的幹活,用得著用鐵鏈栓嗎?   家裡少了王巧,丫頭挨的打罵也少了些,那薛勝喝完酒總要睡上兩個時辰,她領著痴痴傻笑的大寶,在野花點綴的田埂裡挖野菜,難得的片刻悠閒讓小姑娘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愜意。   她遙望著北方連綿的遠山,默默地想著什麼,卻不知就在不遠處的林子裡,有人在暗暗窺視著她。   青硯這次總算看清了這丫頭,忍不住驚異道:「少……少爺,她長得太像……」   還沒等他說完,一直默默立著的四少冷冷道:「閉嘴,去!備馬,我們立刻趕回京城。」   青硯不敢耽擱,立刻命人備馬,即刻趕赴京城。   建城一片晴空朗日,不過此時京城成家宅院裡卻陰雲將至。   「大哥,這事兜不住,總得想個法子才能遮掩過去。」   成家大爺的書房裡不見往日盤金撥銀的光景,昏暗的燭光裡,一片愁雲慘澹。   成家二爺坐在椅子上長籲短嘆,時不時抬眼看看大哥,等著成家掌事的大爺成培豐發話。   半躺在軟榻上的成培豐猛吸了一口水煙,緩緩抬手,將水煙槍在腳邊的痰盂銅盆上重重敲了敲,這才吐出煙氣,緊縮著眉頭道:「他們盛家的醜事,沒必要成家兜著,他家養出的姑娘不要臉偷漢子私奔,不能連累我們成家的孩子們低頭做不得人……老二,你明日一早就寫休書,將桂娘送回去,我們成家跟盛家……一刀兩斷!」   成家二爺成培年聽了這話,登時站起來了,儀表堂堂的臉漲得微紅道:「大哥……你……你也得講講道理,就算盛家的姑娘跟人跑了,也輪不到我……我妻離子散啊!」   成培豐在丫鬟的攙扶下終於坐了起來,長嘆了一口氣,和緩地跟自己的二弟說道:「培年啊,我也知道你跟桂娘是青梅竹馬,打小就定下的金玉良緣。她呢,來成家這些年也算是恪守婦道,為你生下了一對兒女,我也於心不忍。可是……盛家現在攤上的是滔天的大禍了啊!你顧念著夫妻之情,但到了官家那裡,你也好,成家也罷,都算個屁!她盛香橋一個黃毛丫頭既然敢頂著慈寧王府的婚約跟人私奔,就是將王府和官家的臉都丟到了陰溝裡。你休了桂娘,以後就算有滔天的禍事,也輪不到咱們成家的頭上!」   成家老大的話,說得雖然和緩,卻不容辯駁。   成培年知道大哥的意思。如果他不休妻,將來官家怪罪盛家,自然也要遷怒聯姻的成家。按著大哥的脾氣,就是不要他這個二弟,也要守住成家百年的家業。   他一時間癱坐在楠木椅子上,喃喃道:「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吧!總不能侄女私奔,桂娘她一個嫁出去的姑姑連累得被休啊……」   看著二弟一時懊悔羞愧的臉龐,雖然說得為難,態度卻有些鬆動。   成大爺知道這事應該能成,他培豐再接再厲道:「知道你顧念著舊情,我們成家也要給盛家些臉面,你跟桂娘說明了其中的厲害,她為了兒子和你的前程,也該識趣些,主動與你和離。」   第3章   成培年的性子一向綿軟,聽了這話,還是覺得掏心掏肺的為難:「大哥,你又是不知桂娘,她怎麼會同意和離?而且,這事情傳揚出去,我還如何在朝中為官?別人該怎麼講論著我?」   大爺成培豐笑了:「也就是你們這些個文人講求什麼臉面,你以為現在別人家不在背後議論你?等到盛家的醜事傳揚開時,你的臉連著腦袋就要掛在城門口讓人唾了!若是她不答應,我自有法子迫她應了,而且你跟她和離了,自然有叫人豔羨的錦繡姻緣在等著你……」   說到這,成培豐拉著二弟的手,愈加和顏悅色道:「培年,你小我十歲,如今也不到四十,正是男兒昂揚意氣的好時節。定國公府的嫡女田佩蓉小姐新寡,我記得她當初未嫁時,曾經託人與你說親,著實是打心眼裡仰慕著你。可惜當初你執意要娶桂娘,與田小姐錯失了良緣……誰能想到,田小姐的姑母居然得了官家欽點,由著妃嬪晉升,成了一國之後……田家就此一飛沖天呢!當時真是可惜啊……對了,前些日子,你在乾龍寺上香的時候見過她了吧?聽你的小廝說,你還陪著田小姐賞了後殿的木佛……」   「大哥,你別說了!」不知為何,成二爺急急打斷了大哥的話,捏了扶手,悵惘了一陣後,似乎痛下決心道:「明日……我便啟程前往巖縣覆核鹽稅,且得些時日……桂娘的事情,大哥您權衡著辦吧。」   說完這番話,成培年起身便出了書房,原本高大的身材,不知為何微微佝僂了些。   成培豐有些唏噓,更多的是鬆了口氣。他這個二弟官場升遷之路頗為崎嶇,空有滿腹才學,卻一直在戶部候補的閒差上蹉跎歲月。   人到中年,二弟總算從以前富家子的懵懂天真裡清醒了些,他最近升遷有望,應該也是在那乾龍寺之後的事情了。田佩蓉的兩個哥哥主掌吏部與戶部要職,若是田家肯出力,二弟的升遷指日可待……   如此想來,大爺心裡也有了底,便起身朝著書房外走去。這二房裡頭的事情,他一個男人也不好出面,母親去世得早,長嫂如母,所以還得讓他的夫人錢氏出馬,給那桂娘細細陳曉厲害。   第二日一大早,二爺成培年趁著天色未亮就起身走人了。   當錢氏帶著丫鬟來到二房屋裡時,猶在聽二房夫人桂娘跟婆子嘟囔著:「官人怎麼走得這麼早?連溫熱的海參粥都沒有喝就上路了,早上風寒,這般空胃豈不是要難受?他身邊的小廝也不知勸一勸他……我睡得太沉,官人什麼時候起身的,竟然不知……」   正說話的功夫,錢氏便在丫鬟的攙扶下進了廳堂。   桂娘一看,連忙攏著髮鬢起身相迎,錢氏抬眼看了看弟妹——三十多的年歲,可臉頰依舊白皙透著紅暈,眼角也是緊緻細膩,並未渲染時光荏苒的愁苦。   這是從小不識愁滋味,被男人嬌寵才會有的自在愜意。   妯娌之間難免會暗暗比較,以前錢氏倒是有些妒忌著弟妹的好命。   成家跟積代舊貴盛家不同,並非鼎食鐘鳴的根基世家。   當年要不是成家老爺子眼毒看準了時機,暗中資助了當時還是益州守備的先祖皇帝成就偉業,那成家應該還是皖西的一介鹽商呢!成家就此獲封成了從三品的勳爵護軍,從此光耀門楣,但在那些積代衣纓的世家面前,還是有些端不上檯面。   畢竟這種幹領俸祿,沒有什么正職的爵位在京城裡一抓一大把。   當初成盛聯姻,實在是成家有些高攀,若不是弟弟長得一表人才,堪稱京城第一美男子,還真不能贏得那盛桂娘的芳心。   當時有位高僧算過二人姻緣,說是盛及必衰,這「盛」雖有根基福器盛裝,可是若想繁茂百年,也需要福氣充盈,而「成」便是給「盛」續氣。   反正那高僧拆字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知是不是當年成家老爺子的妙筆安排,這婚事最後終於定下了。   現在看來,高僧說得可真是反了,根基不穩,哪裡能成活,他盛家不但要垮了,還要連累著成家一起陪葬!   成家的根基淺薄,族中只能培養些好學的子弟,指望著官場建樹接續上老爺給兒孫們留下的福蔭。可是現如今盛家那個死丫頭竟然毀了慈寧王府的婚約私奔。   她難道不知當今萬歲子嗣單薄,加上太子羸弱,恐怕不會長命。人都知,若是太子歿了,那麼慈寧王便要承襲大業,他的獨子將來也會被立為太子。   也就是說,這個盛香橋是給未來的天子臉上抹黑,給未來的太子遞送了頂枝繁葉盛的綠冠。   錢氏想到這裡,覺得後腦冒著冷汗,想起夫君的叮嚀,頓時抖索起精神,吊著眉尾繃著臉,伸手揮退了滿屋子的丫鬟婢女後便親自關上房門,與盛桂娘密談。   不多時只聽屋內傳來一陣痛苦的哽咽聲,那二夫人桂娘突然大哭了起來。   廊下的侍女丫鬟們都得了大夫人錢氏的吩咐,不得靠到屋前,只能垂手候著,心內忐忑不安。   桂娘的貼身丫鬟巧鶯也是心急得不行,正咬著嘴唇思踱時,抬眼便看見內院月門處拐進來一位個頭高挑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也是個頭太高,竟看不出只有十五歲的光景,腰杆筆直,濃眉挺鼻,雖然穿著雪白儒衫,透著文雅氣質,可那雙眼裡透著的光似乎是開刃的利芒一般,只看得一眾小丫鬟忍不住臉紅,直看著他風一般疾走而過。   錢氏的貼身嬤嬤應媽媽正守在門口,看見了二房的公子成天復似乎要闖進來,連忙伸手娶攔:「四少爺,大夫人正與二夫人說話,先等等……哎呦喂!」   還沒等應媽媽說完,她那肥胖的身子就被踹得一趔趄,而成天復則猛地推開房門大步邁了進去。   屋內桂娘已經哭成了淚人,右手大拇指被錢氏握著,蘸著紅色的印泥正要往紙上按,原本六神無主的她在看見去老宅避暑苦讀的兒子突然歸來時,頓時哽咽喊出了一聲「天復……」   話音在喉嚨裡翻滾著,她便體力不支地趴臥在了桌邊。   錢氏也被突然闖進來的侄兒嚇了一跳,不由得鬆開了手,強作鎮定道:「老四,進屋怎麼不敲房門?」   成天復沒搭理伯母,徑直走到母親身邊,摸著她的脈息,斷定無大恙之後,拿起桌上的那張和離文書,看了幾行之後,才抬頭瞪向錢氏。   錢氏知道成天復這孩子雖然年齡尚小,可從小就是個惹禍的弼馬溫,五歲的時候敢帶著府宅裡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捅後花園的馬蜂窩,此後大禍小禍不斷,氣得二叔不知打斷了多少根藤條。   後來逝去的老爺子覺得再不管管,當老子的就要打死小的了。於是託人將八歲的成天復送到了外地大儒門下治學,過了幾年,才見他長了出息,每次年節回來時,漸有了些規矩樣子。   可今天少年踹門橫闖瞪眼樣子,又讓人不由得想起他以前那些讓人頭疼的混帳事情。   可還沒等錢氏端足了大伯母的架勢,成天復已經開始發難道:「大伯母,你關上房門就是迫我母親與父親和離?」   如此幹涉成府安危的私隱,錢氏也不好直接說破,只能僵著雙頰道:「這是你父母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摻和,你且去書房找你伯父去吧,他會說給你聽。」   可成天復並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坐了下來,一雙清冷的長眸瞥著手裡的和離文書,反手便將它扔到了一旁的香爐裡,頃刻間便化為一縷青煙,然後挑眉對錢氏道:「侄兒路途勞頓,有些乏累,伯母也該回去歇息了。」   錢氏仗著自己是掌家大娘子的身份,跟桂娘說道:「你讓天復先出去!這事輪不到他來管……」   話音還沒落,少年猛地抬手,只聽咔嚓一聲,那厚實的木桌桌面生生拍出了一道裂縫,然後眯眼道:「大伯母,是要賴在我母親的屋子裡過夜嗎?」   錢氏一看,這老四的猢猻性子又起來了。   這個成天復小小年紀,卻交際甚廣。他在外求學時,不知怎麼的,還結交了幾個江湖俠士學過功夫,十二歲跟皇子們圍獵時,為救落單的皇子,曾經獨力獵殺黑熊,得到過聖上褒獎。   只不過老爺子曾經耳提面命他要一意從文,不可靠軍功立身。畢竟上戰場都是拿命來換取晉升,他們盛家兒孫不必太過拼命。   剛才那一拍真是有些嚇人,看來他苦讀聖賢詩書的這幾年,並沒有荒廢拳腳功夫。   錢氏看了看門口半天沒有爬起來的應媽媽,又看了看一言不合就能抬腿踹伯母的小混蛋,自知沒法再捏桂娘這顆軟柿子,只能見好就收,僵著臉,帶著被踹岔氣的應媽媽匆匆離開了。   桂娘這時也緩過氣兒來,淚雨傾盆。   她方才聽了大嫂的話頭,這和離的事情……夫君也知,甚至是默許了的。   想到這。桂娘的心裡酸楚鈍痛極了。   自己的娘家出事,哥哥的女兒盛香橋頂著王府的婚約私奔了的確是不爭的事實。只是盛家捂著醜事,正秘密派人四處找尋盛香橋,指望著尋回人後,狠狠打罵管教後便遮掩過去了。   她也是前些日子回娘家時,聽見了哥哥跟管事的碎語說了幾句,囫圇猜測了大概,回來後便說給丈夫聽了。成培年當即便去了盛家,哥哥自然不會承認,但是也千叮嚀萬囑咐不讓他亂說出去。   多年的姻親,成培年看大舅子盛宣緊繃的樣子,頓時心下發涼,回來時還跟她說,這事應該是真的。   嚇得她連忙告誡他不要說出去。怎麼……現在大房那邊也知道了呢!   第4章   但仔細想想,十幾天都過去了,盛香橋依舊沒有音訊。   就算人找回來了,可是女孩子的清白恐怕也不在了,將來被王爺的世子發現,又是滔天禍事一場。   夫君應該也是越想越怕,才說給他哥哥聽的吧?   就像方才錢氏說得那一樣,王爺若是成了官家,以後每每看見盛家,都會想起這腌臢事情來。她盛桂娘的兒子豈不是也要被九五至尊厭棄,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像大嫂所言——盛家跟成家斷絕關係,才能保全兒子將來的富貴榮華。   想到這,盛桂娘看向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兒子,再次悲從中來,抱住成天復大哭起來。   成天復雖然是少年,但肩寬臂長,單手便環住母親,像哄妹妹一般道:「母親莫要擔憂,香橋表妹……已經尋回了,過幾日就歸府了。」   桂娘的哭聲戛然而止,抬頭疑惑地問:「回來了?怎麼沒人同我說?」   成天復給母親倒了杯茶後,漫不經心道:「許是大舅舅覺得母親口風不緊,就沒同你講。」   盛桂娘直覺反駁:「我哪裡口風不緊……」   還沒等她說完,成天復就打斷了她的話:「香橋表妹的事情,是你說給父親聽了吧,不然大伯又怎麼會知道?」   桂娘聲量小了些道:「可……你父親又不是外人,這麼大的事情,當然要讓他知……」   成天復定定看著母親,眼神頗有些複雜,覺得應該點醒母親,一字一句道:「母親,經了這番你也該知,有些事情就連自己的夫君也該防備些了吧?」   桂娘從小嬌養,婚後受夫君的憐愛,她性子又溫順不愛爭搶,如溫棚裡未經滂沱暴雨寒霜的嬌花,但也並非愚鈍痴傻之人。   今日被大嫂翻臉逼迫和離,夫君又早起不見人影,如此一路細想,頓時身子打擺顫抖,眼淚再次湧出:「成家欺人太甚,其心可誅!年郎他……他怎麼忍心如此對我?」   成天復沒有說話,目光轉寒,想著大舅舅之前尋到自己時說過的話,只說香橋這次被賊人勾搭得私走,與那定國公府的田佩蓉似乎有著莫大干係,再聯想到自己最近耳聞父親跟那位新寡的田小姐過從甚密的隱情,心裡也清楚了父親的想法。   如今香橋表妹的確是有些消息,有人看見她上了下南洋的走私海船。依照朝廷規矩,未得官署牌子,大小船隻不得擅自出海。大舅舅知道成天復在修學之前,曾經結交了一些江湖中人,有幾個是跑海船的,也是出於無奈,才尋了他找人脈幫忙,看看能不能打探到香橋的下落。   成天復雖然年少,可是比他的父親沉穩擔當,加之他與世子爺交好,到時候,萬一事情沒法收拾,少不得需要他兩邊通氣,斡旋一番。   正因為如此,成天復才急急從老宅趕回來。而經過了這麼些日子,父親竟然忍不住漏了盛家的醜事,才有了這一出家嫂逼迫和離的鬧劇。   盛桂娘依附慣了夫君和兒子。現在夫君頂的那片天塌了,所幸兒子回來了,這心裡也略安穩了些,一切都聽兒子的就是了。   再說成培豐聽了夫人錢氏的回話後,眉頭一鎖,只等侄兒來興師問罪。   誰知坐在書房等了半天,不見侄兒來見。直到第二日快晌午時,成培豐耐不住性子,叫身邊的老僕去喚老四前來。   大房成培豐膝下有三子,所以二房所出的成天復恰好排行老四。   成培豐雖是成家的掌家人,但懶管後宅小輩事情,更何況成天復是二房的,自有父親管教。   他也許久沒見在外修學的老四,印象裡只當老四還是那個頑劣的娃娃。   可是當身材高挑的少年一身雪白長衫入了書房時,成培豐赫然發現,那個頑猴小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然成了半大青年的光景了。   他看著成天復還算有禮地鞠禮問安後,和緩道:「你的學業未成,正是需要用功的時候,你父親的事情,你還是莫要管了。」   成天復看著大伯,坦然自若道:「我這次回來,是因為外祖母偶感風寒身有不適,她思念著我,所以大舅舅寫了書信,讓我回來探看她老人家。回來前,倒真不知侄兒的父母有何不妥。」   成培豐曬笑了一下,正要打發了侄兒時,成天復先開了口:「慈寧王府世子爺這次也順道跟我回了京城,待會,他也要與我一同前往探望外祖母,侄兒這便要出門去了,不能陪大伯多聊,還請見諒……」   聽了世子爺居然要去盛家,成培豐再也扮不得雲淡風輕,驚得鬍子都彎翹了起來,嗖地一下站起來道:「你……你怎麼將世子爺也勾回來了?這……這不是要命了?你難道還不知你那表妹盛香橋幹的好事?」   成天復定定地看著大伯,似有嘲諷地笑道:「我還真不知,也不知大伯從哪裡聽來的閒話,荒誕之言卻全當了真!香橋表妹這幾日偶感風寒,患病不得見人,也算不得什麼丟人的事情,再過幾日,便也就好了,難道大伯因為道聽途說,便去逼迫我母親與父親和離?這才著實是家醜一樁!」   成培豐的眼睛微微眯緊,只覺得無知豎子在胡言亂語,壓根不知那盛家的水深火熱。   可是成天復已經推門大步離去,也不好再叫回了。   他也懶得去管潑皮侄兒,趕緊讓盛桂娘籤了和離休書才是正經。   等錢氏再去二房院裡時,卻發現盛桂娘一大早收拾好了幾車行李箱子,帶著陪嫁的丫鬟婆子從自己院旁的側門出去,跟著成天復一起回了娘家盛府去了……   再說成天復並未如他所說那般去了外祖母家。接了王府小廝送來的書信後,他護送了母親,便騎馬去了城西一處行館。   入了行館之後,他將馬鞭扔甩給了小廝青硯,一路大步流星穿過侍從重重的迴廊,來到了內堂。   堂內的縵簾重重放下,顯得光線陰暗,不過成天復一眼就看到了大舅舅盛宣禾正趴伏在地上,長跪不起。   而慈寧王則坐在堂前高座上,閉眼捻動著手裡的一串盤得發亮的玉核桃串珠。   成天復走到大舅舅盛宣禾的身旁,撩起長衫跪下問安時,那王爺才慢慢睜開了眼道:「你在信中跟你舅舅說,你找到了跟盛香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可是真的?」   成天復看了看大舅舅,知道他定然是被王爺逼問,不得已才說了出來,便道:「不敢說有十成相似,但足有七八分肖似。只是她並非大家閨秀,乃鄉野人家的童養媳而已。」   王爺一直隱隱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開了,開口道:「其他的都不中要,這模樣像才是最要緊的。」   他看向了跪在地上半日的盛宣禾終於開口道:「盛大人,起來吧,坐著說話。」   盛宣禾自知家教不嚴,女兒犯下如此滔天大禍,自己就算掉一百次腦袋都死不足惜。現如今幸而得了外甥成天復相助,事情總算有了轉機,但心還沒有放在肚子裡,聽到王爺開恩,也不敢立刻起來。   最後還是在成天復的攙扶下,他才拖得酸麻的雙腿起身,顫巍巍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至於王爺的那一句「模樣像最重要」,的確如此。   世子與盛香橋的婚約乃是天子賜婚。只不過外人都不知官家賜婚,皆因為世子爺這個皇孫像極了年輕時的萬歲,而那盛香橋則很像陛下心中的一位紅顏故人。   萬歲年事已高,對後宮的一幹嬪妃都久不寵幸了,老人家唯獨對年少時的一段憾事耿耿於懷。是以幾年前,聖上無意中看到了當時年十二的世子爺與九歲的盛家小姐在花園偶遇,對立廊下爭吵不休時,儼然一對兩小無猜的情形,恍惚間,若當年歲月靜好,佳人成雙,讓天子龍淚盈眶,當即下旨賜婚。   賜婚之後,慈寧王在陛下的幾個妃嬪所生的兒子裡脫穎而出,愈加為陛下器重。   據說當初陛下曾經允諾紅顏一朝為後,尊享鳳榮卻未能如願,如今倒是將滿腔的柔腸賦予一雙肖似他和她當年的小兒女,算是圓了憾夢一場。   慈寧王心知肚明自己成了承嗣首望的緣故,乃是萬歲想要圓夢,王爺自然看中世子與盛家的這門姻緣。   可如今盛香橋出事,若是傳到陛下的耳中,慈寧王知道,美夢有了瑕疵,他到手的龍椅可就飛得沒蹤影了。   所以只要盛香橋被找回,哪怕她已經是殘花敗柳清白不在,慈寧王府也會遮掩了醜事,讓世子爺高抬花轎地將盛香橋迎娶回王府,成全了天子舊夢。   但是如今那被誘拐走的盛香橋如沉入了江河一般,不知為何,全不見蹤影,而皇后突然又召喚盛香橋入宮。   雖然盛家推脫著香橋生病,暫時緩了一緩,但事情久瞞不住,總要想個解決的法子。   現如今成天復說尋覓到了一個與盛香橋肖似的女孩,就算是救命的稻草一根,王爺也得將它抓緊了。   王爺的意思很清楚,他不管那女娃子的出身如何,只要頂著那張臉,盛家就得將那小姑娘教養好了,充作盛香橋與世子完婚。   官家年邁,也許過不了幾年壽路也漸到了盡頭,那個碎催的病太子更不是長壽之相。只要慈寧王一朝成為天子,有的是法子讓假兒媳體面消失,世子到時候也能另覓良緣,選個適合的太子妃。   深諳內裡套路的盛宣禾對王爺的吩咐連連點頭。說到底,他驕縱了女兒,讓她犯了如此滔天的罪過,差一點連累全家。   如今尋了假的來也好,只要能遮掩過去,他就要給盛家的列祖列宗燒高香了。   如是商量一番後,盛宣禾說派人到建城去將那個小姑娘秘密接過來。但再像也就是一個鄉野裡的小丫頭,若假扮成高門的千金,想想都覺得頭痛。   可是王爺卻揮了揮手,只說這事由著他來安排,畢竟盛家捅婁子在前,慈寧王不容此事出岔子,乾脆親自派人去接那村姑回來。   而成天復則被王爺獨留了下來,聽他講述去南洋尋人的事宜。   盛家出了紕漏,慈寧王原本甚是惱火,但是現在這少年簡直如他福星,已經想出了補救的法子,這倒讓慈寧王稍稍放下心來。   第5章   看著兒子的同窗學友,慈寧王倒是對這個臨危不亂,隨機行事的少年郎君很是刮目相看。   如今他在朝中急需新血,而成家四郎也要參加科考步入仕途,只有網羅人才,自己的千秋大業才會穩成,於是慈寧王溫言獎勵一番,又細細交代他看緊了接下來的事宜。   成天復趁此機會,也順嘴提了提當初表妹盛香橋能背著家裡的家人和教養嬤嬤跟人私通的蹊蹺,並道出表妹幾次外出都是受了田家嫡女田佩蓉的邀約,田家有脫不開的干係。   田家乃是皇后的娘家,在朝野裡權勢甚大,就算慈寧王爺也得避讓三分。而皇后當年還是妃嬪時,因為爭寵對慈寧王的母親不甚待見,幾次相害,如今更看不得慈寧王頂替了自己羸弱多病的兒子,成為九五之尊。   慈寧王身在皇家,可謂心思玲瓏一點就透,聽成天復含蓄的說辭,心裡就明白九分了。   也難怪皇后急著召見盛香橋,這是要將他的王府一朝打落泥潭,再也爬不起來啊!   成天復給田家上了一本後,便告辭出了行館。   田佩蓉其心可誅,差點害得他母親被休,雖然盛桂娘不知父親的勾當,可是他卻不會輕饒了那女人,更是要斷了父親的綺念!   走到行館門口時,世子爺金廉元正迎風而立,面上似有惆悵。   看見成天復走過來,他被突然伸手朝著成天復的肚子狠狠襲去,卻被成天復一個四兩撥千斤,輕鬆化解。   成天復順勢倒退了幾步,拱手道:「世子爺身手愈加矯健,在下實在是難以招架……」   金世子朝一旁唾了一口道:「老四,別在那裝模作樣了,京城裡誰不知道你在皇宮裡曾將我和另外兩府世子打得落水的偉業?若不是我皇爺爺開明,你小子六歲的時候就該掉腦袋掛城池了……那盛家也太過分了!你那表妹雖然被尋回來,卻鐵定失貞……如此殘花敗柳,我他媽以後能睡得下去嗎?」   世子爺名義上跟著同窗修學,私下裡被成天復牽線,新拜了幾個江湖武師學習拳腳,嘴裡的江湖俚語也學得十足,在打小的伴讀玩伴前,罵人罵得肆無忌憚。   他並不知此番回來的盛香橋乃是贗品,只是篤定了這女人水性楊花,不是什麼好貨,奈何父王一意要討好皇爺爺,他只能被迫娶了破鞋以娛聖上歡心。   世子爺向來對親事不怎麼上心,除了小時見過盛香橋幾面後,以後便沒怎麼再見過她。   對於十七歲的世子爺來說,只記得盛家小姐刁蠻十足的德行。如今再添私奔的醜事,世子爺從知道盛香橋回來開始,就氣不打一處來。   成天復瞟了一眼站在遠處的小廝隨從們,不鹹不淡地安慰著世子道:「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古有佛祖捨身飼虎,今有世子爺舍貞成佛。如今一門姻緣干係盛、成和王府三家興衰命脈,在下先謝過世子爺的捨身成全了……」   這番一本正經的混帳話,倒是逗樂了世子爺:「我的貞操早他娘給了通事宮女了!離成佛還遠著呢!不過你放心,我知道輕重,她的醜事若是傳揚出去,我也是臉上沒光,權當是被窩裡拉屎,捂嚴實就是了!」   成天復半垂下眼眸,倒是理解王爺交代他不讓世子爺知道盛香橋是假冒的用意了。世子爺性情外露,若是知道自己要娶的更加不堪,乃是個鄉野村姑,傻子的童養媳,只怕要鬧翻天了。   成天復原本是想與大舅舅商議下,讓那個小村姑幫忙,在人前晃一晃,若是實在找尋不到香橋,就在湮滅了私奔的風聲後,再就對外宣布香橋病逝。   到時候給了那小丫頭些錢,就此了事了。   可是如今王爺知道了這一關節,竟然動起了讓世子爺娶了假香橋的心思……此番去接那小丫頭的,俱是王府派去的人,想來也快到京城了吧……   遠在建城的童養媳丫頭,自然不知自己的命運,已經被貴人們早早安排妥當了。   只是王巧去幫傭的第四天裡,管事突然叫她過來,只說老宅裡還缺個粗使的丫頭,聽聞她家還有個童養媳,若是無事不妨叫來幫傭,月錢比照著王巧的工錢給付。   王巧一聽,眼睛都亮了!這就是說,每個月要有二兩銀子入帳了。這樣的好事自然不能放過,當下連連答應。   第二日她便帶著那丫頭一起來了成家老宅。   那管事的便吩咐她入內宅做事去了。   過了半天后,突然傳來噩耗,那小丫頭在給內府老宅的煉丹大爐填煤時,一時不慎,跌落入了爐底,被人發現時已經成了焦炭一般。   那王巧聽了頓時嚎啕大哭直嚷嚷要成家賠人賠命。   因為是王府派來的人秘密行事,那管事的其實也不知這丫頭死了的蹊蹺,只覺得成府鬧出人命來,他也是難辭其咎!為了免得成家清譽受損,所以先墊付錢銀,陪給了王巧足有五十兩的銀子,後來據說是少爺飛鴿傳書發了話,又給了他家一百兩。   這麼多的銀子,若是買了田地宅子給兒子娶十個兒媳婦都有了!   可王巧還是不依足,見管事這麼好說好,決心再哭鬧一場,多要些銀子才好。   只是她領著男人和傻兒子,守著擔架焦屍在成府門前打滾的時候,正好一輛馬車停下,從車上下來幾個臉生的大漢,冷冷看著那滿地打滾的王巧,入了成府問管事的是怎麼回事。   管事的見是慈寧王府派來的人,只能苦笑道:「是苦主的婆家……」   來者冷哼一聲,吩咐道:「王爺有命,此間的事情不需要你們成府多管,各自做事去吧!」   那王巧哭鬧了一頓後,見成家不再出來人,便也只能悻悻地領了焦黑的屍體回去,只用葦席捲了,扔到了亂墳崗裡了事了。   可惜她家驟然得了銀子的消息不脛而走,也沒過幾天的功夫,夜裡便招賊了。   周圍的鄰人其實都聽見動靜了。   換了別家,近鄰們一定是敲鑼打鼓扛了斧鎬前去幫襯相助,擊退賊人。   可惜那王巧平日毒舌得罪遍了近鄰,這賺了兒媳婦的捨命銀子又引得眾人眼紅妒羨,臨到禍事降臨時,鄉人們都是各自看護好自家的房門,站著石頭隔著牆院看熱鬧。   據說十幾個蒙面大漢將薛勝一家屠戮乾淨,最後點火燒了宅子揚長而去。   這案子到了縣裡,也不過是派了幾個人來走走過場,便不了了之了。   至此之後,鄉人們唏噓了一番薛家的慘案,便也漸漸淡忘了,至於那個無名無姓的小童養媳,更是拋在了腦後。   他們更想不到,那個原本應該燒得焦黑的丫頭,此時已經在通往京城的馬車上了。   丫頭當初在成家祖祠的時候,原本也是揣著自己的算盤,想要趁機逃跑的。   她入院子的時候,就看準了外院的側門總有工匠出入,若是尋了機會,就能摸上外面運送木材的馬車。   這些日子來,她挖野菜時,還順便挖了些草藥,爹生前曾經教過她醫書,所以她對於那些到處可見的草藥認得很準,挖出的草藥在村頭的草藥鋪子裡換了十幾文錢,收草藥的大娘好心,說了不會跟王巧提。   這些錢雖然不多,但也夠她應急的了。到時候她扮作小乞丐,一路想法子找尋嶺南的外婆家……   前路渺茫,對於她這麼大的女孩子來說,似乎看不到一絲黎明曙光,但她卻並沒有感到怯手。   在經歷了父親被害,她又被奸人私賣的坎坷後,再苦再難,也不過髒衣服上的蝨子,渾不嫌多少了。   就在她一邊劈柴,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時,只覺得有個溼巾帕子捂住了口鼻,頭一歪,便失去了知覺……   等到再次醒來時,她已經在一輛顛簸的馬車上了。車廂裱糊的是青色的綢緞,雖然談不上名貴,可一般人家也不會用它來裱糊馬車廂。   而她也換了一身乾淨的月色長裙,一個緊繃著臉的婆子帶著個低眉順眼的小丫鬟正靠坐在車廂的另一邊。   見丫頭醒了,那婆子也不廢話,拉著臉兒道:「恭喜姑娘,您的大福氣到了。只因為您的長相跟我府上的一位小姐肖似,不巧我家小姐命薄不幸過世,偏偏家裡的老太太疼愛她,若是知道她的噩耗,必定要折損了壽數。家裡人都不忍心,所以想了個法子,請姑娘您出面,充作我家小姐,瞞過老人家,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這婆子乃是王府世子的教娘趙嬤嬤,得了慈寧王的吩咐,以後便守在這假千金的身邊,以免出了什麼紕漏。   當然,王府與盛家做的這番局,背後的深意自不必跟個鄉野小丫頭多言,只簡單說她是拿來討盛家老太太歡心的就是了。   丫頭聽了微微蹙起細眉,遲疑道:「京城盛家?盛家哪個女孩?」   趙嬤嬤覺得她問得有些發蠢,就好像她認識盛家的女孩一般,但也硬邦邦回答道:「乃是盛家的嫡女盛香橋。」   丫頭眨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又問:「這……我婆家可答應了?」   趙嬤嬤微微冷笑:「這個自然,你且安心隨我們走便是了。」   想到那貪心不足的薛家,趙嬤嬤心內自是冷笑。虧得王爺思慮周全,怕成家四小子年紀小,辦事太心慈,所以又派了王府的心腹前往。   那薛家不是省油的燈,為了免除後患,王府裡的人已經斬草除根,現在就看這小姑娘聽不聽話了,若是也不識時務,少不得狠狠敲打一番。   第6章   可這丫頭明顯不受教,想了想,又問:「既然我婆婆應了,為何要先誆我入了成家老宅,然後用迷藥迷暈我?」   她可不認為那麼難求的成家差事,會讓管事主動找尋王巧要幫手。   趙嬤嬤被問得一滯,京城裡急著要假千金歸位,而派去的人也知道鄉野之人混攪蠻纏,為了湮滅這個小丫頭在建城的根基痕跡,王爺示意讓她假死,所以在將她弄出時,手段自然行了簡單粗暴的便利,哪裡經得起這小姑娘細細推敲?   不過趙嬤嬤也不必費心編排些謊話來哄個鄉野小村姑,只照著慈寧王的吩咐,若她不聽話,嚇唬得她服服帖帖就好。   所以趙嬤嬤示意身旁面如白紙的小丫鬟凝煙,打開她手裡捧著的那個長木匣子。   凝煙僵直著脖子,瞪圓了發直的雙眼,抖著嘴唇打開了手裡的木匣子……   丫頭看過去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那薛氏夫婦的人頭正挨擠著擺在裡面,撲鼻的血腥臭氣,裹著石灰的異味撲面而來!   趙嬤嬤滿意地看著馬車裡兩個小姑娘煞白的臉兒,一字一句道:「記住,回了府裡,一切都要照我說得行事!不然躺在這匣子裡的,就是你們兩個的腦袋!」   那小丫鬟凝煙啪嗒合上木匣子,跪在趙嬤嬤的腳邊哭泣道:「凝煙一切都聽嬤嬤的,還請王爺開恩,繞過奴婢一命!」   趙嬤嬤冷哼了一聲,吩咐凝煙捧匣子出了車廂,這才轉頭狀似和藹地問道:「敢問您現在還有什麼要問的了嗎?」   丫頭緊緊握了握拳頭,讓眼淚在眼眶裡轉了三轉,就像所有膽小的姑娘那樣,哽咽地道:「沒……沒有了……」   趙嬤嬤冷哼了一聲:不過是個鄉野丫頭片子,這般嚇唬住,便如軟泥一般任憑拿捏了。那麼接下來的事情,也就好辦了。   於是她一字一句道:「那麼你給我記住了。從今往後,您就是京城盛家老太太的嫡出孫女,盛宣禾老爺的獨女,慈寧王府世子的未婚妻子——盛香橋!」   許是趙嬤嬤這一路不間斷的恐嚇起了作用,等馬車到了京城盛家後門時,新出爐的盛香橋從馬車下來後,便如嬤嬤訓練的那般,含胸低頭,帶著披風上的兜帽一路回了自己的裡院繡樓。   一直在院裡候著的盛府老爺盛宣禾在看到那小姑娘走到跟前時,忍不住往前探看了一步。   作為親爹的他也不得不承認,外甥的眼光真是厲害,竟然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個跟女兒盛香橋一模一樣的來。   雖然這女孩看上去面黃肌瘦,好似許久沒有吃飽的樣子,不過那眉眼鼻子簡直像極了。只是這女孩看上去比盛香橋矮,不過到底年紀小,以後還會長,若是墊高了鞋墊子也能糊弄過去。   不過日後若是皇后召見需要入宮,又不是水中觀月,遠處賞峰,只看個大致的樣貌就可以了。若是細細聊天下來,這小村姑豈不是要露餡了?   想到這裡,盛宣禾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頭痛,覺得自己稀裡糊塗的,怎麼上了這等下不出的賊船?   但事已至此,為了盛家的門楣清譽,更為了不讓萬歲遷怒盛家,走到死胡同的他也只能咬牙一試,死馬當作活馬醫治了。   上午時,皇后的懿旨又到,只說擔憂著盛小姐久病不愈,要派太醫院的太醫前來診治。   如今贗品入府,總算能糊弄過太醫那一遭了。   盛宣禾雖然跟王爺同坐一條船上,但自有自己的盤算。   按照成天復原先給他寫信時的設想,只要讓這假貨在府門廟宇間稍微露露臉,然後將盛香橋私奔的事情遮掩過去,再出了意外,讓女兒早早「夭折」,萬歲爺就算圓夢不成,也怪罪不到盛家來。   外甥成天復在信裡說的明白,龍椅上的變數甚大,萬事都要斟酌清楚,萬萬不可跟慈寧王捆綁太甚,若是能讓表妹詐死,順理成章解脫了王府婚事,未嘗不是因禍得福。到時候給這頂替的小丫頭一筆錢,打發了她便是了。   當時他還覺得外甥年紀尚小,妄自議論承嗣大事,簡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看來,外甥雖小,但看事比他這個浸染官場多年之人要高遠得多。   可恨他自己膽小,被王爺一頓敲打恐嚇,竟然說出了有村姑肖似香橋,就此讓王爺接手了此事。   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盛宣禾大人長嘆一口氣,將王爺派來的趙嬤嬤叫到一旁,與她商量了一下太醫前來診治的事宜。   到了下午時,太醫院果然派了人來。那假小姐倒也不用裝病了,也許是受了驚嚇的緣故,加上一路舟車勞頓,感染了風寒,臥在床上時正發著高燒,加上面黃肌瘦的樣子,活脫脫的病容滿面。   太醫細細診脈之後,開了方子,與盛大人寒暄了幾句之後,便先行告退了。   不過這位太醫出府之後,徑直又去了宮裡給田皇后請平安脈去了。   鳳宮的帷帳之後,傳來微微驚訝的高聲:「什麼?你當真看清她是盛香橋了?」   太醫恭謹地說:「臣先前見過那位盛小姐幾次,雖然這次見她清減了許多,可看模樣的確是盛小姐沒錯。」   待太醫走後,田皇后鳳眸微轉,轉頭看向了身旁的貼身大太監秦升海,冷冷問道:「你不是說,你在宮外的江湖朋友親自確認過,那個盛香橋跟個江湖浪子遠遁了嗎?」   秦升海也是一臉驚詫,慌忙跪在地上道:「千真萬確,他們上船到時候,奴才正查看江南運送來的採買,碰巧來了個照面,那盛香橋看見奴才一臉的驚慌失措,只是奴才當時不知緣由,竟然錯失機會,不然當場將那狗男女拿下,此寧王府早就雞飛狗跳了!」   田皇后揮了揮手,她也是後來才從侄女田佩蓉那聽聞了盛家小姐的這一出醜聞。   雖然田佩蓉說得含糊,但皇后何等聰敏之人?一下子就明白這整件事情裡有田佩蓉的手筆。   不虧是田家的女人,想得到一個男人時,當真是什麼法子都能想出來啊!   皇后知道那田佩蓉一直心儀著成培年,可惜那位當年京城第一美男子如今家有賢妻,兒女雙全,也虧得她能如此輾轉,對盛家來個殺人不見血啊!   不過讓田佩蓉也始料不及的是,她安排的那個男戲子似乎對盛小姐動了真情,竟然假戲真做,拐走盛小姐出海下了南洋。讓田佩蓉原本安排好的捉姦戲碼落空,不得已,才跑到皇后這裡來,指望著皇后推波助瀾,捅破了盛家嫡女私奔的醜聞。   田皇后原本並沒有著急,只幸災樂禍想看看慈寧王府雞飛狗跳的德行。誰想到,這盛家卻突然憑空變出了個盛香橋,讓隨之而來的腥風血雨全都風平浪靜了。   皇后想到這,猛地摔碎了手裡的玉茶盞。   「娘娘,保重鳳體,莫要心急,最近壓根沒有南洋過來的商船,而且那盛家這幾日暗中尋人的人手都沒撤呢。那個盛香橋怎麼可能憑空裡冒出來?大約是他們家湊巧尋了相貌肖似的來湊數也說不定,待娘娘親見了那盛香橋,豈不是幾句就讓那位盛小姐露底了?」   秦升海何等狡黠,震驚之餘腦瓜一轉,就開始猜測內裡的關節。   萬歲的壽宴將至,欽點了讓世子爺與盛家小姐前來宮中赴宴。   聖旨之下,那盛家小姐只要有口氣在,就算爬也得爬到宮裡來。到時候,盛家和慈寧王府就等著出醜吧!   想到這,田皇后終於也平息了眉間怒火,冷笑著等著萬歲的壽宴到來,驗看一下盛府是否養了能以假亂真的六耳獼猴。   再說那盛府裡,前些日子裡,盛香橋原本貼身的丫鬟幾乎一夜之間出府沒了蹤影。如今全換了新人,不過原本的大丫鬟凝煙倒是留了下來。   只是凝煙變得話少,跟誰也不親近,終日守在內室,服侍那病懨懨的大小姐。另外就是那位從王府來的趙嬤嬤,據說是提早教小姐王府規矩的。每日內院裡都能傳來她呵斥小姐的聲音。   雖然聽不真切說了什麼,可是王府教養婆婆的架勢可真是大極了!   「說過多少遍了,這飲茶時需右手迴旋茶杯,香唇一點慢慢啜飲,讓茶香盈齒,你這般牛飲了半杯像什麼話!」   說話間,嬤嬤手腕的藤條一甩,在盛香橋的手腕子上留了一道紅印子。   盛香橋痛得微微低呼了一聲,放下手裡的茶杯,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屏風處掛著的禮服——那是昨日盛老夫人送來的整套裙裝,以供孫女入宮面聖之用的。   只這幾日功夫,拜凝煙沒日沒夜的細數盛家以及周遭親戚家譜的緣故,盛香橋知道如今在盛府裡的,也不過是盛宣禾和凝煙深知其中的隱情,其他人只當作真的找回小姐了。   雖然府內有人也知道小姐先前有些出格的事情,但盛宣禾處置了一批小姐身邊的近身之人後,再也沒有知道內裡詳情的了。   至於盛老太太那邊,盛宣禾一直也以盛香橋病了搪塞,並沒有跟老祖宗細細稟明這些糟心事。   盛香橋被她早幾年過世的母親寵溺得不像樣子,很不得老太太的歡心,但是像入宮面聖這等大事,做祖母的總要表示一下,所以命人取了她壓箱底的貢品錦緞,又請了有名的裁縫,為孫女做了衣裳。   現在「盛香橋」看向了那衣裳,趙嬤嬤只當小鄉丫頭沒有見識,眼饞著衣服好看,所以沒好氣道:「不好好學規矩,看什麼看!」   盛香橋這幾日雖然一直被嬤嬤特別「關照」苛刻教養,不過吃食一直不錯,藥膳沒有間斷過,氣色將養得恢復了些高門少女應有的花顏紅暈。   聽到嬤嬤罵,她微微一笑,怯生生道:「嬤嬤莫要生氣,我太愚鈍,讓嬤嬤費心了……只不過我觀那禮服袖子乃是半長的,遮不住手腕,嬤嬤抽打得狠了,紅印子在壽宴那日消散不下去,被人問起,我怕自己嘴拙一時找不到理由……」   嬤嬤壓根沒想到這小丫頭片子會有此一說,登時愣住:可不是!若是露出紅印子來,萬歲問起時,的確要麻煩……   這丫頭是在變相給她下馬威,讓她手下收斂著點呢!可她是世子都要給三分薄面的老油條,豈會被個鄉野小丫頭拿捏住?   想到這,她手腕微微一轉,藤條正要往那丫頭的屁股抽去的時候,門口處突然傳來清冷的少年聲音:「趙嬤嬤,表妹說得沒錯,你雖然應該嚴苛些教她,但畢竟主僕有別,還是給她留些面子……」   趙嬤嬤抬頭一看,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穿著玄色騎馬獵裝,佩掛寶劍穩穩立在了門口處。   第7章   趙嬤嬤自然認得這少年是世子爺的摯友,更是王爺看中的少年郎君,緊繃的臉上顯出一抹笑容,扔下手裡的藤條道:「成四公子怎麼來了這裡?」   成天復手扶佩劍走了進來道:「我陪著母親暫住外祖母府上,又受世子爺所託,前來看看……盛表妹安好。」   成培年當年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容貌氣宇非凡,迷倒了京城一眾閨女,現如今他這個獨子的樣貌更是青出於藍,比成培年還要頎長軒昂。   更重要的是,這少年比他那個性子綿軟的爹更英挺男子氣一些,小小年紀已經展現逼人的氣場。   被他那雙黝黑長眸凝視,就算是老嬤嬤也有些枯枝鑽芽奇癢之感,說起話來自然鬆動了些。   「既然是世子爺所託,那四公子的確是該來……不過四公子不知此女的頑劣,若是不動用些手段,是教不好她的……」   成天復聽了這話,垂眸看著那一直低著頭的小丫頭道:「嬤嬤,難道沒人告訴你,若是想要她扮得像些,不用教導太多的規矩,只需要把她的脾氣養大些就成了嗎?」   趙嬤嬤聽得一愣,轉臉看向了一旁的凝煙。   凝煙被兩顆人頭嚇得一直魂不附體,在兇神一般的趙嬤嬤前向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可是現在成四公子將話說到這裡,她不得不說道:「四公子……說得沒錯,我家小姐一直被過世的夫人嬌養,琴棋歌舞雖然學了些,也都……搬不上檯面,之前的教養嬤嬤,有三個被她打罵走了……」   趙嬤嬤以前看盛小姐,都是在茶宴聚會之上,還真不知道這盛家小姐在府裡的真實德行,聽到這裡她不由得眉頭緊鎖:「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府裡這般養女兒的!也難怪她能膽大包天,闖下這等……」   說到這,趙嬤嬤猛然看到成天復投射過來的冰冷目光,急急收住了嘴。   成天復踱步過來,撿拾起趙嬤嬤扔在地上的藤條,打量著說道:「你們應該知道,從她入了盛家府門起,盛家便只有一個盛香橋。你們若像讓她像得真些,首先應該當她是真的,這般打罵之下,不過只能教養出個縮頭縮腦的盛府千金,壓根過不得人眼。從今以後,若是再有人打罵著她,當依府規處置!」   他說話時的語氣並不重,可是手裡的那根藤條頃刻間已經被扯成了幾段,驚人的臂力顯露出四少爺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羸弱書生。   趙嬤嬤心裡一驚,想著這位四少爺年幼時的混帳事情,知道他這般說了,就會這般做。   她雖然是王府的老人,可現在也吃著盛家的米飯,自然不好得罪這位貴公子,當下臉上堆笑,連連應下。   這時,成天復轉向了一直垂頭的盛香橋,開口問道:「盛府的花園新入了綠菊,不知表妹可有雅興,陪在下遊賞一番?」   盛香橋照著趙嬤嬤之前的教導還禮怯怯道:「花園的路尚不熟悉,還請……四公子帶路了。」   此時正值陽光燦爛時,與自家表哥在花園子裡賞花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於是成天復走在前,盛香橋跟在距他三步之遙後,默默低頭走著。而一幹的小廝丫鬟,則在趙嬤嬤的引領下遠遠跟在了後面。   當走到花園的荷池時,成天復看著滿池漸漸衰敗的荷花殘葉沉默了一會,轉頭對盛香橋道:「……你有什麼想要問的,儘管問吧。」   盛香橋看著眼前翩翩少年,真切地記得他就那個鄉路策馬,被王巧訛詐的成家少爺。   她年紀雖小,但經歷的坎坷頗多,心思靈透,再想起這位少爺初見她時,微微發愣的光景,便全然想明白了。   原來一切冤孽源頭,都是她被日頭曬暈的那一摔!   聽到少年開口,盛香橋想了想,小聲問道:「我……將來會不會也如薛家夫妻那般……腦袋被收在匣子裡?」   她雖然已經年十二,但是因為太過單薄的緣故,如抽長的豆芽一般,有些撐不起衣衫,看上去弱不禁風。   讓這樣一個小姑娘假扮成十四歲的嬌蠻大小姐盛香橋,的確是有些為難人。   成天復雖然聽聞了王爺派人去用了些霹靂手段,可直到這時,才聽出來王府裡的人竟然用那薛氏夫婦的人頭嚇唬這小姑娘。   看著纖草一般的小姑娘,成天復沉默了一下,並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雖然對王爺的如此血腥的手段不甚苟同,但說到底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當初若不是他跟大舅舅說出這小姑娘跟表妹肖似,薛家也不會橫遭慘禍。   他不打算在這小姑娘面前假裝什麼賢者善人,就算事情重來一會,他也會如此去做的。   成天復向來護短,盛家與成家如今夾在皇權貴子之間,無異於如履薄冰。為了母親和外祖母一家,他沒什麼不敢做的。   可是看向那小姑娘明澈的目光時,他到了嘴邊的薄涼話語又打了個轉,頓一下,才說道:「若是你不聽那趙嬤嬤的,記不住你要做的事情,大約不會有太好的結果。」   小姑娘聽了,靜靜地看著水池裡的魚兒,輕輕道:「可我總覺得聽了她的,命更不會長……」   成天復今日前來,不過是聽大舅舅提起這小姑娘總也教不好,大約不能成,所以想親自看看。   可是現在聽了這小姑娘的話,卻覺得並非她真做不好,而是壓根不想做。   想到這,他微微挑眉問:「那你覺得聽誰的,命會長些?」   丫頭轉過頭來,一雙明若秋水的大眼睛盯著眼前的少年看,輕輕道:「你覺得,我該如何做,才能兩廂成全?我還小時就被拐子拐走了,我想活著,等我大了,再回去找我娘……」   如今的她,再不是鄉野裡破衣爛衫的樣子,洗得乾淨的面龐透著無盡的靈氣,可是那雙眼兒卻透著是超乎她年齡的成熟。   成天復一時忍不住想到,這小小的女孩子到底經歷過些什麼,雖然卑微,眼底卻有如野草一遍茫茫的生氣……   不過他還是開口淡淡道:「你是覺得我心軟好說話,才來套我的話嗎?」   小丫頭微微一笑,咬了咬櫻唇,十分誠摯地說道:「我是覺得你比趙嬤嬤更了解盛香橋,凝煙被她嚇唬住了,也教不會我什麼。你這個當表哥的是不是得盡力些,畢竟……我可馬上要面聖了,你與盛家是表親,便是同在一船上,對不對?」   成天復眯了眯眼,他原以為這小姑娘在用苦肉計求他幫忙離開盛家,可是現在倒像是細語要挾,跟她在鄉野土道上攛掇人的勾當,一模一樣!   「你……是在威脅我嗎?」   若是真的盛香橋聽了表哥這話,早就嚇得不敢吭聲了。盛成兩府敢要挾成四郎的人,還未降生呢!   面前這位顯然不知天復少爺的性情,只軟綿綿地說:「少爺您說了,只有將我當成真的,我才會像真的,那麼……你就是我的親表哥,也不會眼看著我不管吧?」   成天復冷笑了一聲,覺得自己對她的第一印象沒錯,果然是個狡猾的小村姑。   不過她說的也沒錯,依著趙嬤嬤的路數,這小姑娘是過不了田佩蓉,還有皇后那一關的。   於是他垂眸想了一下道:「你看過南戲嗎?」   小丫頭趕緊點了點頭道:「我曾經被賣到戲班子幾日,看過他們練功……可惜班主嫌棄我拙笨,又拿我頂了帳……」   成天復聽了,道:「以後每日午飯後,你可以來花園散步,我在亭子這等你。」   小丫頭緩緩鬆了口氣,鄭重地朝成天復鞠一躬後道:「先謝過表哥的大恩……不過我這也算是來盛府做事,不知可有月錢?」   成天復這次倒是真切地勾起嘴角笑了,看來兩顆人頭太少,居然沒有嚇退小村姑的愛財之心。   也是,這可是敢摔跟頭攔馬訛人的主兒,此時才開口提錢已經很厚道了。   他自覺今日在她身上耽擱得太久,於是說道:「盛府的姑娘都有胭脂水粉的月錢,你做好了自己的本分,你的父親自會給你的。」   「有多少?」小姑娘聽了還是繼續刨根問底。   成天復哪裡知道?他皺眉想了想,道:「應該三兩吧。」   盛家不似成家那般乃商賈出身,有著長流水的商鋪船行,一直以來盛家族規家訓對子弟的教育都是推崇節儉。他盛家的幾個表弟好似每個月都只有二兩月錢而已。若是多了應酬花銷,都要額外去帳房另外支取,每一筆花銷都要記得清清楚楚,免得家裡的子弟學壞,去那些煙花柳巷消磨蹉跎。   不過大舅舅一向嬌慣女兒,應該能多給些。   沒想到小村姑聽了失望得眼角都耷拉下來,小聲道:「朱門高階,花園庭院這般氣派,不會只這麼點吧……我喜歡買些零嘴衣裳,若只這點,有些不夠花呢……」   成天復徹底冷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姑娘又在漫天要價,不過想到她如今的處境,也許好日子不會太多,倒也不必與她計較。   「不管盛家給你多少,我每個月會額外補你五兩。」   盛香橋伸手算了算,終於滿意地鬆了一口氣,便低頭道:「若是無事,我便回去做功課了,聽說還要參加宮宴,我得用心些學些跪拜禮儀……表哥,我們明天見!」   說完,不待表哥開口,她便轉身隨著花園小徑一路離去。   而趙嬤嬤覺得這個丫頭跟著成四公子去了花園一朝後,仿佛開竅了般,不再那般蠢笨得油鹽不進,無論是行走坐姿,包括日常的奉茶品茗,都學得有模有樣。   就連凝煙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認真學起來,舉止竟然比真小姐還透了幾分優雅從容。   第8章   不過就像成四少爺所說的,表妹原本也不是什麼高門才女之流,以前學習撫琴一類,她哭喊手指頭痛,早逝的盛夫人喬氏就會減了她的功課。所以臨到了宮宴時,假小姐便沒有什麼好學的了。   學好了禮儀之後,她便可以飯後去花園走走。趙嬤嬤發現也是趕巧了,每次都能遇到成天復少爺。   那四少爺居然閒得跟這位假小姐探討起了戲文,有模有樣地指導起臺步身段來。最後那少爺甚至拿了一面手鼓,打著拍子讓假小姐隨著踩著點子。   看得趙嬤嬤直搖頭。可想到那位真小姐的確是異常「痴迷」戲班子,這假的學一些,才像樣子。   於是趙嬤嬤便也沒有出言阻攔。   終於到了入宮這一天,丫頭四更天就被拉起來打扮了。   給她化妝的是位五十多歲的婆子,據說是成天復的江湖朋友請來的妝容高手,對著盛香橋新近的畫像給她上裝,一點點地將她的嘴巴畫得再大些,眼睛畫得略微長些。   這般塗抹胭脂,總算抹平了她臉上的那點稚氣,最起碼看起來像個十四歲的少女了。等再穿上加了厚底的繡花鞋,個子也就墊高起來了。再搭配著從祖母那借來的頭面首飾,終於有了高門嫡女的氣勢。   臨入宮時,原本是要去見祖母的。可是盛老太君卻以身子乏累為由,將盛裝打扮的盛香橋擋在了門外。   孫女出走那麼多天,就算盛宣禾有意隱瞞,老太太能不知情嗎?   她原本就不喜被兒媳婦嬌寵的大孫女,如今聽聞她這麼膽大包天,犯下這等連累家族的勾當,真是氣得連天都吃不下飯。   如今人尋回來了,衣服可以出,首飾可以借,但是這人……老太太不想見。   盛宣禾的妻子喬氏一直病體纏身,所以他還有一房妾,這位白姓的姨娘下有一兒一女。   十歲庶子叫盛書雲,十二歲的庶女叫盛香蘭。因為妾室所出的緣故,這兩位平日裡沒少受盛香橋的閒氣。   當盛香蘭拉著弟弟去給祖母請安時,正好看見盛香橋吃閉門羹的樣子,盛香蘭忍不住嘴角輕撇,冷笑了幾聲,開口道:「喲,總算是見到人了,這是得了什麼怪病,多少日子沒見到姐姐了?」   盛書雲聽了二姐的話,立刻瞪大眼睛,童言無忌道:「她怎麼不進去?是不是像我娘說的,她太髒,祖母不願見?」   盛香蘭扯了扯弟弟衣袖:「小孩子家,不要亂說話,快些進去,莫要祖母等。」說完,姐弟二人得勝一般輕盈走了進去。   盛香橋轉頭小聲問凝煙:「被府裡的庶弟庶妹嘲諷,我會怎樣?」   凝煙知道她是在問真小姐會如何應對,只小聲道:「大約是要發脾氣罵人摔東西的……」   因為怕自己聲音有紕漏,前天她就被灌了一碗藥,讓嗓子暫時變得沙啞,裝作生病未愈的樣子。   這話說多了,嗓子會疼,大聲罵人顯然強人所難。   盛香橋想了想,小心地踩著墊高了鞋墊的繡花鞋,過去就去抱立在門前的大花盆子,可惜花盆太重,她抱不動。   於是她又折返回來,取了一旁婢女隨侍端著的溫水茶壺狠狠摔在了地上。   啪嚓一聲響後,她如釋重負道:「走吧!」   於是院外發完了脾氣交差後,盛香橋便在凝煙的攙扶下,出了府門,等候盛宣禾從老太君的屋子裡出來後,上了馬車去宮中赴宴去了。   因為怕如今的盛香橋不認人,所以盛宣禾特意留了個原來的丫頭凝煙在她的身邊。   凝煙一直服侍著盛香橋,對於大小姐的事情知道的事無巨細,有她在旁邊提點著,盛宣禾也能稍微放心些。   而且借著之前生病的由頭,盛香橋喉嚨沙啞了,不能太多言語,估計也會省去不少麻煩。   就算做了完全的準備,盛宣禾這一路上也是心潮起伏忐忑。   可惜馬車不解人意,一路飛馳,很快來到了宮門口。   大西王朝的宮殿承襲前朝,在此基礎上大興土木,呈現出迥異於前朝的奢靡之相。宮宇琉璃磚瓦在正午陽光下熠熠生輝。   當帶著「女兒」踏上臺階時,盛宣禾的心都半提了起來,生怕後面那個假貨如村姑進城一般,到處張望洩了底子。   可他抽空回頭看去時,只見盛香橋輕踏蓮步,腰肢挺拔,纖細的脖子微含頷低下,完全是謙恭守理的模樣。   盛大人這才算稍稍安心些。   入了大殿,盛大人便要去朝官列席的東殿入座了。而盛香橋作為官眷,則去了西殿,跟官眷貴女、王侯子孫同列一席。   官家壽宴,自然少了些自在寒暄。凝煙沒有半點閒歇的功夫,緊張地看著任何靠近盛香橋的夫人小姐們,隨時隨地地細說著她們的名姓。   鑑於盛小姐驕橫的脾氣,她真正的手帕密友不多,但因著跟世子聯姻的緣故,又是各類茶宴的座上賓客,交際也頗為繁冗。   難為小村姑只短短幾日便記下了這麼多的名字,如今被凝煙在身旁稍微提示,便如數家珍一般,說出應答之詞。   左右不過是謝過諸位小姐前些日子送來的糕餅,繡花樣子一類的。   就在盛香橋剛剛落座時,一個滿身綾羅,打扮明豔的夫人走了過來,笑吟吟道:「香橋,你可總算出關了,害得我一直自責,覺得是你在我府上飲的那一碗涼湯冰了腸胃,鬧得大病一場了呢!」   凝煙借著給小姐斟茶的功夫低低說道:「這位是田家新寡的嫡女……田佩蓉。」   盛香橋經過丫鬟提醒,也對上了號。據說這位慧淑夫人的名頭乃皇后為自己的侄女親討的封號。   她死去的丈夫原本是京城另一望族沈家二子。田佩蓉嫁入沈家十載一直無所處。丈夫死了之後,她也不打算守節,早早就回了田家。   本朝不崇尚寡婦守節一類的習俗,而這位慧淑夫人如今還算風華正茂,不愁改嫁。只是……聽說她心儀之人乃當年的京城美男子——成家的老二成培年。   這幾日裡,凝煙沒少給盛香橋講述這位慧淑夫人田氏的厲害,更是含糊地提醒假小姐,田氏居心叵測,萬萬當心,別叫她看出了破綻。   凝煙知道,小姐私下結識了居心叵測的戲子,就是這位慧淑夫人牽線搭橋的。可恨她做得巧妙,而盛家又不想事情張揚,甚至沒法名名正言順找這寡婦理論。   這個田佩蓉想要擠掉成家二爺的正妻無所不用其極,使盡了下作數段。氣得嫁出去的二姑娘跟著兒子天復一起回了盛家。   不過就在凝煙磨牙的功夫,田佩蓉已經親切地拉起了盛香橋的手。   凝煙的心裡一提——假小姐畢竟是個村姑,因為總做農活的緣故,雙手遍布薄繭,就算勤泡羊奶,塗抹蚌油也無法在幾日內緩解。   臨出門時,趙嬤嬤給她戴了一雙蠶絲夾薄棉的軟手悶子,若有人問,便說病好手還涼,需得保暖些。   可現在看那田氏的架勢,是要除了她的手悶子,豈不是要立刻漏餡?   就在這時,盛香橋很自然地接著整理鬢邊的碎發,抽走了被慧淑夫人拉起的手,然後臉上不甚帶笑道;「請夫人見諒,我姑母說了,讓我以後少去您府上玩。」   這話說得直白不給人留情面,就連凝煙和身後趙嬤嬤都沒有想到這小村姑能直不楞登地說出盛家人對田佩蓉的極度不滿……   田佩蓉驚愕地睜大了眼,一臉的尷尬,面頰氣得泛紅道:「盛小姐,你……這是怎麼了?緣何說出這般話來?」   盛香橋扭身坐下,看也不看她道:「我爹說我還小,不讓我瞎打聽,夫人您若不解,不妨去問我姑母。」   說完後,她便對凝煙道:「凝煙,給我撿些糕點來,一會萬歲還要祭天,我病得雙腿沒氣力,怕撐不到壽宴開始,先吃些甜的墊一墊胃。」   田佩蓉得了皇后的懿旨,原本是要挨近這盛香橋,仔細端詳下她,尋看有沒有紕漏之處。沒想到這向來在她面前還算老實的跋扈小姐,突然翻臉不認人,讓她想挨近些都不可得。   不過她若真的是盛香橋,被盛家人從南洋尋回,挨了家規打罵責罰後,遷怒於她倒也有情可原。   而且這跋扈小姐不甚守規矩,貪吃甜食的樣子,的確是盛香橋往日的囂張樣子……一時間,看著那除了消瘦並無二致的容貌,田佩蓉也拿不準這是不是個假千金了。   此時被盛香橋撕破了臉,田佩蓉看著一旁竊竊私語閒看熱鬧的夫人貴女們,只能微微抬起下巴,鐵青著臉離去了。   趙嬤嬤簡直要被盛香橋的無理氣炸了,只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來教誨的禮儀做派,都教給蠢豬一頭了!   方才盛香橋出言無狀的德行,哪裡有半點高門嫡女的淑雅端儀?   所以借著遞送糕餅的功夫,趙嬤嬤低頭惡狠狠道:「死丫頭,你是不是想回去挨藤條?」   盛香橋不解地眨了眨眼小聲問:「嬤嬤,您是想讓我扮得像,還是想讓我守禮?」   趙嬤嬤被問得一滯,臉兒被氣成了豬肝色,竟一時無法辯駁。   而凝煙也是有些震驚,倒不是驚訝著假小姐的無理,而是她實在沒想到這個假的竟然將真小姐學得那麼像!   第9章   若不是今晨是親眼見著這假貨塗抹胭脂,穿上墊高的鞋子,她當真以為那位跋扈起來,翻臉不認人的盛小姐回來了呢!   她……怎麼能扮得這般像?就像這小村姑曾經認識盛香橋一般?   再說盛香橋跟田佩蓉起了爭執的情形,不到一會的功夫便分毫不差地傳到了田皇后的耳朵裡。   而且聽說了那丫頭看著應該就是盛香橋後,田皇后冷哼一聲:盛家人倒是有些門路,居然能從南洋海船上將人給追回來了。   不過盛香橋不顧萬歲指派的婚約私逃的事情,卻是板上釘釘。如今京城裡滿是關於她的風言風語,在她的刻意安排下,皇上也聽到了些風聲,只要萬歲對這未來的皇孫媳心生厭棄,慈寧王那廝想要藉此一步登天的算盤就要滿盤皆輸!   想到這,田皇后微微冷笑,不再將盛香橋突然折返回盛家的蹊蹺放在心上了。   盛香橋吃了一會點心,終於聽到正殿傳來萬歲起駕的高呼聲。   隨後西殿掌管司儀的太監,便疏導著一殿的官眷紛紛出殿下臺階,一會跟隨在聖駕鳳駕之後,前往祭壇祭天。   盛香橋起身的時候,發現方才還跟她寒暄客套的幾位貴女,此時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可能是見盛香橋得罪了皇后的親侄女,貴女們便見風轉舵,便避免瓜田李下受到牽連吧。   若是站在盛香橋本尊的角度來說,此番處境大大不妙,以後能去參加的茶宴詩社必定少了大半。   可身為假貨,她卻要長出一口氣,不必再擔憂有人過來套近乎,費心應酬了。   於是盛香橋鎮定地擦了擦嘴角的糕餅渣,喝口茶水潤過喉嚨後,便起身融入倒官眷的隊伍之中,一路走向祭壇。   因為那些京城貴胄子弟正走在女眷前方,裡面不乏風華正茂的倜儻青年,引得隊伍裡的年輕小姐們頻頻翹首瞥望。   其中大多懷揣融融春意的目光,皆落在了前方隊伍裡一位身穿月白禮服,英挺高大的少年身上。   少女懷春,難免貪圖美色。而像成家四郎那般的如玉少年著實少見,聽京城的老人們說,這位少年郎君猶勝他父親當年。   只是他們成家在仕途上一直吃著祖輩的老底,不甚有什麼建樹。   成培年當年憑藉才情與出眾的容貌騙得盛家嫡女低嫁,可那盛家嫡女的下場,眾人也都看到了,最近不知為何,一直住在盛府,到現在都沒回成家呢。   而這位俊逸的成四郎除了出眾的容貌之外,單從前程上看,還沒有什麼高過京城一眾貴子之處……著實可惜了!   在諸位夫人們看來,商賈出身的成家兒子,並不是什麼佳婿人選,但這並不妨礙她們跟隨小姐們的目光一道,欣賞一下那位臨風如玉樹的倜儻少年。   盛香橋身邊一個胖胖的小姐,看看著看著,也許是入了神,竟然忍不住小聲對盛香橋道:「你有這麼俊帥的表哥,可以時時見到,當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這話透著不著調,就連盛香橋一個小姑娘聽了都覺得不妥,胖丫頭若是落在趙嬤嬤的手裡,怕不是要吊在樹上打?   凝煙這時附耳嘀咕道:「這位是慶國公的二孫女,曹玉珊,您……跟她不甚熟,不理也無妨。」   盛香橋在心內默念了一下這位胖乎乎的千金的名字,之前凝煙介紹的一眾手帕交的名單的確沒有曹玉珊。   看來這位小姐應該是成四表哥的忠實簇擁,只不過想著成四表哥清冷的模樣,倒真想像不出他以後會喜歡怎樣的女孩子。   盛香橋看著曹小姐痴痴的樣子,忍不住抿嘴一笑。曹小姐回過神來,怪不好意思的,也衝著她笑了笑。   祭天成禮完畢時,便要折返回殿開始壽宴。天子與皇后在隊伍的最前面先會主殿,隨後就時文武百官連同各宮嬪妃,還有官眷們分批叩見天子,參加千人壽宴。   只是這樣一來,凝煙等下人就不便入殿了,只讓盛香橋隨著三十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姐們一同入殿叩謝聖恩。   原本想著不過走個形式,盛香橋就算規矩欠妥些,混在人堆裡,濫竽充數也能矇混過去。   可就在眾人起身的時候,盛香橋只覺得身後似乎有人刻意絆了自己一下。   她穿著墊厚了底子的鞋,原本就走得不甚平穩,被人猝不及防一推,立刻摔倒在地,在一眾已經準備出殿的貴女中「脫穎而出」。   有人在叩拜聖恩時出醜,殿內兩旁百官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是自家的女兒惹禍,當眾丟人現眼。   而盛宣禾看清趴在地上的是自己的「愛女」時,真有一頭撞死在殿柱上的衝動!   端坐在龍椅上滿頭白髮的萬歲,眯眼朝著下面看了看,緩聲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一旁的田皇后不失時機道:「看著像是盛家的女兒……就是萬歲賜婚許配給慈寧王世子的盛香橋……」   萬歲爺眯眼想了想,倒是想起昨日服侍自己的大太監閒說的關於盛家的傳聞。   當初他也是一時興起,將盛香橋賜婚給了世子金廉元。可是後來聽聞了關於盛香橋私德事跡,身為天子爺有些後悔這一樁婚事,   雖然那丫頭看著像記憶裡的故人,論起脾氣秉性差得遠矣!加之最近影傳這盛香橋與戲子過從甚密的傳聞,萬歲爺再看這肖似紅顏故人的丫頭,心裡莫名的厭棄。   只是他久居高位,當然不會在百官面前輕易露出自己的喜惡。古有「楚王好士細腰」的典故,足以見得君王的喜好若不收斂,一不小心便要延誤千秋社稷。   如今,這現成的教訓就擺在眼前:慈寧王明知未來的媳婦私德不檢,可昨日他召見慈寧王時,明明給他請求悔婚的機會,慈寧王卻隻字不提,還一味地讚嘆盛家女兒的淑德賢惠,再次感謝父王的賜婚云云……   萬歲雖然當時含笑聽著,心下卻對慈寧王萬般失望——明知未來兒媳私德有虧,卻能一意忍下,這可不是未來君王當有的德行!   慈寧王肯讓兒子頭頂綠冠,可他身為大金九五之尊,不能眼看著孫輩娶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   現在盛香橋居然殿前出醜,正好給了萬歲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聽皇后這麼一說,他的臉色微微一沉,開口道:「讓她起來,走近些說話。」   臺階下的太監聽了,立刻高聲傳達聖旨。   此時麵皮緊繃的不光是盛宣禾,就連慈寧王的臉色也微微起了變化,不知聖上如此是何意思。   盛香橋聽了萬歲的傳喚,只恭謹起身,向前踩著碎步走近些後,復又跪下。   萬歲沉著臉問:「今日乃朕之壽宴,原本是不該罰人的,可是你行為舉止如此輕燥,就這麼趴臥在了殿上,實在是太不像話了,也不知你府上的教養嬤嬤可曾教給你規矩!」   就算此刻跪下的是真正的閨秀千金盛香橋,聽了官家如此不留情面的申斥,也要嚇得花容失色,顫抖受教。   可是現在的這位盛姑娘聽了此言,卻微微抬起了頭,仿若什麼都不在乎一般,神情坦蕩地瞥了一眼高坐龍椅上的老頭子。   就是這一瞥,讓萬歲的心猛地一抖——以前看這盛香橋這小姑娘,雖然肖似故人,不過臉龐眉眼的形似而已,除了最初讓他產生些聯想外,便越看越覺得不像了。   可是今天這盛香橋狀似無意的一瞥……真是像極了斯人神態……若是當初她肯委身於他,那麼他們的孫女也該像盛香橋這般大了。   人上了年歲,便覺得夜長覺少,幕夜睡不著時,總會想起些憾事來。如今還是正午白日,他卻被個小姑娘的眼神激得心內微微酸楚起來。   微微愣神的功夫,天子的雷霆震怒就有些接續不上了。   田皇后倒是適時給萬歲奉上茶盞,語調溫婉道:「萬歲,香橋這孩子自小在家裡被嬌寵慣了,聽說前些陣子不知為何大病一場,這身子一弱,也許失了根基……便站得不穩了。」   皇后的一番言語,看似平平無奇,只是在「失了根基」那裡略微停頓一下,叫知道內情的人不得不產生聯想,這「根基」為女孩家的何物。   萬歲也回過神來,悵然的面色復又帶了些陰沉——此事干係皇家體面,容不得半點馬虎,於是他又開口問道:「哦,病了……不知是何病啊?」   就在這時,盛香橋開口了,不過她並沒有申述自己方才被人故意絆倒的事情,而是一臉感激涕零道:「啟稟陛下,其實是臣女的身子骨不爭氣,稍微勞累一些,累得二聖費心,掛念著臣女。」   萬歲冷笑著問道:「哦,你一個閨閣貴女,府上是有什麼勞心的事情,讓你累得一病不起?」   明眼人一看便知,萬歲對盛香橋殿前出醜不滿。可這盛家的嫡女也不知是愚鈍還是臉皮厚,居然將萬歲的訓斥給歪解成了關心!這不,連萬歲都給氣樂了呢!   殿下看熱鬧的諸多人都忍不住去看盛大人的反應。   而盛宣禾此時已經是出氣無多,面如蠟紙了。   第10章   盛大人現在只能伸著脖子,凸著眼珠子,無助地看那個贗品口出胡言道:「臣女聽聞陛下喜歡南戲,所以特意拜師學了些皮毛,指望著陛下壽宴時,能獻醜以盡孝心……沒想到,還未升堂入室,就病倒了……」   說這話時,小姑娘的臉上滿帶著壯志未酬的不甘心。   聽完這話,盛宣禾再也忍不住,飛撲了出去,跪伏在地,抖著嗓子道:「臣……臣教女無方,還請陛下責罰……」   哇呀呀,趙嬤嬤和凝煙都是廢物不成?   究竟是如何教導著這個鄉野小村姑的?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好端端地往戲班子上扯幹什麼?   而立在皇孫隊伍裡的世子爺金廉元卻面露喜色——皇爺爺聖明!快開開龍眼認清這盛家丫頭的刁毒潑辣吧!最好廢了婚約,讓他可以再覓個賢良的世子妃來!   在隊伍中的成天復卻微微調轉目光,看向高位之上的皇帝。   許是被小姑娘一臉的扼腕神情勾起了好奇心,大西順和皇帝挑著眉問道:「哦,若真是如此,朕還真要瞧瞧,你學了些什麼,累得一病不起了。」   其實這類獻技,在每年的壽宴上,都是官眷小姐們爭相展示的。   不過皇宮大雅之堂,大家展示俱是琴棋書畫,哪有人會眼巴巴去學戲,弄一些三教九流的東西呢?   一時間,那田佩蓉也是露出嗤笑的神情,隨便瞟了一眼在百官隊列中的成培年,中年依然英挺俊逸的他,此時也是麵皮緊繃,目露不安。   年郎好像是昨夜在趕回京城,今日來給陛下祝壽。   關於盛桂娘離開成府的事情,她也知道些。年郎不肯主動出面給桂娘提和離,如今看到了盛家女兒的醜態,想必也會痛下決心,與盛桂娘一刀兩斷了……想到多年的夙願總算可以達成,慧淑夫人的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一時間,小小的盛家女牽動著無數人的流轉心思。   處於雷雨旋渦中心的盛家女,卻一派巋然不動的鎮定。她聽到了陛下問起,便再次跪拜道:「若陛下想看,臣女便演給陛下賞看。」   順和帝倒是被這小姑娘的莫名自信勾起了幾分好奇心,於是道:「既然如此,你便殿上獻藝,讓諸位愛卿、後宮嬪妃們都開開眼吧……」   盛香橋笑道:「既然如此,臣女便獻醜了……請容臣女換衣獻藝。」   得了萬歲的恩允後,盛香橋便下殿換衣去了。趙嬤嬤眼看著成四公子的小廝給她來了一個包裹。   打開時,裡面有一對金錘,外加一身類似鎧甲的戲服。   趙嬤嬤壓低聲音厲聲道:「賤蹄子,你想做什麼!」   盛香橋手腳麻利地換穿了戲服,手上套上金錘尾端的麻繩套子之後,微微笑道:「當然是獻藝祝壽嘍,嬤嬤若是想抽我藤條,還請回去再打。」   此時身在大內,趙嬤嬤當然不敢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作妖的盛香橋一身巾幗武將打扮,再次朝著大殿走去。   而此時,給盛香橋伴奏的戲班子也都被搜身排查後,按部就位。   南戲多是生旦儂軟柔情的戲份,很少有武戲,雖然因為前幾年大西在北線大捷的緣故,戲班子裡時興些沙場戲份,但是因為武戲需要實打實的真功夫,一般的戲班子裡可養不出什麼像樣的武生來。   但讓眾人意外的是,這個盛香橋並非要扮成旦角開嗓獻唱,而是要演繹武生行當裡頗有難度的「雁關滾捶」的戲份。   這個折子戲是根據十年前雁關大捷的典故寫成。講的是大將軍以一當百,用一套金錘擊退來犯胡人之事。   不過這套錘子舞戲都是由男子演繹,現在一個妙齡少女手揮金錘伴著鼓點不斷盤旋起舞,卻是另外一種曼妙。   當然,在老戲迷的眼裡看來,這盛小姐的演繹並不甚地道。為了降低難度,她似乎改了許多原戲的橋段,但是亮相的身段,還有在手腕上不斷盤旋的金錘,都甚是有模有樣,足見下了些苦功夫的。   加上小姑娘煞有其事的凌厲眼神,還真有幾分巾幗武將的風採呢!   當這一套錘舞演繹完畢後看,盛香橋已經香汗淋漓,瘦小的身子都在微微打顫,如此耗費體力,也難怪她說先前累病了。   和順帝從鼓點開始時,便看得沉默不語,就連田皇后幾次與他說話,他的目光也沒有離開大殿上翩然起舞的小姑娘。   當最後一聲鑼鼓收起後,整個大殿安靜極了。   田皇后看了看面色一直陰鬱的萬歲,給坐在身旁的安妃一個眼神,安妃心領神會,適時火上澆油道:「看著倒是挺熱鬧的,不過這等武戲,是要跟男戲子去學吧,盛小姐想必在這上面,花費了不少心思啊……」   盛香橋聽了這不懷好意之言,卻實面露知音難求的喜悅,抬頭說道:「娘娘明察,的確是耗費了臣女不少的心思,就連這手……也磨得不成樣子呢!」   她年紀小,露出一副全然聽不懂皇后弦外之音的天真爛漫,更有一種稚女單純,赤子之心之感,一邊說,一邊高舉雙手,大方展示那雙布滿繭子,有些粗糙的小手。   因為怕打滑,這類金錘道具都是用麻繩套子纏繞雙手,倒是讓盛香橋滿手的繭子疤痕有了合理的解釋。那些薄繭傷痕,絕非幾日能磨成!   妙齡如花的女子,雙手卻這般不堪,著實讓人震撼。若只是以學戲為幌子,去做跟人私通的勾當,絕不會讓自己的雙手磨礪成這般樣子。由此看來,她倒真是很認真地練習錘舞,絕非一時擺個樣子,譁眾取寵。   萬歲看著那雙小手,忍不住升起了老人家疼惜晚輩的心思——之前他與皇后,言語間都是多有所指,換個別的姑娘只怕下了朝也要自盡宮門外了。可這孩子,懵懵懂懂全然聽不懂的樣子,透著跟她年齡不符的稚氣,怪讓人心疼的。   之前聽說盛家這個女孩子玩心重,依著他看就是孩子氣了些,不知道避嫌,一味學戲,卻落人口實。   至於那私奔的事情,原先還有人密報說她已經去了南洋呢!可人不是明明在盛家嗎?   若是雷霆落下,小小的姑娘家名聲便全毀了。可見三人成虎之害,殺人於無形啊……   就在安妃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萬歲爺終於開口道:「你這小姑娘,為何放著好好的文戲不學,偏學這吃力不討好的武戲?」   盛香橋歪著脖子道:「臣女記得萬歲在去年壽宴上時曾經說過,大西朝有些重文輕武,乃是各府女子教育兒女時,也以從文為榮,不願子弟去邊關戍守吹寒風的緣故,所以臣女特意學一段武戲,也要銘記陛下的垂訓,以後教育自己的兒孫,為國盡忠,不分文武!」   這一席話,正說在順和帝的心坎上。大西朝重文輕武之風,已經隱隱成為國患。若是各個府宅的女眷,都能如盛家香橋一般,大西的萬裡邊陲,便可永世無患了!   想到這,順和帝龍顏大悅,撫著花白鬍鬚大笑道:「好一個為國盡忠,不分文武!來人,賞!」   這話一出,大殿上的人紛紛動容。沒想到這盛香橋先是出醜趴臥殿下,最後揮動個錘子居然博得聖心大悅,可真是邪門了。   要知道關於盛香橋私會戲子的事情,最近不知怎麼的,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可是現在盛香橋將自己經常出入戲班的事情,當著萬歲的面前坦然講出,倒顯得光明磊落了。   她身為萬歲未來的孫媳婦,應該不會傳言那般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而且萬歲看樣子壓根不欲追究,還重賞了這盛香橋,可見之前的那些傳言皆是三人成虎,毫無根據的謠言。   若是以後再傳,當真是要給皇家臉上抹黑,不要腦袋了呢!   盛宣禾大人此時也是長籲一口氣,魂魄重返人間。當壽宴開始時,他與圍攏過來的文武推杯換盞,大口喝酒壓驚。   而盛香橋的身邊,驟然圍攏過來許多的貴女與她寒暄,與之前的身邊清冷對比鮮明。   不過盛香橋謹守本尊的脾氣秉性——你們之前對本小姐愛答不理的,現在再來,已經晚了!   她將個跋扈小姐的架子端得十足,對那些前來搭話的小姐們不假顏色,皆是冷言相對。   如此一來,身邊清淨了不少,加上大殿又有別的貴子貴女們開始展示才藝,眾人都開始靜坐欣賞。盛香橋終於可以從容品嘗自己桌子前的美食了。   在鄉下的飯桌上久不見油水,到了盛家又是以增肥的藥膳為主,吃得舌頭都帶著草藥參味,如今驟然見到這麼多的美食,真是有種苦盡甘來之感。   所以盛香橋假裝沒看見身後趙嬤嬤的吹鬍子瞪眼,用繡帕遮掩櫻唇,不停往嘴裡塞。   坐在她身邊的曹玉珊小姐顯然是同道中人,看盛香橋吃得不停嘴,立刻內行地小聲道:「少吃些,一會有藩國進貢的魚膾鮮盤。我父親這次壽宴負責監管御膳選買,真正好吃的,都還沒上呢!」   盛香橋用巾帕擦了擦嘴,故作鎮定道:「因為要舞錘,早晨未敢多食,讓曹小姐見笑了。」   曹玉珊表示理解,其實滿大殿的臣子官眷,因為面聖的緣故,生怕自己拉肚子打嗝放屁,汙穢了聖殿,大都是空腹而來。   她清晨也只喝了一碗稀粥而已。看盛香橋吃得毫不做作,曹小姐認定她乃同道中人,平添了無盡好感。   於是她將腦袋微微湊過來,小聲道:「其實方才面聖下殿的時候,我就在你左側邊,我可看得清楚,明明是有人故意絆了你,你才摔倒的。」   第11章   盛香橋當然知道是有人故意的。   不過方才萬歲責問時若是照實說了,就有推諉抵賴的嫌疑,很容易扯皮造成把柄,所以她乾脆連提都沒提。   現在曹玉珊提起,她倒是頗有興趣地問:「是誰不小心推了我?」   曹玉珊朝著斜側邊一使眼色,小聲道:「就是那個沈芳歇,沒的手欠,推你幹嘛?」   盛香橋看了過去,只看到一個長得微寬腦門的小姑娘,正坐在田佩蓉的身邊低低說著話。   根據凝煙給她做的功課,這個沈芳歇是田佩蓉的外甥女。由此一看,便知那一推應該不是故意的了。   這沈芳歇為了討好姨母就拿盛香橋當了投名狀啊!   盛香橋微微一笑,暗記下這個下黑手的沈小姐,不再言語,與曹小姐一同專心等待藩國海鮮魚盤。   只是田佩蓉的臉色不甚好,顯然盛香橋方才亂舞的金錘也完全打亂了她的章法。之前費心布局,又命人散步關於盛香橋的流言蜚語竟然全不起作用了!   想到這裡,田佩蓉忍不住抬頭看向了盛香橋。   那丫頭此時正眼角微挑地接受著一旁坐著的幾個貴女的奉承,完全是往常那副淺薄狂妄得愚蠢的模樣。   可是方才應對聖上的說辭句句都對極了萬歲的心思。一般的閨閣小姐,可想不出這種涉及朝綱之詞啊!   無論是那武戲,還是她那段說辭,顯然是有人在背後指點,而且她的手……真的是這段時間練習舞錘弄出來的?   田佩蓉知道不管是不是,她都不好再拿這個說辭做筏子,不然豈不是暗諷萬歲昏聵,被個小丫頭蒙蔽了?   想到這,她冷笑一聲,不再看那丫頭——看來也只能另生法子……   而世子那邊,與金廉元交好的幾個貴子乘著酒興紛紛向世子道喜——未來的世子妃多才多藝,得萬歲褒獎,當真是佳人無雙。   金廉元吊兒郎當地應付了幾句後,便跟坐在他身旁一直沉默喝酒的成四少道:「看看你表妹,竟然弄了這麼譁眾取寵的東西,我現在真是看她一眼,都覺得鬧眼睛!」   成天復沒有接話,只是看著斜對面,正專心吃魚的小姑娘。   當初這小姑娘說她想活下去,他便給她稍微指引了些方向。當聽聞萬歲喜歡看南戲時,這村姑說她以前被賣到過戲班子幾日,學習過些皮毛,可以殿前獻藝,順便給自己養不好的粗手找個正當的理由。   成天復知道,盛香橋與戲子的事情,若是尋不到正經名目,很難遮掩過去。   天子雖然執著舊夢月光,卻並非昏聵貪色之人,所以盛香橋私奔的風聲若是傳到陛下耳裡,必然橫生枝葉,便同意了這小姑娘在壽宴時,獻藝南戲錘舞,落落大方昭示人前。   不過沒想到她會被人推得早早出來,被萬歲差點以此為藉口責罰殿上。   雖然得益於他的點撥,這個小村姑插科打諢的功力當真是超乎了他的預料,在天子面前也能臨危不亂,居然這般順風順水地矇混了過去……她被人牙子拐前,是生長在何等人家裡呢?   宮宴上一如既往的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只是躁動的人心在富貴金湯裡也是沉沉浮浮,各懷心事……   一天的壽宴之後,各府官員都帶著自己的官眷打道回府。   盛宣禾進家門後,鬆了官帽,甩了長靴,捂著胸口要白姨娘端來護心丹,好好嚼咽幾顆。   今晚他要在佛堂好好上香,感謝盛家的列祖列宗幫他度過此劫。   可是還沒等他喝下姨娘奉上的一盞茶。小廝就慌忙來報,說是外祖母命人叫大小姐過去,趙嬤嬤覺得不妥,便讓人知會盛大人一聲。   盛大人緩著氣,揉著眉心:「家裡家外,都沒個省心的時候……」   白姨娘看自家老爺的架勢,猜到今日殿前應該有些波折,大約是跟盛香橋有干係,於是低眉順眼道:「老爺,萬事身體為重,莫要動氣……」   盛宣禾想到那膽大包天的丫頭,不由自主地搓牙花子,覺得心內肝火更旺。不知母親這麼晚叫盛香橋過去是為了什麼。   若是真孫女,宮宴面聖被祖母叫去問問新鮮時事也是人之常情,頗有天倫意趣。可惜府上的卻是個假貨……   想到這,盛宣禾又拖拖拉拉嚼了一顆丹丸,這才更換了常服朝著母親的院裡走去。   等她入了屋子,老太君正端坐在高椅之上,看他進來,便冷聲道:「跪下!」   盛宣禾看母親的怒火竟然是衝著自己,不由得一驚,再不敢怠慢,連忙在盛香橋的身邊老實跪下,只聽老太太慢慢說道:「當初喬氏生女後,便一直無所出,我想著盛家不能無後,便勸你納白氏為妾,這才有了盛書雲。可就因著這點,喬氏對我生了怨念,你也覺得我礙著了你們夫妻情深,從此處處跟我陽奉陰違!喬氏沒了以後,我也是自覺虧欠了她,以至於任著你寵溺盛香橋,給盛家埋下了禍根!」   盛宣禾見母親如此盛怒,說話不甚留情面,連忙抬頭道:「母親,您何至於這麼想?喬安在世的時候,一直對您畢恭畢敬,晨昏請安不斷,萬萬不敢有怨恨之心啊!」   老太君一拍桌子:「你這逆子,我的眼睛是花了,可你真當我是個眼瞎心盲的老糊塗嗎?喬氏都走了多久了,也不見你續娶正妻,不就是怕有了繼母進門,讓盛香橋受氣?可是你也不想想,她那麼大的女孩,正需要個身正賢淑的嫡母教導,你就算愛寵著她,一個男人家每日忙於公務,哪裡能管顧著她。我有心去管,可又礙著你處處的不放心,生怕我給她氣受,所以便也鬆懈了約束。以至於她越發的無狀,差點害了我盛家滿門!」   說到這時,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可見這些話在心裡憋悶甚久了。   盛宣禾聽到這,便知母親一定是知道盛香橋私奔的事情了,不過早晨時,因為盛香橋要去面聖的緣故,她一直忍著沒有發火。   聽說這假貨清晨臨出門前學盛香橋,在門口跟庶弟庶妹鬧脾氣,還在老太太的院門前摔了個水壺。   母親乃是靖遠公府的嫡女,將門虎女,年輕時騎馬射箭不遜於一般男子,何等心高氣傲。哪裡能忍下跋扈孫女的這一口氣?能忍到晚上再行發作,已經是體量大局了。   若是親閨女,盛宣禾可能還要維護著盛香橋一兩句,就算自己被母親責打,也要護了女兒周全。   可現在身邊的這個……不過是個鄉野的村姑。   今日這膽子奇大的小姑娘差點在大殿上要了他的命,現在想到她沒事摔水壺氣到了老母親,自然惱她無事生非。   聽了母親的訓斥後,他只一味認錯讓母親消氣就是了,至於維護盛香橋的話倒是一句都沒說,更是允下這幾日相看些媒人送來的畫像,張羅續弦的事宜。   而盛香橋只跪在地上,老老實實地聽著老太太訓斥。   老太君見兒子終於允諾續弦,心裡略微舒緩了些。說了一陣子後,見孫女異常乖巧,居然沒有頂嘴,便挑眉問:「你這丫頭今日倒是老實,怎麼不見早晨時在我門口摔茶壺的氣勢?」   盛香橋低著頭,沉默了一下道:「孫女自知此番闖下大禍,父親已經罵過我了,本想從今往後痛改前非,可是今早見弟弟妹妹恥笑著我,一時惱了,才順手摔了茶壺,去宮中的路上,孫女都一直在懊悔著,不該在祖母的院門前發脾氣呢……請祖母責罰就是。」   老太君還真沒想到她這個孫女會如此老實地承認錯誤,若是以前,一定是要犟嘴哭喊著她死去的母親,直說別人欺負她是孤兒,給她氣受的。   如今看著跪在地上的瘦弱小姑娘,驟然瘦了一大圈,再聽她說話嗓子沙沙啞啞的樣子,還真是回來後病了一場。   她不喊著自己可憐,老太君身為祖母倒是升起了憐憫孫女的心思。   雖然她惱這孫女跋扈已經很久了。今日一股腦兒宣洩了出來,主要是為了敲打著兒子,早些尋個續弦入門。   現在聽盛香橋說她是惱著盛書雲他們恥笑,才摔茶壺的,老太太也越發覺得家宅裡沒個正經的女主人怎麼行?   說到底,盛香橋這般無狀,也有那白氏背後攛掇兒女過跟盛香橋比較高下的緣故。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原本就敏感了些,總是怕著父親只顧庶弟庶妹,不再疼愛自己。   盛香橋又是個爆竹脾氣,一點就著,看著不好惹,肚腸彎彎卻不及白氏的那兩個孩子。以前因著弟妹挑起的捻子,沒少亂發脾氣。   說句心裡話,老太君私下裡也是後悔過,若是早知道喬氏命薄,何必急著讓盛宣禾納妾?   她以前覺得白氏謹小慎微,又是貧寒書生門第出來的,當懂得分寸。可是現在看來,白氏的心大著呢!   盛宣禾一直遲遲沒有續弦,不也是白氏存了將自己扶正的心思?   老太君想到這,看著病怏怏已經認錯的孫女,倒也不想再責罵些什麼了。這次她的禍闖得實在不小,可說到底,也是盛宣禾這個當父親的失職,而她這個祖母也鬆懈了家風的緣故。   第12章   想到這,老太太揮了揮手道:「起來吧,你剛病好,若被我責罰又倒下了,只怕真要有冤魂找我這個老太婆索命了。」   說到這,老太太看看低著頭的盛香橋,又嘆了口氣:「你如今是大了,我這個老太婆也管不得太多。慈寧王府不欲追究你的荒唐事,是為了大局考量,你若任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將來就算到了王府,也要被人厭棄。你若聰明些,就不該誤了自己的姻緣前程……除了要跟王府的教養嬤嬤修習之外,針線女紅也該撿拾起來,過些日子就到了女兒節,按照習俗,你該給世子爺親手縫納荷包,若是讓別人代勞,便不好了。」   盛香橋抬頭看了看坐在軟榻上的白髮蒼蒼的老太君,一時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外祖母來。她那時小,加之分離甚久,都記不住外祖母的樣子了。   若是外祖母還在,是不是也是這般鶴髮蒼蒼的樣子?   想到這,她的鼻子微微發酸,懶得去想真的盛香橋該怎麼氣人,只低低道:「好,我會好好練習女紅,到時候再給祖母您添一條新的抹額……」   老太君滿意地點了點頭,方才訓斥了兒子和孫女之後,覺得牽動了心神,有些乏累了,於是便讓盛宣禾帶了女兒回去。   等出了院子,轉到了後花園的無人處,盛宣禾不由得拉下臉,讓侍女嬤嬤退下後,對假女兒低聲呵斥道:「你這丫頭真是膽大,我問你,你為何摔茶壺氣到了老太君?又為何在大殿上如此自作主張?你可知我們一府的腦袋,差點……就讓你葬送進去了?」   盛香橋眨巴了眼睛道:「……是凝煙說真小姐脾氣大,若是被庶弟庶妹挑釁,必定要發脾氣的……我還以為自己裝得像,原來是會意錯了……」   盛宣禾被說得一滯,以前盛香橋也曾跟他告狀,說是庶弟庶妹背後故意欺負她。可在盛宣禾看來,白氏的那兩個孩子老實得很,大約都是盛香橋在亂欺負人罷了,所以一直放任不管。   今天聽這假女兒說了那兩個孩子私下裡的言語,盛宣禾這才察覺,那兩個孩子似乎也不是什麼省油燈。   兩個孩子而已,那些嘲諷之言又是跟誰學的呢?盛宣禾稍微一想就猜到了白氏。   想到這,盛宣禾又狠狠瞪了盛香橋一眼,告訴她以後注意言行,莫要在府裡掀起波瀾後,便轉身朝白氏的院子走去,白氏不好好教養自己的孩子,累得他被母親罵,他自然是要找她算帳去的!   盛香橋看著假爹爹走得怒氣衝衝,原本想問他皇帝的重賞可否與她坐地平分,也沒得說出口。   她在盛家的這些日子裡,發現盛家過日子倒是蠻簡樸的,雖然不至於像鄉野人家那般粗茶淡飯,但吃食都是有度數的。   聽凝煙說,盛家的家訓便是不可鋪張,躬行節儉。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盛家如今也是底子虛弱,據說當年盛老太爺在天子國戰時,帶頭捐助了一半家產。精忠愛國的名頭是有了,可是後輩就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畢竟身為京城世家,要支撐起來像樣的門面,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可關起門來時,就得精打細算了。   想到這,小姑娘頗為落寞——那大筆的賞銀大約會被代領的盛宣禾充入公中。但願明日的飯食裡多加些魚生鮮肉、精緻糕餅一類的,也不枉讓她殿上費力舞弄一場。   正想著事情,迎面的花園小路上走來了姑母盛桂娘。   算算日子,盛桂娘回到盛家已有幾日了。除了回府的家宴上,盛香橋曾跟這位姑母見過一面外,便再無碰面機會。   如今見了,自然要上前問安。   盛桂娘對府裡的後輩們一向和藹,不過現在看到盛香橋時,雖然臉上帶著客套的笑,暗地裡卻眉頭一皺。   若不是因為盛香橋之前莫名失蹤,自己與夫君也不會生出這麼多的波瀾,想著自己如今的處境,盛桂娘難免要遷怒於侄女。   如今入夜時在園中看見,盛桂娘只語調平平地問:「天色不早,你怎麼還在花園閒逛?身邊的嬤嬤也不管管?」   趙嬤嬤自恃王府出來的,被盛桂娘點了名,不卑不亢道:「小姐剛從太君的屋裡出來,正往回走呢。」   跟在盛桂娘身後一個跟盛香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看眉眼跟桂娘肖似,應該是盛桂娘的女兒成得晴。   她跟盛香橋同年,皆已十四,但是因著比盛香橋小兩個月,所以喚她一聲表姐。   成小姐家畢竟年齡小,看見討厭的表姐立刻毫不客氣道:「就是你們身邊這些嬤嬤們太鬆散,讓她沒得規矩,攪合得家裡家外不安寧,我們成家人還要因著她鬧得雞飛狗跳!」   盛桂蘭沒想到女兒在外祖母家如此嚷嚷,立刻出聲呵斥:「晴兒,怎麼這麼沒規矩!」   盛香橋心裡微微嘆氣,覺得自己管四少爺要的銀子還是少了,別的不說,承襲了盛小姐的位置,每日要挨得罵並不比在薛家少啊!   她也佩服這位原主,好好的高門小姐,如何做得天怒人怨,爹不親祖母不愛。   不過她向來隨遇而安,現在逃跑難上加難,因為私奔的盛香橋,有了前車之鑑,那個王爺在她這個假貨身邊安插人手,管得甚嚴。   她也不知自己要在盛府裡冒充到何時,若少挨些罵總是好的。   所以她也不想一味學了原主的飛揚跋扈,跟這位成家表妹對罵。只當剛在盛祖母面前受教,決定痛改前非,所以聽了表妹成得晴的譏諷,她紅著眼,顫抖嘴唇道:「祖母已經罵過我了,我也知錯……」   成得晴嘴皮子厲害,只覺得表姐可惡,害得自己父母失和,現在倒裝起可憐來。   她眉頭微微一挑,不依不饒道:「若是真誠心認錯,就自己一力承擔,別牽連著別人受罪,我若是你,早尋口井跳進去得了!」   盛香橋聽了這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突然瞥見花園一角的水井,便一提裙擺朝著那井口奔去,待到了井口,拎起裙擺就要往下跳。   這下子,花園裡的兩方人馬都被驚得有些措手不及。   盛桂娘那邊急得連忙擺手讓身後的丫鬟去拉——若是因為自己女兒的刻薄言語讓侄女羞愧跳井,那女兒豈不成了天大的罪人,逼死了未來的世子妃,須得到官家面前領罪?   而趙嬤嬤和凝煙這邊更是驚得莫名其妙!她難道不知自己是個假的?這也入戲太深了吧?被個小丫頭片子譏諷,就要學貞潔烈女跳井不成?   趙嬤嬤背負王爺重任,不容許這贗品有分毫閃失,當下也是扭著老腰竄到水井前,一把就抱住了盛香橋的腰。   這時盛桂蘭可再不敢對侄女不鹹不淡了,只被丫鬟攙扶著腿軟地來到哭哭啼啼的盛香橋身旁,氣若遊絲道:「我的小祖宗啊,你這是要做什麼?」   說完之後,她厲聲對成得晴道:「都是你惹得禍!還不跟你表姐道歉?」   成得晴在一旁也看傻了。她表姐一向吵架不落下乘,以往她還說過更尖酸刻薄的話呢,只把表姐氣得要抓她的臉,也沒見過她這麼聽話,真的跳井尋死覓活啊!   不過女兒的名節事大,哥哥也一再叮囑她不可亂說,今日的確是她錯了。   眼看著盛香橋的一隻鞋都甩掉入井了,成得晴被嚇得不輕,只能憋著氣漲紅臉跟表姐說了聲不是。   盛香橋也是見好就收,只當作哭得岔氣,被凝煙她們攙扶著便要回自己的院子。   不過從井沿下來時,盛香橋眨了眨眼,發現月下樹叢後立著一位翩然少年。   算起來,她也有幾日未見到成表哥了。   雖然她還小,但也能品酌出男子長相的好壞。   也難怪那些貴女們都愛看成家四郎——高大的少年月下玉樹般靜立,烏黑的長髮束起,金絲小冠被路旁挑掛的燈籠暈出光亮,繡著金線的髮帶飄散在腦後,筆直腰杆被玉帶修飾,顯得腰細腿長。   若是畫中人,且得靜默欣賞一陣呢。可惜她剛哭鬧著跳井,顯然不能太快收攏啜泣聲,只能在少年不甚明朗眸光裡,低頭趕緊離開。   在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成四郎冷然說道:「不要再有下次……」   盛香橋跟成天復學習金錘舞有些時日,知道這少年話不會甚多,但絕不會空洞地恫嚇別人。   方才她跳井嚇了他的母親和妹妹,顯然觸了成四郎的逆鱗,所以他瞪過來的眼神都帶著兇光。   她在鄉野裡見多了悶聲猛然咬人的惡狗,覺得表哥方才的眼神就很肖似。她很怕被狗咬,是以她什麼也沒說,朝著成四郎福了福禮後,就低頭走人了。   回到自己的繡樓後,按照往常慣例,趙嬤嬤是要訓斥一通,要她規矩些的。   但是先前殿上舞大錘,加上今日跳井這一出,讓趙嬤嬤覺得這小村姑不僅腦筋不靈光,而且毫無章法可言,簡直是想一出是一出!   她也怕自己言語間再刺激了這缺心眼的村姑,不想橫生初枝節,她現在只想著順順利利地做完這差事。   老婆子的魂魄在金鑾殿上已經被嚇得差不多了,還想著拿著養老錢回鄉下買地享清福呢!   所以惡狠狠地剜一眼盛香橋後,趙嬤嬤便支使著凝煙監督她洗漱睡覺,自己則去了一旁的廂房吃廚房給她留的宵夜去了。   趙嬤嬤走了後,凝煙便覺得松泛多了。眼前的小丫頭又不是真小姐,她也不用太盡心伺候,打了水後,便讓盛香橋自己過來洗。   盛香橋乖巧地走過來,沾溼巾帕洗乾淨了臉兒,鉛華洗淨,臉兒又恢復了稚嫩。   凝煙坐在圈椅上,磕著桌子上的瓜子,看著明顯小了好幾歲的小女孩,忍不住長長嘆氣道:「明明是個小丫頭片子,怎麼主意這麼大?方才若是沒人拉你,你就真往下跳?」   第13章   盛香橋坐在她的對面,也伸手拉了一盤糕餅吃,含糊地說:「當然不跳,我這麼小,還沒活夠,還要在盛家過些能吃飽的好日子呢!」   洗掉了水粉,這位盛小姐活脫就是個小孩子,胳膊上還有趙嬤嬤前些日子抽打的紅印子。   凝煙看著這個出身比自己還不堪的假小姐,有些憐憫她了。   自己雖然是丫鬟,被人押了身契,可到底是有父母親人的孩子,將來就算自己在王府出了意外,蒙著白布躺在擔架上抬出去,也有家人哭著在後門等她。   可這小姑娘呢?無名無姓,若是就此一遭後被那王爺滅了口,大約就是被卷蓆子扔到亂墳崗裡吧?   想到這,凝煙頓覺自己原來還不是最慘的,伸手給對面的小丫頭倒了杯水,嘆氣道:「這樣的好日子……也不知能過多久,你就少作妖,少說話,好好地吃喝吧……對了,聽趙嬤嬤說,你過兩日還要去乾龍寺參加寺捐,到時候有許多夫人小姐要去。世子爺大約也要去,你可別鬆了勁兒!」   之前在壽宴時,凝煙雖然跟她示意過世子爺金廉元是哪一位,可是她跟他隔得甚遠,也看不大真切。   不過她真切地知道,世子爺應該瞧都未瞧她一眼。據凝煙說,世子爺似乎對盛香橋並無好感,加上他喜歡出府遊歷遊學,平日裡甚至很少在京城,玩心大得很。   盛香橋聽到著微微嘆口氣,說起來,她這童養媳的處境似乎沒有絲毫變化。只不過未婚夫從個大傻子變成了皇家貴子。   若是想到那隨意砍人腦袋的未來公公,一時間也說不出,舊人與新人哪個更得宜些。   據說為了照顧年紀尚小的盛香橋,兩家先前約定準備兩年後成婚。現在因為盛香橋裝病,更不會可能將婚事提前。   在皇宮裡走了一遭後,她可不會相信盛家是準備用她隱瞞老太君,讓老太君寬心一類的說辭了。   依著她看,在老太君那裡,倒是巴不得少個不省心的嫡孫女呢。她的存在應該是對慈寧王府至關重要,所以王爺才會違反常理,早早派人過府看著她,甚至想讓兒子娶了她這個冒牌貨。   這裡面有她趟不起的渾水!從某種角度說,世子爺比她那個傻子前未婚夫還不堪!   可一個小姑娘若是無錢銀,毫無章法地出逃,大約又要落到人牙子的手裡。   兩年的時間,若是那王爺肯讓她活著,她定然能找尋到機會逃跑,在此之前,一定要將銀子賺夠了!   只是表哥欺她年幼,說話不大踏實,他原先跟她說盛府會有三兩的月銀,可是她問過凝煙後才知,原來一分都沒有!   盛家太會過日子!在府裡的公子小姐,大約每個月不到一兩的花銷,還得由身邊的小廝或者丫鬟記帳上報帳房。   而盛香橋算是府裡花得大手大腳的了,可她額外的錢也是從生母喬氏留下的嫁妝裡扣。   現在她這個假貨入門,喬氏的嫁妝也絕不會過她的手,甚至那一兩的月錢都沒有了!   滿打滿算的,每個月只有成四表哥周濟的五兩銀子。只是成表哥口頭的允諾不知能否兌現,因為到現在也不見他派人來送銀子。   到了出府去乾龍寺應酬的時候,沒了外祖母送的衣裙加持,更沒有了從私庫借出的頭面首飾,盛香橋的打扮就略顯寒酸了。   可是趙嬤嬤卻說,去山寺的打扮就該如此,佛祖面前豈容花枝招展?   臨出府時,她看見了自己的庶妹盛香蘭,還有表妹成得晴正站在一處等候著她。   這兩位妹妹可都是彩服玉釵,明媚得很。   據凝煙說,這是因為兩位小姐都還沒有定下親的緣故,所以每次出府交際,自然要打扮得體,不落行情。   尤其是成得晴,出自財力雄厚的成家,在穿衣打扮上更不拘謹著花銷,處處都透著精緻,引得盛香蘭一陣豔羨。   至於盛香橋,乃是皇上指完婚的了,就算打扮得再好,那些夫人們也不會多看她一眼,如此一來,盛府的財力自然是用在刀刃上,絕不在已經訂婚的姑娘身上浪費一分一毫。   不過好在香橋模樣好,又經過妝容聖手的巧心打扮,就算沒有金玉珠寶加持,也透著大家閨秀的優雅。   因為她那夜哭鬧跳井的事情,又或者是父親訓斥了姨娘白氏的緣故,她那庶妹再見她時,言語間規矩多了,只是偶爾趁人不注意衝著她翻著眼睛,眼白大得很。   至於表妹成得晴,乾脆連看都不看她,只跟盛香蘭說話,省得刺激得盛家大小姐跳井。   等出發的時候,回府的盛桂娘陪著母親老太君坐著一輛馬車。府裡幾個年齡相仿的姑娘們同坐一車。而陪同府裡女眷參加寺捐的,則是賦閒無事的成家四郎。他不喜坐車,所以單騎白馬,先自跑在車隊的前面。   一時間三位姐妹齊聚的車廂裡氣氛微妙而尷尬。   這也是盛香橋想要的結果,不必費心假裝說話,只在車廂裡吃著果脯就著茶水,落得悠哉清淨。   不過她吃著零嘴的時候,也抽空聽了一下,對面兩個的小姑娘的閒聊。這兩位名義上是她的妹妹,按年齡其實應該是姐姐了。   半大不大的年齡,很喜歡說些大人才說的話。成得晴這次過來外祖母家做客,是肩負了使命的。   成家當初一意逼迫二房桂娘和離,原本是怕盛家姑娘出走東窗事發,牽連到成家。   哪想到,盛家也是神了,在萬歲壽宴的時候,居然將盛香橋找了回來。只不過當時在成培豐看來,找到了也於事無補,畢竟盛家小姑娘跟戲子廝混的事情傳得是沸沸揚揚,如此清譽受損,慈寧王府怎麼會坐視不管?必定是要鬧到皇帝那去的。   可萬萬沒想到,慈寧王府竟然是王八屬性,頂著一腦門的綠苔悶不吭聲。   而在壽宴時,那個盛香橋又會討聖上歡心,舞得亂七八糟的金錘南戲,竟然引得萬歲盛讚,還給了大賞。   就此以後,關於她之前跟戲子廝混的荒誕,都有了一片至誠孝心的正經說法。誰若是再提起,豈不是拿萬歲當了好糊弄的傻子?   經過這麼一通,成培豐發現,盛家嫡女私奔的風波,弄了半天,被繞進去的只有他成家啊!   那日壽宴回來後,一向溫和的二弟跟他發了好一通脾氣,直說大哥謹小慎微,太操之過急,累得兒子成天復都不理他了,妻子久久不歸,惹人非議啊!   成培豐知道,現在盛家和慈寧王府的婚約固若金湯,而成家的第一要務,就是趕緊修補一下先前誤會鬧成的齟齬。   但是現在盛桂娘躲著不見成家人。成天復則起了性子,只說母親讓成家出休書,拿出正經理由來,他母親不願忍氣吞聲地和離,只等成家給出個說法來,究竟是盛氏不溫賢,還是成家二爺始亂終棄。若是能說明白,她情願被成家休棄,也不願不明不白地悶聲和離。   成培年是個遇事就躲的,現在更是咬定大哥成培豐為始作俑者,要他大哥收拾得罪盛家的爛攤子。   成培豐身為大伯,如何好出面?大嫂錢氏先前做了惡人,也不能再去扮演和事佬,所以只能讓剛從成家老宅消暑回來的成得晴出面,勸和一下父親與母親的關係。   成得晴年紀還小,盛桂娘自然不會跟她講父親跟那田佩蓉的瓜田李下,所以小姑娘只當母親跟父親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見母親執意不回,也是有些發急。   而盛家的庶女盛香蘭更不知道內情,便寬慰著得晴表姐放寬心,姑母跟姑父只不過是慪氣,以應該會和好的。   盛香橋一路磕了一捧瓜子,聽著兩個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語的美好願景來到了乾龍寺前。   這乾龍寺因為迎來了一尊碩大精美的木佛,所以重新翻修前殿,還要給木佛鍍上厚實金衣。主持便將需要的木料磚瓦金料寫成了認捐的物料榜,大大的一張掛在山廟之外,讓香客居士認捐。   若是別的香廟,籌措起錢物來頗得些功夫。但是乾龍寺乃名寺,出過高僧廣海,所以貴婦們爭相認籌。   而且這籌物也有講究,譬如大殿那根橫梁,要留給田家的女眷,而屋角頂瓦則要留給各位王府女眷們,至於其他的物件,夫人們也要圍坐在一起有商有量。   所以才有了這次的認籌茶會。   前寺大動土木,而後寺的花園還很安靜,寺僧們一早準備了素齋茶果,酬謝各位女居士。   夫人們要坐在一處茶飲商量,年輕的小姐們可坐不住,加之各府都有男眷陪送前來,不乏年輕公子,遊覽後寺的碑帖古塔之餘,松下庭前不期而遇,頗有意趣。   不過不知是不是為了避免尷尬,今日倒沒見到寡婦田佩蓉。只有一個田家的嫡女名喚田沁霜的小姑娘跟著田府女主人劉夫人前來應酬。   據凝煙介紹,這位是田皇后的長兄最小的女兒,跟田佩蓉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田賢鍾如今在吏部任職,田佩蓉的生母過世不到半年,他續娶了承天公府的三女兒劉氏,在六十歲時得了田沁霜這一掌上明珠,也是寵愛得不得了,一直遲遲捨不得許配人家。   田沁霜今年芳齡十五,長得明媚嬌淑,個子高挑,纖腰一把,在一群還沒長開的豆芽女孩子裡,甚為出眾。   她身旁也時眾星捧月,圍繞著一群妙齡小姐們,顯然手帕情誼播種甚廣,是位好人緣的小姐。   凝煙正在廊下替盛香橋整理裙擺,抬頭時看見假小姐正直勾勾地看著寺廟裡的碑帖。   第14章   凝煙最近負責教假小姐寫字。原先的真小姐雖然不是什麼才女,可也能寫得一手看得過去的楷書。所以假小姐也得學些裝裝樣子。   可假小姐不過是個村姑,雖然勉強認識些字,寫出來就難看了,這讓凝煙大傷腦筋。現在她出神地看著碑帖,顯然是假作斯文,有些可笑了。   「此乃當年京城探花柳鶴疏,為臨盆妻子祈福而親筆題寫的金剛經釋義,因為筆力深厚遒勁,成碑後曾經為書院學子爭相拓印臨摹。」就在盛香橋看得入神時,身旁突然傳來清冷的聲音。   盛香橋身子微微一震,轉頭看時,才發現成四表哥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身旁。   他並沒有看向碑文,而是頗為探究地看向她道:「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盛香橋羞澀一笑:「最近受了祖母的教誨,要在府裡多養養性子,別的都有些麻煩,只識字要來得簡便些,凝煙說要給我買些字帖,可我也不知要練什麼,看這碑文上的字俊,就多看看。」   她最近並沒有再服用讓聲音嘶啞的藥,音調逐漸恢復,不過她總在人前走,說話的音量也不大,聲音就算慢慢發生變化,周圍的人也不會察覺了。   聽了她這話,四表哥沒有開口說什麼,他身後的一位倒是笑開了,語氣刻薄地調侃:「依著你的筆力,臨摹柳探花的字,是不是有些揠苗助長啊?」   盛香橋閃目一看,說話的正是她的未婚夫金世子。盛香橋半低下頭,乖巧地給世子鞠禮問安。   說起來金世子雖然不似表哥那般玉樹臨風,但也算長得昂揚英俊,承襲了金家特有的濃眉俊目。這讓世子爺在高貴出身以外有了額外加持,在胭脂堆裡廝混得風生水起。   金廉元有些日子沒見自己這位御賜未婚妻了,聽聞她最近又跳井,又是閉門思過的,時時鬧出些么蛾子,真不是個省油燈!   所以他實在是忍不住跟著好友成四一起過來,順便給這跋扈丫頭些排頭吃,別以為他真是個蓋被吃屎的窩囊廢。   這小破鞋還算有些眼色,居然沒像以前那般囂張辯駁,只是規矩行禮。   想到她小小丫頭居然跟個男戲子攪合到一處,金世子還是說不出的鬱結,所以只半抬鼻,冷哼道:「聽成小姐說,你現在可說不得了,若是真有些氣骨,就該說到做到,跳進去都乾淨了!」   滿京城的嬌媚女子,哪個不比破鞋強?金世子倒巴不得盛香橋跳井,他也落得清閒自在。   這等尊貴世子,盛香橋自問得罪不起,所以她也不打算應對,權當聽不見,只半低著頭,聽著便是。   金廉元積攢了滿腹惡語,全打在了棉花上,那盛香橋居然改了應對之策,對他毫無回應,就算想熱絡吵上一架都不可能。他頓覺得怪沒意思,說了幾句,便冷了場子。   盛香橋見世子爺排毒瀉火完畢,便抬頭對成天復說:「表哥,聽聞今日的素齋請了名廚調理,有幾道需要拿捏著火候吃,夫人們方才說,她們不急,只等流水尾席,讓我們小的先吃。若是無事,我便去流水宴那吃個頭籌去了。」   沒等成四郎說話,金世子又冷笑道:「幾日不見,你倒是會吃起來。不過這素齋是給認捐的居士吃的,敢問你捐了多少,就想去吃?」   盛香橋聽到這裡,倒是吃驚抬起了頭,終於正視著金世子道:「不是……姑母認籌嗎?怎麼我們小的也要捐銀子?」   金廉元冷哼一聲:「木佛籌措金身,入廟者人人有份,怎麼?你沒帶香火錢就來吃素齋了?」   盛香橋怕漏了底,沒有再說話,可是臉兒上的為難之色難掩。她現在一窮二白,若是一會人人都要捐銀子,她只能跟姑母借錢了。   就在這時,成四郎轉頭吩咐小廝青硯:「給盛表妹十兩銀子。」   青硯聽了,立刻從裝著銀票的荷包抽出一張來。盛香橋默默接過,一邊翻看一邊心裡為難:只一張銀票,難道要找人破些零散銀子,才交香火錢?   「這銀票是不是太……」   成天復仿佛看透了假表妹的心事,淡淡補充了一句:「十兩香火銀雖然不算多,但也聊表侍佛誠心,在眾位小姐面前,算不得出醜。」   言下之意,別誤會,這十兩都是香火錢,別小家子氣當眾出醜,全都捐了吧!   盛香橋一時愣住,小聲道:「這……是表哥替我墊的?」   成天復背對眾人,微露白齒,清冷的眼眸彎起,朝著小表妹真切地小聲笑:「當然不是,這是你兩個月的月錢……」   「……」   盛香橋白著臉兒,倒吸一口冷氣,成家真是市儈奸商之家,養出的兒子居然這般狡詐!她兩個月的月錢啊!還沒有在手心溫熱,就要交到佛祖那裡去了?   小村姑現在真是肝腸陣痛,覺得成四郎簡直比薛氏夫婦還可惡!   而金世子見好友替自己的未婚妻解圍,慷慨解囊,只當四少在照顧他這個世子爺的臉面,替他維護未婚妻的周全,又瞪了盛香橋一眼,然後拍了拍成天復的肩膀道:「讓你破費了。」   成天復抱拳客氣道:「應該的,畢竟她也是我的表妹……」   金廉元覺得未來的老婆雖然不堪,然而這個表大舅子著實不錯,堪為一世良友啊!   寺中小姐甚多,有幾位與金世子暗自書信多時,今日正好可以一見解相思,所以世子爺也無心在小丫頭這裡耽擱太久,與成四郎勾肩說笑而去。   接下來的時光裡,盛香橋完全失去了活力,就算美味的素齋都不能讓她露出笑臉。將銀票塞入功德箱時,小丫頭眼淚都微微在眼眶裡打轉。   在吃素齋的屋堂裡,盛香橋又跟曹玉珊小姐不期而遇。曹小姐看到了盛香橋來,倒是很自來熟地湊過來,小聲道:「我出門時還想著能不能遇到你呢。你看,我帶了上次跟你說過的薄皮蜂蜜核桃,快嘗嘗,是不是像我說的那般好吃!」   說著,她便喜滋滋地從袖口裡摸出小袋子,掏了一把蜂蜜核桃仁給盛香橋。   有些發蔫的盛香橋接過吃了一口,覺得甜香酥脆,還帶著炒鍋的焦香,確實是上等零嘴,終於調動些興致,接連又要了兩捧。   兩個好吃的小丫頭一見如故,頗有「吃緣天定」之感。   趙嬤嬤在一旁冷眼旁看,覺得村姑一流大約就愛結交像曹玉珊這樣日漸沒落的公府女兒。   慶國公府曹家最近兩代無甚建樹,家裡的子弟擔任的官職也頗不入流,而這個曹玉珊是有名的貪吃,腰間總是掛著零嘴袋子。曹家也不管管,這曹小姐再胖下去,親事可不好定了!   不過假貨快些結交些新的手帕閨蜜,倒也不錯,最起碼不會被人看破露餡,所以趙嬤嬤也懶管得她們了。   吃飯時,盛香橋問曹玉珊捐了多少香火錢,曹玉珊老實說:「我每個月的月錢都不夠買零嘴的,只捐了一兩。」   盛香橋微微一頓:「就捐這麼點?」   當聽說盛香橋捐了十兩時,曹玉珊用看著財神爺的眼神打量她:「我們這些未出嫁的,哪來那麼多的月錢?不過了各自盡些誠心就是。寺僧們主要也是靠承著夫人們的香火侍佛。我聽說田家小姐捐了五兩已經是大手筆了。您果然是要做世子妃的人,居然捐了這麼多……哎呀,你是哪裡不舒服?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盛香橋需要慢慢緩氣才能止住滿心的疼痛。現在她篤定自己被矇騙了,居然真的將一張大銀票這麼捐了出去。   難怪方才那個捧著箱子的小和尚不住地跟她念「阿彌託佛」,腦袋點得像雞啄米。   成家四郎名不虛傳,睚眥必報!他這是將鄉路敲詐之仇、勒索月錢之恨一併跟她了結啊!   想到這,她忍不住再望向坐在旁邊桌子的表哥,玉人風採依舊,眼角眉梢都是英俊,只微笑著與友人談笑風生。   可看在盛香橋的眼裡,當真不是什麼好貨!   曹玉珊吃了美味的素齋之後,心情大好,話匣子也算徹底打開了。她父親主管內侍監,負責皇室的吃喝拉撒。也算是個肥差,雖然官階不入流,但小道消息卻聽的很多。   譬如最近宮宴有誰參加,又有哪些軼事一類。   看盛香橋直勾勾地盯著隔壁桌,又是一臉的悽怨,曹小姐誤會了,以為盛香橋在看未婚夫世子爺。   想到世子爺的風流,曹玉珊的同情心頓起,決定給新近的手帕姐妹提個醒。   「盛小姐,你既然定了婚,女兒節應該要繡荷包吧?繡好了沒有?」   高門閨女都是用這類針線活消磨光陰的,馬車上,轎子裡也可以拿來解悶,所以盛香橋還真帶著正在做的手工活。聽到了曹玉珊問,她便轉身讓凝煙將她的針線包拿來,取出繡了一半的荷包給曹小姐看。   曹玉珊接過看時,嘴裡的素雞差一點掉在荷包上。   「盛小姐,你繡的……是狗尾草?」她鼓著小胖臉,遲疑地問。   盛香橋微笑道:「是蘭草,君子如蘭,你看這個立意好不好?」   嗯……曹玉珊有些嘴拙了。這立意當然甚好,可惜這繡工也太……粗獷了些。而且金世子的品德離空谷幽蘭的君子意境,也遠了點。   想到這,曹玉珊咽下素雞道:「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雖然還沒成世子妃,可是眼巴巴地準備入府當側妃的人已經排成隊……你看,世子爺現在帶的荷包精緻不精緻?」   她又壓低聲音道:「那荷包上的珍珠,可都是南洋的稀罕物,萬歲爺曾經賞賜出去一批,可名單裡沒有慈寧王府啊……」   盛香橋聽她這麼一說,便扭頭看過去。果然金世子的金閃閃的腰帶上掛著一隻精緻的荷包,細細納著顆顆圓潤的粉色珍珠,組成了一朵嬌豔欲滴的芍藥。   第15章   就算世子爺的正妻已定,可若是成了他的妾,以後也是後宮的貴妃娘娘,尊顯無比。   許多望風站隊的人家都在暗暗下注,默許自家適齡的女兒跟世子爺茶會閒聊,接續些情誼。   曹家府門清靜,她爹連個妾都沒有。現在看到好友的未婚夫頻頻跟一桌的貴女公然調情,曹小姐自然提盛小姐揪心。   於是又小聲道:「你若想查那荷包的來歷,我就幫你查!」   盛香橋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他都明晃晃掛在腰上,就是不避人的,何苦自找沒趣?」   曹玉珊想了想也對,便長嘆一聲,默默地替盛香橋布菜。愁為何物?唯食解憂啊!   盛香橋吃了幾口,又轉頭看了看,發現世子爺身邊坐的是表哥成天復。   雖然表哥玉人,俊美依舊,但她現在怎麼看都不順眼。就在這時,成四表哥突然抬頭瞥了她一眼……眼神清冷,又很欠打!   想到自己被誆騙了的月錢,盛香橋微微鼓著臉,拿捏著尺寸,小心翼翼地瞪了成天復一眼。少年的嘴角輕輕彎起,微微含笑轉過頭去,繼續與世子推杯換盞。   盛香橋也轉頭繼續吃東西。世子爺將來納妾之事可不歸她管,她在「嫁」入王府前,一定會想法子逃走的。   盛家老小雖然待她不算友善,到底是懂得禮義廉恥的正經人家,也做不了太歹毒的事情。   可是那慈寧王府就不同了,慈寧王爺的行事跟他的封號壓根不沾邊,若是一遭嫁過去,便再無逃出升天時……   想到這裡,世子爺的風流花心爺變得異常可愛,知道他不待見自己,也讓人心安不少,若是將來有一日世子遇到了真愛,忤逆抗旨,做出悔婚之事,那更妙了!   所以最讓她心煩的,不是世子的花心,而是表哥的吝嗇。要是成四的錢袋口,像曹小姐的嘴巴一樣松,那該有多好!   曹小姐並不知盛小姐的煩心事,只是看了她的荷包繡工後有些上火,便主動請纓,要幫盛香橋提升針線技藝,不然將來世子府燕燕鶯鶯環繞,盛小姐該如何殺出重圍,鎮壓一幫妖孽?   盛香橋卻覺得妖孽此時已經找上門來了!   正在曹玉珊跟她說話時,田佩蓉的那個外甥女沈芳歇陪著小姨田沁霜走了過來。   那個沈小姐似乎故意引著田小姐往這邊走。放著那麼多的空位不坐,偏偏坐在了盛香橋的身旁,兩位貴女坐下,是香氣繚繞,芬芳得很。   沈芳歇得意地跟周圍的貴女們炫耀了她從田家新得的香料包後,便衝著盛香橋不懷好意一笑。   而田沁霜則有些心不在焉,借著坐下的機會,瞟了幾眼世子爺那一桌,也不知她看的是誰。   盛香橋還記得這位沈小姐在大殿上偷偷推了她,害得她在聖駕前失儀的事情,現在沈小姐眼巴巴地過來,也不會懷什麼善心。   因為盛家跟田佩蓉交惡的緣故,盛香橋決定不給這沈芳歇什麼好臉,將臉一扭,跋扈的盛大小姐再次重現江湖。   可沈芳歇卻假作不知,一屁股坐在了盛香橋的身邊,撇著嘴問道:「喲,這不是盛小姐嗎?怎麼今日有空來寺中吃齋,不需要在家裡練習舞南戲了?……哎呀,這是盛小姐的繡工嗎?嘖嘖,若有舞南戲的時間,還不如練一練針線呢!」   方才曹玉珊隨手將那狗尾巴草荷包放在了桌子上,正被沈芳歇看見,立刻出口嘲諷道。   曹玉珊一聽,連忙收起了荷包,替盛香橋解圍道:「別瞎說,這……是我拿來請盛小姐指正的繡活。」   沈芳歇方才可是看見這荷包是盛香橋的秀女拿出來的,所以對曹玉珊欲蓋彌彰只是冷笑了幾聲,然後故意轉過頭,看著世子爺的腰間荷包,眉頭一挑,頓時有了主意,故意出聲道:「怪我眼拙,這世子爺身上的……才是盛小姐親自繡的吧?哎呦,這芍藥如此嬌媚,我記得它又名為『殿春』,花開雖遲,卻能後來居上,獨佔花頭呢!寓意當真是好啊!」   說完沈芳歇便將繡帕掩在唇上,愜意笑開了。她向來是個踩低就高的性格,自己的姨母不待見盛家人,她便充當馬前卒為姨母衝鋒陷陣。   盛香橋冷眼看來,知道沈芳歇是故意引她去看世子爺的荷包,又巧妙出言刺激著她。   沈芳歇明知道那荷包肯定不是她繡的,卻一直拿著荷包說事。還有那芍藥,不就是說送荷包的正主兒雖然遲了一步,不能做世子正妃,可是卻後來居上,獨得專寵,風頭蓋過盛香橋這個正主嗎?   也不知那繡荷包的是哪位小姐,得了沈小姐如此誇讚。   這個姓沈的還真是不遺餘力地噁心她。倘若此時聽到這話的是真正的盛香橋,就算不愛世子爺,也會因為在眾人面前面子掛不住,怒氣衝衝地跑過去質問世子,他腰間的荷包是誰相贈。   依著世子爺不慣盛香橋毛病的性子……場面一定很好看。   盛香橋微微嘆了一口氣,領不著月錢,總少了些動力,可為了保住性命,又不得不做差事……   她也是心裡窩了火,乾脆就拿這姓沈的撒氣好了。想到這,她一抽手,拿出舞金錘的氣勢,照著沈芳歇的臉「啪」的一聲,抽了一記帶響的嘴巴。   沈芳歇點火成功,心內正得意著,沒想到盛香橋不按理出招,竟然在大廳廣眾下,如此權貴雲集的場合裡,給她來了個大耳刮子。   盛香橋在鄉間做慣農活,看著細瘦的胳膊,其實很有些實氣力,直打得沈芳歇哎呦一聲,臉頰頓時紅了一片。   立在盛香橋身後的趙嬤嬤抖了抖手,鼻子要氣歪了,若不是怕露餡,她真要立刻抽起藤條,打死這個出么蛾子的假貨!   而盛香橋所在的這一桌頓時氣氛尷尬,幾位小姐們都是面面相覷,驚詫地看著她們倆。   原本坐過來跟同桌几位小姐說笑應酬的田沁霜也驚訝了,緊縮秀眉出聲斥責道:「盛小姐……好端端的為何打人?你們盛府的家教何在?」   沈芳歇也是淚眼婆娑,故意站起來捂臉大聲嚷道:「你……你好沒意思!我不過是與你閒說話,你怎麼瘋婆子般打人?」   她這一嚷嚷,原本沒有留意她們這一桌的其他人也紛紛閃目過來,大廳裡頓時變得安靜了,就連世子那一桌人也看了過來。   等金世子鬧明白事情的原委時,氣得臉兒都青了——他未來的妻子不光行為放蕩,還是個十足的潑婦!我的皇爺爺啊!您怎麼給我精挑細選出這個破爛貨的?   不過惹了事兒的盛香橋倒是不慌不忙,待沈芳歇梨花帶淚地哭訴過了,才半翹起下巴道:「忍你甚久了,居然好意思往我的身邊湊?我問你,在萬歲壽宴時,是不是你使絆子,在身後推我?」   沈芳歇被問得一滯:這都多久的事情了?當時盛香橋在大殿上可連提都沒提,沈芳歇還當她不知道呢!   再說了,當時就算盛香橋說出來,沈芳歇也不怕。畢竟當時向萬歲祝壽的人那麼多,起身的功夫不小心碰了也不算什麼故不故意的。她盛香橋儀態不好,站姿不佳,沒有站穩能怨得了誰?   沈芳歇當時敢做,就壓根不怕盛香橋在萬歲面前告狀!   可沒想到盛香橋居然知道,還一直忍到了現在,什麼都不說,就在人前抽冷子打她一嘴巴。   「你……胡說些個什麼!」沈芳歇氣急敗壞道。   眼看著沈芳歇抵賴,曹玉珊氣不過,連忙出來作證道:「就是你!我都看見了!就是你故意伸腿去絆香橋的!」   她還要再說,可是她的母親曹家夫人已經嚇得命自己的嬤嬤過來捂嘴,一把拉拽走她,免得自己這直腸子的女兒亂趟渾水!   不過眾人都聽到了曹玉珊說的話,心下也明白盛香橋為何打人了。   若是曹玉珊說得是真的,那也難怪盛香橋生氣,殿前失儀是多大的罪過!小姑娘沒在皇帝面前告狀就很厚道了。   在座的有幾位是跟盛香橋同批進殿向陛下祝壽的,其中些人還真看見沈芳歇伸腿了。   但是沈芳歇是田家的親戚,平日走動甚勤,況且她父親升遷正旺,人家苦主盛香橋都沒告狀,她們更不好多嘴生是非。   現在盛香橋突然翻起舊帳,提起殿前失儀的事情,還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曹玉珊出來為證,她們自然也回想起那一節來,幾個相熟的彼此耳語,小聲議論著。   盛香橋拿出了作天作地的跋扈小姐做派,衝著還在狡辯的沈芳歇一揮拳頭:「以後看見我,離得遠些,別眼巴巴地過來討嫌!我未來夫婿身上掛著什麼式樣的荷包,關你屁事?就算不是我繡的,難不成是你給繡的?」   只這麼飛來一語,別人聽起來,倒像是沈芳歇方才多事,到盛香橋那裡告世子的狀,說他沾花惹草,而盛香橋是為了維護未婚夫的清譽,護夫心切,這才打沈芳歇的。   盛香橋還算是個小姑娘,加上平日的作風就是口無遮攔,能這般行事也很正常。她的聲量頗高,席間夫人小姐們的炯炯目光紛紛調向了世子爺的腰間。   這下子,金廉元顧不得暗罵破鞋未婚妻,忙不迭先將腰間的荷包扯了,塞入到自己的衣袖中。   沈芳歇被盛香橋移花接木的誣賴說辭氣暈了,只捂著臉跺著腳道:「你……你胡說,我哪裡說過世子爺的荷包是別人繡的……」   「夠了!還嫌不夠丟人!」就在這時,田沁霜的母親劉氏過來了。她見不得這等潑婦罵街的做派,加之沈芳歇也算是田家的親戚,又是與她同來,佛門清淨地,糾纏不休,成何體統?   要不是繼女田佩蓉最近身有不適,不能出門,她也不會受了田佩蓉的委託,帶了這個小家子氣的沈芳歇出來惹是非。   所以劉氏將臉兒一沉,出聲喝住了還要不依不饒的沈芳歇,又讓女兒也起身,田家的女眷就這麼先行離開了。   都是京城貴女,就算不和,大都也不會人前失禮,更不會這般大打出手。今日盛香橋也好,沈芳歇也罷,做派說法全都算是出格了。且不管誰對誰錯,回家都是要跪家祠的。   既然如此,也不必爭辯孰是孰非,趕緊分開,免得受人非議才是正經。   劉氏匆匆帶著沈芳歇離去後,那盛香橋卻一臉的泰然自若,甚至還朝著金世子微微羞澀一笑,大有一副「我幸不辱使命,維護了世子名聲」的自傲感。   待沈芳歇走了,她便坐下拿起筷子招呼同桌的小姐們:「都快些用齋吧,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第16章   事主都這麼泰然,別的小姐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陪著笑,尷尬地動起了筷子。   盛香橋在人牙子那裡遇到過不少被主人家發賣的丫鬟婆子,個個都是挑唆事情,吵嘴打架的好手。   這等移花接木的吵架法子,小姑娘也是在人牙子窩裡學精了的。沈小姐到底是嬌養的小姐,有著諸多的不能為,真豁出去,哪裡是她的對手?   只是世子也的未婚妻居然兇起來能抽人嘴巴,原先跟世子爺顧盼生情的幾位小姐們,似乎也收斂了很多。   加上她們認出世子掛著的那個荷包並不是自己的,有的羞,有的惱,紛紛尋了藉口提前離開了。   盛香橋懂得她們,更懂得世子的無奈。若是可以,世子爺應該恨不得多生出幾個腰子來,能多掛些荷包,雨露均沾,不會厚此薄彼。   今日這一遭,除了荷包的主人外,其他的紅顏們大約都要跟世子哭鬧一場,追問他到底有幾個好妹妹吧?   反正那天離開乾龍寺時,世子爺惡狠狠瞪了盛香橋好幾眼,然後才騎馬離去的。   盛香橋吃得飽足,收好了曹小姐給她的零嘴,也打道回府了。   只是經歷了素宴這一遭,一路上兩位妹妹都直勾勾地看著她,心裡一定在想:盛香橋瘋魔了不成?簡直是破罐子破摔啊!   盛香蘭最後忍不住嘀咕:「看回府,爹爹不責罰你……」   盛香橋沒吭聲,只假裝累了,靠在車廂閉目養神。   回府下馬車時,兩位妹妹先下了車,盛香蘭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去,一定是迫不及待給她的小娘白氏提供關於嫡姐新鮮的把柄去了。   盛香橋下車時看見表哥正立在馬車旁,似乎在候著她下車。   盛香橋下了車後,便問:「表哥有事情吩咐?」   成天復看著小姑娘精緻的眉眼,尤其那雙烏黑的大眼兒,怎麼看都應該是個文靜的小姑娘。   可惜人不能只看表面,小村姑顯然不是個嫻雅的性子。他緩緩道:「你今天的動靜鬧得有些大,不知要如何收場?」   盛香橋眨了眨眼:「不過是小姑娘間絆了幾句嘴,說什麼了不得的?再說了,難道真的盛小姐能忍了那位沈小姐?」   一旁的凝煙不敢說話,可是心裡暗道:若是真的小姐,只怕今日也會不分青紅皂白,跟世子爺鬧一場吧……   其實假小姐今日也滿心的不痛快,期盼了許久的月錢就這麼沒了,到現在她都沒緩過來。   雖然盛家就算不給錢,迫於王爺的淫威,她也不得不扮作盛香橋,但是不給驢吃草,就別想磨拉得有多好。   她左右應承著,糊弄事兒就得了。想著一會說不定又要被盛家家規責罰,盛香橋幽幽嘆了一口氣。   成天復沒想到她倒先悵惘起來,便挑眉問:「今日你可著性子行事,怎麼還嘆氣起來?」   盛香橋見左右除了凝煙和趙嬤嬤便無旁人,倒也開誠布公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我又不是性子跋扈的人,你怎知我這般就痛快?只是當了幾日盛小姐,才明白小姐為何放著好好的貴女不做,一意要私奔出去……我若是她,也耐不住的。」   她說這話,倒不是宣洩自己失了月銀的不滿。   這個真正的盛香橋的確並非人們所想的那般清貴。   她雖然得了父親的嬌寵,卻不過是衣食無憂,被嬌養壞了。出門跟其他的貴女相處時,琴棋書畫樣樣落了下乘,依著她的性子如何不嫉妒外加自卑,變得愈加乖戾驕橫?   而在府內,真小姐被白氏和兩個庶弟庶妹算計,祖母也不大喜她。好不容易被指了婚事,未婚夫又是個處處留情的風流子……   成天復聽了她之言,倒沒有動怒,只是揚了揚眉,看著她問:「你的意思……她背德私奔還有理了?」   小丫頭覺得自己言多了,立刻收住了話茬,微微一笑道:「我不過是個鄉野丫頭,說的都是沒見識的話,表哥不必當真……只是以後像這類需要花銀子的應酬,您能不能幫我推了?畢竟我不能次次都管表哥您支銀子,總不能到了最後,我做了一趟差事反欠了貴府銀子吧?」   說完,她客氣地笑了笑,便腳踩蓮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了。   青硯看四少爺一直看著那丫頭瘦小的背影,便冷哼一聲:「真是個鄉野丫頭,胡言亂語的。少爺不必往心裡去。」   成天復微微一笑,他聽得明白,這小丫頭是在變著法兒罵盛家內外都是刻薄之人啊!   盛香橋在乾龍寺可著性子鬧了一場,原本做好了被責問的準備。可那天晚上,除了跳腳罵人的趙嬤嬤外,並無什麼人來斥責盛香橋。   就像盛香橋說的,不過是小姑娘間的不和吵鬧,沈家也不是要命的大府人家,大人們也是懶管懶問   據說那天原本盛香蘭準備在爹爹面前添油加醋地講論一番的,沒想到爹爹竟然先從成表哥的嘴裡先知道這事兒了。不過不知表哥是怎麼說的,爹爹竟然沒放在心上,只皺眉訓斥盛香蘭,以後不要總拿小孩子拌嘴這類小事說項。   盛宣禾大人經歷了聖殿之難,著實磨礪堅韌了許多,對於假女兒鬧出這等子小事來,渾不放在心上。他這兩天總是出府應酬,其實是變相相看續弦。如今倒有兩個合適的,須得左右比較篩選。今日下午又出府相看,外加酒宴,只怕要入夜才能回府呢。   而表哥下午時似乎又出了一趟門,不知是不是跟同窗遊玩去了。   至於祖母,這兩天身有不適,正進服湯藥,就算白氏有心攛掇兒女去告狀,也得掂量掂量。   所以待趙嬤嬤罵得聲音嘶啞,跑到偏房去讓小丫頭捶腿後,盛香橋便落得清靜,可以吃些零嘴,描描花樣子,好好地提升女紅針線技藝。   不過待吃過晚飯的時候,四表哥身旁的小廝青硯來了,給盛香橋送來了一個木匣子。   盛香橋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小包銀錠子,還有一貼字帖。   看來成天復還算良心未泯,不知怎麼想的,居然讓小廝送了五兩銀子來。而那字帖……   盛香橋打開的時候,頓時愣住了——這字帖的墨痕尤新,應該是新寫的,並非書畫鋪子的成品。   而且這字型……分明是白日在乾龍寺看到的柳鶴疏的碑帖拓印。   盛香橋沉默地看著,一時咬不準成四表哥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借著在花園裡散步時,她順便拐向了通往書齋的小徑。   因為考學臨近,成天復借用了舅舅的書齋備考。每日裡有大部分時間都要用來溫習功課。不過看書累了的時候,他也會出書齋,在書齋外的小徑上散步餵魚。   因為盛香橋抱著試一試的心思,走到書齋外時,看能不能與成表哥相遇。   成天復正坐在假山水池邊的石凳之上。   高大的少年身著閒適的鬆散白袍,領口微松,露出線條流暢的脖頸,頭頂束髮,只簪了一根輕便的烏木髮簪,長睫毛微垂,挺直的鼻尖泛著午後的慵懶陽光,修長的手指正在輕翻書頁,在秋色紛飛的落葉中,洋溢著說不出的儒雅卷氣。   看著此情此景,盛香橋倒不太好意思過去,怕打擾了成表哥用功溫習。   不過成天復已然聽到了腳步聲,頭也不抬道:「怎麼溜達到這裡來了?」   盛香橋福了福禮後,又往前跺了幾步:「昨日收到了表哥送來的匣子,覺得得當面道一聲謝才是……」   成四郎不動聲色的地抬頭瞟了她一眼:「不必,都是你應得的……不過我倒是好奇,匣子裡的東西……哪樣更得你的歡喜?」   這話似乎帶了些試探,不過盛香橋似乎渾然不覺,張嘴回道:「都歡喜著呢!表哥有心了,特意給我兌了小銀錠,買起東西來很是方便,至於那字帖……凝煙說看著像是表哥手寫的,真是勞煩表哥費心了。」   成天復微微挑眉:「她怎麼知是我手寫的?」   盛香橋回頭看著凝煙:「對啊,你跟表少爺說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凝煙看著表少爺望向自己,臉兒都羞紅了,連忙回道:「這……柳鶴疏也算是盛家的遠房親戚,當年捲入了山西鹽稅案,被下旨削職問罪後,他的書畫字品都被禁了,我們府上當年不還燒過很多他的字帖和詩集嗎?所以奴婢認識這鶴體字……雖然後來了柳大人的門生為他平反昭雪,總算恢復了名聲,但先人已逝,所剩的作品也幾乎全無……老爺也曾說想買當年驚豔絕倫的鶴體字帖都買不著了……奴婢看著字帖墨痕尤新,這才大膽妄猜測……是少爺,或者是少爺找人拓寫的……」   怪她昨日見了表少爺送來的字帖多嘴,被這假小姐聽見了,沒想到今日在四少爺面前,竟然將她推出來說這些陳年舊事,也不知自己說得是否逾矩,回頭別再被趙嬤嬤給罵了。   不過成天復倒是微微一笑:「不虧是書香盛府的丫鬟,熟稔書畫的春秋…斯人已逝,市面上的確是沒有人賣柳探花的字帖了。當年若不是他在乾龍寺留有碑文,而乾龍寺的主持又是他的好友,獨留這碑,恐怕連僅存的碑文都無法留下……一代才子便這般悄無聲息地殞滅了,連他的家人也下落不明……」   他雖然說的是對才子的惋惜,可以一雙眼始終看著那一臉懵懂的小丫頭。   第17章   盛香橋聽著凝煙說舊史時,臉上始終微微帶笑,好奇地眨巴著眼,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聽完了之後,她便一臉感動道:「表哥真是費心了,竟然給了我孤品。不過就像世子說的,給我練這字,真的有些揠苗助長,我試著學寫了幾個,總練不好,不過我定然不辜負表哥的期許,一定會好好練的!」   少年又定定地看了她一會,終於又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書卷上,語調清冷道:「若是無事,你去別處玩吧,我要讀書了……」   盛香橋乖巧地再次與他福禮告別,這才轉身朝著別處走去。   青硯見那假小姐走遠了,有些疑惑地問少爺:「四少爺您那日特意折回去拓印了碑帖,若是為了這麼個鄉野小丫頭,實在不必啊!」   成天復沒有說話,他小時曾與柳鶴疏有過一面之緣分。柳鶴疏愛妻夏安之是盛香橋亡母喬氏的表姐。   當時大家談笑說盛宣禾的妻子喬氏和她的這位表姐長得甚像。不光是這兩個姐妹像,就連她們倆相差兩歲的女兒也眉眼相類,據說像極了家中祖上的一位女眷長輩。   所以在乾龍寺裡,那個小丫頭在柳鶴疏的碑文前駐足時,他莫名便聯想到了陳年往事,便拓印下來試探一下。   可看那小丫頭毫無波瀾,倒顯得他多思了。柳家當年橫禍,滿門抄斬,牽連甚廣,哪裡還有骨血倖存?   所以成天複試探了一下,便不再去想。   再說盛香橋轉了彎後,腳步越走越快,趙嬤嬤都有些跟不上,忍不住小聲呼和道:「趕著投胎嗎?走得這麼快作甚!當這官邸花園是鄉下田間地頭!」   聽了趙嬤嬤喝罵,盛香橋才緩了步子,只笑著解釋說自己感覺有些內急,想回院子松泛一下,這才走急了。   先前青硯來送銀子,盛香橋知道瞞不過趙嬤嬤,所以將成天復給的五兩銀子分作了兩份,其中的三兩給了趙嬤嬤,還給凝煙幾個銀錠當賞,自己只留了幾個銀錠而已。   趙嬤嬤得了銀子,覺得這小村姑還算懂規矩,所以在管教上總算是寬鬆了些。最起碼罵起人來能短些。   不過轉到靠近正院的廊子時,她隱約聽到外門處有人拍門呼喊:「你們盛府是何道理?無辜扣押我的妻兒,卻連府門都不讓我進!今日若不開門,我便找到你們盛家的宗祠,讓族叔們評評道理去!」   盛香橋聽了這呼喊聲,轉頭問凝煙是誰在外面大呼小叫?   凝煙聽了遲疑道:「怎麼感覺是成府的二爺啊?」   盛香橋嘆了一口氣:「表哥今日的書,是看不下去了……」   成家二爺吃久了閉門羹,卻一直鍥而不捨,連天變花樣送東西過來,今日據說高價購得桂娘喜歡的古琴前來誠心道歉。卻被門房阻攔。   泥人竟然被拿捏出了脾氣,那一副急切盼著盛桂娘回府的樣子,似乎不見到妻兒,絕不肯善罷甘休!   不過這類事情,盛香橋當然不會立在一旁看熱鬧。   表哥剛剛大發善心,補了她的月錢,所以做個不討人嫌的乖表妹才最要緊。   於是她低頭回了自己的院子,繼續描花樣,繡女紅。   除了給世子未婚夫的幽谷香蘭荷包,她還準備繡一條抹額給祖母,畢竟她先前在老人家面前許願了,總要做到才踏實。   凝煙還算有些良心,得了她給的銀錠子,便從外面買回了些麥芽糖酥、慄子糕一類零嘴給盛香橋,算是回贈。   至於趙嬤嬤,過了殿前那一關,假小姐便也無甚功課了。趙嬤嬤樂得躲清閒,只在西廂的炕頭躺著,指使著小丫鬟給她捶腿撓背,午飯後更是睡上一覺,直到晚飯前才起。   一天的大部分時光裡,盛香橋都可以安閒自在地度過,一邊吃著零嘴,一邊繡花,待累了,就坐在窗邊的小榻往外看。   她的繡樓下是一片花叢,偶爾府裡養的母貓會帶它的三個崽子在花叢裡撲螞蚱。   另外樓下院子裡也是小丫鬟們的聚集地。雖然她們不知樓上的小姐是假的,但是看趙嬤嬤和凝煙鬆懈憊懶的樣子,自然上行下效,也漸漸偷懶起來。   丫鬟們嘰喳聊天,盛香橋也能順便聽聽府裡的時鮮事情。   比如那天成家二爺找來的後續。   據說因為成二爺鬧得厲害,盛府最後總算是開了門。但是當時盛宣禾不在,所以是成四少爺去見的父親。   父子倆雖然是關門相見,但是吵得著實厲害,門外的僕人都聽見了。   大抵的意思是,成二爺說大嫂逼著和離是在是言語的誤會,他也不知大嫂會這麼做,如今他回來了,桂娘也不必斤斤計較不肯釋懷,這麼一直住在娘家不回去,太不像話,時間久了要被人說道的。   而成四少則單刀直入地問父親,今後還跟不跟田家的寡婦來往了。   這麼問形同拷問姦情,讓做父親的臉面往何處放?   成培年被兒子這般逼問,登時有些惱羞成怒,便讓成四少跪下,問他離間父母,是何居心!   說著還拿了桌上撣灰的雞毛撣子抽打起四少來。   而盛桂娘原本一直躲在隔壁偷聽,見成培年打兒子,便連忙趕過來,與成培年大吵了起來。   盛家沒有當家主母,白氏只不過是姨娘還不夠格拉架。   最後到底是盛家老太君出面,讓老僕派去叫人,將這三人叫到了自己的內院裡去。   老人家當時說了什麼,底下的人也不大清楚,但大抵都是勸和的說辭,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不過據說盛桂娘出門時,是成家二郎親自攙扶,倍加呵護地扶上馬車的。   盛桂娘原本恨極了成郎無情,可現在看他剛回京城,便立刻尋歸來,只說這裡面透著誤會,便覺得有些心軟了,再加上母親的說和,想著自己的兒女也大了,若真是鬧得和離,以後豈不是耽誤了兒女的婚事前程?   那天成二郎在老太君面前痛哭表示,以後定然對桂娘更好,絕不再叫她再受委屈云云。   盛桂娘被她的夫君一番溫言相勸後,給足了面子裡子,總算消解了鬱氣,收拾了行李,準備帶著兒女回成家了。   可成天復並沒有跟父母同回,只說要在舅舅家借住,方便溫習功課,但是盛香橋聽了覺得成表哥應該是跟父親賭氣才不回府的。   想到成天復平日裡一副天高雲淡,運籌帷幄的老成樣子,攤上這樣的父親,應該是心裡發堵吧。   不過這樣繡著花針,聽著牆角的悠哉日子也不是日日都有。   很快這大西的女兒節到了,按照習俗是要出城賞秋,外帶給荷包祈福再相贈郎君的。   盛香橋小時被拐子拐走,但幾經轉手學的都是些唱曲小調一類的營生,正經女兒該學的針線卻沒有學過。   以至於苦練多日,也不過學了些皮毛,但總算繡樣子勉強能入人眼,狗尾巴草也漸漸生出了蘭草的幾分樣子來。   凝煙將盛香橋的繡品放在一個錦盒裡,便讓小姐準備出府賞秋了。   盛香橋一邊任著人塗抹香脂水粉,一邊聽趙嬤嬤說自己要注意的事項。   這女兒節不同於七夕,乃是當今萬歲在十幾年前欽點的佳節,從相贈荷包,再到秋池邊互訴衷腸,都安排得詳細周到。竟讓人有種「天子也有憾,唯有天下有情人成全」之感。   既然是天子有令,全天下的年輕男女就得將陛下當年的遺憾填滿。這兩天京城上等的絲線繡面都漲價了不說,連車馬行的車馬都提早預定了出去。   除了已經定過婚事的小兒女外,其他沒有指配婚事的公子小姐們,也樂得隨了自己的兄長家姐一同出去玩,順便看看適齡的對象,看看能不能生出些宜心的姻緣。   不過像盛府這樣的大戶人家倒不必去僱傭車馬,只不過因為有其他親眷府宅也來盛府借調車馬。到了女兒節那日,盛香橋便只能跟盛香蘭同擠一輛出門了。   盛香蘭雖然年十二,但是也快指定婚事了。如今盛家的大女兒與慈寧王府聯姻,未來可期。   所以就算盛家庶出的女兒也是搶手貨了,所以這次白氏再三懇請老爺,讓女兒也跟著大姐盛香橋一同秋遊,便是指望著在人前露露臉,讓人看看盛府庶女不遜於嫡女的氣質做派。   因著之前祖母訓斥了盛宣禾,連帶著盛宣禾又去白姨娘的屋子裡砸摔了茶壺大發雷霆一氣。   受了老爺的訓斥,白氏收斂了很多,最起碼知道告訴女兒不可跟嫡姐當面對付,再叫盛香橋抓了告狀的把柄。   所以同一輛馬車裡,這次又沒有成得晴在車裡調節氣氛,盛香蘭跟長姐一路無話,各自看書吃零嘴,一路駛向京郊的雀湖邊。   盛香橋對此很是滿意。她本就跟盛香蘭不熟,況且她真正的年齡也跟盛香蘭相仿,若是要一路端著姐姐的架勢虛以委蛇,也怪沒意思的,於是拿了坊間的話本子津津有味地看著。   她原先在家裡是識字的,只是因為當時拐子要篩選識字的秀氣女孩,入了章臺勾欄會與人吟詩作對,好賣出大價錢。她便假作了痴傻蠢笨之相,更是拽了路邊催吐的野草吃下,吐了來挑人的媽媽一身,這才躲過一劫。   此後她一路裝傻充楞,逃過幾次,又被抓回來挨了打,最後輾轉到了薛家。   現在盛家人看輕她是鄉野小村姑,她便也就一味認下,只是假裝上進要識字,便陸續學了些識字的初蒙課本,現在終於可以拿著盛香橋房裡的書本光明正大地看一看了。   只不過本尊盛小姐似乎偏好書生小姐牆上傾心,橋下私盟的橋段,來來回回看過去,都是這些些情情愛愛,月下逃亡,入山林耕田種地生孩子……   盛香橋知道在鄉野種地的苦,所以品不出這等人間煙火情愛的高妙,看久了都覺得手腕子像揮鋤頭一樣酸痛。   放下話本子的時候,她正好看見了庶妹投射過來的鄙夷眼神。   盛香橋看了看自己的話本封面,乃是真小姐為了掩人耳目,後貼上了烈女傳的封,正大光明得很。   不過這等小伎倆顯然瞞不過妹妹盛香蘭,受了父親的責罵後,盛香蘭不好再出言挑釁,只能看著那假正經的封面運氣,嘴角的冷笑甚是鄙薄。   第18章   盛香橋很同情庶妹這種有氣撒不得的痛苦,所以乾脆收了手裡的書,又拿了描紅字帖出來沾茶水練字。   可是這種好學的刻苦顯然又讓盛香蘭想岔了,以為她故意在自己面前假清高。那鄙夷的眉毛都要飛入鬢角了。   如此彆扭了一路,總算是到了雀湖。   此時早先到了車馬已經在官道邊的驛站卸了馬車,讓馬兒入棚餵食。   按照往常,這些拘在城中的公子小姐們都要在雀湖邊消磨一整天,有些年歲大的公子們,都是要夜飲到第二日才回的。   所以車夫們也都有了經驗,只將馬兒卸下來,自己也尋了旁邊的陰涼樹下消磨去了。   盛香蘭迫不及待下了馬車,帶著丫鬟嬤嬤跟相約的手帕交一同遊玩去了。   當盛香橋慢吞吞地下了馬車時,發現世子爺居然在驛站旁的茶棚下等著她呢。   倒不是金廉元生出了什麼愛惜未婚妻的心思,實在是父命難為。   之前在乾龍寺裡,因為他招蜂引蝶,惹來女子吃醋的事情不知怎麼被父王知道了,結果引得父王勃然大怒,只跟他再三強調這樁姻緣的重要性,若是再與別的女子不清不楚,傳到了官家那裡,便要打爛了他的脊背!   金廉元雖然行事荒誕,但深知父王為了皇位已經走火入魔,少不得要做一做表面功夫,好好維繫一下皇家賞賜的姻緣。   是以今日倒是給足了盛香橋面子,在這裡候著她多時了。   按照天子親自為女兒節編纂的習俗,有情人當在秋池粼粼,日光之下遊湖賞景,互贈信物,一吐衷腸。   金廉元覺得這等清爽秋日,原該跟佳人遊湖蕩舟,花叢後相擁品嘗香唇一點……現在他卻被迫要陪著個死丫頭片子一起乾巴巴地在湖邊走,真是辜負了良辰美景。   看著她瘦薄的身材,完全沒有張開的樣子,還未成婚便已經相看兩厭、味如嚼蠟了。   盛香橋半低著頭,一直跟在金世子的身後走著,這條繞湖一圈的木棧道不乏帶著婢女小廝,一雙一對的有情人,雖然也是禮數周全地間隔幾步而行,但顧盼之間都是濃情蜜意。   唯有萬歲欽賜的佳偶一對,一高一矮,只顧走路,彼此都不看向對方。   想到兩年後便要迎娶這個跋扈淺薄的女子,金世子覺得自己是天地間最最可憐之人,忍不住再次喟然長嘆,然後悶不吭聲地走了半圈湖。   盛香橋累得腳都要斷了。為了墊高些,她的繡花鞋下加了許多硬墊子,若是走一會還好些,可是像金世子這般遛驢拉磨,沿著湖一圈圈地走,顯然是不行的。盛香橋覺得小腳趾旁已經磨出水泡……   「那個……世子爺,我們去那亭子坐坐可好?」因為腳太疼,盛香橋實在忍不住對世子道。   金廉元覺得她是在尋藉口跟自己套近乎,還想效仿別的女子,邀約自己到亭子那傾談。他心內冷哼,可畢竟受了爹爹的訓斥,所以擺了擺手,請盛小姐往路旁樹叢後的亭子走。   因為有茂密的樹叢遮擋,所以在木棧道上只能看到亭子延伸出來的飛翹亭簷。   可再走幾步時,雖然不見亭身,卻聽得見亭子處有人再說話。   「……這是我繡的護手,你總是舞劍,說不定需要用著……」說話的是個軟綿綿的女聲,那種帶著柔情的腔調,是女子面對自己心上人時,忍不住發出來的。   可惜這腔柔情顯然時錯許了,只聽冷冰冰的男聲道:「我不用這個,還請小姐拿回去贈與自己的父兄吧。若是無事,在下先告辭了。」   盛香橋不會錯認這聲音,分明就是她的那位四表哥。   拜凝煙功課做得勤,她對盛府近親的情形記得甚牢。成天復表哥因為要考學,尚未議親。   而且成培年覺得若兒子考取了功名,再定親時,便可更往上進一進,尋個顯赫的人家聯姻。可聽著樹叢後的言語,分明是有姑娘看中了表哥,私下裡給他繡品呢。   盛香橋覺得貿然走過去衝撞了表哥的私事顯然不妥,於是便頓住了腳步,不再往前走。   可金世子是個不怕事大的。雖然聽到了聲音,依然興衝衝地往前走。   盛香橋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便聽樹叢後腳步凌亂,一個裹著黑鬥篷,用帷帽遮住自己臉兒的女子急匆匆地從樹叢轉了出來,低著頭快步離去了。   金世子看著那被鬥篷遮掩住身段的背影,仔細看了看,也沒看出是哪位千金如此大膽。   不過盛香橋嗅聞著剛才從那女子身上飄逸過來的一縷香氣,倒覺得自己曾經聞過……好像就是在乾龍寺吃素齋時……   不及多想,成四郎已經從亭上走下來了,看著金世子和他身後的小表妹,揚眉問道:「你們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若是識趣的,自當對方才亭下私會的事兒閉口不談,可金世子向來不是這等體貼之人,哈哈大笑道:「好你個成四!昨日問你可要同來,你說你與棋友作約,沒想到卻是在這裡幽約佳人……」   沒等世子說完,成天復便打斷了他的話,指了指亭上石桌碼放好的棋盤:「的確是有約,只是前天跟人相約在此對弈,忘了今日乃是陛下欽定的女兒節,正趕了個熱鬧。」   金世子指了指那帷帽女子消失的方向:「那位就是你的棋友?」   成天復轉身去給金世子倒茶,漫不經心道:「不過碰巧遇到的,本不相干,寒暄幾句而已,還請世子爺厚道些,莫要毀了女子清譽。」   金廉元已經習慣了這位兒時伴讀的一本正經。可惜成四白白生了副好樣子,平日裡除了讀書就是舞弄棍棒。   按理說,也到了嗅聞花香,開解風情的年歲,可也不見他對那些示好的姑娘們有什麼笑臉。   這點上,成天復可比他那個風流倜儻的爹差遠了!   就在這時,成四郎的目光越過了刨根問底的世子爺,看向逕自坐在亭子臺階上的小表妹:「怎麼坐在這裡了?」   盛香橋的腳疼得實在不行,那兩個身材高大的小爺又堵在亭子口說話,她進不得,只能就近坐在臺階上歇一歇腳。   回頭要斟酌一下,這鞋裡的墊子用什麼替一替,實在是太磨腳了。   聽表哥開口問,她便尷尬笑了笑說:「世子爺生得魁偉英武,步子邁得大,我……有些跟不上……」   聽到這,世子爺長舒一口氣,甚是愉快道:「既然累了,盛小姐不必再走了,恰好你表哥在此,就留下來好好觀棋歇息下吧!」   說完,也不待表兄妹回答,他便興衝衝地領著小廝轉身裡去了。   方才遊湖時,他與接連幾位紅顏知己擦肩而過,一個個幽怨的眼神看得世子爺於心不忍,就此甩掉乾巴巴的盛香橋,再與那些佳人倚樹而遇,挽手泛船,才不辜負這碧山秋水,漫爛時節。   盛香橋沒想到世子爺居然這麼就甩掉了自己,有些目瞪口呆。就算他厭煩自己,好歹將她送回到馬車上去啊!   如此略帶曖昧的日子,將她一個小姑娘留給同樣青春芳華的表哥獨處,算是哪門子的事啊?   不過成天復倒是沒說什麼,讓凝煙拿軟墊子鋪在亭子的石凳上,讓表妹坐。   凝煙縮著脖子表示,出門太急,遺漏了墊子,沒有帶!   成天復看著一臉坦然的趙嬤嬤和那滿臉心虛的凝煙,心知這二人知道小姐的真假,伺候起來難免懈怠。今日外出忘帶了墊子一類的,就很順理成章了。   老奴刁蠻,小奴糊塗,他懶得申斥,便讓青硯拿了他的墊子給盛香橋。   盛香橋哪裡敢坐,連連擺手說不用,雖然成四是名義上的表哥,卻是實打實出錢的主子,且得恭維著呢!   成天復卻不再看她,只擺著棋子說:「坐吧,女孩家著涼了對身子不好。棋友將至,暫時不得送你回去,你且在旁坐著消磨一下,待棋局散了,我再送你一同回去。」   表哥既然這般說了,盛香橋便乖巧接過墊子坐下。   她看表哥棋盤旁邊缺少了些果盤,做局未免有些單調,秉承著禮尚往來的禮數,她便叫凝煙從帶來的食盒裡取了香炒花生、蜜餞果脯,還有幾盤子甜點——這些原本都是給世子爺預備的,現在不過是借花獻佛,討好一下她的財神小爺。   不多時,成天復候著的棋友果然來了——居然是位頭髮半白的中年男子,身邊還帶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聽成表哥跟那中年男子的寒暄,這位姓辛的先生是位郎中,好像先前在京城開過醫館。只是後來妻子病逝,辛先生為了照顧孤女,便辭了差事,迴轉了鄉下老家。   前些日子在城中的棋館裡,成表哥跟這位辛先生相識,一見如故就成了忘年之交,因為辛先生明日就要回鄉下了,就相約在此再盡一下棋興。   辛先生醫術了得,棋藝更是精湛,與小友笑著寒暄幾句後,便對坐落子,迫不及待地開始下棋。   而盛香橋閒坐一旁,便跟那個叫紅兒的小丫頭一起玩。至於跟著她的丫鬟婆子,則站得略遠些,省得攪擾了四少的雅興。   紅兒今年八歲,對玩耍很有技藝,從爹爹和成少爺的棋簍裡摸了幾些黑白棋子,便教盛香橋下五子棋。   盛香橋不一會便學會了,跟小丫頭一起下得津津有味。紅兒輸了,就拿爹爹的袋子,讓她選零嘴。   而辛先生和成少爺對弈幾局盡興之後便在一起茶飲閒聊。   盛香橋一心二用,一邊跟紅兒下棋,一邊聽著旁邊人說話。   不過,她覺得表哥似乎話裡有話,想要從這位先生嘴裡套出些什麼。   第19章   辛先生似乎在跟成少爺講自己行醫的事情,說著說著,竟然被成天復不動聲色地套出了他最近去過田家城郊別院的事情。   辛先生一愣,只問小友如何知道他這麼隱秘的行程。   成天復笑而不答,接著便問田家哪位夫人小姐不妥了。可是辛先生一皺眉,言語間有些忌諱,似乎不太願說出病患的隱情。   但是成天復不動聲色,低聲說了一陣,也不知怎麼說服了先生。   辛先生口拙,說不過小友,又似乎被他拿捏住了要害,權衡了一陣後,嘆了口氣,突然報起了他開的藥單子來。   辛先生說得甚快,就算記性好,也壓根記不住。待旋風一般說完了之後,他道:「開的方子便是這樣,至於是何病症,請君自判吧……」   說完後,像是怕小友再行追問一般,辛先生連之後的酒菜也不吃了,起身帶著女兒逃也似的走了。   成天復沒有管逃難的棋友,只是用手指蘸酒,在桌面上快速寫下他方才記下的幾味藥材。   俗話云:隔行若山。畢竟成少爺不是學醫之人,對於那些藥材的名字又陌生,乍然聽到再強記的話,的確難為人。就算他天資聰慧,可待寫到第四個的時候,手指微頓,就記不得接下來的藥材了。   就在這時,他旁邊有清麗的聲音突然開口緩緩道:「黃芩、砂仁、薴麻根……」   成天復轉頭看向坐在一旁的表妹,只見她一邊咬著杏仁,一邊流暢地說出蘇先生方才說的藥方子,十幾味藥,竟然一樣不落,全都說出來了。   成天復命青硯拿了紙筆,快速將藥方子記下,然後轉頭深深看了盛香橋一眼:「這麼多的藥材,你居然能一下子記住?」   盛香橋羞澀一笑:「在鄉下時,婆婆總帶著我挖草藥賣錢,得記住哪些藥材值錢,所以藥鋪裡的藥材名字都背得甚熟,方才聽辛先生說,我聽著耳熟,也記得快些。」   成天復知道,這等強記除了後天的訓練培養外,本身的天資聰慧也很重要。   這個小姑娘……不光是會賣弄一些小聰明,她總是時不時讓人覺得意外……   盛香橋看成表哥一直目光深沉地看著她,便示好道:「表哥待我好,給我月銀,還教我寫字,我也是略盡其才,儘量幫幫表哥您……」   說這話時,她就像個極力討好家兄的貼心妹妹一般,衝著成天復又是一笑,微微露出貝齒,眼兒彎彎,像一朵開得正豔的望日蓮。   老家建城水土適宜,是產藥之地,當地的百姓的確有靠採藥為生的。成天復似乎被她帶動得眸光冷意稍緩,然後不不動聲色問道:「那你可知這藥方針對什麼病症?」   小姑娘一臉遺憾地搖了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了?要不然過幾年,等我學問深了,學了醫書再告訴表哥您。」   成天復沒有再說什麼,只讓青硯去尋人叫車馬過來接他們。二小姐盛香蘭遇到了別府交好的小姐,正在一起吃茶,就先不跟他們一起回去了。   待馬車過來後,盛香橋便上了車,打道回府了,而成天復則騎馬而行,護送在車旁。   因著在棧道前行,馬車不宜太快免得衝撞遊人。所以香橋憑窗而望,便能看到湖上的情形。   她的未婚夫正立在一艘畫舫之上,神採飛揚,濃眉舒展,跟一位麗人立在船頭對飲相視而笑。   看著那畫舫的明豔的顏色,加上舫上傳來的吹拉彈唱的聲音,便可猜出這位麗人是何身份了。   看來世子爺不僅雨露均沾,而且眾生平等,無論是良家小姐,還是風塵女子,他都一樣的愛護,只是對自己的御賜未婚妻欠缺了些耐心。   盛香橋又閃目看了看馬背上的表哥。他一直目視前方,完全感受不到棧道上那些妙齡女子投射過來的脈脈秋波。   盛香橋放下了窗簾後微微嘆了一口氣,她方才跟表哥撒謊了,她知道那藥方子是幹什麼用的。   那是保胎的方子!   再結合之前辛先生的說辭,她大膽猜測應該是田家女眷有了身孕。   可是照著他們之前的談話。辛先生乃是深夜前往京郊一處偏僻的別院出診。若是田家正經的夫人太太,何必這般遮遮掩掩地尋訪一個外地回來,又要馬上離京的郎中京郊問診?   要知道田家獨享盛寵,完全可以請太醫院的太醫前去問脈診治。   若是這懷孕之人沒有正經的名目,乃是孽種的話,就不得讓外人所知。為何辛先生開的又是保胎的方子,而不是墮胎的方子呢?   盛香橋年紀雖小,但是人情世故經歷遠超過宅門裡嬌養的小姐們。   她稍微想了想,又看看成表哥解不開的眉頭,立刻猜出大概,若是她沒有猜錯,那個有身孕的可能是寡婦田佩蓉吧!   想一想,上次乾龍寺的認籌香會就沒有看到田佩蓉的身影,當時就聽那個話多的沈芳歇跟別人說,她的姨母田佩蓉病了,去京郊別院靜養去了。   在萬歲壽宴時還神採奕奕的慧淑夫人生了什麼病?而且生得這麼急?   若是寡婦真的懷了孕,那這胎兒的父親又是誰?想著她姑父成培年跟田佩蓉沸沸揚揚的傳聞,盛香橋也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田佩蓉年歲不算小了,之前也無所出,既然索了安胎的方子,看來是準備生下了。   可是她現在寡婦一個沒有名分,如何生得?依著她的心機,自然是要千方百計給自己與腹中的胎兒謀求一個名分了。   想到先前成培年急著拍門入府見他的大娘子,應該也是寡婦的肚子不能等,他穩住成桂娘,再想如何將田佩蓉也收入府裡吧?   慧淑夫人先前設計著讓成家休妻落空。現在肚子不等人了,大約也要退讓一步,低頭入門吧……可是想到田家的豪橫行事,她又覺得此事沒有那麼簡單——堂堂國舅爺的嫡女如何肯做妾?   這般看來,她那位假表哥也是另一種可憐人。明明該是心無旁騖,認真備學的年歲,卻要操心著父親的風流情債,在本該放鬆身心的女兒節裡,費心找人搭交情套話……   盛香橋心裡嘆息著成四的不易,一時又想到被成培年接回去的姑母桂娘,她大約又要空歡喜一場,剛剛回成家,就要迎來夫君鬧大寡婦肚子的晴天霹靂……   至於成家,現如今也不可能跟盛府撕破臉,大約會勸說桂娘替夫君隱瞞了家醜吧。   大約就是醜事外洩,成培年私德有虧,官位不保,必定牽連了成天復的仕途名聲,更要累得女兒成得晴將來的婚事云云。   成家的大房難脫市儈算計俗氣,應該想好了對策,才讓成二爺急急將盛桂娘找回去。   盛香橋想了一陣,覺得成家的糟心事真多。若是那些傾慕表哥的姑娘們知道了,大約都會望成府而卻步了。   可惜表哥一表人才,卻有一位風流成性的爹,時不時給兒子找事,也不知表哥這次恩科究竟會如何……   一路之上,香橋得空便偷偷看那成天復的臉色——明明是個少年家,這城府也太深了,怎麼看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仙人樣子,看不出喜怒,好像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父親後房失火了。   等馬車到了盛家之後,成天復看了看凝煙捧著的零食匣子,那匣子裡的吃食來回就那麼幾樣,略顯單調。   也許是為了酬謝她在亭子裡幫他記下了藥單子,成四少又讓青硯給了她四兩銀子。   香橋接過了銀子,不解地抬頭看了看四少。成天復淡淡道:「讓丫鬟去鼎香居買吃的,莫要買些不入流的……今日之事,不要對別人說。」   香橋連忙點了點頭,她明白,這是拿銀子堵她的嘴,表哥上道,她定然識趣不會亂說。   於是她笑了笑,投桃報李道:「謝過表哥。聽說成二爺給你送來了老家建城的柿子,我做柿餅子給你吃。另外,我屋裡的書沒什麼意思,能不能管表哥借些書,抄寫練字?」   成天復看了看她,道:「回頭我讓青硯送你些柿子,你也可以去我的書房挑些書架上的書……」   說完,他便帶著小廝青硯朝著隔街藥鋪走去,應該是去問藥方子去了。   府門前的馬車一會還要再回去接盛二小姐。盛香橋回來得早,盛香蘭跟著允親王府的幾個相熟的小姐們在水臺吃茶,現在應該也快結束了。   至於盛宣禾還沒有回府,老太君又在睡下午覺。   盛香橋吃過了午飯後,便準備去後花園子裡,尋了長凳坐著看書。   可當她回屋換衣服準備出去時,發現趙嬤嬤正在翻她的床,藏在瓷枕空心處的小銀袋子也被老婆子翻出來,一股腦地塞到自己的懷裡——那是盛香橋這段日子來積攢的銀子,全都被老婆子收走了。   盛香橋知道,一定是她吃飯前收成天復給的四兩銀子時,被趙嬤嬤看見了。這婆子的胃口可真大,看來原先孝敬的那些銀子都填不飽她的肚子……   趙嬤嬤轉身便看見小丫頭正倚靠屏風旁幽幽看她,那眼神透著一股超乎年齡的冷意。   老婆子臉不紅心不跳地瞪眼道:「看什麼看!你一個鄉野丫頭如今過上了高門貴女的日子,便是承了天大的福分,得學會知足,再說你小小年紀,拿了這些銀子也無用,倒不如我替你收著,待日後王爺不用你時,再還給你便是!」   在趙嬤嬤的眼裡,這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說些話便能糊弄過去。   那個成四真是手大,總給這丫頭銀子。這般算來,來盛家還真是肥差啊!   盛香橋聽著趙嬤嬤這般理直氣壯的說辭,垂眸微微一笑:「有勞趙嬤嬤費心,有你幫我保管銀子……我就放心了。」   第20章   趙嬤嬤名正言順地收颳了假貨的錢銀,看在盛香橋識趣的份兒上也不多為難她了,伸了伸懶腰,便去睡起午覺了。   盛香橋看著自己被掏空的枕頭髮呆,凝煙事不關己地打著哈欠問盛香橋還去不去花園了。盛香橋點了點頭,笑著說:「走,我們去花園。」   別的小丫鬟都被趙嬤嬤叫去使喚了,平日裡的下午,也都是凝煙一個人陪著她。   盛香橋乖巧地坐在長凳上看書,因為中午青硯送了柿子來,凝煙貪吃了些柿子,不一會,便覺得肚子不好,要去茅房。   只剩下盛香一個人時,她抬頭看了看身後的大樹,乾脆甩掉繡鞋,踩著長凳爬了上去。   當上了樹杈,整個盛府便盡收眼底,甚至還可以看到府後的長街。盛香橋看了一會,就聽見樹下有人道:「小姐,快下來吧。」   她低頭一看,是個臉生的護院。   這……應該是慈寧王和盛家派來暗中監視她的。畢竟好不容易尋來的假貨,若是再弄丟了又要雞飛狗跳。   盛香橋朝著他抬了抬手,舉著方才摘下的樹果傻笑著道:「這果子好吃,我再摘幾個就下來。」   那人看了看樹的四周,並無圍牆,她也不會沿著樹逃跑,又很嫻熟的樣子,大約不會掉下來,便冷哼一聲,默默退下了。   盛香橋不再看院外,而是轉眼看了看東園方向。依著往常的慣例,這個時候祖母要來花園子散步了……正想著,她便看見滿頭白髮的老太君秦氏正被丫鬟婆子環簇而來。   小丫頭抿了抿嘴,用裙子兜住果子,從樹上爬下來。   可能下得太急,只見她從樹腰子處狠狠跌落了下來,那啪嗒一聲,甚是嚇人。   老太君最近又鬧眼疾,看東西影影綽綽,遠遠就看見只粉狸貓從樹的半截腰掉落下來,疼得哎呦直叫。   聽了那哭腔,老太君這才醒悟到粉狸貓原是個穿著粉裙子的小丫頭。   後來還是身邊的嬤嬤提醒,她才知是大孫女摔下來了,連忙叫丫鬟去看看盛香橋摔壞了哪裡沒有。   待丫鬟們將一瘸一拐的大小姐攙扶過來,老太君冷聲道:「你都多大了?怎麼倒學得如頑童一般會上樹了?」   香橋蒼白著小臉,抽泣小聲道:「孫女前些日子病得重,每日裡都有郎中開方子,孫女久病成醫,知道了些藥材的藥性。今日在園子裡逛,恰好看見園子裡有一棵構樹結了果。構樹的果子便是楮實子,煮湯泡茶可明目。孫女聽聞祖母最近鬧了眼疾,便想著摘些下來給祖母泡茶喝……」   老太君繃著臉道:「我屋子裡什麼藥材沒有?需得你竄高爬樹?構樹那麼高,若是真從高處掉下來,千年的人參也救不了你!」   她雖然說得緊繃,可心裡卻一暖。   大孫女盛香橋一向愛在外面玩,很少在盛府陪她說話,沒想到病了一場,倒懂得體貼了,居然親自上樹給她摘果子。雖然太孩子氣,但著實讓人心裡舒坦。   所以她緩了一緩,又道:「不是今日要跟世子遊湖嗎?怎的這麼早就回了?」   盛香橋靠坐在祖母身旁,忍著疼說:「孫女身體不好,走一會就疲累了,也不好耽誤世子爺遊湖,便先回來了。」   祖母也曾年少過,雖然那會還沒有萬歲親設的這個什么女兒私會節,但情投意合的男女相處,都是難捨難分,哪有走一走就累得不行,然後早早分道揚鑣的道理?   再想想那金廉元花名在外的名聲,也難怪孫女心有不甘,差一點做出敗壞家門的醜事來……想到這,老太君長嘆一口氣,倒是覺得一向跋扈的孫女其實也是可憐人。   可萬歲恩賜的姻緣,無論前路刀山火海都要咬牙前行,她這個做祖母的也只能勸孫女想開些:「世子爺的年歲正是喜歡玩的時候,待過兩年,他也變得沉穩了,到時候也就體貼人了……」   祖母說到後來,自己都沒有底氣了,竟然長嘆了一聲出來。   孫女姻緣也就這樣了,索性讓她在家裡的這兩年暢快些。   那王府的架子也大,孫女還沒有嫁過去呢,就派教規矩的嬤嬤過來了,若真嫁過去,說不定得有多少規矩磋磨新婦……   這般想著,她抬眼看了看四周,納悶道:「你身邊的嬤嬤和丫鬟呢?怎的都不見了?」   盛香橋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就在這時,盛香橋院裡的一個小丫鬟正過來準備叫小姐回院裡聽趙嬤嬤訓,可一眼看見老祖宗在,連忙過來請安。   老太君就拿這話又問了一遍小丫鬟。那小丫鬟不像凝煙,受過兩顆人頭的錘鍊,傻乎乎地說了實話:「趙嬤嬤午睡後覺得身上不爽利,便讓院裡的丫鬟給她燒熱湯灌洗澡盆子。凝煙吃壞了肚子,正在屋裡躺著呢……」   老祖宗面色一沉,猛地一頓手裡的御賜鳩杖,厲聲道:「你們院子裡原來不止盛香橋一個主子啊!個個都會享受!趙嬤嬤就算是王府裡出來的,這譜兒擺得也太大了吧!」   滿京城的府宅子裡問問,哪家的家奴會在白天當差時熱盆子泡澡?   老太君秦氏乃靖遠國公的長女,跟萬歲的親姐馨寧公主是手帕之交,年輕時出入皇宮,而靖遠公則是當年在奪嫡之戰中一力扶持萬歲登基的功臣。   靖遠老公爺雖然已經過世,但餘威猶在,如今萬歲就算見到了秦老太君,也要尊奉一聲老夫人。   她這一輩子眼裡不揉沙子,就算是王府派來的嬤嬤也要有些規矩,不然真當盛家是貧門寒室,拿個王府老媽子當下凡的真神了?   而這邊趙嬤嬤的確是在泡熱盆子呢。   在盛家的這些日子裡,盛老爺待她一向客客氣氣,而盛家又沒有當家的大娘子,趙嬤嬤在繡樓院子裡更是說一不二,漸漸升出了輕慢憊懶的心思。   這裡不像在王府時,需要時時加著小心逢迎主子,趙嬤嬤也想松泛一下,讓小丫頭們伺候著。   想著今日無事,那個假貨又在園子裡玩,有暗衛在看著她,所以老婆子便想洗個溫香熱澡。   這還是那小丫頭提醒她的呢!原主盛香橋的澡間裡有許多的香草浴粉,不用怪可惜的。   可趙嬤嬤正熱氣騰騰地眯縫眼溫泡的時候,隔間的門帘子外的大門忽然被人打開了,一股子涼氣冒了進來。   趙嬤嬤只當是小丫鬟進來添水,張嘴罵道:「哪個小瘟娘!我又沒喚人幹嘛推門?若是凍壞了我,仔細小蹄子的皮!」   罵聲未歇,半垂的布帘子被一個老婆子掀起來,魚貫入了幾個媽子丫鬟後,盛府老太君秦氏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進來。   「趙媽媽好大的陣仗啊,要不要老身去請個郎中來給媽媽仔細看看,有沒有凍壞了身子?」   趙嬤嬤哪裡想到會是盛家老太君親自前來,當下慌忙便要起身,可是想到自己現在衣不蔽體,又慌忙坐下,只一臉尷尬地笑道:「不知老太君親自前來,老奴……實在是失禮了……」   秦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道:「且將衣服穿好,再出來說話吧。」   說完,老太君便領著人旋風般轉身出去了。   趙嬤嬤心裡罵著娘,可不敢怠慢,也不敢再叫小丫鬟入屋子扶她,連忙起身溼淋淋地穿衣服,挽著頭髮出去聽老太太的訓。   在她來時,王爺曾經強調過,萬萬不可讓盛家老太太看出破綻來。   老太太秦氏將門虎女,頗有乃父之風,性格耿直,痛恨鑽營之道。若是她知曉了自己的孫女是假的,很有可能不跟兒子商量便入宮面聖,稟明一切主動領罪。   是以趙嬤嬤也不敢拿如今的盛香橋是假的說嘴,只打算拿王府老人的體面應付過去。   這一出來,她便看見一身髒泥的假貨坐在那裡,胳膊肘和膝蓋似乎都破了,脫了外衫,讓丫鬟擦拭傷口呢。   她顧不得問,只站在那陪著笑臉道:「老奴……這幾日犯了寒症,陪著小姐遊了湖便覺雙腿太疼,只能溫泡下緩解……這……小姐不是在園子裡有凝煙跟著嗎?怎麼走路不小心,摔著了?」   老太太看著她完全不將盛香橋放在眼裡的態度,頓時氣火攻心——不過是個王府的老奴才,居然跑到盛家如此放肆!   一個老奴尚且如此,孫女若是真嫁過去,人在王府的屋簷下,舉目無親,受丈夫的冷落,又受奴才的腌臢氣,豈不是真的要想不開跳井了!   兒子生性懦弱,隨風而動,只拿慈寧王府做了承嗣的正統,處處不敢忤逆王府。可是她是親見過當年宮廷傾軋的,更深知當今萬歲城府深沉,不到最後,龍位傳給哪位皇子還說不定呢!   那慈寧王再威風,也輪不到他派個老奴到自己跟前裝祖宗!更不能讓王府看輕,真以為盛家的孫女沒有父族撐腰了!   想到這,老太太面沉似水,穩穩說道:「既然是有病在身,自當好好將養。你的身契在王府,不是我盛家的下人,總不能讓王爺派個好好的人前來,盛家最後卻還回去個重病不起的。你也看到了,我的孫女頑劣,可不是一兩個嬤嬤能教好的,我打算請個飽讀詩書的女夫子進來,讓香橋好好地跟著修習。至於嬤嬤……我明日便派馬車送你回王府將養去吧。」   趙嬤嬤聽到這裡,頓時急了。王爺派她來是監視假貨的,若是她這麼被趕回去,如何跟王爺交差?   可當她開口再要辯時,老祖宗已經懶得跟她磋磨嘴皮子,只拄著鳩杖,領著盛香橋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21章   那天之後,內院的管事領了老祖宗的吩咐,將大小姐院子裡的丫鬟婆子一字列開,挨個訓話,大大小小的,除了趙嬤嬤外,全都挨了板子,哀嚎哭泣的聲音此起彼伏。   老祖宗說了,老爺馬上就要迎娶新夫人,不能如此懈怠府風讓新婦笑話。   今日大小姐一個人呆在園子裡從樹上摔下的事情不可再發生,不然的話無用的下人便要被人牙子領走發賣,不是一頓板子能了事的了。   趙嬤嬤明白這是殺雞儆猴,就算再厚的臉皮也呆不下去了。天不亮的時候,她便氣衝衝地收拾行囊離府去了。   等盛宣禾老爺通宵達旦夜飲回來時,睡了一大覺。起床時,他才從侍奉自己老僕嘴裡知道趙嬤嬤被母親趕回王府的事情。   宿醉的酒一下子醒了,盛老爺急得一拍大腿,哎呦呦直叫,覺得母親老糊塗,怎麼能做如此打王爺臉的事兒!   於是他便跑到母親的跟前輾轉抱怨,看看有什麼補救的法子。   老太君看著兒子如熱鍋上的螞蟻,覺得有些鬧眼睛,喝了幾口楮實子泡的茶湯,慢條斯理地對兒子道:「王爺若是怪罪,你就往我老婆子身上推。再說你當王爺跟你一般,拿個老媽子當了天?他若是個治家嚴謹的,就憑趙嬤嬤害得未來世子妃摔下樹這一項,就該在王府庭院挨板子!你若無事,就不要在我這晃了,下去吧!」   盛宣禾被罵得灰溜溜地走了,只能去白姨娘的房裡,補上幾顆救心丹丸。   說起來還是老薑夠辣,又過了幾天,慈寧王妃來府上探望老太君來了。除此之外,還帶了時興的布料子,成盒的藥材做了禮。   秦老太君也不提拿趙嬤嬤的事情,只是跟慈寧王妃閒話著家常。   倒是慈寧王妃主動提了提,表示王爺和她聽說香橋這孩子摔下樹,都心疼得不行,所以她今日特意來瞧瞧香橋。   至於趙嬤嬤,老奴刁鑽辦事不力,被王爺命人打了板子,可她身子弱挨受不住,打到一半犯了急症,就這麼咽氣了。   盛香橋在一旁相陪,聽到未來婆婆輕描淡寫地說到趙媽媽死了,心裡不由得猛縮一下,只假裝擦拭,用手帕掩住了口鼻,才止住了抽氣聲。   她最清楚,王爺打死趙嬤嬤除了惱她辦事不力之外,更重要的是為了封住嬤嬤的口……還有,就是殺雞儆猴,警告著她在盛家莫要再鬧什麼么蛾子。   看來,她假冒一事對王爺來說牽扯甚大,這個心狠手辣的王爺對自己人都毫不手軟。   秦祖母聽了也一皺眉,雖說趙嬤嬤的確不像話,但她覺得也不過回去挨頓板子的罰,沒想到王府就這樣將一個頗有體面的媽媽杖斃了……慈寧王為人,戾氣太重!   想到這,秦祖母一邊客套,一邊轉頭看向了安坐在一旁的孫女——自她生病以來,一直瘦瘦弱弱,如纖草一般坐在那裡,透著孤苦無依。雖然也是她任性自己作的,不知怎麼的,她這老婆子的心裡頗不自在,忍不住想:當初萬歲賜婚時,她若舍了老臉,去官家那裡求一求,推拒掉便好了……   可惜世間難求後悔丹丸。如今她的孫女也做了私德有虧之事,可王府卻既往不咎,也算成全了盛家的名聲。若是此時再行悔婚,孫女的清譽便也完了。   唉,一步錯,步步錯。   王妃並沒有留下來用飯,沒到午時便走了。盛香橋陪著祖母說了一會話,並且將自己新繡的抹額給祖母戴上了。   也許是拿了世子的荷包練手的緣故,這條繡著仙桃和萬壽字樣的抹額還算入得人眼,配色也大氣素雅。   老太君攬鏡而照,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頭對孫女說:「你如今怎麼有耐心做這些個,也不出去玩了?」   盛香橋正替祖母剝著葡萄皮,剔透的葡萄肉已經裝滿了一茶盞,一會可以用湯匙舀著吃。   聽祖母問起,她低低說道:「孫女以前只當所有的女孩家過的都是盛府的日子,怪沒意思的。可出去一遭……長了眼界,竟然有那麼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孫女被嚇回來後,覺得在府裡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挺好的。」   老太君覺得小丫頭口風不緊,還有臉說在外面浪蕩的事!不過聽她語氣心有戚戚,也定然是真心話了。孫女說得沒錯,若真在低賤塵埃裡滾落一遭,的確是要懂得知福惜福的。   頑劣的盛香橋若是就此懂事,變得通情達理,也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想到這,老太太愈加堅定親自給她請個女夫子的想法,最起碼過了王府,不能讓人挑剔盛家的家教。不過盛香橋先前氣走的夫子太多,總要跟她商量定了再說,免得這丫頭又起性子撂挑子了。   沒想到她只試探提了提,盛香橋便一口應下:「祖母給我挑的一定好,我這次定然不會像以前那般不懂事。」   秦祖母看香橋乖巧,滿意點了點頭道:「我要請的那位並不是輕易就能請入盛府的,須得我託人賣些交情才好……另外你院子裡的下人不得力,我讓李媽媽從京城別院調了單媽媽來,她為人沉穩、做事踏實,也可以幫你教教那些小丫鬟們。」   盛香橋自是一一應下,謝過了祖母為她勞費心血後,便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難怪祖母要為她調派新人,一進院子,那些個丫鬟下人們都是挨了打,個個扶著腰,拖著腿做事。   凝煙因為是壞肚子才空缺了差事,雖然也挨了打,但是板子數略少了些。如今沒了趙嬤嬤像個瘟神立崗,凝煙的心裡其實還是很鬆快的。   不過被老太君立了規矩,不能不吸取教訓。凝煙就算屁股痛也再不敢像以前那般憊懶了。   到了晚上,盛香橋洗腳時,發現銅盆子裡不光放了香草粉,還有新鮮的花瓣和羊乳,腳兒浸泡一會,溫潤滑嫩得很。   看著凝煙跪在地上給自己搓腳,盛香橋尋了小丫鬟在外廳熨燙衣服的光景,小聲說:「你起來吧,這裡又沒有別人……」   凝煙快速抬頭看她一眼,也壓低聲音道:「姑奶奶,您就別給我添亂了,以後我可不敢懈怠,若讓老太君知道了,我就要跟趙嬤嬤一般被打死了……我也還小,還想活著,您讓我好好當差得了。」   說到最後,凝煙抽泣地哭出來了。   盛香橋嘆了一口氣,從自己的被窩裡掏出了被搶走的錢袋子——這是她趁趙嬤嬤裝行李的時候,借著送送她的時候,從她的行李包裹裡偷拽出來的。   她將銀袋子遞給了跪在地上的凝煙:「拿去吧,買些好藥抹抹。」   若不是她從樹上落下,凝煙也不會挨板子。雖然當初是為了設計逼走趙嬤嬤。可趙嬤嬤最後被活活打死的結果卻遠遠出乎了她的預想。   慈寧王太陰毒了,自己還是太小,將事情想得有些簡單了。   盛香橋也說不好自己和凝煙兩個被捲入陰謀的弱質女流會活多久,慈寧王的魔爪始終籠在她們的頭上。   這次她覺得自己對不住凝煙,唯有傾其所有補償她,但沉甸甸銀袋子有些墜手,遞出去時難免生出些難捨難離的惆悵。   凝煙看著盛香橋一邊遞錢袋子,一邊捨不得的樣子,竟然被氣樂了。只衝著她一瞪眼道:「這些錢是四少給你買零嘴吃的,你就留著吧。」   說完凝煙幽幽又嘆了口氣,這才端著洗腳盆子出去了。錢銀再多有什麼用?她現在要好好保命,誠心拜佛,求菩薩保佑自己,不必像趙嬤嬤那般慘死在王府裡。   盛香橋洗完了腳之後,躺在床榻上,卻也輾轉睡不著覺。   最後,她乾脆起身,點了一盞小燈坐在床幔裡看她從書房尋來的山海志書,這裡面附帶著一張國志圖,雖然標註得不清楚,但時大致可以看到去嶺南的路線。   只是印在圖紙上不到三紮的距離,實踐起來卻要遠渡重山萬水,不知要走幾個春秋……   她又拿起了成四替她拓印的那碑帖,上面的獨特的字形是她小時握著爹爹的大筆,一遍遍描摹過的。   彎折似冷月金鉤,撇奈如舒展長拳,沿著字脈伸展都是過往點滴的回憶。   那時她頑皮,每寫一個,都要抬頭問爹爹好不好看,爹爹含笑捏著她的鼻,說那字像被螃蟹鉗了似的在抖……而她嘟著嘴不依,大聲喊娘快來看,爹爹又在欺負她了。   而娘則含笑端著親手做的藥膳從窗邊探頭,笑著喊她和爹爹過來吃……   夢裡不知重溫過多少次的畫面,如今就算清醒時努力回想,也模糊成一卷被水潑灑過的斑駁舊畫,甚至爹娘的樣子,她都想不起了。   可是被爹爹被抓走時,還叫她莫要害怕的聲音,還有抄查家產時,奶媽被拖走的求饒哭喊聲,卻時時在她耳邊迴響,讓人夜半驚醒再卻不能安睡……   盛香橋深吸一口氣,收好了字帖,吹滅了蠟燭,正好安歇時,卻透過窗看西院花園裡似乎暈染著一籠燈光,照亮了花簇裡的空場院。   她披散著長發,攏著單衣走到窗前,借著那園中的燈光可以看到高挑的白衣少年正在月下舞棍——長長的木棍在運力迴轉中,發出颯颯聲響。   好好的一片菊,已經被打得一片凌亂瓣殘。   看來表哥這幾日的心情很不爽利啊!算起來,好像連續兩日夜半舞棍了……   香橋有些擔心她晾在花園子裡柿餅子了。   第22章   想到這,香橋不放心地伸了伸脖子,發現表哥許是舞累了,放下棍子走到了一旁石桌處,坐下吃起了石桌子上晾曬的柿餅子……   原來謫仙般的少年郎君,吃起東西來,腮幫子也會發鼓啊!   正是少年芒長的時候,天大的愁苦都不會影響半大小子的吃喝。盛香橋知道成表哥受了家事煩擾,最近有些無心向學,這幾日都沒有看到他在池邊讀書寫字。   就是不知道那位身孕的慧淑夫人有沒有向成家發難,而那個滿心歡喜回府的盛姑母又該如何取捨呢?   沒過兩天,盛香橋便知道答案了。   因為成府派人傳了信兒,說是盛娘子病倒了,讓舅舅去看看娘親。   成天復聽了信兒便要回成家看母親,可是來人卻說成二爺還在生哥兒的氣,不讓四少爺回去。盛娘子也不是什麼大病,只需盛老爺去看看就行。   成四少聽了倒也沒有再堅持,只是將人送走,卻攔著舅舅不讓他去。盛宣禾以為外甥是氣惱母親先前被父親輕易哄回去,加之上次父子倆大吵一架,鬧著彆扭而已。   盛宣禾不想跟外甥鬧得不快,便去跟母親說著天復看著沉穩,怎麼在家事上如此孩子氣呢!   秦祖母也覺得天復過分,便將他叫來說話。   她訓外孫時,盛香橋正坐在旁邊打絡子,祖母的腰間配色單調,她尋了個新樣子,準備打出來給祖母配衣服穿。   她手上忙乎著,時不時抽空抬頭看看表哥的臉色。   白日裡的成天復完全看不出夜打菊花的喪氣,依舊是沉穩如仙的少年郎。   他靜待外祖母說夠了,才緩緩道:「現在成家不能去,若是舅舅要過去,還請外祖母攔住舅舅,暫時也不讓他前往。」   「這是何道理?」秦祖母不解,開口問道。   成天復抬眼看了看正在繞線的盛香橋,說:「我一會讓青硯給表妹送些老家送來的土產,表妹若是無事,可以回院等著。」   盛香橋知道,成天復是要支開她,跟祖母說些機密。於是她識趣地起身,讓凝煙端著裝著絡子絲線的笸籮跟自己回院。   經過花園子裡時,正看見幾個花匠正在補種菊花,盛香橋讓小丫鬟摘了幾多花匠拔下來到菊秧,選了幾朵整齊的回去裝花瓶。   回去坐在小桌前往瓷瓶裝花時,盛香橋無聊地琢磨了一下成表哥會對祖母說些什麼。   大約……是告知父親弄大了田家寡婦的肚子吧。祖母聽了,定然勃然大怒。   至於盛姑母生病了的事情,就很耐人尋味。也有可能是成家人撒謊,扣著盛桂娘不讓她回娘家,又誆騙盛家來探看。   成家若只是納妾,自然不用請示盛家,那是成家自己關起門來的事情。可是……若要再娶平妻,就必須得到嫡妻盛家的首肯!   香橋突然領悟到成家為何執意要盛宣禾過去了——那個田佩蓉果然胃口大,哪裡會屈就妾室的地位?   所以成天復才會跟他的外祖母說,不讓舅舅去成家探看的。她那個假爹爹是個好糊弄住的,若是一時糊塗鬆口,表哥成府再深也難以回天了。   盛府老太君眼裡不揉沙子,成家不好跟老太君直接交涉,只想挑著盛宣禾透話。   盛家不出面,成家就沒法堂而皇之地娶平妻。拖得時間長了,慧淑夫人的肚子都要六個月了,肯定是要顯懷的。   盛香橋不得不承認,成表哥這招以逸待勞當真陰損。成家兩房開罪不起田家,又沒法說動盛家,這幾日一定日夜寢食難安。   當兒子的夜裡舞棍,他那老子恐怕也徹夜難眠吧?   可若是這般,也不是長久之計啊,成家總能尋到盛宣禾的。   她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年齡還小,猜不出成表哥的路數,所以乾脆不去想。   不一會,青硯又送來了一筐建城的甜柿子。盛香橋很愛吃這個,便讓凝煙洗了兩個,她坐在窗邊吃。   青硯送柿子的時候還跟凝煙說,他家少爺挺愛吃這柿子晾曬的柿餅子,若是得空,多晾曬些。   於是盛香橋吩咐小丫鬟們挑揀些硬柿子削皮,然後穿線晾在院裡的挑竿上。   頓時院子裡變得一片黃澄澄,乖喜人的,想必表哥心煩睡不著覺時,也夠他吃的。   她心滿意足地連吃了兩個柿子後,就坐在窗邊低頭翻書看。   凝煙坐在一旁替她繼續打絡子,時不時抬頭看看這位假小姐。   假小姐學習識字後就特別愛看書,將原來真小姐那些書生情郎的書翻了遍後,便時不時從成四少的書房裡順些書來看。   四少為人寬厚,竟然任著這個假小姐拿書,不過她現在捧著的是一本《南史》。   小姑娘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煞有其事的樣子,可翻書頁的速度甚快,分明是在裝樣子嘛!   可若是說裝樣子,她又半天不動彈,連頭都不曾抬起,這……裝得也實在太像了。   凝煙覺得自己看不透這個裝腔作勢的小姑娘,只能埋頭替她打絡子。   因為今天是月中十五,所以晚上一府的人要聚在前廳吃飯。   盛香橋來時,只看見了白姨娘領著庶弟盛書雲和庶妹盛香蘭主桌旁的小几前喝茶。至於祖母和父親盛宣禾都沒有露面。   白姨娘讓自己的貼身丫鬟去問。   那人回來後說,老爺今日下朝回府,原本要去成家。   可是盛老爺剛出宮門,就被老太太派人叫回府裡。官服都沒換,就被老太君叫到東院去了,說盛老太爺忌日臨近,可是祖墳經年沒有修葺,前些日子她受了老太爺託夢,直說老太爺在冥間地府漏雨,要人來修。老太太夢見這個心有不安,便讓兒子立刻去看看。   盛宣禾只能向朝中告假幾日,去葉城的族中祖墳那裡看看,給父親的墳重新墊土以盡孝道。   老太太催得急,居然連晚飯都不讓兒子吃,就催著他趕路去了。   老太君說她做惡夢睡不好,沒精神,就不來前廳吃了。剩下的人便可以上桌吃飯了。   盛香橋捏著香棗若有所思,她倒是明白盛宣禾要去成家的心思。侄兒雖然不讓,畢竟是小孩子意氣,他哪裡會聽侄兒的,真的不去看妹妹。   不過老太太幫著成天復支走盛宣禾,就頗耐人尋味了。看來,這一老一少已經想出了應對之策,卻嫌盛老爺礙事,乾脆支走他去修祖墳了。   就在這時,白姨娘看了看端坐對面的盛香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微微一笑。她聽女兒說了,在女兒節遊湖的時候,世子爺居然甩開她,堂而皇之地上了京城花魁的遊舫。   當初萬歲指婚時,白姨娘著實羨妒了許久,可如今全都變成了幸災樂禍,她微微一笑說:「許久沒跟大姑娘你同坐一處聊聊天,幾日不見你這氣色愈發好了。」   盛香橋聽凝煙說過,真身香橋小姐對這個白姨娘一向是愛答不理的。所以她也只是拿鼻孔哼了一聲,權當應承了。   盛香蘭瞟了家姐一眼,一邊夾菜一邊對姨娘白氏道:「娘,你說表哥是不是偏心?從老家捎來的柿子,除了分給祖母外,剩下的全都給了姐姐。怎麼在他眼裡,除了姐姐,別人就不是盛家的小姐了?」   盛香橋覺得一筐柿子有什麼可爭的?   不過吃人嘴軟,倒盡心替自己的錢老爺成表哥開脫一下:「是我讓表哥全送過來的,建城的柿子無核,適合壓柿餅,等我院子裡的晾曬好了,讓丫鬟拿些給爹爹和你們吃。」   盛香蘭翻了個白眼,覺得盛香橋可恨,什麼都要咬尖,已經婚配了,還跟她爭表哥的好。   她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再過幾年也要議親了。不過她跟娘私下裡議過,京城的高門大戶不好攀附,如果嫁給像姐夫金世子那樣的,一輩子都糟心。若是嫁給寒門清流,她也心有不甘。   最好是親上加親,嫁入知根知底的人家——比如成家,表哥的母親盛桂娘是自己的姑母,性情溫和好說話,最適合作婆婆。而成家累世經商,家底甚是不菲,姑父在朝為官,成表哥又一表人才,雖然小時頑劣,脾氣臭了些,但大了後便好很多,也從不與同窗出去花天酒地,怎麼看都值得託付。   盛香蘭與母親私下這般掂量過,平日裡難免看重表哥一些。現在看他偏袒著盛香橋,只給她柿子吃,心裡頓時澀了起來,跟嫡姐說話也陰陽怪氣起來:「我可不敢勞煩姐姐,又不是什麼值錢的,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   這裡沒有外人,盛香橋也懶得裝跋扈,只假裝喝茶沒聽見盛香蘭的無禮。她在府裡久了,也知道白氏母女的小心思。   可惜她們視成家四表哥如自己碗中香肉,這塊肉卻不一定入得她們的口。   依著成天復的才情品貌,戀慕他的女子可不少,譬如那日湖畔亭子裡贈送護手的小姐……雖然沒有看到她的臉蛋,可她身上的香氣獨特,讓人印象深刻。   盛香橋事後反覆琢磨,倒是想起在乾龍寺時,曾經嗅聞到田家女眷身上有類似的香氣。   第23章   她記得沈芳歇炫耀說過,這是田家請了高明的調香聖手專門調配的。就是不知戀慕表哥的是沈小姐,還是田家的哪位小姐?   不過成天復大約不會娶跟田家有關的任何姑娘的。所以世間破碎的芳心也要多上一顆了。   但無論哪家,總歸也便宜不著白氏母女。   若再想想,表哥以後說不定有兩個嫡母,大約京城貴女們對表哥的仰慕之情,也會消減不少吧?   小小年歲的表妹想到錢老爺表哥以後姻緣不暢,也是微微嘆氣。   隨後幾日,成家又幾次派人來找,被告知盛宣禾去修繕祖墳去了。   既然尋不到盛宣禾,成家人也不敢叨擾盛家來太君。他們也知道老太太的脾氣,可沒有盛宣禾那麼多的瞻前顧後,若是貿然透露成培年犯下的錯事,就怕老太太一時糊塗,鬧翻了天,到時候成家和田家的臉就都丟光了。   不過懷了的肚子如同青蔥的歲月,都是不等人的。   盛宣禾朝中請假多日,成培年再也坐不住了,急得親自來問盛宣禾何時回來,但下人們也不清楚。   成培年回去後在成府大廳跟大哥跺腳:「盛家人出事真欠周到!明明知妹妹病了,怎麼連看都不看就出去修繕祖墳?這是顧著死人,不管活人?」   成家大爺抽了一下水煙管後,給弟弟出主意說:「既然他去了葉城,不正好落單?你去尋他回來便是了!」   如此兩天後,成家不再來煩,據說成培年親自去葉城尋人去了。   這天,盛香橋讓凝煙裝了些新買的果子和酥酪,精緻地擺了盤後準備給祖母端去。她一個假貨想要在盛府立足,總要背靠棵寬厚的大樹。   盛宣禾知道她是假的,看她時滿眼厭惡,無可依靠;表哥看似年少寡言,卻城府深沉,不敢依靠。唯有祖母雖然嚴苛,但實則嘴硬心軟。   盛香橋最近愛極了祖母的院落,時不時地來找祖母聊天消磨光陰。   新來的單媽媽對此很滿意,私下裡還跟老太君身邊的嬤嬤說,原以為大小姐有多麼頑劣,現在一看,除了愛玩些,其他的還好,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不過今日她來的顯然不是時候,表哥正跟老太太在屋裡說話呢。   盛香橋識趣沒有進去,過一會就聽老太太叫人讓她進來。   她端著糕餅進去的時候,看見表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長睫微垂,不知在想著什麼。   這幾日,老太君曾經幾次命人去盛家傳話,說若是桂娘身子好了,就回盛家看看,她有些思念女兒了。   可是成家總有各種各樣的藉口扣著不放人。顯然是怕桂娘回家,說漏了嘴,再有正經人給她出主意,便壞了成家和田佩蓉安排好的事情。   最後就連老太君說自己身子乏累,不甚爽利也不行。那邊只傳話說容盛娘子再養養身子,再回來看母親。   成家那兩兄弟知道盛家的老爺最好說話。成培年與盛宣禾同朝為官,心知大舅子深諳趨利避害之道。只要跟他說通了,讓他明白不要得罪田家,給皇后娘娘臉上抹黑的道理,他最終也會同意田佩蓉進門抬平妻的。   如今田家風頭正勁,而盛家和世子府婚約牢固。成家想左右逢源,不想無故跟盛家女兒和離,平白在朝中樹敵。可田佩蓉拿了自己腹內的孩子做要挾,強調自己必須早早進門。   如此一來,若是和離,盛家一定會毫無顧忌地鬧大,落得成二爺私德有虧,落得拋棄髮妻,與寡婦有私的名頭。   唯有娥皇女英,三家和睦,才各自臉上有光。   當然這只是成家滿心的算盤。秦老太君利索地活了一輩子,怎麼能忍得下女兒被夫家和狐媚算計?   雖然不知老太君跟表哥商議的結果,但是看來,老太君急著想讓女兒先回來。   可惜盛桂娘是個沒主意的,顯然是被成家給拿捏住了。而成天復先前也要回府看母親,卻被成培年吩咐不給開門,只說他忤逆父親,讓他回盛家思過。   今日秦老太君跟她閒說了一會,對盛香橋說:「我年歲大了,不方便去成親家那邊走動,你代我去看看你姑母。」   盛香橋知道老太太是不放心女兒,便讓她去看看那邊的虛實。想來覺得她就是小姑娘,成家人也不會太防備著她。   於是她便應承了下來。從祖母院子出來時,成表哥是跟她一起出來的。   只是他並沒有急著去書房,而是跟她同走一路。   香橋頻頻抬頭看他,忍不住問:「表哥……你是有些什麼想跟我說的?」   成天復停下腳步,看著她圓溜溜的眼兒問:「聽說趙嬤嬤因為你從樹上摔下來,就被祖母哄攆出府了?」   香橋小心翼翼笑道:「是祖母憐惜趙嬤嬤年老多病,讓她回去將養,怎知王爺治府嚴謹,就這麼給嬤嬤……」   不過成天復顯然不是要給嬤嬤伸冤,他話鋒一轉道:「你鬼主意多,一會去成家,能不能想辦法將我母親勸回來?」   盛香橋明哲保身,不想攬什麼瓷器活,所以笑著道:「姑母病了,不想挪動,連祖母都叫不回來,我如何能行?」   成天復瞟了她一眼,伸出了五根手指。   盛香橋吸了一口氣:「只要請姑母回來,什麼法子都成嗎?」   見表哥點頭,盛香橋將她的兩隻手都伸出來,來回翻轉了一下,表示數額翻倍,目光堅毅:「這個數!事成了再付。」   少年半眯起眼,看了看眼前貪財的小姑娘,笑了一下道:「不必,一會叫我就讓青硯給你銀票。」說完,他便大步朝前走去。   盛香橋看著大方表哥的背影雙眸柔情似水,一臉感動,乖巧福禮:「謝過表哥!」   那天盛香橋拿好了給姑媽備的禮後,便上馬車出發了。   新近從別院調來的單媽媽也跟著她一起來了。   單媽媽個子不高,細瘦的樣子,面向倒是十分和善。老太君知道孫女脾氣不好,所以特意找了個隨和卻不蠢鈍的媽媽來,既可帶一帶孫女的性子,又不會欺上瞞下地縱著她做錯事。   她並不知如今這個盛香橋的底細,自然是當成真小姐一般盡心伺候著。連帶著凝煙這個知道底細的也不敢懈怠了。   是以盛香橋現在總算是過上正經小姐的日子,出門馬車靠墊子拍得鬆軟,手裡捧著填炭的手爐,帶著祖母讓她捎帶的藥材與成盒的點心,就這麼舒舒服服一路來到了成家。   成家來幾次來尋人,可最後盛家只出了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來探望姑母。   大爺成培豐心裡暗罵盛家薄情不通禮數。不過反正老二去葉城找盛宣禾了,錢氏這幾日陪著桂娘已經勸服得差不多了,現在也正陪著她見客。   既然盛家來了個半大不大的小輩,見一見也無妨。   二弟已經跟桂娘陳曉了厲害,桂娘雖然這幾日以淚洗面,但沒見她派丫鬟去盛家傳信商議,想來一會見盛家小輩,更不會自揭家醜。   成天復到了考學的關鍵時刻,桂娘還生怕二弟跟兒子說,再三叮囑著只能跟將哥哥叫到成家來,商議田佩蓉的事情,千萬不能讓成天復知道,影響了兒子的考學,她便要跟成培年拼命。   二弟自然不會跟兒子說,成天復平日裡溫雅的樣子都是裝給別人看到,混帳起來親老子也忍不得。若是他知道了,豈不是要將家裡鬧翻天?   所以老四回來要見母親時,成府的門都不會開一條縫!   想著再等幾天,二弟找回了盛宣禾,三家就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商量了。   就像田佩蓉私下裡說的,田家若是鬧出醜事,就是給皇后娘娘臉上抹黑。盛桂娘一個後宅婦人都知道要顧全田家的臉面,那盛宣禾為官一向謹慎,當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說服盛宣禾同意成家娶平妻,有的是法子!   想到這,成培豐心安了。既然盛家老太太不放心,那就讓盛香橋過去探看一下姑母吧。成家有事求著盛家,該有的體面還是要的……   成家乃是新貴,又是家底雄厚的商戶出身,門庭雖然不似盛家那般光偉,但入了庭院,便能看出成家的奢華。   盛香橋下了馬車後一路走來,看的儘是雕梁畫棟,金壁玉瓦,算是在富貴窩裡沾染了滿溢的銀香。   她頓時心有感慨。難怪四表哥的月錢那麼多,可以任意花銷,原來成家這才是真正的有錢人家。   這麼算來,白氏母女頗有眼光,選婿的眼光很有見地!   穿過了庭院,盛香橋直接去了二房。只是到了屋前時,聽說姑母有訪客,是沈家大娘子來探看姑母了。大房的錢氏也在作陪。   凝煙趁著單媽媽不注意,小聲提醒著香橋:「這個沈家大娘子就是沈芳歇的母親,跟夫家同姓也姓沈。是田佩蓉的表姐,平日裡跟大姑奶奶甚是交好。」   盛香橋聽說過這位沈家大娘子跟姑母是手帕交,不過交情熱絡也是半年前才開始的……   田佩蓉當真是個有心機的,為了嫁給自己的情郎,這是早早布下天羅地網,逼迫著姑母就範啊!   她沿著纏繞葡萄藤蔓的小廊一路來到盛姑母的院子裡,就聽到起居茶亭半開的窗子裡傳來說話聲:「姐姐,別看我跟田家沾點親,可心裡卻向著你的。你要想明白,夫妻本是一體,若是你家相公的清譽受損,別說你兒女將來的前程婚事,就連你那哥哥續娶尚府千金的事情,也要有閃失,倒不如成人之美,成全了你相公娥皇女英的佳話……」   等到丫鬟傳話說盛府大小姐來探望姑母時,沈大娘子這些歇了話頭,看著盛香橋撩帘子進來。   盛香橋今日穿的荷色綢裙是老太君給的布料裁製,漸變的顏色光滑明潔,猶如夏日盛蓮,襯得膚白腰細,高高挽著光潔的髮髻,一看便覺得是個溫雅的小姑娘。   最近她吃得好,不光臉頰豐盈了,個子也竄高了一大截,再不用墊上厚鞋墊子,走路輕盈了許多。   因為王府的授意,希望她時時露臉打破先前的流言,更是要讓人習以為常,漸漸拿假的當了真的。所以在外人看來,盛家小姑娘雖然好像變得比以前俊了,也無非是女大十八變的緣故。   沈大娘子知道這小丫頭前些日子打了她姑娘一巴掌。   只是平日她沒甚留意過盛家的這位姑娘,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不通禮數的茬子。   那日女兒沈芳歇哭著回來時,氣得沈大娘子連摔了兩個茶盞,大罵盛家書香門第,卻養了個潑貨出來。   今日她本是上門來勸慰盛桂娘識趣些,說服盛家點頭,讓慧淑夫人早點過門,沒想到那個跋扈無禮的小丫頭倒自己主動上門來了。   是以沈大娘子方才聽前門傳著盛大姑娘來的話時,故意不走,立意要會一會這個丫頭,好替自己女兒出一口惡氣!   待盛香橋進門跟姑母施禮的時候,沈大娘子上下打量著她,然後親切地拉著盛桂娘的說:「這位便是你兄長家的長女?長得倒是俊,就是脾氣急了些,這不,前些日子跟我的女兒鬧了些誤會。這小孩子打鬧原也正常,就是盛小姐的手重了些,我女兒的臉……這些日子都沒有消腫。她老子家教嚴,因為乾龍寺鬧了一場,到現在都罰著她在家裡寫字養性子呢……哪像盛小姐,這麼快就能出來走動了……」   這話說得客氣,可是卻是變相貶損盛府家教不嚴謹,居然不嚴懲這打人的。聽得一旁的錢氏都笑得尷尬。   盛桂娘也知道自己的侄女在乾龍寺打了沈小姐一巴掌的事情,聽沈大娘子這麼一問,有些掛不住臉,看向盛香橋的時候,也是語中帶氣道:「還不快向沈大娘子道歉,哥哥也是,怎麼這麼快就放你出來了?」   盛香橋看出來,這位姑母是個軟耳根好擺布的人,如今她也是被成家一番說辭唬住,全沒了主意,竟然拿了跟田佩蓉沾親的當了知己密友,也真是……   她想著秦老太君眼裡不揉沙子的鏗鏘樣子,想不明白,為何能教出這麼柔弱糊塗的女兒來?   不過她並非知恩不報之人。想到成表哥每月不落的月錢,還有時不時給她買零嘴的恩惠,最主要已經到手的二十兩酬金,總是要幫襯下他母親的。   想到這,她笑著對姑母道:「看姑母說的,沈大娘子也不是外人,乃是姑母您比血緣還親的姐妹。她做長輩的,還能跟我一般見識?我父親都不計較沈小姐口無遮攔,敗壞了世子清譽,沈大娘子必定也不會將我一時的激憤放在心上。」   這頂寬宏大量的高帽轟然落下,還順便罵了沈芳歇乃長舌是非精,沈大娘子氣得眉頭都挑起來了:「你……」   盛桂娘知道她這個侄女的脾氣,今日能笑著懟人,已經是涵養見長了。趁著還沒撒潑扇嘴巴子扯臉,連忙道:「以後再見沈小姐,可不能亂發脾氣,你也是要嫁人的,這樣跋扈的脾氣,到了王府可不行。」   沈大娘子聽了心內冷笑——慈寧王為人狠辣,慈寧王妃也是約束下人刻薄,不會成為什麼慈悲婆婆。這個盛香橋進了慈寧王府,光是她那未來的婆婆就夠她喝一壺的。更何況世子花名在外,有這小丫頭的苦頭吃!   想到這她也不願再跟個黃毛丫頭扯皮,方才她已經說動了盛桂娘去說服她的兄長,眼下也不是得罪桂娘的時候,待得慧淑夫人入了成家的門,管教這些盛家的破落貨哭叫無門。   至於成家現在來的小丫頭,無非就是盡一盡晚輩的情分,來送些果子糕餅一類的,應該坐一坐就走了。   想到這,沈大娘子也懶得跟盛香橋糾纏,假笑著讓盛桂娘保重身子後,便起身與錢氏相攜而去了。   盛桂娘讓丫鬟給盛香橋端來了甜茶果子後,便說:「你方才可像話?沈大娘子不過略說說,你便夾槍帶棒,虧得她與我親,又大度不與你計較,你這孩子,什麼時候能懂事?」   香橋眨巴眼睛不解問道:「沈大娘子的夫君如今在吏部當差,若是沒記錯,正是在慧淑夫人兄長之下供職。沈夫人素來是京城裡頂會交際的,怎麼方才她說對姑母您比對田家人還好?難道是姑父升遷,成了沈大人的新上司?所以她見風轉舵,特意來巴結您?」   桂娘給問得一滯,成郎哪裡是沈大人的上司?成郎雖然滿腹才學,可在官階上比沈大人略差了些。   不過小姑娘說得在理,桂娘應答不上便有些惱道:「你這孩子,胡亂說些什麼。沈大娘子不也沒有說你什麼,你怎麼還記仇了?」   盛香橋笑了:「我跟沈小姐不過是小孩子胡鬧,哪有什麼仇不仇的,只是方才進來的時候,聽到她提起什麼娥皇女英,覺得這段史一派胡言,還想跟她辯一辯,誰想她這麼急就走了。」   盛桂娘聽了這話,抬頭看了侄女一眼,不過想來她只聽了隻言片語,哪裡會知道成家內幕,便悵然說:「娥皇女英乃千古佳話,有什麼好辯的?」   香橋咬著糕餅,含糊說道:「堯禪位給舜,同嫁兩女給了他,除了因為舜聖賢之外,大約是為了在舜的身邊安插好線人,免得他做了出格之舉。再不然就是怕堯以後喜新厭舊,這姐妹同心可以一起對付狐媚小妖精。免得分了舜家的勢。由此可見堯雖然是位賢帝,卻不是個好父親,他也不想想,姐妹同侍一夫,除了千年傳唱起來甚為好聽外,她們姐妹之間是否有心結齟齬?幸虧先賢們都是禪讓其位,後來舜帝又將位置傳給了治水有功的禹,不然話,光是嫡子之爭,足可讓姐妹二人爭破了臉兒呢……」   盛桂娘繃著臉聽,忍不住苦笑:「都是些什麼胡言亂語……」可說到一半,她頓住了。   這幾天來,自己夫君先是跟她磕頭認錯,並再三保證,將來田氏入門也會尊奉她為姐姐,絕對不會亂了她嫡妻正位。而大房夫婦,還有身邊的密友也是接連來勸,事已至此,唯有效仿娥皇女英才是最得宜的法子。反正本朝也有先例,當初開國的功臣為了對多娶些舊族世家借力,有那麼幾位娶了平妻入門的。   她想著自己若是不依,老子亂了名聲,她兒子女兒也會受牽連,便有心屈從。但是今天聽侄女天真之言,的確是有理。   田佩蓉是大著肚子進來的,若是生了女兒還好,可若是兒子的話,豈不是將來要跟自己的兒子爭奪嫡子正位?天復頑劣叛逆,一向不得夫君的喜愛,若是再來個平妻所生的兒子分寵……這若大家產……   這般想想,盛桂娘心裡頓時不是滋味,只是苦澀一笑:「你還小,不懂……」   盛香橋似乎不服氣道:「這跟大小有什麼關係,便是三歲孩童被搶了玩具,都知道伸手撓人!那娥皇女英就是軟柿子任人拿捏,再不然就是有沈大娘這等不分黑白之人的勸慰,這才稀裡糊塗地被一起塞進轎子,成了狗屁的佳話。但凡是個明白人,從根本上就該掐死了娥皇女英的苗頭!」   盛桂娘莫名被孩子之言說得有些心虛,同時也心煩自己和兒女日後的處境,幽幽長嘆一口,竟然也接續了一句:「那你說,該如何掐死這苗頭?」   盛香橋咬著糕餅:「當然是尋自己至親摯愛的人來商量,總不能聽了那些個等著撈油水,擎好處的人胡謅,稀裡糊塗地做娥皇女英吧?」   桂娘點了點頭,可又覺得小丫頭的話意有所指,便警惕地問:「你……為何同我說這些個?」   盛香橋笑了:「不就是一路閒聊,聊到這裡了嗎?對了,我看姑母並非病得起不來床,怎麼祖母幾次派人來叫,姑母都不肯去?」   盛桂娘當然不是病得起不來。   但上次她與成培年鬧了一場,害得兒子在中間攪合,現如今成培年搞大了那田寡婦的肚子,若是被天復知道,必定要跟他父親再鬧一場,豈不更耽誤考學?母親年事已高,若有這些腌臢事情煩擾她老人家,也是女兒的不孝。   人到中年,瞻前顧後的事情太多。左右也是跟成培年過了半輩子,想他們少年結為夫妻總有濃情轉淡,他若想娶個新人,就隨了他去吧。   這些日子來,她聽的都是像沈大娘子那樣的寬慰之詞。可是現在竟然被個小姑娘一眼看透直指厲害。盛桂娘的心又亂了。   不過當盛香橋讓她回盛府看望母親時,盛桂娘還是搖了搖頭。   她怕見母親後,忍不住哭出來,洩露了夫君私德有虧的底子。如果母親知道,必定勃然大怒,事情就沒有斡旋餘地。總要避著母親,尋了哥哥前來商量。   為了兒子的前程,她只能生咽下這一口髒汙,絕不能讓兒子成為他人笑柄。   所以想了想,她還是藉口頭風重,不能受寒,最近還是走動不得:「你回去給母親帶個好,說我這裡無恙,若是你父親回來的,讓他快些來見我。」   盛香橋沒有說話,只捧著香茶喝。盛桂娘也懶得招呼個小丫頭,便又道:「我這也沒什麼好玩意兒的,你若無聊就去找你的得晴表妹去玩。」   香橋笑了笑:「不了,既然姑母沒事,那我便走了……哎呀,我忘了祖母還讓我給你一封書信,我竟然落在車上……要不姑母送我到門口吧,你總圈在屋子裡也不妥,今日無風,正好透一透氣!」   做小輩的厚著臉皮讓長輩相送,根本不合禮數,可是盛香橋一向是嬌寵壞了的,若是不依,必定又要胡鬧著跳井打滾。   所以桂娘只當送瘟神,強打精神起身,披上鬥篷,送侄女一路到了門口。   待到馬車前時,盛香橋對桂娘道:「信就在車廂的小箱裡。我不愛下人翻我箱子,姑母幫我拿一下吧。」   桂娘覺得侄女作怪,只無奈探身去拿箱子,可是突然被人在身後猛推了一把,她猝不及防,「哎呦」一聲便栽倒在了車廂裡。   成家的門房眼睜睜地看著盛府千金推了他們家的二房夫人,然後蹦上馬車中氣十足地對車夫大喊:「得手了,快快駕車回府!」   那車夫也像事先得了吩咐一般,一甩鞭子,便駕著馬車沿著石板路飛跑出了街巷。   門房和桂娘貼身的丫鬟婆子都傻眼了,疑心自己家的夫人遇到了街邊拐子。   最後還是錢氏新派到二房的媽媽最先回過神兒來,急切道:「快,回去稟明大爺,二夫人被……被盛家大小姐給……給拐走了!」   再說馬車上的姑母桂娘,也徹底懵了。不是說讓她送送嗎?怎麼香橋突然將她推上了馬車?她腳上穿得可是沒跟的兔毛便鞋,方才被推上車時,還掉了一隻,這……這成何體統?   可是她氣急地問盛香橋,小丫頭只溫笑著說是祖母想要見她,其餘的一概不回。   盛桂娘讓車夫停車,車夫也恍如沒有聽到一般,只將馬鞭子抽得如旋風一般。   待到了盛府,桂娘不下車也不行了。兒子成天復正立在門口等,看上去跟小拐子是一夥的。   也不待她說些什麼,成天復攙扶著她換了鞋子,然後去見外祖母。   秦老太君也沒想到孫女竟然這麼本事,輕輕鬆鬆就將她那個榆木腦袋的姑媽給勸回來了。   待看見桂娘氣得說香橋無禮,硬推著她上馬車時,老太太不耐煩地一揮手:「休要說旁的,你只說你們成家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盛桂娘支支吾吾,只說無事。   老太太氣得將手邊的一卷經書揚在女兒臉上:「到如今還在瞞著我?難道等你家二郎辦起滿月酒席,再叫我們盛家去送紅蛋封包不成?」   盛桂娘沒想到母親居然已經知了,登時無措道:「母親,您……您是如何知道的?」   秦太君氣憤地說:「你當成家的牆是鐵桶圍城嗎?成家和田家那婦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還不快說!」   盛桂娘見母親說得如此詳細,一定是知情了,酸意上湧,便抹著眼淚說出了這些時日的憋悶。   「上次成郎接我回府,到了家中沒幾日便給我跪下了。他自己一時不謹慎,跟田佩蓉那賤婦吃酒吃得大醉不可自拔,就此犯下一夜之錯,誰知那田佩蓉居然就珠胎暗結,以此來要挾成郎。若是不高抬大轎抬她入門,就要到皇后那裡哭鬧,說是成郎壞她名節,毀她清白!」   說到這裡,盛桂娘的淚意上湧,哽咽哭了出來。   可惜坐在一旁的兒子似乎並不關心老子的名節,淡淡又補充道:「我爹一定還說,他這輩子心裡只裝著娘親你一人,就算田佩蓉入府抬為平妻,可是在他心中,正妻也只有娘親你一人。」   盛桂娘瞪著兒子,半張嘴說不出話,因為成郎的確是這麼跟她說的。   當時讓她聽得眼淚繞眶的話,被兒子帶著薄涼語調這麼一說,立刻有了敷衍騙傻子的意思。   可是如此被兒子奚落,她心有不甘,畢竟自己這些日子來的隱忍都是為了成天復的前程啊!   聽兒子似乎又要起性子,桂娘倒是止住眼淚說:「你懂什麼!如今吏部被田家把持,若是得罪了田家,就算你金榜高中,只怕也要坐候補從缺的冷板凳。為了你。娘……什麼苦都吃得!」   說著桂娘又要流下眼淚。   在痛苦的哽咽聲裡,她似乎聽見兒子云淡風輕地說:「我已經給監科遞了延期順考的摺子,不參加今年的恩科了。」   聽到這裡,桂娘與祖母同時說到:「什麼!」   當晚萬歲重視人才體恤貧寒子弟。許多鄉試子弟過考之後,須得跋山涉水進行省試,最後進行殿試。有許多子弟一路風餐露宿,入了京城便病倒了。   就此錯過恩科,實在白白可惜了人才。所以萬歲隆恩,自他登基起,有了順考的制度。若是因故不能參考,便可呈遞順考帖子,不必等待四年一次的恩科,一年後便有一次補考的機會。   不過這種順考不過是擺擺隆恩體恤的樣子,一年的補考的考題更難,大都不能過,就算過了,也沒了什麼合適的官位。   所以許多學子寧願再等四年也不去參加順考。   成天復雖然啟蒙略晚,但天資聰慧,他的恩師都說只要他努力用功,遇考不亂,殿試的時候便是狀元之才。   如今成家對他給予無限厚望,他怎麼跟家中長輩連招呼都不打,就遞了延考的條子!這……這不是自毀前程嗎?   就連秦老太君也一點都不知情,急得拍桌子,覺得這孩子太胡鬧了!   可是成天復卻一副沉靜模樣,面上毫無悔惱之意,只心平氣和地說到:「娘,你也說了,這次恩考乃是田家的門生子弟把持。恰好父親又出了這樣的事情,所以無論田佩蓉入不入門,為妻還是為妾,都要牽扯一番。田家向來跋扈,若是不順,可能會在恩科時被為難;順了田家的意思,我若是高中,也會被外人認定是娘親你做了犧牲,兒子才得了田家的好處,並非真才實學。要是有了這樣賣母求榮、以母換官的名聲,做官也不暢快,以後兒子還要領田家的人情。倒不如我等一等,待家事理清了,再去補考也不晚。」   盛桂娘對丈夫的腌臢事忍到現在,大半是為了兒子的前程。天復小時頑劣,半大了才收心苦讀,花費的功夫也要更多些,每次看他挑燈夜讀,做娘親的都心疼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看到兒子年少有為,一路高進,沒想到最後竟然因為田家賤婦而情願自毀前程,遞了順考的條子。   想到兒子前程受阻,桂娘氣得哽咽跺腳:「都是因為那一對狗男女!可憐我兒就這般被耽誤了!」   第24章   秦老太君冷哼了一聲:「豈止是被他們耽誤的?你這個拎不清的娘親也脫不開干係!明明知道天復將來要出仕為官,卻想悶不吭聲地再給他添一門嫡母!且不論出仕前程,你也不想想,若真是讓田家得逞了,你兒子將來娶親都難了!哪家的好姑娘願意進有兩個嫡母婆婆,亂了倫常的門檻?」   盛桂娘這幾日一直被錢氏和沈夫人之流環繞說道,只說與田家結親對兒子和夫君的諸多好處,加之有開朝時的先例,那南戲裡也演繹過,都唱著三人舉案齊眉,平妻姐妹相稱,恭敬得很。所以她想著息事寧人,快些掩蓋了醜事,竟然沒有想往後的事情。   現在兒子不打商量遞交了順考條子,失去了今年恩科的資格。她若早早知道,就是寧可死也絕不鬆口讓田家婦人進門,擾了兒子的前程。   秦老太君知道自己的女兒生來太順,加之她持家時,府裡從來沒有妾侍爭風一類的事情,倒將女兒養得太過良善軟弱了,凡事都往好的去想,進了成家那等鑽營門戶,豈是別人的對手?   既然現在女兒回到盛家,那她就可以放了一半的心,只管等著成家人來盛家要人。   到時候,她也有一番排場等著成家的虎狼!   再說這成培年一路風餐露宿,總算是到葉城找到了大舅子。   待見到了盛宣禾,成家二爺又將認錯慟哭,長跪不起那一套演繹了一遍。   盛宣禾聽著妹夫的荒唐是目瞪口呆。待緩過神開,心疼起自己的妹妹,自然暴怒一番將成培年罵得狗血噴頭!   可罵完了之後,盛宣禾揉了揉頭穴,不得不像修葺祖墳一般,收拾一下眼前的爛攤子。   若是個小門戶的女子還好辦些,他盛宣禾一定替妹妹出頭,鬧他個天翻地覆!   可田佩蓉是皇后的親侄女,若是就此鬧開,豈不是皇家臉上無光?盛宣禾罵過之後,不得不跟妹夫坐下,共同商議如何和一和稀泥。   說來說去,盛宣禾也覺得讓田佩蓉入門也未嘗不可。   如今他盛家跟慈寧王府雖結為親家,看著尊顯無比。但……女兒是假的啊!   盛宣禾每每想到這,都是心虛不已,生怕王爺翻臉不認。若就此賣給田家一份情面,多了田家這拐了一門的姻親,也算是與人為善,田家自然要領情的。   不過田佩蓉如此不修婦德,只配為妾。成家納妾,也是人之常情,若妹妹一味不答應便是善妒,總要落人口實的。   如此想來,盛宣禾覺得這般處置,面子裡子都有,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成培年張了張嘴,忍下了田佩蓉不甘為妾的話。他也沒指望一下子就說服大舅哥。只要盛家不張揚成田兩家的醜事,那麼接下來,田家那邊自然有法子說服盛家低頭,同意了平妻的事情。   找到了盛宣禾,他高懸幾日的心也總算能放下來,於是便一路恭維著盛宣禾一起趕回京城,到成家商議接下來的事情。   而大哥那邊已經通知了田家出個巧舌能辨,有體面的人。到時候待盛宣禾進了成家門,便說服了盛宣禾點頭,在迎娶田家女為平妻的文書上按手印,此事就板上釘釘,無可更改了!   田家在朝中勢大,田黃後年歲也不算太大,萬歲駕崩後,定然尊為太后。就算將來慈寧王承嗣也不能開罪太后的娘家人。盛宣禾若是個明白人,就該知道唯有平妻才是三全齊美。   如此一來,成家同娶盛、田兩家女子,便可左右逢源,屹立不倒。將來也是戲文裡的一段佳話!   想到這,成培年煎熬了幾個日夜的心總算安穩了些。如此一路到了成家的時候,成培年才知道大娘子竟然被盛家那小丫頭硬推上馬車——給帶回盛家去了。   成培年一聽,差點摔在門檻處,急得「哎呀」直拍大腿。   盛宣禾一聽自己的假女兒幹的好事,也是目瞪口呆,心裡想:這個小村姑又是要做什麼?   可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驚動了盛家老太君?   成家大爺也急得搓牙花子,覺得那個盛家的小丫頭忒不是東西,將他們成家計算好的弄得七零八落。   成二爺打算立刻去接盛桂娘回來,可在盛府門口又吃了閉門羹,並就得了秦太君的話,說是請成家掌事的主君過府說話。   成家兩兄弟一聽,面面相覷,都知道壞菜了,秦老太太知道了!   盛宣禾一聽妹妹回去了,便也趕緊轉身回去,生怕母親心疼妹妹,入宮告御狀,鬧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弄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成培年是遇事便縮的,他知道自己嶽母的脾氣,當即支吾:「大哥,我這幾日公府差事甚多,要不然……您先替我去接桂娘?」   成培豐來氣了,衝著老二瞪眼道:「又不是我搞大了田家寡婦的肚子,你若能等,就待田家的生完再去!」   成培年想了想,只能吩咐人去田家送信,過不了一個時辰,田家小廝給成培年送來了慧淑夫人的書信。   信裡說她已經說動了父親出馬,到時候她會陪著成郎一同前往了。   成家大爺看了信心裡冷笑,這田家的娘們倒是拿捏住老二的性情了,這是生怕他臨陣退縮,便特意來助力一把啊!   不過慧淑夫人若去,必定是想好了說辭,這女人精於算計,如此一來,他也輕省了……   等二兄弟到了盛家府宅時,已經臨近入夜,田家的車馬也同時到了。   田佩蓉特意卸了髮釵一身素衣,只穿了帶著大大兜帽的披風,看上去我見猶憐。   成培年見了急急過去扶她下車:「你孕吐得厲害,幹嘛要來,這裡有我承著便是了……」   田佩蓉看著成郎微微一笑,道:「我怎忍心看你為了我去盛家挨罵,今日除了我,父親也來了。」   成培年抬頭一看,從另一個轎子裡下來的果然是國舅爺田賢鍾。   田賢鍾也是被這膽大的女兒逼入窄巷,舍了老臉登盛門相求,那臉色陰沉得如鍾馗尋鬼。   成家的二爺不過是模樣俏些,自己的女兒也是被迷了心竅,入了心魔,非要嫁給他不可!   田國舅原本看不上成家,但是憐惜女兒年輕守寡,加之先前在夫家過得不快,便決意這次順了她的意。   不過兩府人馬上門,門口竟無接洽之人,只門房小廝引路,將田、成兩家一路引向正廳。   大廳裡只坐了秦老太君、盛宣禾和桂娘母子。   看田國舅進來,秦老太君起身朝著國舅施禮道:「不知國舅這麼晚來我府上有何貴幹?」   田賢鍾連忙朝著太君回禮:「老人家,快些坐下,不必多禮……哎,都是前世欠下的兒女債,今日我帶著我那逆女向秦老太君賠罪來了……」   不待田國舅說完,田佩蓉已經委身跪下,以頭搶地道:「老太君,盛大娘子,請原諒我與成郎……」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抽泣起來。   她雖是寡婦,卻正當年華,雖然素麵朝天,可粉頰垂淚,頓叫人生憐。   秦老太君不似女婿那般會憐香惜玉,懂得欣賞女子嬌態,但要給田家面子,所以和緩道:「慧淑夫人快請起,你如今是雙身子,若是在盛府不安適了,我們盛府可擔待不起。」   但凡這類女兒偷情須得家人出面收拾殘局的,哪個女兒不得窩在家中,等著父母長輩出面說和?   可田佩蓉倒好,竟然素著臉,半披著髮髻,奔喪一般跑到盛家哭跪。   這樣一來,若是盛家不給臉,執意鬧大,她還要挺著肚子賣慘,博得成郎憐惜,更要倒打盛家一耙,說他們毫無憐憫之心啊!   想到這,秦老太君又冷冷瞪了一眼自己那牆頭草一般的兒子。   成家人倒是將這大舅哥品酌拿捏透了,若不是孫女香橋能幹,將她的啥姑母拐回來,只怕這會兒,盛家老爺就要在同意迎娶平妻的文書上畫押摁手印了。   盛宣禾回府時便挨了母親的一頓訓,現在也不敢多說,雙手交合乾脆垂頭不看人,只看母親如何跟成家,田家交涉。   盛家沒有勃然大怒,痛斥女婿荒唐,田佩蓉哭哭啼啼賣慘的戲本子就沒法演繹下去。   所以她只能收斂了啜泣聲,在丫鬟的攙扶下坐到了父親的身邊。   田國舅長嘆了一口氣,對老太君說:「我如今位高任重,疏於管教兒女,逆女田佩蓉與令婿一時醉酒,做了逾越之事。我知道了後,已經重重地責罵了她。然而……她原本根基不穩,身子欠妥,若是貿然滑胎,恐怕傷及性命。她母親過世得早,我若因為苛刻嚴厲害了她,以後黃泉之下怎麼好見她母親?」   這話看似自責,又是早早將滑胎的事情打了死結。若是盛家人逼迫滑胎,便要一屍兩命!   老太君面不改色道:「她嫁入沈家多年,直到沈家公子過世都沒有身孕,如今酒後失德倒有了,也算老天垂憐寡婦。此事一個巴掌拍不響,既然成培年也有錯,自當認下,早早將她納入府裡。我女兒雖然無才情高德,卻也不是善妒之人,能喝得下妾室的一杯茶。」   成培年沒想到一直剛毅的老嶽母竟然這般好說話,不僅面露喜色。可是田佩蓉卻半低頭,捂嘴輕聲咳嗽了一下。   田國舅斜看了女兒一下,笑著對老太君道:「老太君不愧是靖遠公嫡女,頗有大度寬宏之量,我這便替小女謝過老太君成全了……只是……」   他頓了一下又到:「佩蓉這孩子身有萬歲御賜誥命,又是皇后的親外甥女,若是進了成家的門,低頭成妾,就算被擺成貴妾,也卷弗了帝後二聖的臉面。日後她與大娘子相處起來,想必大娘子也不好拿捏分寸,總不能讓萬歲欽賜的誥命夫人出了成家的門,被人指指點點吧,那豈不是要讓皇后娘娘難心?依著我看,既然老太君允了她進門,就再抬舉一下她,讓她跟大娘子姐妹相稱可好?要知道本朝這樣的先例不少,個個都是千古佳話啊!」   這姐妹相稱的意思,便是要抬舉田佩蓉成平妻,跟盛桂娘平起平坐。   盛宣禾聽到這裡,快速地抬頭瞪向成培年。當初在葉城時,他這妹夫一直磕頭認錯,卻壓根沒提平妻的事情。   這可真像母親說的那般,田家若是只想入門做妾,何必三番五次來找他?這是算計好了,只等他入甕啊!   聽到這,秦老太君冷哼了一聲,緩緩道:「本朝雖有平妻先例,可那時開朝的將軍們為了陛下的江山安穩,撫恤新貴舊臣,不得不大展平衡,迎娶雙嬌。戲文裡歌功頌德的也是將軍們的舊妻識大體,懂大義,願為萬裡江山天下太平割捨自己的丈夫。可我還真沒聽說過,哪個戲文裡歌頌過婦人為了替風流成性,酒後失德的男人遮掩,娶了大肚的平妻進門,敗壞一家子門風的!」   這話說得甚重,一改先前大度。   田國舅猝不及防,被損得有些下不開臺,又不得不壓著火道:「老太君莫要生氣,我也知這番請求有些強人所難,然而田家並非不知感恩之人,如今成家四郎也要恩科出仕,他年輕尚輕,得需歷練,田家上下當竭盡全力,維護四郎的周全……這多一位嫡母,總要對一份助力!盛大人在官場上也有個照應不是?要知道如今皇嗣傳承不明,切不可太早高枕無憂,而無狡兔三窟之備啊!」   話雖然說得親和,但是細細一品,滿是脅迫之意。   田賢鍾官場浸染多年,恩威之道運用嫻熟。秦老太君也好,盛桂娘也罷,皆是婦道人家,這一輩子不過圖了兒女前程似錦,她們也老有依靠。至於盛家大小姐攀附慈寧王府,是福是禍還說不定呢。   萬歲的兒子那麼多,哪裡非得輪上他慈寧王?就算太子不幸歿了,難道皇后不會過繼個嫡子到自己的名下嗎?   盛宣禾聽了這話,覺得正說在自己的心坎上。田家如今風頭正健,母親萬不可圖口舌之快,就得罪了田家啊!   這事兒,雖然是盛家佔理,但是貿然鬧到萬歲的跟前,就太不懂事兒了,萬歲年事已高,依然每夜秉燭批閱奏章,若是為了這點兒女家事煩擾聖上,必定要被官家厭煩啊!   就在盛老爺想開口緩和氣氛時,成天復抬手抱拳,淡淡地開口道:「多謝國舅替小輩著想。然家事未理順,何以治國輔佑國君,小侄自認德行虧欠,還需修行,已經呈遞了延考順條,暫不參加恩科。」   此話一出,成培年先低叫了出來:「你這孽子……你是瘋了?這麼大的事不與人商量便自作主張?你可是狀元之才!眼看便要一朝臨頂,豈可功虧一簣!」   盛桂娘滿心憋屈,在成培年罵兒子的時候徹底爆發了:「你還好意思罵天復!若不是你德行有虧,犯下這等子腌臢事,兒子何必為了自證清白,甘願延考?」   聽了這話,田佩蓉的眼淚瞬間掉下來了,哽咽道:「盛大娘子,都是我的錯,與成郎無關,你要罵就罵我吧……」」   盛宣禾都要伸手掏救心丹丸了,若是可以,真想撲過去捂住妹妹的嘴。   不過沒等他伸手,老太君便出聲呵斥了女兒:「住口,你沒能督導夫君修身養性,一味放縱,讓他做了這等虧欠之事,連累了兒子的前程,你難道沒錯?」   田國舅看秦太君各打五十大板,有些摸不透她的脈絡,便試探問:「老太君,您的意思……」   秦老太君道:「國舅爺,你我兒女也大了,都是有自己主意的,您想效仿娥皇女英,也要看我們兩個的女兒有沒有姐妹一場的緣分……桂娘,你的意思呢?」   因為侄女香橋的一番詮釋,桂娘現在聽到「娥皇女英」就犯噁心,加之回府之後,母親跟她痛陳了其中的厲害,而兒子則敞開心扉與她說了些不為人知的陳年往事。   聽了兒子述說的那一段秘史時,桂娘哭得腸子都要斷了。這狠狠哭過一場後,再聽母親的勸告,也能入些心了。   綿軟若桂娘,如今也不得不對自己狠下心腸——就像母親說的,她的兒女都小,她不能不為她們謀劃。田家如此咄咄逼人,平妻之事勢在必行,若是真讓田佩蓉進門,這賤婦恐怕就不是現在哭哭啼啼的可憐樣子了。   田家勢大,盛家如今招惹不起。既然惹不起,那還躲不起嗎?   此時再抬眼看看昔日恩愛的成郎。他雖然人到中年,樣子依舊俊朗,可頻頻瞟著田佩蓉的樣子,沒得叫人噁心!   想她當初不顧母親勸阻,一意低嫁入了成家。原本以為能得到成郎滿心愛護。沒想到成郎的心思卻越發高遠,覺得盛家的高梯不夠高了,多年的夫妻情誼,在他那一錢不值。   想到母親和兒子的語重心長跟她細掰扯了幾夜的話,她終於收起了眼淚,依著跟母親先前商量好的,開口說道:「成郎不顧念髮妻臉面,私會致人懷孕,毀人名節在前,逼迫我盛家同意他納平妻,累得兒子前程受阻在後,既然如此,夫妻情盡,倒不如就此和離,婚喪嫁娶……再不相干!」   此話一出,滿堂人的臉色各自生變。   田佩蓉眉頭舒展自是歡喜。成培年錯愕難過之餘,又暗暗舒了一口氣。田國舅也是臉上略帶客套的歉意道:「這……這如何使得?」   盛桂娘吸了吸鼻子接著道:「不過在座的諸位自當知道我並非自願和離,實在是被逼到如此絕境,我自是可以自出成家的大門,但是不能不為我的兒女考量……在籤和離書前,還請成二爺將自己的家產分上三份,其中兩份各自掛在我兒子與女兒的名下,從此以後他們也跟著我一同離開成府。雖然姓氏不改,掛在成家族譜之上,但是寄養在盛家,以後也不必勞煩成家的長輩嫡母來教養他們!」   此話一出,成家大爺不幹了!   成培豐祖上的商賈氣甚濃,對錢財向來算得清楚,二弟為官,無暇打理產業,大房二房的家產歸攏到一處,都是由著他掌家。   現在盛家開口要成家拿錢財來補償老二家兩個孩子,豈不是要他出血?   當下他也開口道:「哪至於和離?再說就算是和離,沒有這麼分家產的!從來都是婦人帶著自己的嫁妝自行離開,哪有管夫家要錢的……對,補償個百千兩也行,可是分家產?這哪像什麼人話……簡直是土匪要挾嗎?」   秦老太君這是沉下了臉:「不像人話的話,老身今日聽得夠多了,還真聽不出我女兒的話有何不妥。女兒和離之後,新婦自會給成府添丁,可憐天復得晴卻無人憐愛,你們成家的錢,我盛家的女兒一份不要,分出的家產也是補償在自己家孩子的身上,並不為過吧?」   成培年雖然不管家,但是也知道成家累世經商,當年又發了一筆國難財,著實家底不菲。   聽老太君的意思,是要他傾其所有,那……他以後的日子還過不過了?再說,此時他也琢磨回味了——如此和離豈不是讓人知道了他是受了田家的脅迫,才棄髮妻娶寡婦的嗎?到時他的官威面子何在?   當下也就著大哥的話頭,急急往回拉攏。   桂娘原本這般開口提和離,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成郎悔改,以她和兒女為重,讓田氏低頭入門做妾就是了。   沒想到這成培年只憂心著自己的官威家產,卻毫無心疼她和一對兒女的意思,再熱的心也冷了。   成天復輕輕握住了母親的手:「母親莫要憂心,一切有我……」桂娘的心頭一熱,淚意翻湧。   田佩蓉這時也回過味來了。盛桂娘雖然答應和離,卻是一意要成郎淨身出戶啊!那她入了府去,接下的日子可怎麼過?到了她兒女那裡,還剩下什麼?於是她連忙低低給父親耳語,讓他勸一勸盛家人。   大廳裡吵鬧聲此起彼伏,成家卻毫無妥協的意思。   老太君冷笑一聲,突然開口道:「諸公聽了甚久,還請出來替老身主持公道吧!」   說話間,大廳一旁的屏風突然被移開,露出了一直在屏風後坐著的盛家與靖遠公府的族老。   這驟然變故,讓大廳裡的吵鬧聲戛然而止。   靖遠公當年戰功斐然,族裡的子弟多跟他老人家上過戰場,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的幾位,有兩個當年也是跟萬歲在兵營裡稱兄道弟,共蓋一襲,皆是德高望重有臉面的長輩。   方才幾個老人在屏風後聽著田、成兩家的厚顏無恥,氣得渾身亂哆嗦。   待出來之後,秦家族老翹著雪白的鬍子,衝著秦老太君道:「大姑娘,跟他們廢話什麼!你去換上命婦冠服,我們老哥兒幾個的,陪著你去宮中聖上面前說道說道。難道這世道變了?如此妖魔橫行?皇后娘娘若是知道她家出了這等不要臉的婦人,非得賜她三尺白綾,吊死在房梁上!我就不信蒼天閉眼,任他田家逼親,擠兌人家的嫡妻正子!若是官家不管,我們幾個老不死的就長跪宮前,非得求個天地公道不可!」   第25章   秦太君似乎被老人家說動了,緩緩起身,準備換衣入宮,為女兒伸冤。   這樣的場面,田國舅始料未及,也有些鎮不住了,少不得連忙起身,勸服幾位長輩消消氣,直說這等家事私了便好,怎麼能勞煩宮中二聖?   要知道,若是盛宣禾還好拿捏,所謂有利便有益。大家坐下來慢慢商量,各顧各的臉面就是了。   可現在秦老太太居然糾集了一群冥頑不靈的老不死在這鬧。這幫老傢伙依老賣老就不好弄了。到時候萬歲與皇后都騎虎難下,不得不嚴懲了田家。   田國舅和成培年都在朝中為官,那臉可就大大丟盡了。   勸說到最後,田賢鍾便羞惱起成家二兄弟來——既然用錢財就能順利解決的事情,緣何要鬧到聖上那裡?   而成培年琢磨過味兒來,便勸桂娘回心轉意,夫妻一場十多年,何必如此撕破臉和離?   勸不動,他轉而勸田家退一退,暫時以妾侍入門算了。可田賢鍾眼看著成家要破財了也不肯通融鬆口,依然立意女兒入門作平妻。   田賢鍾方才雖然聽了女兒的嘀咕,但心中自有估量。   成家雖然有錢,但一個商賈之家逐利能有多少?如此給了盛家後,以後再賺就是了,成培年為官,自有定時俸祿,而且他田家也會補貼女兒,豈會叫人吃不上飯?   想他堂堂國舅爺的女兒去做妾,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三方各持己見,毫不退讓,一時間將個成培年架在火上,急得吱吱冒油。   盛宣禾作為盛家的一家之主完全插不上話,他也萬萬沒想到母親悶聲不吭拉來了這些人,實在不敢想以後的鬧劇,便藉口著胸口疼,便躲在一邊嚼丹藥去了。   最後那些族老們沒耐性了,居然一拐杖哄開阻攔之人,邁著方步便要叫馬車去宮中擊鼓。   田賢鍾一把將成家兄弟拉扯到一旁,也不知如何威逼利誘,又許了什麼好處,成家老大總算是鬆口同意了。   不過成家老大有言在先,在賠償桂娘的一對兒女前,先要分一分大房二房的家產,老二惹的冤孽可不能拿大房的那一份填。   秦老太太看起來甚能熬夜,當即讓成家派帳房來拿著帳本清單點數分家,再順便將兩個孩子的算出來。   成家老大覺得這樣怪沒意思,便沒好氣道:「我們成家也是有頭臉,還能賴帳不成!」   族老幫腔道:「我可沒看出你們成家是個什麼地道人家,趁著我們幾個老傢伙在,趕緊將這事兒了結了!也省得大姑娘再跟你們這些小王八羔子閒扯淡!」   成家兩兄弟被罵得臉色青紫,也只能叫帳房連夜趕來。   等帳房來了時,沒一會便算好了。成家老二的家底不少,也不過是京城裡常見的富庶人家罷了。   成家老二家產分作三份,實在不多。   一直不吭聲的成天復突然搬椅子坐到了帳房的邊上。   狀元之才,不光文採了得,算數也是極好的。只見少年撩動長袖伸手拿筆圈畫,開口指正帳房錯誤。   二房向來不管人間煙火,家中的店鋪資產都歸大房管。不過成天復這孩子從十二歲起,沒事就往帳房跑,說是要跟帳房學理帳。   成大爺原先看他不過是個孩子,做事沒有幾炷香的熱度,便隨了他的意,沒想到,他悶聲不吭地一看就是這麼多年。不過他學得認真,卻從來沒有挑過帳房的疏漏。   現在卻一遭發難,小小年紀算起數來條理清晰,連埋在帳本裡幾年前的舊帳都翻出來,指出了老大虧空公中的幾本帳目,更是如數家珍一般,說出了漕運的船隻,每個月的流水活帳,以及家中的開銷餘款。   這麼一算,帳房之前的分帳就大大不對了!   幾個族老大罵成家奸商世家,喪盡天良,立刻又要老太太換衣服去見陛下。   成培年氣得直拽大哥的衣領子——這都什麼時候了?大哥還在敲精算盤,搞假帳那一套,這是要毀了他和成家的基業嗎?   如是又回來,帳目又要重新算。整整一夜,理順了家產也分清了賠償。   幾個老人撐不住,大半夜裡就各自躺在僕役們搬來的軟榻上睡覺了。餘下的幾個,靠著茶水強撐,只看那少年跟帳房一筆筆地理帳。   田賢鍾看著帳房慢慢拉出的清單,一張老臉也漸漸拉長——他沒想到成家居然如此家底雄厚,那名下的田產商鋪,還有漕運鹽司多如牛毛,簡直叫人看紅了眼。   田佩蓉也是看得臉色鐵青,氣惱不已——這些原本該是她和她將來孩子的,竟然就此眼睜睜地被分走,還不能出聲阻攔,怎麼讓人能忍下這口惡氣?   成培年看著兒子從容地撥打算盤,更是心中暗罵孽子——這是前世的討債鬼投胎不成?他老子還沒死呢!分起家產來簡直是只貔貅,只吞不吐!   待分出老二名下的店鋪田產時,光是兄妹倆名下三分之二的地契就裝了滿滿一大木箱子,至於銀票、黃金也要另外裝箱。   若是只有盛、成、田三家,田賢鍾真想開口反悔。成家竟然如此富可敵國,他一時大意,竟然將一半的國給分了出去,等女兒入門,還剩下什麼了?   可是幾位族老一直虎視眈眈,又都是口無遮攔之輩,若是傳揚出去,恐怕要傷了皇后的臉面,他也要被注重德行的陛下叫去斥責。   現在唯有拿財消災,可著盛家人的心意來。   待天色大亮時,在族老的主持下,兩家分寫了文書,便就此和離了。   老太君一夜未睡,可看著數地契也神清氣爽。   成家欺人太甚,壓根沒將盛家看在眼裡。還真當盛家的女兒是鄉間被休的婦人?她盛家的女兒,就算三嫁四嫁也不愁嫁!可是嫁人之前,她得將成家剝下一層皮!   就像外孫所言,成家重利輕義,既然如此,便要成家狠狠地放一放血才好。   至於鬧到皇帝那裡,雖然聽著解氣,但萬歲斷不會因為皇后的侄女失德而廢后,盛家若因此脅迫陛下重責田家,未免失了人臣的厚道,更會落人口實。   如今女兒的姻緣也就這般了,她不能不為兒子和外孫以後的仕途考量。   至於天復,他如此有氣節,寧願順延恩考,也不受用田家的人情,如此昂揚男兒就算不為官,也定有一番成就!   而得晴有了嫁妝傍身,跟著桂娘出來,也不必受那個風流寡婦的腌臢氣,以後怎麼也能尋一戶好人家!   田賢鍾看塵埃落定,便強裝笑臉,帶著一臉怨氣的女兒與老太君告辭了。就算盛家盤算了成家的家產,但總歸是給自己的女兒讓出了正妻位置,給足了皇后臉面,在情理上,挑揀不出錯處,他們田家明面上還得對盛家感恩戴德。   至於成家老大則肝痛肺痛,心裡又怨恨起田佩蓉多事——她若肯為妾,成家何必痛失半壁金銀江山?有了這個根鍍金的攪屎棍子入門,依著他看,還真不如原先的盛家婦人呢!   而成培年覺得一夜如夢,恍恍惚惚地,沒等他想明白,自己的髮妻,還有一雙兒女便要離府而去了。   不過錢財散去,總能賺回來,這兒子歸根到底是他的嫡子,如此偏幫外祖母家,像什麼話!   臨離開盛家的時候,成培年將天復叫到了花園子一角,沉著臉申斥兒子糊塗,他當知道自己姓成,若是真跟了盛桂娘,以後便是無根基的人,難道他還真想在盛家的屋簷下過活?   成天復沉默地看著父親,聽到他喝罵完了才道:「我小時一直覺得父母恩愛,不像大伯房裡美妾如雲,腌臢不堪。可是在五歲時,陪父親一同宴飲,卻看見父親跟作陪的歌姬在後宅幽會,才知是會意錯了父親……」   成培年沒想到兒子突然提起他多年前,連自己都差不多忘了的荒唐事,不由得瞠目結舌地看著兒子。   成天復淡淡道:「父親忘了,就是我將獻王府的亭子點著的那一次。我那時小,本以為父親乃是酒醉失態,若是別處著火走水,便能讓父親清醒過來。」   這下子,成培年總算想起來了。那次走火的確衝散了他一樁露水姻緣。不過那時他還以為小子淘氣,回家便罰他跪了家祠。沒想到……他竟然是因為撞到了自己幽會風塵女子,才如此而為的!   「那你……可有告知你的母親?」成培年抵賴不得,只能低聲問道。   成天復冷笑了一下:「我一直盼著家中和睦,不願父親的私德有虧,害得母親難過,自然什麼都不會說。可是此後我才發現,父親的紅顏甚多,光是點火、捅馬蜂窩也阻不斷父親的桃花如雨。」   成培年這下子面子完全兜不住了,沉著臉道:「大丈夫不拘小節,有三四個美妾也是應當的,何況我可從來沒有將那些女子招入府中……」   成天復似乎動了氣,突然大聲打斷道:「父親如此,並非你疼惜與母親的情誼!完全是你當初求取盛家女的時候,跟我外祖母允諾過,絕不納妾!加之母親苦苦哀求,這才讓外祖母點頭答應母親下嫁。盛家聲威正健的時候,你倒是顧忌了母親的臉面,只在外風流。可是現在盛家不如從前,你又攀附了田家的大樹,不是立刻給我再招個嫡母入門嗎!你……」   沒等他說完,只聽「啪」的一聲,成培年鐵青著臉狠狠給了兒子一巴掌。被兒子如此頂撞,他的臉上實在掛不住,忍不住就給了兒子一巴掌。   成天復被打得微微側頭,然後一臉無所謂地轉頭看向父親:「父親不必如此動怒,我已經不掛在成府受教,不需您勞神動手。不過父親也該知道,我小時並非你所想的那般頑劣,只是這些年一味替父親遮掩,實在是心力交瘁,況且這次父親也是鐵了心要迎娶新婦,我便不阻攔父親的天定姻緣了。還請父親放心,從此以後,母親與妹妹自有我來照料,先恭祝父親新婚之喜,早添貴子……」   他說話時依舊雲淡風輕,可句句誅心,讓成培年無地自容。   想來,兒子先前也是將自己這麼多年的風流盡數告知了桂娘,才讓桂娘痛下決心,跟自己和離斷情。   想著成天復的確是從五歲起就變得頑劣不堪,而且不愛言語。沒想到他那時小小年紀,竟然裝了這麼重的心事。   只是當父親的威嚴已經在兒子面前支撐不住,成培年走得甚急,頗有落荒而逃之感。   成天復站在樹下,看著父親的背影遠去,這才,轉身走到一旁的假山石處,拿起夾在石頭縫利的繡鞋,探頭衝著茂密的樹冠道:「若是聽夠了,就下來吧。」   躲在枝丫茂葉裡香橋一縮脖子,沒想到成四的眼睛這麼尖,居然看到了她落在石頭縫裡的繡鞋。   這下場面就尷尬了。不過可怨不得她,要知道明明是她先到的,上樹摘果子也完全是為了給祖母泡茶,並沒有偷聽他父子閒話的意思啊!   所以她灰溜溜爬下樹來時,不待表哥大人開口,便搶著說道:「我耳朵不好,樹又太高,方才什麼都沒有聽見,請表哥放心,你就算不拿銀子堵我的嘴,我也不會出去亂說的……」   如此父子恩斷義絕的場面,真的不好聽牆根。如果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出,她早起時賴一賴被窩就好了。   昨晚大廳分家拆夥,老太君領著一夥子人熬夜,甚費茶水。盛宅的夥房也一夜沒有熄火。   她本以為一廳子的人晨時應該散盡去補覺了。沒想到這父子二人熬了一夜,居然還有氣力跑到後花園裡吵架。   表哥看起來不是心情很好,冷冷地看著假表妹,沒有說話,徑直轉身,長衫翩然,大步離去。   盛香橋看著他的背影,幽幽嘆了一口氣——五歲就替爹爹收拾殘局,揩拭髒屁股的兒子,也是怪可憐的。   盛家在那天一早就派出了家中的僕役去成家抬桂娘的嫁妝。   跟成家的富庶相比,桂娘的嫁妝不值一提,但是抬回來便是表明盛家與成家姻緣已斷,再無干係。   而成天復也帶了自己的小廝前接了妹妹回到盛家。   成得晴從成家出來時,眼睛已經哭得跟腫桃一般。她原也不掌事,壓根不知家中暗流湧動,只覺得睡了一覺而已,父母就已經和離,而自己也要出了成府去了,這完全如晴天霹靂,讓小姑娘有些招架不住。   到了晚飯的時候,盛香橋終於知道了昨夜姑母跟姑父鬧和離了。   庶妹香蘭最先抽了一口冷氣,羞惱得像她爹娘和離一般嚷:「姑母,你也太糊塗了,怎麼……怎麼就這般和離了?還……還把表哥給帶出來了!」   難怪盛香蘭生氣,原本最鍾意的表哥驟然貶值,成了跟和離母親過活的出府公子,這……以後出身名聲就都有了瑕疵,加上他還延考,也不知會不會耽誤前程,怎麼看都沒有什麼適嫁的地方了。   盛宣禾看二女兒咋咋呼呼的樣子甚沒規矩,便重重放下碗筷道:「長輩的事情,須得你來指點江山?這和離之事是你祖母主持,由著盛家和秦家的長輩出面敲定的,就是後悔……也輪不到你!」   雖然盛宣禾也覺得二女兒說得有道理。妹妹的事情,哪至於如此?再說妹妹無錯,就這般和離了,豈不是吃了悶虧?   盛宣禾不敢妄議母親糊塗,但是言語間也是稍有不滿的。盛桂娘在一旁悶頭吃著飯,聽了二外甥女的話,頓時沒了胃口。   她性格原本就是優柔寡斷的,原先在成家立意遮醜讓夫君娶了平妻,回到娘家後,又在母親勸說下跟成家和離。   現在聽了外甥女的話,她難免有些上火後悔,覺得這和離得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就在這時,一旁的成得晴倒是開口了:「有什麼後悔的?我離開的時候,我那大伯母已經張羅管事選買紅布燈籠了。這邊送走了舊人,成家就要迎了新人。死賴在那裡作甚?難道讓我娘終日以淚洗面?」   成得晴從哥哥的嘴裡知道了母親和離的前因後果後,倒是比桂娘更加堅定,覺得祖母做得對。不然等田家那個寡婦入門,也不知以後會生幾個,自己和哥哥的家產豈不是要被分去了?   倒不如趁著現在成家理虧,理了帳本子分開過活。那成家的門楣除了銅臭味多些,在京城裡沒有什麼可顯擺的。依著她看,還是母親娘家的門楣高些呢!   成天復沒有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給妹妹和母親儘可能地夾了些愛吃的菜——盛家的節儉在飯桌上體現的淋漓盡致,炒菜的肉絲刀工細膩無比,須得動筷勤些才能品出肉味。   香橋很有外人的自覺,一直沒有插嘴說話,只默默吃飯,只在飯後妄廳外走時,小聲提醒表哥為客之道——既然桂娘返家,他和妹妹也寄住盛家,是不是應該交些飯夥銀子?   看成四表哥在斜眼冷看她,盛香橋再接再厲道:「都是一家人,若是拿錢出來就顯得遠些了……倒不如表哥您買來些肉蛋雞鴨,堆在廚房裡讓廚娘做便是了。」   她可聽說了,成四分得的錢財不少,每月拿出些肉錢不成問題。可是盛家節儉入魔,若是交飯夥銀子,恐怕又被節儉了去,倒不如買些現成的肉菜,若是不做就會壞掉。   她說完後,見表哥還是冷冷瞪著她,便面部紅心不跳道:「凝煙說我太瘦,還是有些不像,可若日日吃青菜,哪裡會長肉……表哥,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成天復沒有說話,轉身就走了。   不過第二日中午時,盛香橋發現端來的餐盤上擺著一盅黃酒燒豬腳的時候,便知道表哥還是聽進去了的。   吃著軟糯的豬腳,外加鮮美的燒魚,盛香橋覺得表哥寄住在盛家……著實不錯呢!   盛家的姑娘和離,可不算小事。之後的幾日,白氏倒是很有眼色地陪了陪桂娘母女,不動聲色便套問到那兄妹雖然不用成府教養,但是成家卻出了大筆家產。   這對哥兒姐兒可都是有大筆家產傍身的!當下盛香蘭的懊喪頓時有所緩解。   盛香橋並沒有跟白氏母女湊趣作陪。她知道自己不得姑母和表妹的眼兒,就不去討沒趣了。而且祖母請的女夫子也往京城趕了,人雖然沒到,卻委託她在京城的舊日門生送來了一卷溫習的測題,說是女夫子來時要考的。   香橋打開看時有些傻眼,書卷上並不是她原想女德戒律,而是《處世懸鏡》一類的書單子。   裡面需要她背誦的也全是書中「曲為聰,止為智;忍為要,厚者成」等處事自保不露鋒芒一類的要義。   香橋並不是原先那位敏感自卑的大小姐,看了夫子圈的題,便知道定然是祖母的意思——她老人家是擔心自己嫁到王府後,不懂得進退分寸,得罪人而不自知。   祖母煞費苦心請來名師,並不是要給王府培養出什麼賢惠的媳婦,而是要她的孫女能夠明哲保身啊!   雖然明知道祖母的一片關愛儘是給了自己親孫女的,但是香橋的心裡還有些感動。畢竟已經很久沒有人這般為她著想了。   書單子有了,這書籍便要去表哥的書房裡去拿了。   這天早飯後,她正帶著凝煙幾個丫鬟,準備去表哥的書齋裡拿書時,正看見表哥與世子爺一起從外面走過來。   兩個高大的小爺並肩走來,很是晃眼。   世子爺是這幾日才知成府的事情的。   關於盛成兩家的事情,紙裡包不住火,京城裡沸沸揚揚漸漸傳開了。慈寧王爺還大大頌揚了一番盛夫人的如梅傲骨,寧肯和離也不跟田家的女人為伍。   雖然盛成兩家是關起門來議事,但幾位族老顯然嘴巴不夠嚴,那一夜的詳情成為各個府宅飯桌上的談資。   那盛老太君是何等的脾氣?滿京城誰不知道?   虧得成家敢打算盤,一個小小的戶部候補居然還想取了平妻?真是仗著他家祖上的陰德還有幾個臭錢就不知所以了。   不過這盛家也太忠厚老實了,居然就這麼給田家的女兒讓了位置,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盛家給皇后留看了面子,寧可自己女兒吃虧,也沒有去萬歲那裡鬧。   第26章   如今慈寧王府跟田家壁壘分明。   慈寧王覺得盛家受了田家的欺負也好,最起碼是跟王府一條心思的,所以囑咐王妃領著世子來看看,順帶聊表關切。   世子爺不耐在前廳聽女人的婆婆媽媽,便拐到後書房來找天復。沒想到在書房門口就遇到了自己未婚妻。   因為在府中,香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塗脂抹粉,假扮嬌豔,只簡單挽著兩隻髮髻,戴了對白珍珠的耳璫,加上淡藕色的便裙,明眸靈秀,皮膚白得像三月春雪,仿若換了個人一般。   世子爺楞了楞,才從五官依稀認出這小姑娘……是他的御賜未婚妻盛香橋。   盛香橋見了他,半低下頭與他問禮後,便轉身想走。世子爺卻問:「你來找成四何事?見我轉身便走是何道理?」   凝煙也略顯緊張,假小姐今日沒有扮上,雖然府裡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她原本的樣子。但是世子爺畢竟是偶爾才見,別讓他瞧出破綻來,於是她搶先道:「小姐原本來跟表少爺借書的,世子爺既然跟少爺有事,一會我來替小姐取就是了。」   世子爺聽了略帶嘲諷地笑,轉身問成天復:「成四,你的書齋裡難不成也有話本子?居然有她能看的書!」   看來世子爺不知從哪裡知道了盛大小姐的讀書品味,張嘴便嘲諷起來。   盛香橋抿嘴故作不悅道:「祖母替我請了女夫子,需要提前溫書,我才來跟表哥借一借的。」   成天復伸手接過了凝煙手裡的書單看了看,道:「這些書房裡都有,一會我讓青硯給你送過去,你先回去吧。」   香橋點了點頭,正要轉身離開,卻發現去路已經被金世子高大的身子給堵死了,他吊著眉梢,濃眉擰起,不滿道:「方才我陪著母妃前來,你也不出來作陪,只派人傳話說你頭痛,可是依著我看,你現在精神得很啊,怎麼裝病不來見?這麼沒有禮數,我看什麼夫子都教不好你!」   香橋今日的確不舒服,也許是前些日子柿餅子吃多了,有些腹痛脹氣,若是見客時打嗝放屁諸多不雅,祖母這才對王妃找了託詞說她頭痛的。   畢竟脹氣也不是什麼雅病,總要尋個正經的名目。郎中看時囑咐她多在園子裡走動,她這才溜達到書房來的。沒想卻跟世子爺碰了個正著。   盛香橋知道,往日的正主小姐看到這位世子爺的時候向來沒好氣,現在看來二人多起紛爭,不光因為盛香橋脾氣暴躁,也是因為世子爺不會好好說話的緣故。   想到這,她微微一笑,半抬眼斜看著金廉元:「的確病了,從那日湖邊回來就受了涼。世子爺您沒事吧?畢竟那日湖上泛遊寒氣更大,我一直憂心著那畫舫裡的棉被子也不知夠不夠厚,可別凍了您這金枝玉葉。」   「你……」金世子沒想到小丫頭如今氣人的功力更甚,也不叫嚷,只眯縫著一對新月彎眼,一針見血地點出他拋下未婚妻,而跟煙花女子狎玩的短處來。   他一時氣得說不出話,只伸手點指著盛香橋,小丫頭毫不客氣地衝著他狠狠打了個大噴嚏,然後理直氣壯道:「請世子爺讓讓,仔細過了您病氣。」   世子爺被她一個噴嚏噴得下意識閃到一旁,就看見小丫頭目不斜視,撞開他,頭也不會地走人了。   「天復!你可有看過這般刁蠻的女子?」   虧得她長得如此清秀,他方才還覺得她不說話時有幾分粉瓷娃娃的可愛。可一張嘴,刁蠻盡顯,不可理喻!   可惜立在他身邊這位少年郎似乎也是護短的,只一味護著他表妹道:「世子爺,您……也該收一收心了,我還要默書,您若無事還請回吧。」   金廉元覺得自己的昔日同窗最近跟自己疏遠得厲害,幾次尋他出來玩都邀約不到人,他今日都親自上面來了,這成四也是冷淡不欲多言的樣子。   「你不是不參加這次恩科了嗎?為何還要窩在書房裡,雖然你現在離開成府,可依舊是京城裡有頭臉的少爺,誰也沒瞧不起你,你幹嘛擺出副喪氣的樣子?」   成天復淡淡道:「只是延考,不是不考。」說完便進了書房,然後坐定在書桌後對世子道:「世子若是無聊,可自尋書架上的書看。」   說完,他當真低頭看書,不再說話。   世子爺是來尋他玩的。現在看他似乎意趣不高,不愛搭理人,頓時起了脾氣,冷哼一聲,便起身走人了。   待金廉元遠去,成天復才慢慢抬起頭。   他倒不是有意疏遠世子,只是現在盛家跟成家決裂,跟田家的關係更是微妙。   他不想讓外人以為盛家急急站隊,與慈寧王府為伍,要跟田家分庭抗禮。   萬歲賜婚是一回子事,而結黨相爭卻是另外一回事了。盛家幾代忠良,不可在大舅舅這一輩上功虧一簣。   當年祖父為他找尋的名師乃昔日內閣大學士胡方翟。   老先生不戀慕仕途,在正當年歲的時候與陛下請辭,開辦了泗鹿書院,培養出的名人雅士不盡其數。   他在恩師席前受教時,胡先生曾云:「學問當為民,入仕當秉心。不因一時榮寵而喜,不為一時趨利而燥。」   這些話看似陳詞濫調卻都是老先生自己為官多年的感悟。他甚為看中成家四郎,曾同他講聖人不立危城之下的道理。如今朝中立嗣不明,萬歲雖然年邁但並不愚鈍。   然而朝中此時傾軋結黨之風盛行,田家外戚勢力不斷擴張。   慈寧王為人專橫偽善,並非帝王之才。他不願因為與世子舊日同窗情誼,早早綁在慈寧王府的戰車之上。   此番遭逢家變,也是順便跟外戚田家劃清界限。   這些道理,他同父親講過,可父親卻認為他小子作怪,不大的年歲妄議朝綱。   這些話,他也同舅舅講過,不過舅舅覺得他太過小心謹慎,前些日子萬歲還褒獎了慈寧王治理下縣貪墨案有功,在朝堂上大為頌揚王爺乃能臣,慈寧王府風頭正健,哪有頹勢?   所以這些話,也沒有太入盛宣禾的心。   那幾日夜半舞棍,雖然打爛了一池子的花草,倒讓成天復將理順了思路。   就像恩師所言,他的年歲還好,不必急功近利,急著入仕站位。   眼下,他剛承接了從成家分來的田產,他那大伯也不是好相與的,豈會甘心肥水外流?所以給他的鋪子田莊裡,似乎埋下了許多暗樁,須得一一梳理,才可納入正規。   妹妹隨了母親一起出了成家,雖然掛著父姓,並未出成家族譜,可以後議親時難免遭人非議,唯有他穩住家業,將來有所建樹,替母親撐起門楣,才不至於延誤了妹妹的終身……   想到這,他慢慢將手裡的聖賢語論放到一邊,從桌下摸出一把算盤,然後對著帳目,一邊滑動算珠,一邊核算流水盈利……   盛桂娘一遭與成培年和離,卻讓滿京城的貴婦們肅然起敬。   娶平妻這種事,戲文裡唱唱就好,哪能真的照搬著做?若成家開了先河,京城的府宅子們可就要亂了套。   盛家老太太將門虎女不受腌臢氣,盛桂娘也算給舊貴門戶撐住了貴女該有的傲骨。   聽說萬歲都敲打皇后,問盛家的女兒好端端的為何求去和離,是不是他田家以勢壓人,有些咄咄逼人了?   害得皇后那日將哥哥和侄女都叫入了宮裡,好一頓申斥,直說這逼迫著秦老太君的女兒和離,荒誕得離譜。   害得田賢鐘好一通解釋,說他家壓根就沒有讓盛家女和離的意思,真的是盛家執意和離,勸也勸不住的。   皇后看著低頭不語的田佩蓉,氣得要宮女掌她的嘴,還是田賢鍾這當哥哥的跪下苦苦哀求,這才免了一頓嘴巴。   田皇后也是氣得想不明白:那成培年就是樣子好些,哪裡值田佩蓉這般花費心機,非要嫁給他不可?   想到萬歲意有所指的敲打,皇后氣惱之餘少不得提醒哥哥做事謹慎一些,以後對盛家尤其要客氣,不然的話,整個田家偌大一族,真要被人看成是鄉間橫行強娶的惡霸了。   田佩蓉理虧,只能靜默地聽著姑姑發火,不過她的心裡卻冷冷一笑:好個盛桂娘,看著綿軟真是好手段!累得田家還沒嫁女,就得承受著盛家的無盡人情!   想著二房分出去的偌大家產,田佩蓉的心裡說不出的鬱氣。   當初她與盛桂娘未嫁的時候,只因為自己的姑姑還只是個後宮妃嬪,田家不夠顯貴,她便被盛桂娘給比了下去。   現在好不容易她得以改嫁心心念念數載的情郎,自己還沒有出生的兒女就要被盛桂娘的孩子逼迫得無甚體面產業繼承!   倒不是她在娘家夫家沒有見過錢銀,而是她不甘心著自己夫君的家產就如此淪落旁人,更咽不下這口憋了數載的悶氣!   不過眼下,她的確不能做些什麼,反正來日方長。盛桂娘的一雙兒女也未及成人。她能搶了盛桂娘的丈夫,難道就不能為自己的兒女搶回家產嗎?   想到這,田佩蓉輕輕地撫摸著肚子,不由得一陣冷笑……   第27章   再說奔回娘家的盛桂娘,並沒有太多悲春傷秋的光景。   人到中年,少年時光再多的情愛也變得由濃轉淡。加之她從兒子的嘴裡驚悉夫君成郎隱秘的往事,頓覺年少的一場情愛也儘是錯付了。   初時倒是傷感得食不下咽,人也開始憔悴,每天若不哭一場,便覺得滿腹的愁怨無所寄託。但兒子捧來如山的帳本讓人應接不暇。   據說分給成天復的那些店鋪裡熟手的掌柜好似商量過一般,突然甩手不做了。成天復雖然及時找了些人接手,但是像錢銀這類細帳都自己親自過問才好。他說這些帳目得慢慢梳理,交給別人不放心,就得由母親來做才穩妥。   盛桂娘哪裡會看這些?一時忙起來就連白氏母女找她飲茶都沒空閒。   緊接下來,雪片一般的邀請信函紛湧而至,都是邀約桂娘出府做客的。   就在這時,兒子又說找到了位靠譜的帳房先生。桂娘頓鬆了口氣,直說自己應酬太多,還請帳房先生來看,總算推掉了讓人頭大的差事。   說到桂娘應酬多,也是有原因的。雖然成家即將迎娶田家女,可若其他的府宅子見風轉舵冷落了盛夫人,倒顯得自家目光短淺,見風轉舵了,短了士卿之家的氣節!   素日與桂娘交好的那些夫人要麼親自到盛府來看,要麼邀請桂娘去吃茶宴,不願露出冷落失意人的勢利,所以和離婦人的日常真的是安排得滿滿當當。   盛桂娘原本也要帶盛香橋同去,幸好祖母請的夫子來了,盛香橋便可以順理成章留在府中用心功課。   府上請的女夫子乃是前朝大儒崔秉信的二女兒崔白雨,曾經也是萬歲的姐姐馨寧公主的女官。   後來崔白雨嫁人,同夫君一起開辦女學學堂,教出了不少名門閨秀,但是近些年來,她也有封山之勢,不大收學生了。   這次若不是應承著秦老太君的人情,崔夫人還真不會出山呢。   如此難得的名師入府,二小姐盛香蘭本也應該一同修學,可是白氏覺得女兒家又不是哥兒,得做學問安身立命,何須太下氣力?況且她女兒的琴棋書畫一向比盛香橋出色,也沒有錦上添花的必要了。   也不知白氏夜裡如何吹的枕邊風,總之盛老爺免了二小姐修習之苦,讓她可以跟在姑母桂娘身邊去各大府上茶宴詩社的走一走了。   一時間,她一個庶出的小姐倒像是盛府的正頭嫡女一般風光無量。   白日裡,崔夫人跟秦老太君一起飲茶,看著廳旁帘子後,乖乖坐在桌邊寫字的盛香橋,笑著道:「我還當你這孫女有多頑劣呢,雖然底子薄了點,字寫得不好看,但是個能坐住的。」   秦老太君搖了搖頭:「快別誇她,免得翹了尾巴。她也是之前受了些挫折,這才稍微收斂了性子,別看她人小,主意大著呢……我真是擔心她以後入了王府,不知進退啊……」   崔夫人看了看香橋,輕聲道:「老夫人,您多慮了,這孩子看著就是個聰慧受教的。我初次見她時,倒是覺得她眼熟,後來才想起這孩子長得可真像……」   說到一半時,崔夫人似乎覺得不妥,將話頭又咽了回去。秦老太君跟崔夫人曾經侍奉的馨寧公主都是舊交情,自然知道宮闈裡的那一段秘史,更知道崔夫人為何想起了那位。   老太君看了看偏廳裡的女兒,搖了搖頭道:「我孫女長得確實像『她』。不然也不會被官家特意指婚。可惜這孩子沒有『她』那麼大的運氣,那一位才是有大造化的通達之人。在世的時候一輩子過的是寬閒寡患的寧靜日子,就算之後家裡遭了大難,也都是她去世之後了,最起碼閉上眼時,此生無憾……當年公主和我都惋惜過她太心高氣傲,居然不肯答應……現在想想,她想通的事情,我們到這個年歲才明白啊!」   兩個經歷過宮中幾度春秋的老人同時靜默了,這一時不用說什麼,也知道彼此在想些什麼。   香橋坐在偏廳裡,隱約能聽到兩個老人家在說話,但一時聽不大真切,所以便專心寫著自己手上的紙。不過她現在臨摹的並非表哥送她的鶴體碑帖,而是入門的字帖而已。   有了名師指點,進步起來也順利成章。她最近寫的字,總算是規矩有了模樣,勉強能入得人眼了。   因為之前用功看過崔夫人叫她看的書單子,待崔夫人考的時候再略微藏拙一些,崔夫人依著她的表現布置的作業並不算太多。   不過除了修習養身之道外,持家打理帳目也是功課的重點。秦老太君親眼見自己女兒過了半輩子的糊塗日子,也是心有感慨,知道自己沒有將女兒養好。   到了孫女這裡,亡羊補牢,總要讓她明白些俗務,將來去了王府,偌大個門庭,她那未來的婆婆又是個精明的,須得香橋幹練些,才不至於被人嫌棄。   讓崔夫人和祖母一起檢查完功課後,香橋便可以回自己內院練習算盤去了。   對於算盤一道,香橋真的不會,學起來也有些新鮮感,倒是投入了十二分的專注。就是演練口訣扒拉久了,難免手指酸痛。   正立在窗邊甩手時,就看祖母身邊的嬤嬤過來院子裡,說是一會姑母要帶夫人們來做客。祖母不耐久坐鬧騰,讓她換身衣服,待會幫著姑母款待客人,不要失了盛家禮數。   盛香橋乖巧應下,換了身衣服,也懶得再塗抹厚厚的胭脂,只在朱唇輕輕抿了胭脂紅紙,在鏡子前端詳了下,然後就甩著酸麻手腕,活動下脖頸,領著丫鬟們在園子裡散步,順便在院子口處靜候芳客來訪。   不過她在魚池邊餵魚時,便看見姑母參加酒宴回來了,身邊還跟了幾位夫人,其中還有那位拿姑母當親姐妹的沈夫人。   說起來,這位沈夫人是個人物,嘴上功夫一流,在京城的各大宅門裡都能吃上一盞茶。   盛桂娘回家之後,少了人整日往耳朵裡灌漿糊,倒是略微清醒了些,不過她以前向來跟沈夫人交好,沒有正經由頭,也不好跟這樣的體面夫人無故決裂。   所以宴會完畢時,她邀請要好的夫人們路過盛府時下來吃茶,因為不好意思冷臉剔除掉沈夫人,所以就這麼讓她一同來了。   跟著沈夫人同來的,還有她的女兒沈芳歇。她剛進園子就遠遠看見盛香橋立在魚池邊餵魚。   雖然看盛香橋不順眼,可是沈芳歇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個潑辣貨真長得越發好看,只一件常見的素色緞面滾了兔毛邊的襖子,讓她穿得特別隨意而雅致。   想著上次見她,還帶些皮包骨的苦相,今兒再細端詳,面色白嫩了許多,不用抹粉都顯得白裡透紅。   看著姑母領著一群夫人們走了過來,盛香橋不卑不亢,朝著夫人們拘禮作揖。跟在姑母身旁的曹夫人笑道:「盛家小姐真是長得愈發靈秀,可真應了女大十八變啊!」   這時曹夫人身旁的曹玉珊興奮地朝著盛香橋揮手,顯然見到小友十分高興。   夫人聚在廳子裡說話,年輕的姑娘們就在偏廳嗑瓜子,吃糕餅,順便再互相看看彼此帶的繡活。   以前盛府遇到這樣的場合,都是盛香蘭代為出面主持。只因為家裡沒有個正經嫡母,白氏身為姨娘,也不好拋頭露面。   而嫡姐盛香橋性子乖戾,跟大部分小姐都有言語交惡,遇到這樣的場合,寧肯躲在院子裡看話本子,也不出來交際。   如此一來,便讓庶妹香蘭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招呼僕役端茶送果,顯得既幹練又威風。   可是今日如此熱鬧的場合,長姐卻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只坐在偏廳裡跟一群小姐們聊得其樂融融。   就連布置桌面,擺設香爐這樣的活計,也都是盛香橋吩咐人做的。二小姐滿身掌家本領卻無用武之地,瞪著姐姐的眼珠子也愈加變大,   其實香橋還真沒有跟香蘭媲美爭風之心,只不過家裡來了客人,她乃此間小女主人,布茶招呼客人乃是人之常情。   況且夫子崔夫人這幾天還著重對宴客一道進行了講義,方才聽聞有客前來時,祖母還吩咐她好好招待,不能像以前躲起來不見人。   為了博得祖母的歡喜,盛香橋自然要盡心待客,心裡默默對庶妹的那一對燈籠般大的眼珠子說聲對不起了。   不過沈芳歇冷眼旁觀,知道盛香蘭在氣什麼,所以尋了機會,便坐在盛香蘭的身邊輕笑:「你家的這位姐姐,聽說拜了名師,現在看起來學得倒是不錯,不知道她的,還當她是位好脾氣,頂和善的小姐呢……」   盛香蘭一臉假笑道:「是呀,祖母為了姐姐真是操碎了心,特意花重金聘請了馨寧公主外嫁的女官給她做夫子,這些禮儀做派都是宮裡的,能不像模像樣嗎?」   沈芳歇有些會意,便略略揚聲道:「既然如此名師,怎麼您府上只有大小姐一人學習?」   盛香蘭的四周可圍坐著不少小姐,只見她臉上的笑意頓收,微微垂下眉梢,勉強輕笑道:「我又不是嫡出,將來也不會嫁入王府那樣的皇權貴胄之家,總要讓一讓姐姐,莫要分了名師的心神……」   她這話一出,四周的小姐都聽出門道來了。原來是盛家的長輩看人下菜碟,不讓庶出的妹妹跟姐姐一同學啊!   只是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盛家祖母苛待庶出孫女的,兩位盛家的千金出門,用度布料也都是相差無幾。   畢竟京城的大宅門裡,哪個主母都不肯落下苛待庶出兒女的罵名。又不是吃飯揭不開鍋的人家,何必搞那種刻薄人的小家子氣?   是以小姐們一聽盛香蘭不得學的事情,立刻聯想到了是盛香橋太跋扈,容不下庶出妹妹的緣故。   再聯想到盛香橋曾經打過沈芳歇一嘴巴,在人前都是如此,若是回到府裡豈不是更加囂張跋扈?   想到這,望向盛香蘭的眼神也是心有戚戚,甚為同情。   曹玉珊一直跟香橋有來往,知道香蘭是故意不上課要跟姑母出去玩的。一見自己的同好小友被人說嘴,氣憤地想要站起來辯解,卻被香橋一把扯住了衣襟,小聲道:「她說得正委屈,此時跟她吵,豈不是坐實了我欺負她的名頭?且讓她演一會……你看看,她說哭就要哭了,這樣好看的,在戲臺子上都不多見。」   曹小姐抬頭一看,可不是嘛!盛家二小姐的眼淚真是說下就下,偏還欲蓋彌彰地按壓著眼角,仿若不敢大哭一般低聲道:「是我主動求爹爹的,不怪姐姐……」   曹玉珊一聽,嘴裡的米糕都要氣得噴出來了——敢情她先主動說了,是她求著爹爹不去學的,就算現在香橋辯解也無用了。   不過在別人聽來,可想不到是香蘭貪圖去應酬交際,不願意學,只會覺得她在嫡姐姐的淫威下,不得不懂事主動推讓的。   沈芳歇此時仿佛是青天老爺附體,凌然正氣,看不得人間妖魔邪道,顧不得正抽泣到一半的香蘭,轉身便快步走入正廳,坐在母親沈夫人的身邊,故意大聲道:「母親,可怎麼辦,盛家二妹妹哭得不行,怎麼勸都不住!」   大廳裡夫人們正熱絡地說著盛府將要迎娶新人入門的事情,驟然聽到了沈芳歇說話,立刻轉頭望向偏廳。   這一看,可不是!盛府二小姐的眼圈子通紅。   其實盛香蘭也被嚇了一跳。她以前在宴會上時,也經常搞這些小伎倆,每次都能把盛香橋氣得大發雷霆,出言無狀,失了禮節後,氣鼓鼓地一個人轉身就走。   她今日看自己的風頭被盛香橋搶了,便又故伎重施,不過是想氣走盛香橋罷了。   誰想到沈芳歇竟然不怕事大,跑到夫人們那邊說嘴去了。這就讓她架在南戲高臺上一時下不來,不知下面自己該唱文戲,還是武戲。   這話原是在小廳裡說,被沈芳歇別有用心地一傳,立刻變了樣子。   第28章   桂娘這些日子,一直感懷自己的姻緣,還真不知道那兩姐妹修學的情形,只聽得滿臉尷尬。   沈夫人聽完了女兒的一席話,吊起眉梢,拉著桂娘的手說:「香橋那孩子也……太蠻橫了。我原以為她只是欺負欺負別姓的孩子,沒想到對自己的妹妹也如此刻薄……」   說到這,她頓了頓又道:「如今你回了盛家,正好可以幫著秦老夫人整頓庶務,對了,這……王家的姑娘是不是再過兩個月就要嫁過來了?她作為新婦入府,真得需人幫襯——不然的話,光你那個咬尖不讓人的侄女,就讓新婦為難了,這以後她再有了孩子,若是當長姐的不懂事,為難弟弟妹妹的……咳,我都替你府上發愁啊!」   盛宣禾說定的親事,是新近調入京城的翰林院學士五品編修王大人家的大女兒。   這位王小姐,閨名王芙,芳齡二十,原是嫁不出的老姑娘了。只因為她早年害了些弱症,須得居家靜養,就此耽誤了婚事。近年王家尋得名醫,為她出了個古方子,才漸漸有了成效,居然大有起色,也能出來走動了。   她常年生病,不常出府,皮膚也照比常人略白些,總之是瘦弱病美人的姿態。   可是她的年歲加上病容,原是不好找婆家的。   奈何盛宣禾思慕亡妻喬氏,就偏好病弱美人這一口,當時他本相看的是寄住在王家的一位十八歲的表妹,可無意中瞥見王芙一下子就相中了。   這也是有緣一線牽的事情,待盛宣禾回府同母親說時,秦老太君本不同意。   好不容易熬走了一個病癆媳婦,這又要迎娶回一個,盛家的正統子嗣還能不能綿延下去了?   可盛宣禾雖然好說話,在這類娶妻事情上,態度一向堅決,只說就相中了這個,別的都看不入眼了。   秦來太君無奈,兒子既然不怕背上個「克妻」的名頭,她半截入土的老太太怕個甚?   派人打聽說王家的姑娘身子不耽誤生養。她雖然二十有餘,但配起年過四十的盛宣禾還是相當的。而且王家家風秉正,王大人學識淵博,也算是個不錯的親家。老太君最後就點頭同意了。   畢竟有個體弱的主母,也比家裡沒有正經主母強。定了婚之後,兩家往來日漸密切,今日王姑娘也跟著自己的母親來了盛府做客。   所以沈夫人說完,桂娘頓覺有些侷促,只不安地抬頭看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正在品茶,微笑跟女兒說著茶味甘醇,頭也不抬,仿若沒聽到一般。   畢竟女兒還未曾嫁過來,那盛家如何行事自然無須王家插嘴。王夫人也是出身書香門第,這點教養是懂的。   可是王姑娘聽了沈芳歇繪聲繪色的講述後,本就白皙的麵皮卻更加蒼白了,有些驚疑不定地看向偏廳的那位盛家大小姐。   王夫人雖然沒說什麼,可看著女兒這樣,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她家夫君原本在外省為官,新近入京,對於京城裡的門閥貴宅人事了解不多。原本王夫人是覺得以自家五品之官與盛家聯姻算是高攀了,那盛大人官居二品,雖然年長些,可衝著他亡妻之後多年未娶,也算是個長情忠良之人,值得託付女兒的後半生。   但這幾日,她帶著女兒參加大小宴會,聽到這位盛家大小姐的劣跡無數。熟稔盛家的似乎都不太認可盛香橋的脾氣。   她原本還半信半疑,現在親自來到盛府上,就聽到了盛香橋霸著家學,不讓庶妹跟讀的事情,看來傳言是真,這家的嫡女真是不好相處的。   可憐她的女兒不是愛爭搶的性子,這嫁入了盛家,便為人繼母,若是被那大小姐刁難,豈不是要氣壞了身子?   當娘親的不由得擔心起盛家的嫡女蠻橫,欺負年輕繼母。就算那位大姑娘將來也要嫁人,可也得在府裡再呆個兩年啊!她女兒這兩年要如何過?   王夫人此時真切地後悔了。自己和夫君被盛家的門閥迷了心,竟然沒有細查他家兒女品德。早知這般,還不如將女兒嫁給個貧寒的秀才,圖個清靜自在呢!   女兒只有一個,若是在盛家被磋磨狠了,豈不丟了性命?作父母的,不能維護孩兒周全,怎還配活著?若真是如此,就算跟盛家決裂悔婚,也在所不惜!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就聽沈夫人又道:「不過幸好府上未來的主母是王家的大家閨秀,還可以教一教府裡的孩子……」   王夫人抬頭微笑道:「府上的孩子,自然是家裡中長輩教,哪裡輪到別人……說到成婚,也還是沒影的事兒呢。我女兒這幾日胸口犯痛,好似舊症又犯了,我正想著跟盛家老太君商議著,看看著婚期能不能往後延一延。唉,我女兒的病雖看著不重,可若發作起來當真厲害……若是再發了舊症,我們也不好耽誤盛大人的……」   王家姑娘方才可是在外面酒宴上跟一群姑娘們投箸入瓶,玩得很是精神,並無不妥啊。   桂娘一聽,便有些明白——這是王家被大侄女的蠻橫嚇到了,有意拖延甚至悔婚啊!   她剛剛和離鬧得滿城風雨在前,若是哥哥的婚事被毀,那麼母親好不容易布局扭轉的風評,可就要轉向了。   畢竟盛家兒女的婚事接連受挫的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盛家的家風有問題啊!   沈夫人聽了王夫人的話,眉眼都笑開了,可又得克制著道:「哎呀,這可得加些小心,我聽說王姑娘的病最怕吵鬧,若是平心靜氣便還無恙,若是跟人慪氣急火氣到了,可真要命啊!」   嘴上雖然說著寬慰人的話,可是沈夫人心裡卻在偷笑:若是因為這個刁蠻小姐,而攪黃了盛大人的婚事,就算盛大人再好脾氣,也得狠狠責罰這個頑劣的女兒?   這個盛香橋,裡裡外外都是個攪屎棍子!打了自己女兒一巴掌不說,還拐走了盛桂娘,將田成兩家好好的謀劃攪得七零八碎。   慧淑夫人知道沈夫人當時就在盛家,卻沒有趕走這個盛香橋,反而自己先走了時,便話裡有話地敲打了沈夫人好一陣子,讓沈夫人頗下不來臺。   若是不借這盛宣禾的手狠狠收拾一頓這丫頭,沈夫人自己都是氣憤難平,咽不下這口氣!   盛香橋雖然在偏廳裡吃著東西,可耳朵可跟著沈芳歇在走。   沈芳歇到正廳去興風作浪時,香橋借著欣賞偏廳花架上的花瓶的功夫,起身立在廳旁聽了個正著。   不過聽完轉身時,發現盛香蘭也站在了自己的身後,鬼頭鬼腦地聽著。   她這個庶妹不傻,一看沈芳歇屁顛顛地跑去正廳拿她落淚的事情說嘴,便想聽聽風聲。   剛才王家在婚事上的退縮之意,甚是明顯。   她心裡暗喜,若是因為盛香橋的緣故,讓王家的姑娘望而生怯,與盛家悔婚更好!   現在盛家沒有主母,她和娘有多自在!可是新主母還沒過門呢,祖母就將她叫過去訓話,只說以後不能再稱呼白氏為娘,要改口稱呼姨娘了……   可就在她嘴角的笑意還沒有褪去的時候,盛香橋在一旁冷笑道:「你還高興?真是缺心眼到家了!」   盛香蘭氣得正要反駁,盛香橋又說道:「你為什麼不去崔夫人那上課,父親大人最清楚,若聽你今日拿著這事在人前哭鼻子作苦樣子,不得氣死?而且王家若悔婚鬧開,他老人家也會知道來龍去脈!到時候只怕你的姨娘要被徹底冷落。父親就算不娶王家,也還有李家、張家的姑娘排隊等著呢!」   香蘭一愣:對啊!若是王家悔婚,她方才耍的小孩子把戲,就要傳到了父親的耳朵裡了!可是她不去家中私學,是母親白氏跟父親苦求來的。若是父親知道,豈不要識破她的伎倆,遷怒她娘……   就在這時,她身旁的嫡姐香橋突然附耳輕聲道:「今日王家若是悔婚,父親知道了,定然認為是白姨娘挑唆你壞了王家的親事,到時候祖母和父親都會遷怒你們母女,那就不好收場了!」   香蘭聽得麵皮一緊,可眼睛卻狠狠瞪向了盛香橋:「你……」   盛香橋看她的反應,就知道自己正說在了妹妹的心坎處。不過盛香橋沒說出口的卻是:就算盛宣禾明知道王家悔婚跟她這個假貨無關,恐怕也要遷怒於她,讓她跟盛香蘭一起吃苦受罰。   盛香橋這幾日剛在盛府待得順遂,不想招了父親的厭惡,所以決定去滅一滅火,看看能不能挽救一下父親大人遲來的姻緣。   所以她壓低聲音跟盛香蘭耳語一番後,提醒她道:「一會你機靈些,若是搞砸了,只怕你到出嫁前,都甭想摸到外府的酒席茶宴了!」   盛香蘭狠狠瞪了她一眼,可也知道姐姐的話有道理。她今天一不小心闖大禍了,所以乖乖地任著盛香橋拉手,一起朝著正廳走去。   看香橋突然拉著香蘭進來,姑母桂娘嚇一跳。她被這侄女拐了一回,可領教了香橋的膽大妄為。   現在看她大步領著紅眼睛的妹妹進來,也不知道又要起什麼么蛾子。   香橋進來後,拉著香蘭走到了桂娘的跟前,半嘟著嘴道:「姑母,你可算回來了,這一天可憋悶死我了!要不你也去跟爹爹說說,讓我也別學了,跟著妹妹和你一起出去玩得了!」   桂娘僵著臉,拼命衝著她擠眼色道:「你這孩子,一屋子的客人看你,多沒禮數,快去偏廳跟姑娘們玩去!」   第29章   盛香橋聽了姑母的話微微扭了扭身子,像厭學了頑童一般,將腮幫子鼓起,像要哭了一般道:「爹爹說話不算數,原本說好了的,怕崔夫子累到,我學初一初三,妹妹學初二初四,這般輪番講義,都好消化。可是妹妹貪玩,佔了我外出的日子,姑母你可得做主,替我將缺了的沐休給補上。」   盛香蘭連忙道:「姑母,都是我不好,方才話講得急些,加之想到自己佔了姐姐外出玩耍的日子,過意不去,怕姐姐誤會,就急哭了……沈小姐,你方才跟沈夫人說得都是什麼,竟好像姐姐在欺負我一般……豈不是要氣哭我姐姐了?」   香橋的實際年齡其實跟香蘭相仿,鼓起腮幫,搖晃身子時,更平添幾分稚女天真之感。讓人覺得就是個貪玩的小姑娘在變著法兒逃學罷了,再加上那浸泡在淚水中的溼漉漉的大眼睛,還有嘟起的櫻桃小口,真是讓人厭煩不起來。   再加上香蘭的解釋,原來這就是小姐們之間的小彆扭,壓根不值得搬來說嘴的。   沈芳歇沒想到盛香蘭竟然陣前倒戈,偏幫起跟她一向不對付的嫡姐來,頓時氣得語塞:「你……方才明明說……」   沒等沈芳歇說完,香橋又打斷了她的話,徑直跟桂娘說:「姑母,你去跟父親說,就說我已經甚是用功了,而且祖母也說過,書本裡的學問都是死的。,這天長日久的潤染薰陶才最要緊。我聽說父親要娶的王家大姑娘品貌才學出挑,更是繪得一手絕妙丹青。待新主母過門後,我跟在新母親的身邊言傳身教,這般累月學習才最管用呢!何必拘泥於這幾日,待新主母過門,我跟妹妹定然虛心向母親學習!」   這番話說得看似無心,完全處於稚女童心之口,可是聽到王家母女的耳朵裡,卻熨帖極了。   看來盛家上下都十分滿意王家的女兒,那盛大人甚至在孩子的面前,也不時美顏讚譽呢。   盛桂娘此時心裡正長念「阿彌陀佛」,借著香橋的話,趕緊補救,對王夫人賠笑道:「香橋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貪玩,讓王夫人見笑了。」   香橋一聽這話,立刻轉向了王夫人,然後靠在姑母桂娘身邊,小聲說到:「哎呀,王夫人竟然這般年輕,那麼她身邊的就是我未來的母親王家小姐?怎麼本人看著,竟然比祖母形容得還要好看?難怪爹爹日日將她的畫像掛在書齋,還吩咐府裡聘入善於烹製藥膳的廚娘入府,日後好替主母將養身子呢!」   她雖然狀似小聲,但聲量真的不算太小,最起碼王氏母女聽得真真切切。   王姑娘雖然芳齡二十有餘,但一直情竇未開。如今聽說盛大人居然將她的畫像掛在書齋裡,而且如此體貼入微,竟然早早開始僱請藥膳廚娘,當真是個體貼周到的人。   王夫人聽了心裡也舒坦極了。如此看來,盛家上下都十分看重她家的姑娘。   想著當初她的姑娘耽誤了婚事,沒少被身邊的親眷背後說嘴。王夫人心裡其實也憋悶著一口氣,若是嫁入盛家成為主母,女兒便是高嫁,正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   人言可畏,尤其是歪心眼之人的流言,更是其心可誅!譬如這盛家的小姑娘,明明就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偏偏被人說成是個蠻橫無理的刁蠻女子。   由此可見,聽人言,不可盡信人言啊!   沈夫人沒想到盛香橋過來之後,三言兩語的,竟然讓那王家母女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心裡不由得惱了起來。   她只笑著又道:「聽聞盛小姐先前因為盛大人張羅續娶正弦的事情,回回哭鬧,害得盛大人耽誤至今,可今日看著盛小姐在人前如此通情達理,可見秦老太君的名師可真沒白請啊……」   沈夫人話裡有話,言下之意就是盛香橋刁蠻非一日之寒,今日這般乖巧也不過是人前裝樣子罷了。   盛香橋從姑母的桌上捻了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道:「我何曾哭鬧?不過是父親眼高不願將就,一直沒挑到向王家那般像樣的罷了。說得夫人您好似長在我府裡看我長大似的。我記得您跟我姑母的交情也不過這這一年的功夫吧。可別把從別處聽來的閒話往我身上扣……莫不是……您還在氣我跟沈小姐吵架的事情?可上次您勸著我姑母跟田家的慧淑夫人平起平坐的時候,我不是跟您道歉了嗎?以後再也不跟你女兒吵嘴便是了。」   這話說的,四兩撥千斤,既摘乾淨了自己,又抬高了王家千金,最重要的是暗暗影射沈夫人居心不良,為田家當說客在前,為自己的女兒報私仇玷汙小姑娘的名聲在後。   就算沈夫人巧舌如簧一般的人物,今日也被氣得有些說不出話來:「你那日什麼時候跟我道歉了?不對……我……我也沒有詆毀你的意思,小姑娘家怎麼好這麼跟長輩說話?」   不過在座的夫人們聽了盛香橋說沈夫人曾經給田佩蓉當說客,勸著桂娘接受平妻,望向沈夫人的目光頓時變得微妙了。   這沈夫人也不怕缺德損了陰德!居然好勸這樣的事情!這真是為了夫婿升官鑽營,什麼缺德事都能幹出來了!   就在這時,盛香橋又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跟桂娘嘀咕:「姑母,長輩們不是說讓你少跟這種人來往嗎?沒的喜歡坐在別人家的宅門裡搬弄是非,她怎麼不勸自己的女婿娶平妻啊!」   沒等桂娘說話,盛香蘭也哼著冷氣小聲道:「她非要跟來,姑母臉皮薄,也不好推脫啊!」   要不是沈芳歇嘴欠傳話,今日原本沒有這一出兒,所以盛香蘭看著沈氏母女也來氣,抽冷子扔石頭來了這麼一句。   這下子周圍有些夫人臉上忍俊不禁,紛紛用扇子遮掩偷笑。   沈夫人可是要臉的體面人,沒想到今日被兩個小丫頭片子你一言,我一語的擠兌成這樣。   就算臉皮再厚的人登也沒法繼續坐下去,所以只見沈夫人氣得漲紅了臉,藉口自己身子不爽利,拉著女兒急急離席,氣哼哼地上馬車走了。   而她跟桂娘這門比親姐妹還堅固的手帕情誼,恐怕也就此終結了。   事後,香橋讓單媽媽跟祖母傳話,秦祖母又讓人將王氏母女請到了自己院中,只做家常,又細細聊了一番。   秦祖母雖然是將門虎女,可若有必要,也能做出個慈祥長輩樣子。總之是將王夫人心中的最後一點疑慮打消乾淨,婚期不變,兩個月後,王小姐就入盛家的大門。   王氏母女臨走的時候,盛家的三個小的,都來送行,那盛家大小姐雖然是愛玩的性子,可能看出她是真心喜歡這個未過門的主母,好奇地摸著王小姐的裙衫袖口的花樣,直嘟囔著好看,自己也想繡。   王姑娘笑著說過些日子給她送來自己親手繪的花樣子,讓她隨便挑。   待送走了王氏母女後,盛香蘭冷哼一聲,拉著自己弟弟書雲走了。   盛香橋彩衣娛親得有些用力過猛,只覺得自己說得太多,腮幫子有些累。   可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嗤笑聲。   盛香橋扭頭一看,原來世子爺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正坐在馬背上笑得甚是嘲諷。   盛香橋先前聽說世子爺帶了幾位公子來找表哥玩。不過因為花園裡滿是女眷,所以他們先前應該是在表哥的書房裡呆著的。   現在應該是準備離府了。也不知世子爺方才覺得哪裡有意思,便笑出聲來。   既然未婚夫立在眼前,少不得走一走過場。盛香橋給馬背上的爺兒屈身福利問安後,便打算回自己院子了。   這半天的應酬,可真耽誤她的算盤功課。   香橋琢磨著,算帳的本事比繡花撫琴要有用得多。   畢竟她以後離開盛家,就算尋不到外祖母家,無家可歸,也不想去勾欄館裡倚窗賣笑,所以還是學些實用能生錢銀的本領才好。   可是世子爺也不知是不是飽飯吃得太多,有些發閒,居然撩袍下馬,攔著她的去路問:「什麼時候居然學會溜須拍馬這一套了?我記得以前盛大人若要娶親,你可是又絕食又哭鬧的啊。」   盛香橋知道,原主的跋扈事跡罄竹難書,滿京城隨便打聽都能聽上一段,世子爺聽聞自己未婚妻的豐功偉績,也很正常。   自己今日這般諂媚繼母居然被世子爺瞧到,也是不湊巧了。   不過她面上絲毫不慌張,微微一笑道:「我看著王家大姑娘特別帶著眼緣,若是喜歡的,自然要親近幾分,討厭的……真是多說一句都嫌煩!」   說這話時,盛香橋意有所指地斜瞪了世子爺一眼,剛才還彎彎衝人笑的眼兒瞪圓了,還真有幾分攝人氣魄呢!   展示了盛香橋該有的隨性無禮後,她趾高氣揚地領著丫鬟拎著裙擺飛跑入大門裡去了。   不過看似神氣的小丫頭心裡卻在碎碎念:世子爺在上,並非小女子我故意招惹,實在是為了保持原主的本色,還請小爺宰相肚裡能撐船,趕緊帶著友人們去坊上喝花酒、聽曲兒消氣去吧!   其他的公子看了盛香橋拿話噎人的這一段,不由得偷笑起鬨:「世子爺,這盛香橋可真是夠勁兒,那瞪過來的一眼,還真是蠻橫裡帶著幾分嬌媚……」   沒等那公子略顯失禮的話說完,世子爺的眸光已經冷冷瞪了過來:「尊駕是要對盛府的嫡女千金,王府未過門的世子妃品頭論足一番嗎?」   其實像這類點評盛香橋的話,以前這些公子哥兒們也常說。   畢竟相熟的人都知道世子爺不待見這位盛家小姐。而且金廉元不同於成四那副少年老成無趣樣子,跟混熟的一幫子弟都是隨和得沒話說。以前聽到貶損盛香橋的話時,世子爺也會附和著他們的。   可沒想到不知今日世子爺抽的哪門子瘋,居然掉下臉來,一本正經地要治他們言語不恭謹的罪。   當下幾位公子連忙來打圓場,那言語輕佻的小子也識趣賠罪了一番,又邀請金世子去京郊的畫舫上去坐坐,聽說那兒新進了幾個姐兒,長得嫵媚嬌軟,得趣兒得很呢。   可惜世子爺已經敗壞了興致,哪也不想去了,只上馬調頭,往王府奔去。   雖然先前成天復突然冷落了他,可世子只當這成四因為父母和離而悲愴得心情鬱悶,變得為人乖戾。   可再悲愴的心情,也該回神了吧?於是他今天不死心又來尋成四,準備約他去郊外狩獵。可是沒想到成四隻顧扒拉算盤,毫無應酬打算他們這幫人的意思。   他閒的無聊,就沿著成四院落小徑瞥見了偏廳的情形。   借著竹叢花枝的掩護,他倒是足足看了一場好戲。   雖然聽不清大部分的言語,可是那小丫頭豐富的表情足以填補沒有戲詞的缺憾——以前真是沒有覺察出來,這丫頭嬉笑怒罵真是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得很。   就算沈夫人那麼精明巧於言辭的婦人,都被她氣得麵皮青紫,匆忙離席而去。這是跟個戲子出去了一遭,變得嘴皮子也玲瓏起來了?   所以就算成四一門心思鑽到帳本裡,金世子也毫不介意同窗舊好的冷落,只賴在盛家園子裡,掐算好了盛香橋要取出送王家嬌客時,堵上她嘲諷幾句,痛快一下嘴巴。   沒想到這小丫頭果真是戲子變臉無情,前一刻還衝著王家母女賣弄著天真可人,下一刻白眼仁翻得如同扣了雞蛋一般……著實可惡!   不過她到底是掛在自己名下的未婚妻,豈容別家小子無禮賣弄唇舌?   但是盛家的表兄妹……都不招人疼的就是了!   想著成四那臭小子冷落自己在前,被個小丫頭片子瞪眼在後,金世子策馬而去時,暗暗提醒自己,以後絕對不會再拿熱臉貼冷屁股!   盛宣禾知道了府裡宴會的這一遭後,怒罵了香蘭一頓後,又叫來嫁女兒,看似溫和實則敲打地跟她說了一番「謹小慎微」別再出么蛾子了之類的話。   溫言提醒的同時,他又畫了大餅,給她稍微描繪了一番以後嫁入王府,尊為世子妃的光明前程。   香橋只恭謹聽著,也不提王府曾經拿人頭嚇唬她的事情,權當信了他的話,   總之說到最後,假父女的關係倒是看著其樂融融。盛香橋藉機會提了提自己在挽救了爹爹的一段姻緣之後,信口開河的漏洞。   譬如父親的書房裡應該掛一副王家大姑娘的秀美畫像。再譬如後宅的廚房裡,應該有位擅長藥膳的妙手廚娘。   這兩樣都有些讓盛宣禾為難,一則,他雖然看著王姑娘生喜,可人不在眼前,怎麼也想不起她的模樣,更別提畫什麼肖像了。二則,請廚娘就意味著要多支一份月錢。   盛府過日子向來能省則省,再請一個專門做藥膳的,也太浪費了!   盛老爺不耐俗務,大手一揮,便讓假女兒自己想辦法去吧。   盛香橋能有什麼法子?便回頭跟祖母認錯,說自己一時著急,生怕自己的名聲連累的父親的婚事,於是胡言補救了一番。   祖母用手指點著她的腦門道:「你爹爹要是有你這種信口開河的玄學肥膽子,早就因為殿前誑語欺君,被萬歲砍頭了!」   香橋攔住了祖母的手臂,貼著她的胳膊可憐兮兮道:「祖母休要笑我了,快些幫我想法子補救,不然嫡母進門,發現爹爹書齋的牆壁上只掛著為官之道的箴言,豈不是要惱我誆她,壞了母女一場的情分?」   秦老太君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說:「既然如此,你就自己想法子去尋個畫師畫一幅,到時候我讓你父親掛上,至於藥膳廚娘,單媽媽就會烹補湯,一家子老小都替你圓謊可好?」   見祖母肯幫忙,香橋自然高興,連忙點一點頭。可是祖母又說:「高明的畫師就在府裡,你去求求你表哥,他見過王家大姑娘,自然畫得像。」   香橋啊了一聲,有心想說「原來表哥畫得這麼好」,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若這麼說了,恐怕會漏了自己假貨的底。果然祖母接著道:「你忘了,你屋裡掛著的小像還是你表哥前面給你畫的。只是那會兒你表哥讀書忙沒空畫,你生氣去跟你姑母告狀,他才勉為其難給你畫了一副,今日你要求他,可別再像上次那般不客氣了。你表哥看著人隨和,脾氣倔著呢!」   香橋乖巧點了點頭,又想了想屋裡那畫像,畫像雖然畫得神似,可是畫裡的姑娘瞪著眼,鼓著腮幫子,好似天生不會笑,戾氣略微重了些。香橋疑心表哥是故意將表妹畫醜了。   不過他的畫功的確不錯,看著精緻,所以那個真香橋依然如獲至寶,將畫像掛在自己的屋子裡面。   現在她自知是個假貨,更沒有自信能勞動表哥大駕了。   但總歸也要試試才行。既然求人的確是要恭謹著點,所以她讓單媽媽一大早起來就燉煮了一盅藥膳濃湯。   待臨近中午時,她去表哥書房探看,發現成表哥並沒有研讀聖賢書籍,而是在噼噼啪啪地撥打算盤呢。   晨曦中,側影如畫的少年敲打算盤珠子都像撩撥琴弦,讓人看了就忍不住駐足靜賞……   可惜她有事相求,只能大煞風景地敲了敲門,端著一盅燉煮好的天麻豬腦湯走了進來,擺在了表哥的桌旁。   「表哥,我聽姑母說你最近用功苦讀,便讓廚房燉煮些補湯給你喝,我查過了藥書,書上和單媽媽都說,這個最補腦……」   成四抬頭看了看假表妹一臉的諂笑,覺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淡淡問:「銀子不夠花了?」   香橋連忙擺手:「哪能不夠花?那麼多銀子呢!表哥誤會了,我不是來支月錢的,是想求表哥幫忙,畫一副王家大姑娘的畫像,好掛在爹爹的房裡……」   成天復從妹妹得晴的嘴裡,知道了前些日子盛家兩個表妹差點闖禍的事情,如今聽香橋來討畫,立刻便知她為何這般。   不過眼下他忙著審核自己店鋪的帳目,實在無暇搭理假表妹如何圓謊,所以只低頭道:「你也看到了,我眼下沒空……要不我給你銀子,你去街邊求了畫師,隨便畫一副美人圖吧。」   香橋覺得這般應付不太好,那位王家大姑娘也是位丹青高手,若是一看,必定認出畫像是街邊的套路貨,父母不和睦,她這個假女兒也不安生。   不過表哥回絕得乾脆,她總得有些眼色,替表哥分擔些,讓他空餘些時間來吧!   香橋想了想,默默拿出旁邊一本等待攏帳的流水單子,然後從自己的腰間拿出一副巴掌大的小木珠算盤。   這小算盤是她平日裡作珠算練習用,打了絡子掛在腰間還可以充作配飾,精緻異常。   若是成年男子用它,難免有無從下手之感。不過小丫頭手指生得纖美,蔥白樣的指尖上下輕輕撥動烏木小珠子,靈活得很。   她這些日子來算數修習得勤勉,像這類按著流水單子敲打的活計,也沒有什麼難處,不一會就攏算完了一小絡單子。   「表哥,你看我算得對不對?」她將數目寫在紙上,遞呈給表哥時才發現,表哥不知什麼時候,靠坐在椅背上,一直默默地看著她。   待她遞過紙時,他單手接過,拿來跟店鋪帳房之前遞呈上來的帳本數目進行核對,果然分毫不差。   他剛剛接手店鋪,又將各個店鋪裡大房的人剔除掉,換了新的帳房,因為不知品性如何,必然要勤著親自核對帳目。   不過這小姑娘倒有眼色,沒有去碰那些帳本,而是主動替他核算流水單子,如此一來,他只要跟店鋪遞送來的帳本核對就可以了,若是有出入的再核算一遍,果然大大省時。   所以他也沒有出聲阻攔,將自己的大算盤遞給了香橋,表示她可以繼續後,拿起那盅補腦的藥膳喝了幾口,便起身去了另一側的茶几上,鋪展宣紙,調墨著畫。   香橋暗送了口氣。成家四表哥就這一點好,是個十足的生意人,只要跟他講好的籌碼,你情我願,一切都好辦。   既然表哥肯勞神動動手腕子,她自然要勤勉些,將桌上的帳單子都算完。   等總算理清流水單子時,香橋覺得自己的手指尖都有些發疼。將理算出的數額寫好後,她迫不及待地去表哥那看看繼母的畫像如何。   可待看見時,她愣了——白白的宣紙上是一個單手敲打算盤的小姑娘,另一隻手則抓著……豬腳在吃……   看那眉眼樣貌,還有裙子的式樣分明就是她啊!雖然畫得靈動俏皮,可……這畫的意境……   香橋顧不得責問表哥,只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四表哥,我讓您畫的是王家的大姑娘!」   第30章   成天復恍如未聞,提筆在畫中人的桌上添了一根小巧的骨頭,挑眉問:「怎麼?嫌畫得不好?」   香橋癟了下嘴,不情願道:「畫得自然是好……」   成天復笑了笑,從畫像下面又抽出一張,正是王姑娘正在憑窗看書的畫像,規規矩矩透著大家閨秀的風範。原來他畫得甚快,在香橋算帳的功夫居然畫了兩張。   「你屋子裡的畫像有些年頭了,回去燒了,再換成我畫的這幅,免得讓人比較。」成四淡淡解釋道。   香橋覺得言之有理,畢竟那舊畫像裡的是真小姐,不是她這個假千金。   不過看著表哥屈尊為她勾勒的丹青,卻有些犯難——沒看過哪家千金的畫像是打著算盤又啃豬爪的,這……不是在影射她貪財又貪吃,乃是刨財的高手嗎?   就在這時,表哥微微低頭,看著她半嘟起的嘴問:「不喜歡?」   錢老爺親手畫的,敢說不喜歡嗎?香橋連忙扮起笑臉,連聲說歡喜得很。   成四怎麼看不出她的違心,卻不點破,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道:「回頭我讓青硯找人裱糊好了,便送到你房裡去,你若無事,便出去吧。」   香橋乖巧應聲後,便出去順帶替表哥掩上房門了。   待關上門時,她衝著緊閉的房門做了個鬼臉:臭表哥,罵人不帶髒字,難怪原主跟他鬧得僵!   不過虧得表哥施以援手,在王家嫁女前,爹爹的房內總算有了寄託相思之物。只是香蘭看到表哥居然給香橋畫了新的肖像,難免有些嫉妒,嘟囔著表哥厚此薄彼,非要表哥公平些,也要給她畫一張。   表哥答應倒是答應了,可是畫得比盛香橋的更敷衍,居然是一個拿著團扇的小姐在跟另一個接耳說話,那用扇子遮去大半張臉兒,若不是衣服的式樣,壓根看不出來是香蘭。   香蘭有些不滿意,覺得這畫的意境有些難猜,大約是閨中密友相處之趣,可看不到臉,像什麼話?   她有心讓表哥再畫,可表哥這幾日都不在府裡,幫著舅舅選買東西去了,想見都見不到。   眼看著盛宣禾成婚的日子臨近,府裡的庶務也變得繁多。盛宣禾雖不是頭婚,可對方王家是第一次嫁女。聘禮、排場都不能小氣苛待了。   幸而桂娘回府,可以幫著老太君打點些,可是她以前在成家的時候也不掌家,面對繁多的雜事,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忙得不可開交。   作為家中的小輩,盛家姐妹們並不是很忙,只需提前給自己準備出席婚宴時式樣新穎的裙裝便好了。   盛家原本給三位小姐預備了布料的。可是得晴小姐來回翻看了一番,皺眉說:「這花式……怎麼都是去年的舊料子啊?」   香蘭看著得晴表姐挑剔的樣子,便挑唆著讓得晴出錢,給她們幾個買些時興的布料來。   盛家節儉,往年份例的布匹沒用完,就不會再買新的,就連祖母壓箱底的布料,也是用料名貴,但花樣子已經不新鮮了。   現在成家兄妹雖然寄住在盛家,可都是腰纏萬貫有錢的主兒,並非衣食須得人施捨的貧寒之輩。   香蘭便仗著自己年紀小,厚著臉皮想揩表姐的油水。   不過得晴也不在乎這些個,在成家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沒有受過錢銀的憋屈,聽香蘭這麼一攛掇,就去管哥哥要錢銀去買布料。   得晴如今年十四,也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自己寄住在外祖母的家裡,總要做足人情,所以香橋雖沒開口管她要布料子,出去選買的時候,她還是邀約上了香橋。   盛香橋從來不放過任何出府的機會,聽了得晴的邀請,連忙說好。   凝煙給她穿衣服的時候,看著每次盛香橋外出時都要穿的藕色長裙,低聲嘟囔了一句:「小姐,不換一身別的衣服?」   香橋笑著表示這身衣服她穿得舒服。   不過待凝煙轉身給她拿披風的時候,她連忙將裝了銀子和銀票的錢袋子藏在腰間縫的內袋裡。   這內袋是她讓凝煙縫的,只說外出交際時愛餓,所以在內袋裡放些麥芽糖什麼的能充飢。不過等真出門的時候,這個內袋裝的都是她積攢的銀子和錢票。   雖然王府在盛家派了侍衛監管著她,但只要外出,就有可能尋到逃跑的機會。盛香橋不想做那個兇狠王爺的棋子,在出嫁前的兩年裡,總要尋個機會逃出去的。   這幾個月,她將表哥給的大部分銀子都換成了銀票,只留了些方便花銷的小銀錠子,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不過盛香蘭和成得晴可沒有香橋這麼重的心事,一個個都是興高彩烈,盛裝打扮地出門了。   在馬車裡,香蘭親熱地拉著得晴,表姐長表姐短,便顯得不說話的香橋有些不得趣。   今日是得晴做莊,拿錢給兩個表姐妹花銷,理應得到別人的諂媚才對。   她看香橋心不在焉的樣子便有些悶氣,開口問:「表姐,你往窗外看什麼呢?」   香橋不好說看逃跑路線,便順著窗戶指了指:「凝煙說雪綠茶樓新出了個芙蓉鹹蛋餅,我在想……會是什麼神仙滋味?」   香蘭翻了白眼,她原本嫉妒表哥給嫡姐畫了露臉的畫像,可現在看那啃豬蹄的畫像可真是抓住了嫡姐的精髓,整日只想著吃!   要知道這幾日,為了在父親的婚宴上穿出「楚腰腸斷掌中輕」的輕盈感,她和得晴表姐已經有三四天未飽飯了。哪裡像香橋,仿若挨過饑荒一般,每頓不吃完兩大碗米飯都不肯下桌。   說來也氣人,嫡姐這麼能吃,卻依然腰肢纖細,個子倒是長了不少,她聽過下面的小丫鬟偷偷地議論,說大小姐仿佛花遇春風一般,不光性子變好些了,連身材模樣也變得愈加好看了。   這些話聽多了,莫名讓人牙酸,所以一看姐姐就想著吃,香蘭立刻冷哼笑道:「你倒是會挑,在雪綠茶樓吃一頓體面的糕餅茶水,足足得三四兩銀子呢。咱家現在為了爹爹的婚宴,花了不少銀子,哪裡還有閒錢讓你嘗什麼芙蓉糕餅?」   香橋笑了笑:「不過說說,難道提個名字,夥計就能眼巴巴地來收錢不成?」   可惜成得晴節食數日,最聽不得美食,舌頭素寡了幾日,閉眼時都是蜜糖雞腿在飄,此時驟然聽到個「鹹蛋餅」,立刻齒間生津,痛下決心道:「既然大表姐想吃,不如由我做東,去吃上一盞茶再買布也不遲。」   香蘭雖然想養出細腰的意志堅定,但去雪綠茶樓吃茶點這樣的事情既雅致又金貴,反正依著她自己月錢是絕對吃不起的。   現在有財大氣粗的成表姐開口,自然也樂得順水推舟。這般商定之後,馬車再次撥轉車頭,三個小姐妹便興致勃勃地去茶樓品茶吃點心。   大西王朝民風開放。未婚的小姑娘們只要有僕役媽子陪同,也可以接伴外出飲茶。   而且這雪綠茶樓的茶錢不菲,並非一般平頭走卒能來消磨的,所以三個小姑娘茶樓的時候,大廳裡也不過坐了三兩個人罷了。   成得晴知道盛府家規戒律甚多,給兩個表姐妹的月錢也不太多。她想到哥哥曾經跟她說過,他們如今寄住盛家,更要待盛家姐妹親厚一些。所以乾脆叫了夥計,包了一座雅間,給兩個表姐妹長一長眼界。   雅間裡鋪設的是織入香草的厚席,蓆子下木地板裡嵌了地龍。   待脫了繡鞋坐下,立刻覺得熨帖的熱氣裹著香草氣從腰際升騰而來,加之雅間的窗戶衝著內庭,成名匠師搭建的園林庭樹帶有前朝古韻之風,再配以雅間牆壁上懸掛的名貴字畫都讓三兩銀子一壺的茶水品酌起來分外香醇。   香蘭舒服地坐下後才想起,她家每個屋子也都有地龍,還記得小時候一入秋,各個屋宅的地龍煙囪就開始冒煙了,暖烘烘的。   可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府宅裡開源節流,如今似乎也只有祖母屋裡的地龍早早地燒起來,別的屋裡,不等數九寒冬絕對不會浪費一根柴草。   香蘭的一番追思往日的溫暖引起了得晴的驚叫:「不會吧,大舅舅這般會過日子?怪不得我昨夜凍醒了,還以為你們府上的地龍壞了呢!」   她昨日凍醒時還想喚盛府的管事問問,還是母親讓她不要多事擾人,只讓丫鬟給她灌了兩個湯婆子塞入被窩裡。   現在聽到這居然是盛家一貫的節儉傳統,驚詫之餘不禁問盛香橋:「表姐,你夜裡睡覺不冷嗎?要不你跟大舅舅說說,早些燒地龍吧。」   香橋搖了搖頭,泰然道:「我讓凝煙在花園子裡抓了只斷奶的小貓,洗乾淨了抱在被窩裡,暖和極了……要不,今晚我讓她也給你們抓兩隻?」   「……」香蘭和得晴面面相覷,齊齊搖頭。   得晴想讓大表姐當出頭鳥的想法落空,只能悶悶地喝一口香茶,心裡想大不了讓哥哥回頭買些炭木柴草送到管事那裡,今年早些燒地龍就是了。就怕母親又要說自己故意炫富,讓舅舅難堪,不夠懂人情世故……在盛家這般節儉的過日子,可真是苦了自己了。   幸而不一會,夥計端來了兩碟精緻的糕餅,二兩銀子一碟的糕餅立刻衝淡了小姑娘們晚秋難熬的哀愁,嘰嘰喳喳地吃起糕餅聊起時興的裙擺款式。   不過這類話題,香橋都插不上嘴,她索性只傾聽著,避免自爆其短。   閒著無聊時,她一眼掃到了掛在牆上的一幅「遠山孤釣圖」,這畫著墨清減,卻烘託出孤高清遠的意境,一看便知應該出自大家之手……   這畫……她見過!   香橋的目光凝住了,當她將目光調向畫的落款處時,卻發現那一處,被一方陰刻的大印蓋住。   這大印黑壓壓的略顯突兀,只「不問出處」四個大字,很明顯是為了蓋住原畫者的印章。   也許是看到了香橋注意的眼神,得晴也扭頭看去,見了那印撇撇嘴道:「這字畫來路不甚正,不過畫得實在太好,賣家隱去原作者,收購的價錢也會略低些,像茶樓這類地方,不過是為了裝點門面,而這隱去了畫者名姓的畫,往往更耐人尋味,可以讓人賞茶之餘,琢磨畫功文筆,考證下出處宗派……當然若是遇到行家,就算蓋印也是無用,若是懂鑑賞收到了真品,就賺大了!」   「成表姐,你知道得可真多啊!」香蘭看得晴賣弄,連忙捧場恭維。   得晴嘴角含笑,得意地說:「我也是聽我哥哥說的,他跟那些同窗倒是經常來此處飲茶消遣。」   等品茶完畢,結帳下樓上馬車的時候,香蘭發現嫡姐香橋一直遲遲沒有下來,而且她身邊的丫鬟婆子,除了凝煙外都被她支開來馬車上取東西取了,便有些奇怪地讓身邊的丫鬟去看看。   不一會,那丫鬟回來低低跟她說:「大小姐在跟掌柜的講價,要買剛才雅間裡的那幅字畫。掌柜的要四十兩,大小姐殺了殺價,還沒殺下來呢……」   四十兩!兩個小姑娘雖然不是小街陋巷裡的貧家女,也著實被這價錢嚇到了。   盛香橋這是瘋了嗎?難道她被三兩銀子一壺的香茶衝昏了頭,以為自己沾染了畫室書香就成了鑑畫名家不成?   這時,盛香橋已經抱著捲起來的畫軸走了出來,立在馬車旁的香蘭和得晴又是倒抽一口冷氣,齊齊道:「你……居然買了?」   香橋微微一笑:「啊,我看這畫挺雅致,跟我臥房的簾幔很搭,就買下來了,不貴,殺完價才一兩銀子。」   她原本是想偷偷買下來的,沒想到香蘭居然派丫鬟來催,被她看個正著。   其實這畫是花費了三十兩銀子買下來的,若是時間寬裕,她還能跟掌柜的再細殺殺價錢,可惜見那丫鬟探頭探腦,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她匆忙間只能傾其所有了。   香蘭有些不信,正想派丫鬟再去問問掌柜,這香橋花了多少銀子的時候,得晴不耐煩道:「既然買了,就趕快上車,還要去選布料呢!」   盛香橋抱著畫卷皺眉道:「方才糕餅吃得有些撐,想躺下休息……要不你們先去買吧,反正祖母也給了我布料子,我也不是很急切要買布。」   得晴翻了個白眼:「你要回去,馬車送你豈不是又要耽誤時間?」   「我不用坐車,反正這離府宅子也不遠,我跟丫鬟們走一走,正好消化一下……」   香蘭倒是巴不得香橋不去,就祖母這次給的那幾塊料子,老氣得很,再美的小姑娘也得穿老了。到時候她買了好看的布料,正可以壓著嫡姐一頭。   想到這,她顧不上詢問畫卷的價錢,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得晴一起走了。   香橋目送馬車駛離,正要轉身往回走,卻跟迎面來的人裝了個滿懷。   待抬頭一看,還真是冤家路窄,居然是金世子。怪不得她身邊的丫鬟沒有攔著他。   金世子明明食自己故意撞上來的,可卻惡人先告狀,挑著濃眉低聲道:「出門在外,也沒個穩重樣子,像什麼話?」   香橋知道跟這位講不出道理,所以她後退一步,朝著世子福了福禮道:「這麼巧,在這碰到世子爺您了。」   其實金世子早就到了茶樓,只不過幾個小姑娘唧唧喳喳的沒有看到他而已。   方才他立在樓梯處,正好聽見盛香橋跟掌柜的殺價。這個刁鑽的小丫頭,砍起價來跟市井販子一般的油滑,只是從來不知她竟然是愛畫之人,為了一副名不見經傳的畫作,居然這麼捨得掏銀子。   金廉元本就是個愛交際花錢的金貴小爺,倒不覺得盛香橋這麼捨得花銀子有什麼不妥。只不過對他的這位未婚妻有了些許意外。   他還以為她是個只知道打扮聽戲的膚淺女子,可是這幾次見她,卻覺得她的書卷氣漸濃了。   既然她沒有馬車,他作為她的未婚夫婿,自然有義務送她回府。所以在香橋婉言謝絕上他的馬車後,他便要盡一盡義務陪著香橋一同走回府裡去。   香橋也不好回絕太生硬,只能像當初遊湖一般,跟他一前一後地無聊走著。不過世子爺今日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有些聒噪,一直誇她眼光好,這幅畫買得值。   「我上次來茶樓時,也看著這一幅有些意境,沒想到你居然先買了。」   香橋聽著,突然問道:「世子爺也懂畫?」   金廉元哪懂,只是覺得這麼幹巴巴的走有些尷尬,不知怎麼的想沒話找話罷了。於是乾脆拿了好友成四當初品鑑的話來賣弄。   「這畫應該是贓罰庫流出來的,應該是好東西,只是不知為何蓋上了名姓,不知出處,不然你三十兩銀子可買不來這個!」   香橋眨巴大眼好奇地問:「那世子也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這畫從哪個府上流出的?」   金世子接過那畫軸,指了指軸下的一行蠅頭標註道:「你看著日期沒有,亥年六月七日……這得回頭看看那年哪個府上被抄家了……」   話沒說完,世子轉頭一看,未婚妻的小臉煞白一片,身體都微微顫抖。   他連忙伸手要去攙扶她,可是香橋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並且輕輕後撤不讓他扶——就算是掛了婚約的名頭,也要舉止得體。   世子爺訕訕收回了手問:「你是哪裡不舒服嗎?」   香橋低聲道:「有些走不動,看來我還得需借世子爺的馬車一用……」   金廉元看她臉色白如宣紙,並不像假裝的樣子,連忙揮手叫了馬車,讓她坐上車後,他坐在車外護送她回府去了。   待下車時,世子爺想要問香橋要不要瞧郎中,卻見她頭也不回如一抹幽魂般轉眼飄入了府門。   世子爺覺得自己的熱臉再次貼了冷屁股,只恨恨哼了一聲,再次提醒自己以後再也不會主動搭理這個卸磨殺驢的小丫頭片子!   待香橋回到自己的臥房裡,叫一幹丫鬟媽媽們都退下做事,這才抱著那畫軸重重坐在桌邊,深吸一口氣慢慢鋪展開來。   雖然隔著年頭久遠,而且落款也被黑印蓋上,可是打開捲軸,香橋還是一眼看到背面正中央一個小小的「晚」字。   這是她親手提上去的,原本是要題在正面的,可是父親怕她稚氣十足的題字毀了古畫意境,好說歹說,才允許她在後面不起眼的地方寫了個小小的字。   這幅畫是父親家收藏的畫軸,外祖母過壽時,父親將這畫贈給了外祖母作為壽禮。後來外祖母家寫信時還說,這畫甚得老人家的喜歡,常年掛在她的臥房裡。   可是現在……這畫並不在外祖母家,而是經過了贓罰庫的手,輾轉流入黑市,掛在京城的茶樓上。   亥年六月,那是父親被害,她家被罰抄的一個月後,也就是說外婆家都沒有倖免,也被抄家處置了……   猶記得當年父親被捕,母親怕她受到連累,便託付了家中的一對家奴,護送她去嶺南的外婆家。   雖然當時不知外婆家的情形,但是母親篤定,外婆家應該無恙。   怎奈半路她卻被歹人劫持賣入了人牙子窩裡……關於被劫走時可怖的回憶,香橋事後都不甚願多想。   今日憑藉一副舊畫推敲出外祖母家可能也遭了難後,許多的回憶頓時抑制不住湧上心頭——在她被劫持的頭天夜裡,那對老僕似乎曾說過什麼「柳大人得罪了不該得罪之人,只怕嶺南章家也撐不住」……還有「有人要買她性命,可若是害了她,於心不忍」一類的。   當時她在半夢半醒之間,也沒太留意,可是如今她比當年大多了,細細再去想,她當時是被獨留在客棧裡吃東西的,那對老僕臨走時似乎含淚嘟囔了什麼迫不得已,都是為了她好一類的話,然後就一直不見人了,待她出門去尋時,就被街邊的人牙子一把拉扯上了馬車……   當時她哭喊著那對老僕的名姓,還對人牙子說不要害她,她外祖母家會出錢贖人。   那人牙子當時說什麼來著——「贖人?你們家的人都死絕了!給我記住!以後不準說你的名姓!不然我這一兩銀子可就白白打了水漂!」   第31章   她後來懷疑自己是被那對老僕賣給了人牙子才是,所以人牙子才毫不在意她家人會不會贖她,而且不準她再提起自己的姓氏……   還記得在逃亡時,她曾經哭著問那對老僕,爹爹到底犯了什麼事情?老僕含糊只說,爹爹貪贓枉法,觸犯了律條一類。   可貪贓枉法只罰沒抄家就是了,按照那老僕前後的說辭,竟然好似有人在脅迫著他們斬草除根,殺了她一樣。   不過那對老僕還算良心未泯,只將她賣給人牙子,來個查無蹤影,也算讓她就此保全了性命。   爹爹其人何等正直,怎麼會像老僕所說,犯下如此滔天大禍?   以前的她顛沛流離,一心只想尋奔親人,快些去嶺南外婆家。如今才算徹底懂了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至理。   她一直對當年父親的案子產生了無盡的疑問,爹爹究竟是貪贓枉法,還真被奸人所害呢?   若想要查明這些事情,她需得去看當年的卷宗……若是身在京城,以後再借著人脈訪查,倒是方便些……現在的她,還不能離開盛家!   這一夜,香橋輾轉難以入睡,在入秋寒涼的夜晚裡,只能緊緊抱著懷裡那隻雪白毛絨的小貓兒。   這幾年的苦難日子裡,嶺南的外祖母家是照亮幽暗冰冷日子的火苗子,可是現在火苗熄滅了,她竟然不知茫茫天地間可還有她的親人了……   想著想著,小丫頭忍不住鼻子發酸默默抽泣了起來。   可是就在這時,屋門處傳來了輕微的聲響,原來是守夜的單媽媽聽到了屋裡的動靜,以為小姐夢魘了,便進來看看。   等單媽媽挨到床前時,問她是不是做夢了時,小丫頭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夢見我娘了……」   單媽媽自覺恍然——是了,老爺將要迎娶新妻,以後也會有新的嫡子嫡女,這孩子雖然白日裡總是一副笑臉,心裡怎麼會不想起亡母而有些傷感呢?   可看著那張溼噠噠的小臉,她老婆子卻不好勸什麼,只能給香橋的被窩裡換了個溫熱的湯婆子,再給她添一一床棉被子。   這老爺也是,官運沒有當年的老太爺亨通,便凡事極力效仿仙逝的父親。   老太爺當年為了萬歲籌建軍資而捐獻了半身的家產,此後奉行節儉,到了盛老爺這裡,又將吝嗇家風發揚光大,大有趕超家父之勢。   這天都快大冷了,也不說燒地龍加炭盆子……難怪孩子睡不著,夜裡想娘。   第二日時,單媽媽倒是跟孟老太君略提了提。   老太君聽了微微嘆氣:「每天看她樂呵呵的,還以為是長大了,其實還是個孩子……她那個爹整日忙著娶新婦,都無暇關顧府裡的兒女了。」   單媽媽接口道:「可不是,大小姐如今也是變得太懂事了,昨夜也不大聲,只將臉兒埋在枕頭裡啜泣著,也就是我這人老覺輕的婆子聽見了,那些覺沉的小丫鬟大約都不知道小姐昨夜哭了一場,早晨我收拾被褥時,看那枕頭溼得像水撈的一樣……冰冰涼哦……」   老太君搖了搖頭,一時又想到那個當老子吝嗇,非要效仿先父節儉,不入冬不點地龍。可憐沒娘的孩子,夜裡居然只抱著貓兒取暖,哭得厲害時,豈不是涼得心窩子都沒點熱氣?   當天老太太發下話來,大小姐前些日子剛病過,身子不禁寒氣,給大小姐的屋裡點上地龍,她院裡的炭火錢不走公中,由著老太太自己的嫁妝錢裡出。   一時間,盛府這一年入秋時節居然熱氣蒸騰。   盛家母子三人寄住的院子裡燒著自己買來的炭火,盛香橋的繡樓裡的地龍也蒸騰起來。   唯有白姨娘的院子裡還只能靠炭盆子取暖。   氣得盛香蘭直問白氏,莫不是她和弟弟就不是父親的孩子?怎麼滿院子冒熱氣,就他們院子冷得跟冰窖似的?   白氏趕緊捂住女兒的嘴,如今新婦馬上就要入門,她這般嚷嚷豈不是要讓老爺聽了厭棄。   白氏倒是知道成四曾經主動跟老爺提出要為盛府買入過冬用的炭火。   可是她家的盛大人卻覺得外甥這般做是暗諷盛家吝嗇,不理解他效仿先父的苦心,於是黑臉申斥外甥顯闊,不光在廚房堆積了如山的魚肉,現在又要買炭燒柴,是覺得他盛家買不起那幾擔木炭柴火嗎?簡直敗壞了盛家的家風,將成家的奢靡之氣帶入了盛家。   那日據說盛宣禾引經據典,教訓了外甥半天。   看舅舅不悅,成天復自然不再提賣炭的事情,只是購入一車炭柴,將母親院子裡的地龍燒熱便是。   可如此一來,盛宣禾老爺為了面子,更要堅持自己的家規,只苦了白氏的院子,只能燒些炭盆子驅寒,成了盛家的臉面,堅守盛老爺的先賢道義。   不過盛香橋很明白假爹的苦處——家裡用錢銀的地方實在太多,今年的風雨不暢,佃農欠收。盛家一向沒有苛待佃戶的名聲,是以也放寬了租金,讓本來就緊巴巴的盛家有些捉襟見肘。   就好像她,在茶樓買了一幅畫後,一朝便銀袋子見底,連跟那些府宅小姐們交際時,都拿不出打賞馬夫小廝的碎銀子。   這些天她一直去表哥的書房幫忙,熱絡維繫了一下假兄妹的交情,   ……   不過因為有了地龍,睡起覺來暖烘烘的,血脈這麼一暢通,加之最近夜裡有時失眠,難免貪睡些。   這天她起來時,發現自己又起晚了,連忙洗漱一番便去表哥的書房幫忙攏帳。   成天復看著她烏黑的眼圈,一邊寫字一邊問:「怎麼昨夜沒有睡好?」   香橋笑了笑:「凝煙給我換了個新枕頭,睡著有些不舒服,表哥,您今天可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帳目?」   成天復這兩天的確有些忙。成家驟然放出這麼大一盤生意,如何能甘願?成培豐先前挑唆鋪子裡的熟手掌柜的們集體請辭。   然後又暗地裡唆使田莊、船運的佃農、船把式們鬧事,待黑臉唱夠,成培豐又親自找上門來,委婉地暗示他正是年少讀書時,若是一味將心思都撲在這些錢銀瑣事上,充其量只是一介商賈。   倒不如像以前那般,全權交給他來照應。到時候年底的紅利,他一分錢都不會短缺了自家侄兒侄女的,而成天復也不用管顧這些沒完沒了的瑣事,可以專心備考了。   成天復倒也沒有冷言哄攆大伯父,只耐心聽了完了大伯父對兩個成姓子孫流落在外,不知如何生計的憂苦。   說教了半天后,直到成培豐腹飢腸鳴時,成四才跟大伯父說盛家節儉,每頓的飯食都是按著人頭定量。   大伯父來得倉促,廚下沒有備下他的飯食,所以侄兒就不留他用飯,請他回府自便吧。   據門房說,成家大爺是罵罵咧咧走的,想來以後田莊碼頭的糟心事還是會有不少。   香橋因為買畫的緣故,好不容易積攢的銀子一遭撒了出去,便想著到表哥這裡忙些細碎零活,討一討賞。   而成天復看小表妹又來殷勤幫忙,倒也沒有拒絕,便拿了流水讓香橋核對。   今天也是如此,還讓青硯拿來了冬棗和香茶擺在表妹的旁邊。   香橋搬了把椅子坐在表哥斜對面的小圓桌上,讓凝煙端來暖手爐子揣在夾襖懷裡,然後噼裡啪啦地打起算盤來,偶爾累了就吃一顆棗,飲上一杯茶。   只不過這麼幾天她細細一算,這月的流水較之上月可少了很多。看來成家大爺夠厲害,這般唆使人折騰,讓成氏兄妹的產業大受影響,若是長此以往下去,當真要倒貼銀子入鋪子裡去了。   盛香橋比成家大爺還關心成天復的產業,畢竟是她的衣食父母錢老爺,若是這般敗落下去,她每個月五兩的月錢豈不是沒著落了。   就在這時,外面的小廝進來說:「少爺,京郊縣下秉仁藥鋪的胡掌柜有要事跟您商量。」   香橋聽了原本準備起身迴避,可是成天復指了指一旁的小屏風道:「你去那待一會。」   於是香橋坐在小屏風後面,捧著碗吃棗,權當歇息了。   不一會一個胖臉的中年男子便走了進來,跟成天復說著店裡新近的麻煩。   原來店裡最近花了半年的流水進了一大批來年的藥材。其中不乏人參松茸一類的珍品。   可是因為店鋪新舊人手交接出了岔子,驗貨後竟然將那些藥材擱置在了臨河的幾間倉庫。   那幾間庫房年久失修,遇上連天的大雨,藥材都被淋溼了。   遇到這麼大的事情,掌柜的不敢不報,不過也是大事化小的說辭,只說雖然受潮,但是晾曬之後打了折扣,也能賣出去,雖然少賺些,卻能降低損失。   成天復只說知道了,也沒有再說什麼便讓掌柜的先回去了。   待香橋轉出來的時候,正要拿算盤繼續算數。就聽成天復問:「你也聽到了方才的話,你怎麼看?」   所以香橋沒想到話少的表哥會有此一問,抬頭怯怯地對表哥道:「那個……表哥,你這兩個月的生意似乎不太好,的確應該避免太大的折損……」   成天復被揭了經營不善的短處也沒有羞惱,只「嗯」了一聲。   盛香橋想了想說:「我方才胡掌柜說那幾間賣藥的鋪子因為進了一批潮溼發黴的藥材,可能要折損了一大筆藥錢,的確得想想法子才好,不過……藥材晾曬好了還能用……」   成天復背靠長椅,問香橋:「你說這法子好不好?」   香橋搖了搖頭:「別的我都不懂,可是藥材一類卻還有些皮毛。有些藥材受潮後的確晾曬一下還能用,可是大部分藥材的藥性卻要大打折扣,甚至有些藥材還會產生毒性……窮苦人家拿銀子買藥材不易,往往是救命之用。雖然扔了藥可惜,但也比延誤病情,吃出人命來好……如今表哥您接手鋪子,庶務尚未通達,而那掌柜的也是新上任的,生怕自己的表現不如先前的掌柜,若是想著讓流水帳面好看些,下面欺上瞞下,背著你賣些不該賣的,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大事來,最後收拾爛攤子的還是表哥您。我覺得表哥應該處置了那匹藥材,讓人知藥鋪新東家的行事重義不重財。」   她一口氣說完了,卻不見成天復說話,只見他幽深的一雙眼,一直盯看著她。   香橋也覺得自己似乎話多了。   不過她的外祖母家乃行醫世家,聽母親說外祖母當年雖是女子,回春妙手不遜於宮中御醫,甚至給宮裡的貴人們都瞧過病。母親繼承了外祖母的衣缽,所以父親從小就讓她背藥訣、看醫書,也算承襲了外祖母的衣缽,雖然不用她行醫治病,但學習這些,照顧自己與家人也不錯。   當年外祖母不貪慕權貴,婉拒了京城貴人的挽留,懸壺濟世解除貧苦百姓的疾患。   所以香橋真是聽不得胡掌柜的話,任著他用受潮的藥材去糊弄病人。   若再來一次的話,香橋還是要多管閒事,勸一勸表哥的。   可是她說了這麼多,成四也不說話,只幽幽看他。   他的那雙眼甚是好看,鳳眸清朗,睫長如扇,若是正當芳齡的少女被這般英俊的少年久視,只怕會臉紅心跳得厲害。   可惜香橋年齡還小,被表哥看久了,便疑心他要剋扣月銀,連忙補救道:「當然,表哥您一定成謀在胸,想出了應對的好法子。」   這一記馬屁有些流於痕跡,所以少年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終於開口道:「聽說你前些日子舍了一筆大財。」   前天他外出查看田莊時,正好遇到了帶著友人去京郊狩獵的金世子。   雖然兩人最近不常在一起玩,但畢竟是小時便牢建的同窗情誼,金世子錘了成四幾下胸口後,便將冷臉熱屁股的誓言忘得一乾二淨。   拉著成四去京郊的酒家飲了些自釀的酒水,金廉元大大咧咧地講了他的表妹花三十兩高價買畫的事情。   香橋聽成天復這麼說,也猜到了自己的未婚夫是個大嘴巴。索性她也不隱瞞,只低聲說:「看那畫實在是喜歡……」   不待聽完她的搪塞之詞,成天復又道:「你整日揣著大筆的錢銀外出,是準備尋機會溜走嗎?」   香橋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奸商世家養出來的孩子,舉一反三的能力可真強……   「我……」還沒等她圓謊。成四拿兩本厚厚的帳本,慢慢走到她的小圓桌前,然後坐下說道:「我知你在盛家的情形,應該日日如坐針氈,不過盛家再怎麼不好,也比你一人在外飄零要強。外祖母也甚疼愛你,若是你走了,無論舅舅怎麼說,都要讓她老人家傷心難過。距離兩年的婚約日還很長,你在盛家,慈寧王也不會拿你怎麼樣。再說區區三十兩的盤纏錢,又夠做什麼的?」   香橋抿了抿嘴,聽這話頭,又疑心表哥要漲她的月錢。   就在這時,成四將帳冊擺在了她的面前:「既然你熟稔藥材,又是機靈的,不如幫我管管這兩家藥鋪子,以後不光有月錢,還有年底的紅利能拿。」   香橋驚訝地看著他,一時不敢相信,他就這麼輕飄飄地將兩間鋪子叫到了她這樣的小丫頭的手裡。   「表哥,你昨日跟世子去喝酒,可是宿醉未醒?」她試探問道。   成天復又笑了笑,繼續說著:「店鋪裡是有掌柜的,並不需你做什麼,不過是月底攏帳,調配人事。像攏帳這些,你不是已經會做了嗎?而且關於藥材的處置,你也講得頭頭是道。鋪子交給你,我放心。」   看小丫頭的嘴張得老大,他起身站起來看著她道:「當然,若是經營不善倒閉了也不打緊,反正這兩間鋪子我也打算兩年後給你,你為了我母親的事情立下了大功,只給你二十兩的賞,倒顯得我吝嗇了。」   表哥!   盛香橋騰地一下子站起了身,對表哥的孺慕之情滿溢於心,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成天復倒是熟稔了這個小財迷的短處,笑了笑,道:「明日我讓青硯領著你去鋪子查看,外祖母說過讓你學些庶務,再沒有比打理鋪子更鍛鍊人的了……你以後也可安心些,不必去煩憂自己的前程。」   香橋知道成天復的意思。他固然大方,肯舍了兩間鋪子,但也是有安穩軍心之意,讓她每日的事務滿滿,不再一味想著逃跑。   畢竟有兩間藥鋪子這樣的大肥肉墜著,一般人都捨不得走了。且不說他最後會不會給她房契,若是經營得宜,光是每年的紅利,就能講她這個小叫花子撐得溝滿壕平。   從掌控人心的手段來說,成表哥比吝嗇的假爹要強上許多,可真是一把捨得花錢的好手。想著將來走上仕途,也必定人脈廣布,官運通達啊!   既然這般,她當然不會推拒。   想要追查父親當年案子的底細,同時查找自己是否還有親人在世,都需要大把的錢銀。每個月五兩的月錢實在不夠。   雖然這兩間藥鋪子如今有些經營不善,但畢竟是來錢的大路,權看她自己有沒有本事,吃得下這塊大肥肉了。   外祖母聽說成天復居然讓香橋表妹管鋪子,只笑著說胡鬧,可也沒有阻攔香橋去管。   這孩子心事太重!   眼看著新婦要入門了,她若因為思念母親,夜夜淚透枕褥豈不是要哭瞎了眼兒?倒不如忙些,省的胡思亂想。   就此以後,盛香橋每日上午去看藥鋪子,下午要跟著崔夫子學習功課,當真是忙成陀螺。   因為上次在姑母款待女眷時故意賣慘,盛香蘭最後到底被父親禁了足,在嫡母入門前,也得跟著嫡姐一同修習。   香蘭不敢忤逆父親,只能收起衣箱子,不再想著每日費心打扮交際,只乖乖跟著崔夫子學習。   她雖然知道表哥讓嫡姐幫忙打理藥鋪子,但並不知表哥是要將兩間鋪子都給香橋的隱情。   可這也足夠引起香蘭的妒忌之情,覺得既然都是表妹,表哥為何要厚此薄彼?於是也尋著機會到表哥的書房裡送補湯,透露出自己也想像姐姐那樣,幫著表哥打理庶務,歷練一番。   成四倒沒有駁香蘭表妹的面子,只給了她帳本,讓她算帳。   香蘭琴棋書畫樣樣都學得有些模樣,可是敲打算盤這樣的精細活還真不會,而且那些流水剋扣看得人實在眼花,一時間只算了一筆糊塗帳。   這讓一來,成四表哥不必再說什麼,香蘭就委屈難堪得捂著鼻子,哭跑著離開了。   不過這幾日,香橋看見妹妹香蘭的腰間也掛著個精巧的小算盤,看樣子妹妹立誓要頭懸梁錐刺股,補上這一門的短缺才好。   可惜管理鋪子並非香蘭妹妹臆想的那般有趣。香橋原本也以為這不會太難,可真到了鋪子裡,便是滿頭的官司,簡直有徒手堵河堤之感。   別的不說,單是先前損耗的那批藥材就讓人頭痛。   胡掌柜原本是打定主意,賤價買了那批發黴藥材的,可憑空掉下來個表小姐,張嘴就讓他將那批藥材全都銷毀了,也虧得她能說出來。   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知道柴米油鹽貴嗎?少爺將鋪子交給這麼一個小丫頭的手裡,莫不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這般想來,掌柜連同夥計看見一個半大的丫頭從馬車上下來時,且須得些功夫,才能妥帖收拾眼角眉梢的怠慢之情。   再說香橋來了這藥鋪也有幾次了。初時只時略坐坐,跟胡掌柜熟悉兩間鋪子夥計人事。再然後就是典庫一類的。   不過盛大小姐反覆強調受潮的藥不可再入鋪售賣。胡掌柜明面上滿口答應,心裡卻一喜。   讓這個富家千金來掌管著藥鋪子也好,年齡小不懂行,也好糊弄。   但凡久做掌柜的,都有自己的生財之道。譬如這胡掌柜便精通夾帶私貨。   他做久了這行,來貨的渠道多。在藥鋪子裡售賣些低價收來的藥材,待分帳的時候再把本錢紅利算出,便神不知鬼不覺,只要買通了夥計,上下一心,就算東家來查帳也查不出分毫痕跡。   第32章   這種生財之道,秘而不宣,幾年間買房置地,再添置兩房妾侍都不成問題!   當初這藥鋪的掌柜是成家大爺的人,雖然捨不得這肥滿的差事,但也知道成家四少爺容不得原來的舊人,乾脆串聯著一同走人了。   不過這位胡掌柜跟原來的藥鋪掌柜實是舊交,先頭的掌柜暗地裡知會了自己這有肥缺,又事先給他做了功課,請託個有聲望的保長給他寫了份保書,走通下關係後,便這麼順順利利地成了藥鋪新掌柜。   那先頭的掌柜給他牽線的時候,跟他說,這家藥鋪雖然是分給了成家的四少爺,可是那位小爺是要走功名仕途的,不會在鋪子上花費太多的精力,總歸到最後,可能還要交給成家大爺來打理。   話裡話外暗示他的眼光長遠些,別一味愚忠,得罪了成家真正掌事的長輩。   胡掌柜剛開始也是支吾地聽著,可是現在看來,原先的掌柜說得可真都是金玉良言啊。   成四少爺也太年輕了,就是青蔥段一般的稚嫩少年,而且他接手的買賣那麼多,哪裡能一間間鋪子細細查問人事!   胡掌柜起初雖然準備兢兢業業做事,經受新東家的一番考驗的,可現在成四少竟然拿了鋪子給半大的表妹練手,這下子僅有的顧忌也沒了。   那一批大貨受潮了正好,胡掌柜都不必自己去上私貨了。   雖然他嘴上答應了盛大小姐,一定將那批藥材銷毀,可私下裡他卻讓人拿去晾曬,然後帶入鋪子裡,跟後上的藥材摻和著買。   這種借著別人的鋪子,不用承擔費用賣著自己私貨的事情,做多了真會上癮。   不過盛大小姐這次來查鋪子,居然沒有去看帳,而是領著丫鬟婆子來到了鋪子前。胡掌柜心裡哂笑:得!這是嫌盛家的大花園子不夠逛,跑到這裡裝樣子消磨來了。   他心裡雖然鄙薄,可面上卻滿臉堆笑,半哈腰跟滿地走的小姑娘說話:「大小姐,您且這邊坐著,店裡最近新上了藥材,到處都堆著麻袋,仔細別絆了您這金枝玉葉。對了……成四少爺怎麼沒跟您一同來?」   盛香橋在鋪子廳堂前來回走著,漫不經心道:「表哥最近不在京城,大約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聽了這話,胡掌柜更放心了。那批受潮的大貨除了被他抽出一部分拿到店裡賣,還有一大部分被他賤價分銷給了負責採買軍需的商人。   這些人巴不得買些賤價的藥材,從中做假帳漁利呢!趁著少東家不在京,他買賣起來更加沒有顧忌了。   待得那邊談妥,可就發大財了!   就在這時,盛香橋突然踮起腳尖打開了幾個裝藥的抽屜,捏起藥材看了看,又放到鼻尖聞了聞。   胡掌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幾日他往藥櫃裡摻了不少受潮的大貨。雖然曬乾了後,從樣子上看相差無幾,但若是行家,只要提鼻子聞聞,就能嗅聞出藥香裡的黴味……   他心裡正上下忐忑著,便看盛大小姐捏起一塊參片放到鼻尖嗅聞。   胡掌柜的額頭有些冒冷汗,連忙走過去道:「大小姐,這是藥行拿來試賣的新貨,您看……成色還行嗎?若是不好,我就讓下面的藥行再重新換些回來。」   盛香橋聞了聞,似乎被藥味衝了鼻子,突然打了個大噴嚏,然後慢慢用手帕擦著鼻子,看著胡掌柜冒油的大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藥材的成色不錯。」   說完,她便放下了那參片,轉頭又去看別的抽屜去了。   一來二去,胡掌柜的心也安穩了:一個嬌養的小姑娘,倒是能吃些參茸一類的好物,可是她哪裡會鑑別真正的藥材?看看小丫頭片子的德行,還裝模作樣地嗅聞著,甚至還拿指尖掐藥材,就好像她真懂行似的!   於是胡掌柜面上帶著十足的恭維,一路跟著盛香橋檢查了藥鋪子裡的藥材後,便看小姑娘有些倦怠的樣子,伸了個懶腰,淡淡吩咐著夥計們都精神些做事後,便出門上馬車走人了。   胡掌柜看著緩緩駛離的馬車,長長出了一口氣。不過身旁的大夥計胡勝卻心有餘悸地說:「三叔,要不……咱還是把大貨撤出來吧。要是被東家發現了,你我的飯碗都不保……」   胡勝是胡掌柜的親侄兒,聽了這話,當叔叔的立刻將眼睛瞪圓了:「一個黃毛丫頭就將你嚇成這樣?真是個不能成事的,你要是害怕,去將你弟弟換過來,他當初可也想來跟我做事,是你娘看你快要成親了,需要多賺些娶媳婦的本錢,才讓你來!」   胡勝一聽這話,立刻縮了鼻子,陪著笑臉道:「叔,看你說的,我這不是怕……」   「怕什麼?盛家的大小姐對南戲倒是甚精通,可沒聽說過她是藥材行家,再說了,你不也看到了嗎,她那麼大的年歲,能撐起什麼事兒?若是沒人說,就算累死她,也想不出這裡的門道來!」   這話可不光是申斥膽小侄子的,胡掌柜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再說了,就算被她察覺出藥材不妥,他直接退給下面的藥行就是,就說他們上的藥材不地道,換別家再進。   小小的丫頭,還能讓她輕易掀翻了自己的聚寶盆?   如是這般想來,胡掌柜覺得自己今年應該能賺夠錢再買一處宅子,搞不好還能添上一方小妾呢!   經過香橋這般驗看無恙後,胡掌柜的膽子更大了,讓夥計從自己私藏的受潮大貨再清洗晾曬一批,再多充入店中,同時暗暗跟採購軍需的商人碰頭,談妥了出貨的價錢。   胡掌柜自認為做得天衣無縫,可惜老早有人窺見了他的一舉一動。   成家大爺雖然撤走了熟手的掌柜,卻在許多鋪子都埋下了暗樁子。   偌大的家產啊!豈容盛家人捏了把柄說分就分?   成家大爺這些時日來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日思夜想著如何將家產再要回來。   如今這機會不是就來了嗎?   他當初特意在藥鋪裡引入了這麼一隻貪得無厭的碩鼠,就是留著給成天復這小子添堵的。   果然沒等月餘,這新來的掌柜便漏了底氣,居然背著東家用潮黴的藥材以次充好,自己在中間漁利,而且還勾搭了軍需商人,要處理掉剩餘的大貨……   成培豐聽見店裡夥計跟他說起這事兒時,心裡一陣狂喜,覺得真是天助我成家!   他吩咐人去胡掌柜私藏藥材的倉庫那邊,將晾曬的藥材淋上草烏提煉的濃水,這草烏雖然通經活絡,但是用量太多卻會產生毒性。   只要胡掌柜將這批藥充進藥櫃裡,那病患吃壞了身子,甚至吃死人是遲早的事情,等到胡掌柜再跟那軍需商人談妥了價錢,出貨交易時,他便堂而皇之地報官抓他們一個現行!   成小四不知天高地厚,也沒經過事兒,太恃才傲物,不將尊長放在眼裡。他這個當伯父的總要給自家侄兒上一課,讓他知道做生意可不像讀書那麼清淨!   成培豐想到這,嘴裡忍不住呵呵冷笑。   待他吩咐下去後,第二天不到卯時,就有他安插的暗樁匆匆派人傳信,說是藥鋪子出事兒了!   聽得成培豐有些驚訝——不是昨天才吩咐撒下的草烏汁兒,怎麼今兒就成事了?這……也太快了些!   不過姓胡的那小子貪財,壓根不管藥材的好壞,這齣事兒也是遲早的!   成培豐心裡一驚,生怕如此讓那掌柜生了怯意,若是被他偷偷銷毀了大貨,湮滅了罪證,自己豈不是白白布置了?   當下他顧不得漱洗早飯,只披了件衣服,就匆匆要人備馬出城去了縣下。派別人去,他嫌不中用,非得親自去看看,必要時給侄兒加一把柴草烈火,務必讓侄兒引火燒身!   等到了鋪子門口的時候,也才卯時剛過,街市上除了賣炊餅豆花的店面剛剛卸下門板,其他的店鋪都緊閉,街市上的行人也寥寥無幾。   而藥鋪子那倒是開了門,門口停著一輛鄉下的牛車,看那陣仗似乎來了不少人……   可惜這麼遠遠地看,不知店裡的情形,成培豐覺得不能過癮,不過他對自家的藥鋪子太熟稔了,知道藥鋪子後面有方便入貨的後門,清早時通常是開著的。   這麼想著,成大爺不待小廝攙扶,便一個貓腰下了馬車,繞到後巷,撩起長袍跳躍著過了滿地的泔水爛泥,來到了後門處,推開門便輕巧地進去了。   等他進去,後院子沒人,前廳吵翻了天,大約人都去看熱鬧了。   成家大爺放下心來,領著小廝輕輕撩開前廳的布帘子,終於可以可看到前廳的熱鬧了……   原來今天一大早,店門板子還沒有卸下來的時候,便有人抬著擔子哭鬧著上藥鋪來鬧了。   苦主是臨縣的一戶農戶,說是在藥鋪子裡抓了副驅風寒的湯藥,病人是家裡年近七十的老人,剛開始不過是偶感風寒,有些咳嗽罷了。   可是吃了從藥鋪抓來的藥後,居然是上吐下瀉,最後出現了脫水之症,請了郎中好一番針灸後,才勉強緩過一口氣兒來。   那郎中倒了熬煮的藥渣查看,說是味道不對,再拿沒有煎煮的藥包來,細細拔拉了裡面的藥材後,指著藥材上的細微黴點道:「這藥是壞了的,不吃死人可真是萬幸!」   這家子一家老小是農莊裡殺豬的,兒子聽了這話,腰間別著刺刀就來藥鋪砸門討說法了。   夥計們要開門,胡掌柜氣得連連擺手,直說不能開門,最後那兒子居然拎起自帶的板斧,將門板子給劈開了。   現在那一大家子抬著人進了藥鋪子,拽著胡掌柜的脖領子就要討要說法。   胡掌柜趕緊招呼夥計將人架開,陪著笑臉道:「有話好好說,好好說,老爺子的病還沒好,這麼抬來抬去的豈不折騰?」   領頭男子一臉橫絲肉:「少他媽的廢話!你們敢喪良心,賣發黴的假藥!如今我爹吃得上吐下瀉,人已經快不行了,這最後一口氣,到底要咽在你們黑心藥鋪子裡,我好扯著你去衙門!」   胡掌柜也是心裡暗暗叫苦,他乃是賣藥的老行當,那些受潮後毒性大的藥早就剔除了啊,剩下的雖然減了藥性,可吃起來也不會有什麼大礙,怎麼這老頭躺在擔架子上奄奄一息,快要死了的光景了呢?   可是人已經抬上門來,不應付走也不行,若是真鬧到東家那裡,他以次充好和自己私賣藥材扣利錢的事情豈不是要露底了?   於是在強調了店鋪裡售賣的藥材都是高價購入的好藥後,他又息事寧人地要拿錢銀要打發了這一家子。   誰知不過是鄉間殺豬的莊戶人家,胃口卻大得很,對掌柜拿出的三兩銀子連看都沒有,徑直就是要拉人去打官司。   胡掌柜胖乎乎的身子被拖拽到了地上,眼看著過門檻了,連忙添價一直添到了五兩,可是那戶人家卻還不依不饒。   最後胡掌柜問他們要如何辦,對方竟然喊出了五百兩的天價來。   胡掌柜的鼻子都氣歪了,覺得這不是潑皮訛人嗎?他來藥鋪子才幾個月?就是一輩子的積蓄也沒有五百兩啊!   既然如此,他愛告官便告,大不了他不幹了走人便是!   可就在這時,擔架子上的老頭突然慘白著臉瞪眼抽長氣,頭一歪——人就這麼沒了……   那家媳婦抖著手試探老爺子的呼吸之後,一下子哭了出來,大聲地喊著公爹快回來。   胡掌柜和他的侄兒胡勝腿都軟了,正要過去看看老爺子時,那殺豬的紅著眼就要拔刀,立刻就要宰了胡掌柜的架勢,胡掌柜急得頭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他沒想到會鬧出人命來,這下子,不花個百十兩銀子還真不能善終了……   成培豐躲在後面看戲,瞧到老爺子咽氣的時候差點沒偷笑出聲來。   雖然不能抓到胡掌柜跟商人勾結的罪證,但現在也是機會難得,他連忙讓小廝去敲鼓告官。   今日不將秉仁藥鋪的人命官司鬧得滿城風雨,他就不姓成!   成小四不知好歹!非要自己獨立門戶,他就要讓這黃口小輩看看,做生意可是會賠進去身家名望的!   而且盛家最重清譽,成天復將來也要走仕途,若是就此攤上人命官司,豈不是前途盡毀?   這時他這個做大伯的再代為出面收拾爛攤子,既顯得體恤長輩,又順理成章地收回兩個賺錢的鋪子,豈不美哉?   說不定到時候,盛宣禾怕連累了自家門楣還會勸說成天復將所有的產業都交給他代管打理呢……   就在這關口,前廳突然傳來了車馬的聲音。   不一會,那個盛家的小姐盛香橋穿著粉色滾著兔毛的披風,戴著包耳的毛絨護額,抱著個手爐就這麼粉娃娃一般地走進來了。   胡掌柜一看小丫頭來了,跟看見救星似的衝著那漢子喊:「這……這是我們管事的盛大小姐,有事您跟她商量去!」   那漢子瞟了一眼盛香橋,拿刀架在胡掌柜的脖子上惡狠狠地道:「你糊弄誰呢?明明是你賣的藥,卻讓我找個小丫頭片子?今日我不宰了你,掏出心腸看看是不是黑色,就對不起我拿死去的爹爹!」   說話間,他已經扯開了掌柜的衣服,眼看著刀尖就要遞到肚皮上了!   胡掌柜看他拿架勢不是唬人,已經被嚇得發出殺豬般的叫聲了:「大……大小姐快救命啊!要殺人啦!」   盛香橋也是一臉驚嚇地晃了晃手,她帶著的兩個盛家護院走過去,將那漢子拉住。   這時盛香橋問清了事情的緣由經過。只看著已經嚇尿褲子的胡掌柜,一臉急切地問:「我且問你,這位壯士說你賣了發黴的藥給他家,吃死了人是怎麼回事?」   胡掌柜一時沒有想好,支支吾吾地正想搪塞責任的時候。   盛香橋帶著的一位長鬍子老先生已經打開藥抽屜,抓了一把嗅聞了後,立刻懂行地說道:「大小姐,這藥……似乎淋灑了草烏水,味道深濃,這毒性有些大啊!」   盛香橋聽了倒吸一口冷氣,一拍桌子,對著店堂裡的夥計們怒道:「你們也看到了,如今出了人命,藥裡也被查出了毒,我年歲小兜不住這事兒,你們一個個的都脫不開干係,一會全按照投毒的嫌疑犯,扭到官府裡挨板子問話去吧……」   這話說得甚重,加上苦主一家哭天喊地的,那老頭又直挺挺地躺在那裡,臉上透著死人的青白,看著人心裡發滲。   店堂裡一些年歲小的夥計都沒經過這陣仗,一個個臉兒都嚇白了,只當東家推脫,要拿他們當頂鍋的。   若真去了官府,挨板子關大牢不說,若真成了殺人犯,自己豈不是也搭到裡面去了?   不待胡掌柜說話,胡勝已經跪在地上梆梆磕頭了:「大小姐,那些藥只不過略潮了些,已經曬乾無礙了,怎麼……怎麼可能吃死人啊?這可跟我沒關係,我不過才來店裡幾天,是……是我叔貪財,想佔東家的便宜,才將受潮的大貨往店裡填的……」   不能怪他嘴不嚴實,他年紀還小,正要議親,鄰村的翠香還等他回去娶她呢!   胡掌柜沒想到會是他的親侄兒先賣了他,一時氣得嘴歪,高聲嚷嚷道:「你……胡說八道!」   可有了胡勝侄兒的大義滅親,其他的夥計們也突然開竅了,負責鋪貨的大夥計也連忙開腔道:「大小姐,胡勝說的是事實,這都是胡掌柜鼓搗出來的,是他沒有按著您的吩咐銷毀大貨,晾曬乾了拿來賣,然後每個月再抽走賣掉斤數的流水,從中漁利!我們幾個夥計都勸過他,可是他太貪心,壓根不聽啊!」   胡掌柜如今是牆倒眾人推,這大小夥計你一言我一語,不光是說出了以次充好抽流水的事情,還將胡掌柜拿藥行回扣,虛報藥價,還有勾結軍需商人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了。   盛香橋似乎聽傻了,眨巴著大眼睛,一臉天真道:「胡掌柜為人忠厚,不至於啊……你們莫不是為了推脫殺人罪責,誣賴掌柜的?」   領頭的大夥計一聽,連忙起身去拿掌柜掛在牆鉤子上外褂子——在外褂子的內兜裡,有掌柜的記錄私帳的小帳本。   胡掌柜看大夥計起身,便知他要做什麼了,立刻拼命去護褂子。   可惜他一起身就被盛家的護院給摁住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夥計將他那筆私帳交到盛香橋的手上。   盛香橋打開之後一目十行,手指在桌邊的算盤上來回地撥打,不一會便算出了數額,她抬頭緩緩道:「你來了藥鋪才不到三個月,卻已經入帳三十兩……胡掌柜,你這掌柜當得,連我這個管事的都眼紅啊!既然如此,今日這事兒,就全由你來兜著吧……」   說著香橋揮了揮手,看那意思,是要扭了胡掌柜去見官。   就在這時鋪子前又是一陣嘈嘈嚷嚷。   躲在後面看戲的成培豐聽到動靜心裡暗喜,他知道是自己讓小廝去找的官差們來了。   方才他在後面聽得真切,成天復那小子忒不是東西!好好的鋪子不交給成家人打理,竟然交給了盛香橋這個黃毛丫頭來管!   這還真是個胳膊肘向外拐的白眼狼!   不過現在鬧出了人命來,只有一個小丫頭片子也好嚇唬擺弄!不然這鬧出人命的官司全都由著胡掌柜一人承擔,那他苦心安排的這一場戲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想到這,成培豐覺得自己該親自上陣,看熱鬧點火的同時,再「點撥」一下胡掌柜,這般快意恩仇才能解了心裡鬱氣。   於是他撩動了門帘子,就這麼走進來,一邊走一邊道:「哎呀,昨夜去酒樓飲酒宿醉,路過這,正好抓一副醒酒保肝的湯藥,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盛香橋轉頭看到了成家大爺跟溜達自家後花園子一般,施施然從後院走了過來。   成家跟盛家鬧掰了,但成表哥還掛名在成家。依著禮數,盛香橋當小輩的該跟成家大爺問一聲安。   可是盛香橋頂著個跋扈丫頭的名頭,也不用圖虛名,所以屁股連抬都沒抬,只穩穩坐著。   她一邊摸著手爐子,一邊天真問道:「昨兒是先皇聖安的祭日,萬歲至孝,全大西國境的酒家在這一天罷市,不知成老先生您是在哪喝得通宵達旦啊?那酒家的膽兒也夠大的,敢在這樣的日子賣給您酒喝!」   第33章   成培豐不過是順口胡說,給自己找個路過的藉口,他這幾日恨不得移魂秉仁藥鋪子,哪裡顧得什麼祭日不祭日?   誰知道這小丫頭跟個小狐狸似的,竟然在這亂糟糟的當口尋了他的言語錯漏。   就在他瞪眼語遲的當口,官差們已經走進來了。領頭的看了看屋裡站著躺著的,便問:「這是怎麼了?哪個報案?」   跟進來的成家小廝立刻揚聲道:「回稟差官,這藥鋪好像售賣假藥,吃壞了人……哎呦喂,這……這人是死啦!」   看著擔架上一動不動的老頭,小廝立刻誇張大叫。   不待小廝說完,胡掌柜已經開始大聲喊冤,直說自己時受了奸商蒙蔽,誤上了受潮藥材云云。   胡掌柜淚流滿面地說:「天老爺明鑑,這……這些藥受潮而已,晾曬乾了也就無礙了,怎麼……怎麼會吃死人呢?」   成家大爺看戲的架勢十足,撩動長袍翹著二郎腿,坐在一邊悠哉道:「方才盛家姑娘可是說藥材裡有毒啊……還無礙?那老人家都咽氣了。這藥鋪子可脫不得干係。不過你一個掌柜的,上哪家的藥材,不都得管事的東家說了算?你就沒給盛大姑娘看一看藥材?」   這慢悠悠的一句,頓時點醒了胡掌柜。   對啊,方才盛大小姐領來的人聞了藥便說什麼泡了草烏水,簡直是胡說八道啊!他可從來沒有往藥材裡下毒。   這……大小姐難不成是故意陷害他的?   他如溺亡之人,立刻張嘴亂咬道:「對啊!盛大小姐你前天不是看過了?還說那藥材不錯呢!我是聽了您的準信,這才放心鋪貨的!這藥有沒有毒,又是從哪來的,您這掌事的最清楚,跟我這賣貨的有什麼關係!」   盛香橋微微一笑,回身看著成家大爺道:「成先生,您這真是來買醒酒湯的?我看您這般清醒,簡直都能升堂斷案了啊!」   成家大爺笑開了,捻著鬍鬚道:「盛姑娘,這做買賣本就是男人的事情,你說你一個小姑娘……懂個什麼?該不會是被奸商矇騙,上了有毒的藥材吧?要不要我幫幫忙,替你尋你表哥來?」   那差役卻不管這個,看著地上的死人虎著臉道:「誰是鋪子的東家?既然吃死了人,少不得跟我們去衙司走一趟!」   成家大爺嘆了口氣道:「這鋪子原本是我家的,不過成家分家,就此分給了離府的侄兒,現如今……是這位盛家大姑娘在掌事。」   說到這,他嘆氣道:「姑娘,一會去了公堂,也不知你能不能撐不住,別害怕,人家公爺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可千萬別嘴硬,不然的話,是要掌嘴吃板子的。」   嚇唬完小姑娘,他瞟了報案的小廝一眼。小廝衝著他一使眼色。   方才在路上,他按照大爺的吩咐,已經塞給了衙役錢銀,只讓衙役們一切從嚴從重來辦。   衙役當時客氣一番也就收了。天子腳下,雖然不能貪贓做冤案,但是若真有犯案,從嚴些也不是什麼難事,又能鐵面秉公,又有銀子拿自然是好的。   現在衙役便虎著臉指著盛家大姑娘道:「你!跟我們去衙門走一遭!」   成家大爺先前被盛香橋一個小輩擠兌嘲諷,現在總算有種惡氣盡出之感,抖著二郎腿,嘿嘿冷笑道:「盛大小姐,去衙司好好說一說吧,要不要我去給你表哥傳個話,去衙司接你回來啊?」   一個閨閣大姑娘,若是被差役帶走在去衙門走一遭,什麼名聲都要盡毀了,就算差役們看在盛家的面子放了她,她治下的藥鋪子吃死人,也足夠她喝一壺的!   就在衙役們往前走準備帶人的時候,單媽媽冷著臉領著侍衛阻攔道:「桐安胡同盛府的千金在此,哪個敢帶?」   桐安胡同乃是京城高官顯貴居住的四大胡同之一,只說自己的府宅子在桐安胡同裡,且不說世襲的侯爵之位,單是官職也得二品以上。   聽到這,衙司稍微猶豫一下,稍微軟化了語氣道:「這位小姐,不過是去問話,此乃例行公事,現在可是人命案子,就算小的不想得罪您,也不能不顧王法,為您徇私啊!」   大西治下開明,萬歲不禁百官家裡經營私產,可是有賣買必定有糾紛,所以一般都是請託了掌柜旁人搭理。現在治下的鋪子出了人命大事兒,作為東家走一趟公堂也是應當應分。   至於一個閨閣小姐的名聲……就歸不到衙役們考慮了。反正也是他們家自己不謹慎,讓半大的小姑娘來撐事。   說完了後,衙役們依然要堅持帶小姑娘走。   盛香橋卻依舊穩穩坐著,只問衙役:「敢問官差,是何人報案?」   差役指了指那成家小廝,小廝仗著自己新入成家,盛家對他臉生,便理直氣壯說道:「我路過此地,方才跟了苦主也聽了些事情的原委,覺得既然鬧成這樣,就該告官!」   都已經鬧出了人命,告官合情合理!看那苦主一家也是胡攪蠻纏之輩,正好搞臭盛家的名聲。   慈寧王若是知道了,也會羞惱成天復做事不謹慎,搞臭了他未來兒媳婦的名聲。到時候盛家後悔爺來不及,叫他們攛掇著桂娘和離分家!   成培豐自從割肉分家以來,夜夜都睡不好覺,每次想起都恨得牙根痒痒,這時間久了,都成了心魔。   既然成家得不到好,盛家和那小子也別想好!   就在他心內得意時,廳堂裡突然傳來顫音的慘叫,只見店裡的掌柜夥計全都炸開了,還有幾個膽子小些的衙役,也躥跳起來叫起了娘。   原來就在方才衙役們去扯人的光景,倒在擔架上臉色鐵青的屍體突然自己坐了起來,瞪著眼看著周遭,只嚇得一屋子以為詐屍了,自然嚇得嗷嗷直叫。   成家大爺正翹著二郎腿,自斟自飲著桌子上的茶水,冷不丁見死人詐屍,也嚇得從椅子上滑下來,一杯子的茶水全都扣在了山羊鬍上。   那死屍不光起來了,還中氣十足地大喊:「大小姐,說好的價錢只有扮死人,這要上公堂可不行,家裡爐灶上燉著肥腸,我婆娘還等著我回去吃中午飯呢。」   老頭一邊說用衣袖子蹭著方才偷偷抹在臉上的青白油膏,這下子眾人終於定下魂魄,看明白了,原來是這老頭在裝死啊!   胡掌柜搞明白了後,第一個跳起來,拉著這衙役道:「官爺,快抓住這夥刁民,他們居然詐死訛人!」   那個裝兒子的壯漢也不幹了,瞪著眼兒道:「我們可是藥鋪東家請來查人的,東家都沒吭聲,你個吃裡扒外的叫嚷個屁!」   胡掌柜眨巴了下眼,看著盛香橋慢條斯理地扒拉著他的那本私帳,一下子全明白了——原來這幫子人是這個小丫頭騙子請來詐他的啊!   原來盛香橋那日從藥鋪子裡出來時,坐在馬車裡摸著從自己荷包裡摸出了一片參——這是方才她從藥鋪裡順手帶出來的。   若是外行來看,只會覺得這參片並無不妥之處。   盛香橋的母親夏安之是章家最小的女兒,她不光跟了外祖母的「夏」姓,更是繼承了夏家獨門醫術,對選藥很是內行。   多以香橋小時幫著母親晾曬藥材,曾經聽母親說過,發黴的參片決不能再用,尤其是這一味甜味較重的參,發黴之後就算用清水洗淨再曬乾,掰斷之後,也會嗅聞出黴味。   而她剛才在藥鋪子同一個抽屜裡拿的另一片參,無論是成色還是味道都是上好的。   那個胡掌柜乃是從藥經年的老把式,豈會看不出這抽屜藥乃是好壞參半?   不過盛香橋並不想打草驚蛇。她以前去藥鋪子裡幫以前的婆婆王巧抓藥時,經常會遇到這樣的情形。   當初她不懂事說了出來,差點遭了藥鋪掌柜的打,後來她自己採草藥賣藥材,才明白其中的門道。原來這是藥鋪一貫的套路,專門糊弄窮人的。   成家開設的藥鋪都是在京郊四野鄉鎮,都是繁華富庶之地,絕對不會走這等窮鄉僻壤刁民奸商的路數。   香橋先前看過成天復給的大貨帳本,兩間藥鋪子裡進的都是大藥行的好藥。   畢竟這是天子腳下,入門來買藥的保不齊便有官宦之家,若是吃出問題來,關門不說,搞不好還會鬧出官司來。   所以盛香橋篤定,這是胡掌柜自己欺上的把戲。可是他敢這麼做,便說明店鋪都是他的人,一個個都是上行下效,變得奸猾了。   她若當場揭穿,胡掌柜一定會往藥行抵賴,死不承認,她雖然解僱了胡掌柜,誰又能保證下一個掌柜不串通夥計這般做?   總要想個萬全的法子,絕了藥鋪以後欺上瞞下的禍患。   也是趕巧了,就在她派小廝偷偷去查看存放大貨的庫房,點數一下受潮貨物時,居然看到了有人趁著夜色,偷偷摸摸地給那些晾曬的藥材上撣水。   小廝好奇,偷偷跟著那人一路去了成家的宅子,然後拿著從場地上抓來的藥材給盛香橋看。   盛香橋拿鼻子一聞,就覺得藥性不對,可是穩妥起見,還是找了位經驗豐富的郎中嗅聞,確定了這些藥材被撒了草烏水。   盛香橋一下子便想明白了盛家大爺的把戲。不過這樣一來,成家大爺倒是給了她思路,讓她可以順水推舟,滿足一下大爺的心願。   香橋流落民間甚久,最清楚像這類訛人的潑皮們都是組成「戲班子」搭檔的,只要跟人牙子通氣,都是隨叫隨到的,而且個個都精於此道。   於是她便連夜提前僱傭好了這些人,到藥鋪子挺屍使詐,果然嚇得夥計們紛紛倒戈,一下子就將胡掌柜抖了個底兒朝天。   不過成家大爺來此,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香橋真沒想到成家大爺居然有這般閒心,大清早的不睡懶覺,跑到這裡眼巴巴看熱鬧來了,看著恨不得替了衙役拿繩子綁人的急切……這是有多大的仇怨,多大的癮頭啊?   看來這報官的路人也是成大爺派去的。這是立意要她和盛家身敗名裂啊!   既然如此……她索性便將事情鬧大了,讓成大爺別白來了這一趟。   待差役腦搞清楚了此間發生的事情的時候,也是有些哭笑不得,虎著臉對盛香橋道:「你這姑娘,怎麼可以這般任性行事?」   不待盛香橋說話,一旁的單媽媽冷著臉道:「這是我們自家的鋪子,鋪子的的夥計掌柜的不守規矩,瞞著東家自撈好處,不審一審,難道還要繼續養肥這些賊耗子?倒是諸位官爺,我們藥鋪子一沒報案,藥店的夥計掌柜也主動認罪,那些假裝的苦主更沒有報案,這麼一個多管閒事的路人,倒是勞煩官爺們多跑一趟了。要不……官爺們飲些茶水再走?」   單媽媽一直在別院掌事,處理庶務,形式做派都是從公府秦家帶出來的氣場,說起話來不卑不亢,自然比盛香橋一個小姑娘能鎮住場子。   她說得在理。這裡既然沒有事主報案,只一個路人說鬧出了人命,可那「屍體」正嘟囔著要回家吃飯,官差怎麼好銬人?   當下領頭的衙役只能瞪了拿報案的成家小廝一眼,便準備轉身走人。   可是這時從店鋪外跑來一人,匆匆跟單媽媽耳語,盛香橋看單媽媽從她點頭,便輕飄飄道:「既然官爺來一趟了,總不好白走,我這倒是有個現成的投毒案子要交給官爺們來辦。」   因為胡掌柜勤勉,每天早晚都要重新鋪貨陰乾藥材,所以當時成家大爺是吩咐了專人天天早晚兩遍去撒藥水,就在方才單媽媽派去守夜的人將那一大早來投毒的小子摁住了。   單媽媽做事周全,抓人的時候還叫來了當地的裡長做了證人,連人和裝著毒水的牛皮水袋已經送到京尹司去了。   現在盛香橋指了指胡掌柜等人道:「這些個人,欺瞞著東家,私賣已經受潮的藥物,以次充好,敗壞我店鋪聲望,又暗通賊人給下毒,若非單媽媽早有安排,這死了病患的慘事就要真正上演,不找出這背後的主謀,我真是寢食難安,還請官差將這些吃裡扒外的東西帶走,好好的審一審!」   就在這時,京尹司接了單媽媽的報案,也派官差來提人了。單媽媽走的是公府秦家的門路,小案大辦,壓根沒走藥鋪子所在的縣衙,直接呈報給了上頭。   所以這些縣衙司的官差們跟京城裡來的官差們交接了一番後,便灰溜溜地走人了。   這藥鋪子熙熙攘攘鬧了一早晨,官差們抓人走的時候,百姓圍得裡外三層。   盛鄉蘭今日領來的那位老先生,就是她新尋的掌柜,跟他交代了幾句之後,那位老先生便領著人出去,對外面的百姓說道:「諸位街坊鄰居,你們可能有所不知,這家店鋪子如今乃是成家四少爺掌事,四少爺為人剛正方直,容不得生意場上的腌臢,對成家買賣舊日的習氣也要革新一番。今日中午,秉仁堂藥鋪裡所有的舊藥全都要付之一炬,先前在藥鋪買藥的客官,可以拿了舊藥前來換取新藥。   新東家承諾以後這藥鋪子裡的藥全都是品質上乘價格公道的好藥!」   此話一出,倒是讓百姓聽得半信半疑。可是新掌柜隨即宣布,舊藥銷毀就在這處京城交通樞紐的縣城的河沿邊上,到時候百姓們可以隨意去看。   當然,那天大手筆的焚毀藥材的場面,給百姓與過往的客商都留下深刻印象——明明都是還不錯的藥,換成別家怎麼捨得焚毀?   秉仁藥鋪子新東家童叟無欺的誠信做派真是讓人想忘都忘不了!   那天成培豐是想趁亂離開的。就在單媽媽說抓住了投毒人時,他就架不住二郎腿了。   都怪自己一時心火上頭,看輕了這小丫頭片子,做事大意了,居然留了這麼顯眼的把柄,最主要的是,自己還眼巴巴地出現在人前……   少不得回去運作一番,堵住那被抓小子的嘴,讓他別將成家供出來……這麼想來,成家大爺自然想急火火地走人。   可恨那小丫頭片子,居然攔住了他,抱著手爐,歪著小腦袋,一臉擔憂地問:「大爺您還沒喝醒酒湯呢,我已經吩咐夥計熬煮一鍋了,你且坐著,等醒了酒再走吧!」   成家大爺被擠兌得臉色青紫,大手一揮,悶哼了一聲,急匆匆地上馬車走人了!   單媽媽看著成家的馬車,恨恨唾棄了一口:「什麼腌臢鑽營人家?這樣的手段也使得出!若不叫老東西脫層皮,我單媽媽便跟了他的姓氏!」   盛香橋也緩緩吐了口氣,抬頭看了看秉仁藥鋪烏黑燙金的大招牌,心道:總算是保住了今年的分紅利錢!   成表哥許諾以後給她兩間藥鋪子,她自然要盡心維護。   為了以後不再出現這種欺上瞞下的掌柜,她索性將事情鬧大,將這些黑心夥計掌柜都送到衙門裡松松筋骨。   再加上成家的大爺一番自作聰明的配合,倒成了現成的樣板——若是以後再有這種不敬東家,中飽私囊的敗類,可不是解僱了事,都要送進衙司治罪的!   而且老東家成培豐狼心狗肺,居然做了毒套子坑害店裡的夥計,若是有誰再敢暗中聯繫成家人,做他們家的內應,仔細被成家人坑得家破人亡!   這些過官司的事情,自然用不得苦主東家出面,新接任的掌柜乃是單媽媽找來的,處理這些事情通透的很。其實香橋也有許多用人經營不通的地方,這些也都是單媽媽給她提建議,處理妥帖。   由此可見祖母疼愛孫女的心意,還真是給自己的孫女尋了個可靠的幫手。   盛香橋閒暇下來時候,忍不住也會想起真正的盛大小姐,不知道這位偷跑私奔後,有沒有後悔想要回家呢?   料理完了藥鋪子的事情,盛香橋便坐上馬車返回盛家。   外出多日的表哥成天復竟然回府了,正領著幾個小廝急匆匆地往外走,差一點就跟香橋撞到一起。   「表哥,怎麼又要出門啊?」香橋當他還要出門,便順口問了一句,然後準備讓路。   可沒想到成天復看見是她便頓住了腳步,看看她神色很好,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便說:「剛回來就聽說你讓單媽媽帶幾個護院出去了,說是秉仁藥鋪一早出了事情,我正打算去看看,再接你回府。」   香橋微微一笑,謝過了表哥的關心,然後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情,都解決了,我一會跟表哥詳細說說。」   於是她便跟在成天復的身後,一邊走一邊大概說了一下那藥鋪子的事情。   成天復原本面無表情,可聽到成家大爺派人下毒的那一節時,不由得頓住了腳步,眉頭也擰在了一處。   香橋收住了話,疑心自己說得不夠委婉。   成天復畢竟姓成,這般說說出他的家醜來,的確時臉面上有些過不去,所以她話鋒一轉道:「其實成家大爺也不過意氣用事了些,回頭我叫單媽媽使銀子通融一下,小懲一下那個下毒的,撤了案子就是了。」   成天復轉頭看了看說話小心翼翼的她,沉思一下垂眸道:「不必,他既然有膽子如此傷天害理,就應該預料到該有的報應。是我的預想不周,只想著你算帳好,腦筋靈,料理小小的藥鋪也算是歷練了。卻沒想到大伯在生意場上竟然如此無下限,害得你差一點就損毀清譽上了公堂……明兒你不必再管藥鋪的瑣事,免得你再拋頭露面……」   「不行!表哥!你這樣是卸磨殺驢!」還沒等成天復說完,香橋已經忍不住低喊了出來。   這幾天她看過了藥鋪子的流水——多麼肥的鋪子啊!這一年的紅利得多少啊!   別說來了一個搗亂的成家大爺,就是來十個八個她也不會撒手的。   盛香橋認定表哥是用她搪塞了大伯父,料理爛攤子後,便想著反悔收鋪子。   兔子護食時還咬人呢!所以盛香橋低喊出來的時候,眼圈都微微發紅了,被白皙的膚色襯託得,還真像個紅眼大白兔。   可是喊完了,香橋又後悔了。   她現在在盛家是個什麼處境?不過是慈寧王府硬塞過來的棋子罷了。   別說成四少爺只是口頭許諾著要給她鋪子,就算是白紙黑字蓋了印章的,他想反悔,自己也沒有辯駁的餘地。   方才那一嗓子……是她僭越了。   想到這,她猛地吸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淚,努力恢復平靜,然後匆匆福了福禮,轉身便想回自己的院子。   可是成天復卻單手攔住了她,有些頭痛地看著那忍著哭,憋得臉蛋通紅的小姑娘。   他板著臉緩了緩道:「又沒說不給你,只是讓你別再拋頭露面的管這些雜事,只管坐在府裡看帳本就是了,看看你這樣子,不合心意就大叫,真……懷疑你虛報了年歲,該不是四五歲的奶娃吧?」   第34章   香橋吸了吸鼻子,側臉抬眼看表哥,看他不像是在逗弄人的樣子,暗暗舒了一口氣,略顯尷尬地抽出巾帕擦著眼淚,然後硬擠出一抹笑道:「是香橋失態了,我還小,遇事不周量,還請表哥莫怪……」   她變臉倒是快,就是眼角的溼紅未退,看上去怪可憐的。   成天復今天有許多事要辦,原本是想去接香橋回來,親自處理藥鋪的麻煩後,再去忙別的。   現在她既然都處置妥帖了,他也該出府做事去了。   可人是他撩哭的,若是就這麼走了,似乎也有些不妥……心裡這麼想著,他嘴上已經說道:「此番出去給你們三個姐妹都帶了些新巧玩意,你既然在這,便先挑個順眼的吧。」   說著,他讓青硯端來個小木箱子,打開後,錦緞裡襯上躺著三根簪子。   雖然三個姐妹裡有個假的,可成天復很有當哥哥的樣子,三隻玉簪成色不分伯仲,只不過簪子上鑲嵌了不同顏色的珍珠。   其中一個少見的金色,看那拇指大小的圓潤色澤,乃是南洋名貴的上品,而另外兩個則都是帶有淡淡的粉色,珠子大小倒是相差無幾。   香橋看了看,很有眼色地拿了帶著粉色珍珠的簪子——那根鑲嵌了金珠的不用說,肯定是成天復給自己的親妹妹留著的。   歡喜地掂量簪子能當多少銀子後,香橋終於破涕而笑,謝過了表哥,便轉身快步離去了。   青硯看自家少爺還在看那假小姐的背影,還以為少爺在惱那丫頭難纏,便忿忿道:「那副鄉野德行!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少爺一個冷颼颼的眼神就飛了過來,讓他剩下的話都噎在了嗓子眼裡。   「你若是覺可以騎在盛家大小姐的頭上當主子,我成全你,讓大舅舅認你當嫡子可好?」   這怎麼使得!青硯臉色一苦,立刻跪下了:「少爺,您就別折我的壽了,小的嘴賤,知道錯了。」   成天復淡淡道:「你也知王府裡被杖斃的趙嬤嬤吧?就算我想讓你長壽,也要看你自己懂不懂進退,能不能管得住嘴。」   青硯嚇得渾身一激靈,他知道少爺是在敲打自己,不可漏了那假貨的底,不然的話,就算少爺不說什麼,那心狠手辣的慈寧王爺也絕不會放過他的。   當下他額頭冒出了冷案,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後萬萬不可再說起那假小姐的鄉野出身,這事兒就應該爛在自己的肚子裡,化成血水,哪兒都漏不得!   關於那藥鋪投毒的案子,並沒有如成家大爺想的那般好化解。   據說那天成天復到了下縣藥鋪子後,又親自去了京尹司,提供了胡掌柜暗中串聯軍需商人,準備以次充好,將這批發黴的大貨賣給在西州平叛的董家軍的信息。   如此一來,他便懷疑,有人給大貨下藥,是想借著胡掌柜之手,謀害西州的兵卒。   待得梳攏了罪證,京尹司的官員們也是嚇出冷汗,不敢懈怠,只將這案子大辦特辦。   那投毒的小廝被打得皮開肉綻,立刻便供出了背後主使的成家大爺。   那天大爺在家中的軟榻上盤坐著,被突然闖入的官兵給抓走的。   盛宣禾聽了這事勃然大怒,打罵成天復乃是小子短視,意氣用事。   通敵叛亂這麼大的罪名,怎麼好往自己大伯的頭上按?弄不好就得受牽連。   可是成天復卻說:「有人往我的頭上扣屎盆子,那他就得做好吃下這腌臢的準備。不徹底教訓他一頓,我那麼多的店鋪,哪裡能防備人如此算計?大舅舅不必多慮,有人比你還擔心呢,再說就算罪連九族,也株連不到跟父親和離了的母親身上。」   盛宣禾覺得跟這等愣頭青的半大小子說不出道理來,接下來的日子,只能忐忑地關注著京尹司辦案。   不過這等兇險的事情,最後還真像成天復說的那般,大事化小的了結了。   此事能如此善了,也跟田家出人斡旋有關。   當初因為桂娘讓賢的緣故,才讓田佩蓉腹內的孽種有了正經名分。   如此一來,成家在娶新婦實在不適合大操大辦。所以就在成盛兩家和離後,成家便低調地迎娶了新婦。   皇后怕侄女的婚事被人非議,惹得陛下過問,親自召見了田佩蓉的繼母劉氏,話裡話外暗示她侄女乃寡婦改嫁,況且還不是正路子入門,就不要宴請賓客了。   於是田家連酒席都沒開,田佩蓉奉過父母茶水之後,便上轎子被抬入了成家。   女兒二嫁這般沒響動。田國舅的心裡其實略不舒服,不過也只能在嫁妝上厚厚補貼,讓女兒入了成家日子過得舒服些。   可田佩蓉怎麼能舒服?她這過門才幾天,大房媳婦便哭哭啼啼地找上門,說大爺被官府帶走了,只因為他的小廝竟然跑去給成天復的藥鋪子投毒!   現在那小廝招供說是受了成家大爺的支使,所以大爺已經被尹司叫去問話了!   大爺臨走的時候吩咐錢氏找人疏通,再去跟成家侄兒好好解釋,務必要把他救出來。   錢氏原本以為不過是小官司,多花些錢就是了。   沒想到託人一打聽,竟然鬧出了個什麼通敵的罪名。輕則流放,重者殺頭,滿門抄斬。   錢氏當時就聽得腿軟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哪知道成家大爺這些勾當,當下邊去尋成天復想要解釋這都是誤會一場。   可是盛家連大門都沒讓她進。說是要顧忌盛姑奶奶的名聲,她既然已經跟成家和離,成家人總往這跑就不太像話了。   錢氏入不得門,只能去求田佩蓉。可是田佩蓉對著成家大爺也是心裡有氣。   當初盛家要分家產時,大爺的算盤打得賊精,竟然連夜分家,而且那家產分得也有有些偏頗,真恨不得將所有的肥肉都一併吞到他的肚子裡去。   現如今,他惹了官司,便又想起他那個為官的弟弟來了,怎麼天底下的好事都可著他的心意來?   所以錢氏說著,田佩蓉也只含目微笑地聽,可就是不接錢氏求人的話茬,只說這事情太大,恐怕是不好撈人。   一來二去,錢氏有些琢磨出門道來了,便咬了咬牙,許諾著給田佩蓉一百兩的好處。   田佩蓉卻笑了道:「嫂子,您可能久居宅門,不懂得自己的夫君到底是惹了多大的麻煩。您這一百兩扔到水裡,可連個回聲都沒有啊……想要救人,您得悟透『捨得』二字,這有舍,才又得啊!」   錢氏這回聽明白了,不是田佩蓉救不出人來,而立意要敲自家人的竹槓啊!   若是換個時間,錢氏非得拿出當嫂嫂的威嚴,罵這入門新婦一頓不可。   可是現在自家大爺還被扣在衙司,也不知道沒有上刑,所以她不得不附小做低,只問田佩蓉得要多少才能放人。   田佩蓉一舉手,錢氏疑心她要五百兩,可是田佩蓉卻笑著表示:「嫂嫂,您說笑呢?大哥就值五百兩?我說的是五間鋪子!」   這下錢氏可瞪圓了眼睛,破口大罵田佩蓉不是個人,怎麼好在自家大伯落獄時如此打秋風勒索人!   田佩蓉立刻變了臉,拿出一副懶得跟市井婦人理論的派頭,讓自己身邊的嬤嬤往外哄人。   反正成家兄弟已經分家,雖然同住一個大宅子,但是各人顧各人,不拿出好處來,憑什麼拿她田家的臉面去求人?   待成培年回府時,聽到嫂嫂告狀,便去問田氏怎麼能如此對待長嫂!   田氏臥在軟榻上喝著補胎的湯藥,挑眉道:「你那大哥就是個鑽進錢眼子的商賈,只會拖累你!看看他做的這些事,陷害人也就罷了,居然眼巴巴地主動湊上去看熱鬧!也不知是不是被錢蟲子吃了腦子!若不是你家祖宗會聚財,眼光又穩準,哪來成家這般大的基業?可到了他的手中,不求他光耀祖業,就是一個『守成』也做不到。」   成培年自然知道自己哥哥的斤兩,小聰明有餘,可偶爾犯起糊塗來也是氣人,一時間也不好再埋怨田氏,只說:「可他畢竟是我大哥,落了難豈有不管的道理?」   田佩蓉起身道:「他這次惹的禍事不小,那董家軍的將軍董長弓是慈寧王的心腹。你那兒子素來跟慈寧王府的世子交好,盛家更是要跟慈寧王府聯姻。若是盛桂娘立意要用你大哥做引子,聯合著王爺報復成家,你以為你會獨善其身?」   成培年原先並沒細想這麼多,只想著既然是自家人,當然要救救大哥。可是現在被田佩蓉這般別有用心的牽引,立刻嚇得後背冒冷汗,在屋子來來回回踱步。   到了最後,他愈想愈怕,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道:「盛桂娘這個毒婦!她是要攛掇著天復置我成家於死地啊!其心可誅!可誅!」   田佩蓉見自己離間他與桂娘夫妻舊情的目的達到,不由得柔柔一笑,接著又說道,「兄長自然要救,他若是吃了官司,不也連累你?可是他如今被關在裡面,也沒法給你嫂子出主意,我們趁著這機會,再管你哥哥要回五間鋪子,那我們這院的花銷便也夠了,總不能等孩兒出世……你讓我回娘家,管繼母要銀子貼補家用吧?」   說到此處,她不由得紅了眼眶,軟軟依偎到了成郎的懷中。   成培年新近升了官職,全賴田家新嶽丈的提攜,所以就算不太認同新妻的話,也不敢反駁,而且他也覺得當初分家時,大哥算得太狠,乾脆作了甩手掌柜,又去外縣巡查去了。   再說錢氏,使銀子託人去看了成家大爺,據說那衙司刑訊嚴苛,因為大爺死不認罪,便不讓他睡覺,大爺在那裡吃不慣,還因為血脈不暢,暈了兩回。   這下錢氏無奈,到底又回去跟田佩蓉低聲下氣,請了保人立下字據,舍了五間鋪子。   田佩蓉見鋪子到手,這才一臉為難地應承下來,託人請關係打點。   也不知後來用了什麼手段,那投毒的小廝突然改口,只咬死了自己跟胡掌柜有私仇,尋機報復,改了口供之後,便自己咬斷了舌頭自盡了。   雖然下毒人的招式歹毒,但秉仁藥鋪發現的及時,並沒有造成損失,加上投毒已經畏罪自盡。   按照律例將胡掌柜等人發配充軍就結案了。   成天復自然也收到了信兒,知道這裡面有著貓膩。據說那個畏罪自殺的小廝,一家老小連夜被人接走不知去向,大約是拿了家人的性命要挾了那小廝頂罪了。   他雖然出府,到底是成培豐的侄兒,就算他佔理,也不好因為生意的事情,執著地將自家大伯往死裡告,所以官衙裡出了章法,他也沒有再說什麼。   不過一家子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祖母倒是對自己的女兒桂娘冷哼道:「看清了人家的手段了吧?你若是當初犯傻不肯和離,那個田佩蓉有的是本事在成家宅門裡磋磨你!」   桂娘聽了也是有些背後發冷,想了想後,提筷子夾了一隻燒得噴香的雞腿放到了盛香橋的碗裡。   當初得虧這孩子機靈,將自己拐出了成家。不然的話,自己此時豈不是深陷盤絲洞裡,被個蜘蛛精給活活纏死?   再說成培豐遭了這場大罪,兩頰深陷地回家將養。   到了家,屁股還沒坐穩,就知道了弟媳婦田佩蓉打秋風弄走了他五間鋪子的事情。   一時間老錢蟲子又是急火上頭,破口大罵自己的夫人不頂用。   就算她不出錢,那成培年難道就不著急將自己弄出來嗎?他若真落了罪,成培年的面上也無光啊!   田佩蓉那賊婦人就是看準了他在裡面做不得主,這才誆著錢氏找了族長籤了保書地契,讓老二家白白又得了五間鋪子!   在成家大爺的心裡,這田氏賊婦人比他那侄兒都可惡!可恨他當時被老二畫的大餅蒙蔽,竟然讓這婦人入了門,這麼看來,還是原先的盛家弟媳要好,雖然在盛家撈不到什麼油水,最起碼不會攛掇著弟弟他的家產。   錢氏聽了大爺的話,心裡也是恨恨,見天隔著院牆指桑罵槐,句句映射,立意要給田氏的胎裡添堵。   田佩蓉以前在亡夫沈家雖然過得也不如意,但大抵是因為夫君病弱,與她毫無閨房樂趣的緣故。   如今終於嫁了自己屬意的郎君,錦帳春暖雖然蜜裡調油,可下了床出屋後,成郎便甩手掌柜,諸事不管了。   若只是日常的柴米油鹽的雜事也就罷了。如今錢氏都罵到院牆底下了,可他卻躲在書房裡練著他的字畫。   等她氣不過,讓他過院子去理論的時候,成培年卻說:「大嫂也沒有指名道姓地罵你,我這麼貿貿然過去豈不是撿罵?再說了,她也是心裡一時有氣,說完也就沒事了,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太僵?」   田佩蓉自認為大家閨秀,當然不會跟錢氏對罵,可她沒想到人前斯文儒雅,氣宇軒昂的成郎,回到府宅裡竟然是這般窩囊德行,於是便跟他狠狠大吵了一架。   成府裡的雞飛狗跳,也是瞞不了人的,有那多嘴的僕人拿出去說話,轉眼間便在各個府宅子的下人那裡傳開了,一時惹得多少人被在背地裡笑話。   夫人們拿成家的話題酌酒的時候,正好是入冬裡的第一場雪時。   這好雪還需湖景山石來襯,京城外臨湖的馮巖酒莊便是最佳賞雪之地。   每年冬日,這裡都有許多賞雪的文人騷客,貴婦名流來此消磨。   有錢的豪客在酒莊裡包下臨窗一桌酒菜,燙著溫酒,就著珍饈佳餚,暢飲抒懷,好不愜意。   而手頭不寬裕的書生們也可以自帶醬肉,在酒莊外的推車餅攤前買了兩張熱氣騰騰的熱卵石烙餅,卷上自帶的醬肉,就著滿湖雪色也可以抒發詠雪的情懷。   所以當初雪飄落下來,便又到冬季出遊的佳時。   酒莊離城不遠,而且有直通的官道,下完雪後,京城街道司的青衫灑掃們就駕著馬車,在車後連著扒犁來回地清理驛道積雪。   待掃雪完畢,城裡大大小小的馬車便魚貫而出,灑掃們便可守在路旁,撿拾著滿道的馬糞,拿去賣錢貼補家用。   香橋這幾年裡看見雪就愁,這些童年裡給她帶來無盡樂趣的白絨花,到了後來就變成了手上的凍瘡,滿身的冰涼。尤其是下雪後水井繩子凍住時,打水洗衣服別提有多麼遭罪。   她院子裡的小丫鬟貪玩,跑出去捏雪球互相投擲,香橋連看熱鬧的興致都沒有,只讓凝煙再給她添一床被子,然後在手上反覆地塗抹著防凍滋潤的鵝油膏。   所以當妹妹香蘭差人來問她要不要出城賞雪時,她還窩在暖融融的被窩子裡,表示自己屋裡的小爐子上還燜著紅薯,她就不跟妹妹出去玩了。   如此寒冷的天氣,有什麼能比得上窩在被窩子裡,一邊算著這個月的流水,一邊啃著噴香的紅薯吃?   可不一會,香蘭披著棉襖子,冒著寒氣,親自跑到她屋裡來,沒大沒小地一掀被子道:「姐姐,你還真不去啊?母親說了,既然難得出府去玩,就要都帶去,光留你一個在家裡像什麼話?」   她嘴裡的母親,就是嫡母王氏。   王家大姑娘是月前入的門。跟成家的續娶的清冷不同,盛老爺續弦時倒是辦得甚是熱鬧。   老太君覺得兒女們的姻緣不暢,便立意讓兒子辦得隆重些衝一衝喜氣,就連老家的族人們都請過來了。婚宴每日席開六十六桌,連辦三日,圖了個六六大順,也算給足了王家面子。   王芙入門之後,就成了二女一男的嫡母,她年歲雖然不大,卻將母親教誨她將水碗端平,不可厚此薄彼的話牢記在心裡。   今日要出門賞雪,若是只帶著庶子庶女卻不帶嫡女,便不像樣子了。   香橋聽香蘭說嫡母傳話,便知今日怎麼的都要出門一番了,所以再不情願也得起身。   香蘭催促了姐姐起身後,並沒有急著走,而是走過去翻看香橋的首飾盒子,當看到表哥相贈的那根粉珠簪子時,忍不住提醒:「姐姐,我今日也要戴這南洋珍珠,你換個別的樣子吧,免得跟我重了樣子。」   香橋對於穿衣打扮不甚看中,所以聽香蘭這麼說,便無所謂地說好。   可是香蘭看到了凝煙給姐姐拿過來新做的狐皮外袍的時候,又不得勁起來。   只因為這塊皮子是祖母給香橋的,只這麼一塊純白顏色的,別人都是稍有雜色的。   趁著姐姐香橋梳妝打扮的時候,香蘭趁機將那狐皮袍子穿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又拿那根粉珠簪子配了配,覺得雪白的毛色跟珍珠配極了!   於是她又開口道:「姐姐,既然你今天不戴那粉珠簪子,不如將狐皮外袍借我穿一下吧,不然我的大氅跟這簪子都不配……」   這種無理的要求,連單媽媽都聽不下去了,正想用小姐體弱,須得用新袍子禦寒的說法搪塞過去時,香橋卻渾不在意道:「你若喜歡,就拿去穿吧。」   待香蘭拿了狐皮袍子歡天喜地走人的時候,單媽媽才嘆氣道:「小姐啊,你大方也得分時候,今天你個子長得太猛,往年的衣服都略短了一截,不穿那狐皮袍子,你穿什麼出門啊?」   香橋是真不在意這些穿戴。而且她自知自己是假貨,對於祖母的憐惜疼愛也受之有愧。   按照道理,香蘭才是盛府的真千金,她喜歡那衣服,拿出穿就好了。   「單媽媽,你前些日子不是替我改了一件棉大氅嗎?我穿著那件去就好了,我看你絮了新棉,一定暖和!」   她不像香蘭圖個玲瓏精緻,只想著別受凍才好,所以將厚厚的手燜子戴上,又裹了厚實的像被子的棉大氅便跟著出門去了。   等到大門前時,她才發現不光是嫡母王氏跟弟弟妹妹,還有姑母桂娘帶著她的女兒得晴。   而表哥成四據說是跟著一群哥兒先走了,少年郎君們總要聚在一處把酒言歡,跟弟弟妹妹們都玩不到一處去的。   等盛府的馬車到了馮巖酒莊的時候,表哥倒是從酒桌上抽身,立在酒莊的落馬臺階上恭候著舅母和自己的母親。   盛香橋下馬車時,看見表哥一身玄色長褂,外搭的貂裘夾襖是雪白的顏色,因為穿戴狐裘,內裡襯得也是薄棉精襖,並不顯得臃腫,他的身量似乎又長高了不少,寬肩細腰,隱隱是昂揚青年的身段了。   許多剛剛下車的小姐都在有意無意地偷看他。   他一直很有耐心地等著一府的親眷下車。可待當香橋最後下馬車的時候,成天復看著穿得圓滾的棉球不由得一愣,開口問道:「怎麼穿成這樣?」   第35章   香橋不好說祖母給自己的輕薄狐裘被愛美的香蘭給借走了,便淡淡一笑道:「這麼穿暖和……」   成天復看了看正拉著得晴興衝衝地往前走的香蘭——她今日穿得甚美,一身雪白的狐皮襖子,在陽光下峰毛銀亮,貴氣逼人。   他如今寄住在盛家,自然知道那位庶表妹的性情,不過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假表妹。   她雖是弱質無依的孤女,但心性智謀都遠在精明浮於表面的香蘭之上。不然的話,王府的嬤嬤也不會落得被杖斃的下場。   說心裡話,對於這個身份不詳,出身成迷,心思狡黠的小孤女,他是帶著三分警惕之心的。若不是當初大舅舅私下裡跟王爺通氣,而王爺又一意孤行,他也絕不會留一個外人在府裡這麼長時間。   若是這個小孤女既有心機,又如他的表妹香橋那樣不容人,對與盛家來說真的是隱患。   成天復不是從小就困在宅子裡的公子哥,他老早就明白,人心叵測時是多麼的可怕而防不勝防。但只要不觸犯了這小孤女的底線,她當真隨和無害得很。像衣服首飾這類小事,她真的絲毫不介意,也不會跟香蘭計較。   每逢月初月末,她會到他的書房幫忙算帳外,大部分時間裡,小丫頭都是陪著外祖母念經,再不然就是窩在自己的屋子裡捧著書看,與世無爭得很。   時間久了,就連他這個知情者,都有種說不出的適應感,仿佛這香橋就是真正的表妹……   不,是比真正的表妹還叫人省心。   成天復自然不會為了假表妹出頭,去指責香蘭。   但是現在畢竟是各個府宅子都出來交際賞雪的場合,她穿得不像樣子也是會惹人非議的。   想到這,他揮手叫來青硯,命他從自己的馬車衣箱子裡拿出一件雪白的銀貂披風來——這是他前年備的,還沒來得及穿,就因為長個子不合身量了,一直壓在馬車的衣箱子底下。   他也懶得改它,正好拿來給香橋穿。   雪白細軟的貂毛可比狐裘名貴多了。香橋最近也長了個子,披上這披風除了略微拖地外,居然很是正好。   脫下了厚重的棉氅,換上了雪白貂裘後,小姑娘的玲瓏感便也回來了,再加上表哥遞給了她一副跟白貂甚是搭配的白兔毛皮的手筒子,俏生生地立在那裡還真是個冰雪小佳人。   香橋披著新披風自然要謝過表哥。不過成天復卻對她道:「你固然是姐姐,雖然不必刻意學習香橋的跋扈,鬧得家宅不寧,但是也不可對妹妹一味忍讓,這對香蘭來說有害無益。不然她驕縱得沒了規矩,也會被外人說道。」   香橋覺得成表哥的話應該是擔憂著香蘭表妹背負上欺負嫡姐的罵名,頓時繃緊了神經,連忙解釋道:「我當真不是有意讓人誤會了香蘭妹妹,只是覺得不過是件襖子,誰穿都一樣……是我鬆懈了,以後再不敢了……」   成天復淡淡道:「那是祖母對你的一番心意,你當珍惜,府宅裡的姑娘們都有自己的四季定製,你穿得好些,大舅舅的臉上也有光。」   香橋乖巧點頭表示受教,只是這般換衣服,加上聽表哥一本正經的訓話,再抬頭的功夫,嫡母、舅媽和妹妹們已經都走得沒影了,據說是朝著湖心小築去賞玩湖心雪去了,待會再回酒莊吃酒。   此時若是追過去,難免剛到湖心又要折返。香橋原本就對賞雪的意趣不大,更對踩雪之樂毫無興趣,一時間便有些躊躇,不知該去哪裡消磨。   成天復看出了她賞雪的意趣不高,便說:「你且跟著我去酒莊的軒宇閣裡坐坐,等舅母她們回來了,你再跟著她們去吃酒。」   既然表哥這麼說了,香橋自然點頭說好,於是便帶著丫鬟跟著表哥一起來到酒莊臨湖一側的雅間,表哥跟幾位好友的雅間是臨宇閣,而隔壁的軒宇閣則是成天復給舅母和母親她們包下來的。   等入了還無人的雅間,裡面的地龍燒得正熱。香橋解了狐裘坐在桌邊,先吃些香棗甜橘,等著嫡母和姑媽過來。   不過隔壁倒是熱鬧,偶爾有人開門關門,就有嘈雜的聲音傳出來,似乎那些年輕的哥兒在行酒令,似乎也不貼和詠雪賞景的意境。   香橋憑窗而望,將自己下巴抵在窗框賞,看著遠處的湖景出神。   近些年因為馮巖酒莊的生意甚好,店主人又在主樓相鄰處修建了長廊樓閣,也算是擴建了規模。   整個酒樓臨湖而建,沿著長廊一直可以通往湖中心的湖心島。   而長廊兩側還延伸出了許多的暖閣,香橋所在的包廂恰好與一處暖閣相鄰。   她的包廂裡無人飲酒作樂,便可以安靜地旁聽到暖閣裡有人在說話。   在她左前方的暖閣裡,似乎是幾個小姐在說話,那聲音不算大,只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其中一個說道:「他豈止是錯過了今年的恩科,就連延考都沒有去……前些日子還看他到處巡查鋪子,似乎也無心向學……我母親說他算是被母親拖累了,將來不過跟他大伯一樣,就是銅臭商賈……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一介布衣商人在權貴環繞的京城裡如何能站穩住腳跟……再說這個公子真是六親不認,你看他整治他大伯是多歹毒……」   這聲音略帶尖利,香橋很熟悉,似乎是沈芳歇在說話。   「你同我說這些幹嘛?家姐已經嫁給了他的父親,他如今也算是田家的姻親……你又何必學了那些人,背後說些笑人的話。」這次說話的小姑娘聲音清冷,似乎很不耐這說嘴的人。   香橋半露著眼睛,順著聲音望過去,正看見那暖閣坐著幾位小姐在吃酒,方才說話有些清冷的正是田家的小姐田沁霜。   聽著這意思,她們笑話的應該是成四表哥。   看來表哥醉心錢銀,無心功名,已經被京城的貴家小姐們唾棄,將來就算靠著家私和俊美的容貌,也很難像他老子那樣騙得高門小姐下嫁了。   不過看田小姐那樣,雖然也知不可再戀慕著自己的大繼外甥,不過言語間還是下意識地維護著曾經的心上人。   這等無望的絕戀心意,也唯有真小姐珍藏話本描述的那些荒誕離奇的情愛故事相比肩了。   香橋看了看那些清貴的小姐們,再聽聽隔壁表哥雅間裡傳來的行酒令的聲音,再次嘆了口氣,也許她哪天應該讓祖母提點一下表哥,不可再這麼荒廢大好的年華,不然以後成四在京城的高門侯府裡,真的很難娶媳婦。   當香橋聽了一段後,轉頭的功夫,嫡母王氏與桂娘一起跟著三兩位要好的夫人們一同賞雪回來了。   於是軒宇閣便可以正式開席。   夫人們圍著大桌吃,香橋跟兩個姐妹在旁邊的小桌吃酒。   一看菜色真是應景,竟然是燙鍋子!   銅爐鍋子裡是奶白色的濃湯,用棒骨和整雞吊味,麻中帶著些許菊花的清甜,雞鴨肉片都被切得薄若蟬翼,還配以鹿肉和生膾,燙熟了肉片不用再蘸取香碟油料,已經是自帶鮮鹹味道。蒸騰的熱氣間,酌一口枸杞溫酒,才能賞盡湖外冬雪的冰寒。   直到肉味的鮮美在小丫頭的齒間蔓延開,她才算是有些意會到賞雪之樂——若是早知能吃到這麼鮮美的燙鍋子,不下雪都想來。   而那邊的夫人們則一邊吃一邊閒話家常。因為桂娘在,那成家鬧得雞飛狗跳的事情自然也被端上了桌面。   「你說說,成家老爺子去了以後,他們兩兄弟的行事怎麼這般出格?」夫人們聽得連連咋舌。   桂娘現在已經徹底出離了悲痛,回頭再想想成家老大的精明算計,立刻心有戚戚道:「也是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太強勢,將成家修整得還算樣子,讓我當初嫁得沒有防備……」   就在這時,立在香橋身旁的單媽媽突然低聲咳嗽了一下。原本埋頭苦吃的香橋立刻會意,連忙放下了筷子。   祖母曾經叮囑過女兒桂娘,不許在去外面說成家的是非。   雖然成家人做事毫無道義可言,但既然是和離,就是一別如隔江而寬,各生各的歡喜,若是再怨婦般說嘴,未免丟了盛家女兒的清高。   可惜姑母沒記性,嘴巴松。若是在祖母跟前還好,現在因為出來玩,她全然放鬆了心神,再加上被幾位夫人看似體貼人的話語勾搭著,居然便要再給夫人們添些談資,聊一聊成家的舊事了。   單媽媽眼看著姑奶奶收不住話茬,便咳嗽一聲,想要提醒一下盛大姑奶奶。   可是桂娘正談得熱絡哪裡會注意單媽媽咳出肺子來。   香橋覺得秦老太君和單媽媽對她的寵愛無以為報,唯有在這撲火的節骨眼上,及時澆上一瓢報恩的甘露。   於是她端著酒杯站起身來,徑直走到桂娘的身旁,半撅著嘴道:「姑母,總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有什麼意思?您不是答應我要問問陳夫人要不要預定些滋補的潤肺膏嗎?這兩天縣下的藥鋪子裡來了一批上等阿膠,成色甚好,我特意預留了些,搭配了人參,外加滋補的乾果蜜棗,最是溫補養顏呢,我自己吃就很好,臉上的斑都淡了……對了,我還帶了些,一會給諸位夫人們嘗嘗,若是好了,須得為我傳些口碑出來。」   聽她這麼一說,夫人們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   有以前常見香橋的夫人,也記得盛家大小姐若不施粉黛的話,臉頰處會有些斑點,可現在看過去,小姑娘未施粉黛,不過是唇上一點絳紅,皮膚白皙得如剝殼蛋白一般,真是看著就叫人生喜呢!   夫人們不知盛家小姐已經換了人,只當盛大小姐當真覓得了美顏良方。   幾個臉上生斑的夫人們忙不迭管香橋要膏吃。於是分裝五個錦盒裡的陶瓷罐子被瓜分個乾淨。   有性子急的夫人迫不及待地用湯匙舀了一勺子品嘗,待得入口時忍不住「咦」了一聲。   香橋讓凝煙搬了椅子,坐在姑母的身邊,衝著那位出聲的陳夫人問:「怎麼,味道不好?」   陳夫人仔細品了品,說:「感覺這滋味有些熟悉,好像曾經吃過一般。」   聽她這麼一說,其他的幾位夫人也都嘗了嘗,有那麼一兩位常行走宮中的老夫人恍然道:「哦,想起來了,這……不是當年那位夏女官調配的生血潤膏嗎?」   聽她們這麼一說,陳夫人也恍然:「對了,就是這個味道,我那時還小,記得先帝爺在時,那位夏女官倒是常在宮裡走動,一個小小女子,竟然醫術了得,治好了陛下的怪症。我還記得她當年的藥方子千金難求,這個潤膏我也不過只吃到一次,後來再吃別人配的潤膏都不是這個味……」   她看了看盛香橋,有些納悶道:「你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方子?」   香橋眨巴著眼兒道:「前些日子表哥的鋪子裡招聘坐堂的藥師傅,我替表哥掌事,想看看他們的本事,就讓他們各配了拿手的,這一單方子我嘗著味道好,便自留了,沒想到竟然宮廷御方,哎呀,我還沒留住那位藥師,豈不是虧了?」   說到這,盛香橋一臉懊惱,便問陳夫人:「敢問夫人,可知那位夏女官可有徒子徒孫?我若能尋到一位坐鎮藥鋪,豈不是日進鬥金?」   聽她這麼一問,夫人們紛紛搖頭,只說宮裡到了年歲的女官都是出宮嫁人去了,而且現在算起來,夏女官如今也該是位鶴髮老婦了,能不能在世都不好說。   不過話說到這裡,似乎勾起了夫人們的回憶,一位年歲稍長的夫人倒是想起來了道:「那位夏女官……好像嫁給了一位姓章的太醫,兩個人一同回了老家……對了,他們有一個小女兒承襲了醫術,好像跟著母姓也姓夏……叫……夏安之,後來嫁到了京城柳家……後來她還入宮……」老夫人的話還沒說完,旁邊她的女兒便使勁拽了一下母親的衣袖:「母親,說遠了,眼前的雪景這般好看,說那些個死人事情作甚?」   老夫人也醒悟過來,連忙笑著舉起酒杯自罰。   而其他夫人們仿若不用商量就達成了共識,都不再提及關於夏女官的事情,一時間話題又扯到了尚書大人家新納的妾侍那邊去了。   香橋也識趣沒有再提。   她曾經聽母親提及過,祖母一生傳奇。現在看來,她能給這些夫人們留下的印象也頗為深刻。可是話說到了嫁入京城的母親那裡時,她們便都不提了。   按照成表哥先前的說話,父親的門生為父親伸冤,平反了大部分的罪狀。可是父親的書法作品依然被人忌諱,不得登堂入室。而外嫁到京城的母親又讓這些夫人們諱莫如深,就連姑母這樣的大嘴巴都不往下接。   香橋直覺父親的案子牽連甚大,覺得當初所說的貪汙案子沒有那麼簡單。不過夫人們沒有再提,她也沒有急著問下去。表哥為人精明,她不敢跟他問起太多,只能旁敲側擊地打聽。   有了這個話頭,以後私下裡再探問姑母也不遲。   待得酒席散罷,各個雅間的小姑娘們都披著大氅披風出來,聚在長廊下圍著火爐聊天。   香橋發現自己的人緣似乎變得甚好。有好幾個以前並不甚熟識的小姐似乎總是跟自己沒話找話。   待閒聊了幾句之後,香橋恍然,原來自己如此受捧,是託了自己未來公公的福氣。   前些日子,山西出了匪亂,慈寧王的家將董長弓立下赫赫戰功。萬歲龍顏大悅,又是對王爺一番褒獎。   而據太醫院傳來的消息,一直久居宮中不見人的太子前日夜裡,突然夜半劇咳,吐了一攤子血……   深宮無小事,便是一彈指就能引發宮外的軒然大波。如今的形式愈加明朗,只待太子咽氣,慈寧王承嗣在望。   待得慈寧王登上龍椅,未來的世子妃豈不是將來的太子妃?也難怪方才跟姑母吃酒的人那麼多,大家都是見風轉舵啊!   就在小姑娘們熱絡攀談的時候,對面的湖心島走來了一位金釵玉佩,穿金戴銀的美顏女子。   香橋一看,這走過來的正是自己未來的婆婆——慈寧王府的高王妃。   遠遠看見未來的兒媳婦跟姐妹們立在長廊上聊天,高王妃的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走了過來,親自扶起了正要給她福禮的香橋,打量著她滿意地笑道:「總算是長些肉了,天可憐見,前些日子真是病得脫相了。」   說著,王妃對一直在她身邊的小姑娘說:「映珠,這便是世子未婚妻盛香橋,你初來京城,以後有空可以找香橋陪著你玩。」   香橋抬眼看了看那位嬌滴滴的董映珠小姐,方才有幾位小姐說起過戰場立功的董長弓大人就是董小姐的爹爹。   董家手握兵權,立功無數,乃是近些年崛起的新貴。慈寧王對自己的這員愛將甚是看中,愛屋及烏,似乎也頗為偏愛董將軍的這位嫡女。   雖然香橋是萬歲欽點,卻不過是為了圓夢,盛家的門楣雖然也不算低,但是論起朝中的助力卻不甚大。   而董長弓是慈寧王的左膀右臂,若是能再加一門姻緣親事,便更顯牢靠,體現王爺的愛寵。   王妃為人精明,自然算計著要給兒子多添些助力,便屬意讓這董映珠成為兒子的側妃。   只不過礙著香橋作為正室沒有過門,不好先抬了側妃進府,更不好做了婚書。   但是內定之下,彼此都心知肚明,以後一起進府做姐妹都是板上釘釘的。既然如此彼此打個照面,熟稔客氣一番也是應該的。   董映珠今天十五歲,正是花朵般的年歲,看上去也是嘴甜會交際的,經過王妃一番介紹之後,便自動去跟香橋見禮,環著她的手臂,妹妹長妹妹短的。   香橋疑心王妃是知道內情的,所以看著自己的眼神看著親切卻帶著說不出的淡淡輕視。   自己不過是個充場子的,怎麼敢耽誤王妃真正屬意的兒媳婦入門?所以香橋自然對映珠小姐也是相見恨晚,一見傾心。   畢竟將來同進的不是小宅子,皇家的兒媳婦,且得大氣些。   映珠讓丫鬟拿來一個錦布盒子,裡面是成套的玉環簪子。   董小姐只說逛鋪子的時候,看見這東西就覺得跟素未謀面的盛家大小姐很配,不買下來送給她,便要辜負了如此精巧匠心,美玉真珠了!   香橋看著這飾物價錢不菲,真是打心眼裡愛上了這種認姐妹的橋段,若是王妃再看中幾個側妃,光是這等見面禮就要收得腿腳發軟了。   於是收了見面禮後,香橋看著映珠笑意也愈加燦爛。董映珠面上帶笑,心裡也是著實暗鬆了一口氣。   這個盛小姐乃是萬歲御賜給世子爺的,就算自己父親建立再多的軍功也比不得盛香橋,所以她只能入王府成側妃,屈居人下。但是王妃話裡話外暗示過她,想那田皇后當初也不過一介嬪妃,不也是後來居上了?小姑娘們還年輕,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董映珠自覺聽懂了王妃的話,覺得王妃心裡是向著她的。今日她特意親自來看看這香橋,也是想了解一下這位未來世子妃的脾氣秉性。   如此一看,這位就是個傻大姐,似乎看不透自己乃是王妃內定的側妃,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不悅神色,只一套首飾便哄得她交心跟自己做了手帕姐妹。   想到這,董映珠心裡暗自冷笑,覺得世子爺若是娶了這種眼皮子淺薄的傻姐兒也好,王妃給金世子尋覓的側妃不止她一個,若是由這傻姐兒立在正位做靶子,她將來入府也愜意從容些。   父親如今屢立軍功,隆寵正盛,她董映珠的未來可期,將來說不定便是第二位後來居上的田皇后!   只不過這邊認親認得其樂融融,立在雅閣窗邊往長廊望的世子爺卻看的心裡冒火。   他皺眉看著盛香橋褪下自己玉鐲給董小姐戴,那副諂媚討好的笑容……跟小丫頭片子當初在盛府大門口拍她繼母——王家大姑娘馬屁時,是一模一樣。   第36章   不知為何,世子爺看著這幅未來妻妾和睦若親姐妹的畫面,心裡特別窩火,忍不住對同立在一旁的成天復道:「你表妹是不是缺心眼,看她這副掏肝掏肺的諂媚模樣,難道她不知將來她才是堂堂世子正妻嗎?還沒過門就討好妾室,真是失了主母應有的風範。」   成天復也正看著那個笑得一臉燦爛的小丫頭,聽了世子的話,表情稍冷,淡淡道:「表妹在盛家嬌養,性子摯誠如稚童一般,覺得董小姐待她好,她便要同等回敬,想事情倒是沒有世子那般長遠,禮儀不周之處……還請世子爺多多擔待。」   金廉元覺得成天復話裡話外在暗損王府世故算計著人,吃著碗裡的,還望著鍋裡的,偏偏自己如此挑揀,的確是佔不到理。   可被人這麼擠兌,金世子也不甚高興。但轉頭看成天復表情平淡並無嘲諷之色,而且就算是暗諷,也確實說得在理。   最後金廉元的火氣竟然就這麼自己熄滅了。   他嘆了口氣,看著那個笑得溫順,極力跟盛香橋套關係的董小姐道:「以前母親沒有動過這等心思時,我跟著父王去西州軍營見到過董小姐,那時覺得她動人得如春風梨花一般,叫人看了難忘。可是現在母親想要收她入府了……我現在再看她,少了兩情相悅,多了估量算計,有種味如嚼蠟的無趣之感,」   成天復挑了下眉毛,並沒有說話。   金廉元有些訕訕,成四雖然是自己的好友,但也是盛香橋的娘家人,自己對他表妹和另個將要成他妾侍的小姐品頭論足,的確是讓成四這個表舅子尷尬了。   金廉元略帶歉意地拍了拍成天復的肩膀,感慨道:「別介意,我就是心裡不痛快,胡亂說說。」   雖然別人暗地裡都在奚落成天復因為父母和離的為難處境。可金廉元卻覺得自己有些羨慕——若是他能像成四那般,既無父親管教,也沒有個精明的娘親在一旁指手畫腳,再加上足夠的錢銀花銷,該是多麼的瀟灑自在?   可惜成天復的這等福氣,也不是旁人能學得了的。金世子遺憾想罷,朝好友揮了揮手,便轉身朝著另一側長廊走去。   那邊連著樂坊,可以去聽曲消磨,那些個倚門賣笑的女子們可不會費心思量他將來是世子還是太子,只看賞銀給得多少,說得也都是讓人開心的話。   成天復並沒有走,依然在窗口看了一會,直到看著表妹辭別了王妃她們,帶著丫鬟婆子往回走時,他才出了雅閣相迎。   小財迷驟然暴富的喜悅勁兒還沒過,看見表哥過來,便獻寶一般捧著箱子,小聲道:「你猜猜,我收到了什麼?」   看成天復不說話,香橋自顧自道:「是一整套碧玉鑲金的頭面!我不懂行,表哥能不能幫我看看,若是當了能值多少銀子?」   成天復看了看首飾的成色,看來董小姐的確是很用心地討好盛香橋,碧玉的成色不錯。   不過他得提醒小財迷一句:「你若賣了,恐怕董小姐過不了多久就會知道,疑心你無容人雅量。你以後要選些慈寧王妃在的場合戴一戴。」   香橋乖巧點頭表示明白,畢竟自己如今還頂著差事,務必要盛家和慈寧王府各自盡心滿意,才不枉費表哥給她的兩間鋪子。   成天復說完這個,看了看小表妹略顯光禿的髮髻,盛家節儉,對子女也不主張奢靡淫逸,所以府裡的兩個妹妹們首飾略顯單調。   香蘭戴了他送的那顆粉珍珠的簪子,大約不想跟別人穿戴得一樣,便求著香橋別戴。所以香橋的頭上不過是兩根慣用的綠玉簪子而已。   賞雪完畢後,一大家子終於樂意盡興而歸。   不過第二天時,成四趁著香橋出門跟他查點藥鋪子時,帶著她去了自己在城西的首飾鋪子,讓她自己挑選喜歡的耳鉗和鐲子的樣子。   香橋微微一愣,問表哥:「只有我有嗎?」   成四知道她擔心什麼,一邊接過掌柜遞過來的流水帳本查看一邊說:「你先選樣子,我會依著你選的再挑揀一套別的給香蘭……上次是我思慮不周。這店裡的首飾都是一款一式,以後也免得你們姐妹因為避忌,斷了穿戴。」   香橋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有些明白田家小姐為何對成表哥念念不忘了。   他雖然看著冷漠,不似金世子那般會逗引女子說笑,但香橋卻覺得成表哥的心細如髮用到體貼人時,真是戲本子裡的溫柔書生呢!   當他的妹妹……真好!   既然表哥開口,香橋也不必假客氣,她不怎麼挑式樣,只看哪個的寶石鑲嵌得大,玉石有沒有通透出水。   不過表哥慷慨,她也不好顯得太貪婪,只選了一對耳璫,還有兩個頭釵外加一個鐲子便歇手了,乖乖坐在一旁喝茶水,等著表哥查看完帳目。   成天複查完帳之後,讓夥計給香蘭表妹拿了一套,不過那些首飾成色和款式都要比照香橋的略微差了一點,接著他又讓夥計給新舅母王氏挑了一套頭面後,便讓馬車送她回去了。   這番安排到底讓香蘭挑理了。這天盛宣禾出去宴飲,王氏領著三個孩子用飯。   飯桌上,香蘭有意無意地問香橋,為何表哥只帶她去挑樣子,卻不帶她這個庶出的表妹,可是心裡看輕她?   依著她看,表哥託人給她帶回來的,珠子就是照比著姐姐的小一圈。   香蘭忍不住又跟香橋嘟囔了一遍,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要跟盛香橋換著戴。   盛府新入門的王夫人聽了香蘭沒大沒小的話,不由得微微蹙眉,放下筷子道:「成家表哥雖然錢銀寬裕,但你們這些做妹妹的也不可一味攀比著讓表親花錢,傳出去了,人不會說咱們盛家親戚和睦,只會說你們沒有規矩,眼皮子太淺。」   自她嫁進來後,幾次看見這個香蘭處處跟嫡姐攀比,樣樣都要咬尖。就算她有心想端平水,善待府裡原來的孩子們,也覺得這樣長幼不分,著實不像話。   香橋用公筷給嫡母夾了她愛吃的滑蛋芙蓉蝦,聽著王氏的話,低聲道:「母親說得是,我明日便將首飾退回去……」   王夫人端著碗接過了大女兒遞過來的菜,有些憐惜地看著她道:「那倒不必,你表哥既然給你們選了首飾,若收了再退難免尷尬,也是我疏忽了,沒有留意到你也大了,女孩子總要打扮,妝盒子裡的髮釵太少,待會你去我的妝盒子裡再挑些……」   「母親,那有我的份兒嗎?」還沒等王芙說完,香蘭又迫不及待地問道。   王芙轉頭看著香蘭,她的年歲雖小,看穿戴卻比香橋靚麗得多,髮簪耳環天天換著花樣子戴。反觀這盛家正頭大小姐,卻有些樸素。   那日天復那孩子無緣無故地給這兩個姐妹首飾,還送了自己一套,讓人有些詫異。   她原先還想著是那孩子出手闊綽慣了的緣故。可是現在看來,倒是她這個嫡母疏忽了,反而要讓個半大的小子提醒……   她聽說之前大娘子喬氏過世後,那白氏一直幫著老爺管帳……盛老爺是個吝嗇過日子的,斷然不會私下裡給庶女額外的花用。可見香蘭的生母白姨娘是個巧心思會摟錢,也捨得花錢的,將自己的女兒打扮得明豔入時……   想到這,她垂下眼皮,替香蘭也夾了菜道:「你姐姐跟你不同,自小也沒有母親照應她的衣服打扮,不像你平日裡不短缺什麼,你若不喜歡舊樣子了,等過年時,公中撥了份例,你再買新的也不遲。」   王芙雖然說得溫和,可是臉上並不帶笑,香蘭還想再說,卻被她的弟弟書雲在桌下偷偷踹了一腳。她便不甘願地低頭吃飯。   等吃飯飲茶,陪著嫡母說了一會話後,姐弟倆出了王氏的院落,香蘭便擰著弟弟的耳朵道:「你方才踹我作甚?差點將我的繡踩髒。」   盛書雲最近入了書院讀書,每日裡跟著同窗們研學,見識也開闊了許多,看姐姐扯他的耳,有辱斯文,便伸手格擋道:「你真聽不出嫡母的話是什麼意思?還一味地要跟嫡母討要東西,我都替你臊得慌。」   香蘭沒想到豆大的小人兒反而教訓起她來了,不由得氣道;「連你也向著盛香橋?你可搞清楚,我才是跟你同母的親姐!」   盛書雲不理解姐姐對首飾的執著,略有不耐煩道:「你去別府看看,哪家的庶出小姐穿戴壓過嫡小姐的?你倒好,不光樣樣要比姐姐強,還總沒事穿她的衣服。人外頭都說我們府裡的姨娘不像話,仗著府裡長久沒有嫡母便欺負著嫡出姐姐呢!」   香蘭氣得臉都紅了,瞪眼道:「你這些混帳話,是聽誰說的?」   盛書雲也瞪眼道:「都這麼說,那天賞雪的時候,你沒看見你穿了姐姐狐裘袍子時,嫡母和姑母看你的眼神嗎?怎麼就穿別人的那麼香?難道你自己沒衣服嗎?」   盛書雲現在也漸漸大了,在看人眼色上倒是比他姐姐強上許多,加上他無意中還聽到得晴表姐偷偷跟成表哥笑話自己的姐姐,說她眼皮子淺得都養不住蝦米。   將個在一旁偷聽的半大小孩臊得腳底板都滾燙。今日姐姐又犯老毛病,被嫡母出言教訓而不自知,聽得他飯都吃不下去了。   書雲少爺現在有些領悟到聖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真諦,一副跟女人講不通道理的無奈,甩著衣袖就跑來去溫習功課了。   香蘭先被嫡母堵了話,現在又被個十歲的弟弟教訓,氣得頓時哭出來,飛跑到白姨娘的屋裡哭鼻子。   白姨娘最近心裡也不大暢意。   喬氏過世得早,府裡原本還有個通房的丫鬟,年方二八很能爭寵。   可後來被她在香橋跟前,一味地拱火挑唆,終於激得香橋拿一碗熱油潑了那丫鬟的半邊臉,最後被盛宣禾塞了銀子後給送出府了。   至此以後,府裡人都知道盛香橋這個女兒善妒得比妻妾都厲害,也絕了盛宣禾的納娶之心。   可沒想到盛香橋這丫頭現在像轉了性子一般,對那個新入門的嫡母迎合得厲害。而老爺盛宣禾又恰逢新婚,老木鑽了新芽,對於年方二十的嬌妻很是愛寵,最近都不甚到她的屋裡來了。   白氏原先仗著自己生了兒子,在盛家也算高枕無憂。   可王氏入門,日日跟老爺恩愛,勢必也要誕下兒女。她若生了兒子,那就是盛家的嫡子,偌大的盛家府宅,可就沒她兒子書雲什麼事兒了!   現在倒好,王芙連個蛋都沒生下來呢,就開始排擠她女兒了?她當她的首飾盒子裡裝的是傳世金銀?只給香橋卻不給香蘭,吝嗇得簡直沒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看母親關起房門來罵著王氏,香蘭倒是有些不自在道:「娘,小聲點,若是父親回來聽了這話,是要責罵你的!」   白氏怒罵一通,解了心底惡氣後又道:「他如今聞了腥味哪裡會入我的屋子?我倒是想讓他聽見!」   白氏在盛家是一人做大慣了的,如今來了個正頭夫人騎在她脖子上,怎麼能舒服?   想到這,她轉了轉眼珠子道:「你說……香橋很喜歡王氏?」   香蘭點了點頭:「何止喜歡?見天的拍馬屁,那些個恭維人的話,我聽得都肉麻。」   白氏冷笑一聲,被個戲子騙得出去一遭,那個點火就著的炮仗倒是懂得人情世故了。王氏現在不過入門裝裝樣子,擺出一副慈母仁愛罷了,顯得跟盛香橋的親娘一般。   等王氏有了身孕,哪裡還會顧得上那小丫頭片子?到時候,她再用心挑唆一番,管教盛香橋知道,這繼母永遠比不上親娘……   嫡母出面,總算是讓香蘭有了些顧忌,不好再仗著自己年歲小,隨便去香橋的屋子裡拿衣服首飾。   而且香蘭的功課也多了起來,就算想出去交際,也沒得空閒。   崔夫人看兩個女孩都是聰慧了,修習了一些詩文之後,就開始給她們加功課,布置了月餘的功課後,崔夫人便要折返老家去祭祖了,大約開春時節才會回來。   數九寒冬,最適合在書齋裡苦讀。   可惜兩個小姑娘沒有自己的書齋,若是回到自己閨房念書,不一會就會卷著書滑入溫香的被窩,一睡便是一下午。   嫡母王氏特意給她倆規劃了一間書齋,可盛府的屋子,除了臥房外都沒裝地龍,就算點了炭盆子,翻書頁的時候也覺得凍手。   不過已經尋覓到神仙去處的弟弟書雲倒是給兩個姐姐指點了一下——成四表哥的書房暖和極了!   其實香橋老在就想到了。   就在冬初的時候,成四表哥在冷如冰窖的書房裡安裝了地龍。跟盛家其他的房屋不同,表哥裝的是銅管兒加粗的地龍管子,炭柴也是不計價格地燒,所以整個盛家就屬表哥的書房最暖和。   盛書雲沒有男女避忌,發現了這個好去處之後,隔三差五地拿書跑到表哥的書房裡看。   其實香橋也知表哥的書房暖和,可除了月初幫表哥攏帳,有合理的名目,若是無事也往表哥的書房裡跑,聽著都不像話,她也壓根沒想過去表哥的書房用功。   但是香蘭卻認為跟表哥一起溫書是再好不過的了,反正都是修習功課,跟表哥在一起,還能受了他的薰陶督促,何樂而不為?   最後在那姐弟二人的攛掇下,姐弟三人到底是去了成天復的書房。   成表哥聽了他們的來意也沒有拒絕,而是命小廝青硯清理出幾張桌子給弟妹們用。曾經算盤聲連天的書齋裡,又有了幾分私塾模樣。   最近成天復也終於得了清閒,幾個月來大大小小的鋪子總算梳理出樣子,託付任用了可靠的掌柜後,終於可以清靜下來,好好的練習擱置許久的功課了   因為已經錯過了恩科,修習也變得不那麼緊迫,書院冬休,也不必急著回去。   自己的親妹妹得晴對於學習毫無興致,更願意去細細鑽研女紅和裁剪衣衫。   難得來了三個好學的,他也願意用空閒出來的大把時間帶一帶表弟表妹們,也免得崔夫人不在,兩位表妹懈怠了功課。   與跟表哥挨得近些的香蘭和書雲不同,香橋選了一處靠後的小桌,又將它挪了挪,終於尋覓到了隔著屏風挨著窗戶的絕佳位置,又從表哥的書架上拿了一摞子聖賢詩集碼放在桌子上,如同高高的書山,隔絕了別人的視線。   盤踞了如此可攻可守的險要地形後,她便可以躲在書山之下,愜意地理理帳本兒,寫一寫自己兒時記下的藥單子。這些都是她小時背熟了的。隔了多久都不會忘。   香橋年歲雖然不大。但平生已經有了諸多遺憾。其中一個遺憾便是與母親分離得太早,還沒有學會外祖母傳下來的銀針丹藥手藝,便從此顛沛流離。   如今清靜下來,她最希望學習的並不是那些聖人語錄,而是希望能好好地修習醫術。在那別人聞起來有些刺鼻的藥香裡,總能勾起她與童年相通的溫暖回憶……   因為總是翻看從書局買來的醫書,有那麼幾次被崔夫人看見了,崔夫人便問她為何這般鑽研醫道?   香橋一早就想好了應答之詞,說自己如今在幫成表哥看藥鋪,總要學些神農百草的要義,才不會被店鋪的夥計們矇騙。   崔夫人聽了覺得言之有理。又總覺得面前這個女孩兒肖似極了故人,想了想之後,從自己帶來的十個書箱子裡翻出了三本泛黃的醫書用絹布包著送給了香橋。   香橋原本以為崔夫人拿來的,應該是夫人自己的收藏讀物,可在看到封面上那熟悉的字體的時候,接觸的手微微的抖了一抖。   「夫子,您給我的是……」   崔夫人笑了笑,帶著悵惘留戀地摩挲著泛黃的書皮,緩緩道:「這是我一位故人遺落在我這裡的書。現在想來也沒有還回去的時候了,既然你這孩子這般喜歡醫道,也算是個有緣人。倒不如將這幾本書贈給你,也免得這些個被壓在書箱子裡發黴。」   香橋沉默了一會兒,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的放開了書頁。只見那書頁角落處有一行娟秀的題字。——錦溪。   這是外祖母的閨名……而那書上的字,也跟外祖母寄來的家書上的字並無二致。   很顯然,崔夫人的收藏裡竟然有外祖母當年編撰的行醫心得。不過再問崔夫人,她也簡單地說是在宮裡做女官的時候,同伴的贈書。   再問些別的,崔夫人已經移開話題淡淡說道:「年頭太久遠的事情,都記不得了。大約都是相隔幾年,離宮嫁人去了。」   香橋知道外祖母曾經入宮為當今萬歲診治的舊事。而崔夫人在年輕時也在宮中,若是因此與外祖母相熟,就是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無意中得到了外祖母的手札這讓香橋如獲至寶。尤其是書中有外祖母獨到的經絡施針的法,用心讀上幾遍,受益匪淺。   香橋從廚房裡摸了一半顆冬瓜。放在了自己的小書箱裡。無事的時候便拿出來。用冬瓜練習針灸。不一會兒的功夫,冬瓜就能變成密密麻麻的刺蝟。   只是總這麼摸魚,難免有被抓包的時候。   這日,她練習完針灸。並提筆開始抄寫書上遺書上的藥方,準備得空的時候在秉仁藥鋪裡配藥實踐一番。   正摸魚的功夫,表哥不知什麼從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身後,突然抽出她手捏著的藥單子,瞟了幾眼那扎滿針的「刺蝟」後說:「這就是你在溫習的功課嗎?」   幸好她反應也快,馬上拍著胸道:「表哥,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我最近得了崔夫子給的醫書,便花了功夫研究了一番,研究出了這道活腦補血,固本凝神的藥方子。你每日修習功課這麼辛苦,一定是要補補的……回頭我就讓單媽媽抓藥,給你燉煮出來可好?」   香橋原本以為表哥會刨根問底,沒想到他只是掃了一眼藥單子之後,便開口道:「你若喜歡鑽研這些,我明日可以託人從太醫院給你借一些醫書回來,但是現在是溫書的時間,你這般不務正業,被崔夫人知道了是要打手板的。」   第37章   香橋立刻表示乖乖受教。收起了自己那一攤子營生,開始乖乖地抄書寫字。   香蘭在一旁聽著生氣。覺得嫡姐如今是被千年的馬屁精附體了,不但愛拍嫡母王氏的馬屁,連表哥的屁股也不放過。   當下急得她暗暗思索,除了做藥膳,燉補湯之外,如何才能盡一盡當表妹的至純心意。   思來想去,她乾脆解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小算盤,裝模作樣地敲打起來。   待成表哥檢查完了書雲的功課走過來的時候,香蘭便挺直了腰板,微微翹起蘭花玉指,特意將小珠子撥得叮噹響。   成天復看著這位表妹仿若彈琴的姿態,少不得也要問她為何也懈怠起來,擺弄這些俗物?   香蘭抬起頭來,柔聲道:「我見表哥每日辛苦,恨不得能替表哥分憂,待我學會了理帳,也來幫表哥可好?」   她說話的聲音溫柔,但說話的語氣卻不自覺學了香橋方才拍馬屁的腔調。   書雲在旁邊聽了,忍不住又犯起尷尬來,大聲說:「二姐,休要給表哥添亂了。你昨日練習珠算時,可算出了三文錢的白菜,需得花費二兩銀子來買,若是真用你來給表哥算帳,只怕表哥萬貫的家財,也要賠得乾乾淨淨。」   香蘭見幼弟無知,居然揭了她的老底兒,立刻惱羞成怒,順手抄起一本書,拍打書雲的腦袋。   一時間,姐弟二人又是小吵了一番。   香橋沒有摻和,看了看後,便又將腦袋縮回到自己的書山城池裡,低頭扎著自己的冬瓜小刺蝟。   成天復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躲在書堆後的那個小腦袋,不知在想著什麼……   因為鑽研了醫術的緣故,香橋雖然只是半吊子的水平,但是盛府裡的女眷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毛病,還是可以讓香橋拿來練手的。   這天姑母桂娘因為出門時走得急,扭傷了腳踝,剛開始也沒注意,後來過幾天才發現紫青了一片。   原本是要叫郎中的,可是香橋卻說這點扭傷她來就好,她正練習推拿,再加上自己調配的藥膏,可以拿來給姑母試試。   她說得熱切,桂娘也不好推辭,便讓她試了試。   還真別說,小姑娘年歲不大,手勁兒卻是柔中帶剛,再搭配上舒筋活絡的藥膏子,揉搓了一會兒之後,疼痛感頓時大大緩解。   桂娘鬆緩了疼勁兒,看著累得滿頭大汗的侄女兒,心裡也有些不忍道:「你那細瘦的胳膊能撐多久?揉一會兒就歇歇吧。」   可是香橋卻微微一笑,對姑母說道:「再忍一會兒,將淤血推開,就無礙了。可惜我學醫尚淺,只是學了一點皮毛。若是能選擇一位名師指點,家中女眷以後再有頭疼腦熱,我都可以幫著醫治了,也省得諱疾忌醫,為了規避男郎中而耽誤了病情。」   桂娘也覺得他說得在理。心有感慨道:「可不是,雖然世間的郎中多是男子,但是若多了幾個女郎中,對於我們宅門中的女子來說是大大方便了,尤其是婦科上的疾病……光是跟那些男郎中描述病情,就已經羞臊人了,有時真是寧可死了也不想看醫生。」   借著這個話茬,香橋微微一笑道:「這世間也並不是沒有女郎中,前些日子賞雪時,夫人們不就是說以前宮中有一位醫術高明的女官嗎?若是她能在京城裡多教出幾個女弟子,豈不是對各個宅門兒裡的夫人大有裨益嗎?」   桂娘嘆了一口氣,心有戚戚道:「」這女子做郎中也有不方便之處,若是只看女病人還好,可那病人裡頭大多數都是爺們兒啊!你說一個小姑娘對著男病人,時間久了也不是回事兒。」   香橋心念一動,半抬頭道:「姑母,你這意思是當年那位女醫,也遇到了如此的不方便?」   此間無人,丫頭們也大多在外屋忙碌著,桂娘的嘴巴癢,有心賣弄些陳年秘史,神秘兮兮地往外看了看,才小聲地對她說:「我這做姑母的是看你最近不務正業,一心想著學醫,便想提醒你,切不可在這道路之上走的太遠。你可是要做世子王妃的人,可不能沒事兒給人看病,看出流言蜚語來。就好像當年那位女醫給貴人瞧病,可看著看著……便看出些情愫出來。據說貴人還要娶她做正妻,可是……家裡不讓,鬧得那叫一個天翻地覆……」   香橋聽得一愣。他還真不知外祖母在京城裡還有這等子情債。外祖母和外祖父向來恩愛甚篤,現在聽到桂娘空口白牙污衊外祖母的名聲,頓時有些生氣:「你胡說!她不是嫁給了姓章的太醫,怎麼會跟什麼貴人……」   說到一半,她驚覺自己的失態,便立刻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不過姑母只當小姑娘聽得興起,覺得太震驚了,立刻眉飛色舞道:「這些自然是嫁人前的事情了。我那時還未出生,也是後來聽年歲大的說的。那陣仗啊,鬧得可真是宮裡宮外都不安寧。我跟你說那女子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官,難道是有什麼傾城傾國的的容貌?可關鍵那貴人就跟吃了迷魂藥一般,非要冊立她……」   說到一半,她覺得自己要說漏了,連忙急急住口。   香橋已經收手不再揉捏姑母的腳踝,暗暗握緊了拳頭道:「那……後來呢?」   姑母意猶未盡地說:「哪有什麼後來?這等子不顧一切的情愛,在戲本裡看看就好。若真是演繹出來了,不嚇死個人?那個女官也是有自知之明,義正詞嚴的回絕了貴人。只說自己已經許配了人家,跟太醫院的一位姓章的太醫私定了終身。兩個人回老家去了,而貴人這邊也是雜事纏身,當時邊關正打仗,也不好因為這些兒女私情而耽誤了江山社稷……」   香橋聽到這裡,眨巴了下眼睛問:「你說得那貴人……是官家?」   這下子姑母像坐了刺蝟一般,顧不得穿上鞋襪便彈跳起來,緊張地捂著侄女的小嘴道:「哎呦,你可真敢說!我何曾提過官家?不過是些野史罷了!你以後若是亂說,仔細你老子掌你的嘴!」   香橋並不介意大嘴巴姑母推卸責任的賊喊捉賊。   從桂娘的嘴裡知道了一段外祖母的陳年往事之後,香橋才突然明白為什麼外祖母從不願意入京探望父親母親,就算來了,也要在相隔百十裡外的鄉野小鎮與父母團聚。   直到現在她也隱約才明白,慈寧王為何執著於與盛家的親事了。   大約就是因為皇帝老兒依舊思念外祖母,所以才挑中了跟外祖母相似的盛香橋,將他許配給了金世子。   想到這盛香橋有些啼笑皆非,同時心裡的鄙薄更勝。   若是姑母說的野史是真,那個皇帝老兒一心痴戀外祖母又有何用?他不依舊下旨擒拿了自己的父親,又將章家一門法辦了嗎?   可見貴人的痴情只能感動自己,對於別人,不過是徒增麻煩罷了!   不過姑母因為說漏了嘴的緣故,重新撿拾起沉默是金的美德,將嘴封的像蚌殼一般,不再閒話。   香橋見從姑母的嘴裡也套問不出什麼了,便給姑母敷了膏藥之後,洗手出了院門。   這些時日來,她時常參加一些手帕閨蜜的聚會,與那些後來的夫人們也時常打交道,就如今日跟姑母閒聊一般,她也從別人的嘴裡套問出了不少關於柳探花一案的陳年舊事。   大概就是父親當年負責軍資籌備,與慈寧王揮下的董長弓將軍鬧得甚是不合。   不過後來父親被問罪,卻是由當今的國舅爺田賢鍾一手經辦的。據說當年因為這案子辦得漂亮,慈寧王還一力舉薦當時籍籍無名的田賢鍾入主吏部。   至此以後,田家飛黃騰達。皇帝也愈加看重原本在後宮不顯山不露水的田氏,讓她步步高升,成了六宮之主。   總的說來,那時的慈寧王與田家關係甚好,跟田賢鍾也親如異父兄弟。只是後來田大人變成了田國舅,慈寧王爺才與田家漸行漸遠。   至於後來上下奔走搜尋證據為父親大人平反的,是父親的一位門生,名喚李易天。他年近四十才中舉,比恩師還大十歲。   只是那時,田家已經位高權重,牽涉此案的董長弓。也步步高升,屢建軍功。   調任刑部的李大人雖然花費甚久的功夫收集了無數證據足以證明自己曾經的恩師柳鶴疏的無辜,但是這已無關要緊。   只是那位李大人是個直腸子,做事一根筋,當年頻頻起書上奏,甚至大鬧諫院,才鬧出個是非結果來。   但最後,也無非只是在陳年舊案卷宗裡過了一下筆頭,蘸上墨汁重新改寫一行罷了。事關聖上臉面,官家也懶得費盡心機為早已家破人亡的柳家,大張旗鼓地平反。   以至於冤情昭雪之後,大多數人一提起柳家,還是會想起當年臭名昭著的貪汙舊案,沒有幾個知道柳鶴疏是被污衊的。   盛香橋花費了數日功夫,拼湊出當年舊案的全貌,那一夜再次悶聲哭泣得淚溼枕巾。   雖然不得內窺其詳,但是她憑直覺認定父親當年的冤案絕非陰差陽錯,而是有人刻意構陷。   從案情的結果來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慈寧王的得力幹將董成功,還有就是憑藉著巴結慈寧王而扶搖直上的田家。   只不過一群惡狼瓜分了肥肉,各自生出了不滿足,再加上田家得勢後一心壯大自己的實力,又開始窩裡鬥。   比如現在,慈寧王府和外戚田家壁壘分明,曾經親密無間的狼狽如今也是各自為政,暗懷鬼胎。   搞清了陳年往事之後,盛香橋想要找尋到那位李易天李大人,也許從他的嘴裡能知道當年更多的內情。   可是左右這麼一打聽,卻發現李大人在為恩師平反昭雪後不久,便因為言語疏漏,被人參奏,被貶到陝西的郊野去做縣官了。跟他熟悉的人仔細想想,也有幾年未曾見他了,更不知李大人的近況如何。   待搞清了事情的大致緣由,盛香橋再次應召入宮時,看到那一宮殿的華男貴女,心中升起的是無比的厭惡之情。   今日入宮,是因為快要入臘月,這時宮裡的娘娘們總是要召集京城的貴婦入宮,分賞些彩頭以示親和厚待。   王芙今年是作為盛家的主母,第一次入宮,心裡也是略微緊張。   她的父親今年才升為五品,又一直外放為官,她在外省長大的,按理說,這樣的場合是挨都挨不著的。   不過因為她高嫁了一步,如今也算是入宮開了眼界。只是如此一來,難免心裡有些膽怯。   幸而婆婆寬厚,老早想到了這一點,在入宮的頭幾天裡,便讓王芙到了自己的跟前,給兒媳婦講了入宮的規矩,還拿了自己當年入宮時穿戴的頭面給兒媳婦撐臉。   老太君還是不放心,又叮囑著孫女香橋好好陪著母親,免得王氏出錯,在鳳駕前露怯。在老太太看來,香橋乃是從小就出入宮中的,全然不成問題。   豈不知現如今的孫女滿打滿算,也才入宮一次而已。不過面對祖母的重託,香橋的臉上毫不露怯,滿口答應下來。   只是回去之後,香橋少不得央求凝煙領著她,熬夜偷做了一番功課。   不過再精心的準備,也抵不過貴人們一時的心血來潮。   皇后今日帶來自己的女兒一同來到殿前。當她入殿經過香橋身邊時,跪在地上的香橋突然半抬頭抽動了下小鼻子,復又低下了頭。   等諸位夫人領著自己的愛女見過了皇后和偌陽公主後,便聽皇后說,今天要分派冰燈式樣。   在大西王宮的後側有一片空場地,每逢正月十五。那裡總是要張燈結彩,由著能人巧匠雕刻出許多華麗的冰燈。在華燈的映照之下,美不勝收。   到時候,皇帝領著文武百官在宮中的高閣眺望,感受京城的富庶繁華,百姓安居樂業的盛況。   不過場地上的冰燈往年都是由各個府宅去精造局去認領了的。   雕刻一個精美絕倫的冰燈須得十天半個月的功夫,通常還要三四個工匠一起雕刻,普通的人家可弄不來這樣精巧耗費銀子的營生。   不過今年的冰燈式樣裡添加了許多皇后巧思之作,便沒有經過精造局,而是她自己召集貴婦人們聚集在一起,各自商討認領自家冰燈的彩頭,免得重了題材,單調了樣子。   夫人們聚在一起商討,姑娘們就不用陪同拘束著。   入宮見了皇后娘娘後,像香橋這樣小字輩們便可以跟著宮裡的公主們去結凍的湖面滑冰車打冰球子去了。   公主們都很珍惜有玩伴入宮的時間,尤其是皇后所生的偌陽公主,也是皇帝最愛寵的,只有十歲的年紀,最是貪玩,所以香橋也不能繼續陪在繼母的身旁。   趁著無人注意時,王氏拉住了正要退出的香橋,看著還在別處夫人間傳遞的冰燈圖紙,心裡有些沒底,便小聲地問繼女:「你說我們該選個什麼樣子的?」   盛香橋也同樣壓低了聲音說道:「祖母說過,凡事不要冒尖,但也不必落了下乘。好不好看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花樣子不難看又不是太繁瑣。僱請工匠花銀子是按照工時來算,若是尋了又大又複雜的,估計工時也要耗費甚多,父親是要不高興的,母親挑個中流保守的就好。」   被她這麼一提醒,王氏覺得言之有理,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得虧你提醒,我方才差一點圖好看,就準備選了那個長尾巴的孔雀!」   盛江橋又壓低聲音說道:「剛才曹府小姐跟我說,她家府上今年僱請的工匠是個熟手,雕刻的手藝不錯。若是今年她家做得快,剩下的時間裡,我們可以請那個工匠過府幫我們雕琢。這樣一來,工錢又能節省不少。曹小姐的父親負責內供,提前知道了今年的圖樣,她說有一條錦鯉不錯,樣子好看,看著繁複實則甚好雕刻。一會母親若是沒有其他中意的,便可選擇錦鯉。」   王芙緊張地問:「要是先被別人選走了怎麼辦?」   香橋笑了笑,安慰繼母道:「曹小姐說了,那錦鯉也不是什麼太添彩奪目的,去年就有過,時人貪新,其他人肯定是要選些新的花樣子的。若是選不到錦鯉,母親就選個好彩頭的就好。」   王芙嫁進盛家前,聽了不少盛香橋的傳聞,雖然親自見了打消了不少疑慮,可咬不準這個嫡女是不是裝樣子。   可進府時間久了,才發現傳言真不可信。再也沒有比盛香橋更乖巧懂事的姑娘了。   現在女兒算盤打的很精,方才只看她跟曹家小姑娘咬耳朵,沒想到竟然安排得這麼周詳。   聽著她說得這麼有把握,王氏連連點頭。   看母親明白了,香橋便放心地跟著曹小姐她們陪著公主玩去了。   可等圖紙終於傳到了王氏的手裡時,她又犯難了。   因為每年的風水年運不同,圖紙裡的冰雕樣子也會有不同的調整。王芙以前都在外省,壓根沒見過京城裡的冰燈節,更沒想到這圖樣子竟然是長長的一軸,被兩個小太監拉開後,真是叫人看花了眼。   她想起香橋說過的中庸之道,連忙去找錦鯉,待看到圖樣時,這條躍出水面的錦鯉當真不錯!   她正想下手選擇那條漂亮錦鯉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她身旁的沈夫人出言提醒道:「這條錦鯉我們前年府上雕過,那尾巴太細,若是天氣稍微回暖就固定不住,我看夫人你,還是選了別的樣子吧……你看看這後面的,都很省銀子呢……」   方才沈夫人與女兒後進來的,看見王芙跟盛香橋在小聲嘀咕,特意放慢了腳步,偷聽個正著。   現在她倒是一片好心熱忱的樣子,主動告知王芙,避免她重蹈覆轍。   王芙之前久病在家,與外人接觸不多,為人也質樸老實。   她雖然知道沈夫人跟自己的姑姐交惡,可看沈夫人現在主動攀談的表現,似乎是要緩和關係,主動示好的意思。   既然她如此說了,自己還執意挑選錦鯉的話……似乎在打人臉。所以王芙想了想,一眼掃到了捲軸之上,不知為何,那紅線之後的冰燈看起來都是式樣簡單,看起來不是很花費銀子的樣子。   於是她趕在別府挑選之前,連忙定下了個紅線之後的玉兔子。   這兔子沒有什麼花樣,看著長耳長腿的也好雕刻,大約不會花費老爺太多銀子。曹家的工匠下工後,來她們盛家雕刻個幾日,也就成活兒了。   那沈夫人一直看著王芙選圖樣,當看見她在玉兔的旁邊打了條子,籤上盛府的名頭之後,頓時笑了,眼角的皺紋都綻開了,似乎很舒心愜意的樣子。   不過京城裡會過日子的府宅還是少數,大部分的夫人們挑揀的都是花樣繁複,能夠博人眼球的式樣。   至於花費銀子的多少,顯然不在他們考量的範圍之內。   譬如如今成家的二夫人田佩蓉便選了個麒麟頂球的式樣。   別的不說光是那兩隻搶球的麒麟就有兩頭壯牛那般大,若是整體雕刻下來,很須得花費些功夫呢。   相較之下,盛家選的兔子真的是樸實無華。   沈夫人看到田佩榮選了所有花式裡最複雜的一個,立刻笑容滿面道:「都說今年的年運走火宮,麒麟最應景。可是我卻不敢選這個,就怕麒麟耗費工時,難以在工期之內完成。田夫人您倒好,偏偏選了這個別人不選的,難道不怕工期之內完成不了嗎?」   田佩蓉微微一笑道:「我新入成家,夫君又與兄長新分了家,不怕諸位夫人笑話,手頭真是略微拮据,哪裡能支撐起這麼大的攤子?但是我官人事先囑咐我,多花費銀子不打緊,能為陛下與皇后祈福吉祥才最要緊。於是我不知好歹,搶先佔了這個,真是罪過,這是搶了別的府宅裡能工巧匠的風頭了。」   其他的夫人們聽了笑道:「就算你不搶,我們也不要那個。光是那麒麟的個頭就夠人看的。我們還得謝謝你,搶先佔了難啃的骨頭呢。」   皇后覺得侄女這般做,倒是給她賺足了臉面,微笑著道:「你才成家,本宮的兄長是最體恤女兒的,往年國舅的府裡都會聘十餘位能工巧匠,若是你不好意思麻煩婆家,本宮替你出面,讓兄長給你預留出五個來,若是再不夠,只管跟本宮開口。這麒麟大是大了些,可若工匠多些,總能完成的。」   雖然田佩蓉在姻緣之上用了些手段,嫁入成家的經過也為人不齒,但她畢竟是田賢中的嫡女,田皇后的侄女。像這類有皇后在的交際場合,諸位夫人們是絕對不會冷她場子的。   聽皇后這般開口,夫人們也紛紛表態,表示成府的工匠若是不夠了,盡可以管她們府上抽調人手,總能在工期之前完成這座繁複的冰雕。   沈夫人向來會拍馬逢迎,現在更是眉開眼笑道:「是呀,也只有像您這樣善解人意且不吝惜錢銀的,才會選擇這花式,您就是個心思摯誠,不怕麻煩的,若換了個吝嗇錢財,對陛下與皇后不恭敬的,只圖個糊弄過關的,不得爭先搶著選了個簡單的式樣嗎?」   說完這話,她故意飛瞟了王芙一眼。   第38章   沈夫人的這番話明顯是暗指盛家,畢竟除了王芙以外,其他來面見皇后的夫人們,就沒有一個選擇紅線的圖樣。   王芙初次入宮參與挑選圖樣,並不知道這圖樣子不光是給殿內的諸位夫人們的,剩下的還有要分配給京城裡五六品官員的家眷。   通常情況下,那些簡單的式樣都是為了體恤俸祿不多的官員們,不過能被皇后娘娘招入宮裡的夫人們都有頭臉的,是打死都不會選擇那些簡單式樣的。   可是好巧不巧的,王夫人毫無經驗,在沈夫人的誤導下,竟然勾選出了分給京城下司官員們的式樣。   當她勾選完畢,籤上盛府名頭之後,圖紙再傳給別家夫人那裡時,夫人們看了都是暗暗恥笑——盛家新婦不虧是從外省來的下官之女,還真沒有眼色見識,真是讓人貽笑大方!   不過若是貿然指正出來,難免會讓王夫人下不來臺,所以大家也全當不知道,只等她自己發現。   曹玉珊的母親曹夫人跟盛家交好,等她看見圖紙時,倒是替王夫人暗自著急。   可惜皇后與諸位夫人們正在說話,她離王夫人又遠,真是想搭話都沒法搭。不過現在圖紙已經呈遞上去,一會就要送出宮放到精造局,讓下司官員們挑揀了。   只怕到時候盛家人知道了新婦出醜,想改都改不過來了。   而王芙就算再不懂規矩,此時聽了諸位夫人們話裡有話的言語,也醒悟了過來,臉兒一下子青青白白。   她隱約猜到自己方才的選擇一定出了錯,在皇后與諸位夫人面前顯得小家子氣丟醜了。   可是這丟臉的不光是她一個人的,她是將盛家的臉面全都丟乾淨了。   餘下的時光裡,王芙就這樣心不在焉地攪動著手裡的巾帕子,跟別人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   直到皇后乏累,讓諸位夫人們跪安之後,她踏出宮門,便迫不及待一把拉住了沈夫人的手。小聲的問道:「我剛才是不是選錯了冰燈?」   沈夫人此時面上皮笑肉不笑,陰陽怪氣道:「若是從夫人您父親的官職看,您也沒選錯,那簡單的式樣,應該沒幾天就能雕刻完,我該恭喜夫人您替夫君省了大筆銀子呢!」   她這話一說完,旁邊聽見的夫人忍不住開始偷偷竊笑。   王芙氣得語結,顫聲道:「我原先選得可不是兔子,是你……你讓我……」   沈夫人將臉板起臉道:「請王夫人慎言,我只是告知你選那錦鯉有什麼不好,誰想到你會圈了那兔子?你們家的女兒養得驕橫無禮,你這新過門的主母可別被帶得也是非不分!」   說完這話,沈夫人衣袖子一揮,自顧自下臺階走人了,徒留下王芙傻愣愣地站在那。   曹夫人哪能看不出王夫人的失魂落魄,她一個新婦入盛家還沒有幾天的功夫,兒媳婦的規矩還沒學明白,更何況宮裡的諸多套路了?想她當年初入宮,也因為曹家沒有別家顯赫威風,遭到隱隱的排擠。   所謂門閥階位高低,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你若被人看低,一個無心之舉,就會被別用心之人渲染得不成樣子,這京城皇城裡的水深幽暗,沒有點能耐就能淹死在裡面。   可憐王芙年輕,剛入夫家就入宮丟了這麼大的人。   現在說什麼也晚了,曹夫人也只能柔聲安慰王芙:「雖然你選的樣子有些簡單,但若能找個好手的工匠精心雕琢,說不定也能讓人驚豔一番,這冰燈原不過是萬歲布置下來與眾臣之同樂的,你若是想多了成負擔,便得不償失了。」   說完這話之後,曹夫人也不忍心再看王夫人似哭非哭的樣子,尋著藉口便領著女兒匆匆離宮而去了。   再說王芙立在宮門前等女兒,直到香橋走過來時,她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等與女兒一同上了馬車之後,香橋也看出了母親的不對,便輕聲提問「母親,你這是怎麼了?為何臉色這麼難看?」   王芙此刻再也忍不住,忍不住捂嘴嗚咽,一下哭了出來:「香橋,我沒有聽你的話去選擇那條錦鯉,卻選了個傻頭傻腦的兔子……你不知我剛才在宮殿內有多麼煎熬……別家的夫人都選得有模有樣,只有我一個,選了備給下品官員的式樣……待到了元宵節時,我就要累得盛家上下丟人了!到時候夫君就會在陛下和同僚面前抬不起頭,你說我……怎麼好意思回去跟夫君和婆婆交代?」   香橋起初沒有聽懂。直到王氏勉強抑制住哽咽,才說出了自己被沈氏誆騙,選錯了冰雕的事情。   王氏雖然是香橋的繼母。但她的實際年齡也不過是比香橋大個八歲而已。雖然平時為了嫡母的威嚴裝得老成,但現在遇到的事情,她慌亂了心神,立刻顯得沒有城府了。   也難怪王芙哭得六神無主,如此焦慮,香橋知道,冰雕的事情並非像曹夫人所安慰的那樣無非輕重。   身為後宅女子原本就應該是協助夫君料理好後宅事務,打理夫君的衣食住行。   而京城的夫人們更要出得廳堂,替夫君打理好冗雜的上下交際。這需得女子婚前不斷地學習,薰染才能摸清裡面的門道。   而王芙原不在祖母為父親挑選的名單之列。她又自小生病,不太交際,在見識口才上都要學習一番。可恨那沈夫人便捏算了這一點,算計了王芙,讓她第一次入宮就犯了如此大的錯誤。   祖母私下裡跟身邊的老嬤嬤擔憂過兒子挑選的新婦,除了她身子羸弱之外,就是不知這位王家姑娘的本事秉性能否撐起偌大的盛家。   盛家如今不過是靠著祖宗庇佑,累世的福蔭過活。盛宣禾在朝政上無甚大建樹,如今又莫名其妙地「攀附」上了慈寧王府,在朝廷上只能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怕繼母今日犯的錯,在盛宣禾看來,便是晴天霹靂般的大錯。   以香橋對盛宣禾的了解,肯定是要狠狠責罵王氏的。   一個新婦入門便被家主責罵,又如何在盛家宅門裡立威?   看著王氏鼻尖泛紅的樣子,香橋忍不住拿手帕替她擦拭眼淚。低聲道:「早知這樣,我跟母親您一起呆在殿裡就好了。」   王福搖了搖頭道:「這裡有你什麼事?都是我不聽你的勸,盲信了沈夫人的話,如今皇后與諸位夫人都在背後笑話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等回了盛家,王氏不得不去見婆婆,跟她講一講宮裡的事情。   看到王氏哭得眼皮兒發腫的樣子,秦老太君也嚇了一跳。   等老太太聽到兒媳婦講述了一番選冰燈卻被人誤導的事情後,真是被王氏的糊塗氣得不行。   不過面前的是新婦,老太君也不好說得太狠,話在舌尖裡兜了一圈後道:「你明知沈夫人與我家交惡,怎麼就糊塗聽了她的指點?再說我雖然不知今日皇后讓你們挑選冰燈的式樣,但我不是老早便跟你說過凡事不必太冒尖兒,但也不必落了下乘……香橋,你入宮時難道就沒有提醒你的母親嗎?」   香橋並沒有提及自己求了曹小姐開後門,為嫡母做的一番苦心安排,只是坐在一旁乖巧認錯道:「是女兒疏忽了,忘了提醒母親。」   可王氏聽了這話卻臉上一紅,知道繼女懂事,替她分擔過錯。   秦老太君也知道,現在罵出天來也是無用,唯有長嘆一口氣對著母女二人道:「你的父親原本還指望著今年勤勉政務,得到陛下的提攜。在官位上進一進。可你們倒好,自給他找晦氣,給他選了個五品冰燈自己降了官品。這是要在年節裡觸他的黴頭……若他知道了,生氣時說得難聽些,你們也先得忍住了。」   而盛宣禾知道了這事之後,就像他母親預料的那般,果然氣得暴跳如雷。指著自己的新婦鼻尖狠狠地罵了一頓。   可沒罵幾句,人就被老太太的嬤嬤給叫走了。   老太君跟兒子說話就沒有那麼客氣了:「這位夫人是你選的,當時我這個做母親的說什麼也不聽,非得娶她入門,我擔心的便是她因為體弱缺少些世故歷練。可她也不是個傻子,吃一塹長一智,年紀輕輕的婦人,不吃幾次虧,怎麼能明白人心險惡的套路?你若是罵狠了,你媳婦可是體弱多病的身子,她要是剛剛新婚就犯病倒下,仔細你嶽丈王家找你來索命要女兒!至於官家那裡,無非就是覺得你吝嗇些。可你不是一向追求先帝節儉之名嗎?如今你媳婦隨了你的願,你也別在那再吹鬍子瞪眼了!」   老太君不想兒子背上克妻的罵名,算是替王芙攔住了一頓罵。   盛宣禾被母親堵得無話可說,對著病弱新婦不能言語太多要了人性命,對個假女兒瞪眼譏諷了幾句,又怕她破罐子破摔,撂挑子不幹,也不好罵得太狠。   最後只氣得盛老爺當天晚上去了妾侍白氏的屋裡休息,至此以後幾天都沒有回王氏的房間。   王芙那幾日幾乎天天以淚洗面,憂傷難抑。   這天,幾個小的又來到表哥成天復的書房裡溫書。   香蘭因為自己娘親白氏在爹爹那復寵的緣故,顯得異常活躍,特意在表哥面前挑著話題說:「母親那日若是帶我入宮就好了。我是決計不會讓母親出錯。害得我們盛家丟臉的……」   她說完這話,原指望引來表哥的討伐,教訓一下無用的盛香橋。可是她說完之後,書房裡靜悄悄的,成天復依然在看他的書,而盛香橋躲在小桌子上堆積的書山後,不知在鼓搗了什麼,也壓根不接話茬。   這樣一來香蘭裡面有一些下不來臺。乾脆起身來到姐姐的小桌前,探頭看她在做什麼。   結果她看到姐姐香橋居然在繪畫——其實也不是繪畫,只是她在嫡母領來的那隻冰兔圖紙上又覆蓋了一層描摹紙,用細細的勾線筆又描摹出幾個兔子,然後在這些描出來的紙上勾勾抹抹,增添一些花式圖案。   很顯然,姐姐在做亡羊補牢的舉動,試圖讓那隻簡陋的兔子變得好看一些。   香蘭歪著脖子看不出所以然來,只覺得姐姐怪有意思的,撇著嘴角潑冷水道:「你什麼時候有過這等丹青技藝?還是別瞎費工夫了。就算兔子上滿是花紋,也比不得其他府宅那些歷代名師的精巧設計。再說了,我可打聽到了,今年滿京城的巧手工匠可全都被成家請了去。誰都知道他家領了最難的麒麟戲球,光是看式樣就是今年的燈王頭籌。而且他家工匠不夠用,別的府宅請的工匠也都要去幫忙。我們家只花了那麼點錢請來的二把刀子的工匠,可雕不出什麼複雜的圖案。」   香橋似乎沒在意香蘭的冷嘲熱諷,繼續在圖紙上勾抹。香蘭伸手便要去搶。   她也察覺出來盛香橋私奔回府以後,似乎也知道自己創了闖了大禍,開始學會夾起尾巴做人,似乎不太愛跟人起爭執了。香蘭幾次試探了香橋的底之後,也變得越發肆無忌憚。   如今香橋和嫡母一起入宮闖了大禍,她更覺得自己站在道義之上,頓時又忘了長幼之分,想趁機得教訓一下姐姐。   可她的手剛伸過去,便看到香橋捏著一根細長銀針,迅速在她的手背上扎了一下。   也不知她扎的是什麼穴位?香蘭直覺得透露骨髓的疼痛一下子從手背上蔓延至全身。   疼得她嗷的一聲慘叫,連連後退,一下子就撞在了尚書雲的桌子上。盛書雲抄了半天的書,眼看著就要完成了,可被二姐一撞,頓時前功盡棄,書頁上濺滿了墨點子,壓根沒法呈遞給夫子了。   盛書雲心疼自己花費的功夫。立刻跳起來,瞪眼兒對香蘭道:「你瘋啦?無緣無故亂叫亂撞個什麼?你看看我的功課!明日就要呈遞給夫子了,我若交不上去挨手板子,便跟你沒完!」   盛香蘭疼得眼淚噼裡啪啦地淌,連連吸氣後才覺得痛意勉強止住,立刻氣得捂著手背指著依然埋頭繪畫的盛香橋嚷道:「你這個毒蠍子!竟然用針來扎我,我要將你告到父親那裡去。」   盛香橋這時才放下筆來,抬頭看著香蘭道:「你也知道嫡母入宮不慎失誤,丟的乃是盛家全家的臉。可你不想著該如何補救,卻在這裡冷嘲熱諷,賣弄著自己的機靈。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你若進宮』?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想跟著嫡母進宮去,除非再投一回胎,投到嫡母的肚子裡去。我好好的畫畫,你無事生非地伸手來搶。你這樣的禮儀若真進了宮,只怕也要被仗斃在庭下禍累全家!」   以前這姐妹倆打架是常有的事情。起因通常是一些雞毛蒜皮,過程也是胡攪難纏,結果往往是各打五十大板,輕重輪流,各自哭鬧一番了事。   盛宣禾向來懶得斷小姑娘們的案子,胡亂判一番,就指望她們長大後懂事清淨些。   可是今日哭的是盛香蘭,而一向會被香蘭氣哭大吼大叫的香橋卻一臉鎮定,說得一本正經、頭頭是道。   她看似沒有動怒,可看向盛香蘭的眼神,就好似她手捏的銀針一樣,尖利得很。   盛香蘭竟然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來,只能死死抓住她扎人的這一關節,強詞奪理道:「不過是想看看你畫的是什麼,你就拿針扎我,你知不知道這一針都疼死我了,有你這麼當姐姐的?我非到父親面前告你不可!」   盛香橋不再搭理她,只轉過身子來,低下頭拿起筆來,淡淡語道:「你若覺得被扎得委屈,盡可以去向父親告狀。不過父親今早因為公事出了京城,大約得三天後才能回來,你須得細細照料手上的針眼子,可別等父親回來時已經長死了,失了證據才去告狀。」   相較於姐姐以前的大喊大叫。現在她這等雲淡風輕的樣子,更加氣死人。   香蘭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別說等三天以後。就是現在她的手上也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孔,連一滴血都沒冒出來。   無論她怎麼說給父親聽,大約父親也想像不出那種鑽心刺骨的疼法。到時他只會覺得她閒得無事,攪亂府裡的清淨,頂多不耐煩地揮一揮衣袖,讓她到一邊玩去。   無奈之下,香蘭只能求助表哥。   可表哥抬眼看了看她淚目婆娑的樣子,毫不憐香惜玉道:「你姐姐說的在理,你的年歲也不小了,以後若是在這般言語傷人,豈不是傷了家人的和氣?無論嫡庶,你都是盛府的千金,閨閣裡的小姐,也入了學堂,學習了女學禮儀。總不能學了那些市井婦人們無事言語,招惹是非。」   萬萬沒想到表哥成天復這番話說的毫不留情。香蘭小姑娘的臉薄,實在是兜不住了,登時嗚咽一聲,捂著鼻子哭跑了出去。   成天復這時又對盛書雲說道:「我方才說得重了,你去勸勸你的姐姐吧。」   一心想要完成功課的書雲少爺無奈,只得抓著頭皮起身往娘親白氏的院子走去。若是他料想得不錯,二姐一定回去跟娘親告狀,娘倆關起房門來痛罵盛香橋一頓。   可憐他的一寸光陰若金,卻要白白浪費在小婦人的口角裡了!聖人說得太對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待他走了之後,成天復才轉眼看向了盛江橋。   他放才看得分明,香蘭痛得岔了音,可不是假裝的!分明是被人扎中了要緊的穴位,才疼的不能自抑——這個小姑娘倒是學以致用,平日裡沒少扎瓜練習針法……   不過香橋看他望過來時,卻一臉的坦然道:「表哥,我這次記住了您的話。方才教訓了妹妹,讓她懂得長幼之分。你看我拿捏的分寸可還好些?哪裡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嗎?」   成天復聽明白了,原來香蘭今天招的這場皮肉之災禍起於他,是他在賞雪那日教訓香橋不可一味忍讓而招惹來的。   小姑娘的記性可真好,不光記得藥單子,還很記仇呀……   香橋今日的確是故意的。先前時,她認為香蘭雖然聒噪些,但與她並無關礙。   可是這幾日來,她冷眼看著香蘭與白氏坑瀣一氣,總是有意無意的尋機會在言語裡暗暗嘲諷。直說的家中有了當家的主母,竟比沒有主母的時候還不像樣子。   王芙這幾日一直受夫君的冷落,聽了這些話裡拐彎兒的話,只能氣的忍著,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香橋在花園裡逛的時候,有幾次看著王芙撇開了丫鬟,自己一個人躲在假山後面哭,她身子本就嬌弱,若是這般下去只怕會引發舊疾。   盛香橋看了心裡不知為何……莫名的難受,總覺得王家的姑娘嫁過來怪可憐的,嫁了個老男人,家裡的孩子多,妾侍又刁橫。那盛宣禾也不是個真正體貼妻子的人。   就好像她自己以前被人買去做童養媳,入了人家的門,卻連個丫鬟都不如……   王芙雖然闖禍,但有情可原。她若不是受了盛家跟田家交惡的牽連。又怎麼會被沈夫人誆騙?   雖然這不關香橋的事兒,但香橋也想儘自己的能力,幫一幫王氏……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才知,原來這燈會居然還要選拔燈王,若是拔得頭籌,可是好大一筆的賞呢!   香橋在賺錢的事情上一向頭懸梁錐刺股。   沒想到今日香蘭又在她旁邊冷嘲熱諷,甚至還想扯了她好不容易畫好的圖紙,所以香橋當時是想都沒想便扎了那一針。   她以前一直是拿瓜練習針法。   瓜太老實,不會喊疼,她也不知這一針紮下去會有多疼。只知道這穴位並無性命關礙,大概會略疼一些。   不過看香蘭叫的跟殺豬一般時,她自己都暗暗嚇了一跳,心裡也做好了被表哥責罵的準備。   沒想到的是成天復居然只是淡淡的說道:「下次換個地方,她也比你大不了多少,禁不住你這麼扎。」   表哥輕描淡寫,盛香橋感恩地衝他一笑,連忙拿著自己畫的圖紙給表哥看:「表哥你看看我畫的這個圖樣子可還好?你應該是每次過年都能看到冰燈的,知道它們大致的樣子,可不可以幫我想一想,需得如何改進,才能讓這個冰燈升堂入室,拔得頭籌?」   成天復看了看她畫的圖紙,總的來說還是有些模樣的。   她的記性好,一定是先前在宮裡看過其他設計複雜的圖樣子,於是移花接木將一些花紋紋理轉接到了兔子身上,但總的說來,拼湊的痕跡太過明顯,若真就此雕刻下來,也端不上檯面。   更別提什麼痴心妄想著被官家選為燈王了。   第39章   不過他並沒有出言嘲諷,而是想了想說道:「我聽陪著你入宮的單媽媽說,你當日其實是提醒了舅母的。只不過是舅母耳根子軟,錯聽了沈夫人的話。這罪責豈可以只讓你們二人承擔。你已經說了舅母出醜,便是全家出醜。我已經叫江湖朋友幫忙看看,應該可以從別處尋來手巧的工匠。」   香橋聽了這話,長出了一口氣:「那就好,雖然曹小姐先前跟我說好了,能借給我們府上工匠,可是現在那田佩蓉在皇后面前已經將話說滿,還特意跟曹夫人打了招呼,要借他的工匠用,所以曹家的冰雕完成之後,工匠大約會直接去成家,原也指望不上。表哥若是能尋到熟手的,那是最好了……都是我言語不謹慎,得罪了沈夫人,現在倒是讓大娘子受連累了……」   成天復挑挑眉,並沒拿小姑娘油滑十足的客氣之詞當真——若是真論起得罪沈夫人,那也是從他母親桂娘那邊算起,哪裡有她什麼事兒   說到這,她看了看成天復桌邊擺著的幾張地契,發現上面是隔壁府宅的字頭時,便有些好奇。   成天復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時,開口解釋了一下:「我已經買下盛府隔壁的宅院,等修整好了,就與母親妹妹一同搬出去。」   香橋點了點頭,輕聲說:「那樣也不錯,祖母既可以時時見到姑母,表哥……也不必事事挨著父親的訓了。」   成天復雖然年少,看起來並不是能寄人籬下的。盛宣禾凡事都愛引經據典,表哥除了上回安裝地龍時挨了盛宣禾的訓斥外,最近因為他讀書不夠上進,又總是被舅舅敲打。   也許是被說得厭煩了,所以成四少爺急著要搬出去。   就算是自己的親妹妹,住久了也會起齟齬,倒不如搬出去,自立門戶。   在這一點上,香橋很羨慕表哥——財大氣粗就是好,桐安胡同裡的宅子,他也能說買就買。   她希望自己有天能替父親徹底沉冤正名,並從盛府全身而退的時候,也能這般隨心所欲,尋找一處民風淳樸的世外桃源,有竹林、有藥田,她就像外祖母當年那般懸壺濟世,解救蒼生疾苦……   小姑娘一時神遊,看著表哥的臉上,那一雙大眼睛裡的羨慕稍微有些露骨。   成天復原以為香橋說完就會走人,可沒想到她立在桌邊雙手撐腮,百感交集地看著他的臉,就這麼愣愣地發呆了起來,也不知她在想什麼,只是大眼睛微微有些溼潤,臉頰也開始變鼓,似乎有些嫉妒地看著他……   成天復雖然總是被京城的妙齡少女熱切注視,已經習以為常,但被這麼大的小丫頭片子直勾勾地盯看……還是頭一次。   他面無表情回看著她,見她依舊沒有反應,突然伸手在她的面前打了個響指。   嚇得盛香橋一激靈,這才驚覺自己方才神遊失態了,立起身子不好意思地藉口去吃東西,拎起裙擺跑出了書房外。   成天復看她急匆匆跑出去的樣子,不由得微微淺笑:雖然小丫頭算計人時像個小狐狸,但是方才走神被抓包的時候,更像個驚惶的小兔子,讓人想起她本就不大,原本應該像香蘭那樣說話肆無忌憚,任著性子張揚,而不是整日裡如履薄冰,總想著自己做錯事牽連了誰,而又如何補救……   在盛香橋看來,會說的不如會做的。雖然盛宣禾是長輩,但是在體恤女人這方面,他與自己的外甥相差得太遠了。   就在成天復跟他說了會幫舅媽找工匠不久,果然有幾個五六十餘歲的老工匠尋上門來。   他們說是建寧漕運船行的陳二爺介紹過來的,幫著府上製作冰雕。   王芙雖然是當家主母,但是對於這類事務全然沒有頭緒,於是香橋跟去詢問表哥,得來了許多的訣竅。   譬如製作冰雕,除了能工巧匠之外,最要緊的還是材料。若是用普通的井水結冰,就會顯得汙濁,呈現不出晶瑩剔透質感。   所以最好是選用山澗的清澈泉水靜置沉澱後,用卵石過濾,再用白礬淨水,再行結冰之後才能得到通透的冰塊兒。   不過盛家往年的冰雕並沒有這麼講究,不過是打了井水過濾一番後再結冰。   今年卻不同往時,成天復既然開口允諾幫助舅媽圓了場子,便不會吝嗇財力,僱傭了幾個大水車從山中運了泉水過來,過濾成冰,得到的材料皆是上乘。   那幾個老漢並非專門雕刻冰雕的。   香橋跟得晴、香蘭她們立在外院牆邊看熱鬧時,才聽媽媽們說,這幾位原本的行當是石匠。十幾年前蘇城那一座七十二石獅盤踞的石橋,就是出自他們的手筆。   那些獅子神態各異,讓人大為稱奇,就連陛下年輕些時,也曾微服下蘇城,親自鑑賞過石橋的精良雕工。   這幾位原本因為年歲已大,老早就封刀歇息,有慕名前來尋他們做工的,也都推給自己的徒弟們。   可是成四少爺攀著蘇城土皇帝陳二爺的交情求上了他們,他們推脫不得,這才坐上建寧漕運船行的快船匆匆來到了京城。   不過看著盛家拿來的圖紙,才發現他們要雕刻的竟然是十分簡單的冰兔子。幾位老把式都是覺得殺雞用了牛刀——就這麼簡單的東西,隨便找個木匠都能雕刻出來,何須用勞煩著他們這幾個老傢伙?   香橋連忙拿出自己修改了幾日的圖紙,大致說了出了自己的構思,只聽著幾個老把式都翹起了鬍子,圍攏在一處看了半天,遲疑地問道:「恕小老兒孤陋寡聞,小姐,你以前曾經見過這個式樣的冰燈嗎?」   香橋老實搖搖頭道:「那倒未曾見過……所以想請幾位師傅先做個小的,來看看我的想法能不能行得通,若是能行,就再做個大的,不過表哥說過,這玉兔的花紋不甚協調,還請幾位師傅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將這兔子做的可愛迷人一些。」   越是高明的工匠,越是喜歡做一些精巧的玩意兒。現在看了這小姑娘獨具匠心的構思,倒是勾起了他們的興趣,於是隨便找了塊大些的碎冰,依著圖樣開鑿挖洞。不一會兒就雕刻出了香橋想呈現的樣子。   不過香橋原來的構思卻被推翻了,幾個工匠還是覺得呈現給陛下的東西,還是中規中矩些比較好。   香橋想了想,覺得聽老人之言,能吃得飽飯,所以便乖巧地收了自己原先的圖紙,   而那些工匠也傾盡所能,重新設計了圖紙,開始全情投入,用心雕琢。   原本圖紙上粗糙的兔子到了最後,簡直是晶瑩剔透,活靈活現。甚至每根毛髮紋理都雕琢的十分精細。當冰雕完成了那一日,全家老小都來觀看。   秦老太君很是高興,直誇自己的外孫辦事牢靠。成天復並沒有居功,只說這是舅母與大表妹日夜冥思,才能成型。   盛宣禾在年前日漸繁忙的應酬宴席上也抽空回府看了看,覺得這冰雕的式樣著實不錯,最起碼拿到人前不會丟了他二品大員的面子。   一時間,他也覺得自己先前不該跟王芙生這麼大的氣,當天夜裡,便又回王氏的屋子裡歇宿了。   再說那沈夫人設計了王氏,選了個下乘的冰雕之後,心情自然是舒暢,近日也總是往成家的宅子裡跑。   田佩蓉因為養胎,不大往府外走,但是那幾個跟她要好的夫人時不時地給她傳些府外的新鮮事情。   譬如她家成郎的大兒子在桐安胡同裡買了宅子,乃是先前榮歸故裡的戶部侍郎的宅子。雖然不算甚大,但是桐安胡同裡的宅子向來千金難起,家裡沒些典故背景的,都買不著。   可是那成天復卻憑藉著盛家的臉面,加上闊綽的錢銀買下了宅院。聽說倆家挨著甚近,在院牆處開鑿個府門,便直通秦老太君的院子,方便桂娘陪伴母親。   沈夫人向來是能挑事的好手,話裡話外的意思便是成家的家產大部分都分給了盛桂娘的兒女。害得原本和睦的成家如今為了錢財吵吵嚷嚷。   可成天復這個逆子卻拿著成家的家產,用來過著驕奢淫逸的日子,比田佩蓉這個真正的成家娘子過得都舒適,真是叫人看不過去。   田佩蓉並沒有接話,只是微笑著聽著,她可不是桂娘,心裡有什麼事情會忍不住什麼都跟外人說。   不過沈夫人有一點說對了,她絕對不會容許成家的大半家產外流。畢竟她現在才是成家的娘子,她和成郎的兒子也理應是成家繼承一切的嫡子。   現在成天復讓家業所累的,整日奔波於買賣庶務不思功名,正合她的心意。   畢竟一個不走仕途,只經營買賣的布衣子弟,長此以往就廢了,雖有錢財卻不會有什麼錦繡前程,將來收拾起來也方便一些。   盛桂娘之所以在和離時能佔盡好處,完全是因為他背靠了盛家的大樹。若是沒有娘家,光憑盛桂娘那豬腦子能從成家撈到什麼?所以想要奪回家產,首要的第一件事兒,便是要扳倒盛家。   沒了娘家的依靠,盛桂娘和她的一雙兒女便是去了殼的蝸牛,任人魚肉。   想到這,她打斷了沈夫人滔滔不絕的馬屁之言,問道:「聽說盛家僱請了能工巧匠,雕琢的玉兔也甚是好看。」   「可不是!」沈夫人有些不甘心的道,「沒想到盛家的門路那麼多。居然從蘇城請來了幾個已經金盆洗手的雕刻工匠。我聽盛家的下人傳出話來說,那玉兔是雕琢的甚是精美,元宵佳節那日一定會奪人眼球。」   田佩榮微微一笑,不經意間又問道:「盛家的屋宅子那麼多,又不是沒地方,為何桂娘他們要搬出去住?」   沈夫人撇著嘴道:「你還不知道盛宣禾大人的吝嗇勁頭?大約是那母子三人過得不自在,便想出去自立門戶。」   田佩蓉故意驚訝地微微瞪眼:「沈夫人,我真是佩服你,連盛家這麼私隱的事情都知道,難道是他盛家的府宅子裡有耳報神給你過話?」   沈夫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微微一探過身來,與田佩蓉耳語道:「那盛家的白姨娘,乃是我府上錢鋪子掌柜的娘家姻親,白姨娘的母親總借著我的錢鋪子往外放利錢,她倒是什麼事兒都跟我手下的掌柜娘子說。」   田佩蓉聽到這,眼前一亮,又意有所指地問:「哎呀,那位白姨娘我可知道,也是個能幹的。盛家以前的裡裡外外,多虧有她操持……那你說,盛家眼下突然多出了一個當家的主母,白姨娘的心裡該如何想?」   沈夫人多機靈的一個人,聽了這個話頭立刻明白了田佩蓉暗指什麼,立刻轉著眼珠子笑道:「自然是十分的不滿意。聽說那王氏也是個看人下菜碟的,一味討好盛家的那個刁蠻嫡女,卻苛待庶出兒女,白姨娘那是有苦說不出,也一肚子怨尤啊!」   田佩蓉又道:「可那白氏也不是傻子,她憑什麼跟王氏作對?難道她不想在盛家呆下去了?」   沈夫人志得意滿道:「她先前一直以為盛宣禾就只會有盛書雲這麼一個兒子,這驟然出了個王氏,你說她能不急?人啊,沒有什麼精明不精明的,只看擺在她眼前的誘惑有多大!你說說……若是她知道了王氏的舊疾最怕急火攻心,她會不會放過一個能氣死或者急死王氏的機會呢?這可是殺人不見血,最是乾乾淨淨啊!」   田佩蓉什麼都沒說,只是揚著眉毛笑,嘴裡念叨:「可別這麼說,王芙那麼年輕……若是剛嫁過去便死在了盛家,豈不是說不清楚?……罪過罪過!」   她嘴上說得慈悲,可是沈夫人與她狼狽為奸甚久,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當下心領神會,準備回家找了那掌柜的娘子詳談一番……   那個盛家算是瞎了眼,居然幾次三番讓她下不來臺,不狠狠整治一番,真是難消她心頭之恨!   不提兩個女人沆瀣一氣,再說盛家的冰雕,總算是在年前完成了。   大西王朝的京城不似前朝偏居江南,而是地處偏北。冬天來臨之際,尤其是臨近過年時,寒風料峭,那冰雕月餘之內都不會化掉。   那幾個老工匠也是急著趕回家過年,所以完成玉兔冰燈,領了工錢便辭別了東家要迴轉老家過年去了。   王芙知道這冰燈事關重大,所以委派了一個老媽子,領著兩個小廝專門負責把守放置冰燈的院落。   那玉兔冰燈放置在一大塊帶輪子的木板之上。在大年初四之後就可以一路運到皇宮前的廣場上,墊上方磚,拆掉輪子便可安穩放置了。   各個府宅大多如此,就是為了避免過年的時候鞭炮無眼,被哪個頑童扔甩,一不小心崩壞了精巧的冰燈,所以一般都不會提前安置在廣場之上。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成家的那個麒麟冰燈特別大,只能將冰塊運到小廣場上雕琢。不過成家的新婦有面子,請了田家的哥哥幫忙,僱請了守城的兵卒值夜看守冰燈。   整個大西京城在除夕之日,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更換對聯,盛府的大紅燈籠也高高掛起,全府的僕役們都忙碌著整治年夜飯。   而那些有頭臉的媽媽們也早早換上了新衣,可以圍坐在下人房裡,悠閒圍爐嗑瓜子,等著一會盛府開席,她們在下院裡暢飲一杯。   在這樣的佳節裡,只要不是過分刻薄的人家,一般都會讓下人們輪番做事,各自休息半日的。   畢竟一年到頭,誰都要休息一下。   王夫人作為新婦卻休息不得,忙碌個不停,雖然還未守歲,就已經忙碌著祭祖之用的各種物品,還要預備夫君大年初一去諸位上司府宅拜謁的禮盒子。   雖然這些東西以前都是白氏幫忙準備的。但是今年白氏藉口自己的頭疾犯了,不能操勞,早早就推了這些差事,只讓王芙自己忙碌著。   沒有辦法,王芙只能抓了大女兒香橋來幫著自己張羅這些繁複的事情。   在香橋的記憶裡,關於過年的祥和之氣,已經遺忘得差不多了。往常的年節裡,她所能得的好處,往往也只是少挨兩句罵,可是做飯、刷碗、煮肉,劈柴,這些活一樣都不能少。   現如今,王氏讓她做的事情,雖然繁複,卻輕巧了許多,無非是要想得周全些,查看得仔細些罷了。   王芙年輕,又怕被婆婆看輕,有什麼事情都不好意思去麻煩秦老太君。可是香橋卻沒有這個顧忌,遇到不懂了,就抓了單媽媽到祖母跟前求教,順便再幫自己的繼母美言幾句,算是幫著繼母張羅得妥帖得宜些,不至於失了頭腳,顛倒了主次。   秦老太君看著孫女懂事能幹的樣子,心裡也慰藉極了——孫女總算是長大了,這樣她將來入了王府,也能讓她稍微放心一些。   到了除夕夜的團圓飯桌上,除了盛府滿門主子外,隔壁的盛桂娘也領著兒子和女兒到母親家過年。   盛宣禾看著自己嬌妻美妾,兒女成群,卻心有感慨,尤其是看到了盛香橋,雖然跟女兒那般肖似,卻並非自己的親女,也不知香橋那孩子在外面有沒有缺衣少食……   他一直都沒有斷過派人尋找,可是每次南洋回來的人都是空手而歸。時間久了,盛大人的心裡也絕望了,只能安慰自己:只當沒有生過這個女兒就是了。   結果今晚一時酒喝太多,盛大人有些失態,拉著香橋的手哭著說「爹爹對不住你,也不知你現在可餓著」一類的話。   成天復知道大舅舅失態了,生怕他一時口誤,說出了不該說的話,便讓青硯幫著他,先將大舅舅扶回房中休息了。   王氏不放心夫君,也要跟去看,可是起身的功夫,給面前的魚湯給噁心到了,頓時乾嘔了出來。   香橋扶著她時,順便伸手搭脈,有些遲疑道:「母親,我摸著您這像是喜脈……」   老太君一聽,連忙問香橋:「你把得可準?」   香橋這些日子去藥鋪子時,總是免費為些窮人義診,並跟藥鋪的老郎中學藝。別的難症她可能瞧不好,但是喜脈還是把得很穩的。   不過老祖宗顯然信不過孫女,還是在大年夜裡將為盛家看病的老郎中叫了來,讓他替著新婦把脈。最後老郎中也是一臉喜色地恭賀著老太君,說是盛家即將添喜了。   這下子,醉倒在屋裡的盛宣禾不用灌醒酒湯就清醒大半了。   他雖然先前有了盛書雲這個兒子,但畢竟是妾室所生,不堪承嗣。而現在王氏有了身孕,若能生個兒子,他們盛家才算真正地開枝散葉。   一時間真是盛府一家滿堂欣喜。   香橋作為局外人,雖然也為王芙高興,但是確定了喜訊,一家子圍著王芙高興說話時,她更想守在桌子邊,好好地品嘗那滿桌子的吃食——盛家的飯桌上恐怕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這麼豐盛吧,不把握機會,難道等到初一吃頭一夜的剩飯剩菜?   這般冷眼旁吃,便可以直觀看到眾人不同的反應,就在她咀嚼著蒜香排骨時,一眼瞧到桌子的斜對面,盛書雲一臉好奇地靠在桌子邊看嫡母的肚子。他以前一直是府裡最小的孩子,現在要多出弟弟妹妹來了,在十歲孩童的心裡,便像多個綿軟的玩具一般,倒沒有他親娘和姐姐想得那麼多。   而白氏的臉色暗暗沉了下來,而香蘭則在用筷子戳著蒸魚的肚子。   這母女倆臉色不好看,也有情可原。   畢竟王夫人若是添了兒子,便沒有盛書雲什麼事兒了。那白姨娘顯然是堵得心裡難受,甚至連團圓飯都沒吃完,就藉口頭暈,讓女兒攙扶回了後院。   不過應該躺了一會調適了心情,白氏又領著女兒回到了前廳,一臉喜氣地拿著書雲小時用過的肚兜和小鞋子給王氏,說是要給她帶帶兒運,保準一舉得男,讓盛家子嗣綿延。   這一夜原本是盛家添丁進口的大喜之日,伴著屋宅四周的鞭炮齊鳴,讓人守夜的瞌睡也跑得一乾二淨了。   盛書雲小男孩的性子,有些耐不住了,也想出去放鞭炮。可白氏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老實待一會,辭舊的正時未到,你急個什麼!」   第40章   就在大家都在廳堂裡笑著喝茶說話的功夫,府院的外院裡也發出連天鞭炮聲。   正在嗑瓜子的盛書雲有些不高興道:「不是跟那些守著鞭炮的粗使們說,放鞭炮時喊我一聲,等我去了再放嗎?怎麼悶聲不響便放了?」   說著他再也忍不住,撩起新褂子就準備往外院跑。可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如雷的巨響,牆都微微顫動了。   這下子,滿屋子的人都坐不住了。   成天復一把拉住了向外跑的表弟,告訴他:「老實呆著,不要亂跑出去。」然後他帶著小廝健步奔去了外院。   香橋一屋子人局促不安地等著消息,香橋嗅聞道從外院處飄來了濃重的硫磺味道……   不一會兒功夫,成天復面色凝重地回來。   盛宣禾連忙問道:「外院是怎麼了?」   成天復看了看舅舅,說道:「存在外面的炮竹被不懂事的挪了地方。剛才也不知是誰走了火星子,一箱子的爆竹炸了……將院牆崩開了一半。」   老太君急急問:「那可有傷到人?」   成天復搖了搖頭:「沒有,可是院牆一側的冰燈卻被炸壞了……」   這下滿屋的人都大驚失色。盛宣禾宣更是不顧酒意未消,在僕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去的那院兒。   只見原本美輪美奐的玉兔生生的被幾塊兒炸飛了的磚頭打破了肚子,變得殘破不堪。   「哎喲喂……」盛宣禾急得直跺腳,立刻高聲大罵,「是哪個混帳東西亂放鞭炮?難道不知這裡存放著要供陛下賞玩的冰燈嗎?」   就在這時,王芙也急匆匆地趕來,看見被炸壞了肚子的玉兔也目瞪口呆。   盛宣禾衝她喊道:「你是怎麼掌的家?難道不知道這東西金貴?怎麼也不叫僕人看護著?」   王芙有些百口莫辯,她就是怕鞭炮易燃,所以早早命人不準在這院子裡放炮竹,又怎麼會把那麼多的爆竹堆放在有冰燈的隔院呢?而且,她也派人看守了啊,那些人都哪去了?   可是連續審問了幾個下人都說不知道,就連守院子的媽媽和僕役在出事時也被叫去吃年飯,一時憊懶離崗了。   一時間,她又急得紅了眼圈。白氏在一旁不鹹不淡道:「夫人,你若是覺得掌家事多太累,盡可以使喚我啊,都是一家人,我又不會袖手旁觀,可你這般什麼事都攬在手裡,辦不好了,反而拖累了老爺的前程……」   「你……」王芙被白氏的搶白氣得有些喘不過氣兒。過年的雜事繁忙,她怎麼沒有叫過白氏?可許是白氏嫌棄她給的差事都不是掌管錢銀的,總是推諉著頭疼腦熱,諸事不理。   現如今,婆婆和夫君都立在這裡,她卻搶先埋怨自己抓權……王芙雖然不是那些高門侯府的貴女,可從小也是父母手裡的明珠一顆,因為她體弱,家裡的兄嫂弟妹,都讓著她,她何曾見過白氏這等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女子?   一時間,氣火攻心,臉色頓時變了又變。   香橋一直在旁邊聽著,此時伸手捏住了王氏的手腕子,有節奏地按壓她的穴位,並輕聲道:「母親,這裡氣味嗆人,你懷著孩子,不適合在這裡久留,我先扶著您回去。」   說著,她便將王氏先扶回了她的臥房,王芙急切地拉著她的手想要解釋。   香橋拍了拍王芙的手背道:「你沒有做錯什麼,也不必解釋,那冰燈好修補,我會想辦法。」   王芙如撈到救命稻草,緊握著她的手問:「你真的有辦法?」   香橋目光堅毅,仿佛在自言自語:「必須有辦法!燈王賞銀多豐厚,足有四百兩!敢問一生這樣的機會,能有幾何?」   說這話時,小姑娘的眼睛瞪得很大,然後不自覺地在原地來回踱步,似乎念念有詞拼命思索什麼,王芙張嘴想讓她坐下時,香橋突然一拍手,轉身便跑出去了,那等急匆匆的腳步仿佛準備去撲火一般!   ……   等香橋再往回走時,成天復正蹲在爆竹爆炸的地方沉默不語,然後揮手讓人拿來小簸箕和掃把,將鞭炮的殘骸掃入簸箕裡。   秦老太君嘆氣搖了搖頭道:「既然冰燈壞掉了,那就再找個工匠隨便雕刻一個充充場面,再不然就稟明精造局,今天空缺一次。」   盛宣禾卻連聲哀嘆,覺得自家宅院流年不利,想著要不要等初一時去廟裡上一柱高香轉一轉運氣,然後便是叫來管事,叫他嚴管下人,尤其是必要抓到那個挪動鞭炮的惹禍精。   香橋轉身來到了院子的一角,那裡堆放著許多師傅們先前試樣子時製作的小樣,一個個如西瓜般大的兔子甚是可愛。   她拿起一個在那個一人多高的大兔子前比量了一下,然後問成天復:「表哥,你能尋到個工匠修補冰燈嗎?我先前的那個法子原是被老師傅們否了的,可是現在看來,用我那個法子正好,不過須得一個工匠做些修補,不知能不能行。」   成天復看了看她,轉身去安慰大舅舅,只說自己能找到工匠修補,盛宣禾這才止了罵,略略放心下來,至此修補冰燈的事情,便全權交給了成天復。   待祖母和大舅舅那群人走了,香橋轉頭看了看青硯手裡端著的簸箕,裡面除了紅色的鞭炮外,似乎還有一些灰黑色的碎末。   「表哥……這次爆炸不是意外?」香橋試探問道。   成天復沒有回答,只是淡淡道:「這些事與你無關,你不必多問,」   ……   香橋覺得表哥說得在理,於是轉身便去繪製圖紙去了。她之前便有個大膽的想法,可惜被老工匠給否決了,現在倒是可以試一試了。   想到先前入皇宮時,她在皇后經過身邊時聞到的味道,香橋覺得可以冒險一試。   不過為了萬全一些,第二日初一的時候,她還是帶著凝煙,趁著盛家大年初一去拜見家裡長輩時,拐到小廣場去看了看成家早早放置在大廣場上的麒麟。   凝煙也不知小姐在看什麼,只看到這位假小姐臉上漸漸露出把握十足的笑容,然後對車夫喊了一聲「走吧」,便鑽入了車裡。   凝煙當然知道假小姐一直心心念念那燈王,可是她如今遠遠看見了成家的那精雕細刻的麒麟,便知小姐白白花費功夫了。   就算玉兔的肚子沒有炸,盛家的也遠不及成家的啊!   再說聽到盛家的冰兔子被炸開了肚子的消息後,沈夫人覺得這真是開年大吉。   大年初一拜了祖宗,她便趕著來到了成家,一進門便眉飛色舞的講了盛家花重金雕刻的玉兔冰燈被磚頭砸壞了肚子的消息。   「聽說,他們找了曹家的工匠去臨時補救了,可是修補得再好,到時候恐怕也會有裂紋,是能看出來的。」   田佩榮聽了,舒心一笑道:「若是沒記錯,近幾年來,陛下甚是看重風水兆頭。今年乃是火宮守歲,而盛家的兔子被爆竹炸破了相。不但在元宵燈會那天要丟大醜,也衝撞了陛下的生肖啊!」   沈夫人也笑道:「對啊,陛下屬兔,他家卻將玉兔子的肚子給炸開了洞,陛下能高興嗎?」   陛下的年歲大了,越來越怕死了,在討吉利這方面,就跟他不停地吃各種補藥一樣停不下來!   雖然皇家避忌,一般是避忌名諱,從來沒聽說過避忌生肖的。但風水這種事情,最怕牽強附會的人,只要有這個引子,到時候再有人在陛下與皇后的面前搬弄是非,讓官家因此對盛宣禾生了厭棄之心,太簡單了!   盛家若走起下坡路來,她肯定有法子叫盛家滿門一落千丈!   想到盛家衰敗後,成天復那小子不得不將家產送回求得父族庇佑時,田佩蓉舒心地摸著自己的鼓肚子,笑得更加明媚愜意了。   陛下喜歡好彩頭,她還真替陛下精心準備了一番,想到皇后娘娘偷偷告訴自己的事情,田佩蓉勾起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她要讓世人都看到,成郎擺脫了盛家的喪門星後,娶了她田氏為婦,是如何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的!   待到了元宵燈會那一日,京城裡的各個宅門,都用紅布蓋住了冰燈,運往了廣場之上。   沈夫人領著女兒坐在賞燈臺前,還特意伸脖子看了看盛家的冰雕。   原以為盛家說不定想通了要命的關節,可能會灰頭土臉地空手而來,沒想到他們府宅裡的人居然也推著一木車而來,不過雖然有紅布蓋住了輪廓,依然能夠看出,他們運來的就是那隻連天修補好的大冰兔子。   沈夫人連忙同巾帕捂嘴,差點笑岔氣去,跟田佩蓉交換了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後,便等著看盛家的笑話。   過不多時,順和帝與皇后齊齊出宮下了馬車,準備挑選出一座燈王,用硃筆點睛,然後點亮安置在冰燈內的油燈,開啟賞燈盛會。   諸位官員與夫人家眷們也都盛裝而行,陪著陛下為燈王點睛。   最惹人眼球的自然是田佩蓉的兩隻麒麟戲球,高大威猛,雕琢得甚是氣派。   這最後的幾天裡,滿京城的工匠都去成家幫忙了,一個個都對那冰燈讚不絕口,京城裡的百姓也被這麒麟吊得胃口十足,十五這天,終於可以走近些,好好欣賞麒麟了。   所以廣場的閘門雖然還沒放行,可人們早早圍得裡外三層,甚至還有人起鬨,高嚷著:「麒麟為燈王!」   成培年一臉喜氣地立在田佩蓉的身旁,此時終於體會到了田家女的能幹,佩蓉不光是溫柔懂情趣,在光耀門楣上,也比下堂婦桂娘強上數倍!   順和帝手捻白須,微笑地看著那麒麟,由著太監攙扶上了搭建的木階,準備為麒麟點睛。   成培年攜著新婦田佩蓉一臉喜氣地恭迎陛下走下臺階。   順和帝微笑著問:「麒麟戲球的冰燈,朕以前也見過,可都沒有這麼大。不過那麒麟戲的那個球,看著倒是有些特別。」   田佩蓉正等著陛下此問,立刻從容開口道:「回稟陛下。那球乃是一個小麒麟。正所謂……」   還沒等田佩蓉把話說完,就聽東北角傳來了一陣騷動,那些原本在立在自家冰燈前的官眷們紛紛伸手點指著盛家安置冰燈的方向。   就連陛下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得抬頭望了過去……原來在盛家的冰燈旁,竟然有一個小丫頭「飛」了起來。   可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個扮成了嫦娥仙子的小姑娘,原來在身上吊著繩子,半掛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那小姑娘的扮相甚美,翩然長裙搭配短身的兔毛兒子,高梳雲鬢,胳膊處飄著彩帶,仿若飛天臨世,在燈光的點綴之下,頭釵髮髻,無一不美,閃耀著異光。   田佩蓉還想再說,可是陛下已經邁開腳步,朝著盛家冰燈的方向走了過去,只惱得她暗暗咬牙,內心裡恨極了盛家一家子的攪屎棍。   等順和帝走的近些了,一眼看出那個扮成嫦娥的小姑娘……不正是盛家的盛香橋嗎?   也不知多久沒見這小姑娘,她長得竟然越來越像……當皇帝抬頭仰望時,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了,不知自己是否仍在夢中,看見了自己的月光仙子下凡,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就在這時香橋懸在半空,怯生生說道:「陛下請恕臣女吊在半空,無法施全禮,待一會兒下去的時候一定給陛下三叩九拜,補足了禮數。」   她說得怯怯,樣子也惹人垂憐,鼓鼓的小臉扮成了仙女的模樣吊在半空中,還真是夠拼命的!   不過怎麼看都有些滑稽,引著皇帝一陣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姑娘花樣倒是多,上次演南戲金錘,今日看這樣子是扮成了嫦娥仙子掛在半空嗎?就是不知你這是要奔月,還是下凡啊?」   香橋微微笑道:「回陛下,只因為我府上今日的冰燈乃是應了玉兔登桂的題,我扮作了嫦娥,正好與兔子成一對兒,給陛下添彩納吉。」   陛下看著她就忍不住笑,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太監,將盛家的冰燈紅布扯開。   可是當紅布扯開的時候。眾人都愣住了,與別家美輪美奐的冰燈不同,盛家的這座冰兔子雖然看起來雕工也精美,可兔子的肚子卻看起來十分凸出,好像是鐵鍋般的一大坨冰凸了出來。裡面隱隱透紅,跟拿了一坨冰後凍上去的一般。   就在這時,皇帝身邊的皇后輕言語道:「陛下,聽說盛家的屋宅被爆竹轟炸了。這玉兔好像……也被倒塌的牆磚砸開了肚子吧?玉兔破了相,實在有些難登大雅之堂啊……田家人做事也太粗糙了,難道他們不知陛下的生肖也是兔嗎?」   聽了這話,原本笑吟吟的順和帝臉色一變。   人的年歲大了。難免會變得「貪壽」一些。可惜在生老病死這些事情上,永遠是人難勝天。   順和帝近些年來,對於影射病災一類的事情尤為敏感。   若盛家不過圖個糊弄過關,便將個破肚的兔子展示在人前,就算在旁邊吊著十個八個可人的小嫦娥,也是對皇帝毫無恭敬之意,其心可誅!   想到這,他沉下臉開口說道:「這就是你們盛家精心準備的冰燈?大腹便便且紅著肚子,宛如得了腹脹,朕看這不是天上的仙兔,就連地上田埂的野兔都不如!」   這時跪在一邊的盛宣禾聽了陛下的說辭,真是恨不得將自己整個身子都埋進土裡,心裡也是一陣的後悔。不該錯信外甥的話,以為他真將冰燈修好了,這幾日他應酬甚多,酒宴接二連三,甚至都沒回府看看,結果任著家裡幾個不立事的拿這冰燈出來丟人現眼……   可就在這時,吊在半空中的香橋,卻突然輕輕拍手。   就在這時,玉兔的肚子底下的油燈被一旁的小廝點亮,將整個兔子照得熠熠生輝。   而那十幾盞油燈輕輕的撩燒著玉兔的肚子,讓兔肚子那層薄薄的冰漸漸產生的裂痕,緊接著只聽咔嚓一聲,從玉兔的肚子裡突然露出一隻顏色赤紅的小兔子。   就在這時香橋也被放了下來,趕緊跪伏在地衝著陛下和皇后磕著頭,脆生生生的說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古語說『白兔中瑞,赤兔大瑞』,臣女這冰燈的立意,就是玉兔登桂(貴),火年催赤兔,祥兆臨世,天下大吉!」   這時,玉兔之下的油燈紛紛被撤到了兩旁,瑩瑩赤兔,雕工甚是精美,緊貼在白兔的殘破的肚子上,竟然相依相偎,親密無間的樣子,竟然有幾分兔子母子舐犢情深的意境。   陛下看了看,緊繃的臉也慢慢緩和了下來,笑著道:「你倒是挺能胡謅,赤兔大瑞……你是說今年朕會過得很旺?」   香橋眨了眨眼,天真道:「對啊,不過陛下已經是人中真龍,世間的主宰,不可能再升官了,但是益壽延年,老當益壯是一定的!說不定今年陛下就像這玉兔吉兆一般,會添丁增口呢!」   這話說得莽莽撞撞,盛宣禾聽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上去敲假女兒的腦袋。   陛下都什麼年歲了?益壽延年都勉強,還添丁增口?沒聽說哪個皇子要生皇孫。莫不是暗示妃嬪給皇帝戴綠冠吧?   可是順和帝聽了,卻是哈哈大笑,轉頭拉著田皇后的手道:「聽見了沒有?這乃是天降吉兆,你這肚子立的乃是大瑞赤兔,給朕増福添壽的!」   田皇后沒想到萬歲竟然在這個當口,說出了這件事,雖然在笑,卻笑得有一絲勉強。   香橋聽了,故意瞪大了眼睛,驚訝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陛下笑著拉起了皇后的手道:「原本皇后擔憂著胎位不穩,之前一直秘而不宣,可今日乃是普天同慶的日子,恰好盛愛卿府上的冰燈正好早早預兆了吉兆,朕便藉此機會昭告天下,朕的皇后已經腹中孕育龍珠五月,再過不久,就要為朕添丁增口了!」   旁邊的眾臣子和家眷都聽傻了眼,陛下一向精明,不像被戴了綠冠的樣子,而皇后的年歲雖然不到四十,若是真的有孕,也是老蚌生珠……這……這一胎龍珠若是男孩……豈不是要攪動得朝野生變,皇位傳承更加不明?   也難怪帝後二人一直秘而不宣,直到皇后五月快要顯懷,這才借著盛家玉兔吉兆的引子,昭告天下。   不過片刻的呆愣之後,自然是眾位臣子一臉喜色地向皇帝和皇后道喜,一時間人人臉上喜氣洋洋,宛如自己的府上添丁進口一般。   香橋站起身來時還有意無意的瞟了一眼斜側裡的慈寧王府一家。只見慈寧王也是臉上帶笑。恭賀著父皇又要給自己增添弟妹,可是轉過臉時,那位王爺的臉上還是呈現出一抹陰霾。   若是皇后此番真的誕下龍子,甭管他是幾歲的嬰孩兒,也是皇帝的嫡子。   田家勢大,就算如今的太子金聖全一朝病故,田家也可以擁立襁褓裡的嬰孩為太子。到時候田家把持朝政,一家獨大,可就沒有他慈寧王什麼事情了。   看來今年的這一把赤兔大火,可燒不旺慈寧王府的運勢了。   陛下心情大好,又看了看那玉兔,細細看去時,發現玉兔的身上紋理細密,甚是精美,難得的是香橋這小姑娘真是用心了,於是他拿起硃筆在那玉兔的眼睛上點了兩筆,就此今年元宵燈會的燈王便花落了盛家。   田佩蓉此時的臉色不甚好看,手裡的巾帕也擰成了麻花。一旁的成培年也有些惱羞成怒:「這……你不是說我家的燈,肯定是燈王嘛……怎麼讓盛家截胡了?」   田佩蓉也覺得四周的貴婦們似乎都在背後竊笑,大約是嘲笑她雷聲大雨點小,折騰了滿京城的工匠,卻與燈王失之交臂。   她努力維持著高雅的微笑,低聲對自己的夫君低喝道:「閉嘴,你還嫌我不夠丟人?」   她當初之所以願意花費重金雕琢麒麟戲球,就是圖的這個麒麟送子的彩頭,所以她那個麒麟戲球的球,乃是蜷曲起來的小麒麟。   她從父親那裡知道了皇后孕育龍胎的隱情,又知道皇上欲在元宵佳節時公布這個喜訊,自然要拼盡全力博得個好彩頭。讓自己的夫君在萬歲面前露臉。   可萬萬沒想到,盛家的那個小攪屎棍不但沒有惹得陛下大怒,還憑藉著一個牽強附會的兔崽子,就生生搶了她的風頭!   就算現在陛下有耐心再回去聽她細講麒麟送子的典故,也不過拾人牙慧,再也沒有借著麒麟冰燈公布天下的風採了。   她在冰燈上砸下的重金算是白白的打了水漂……   想到這,田佩蓉不由得恨恨地望向了盛家那邊,同時心裡納悶,這盛家是誤打誤撞,臨時補過,才正好蒙到了皇后老蚌結珠的隱情,還是他們盛家神通廣大,老早就得到信兒了呢?   第41章   看著田佩蓉極力隱藏在笑容裡的惱羞成怒,香橋暗暗冷笑。   因為成家的麒麟太大,所以是在廣場雕琢,她大年初一特意繞路去看成家雕琢的式樣了。   當聽說麒麟推著的那個大球看著像是抱成團的小麒麟時,香橋就知道自己心中的猜測果然不錯。   那日她隨著繼母王氏入宮面聖,一下子就嗅聞到了皇后身上淡淡的藥香味道。   她最近總在藥鋪子試藥,能輕而易舉辨別出那湯藥裡的幾味草藥都是安胎之用的。   當時她不動聲色,看了皇后穿的鞋履和衣服。平日裡總是喜歡盛裝打扮的皇后,在諸位夫人都入宮面見的場合裡,居然穿的不是窄面精緻的尖頭繡鞋,而是一雙加了兔毛裡子,略顯臃腫的寬鞋,而且衣裙也沒有收腰。   香橋心裡頓時就猜到了皇后有著身孕,只是應該避忌著胎兒不穩,一直沒有公布於眾。看她的身形,也是快要顯懷了,就算帝後二人想要隱瞞,也隱瞞不了太久。既然皇帝喜歡討彩頭,自然再沒有比送給他一個祥兆貴子更好的了。   最起碼,田佩蓉不也在打著麒麟送子的主意嗎?   當猜到父親當年的冤案跟田家有莫大牽扯的時候,香橋立意絕不叫田家落得半點的好!而且她老早便聽說若是被陛下欽點了燈王,是有賞的。   這幾日她為了冰燈拼盡全力可不光是為了繼母,就是為了這厚賞,她也會拼盡全力,將田佩蓉那女人的冰燈擠落下去!   此時陛下心情舒暢,但也沒忘了打賞燈王,正命人準備打賞盛家。   盛香橋還裝傻充愣的,跪在地上問陛下,她這個小嫦娥有沒有賞。   陛下笑著道:「給你父親便是給了你,難道分賞兩份?」   香橋半抬頭道:「回稟陛下,臣女將來是要嫁人的,自然要跟著主母學習理帳。奈何臣女的父親向來清廉節儉,府宅裡不入冬都不燒地龍,宅子每個月的米麵油錢就是那麼多,有什麼可理的?臣女就是羨慕那些嫁妝多的姑娘,每日裡女紅刺繡之後,便數數錢,理理帳本子,特別有當家娘子的威風。可是若每一次萬歲的打賞都直接由著父親打理,那臣女可是摸都摸不到,自己什麼都不會,到了婆家,豈不是還得從頭再學嗎?」   香橋鼓著小臉,直不愣登說話的樣子,不知為何對極了陛下的胃口,聽得他哈哈大笑。   畢竟盛愛卿的吝嗇,也是滿京城裡獨一份了。   今日觀他府上的冰燈,那玉兔雕工精美,一看就是大家之手,盛愛卿這真是出血了。鐵公雞的血,的確是要比尋常的雞血要貴一些……   於是順和帝地大手一揮,賞盛府紋銀四百兩,不過其中的二百兩直接賞給了扮成小仙女的盛香橋。   順和帝還半開玩笑地叮囑臣子:「盛愛卿,你可不能私吞了女兒的賞銀,不然她將來去婆家理不好帳,還要來找朕算帳!」   盛宣禾點頭哈腰,連聲說「豈敢豈敢,小女放肆,讓陛下見笑了。」   盛香橋卻是一臉坦然。   自從王芙在皇宮裡領著爛差事回來,她可沒少跟著挨罵,不過能用錢銀彌補,那麼她權當那些罵人的話是放屁。   若不在皇帝面前將錢銀名正言順地討回來,那麼自己這些日子來的辛苦,豈不是都進了吝嗇老頭盛宣禾的腰包?   如今正兒八經地從皇帝的手裡討了賞,雖然只能分到一半,已經很滿足了。她終於可以讓賞銀抬入自己的箱子裡,隨著自己的心意花用了。   盛香橋這邊得賞銀得的歡心,可是成家那邊個個臉色陰鬱。   相較而言,成家大爺的臉色最好,看見自己弟弟和弟妹乾乾巴巴地杵在那,嘿嘿冷笑地對著自己的老婆錢氏道:「我還真以為我二弟娶了能幹的,沒想到算計自己的大伯挺厲害,對著外人的時候,屁都不是,這個麒麟攏共花了多少?陣仗那麼大,敢情是白白往裡搭銀子……」   錢氏偷偷拉拽他的衣袖,讓他少說兩句,可臉上也掛著幸災樂禍的笑。   這夫妻倆念念不忘被弟妹田佩蓉撬了五間鋪子的血海深仇,如今看田佩蓉在群臣面前丟人,自然是樂得看笑話。   一場冰燈盛宴放眼望去,到處晶瑩溢彩,流光如瑕,只不過皇后結下龍胎一事,讓眾位臣子們都玩得不大暢意,巴不得早早結束,好迴轉府門找了各自的山頭人脈,商議朝堂接下來的走勢。   盛香橋原本是眾星捧月的未來世子妃,可惜一下子貶了身價,身邊少了如董映珠一類攀附姐妹交情的小姐。   幸好今日穩賺了二百兩,香橋因為被吊在半空為萬歲祈福,凍了半天,所以絲毫沒有賞燈的雅興,於是跟父親說他有些冷,想要在馬車上休息一會兒。是以父親領著母親和其他的弟妹們去了觀景臺,而她早早就上了自家馬車,讓凝煙將厚被子和手爐一類的都招呼到了自己身上。   只等著爹爹陪王伴駕之後,再回府狠狠地補覺。   不過就在這時馬車的門帘子撩起,香橋裹著棉被子抬頭一看,原來是成天復。表哥拿著一串糖葫蘆,還將一罐冒熱氣的泥燒小罐子遞給了她。   香橋此時正冷著,看著那熱氣騰騰的小罐子,頓時好感倍増,一邊伸出手燜子接過了小泥罐子,一邊問:「這是什麼?」   成天復說:「街邊賣的熱甜飲,用雪梨加紅棗燉煮的,還有驅寒的老薑。」   香橋趕緊喝了一口,果然果香清甜裡帶著微辣,喝一口渾身都暖融融的。她看表哥只買了一罐,所以喝了兩口後,便遞給他問:「你也喝一點?」   成天復將紅彤彤的糖葫蘆遞給她,慢吞吞道:「你自己喝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快不是了……」   香橋一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可不是忘了自己扮的身份!世子爺的未婚妻若是跟自家表哥當街分食,的確不雅。   香橋吃著糖葫蘆,喝著熱熱的罐飲,探頭看著燈會的熱鬧紛繁。   現在大部分府宅的貴眷都已經登到了高高的觀燈臺上可以俯瞰長街燈景。   不過成天復站在停靠馬車的驛站處,稍顯冷漠地看著遠處的觀景臺——那上面錦衣華服,人頭攢動,一個個都是滿臉笑意,就是不知他們此刻的內心又在盤旋著什麼……   香橋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會,半歪著脖子問:「表哥,等你考得功名了,應該也是也會登上那高臺的。」   她知道往年的表哥都是會隨父親登上高臺賞燈。   可是今年他的母親與父親合離了。雖然他也可以隨著舅舅一起上去,但是父親與繼母也在高臺之上,若是並肩而站,父子間難免尷尬。她猜想所以表哥才為了免得麻煩乾脆不上高臺,站在這裡無聊地給她買吃的吧。   成天復回頭看她問:「怎麼,你想上去?」   香橋搖了搖頭,老實說道:「那高臺就如同戲臺,能登上去的都是扮上角色的,嬉笑怒罵皆不由自己了……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些,以後不求大富大貴,但求衣食無憂,做事不愧天地良心,也不愧於自己就好。」   成天復聽了小丫頭的話,輕輕笑了一下說:「你這要求比那些高臺上的貴人們都高。光是『不愧於天地良心』這幾個字就難倒了天下大半人,而『不愧對自己』,試問又有幾人能做到?」   香橋認真地想了想,說:「表哥,你說的很有道理!」   說完,她一口將手裡剩下的溫熱的果飲喝盡,然後讓凝煙扶著她下車,跑到了街市對面的攤子前,買了一串夾了核桃的糖葫蘆,又拎著裙子飛跑了回來,仰著脖遞給了成天復。   「表哥,給!」   成天復說道:「我不吃這個……」   還沒等他說完,香橋就笑著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只是你方才看著我吃的時候,默默咽了四次口水。雖然不愧於自己甚難,但細枝末節上就別為難自己了。此間無人,你裝大人裝得再像也沒人給你賞,趕緊吃了,我肯定不告訴別人!」   香橋笑得有些狡黠,像只摁住雞尾巴的小狐狸。成天復默默瞪著她,終於抵不過她臉上燦爛的笑意,伸手接過了那串糖葫蘆,看了一會,才勉為其難地慢慢吃起來了。   不過從他舒展開了眉頭看,他應該很喜歡吃這種小孩子的零嘴。   香橋想:不過才十五歲的少年,也並沒有比自己大太多。可惜為了撐起家業,扶持娘親和妹妹,他也不得不扮演著也許他並不喜歡的少年老成的角色……   就在香橋看著表哥愣神的時候,突然發現表哥從始自終,目光一直盯著廣場正中央的麒麟冰燈。   香橋覺得他的目光有些蹊蹺,便也轉頭去看,不一會便發現了問題——麒麟的耳朵……怎麼那麼亮?   她定睛又看了一會,才發現問題所在——原來那麒麟的耳朵圓滑凹起,正像個凸鏡……   不過她想不明白,表哥為何一直盯看著那裡。等她想問時,轉身一看,表哥已經不在,不知去了哪裡。   一場燈會散盡,香橋跟隨父親和母親王氏一同回了府宅。   這場燈會,真是將盛老爺的魂魄嚇得七上八下。待回來之後,他只想跟著夫人在床榻上躺一躺,舒展老腰,再回一回魂魄。   可是王氏卻冷著一張臉,冷冷道:「老爺,府宅不清,暗藏奸佞,如何能安睡?」   盛老爺被說得一愣道:「什麼奸佞?家裡又不是朝堂,是哪個惹得夫人如此不高興了?」   王芙想起她的丫鬟私下裡查到的事情,將臉兒繃得緊緊地道:「爆炸的鞭炮乃是我年夜那天親自看過的,壓根就不在那院子裡,怎麼平白無故被人挪了地方,還好巧不巧地炸壞了牆,崩壞了冰兔的肚子?」   白氏坐在一旁,微笑著道:「夫人,那日事情那麼多,你一時忙忘了也是有的。再說老爺不也沒有說什麼,這事兒既然過去了,就算了吧,您有孕在身,彆氣壞了身子。」   王芙冷笑一聲道:「是啊,我身子不好,最怕鬱氣堵心,所以有人成心要炸壞了冰燈,讓老爺懲我一個治家不嚴的罪名。我被冤枉,肯定心裡憋氣,若是立刻發了病,便是一屍兩命,遂了某些黑心肝的願!」   她這話說得甚重,連盛宣禾也是一驚,連聲道:「這年才剛過,你怎麼就說出這麼咒怨的話來?這……這不是給肚子裡的孩子添晦氣!」   王芙看了在一旁恭迎著老爺的白氏一眼,冷聲問道:「我安排的看院子的人,為何是你的丫鬟叫走的?」   白氏聽了這話,頓時變了臉色,眼淚頓時蓄滿眼眶道:「夫……夫人,您這話的意思,是要冤枉我了?我哪知道他們下人間的交情?春杏!你個死丫頭給我過來,你跟夫人說說,你為何叫人去吃飯!」   白姨娘的丫鬟春杏也立刻跪下,哭哭啼啼道:「那把守院子的媽媽乃是我的同鄉,我看酒席有一罐子老家特產的地瓜酒,想著她一定愛喝,就叫她過去喝,夫人……不是您說了我們滿府上下,只要不耽誤了內院的伺候,都可以喝酒吃肉的嗎?大過年的,我叫同鄉喝一杯酒,誰知竟然闖出了這麼天大的禍事?夫人,您要遷怒,就責打奴婢吧。白姨娘她生書雲少爺的時候,月子裡落了弱症,哭得狠了,是要頭痛的……」   白氏也不知是不是被這一句給點醒了,春杏那邊話音剛落,他這邊已經是順著椅子歪歪斜斜地滑落下來,只半支撐著身子,趴伏在地上哭泣著對王芙道:「夫人我知錯了,前些日子,我不該霸著老爺,不讓他陪您過夜。從此以後我定當規規矩矩,謹守當姨娘的本分,伺候好您和老爺兩位主子。求您開恩,莫要給我添加著這麼大的罪名,我被冤枉了不要緊,我的香蘭和書雲以後怎麼能在院子裡抬起頭來呀?」   一時間,這風韻猶存的白氏也是抓準了自家老爺喜歡病弱美人羸弱不堪的精髓,哭得梨花帶雨,身抖得如篩糠一般。   「你……你……含血噴人,我何曾說過嫉妒你侍奉老爺?」王芙氣極了,竟然一口氣提不上來,只痛苦地抓著胸口。   一直默默坐在旁邊的香橋手疾眼快,立刻掏出自己順身攜帶的銀針包,朝著王芙手上的穴位刺入幾針,總算是讓她緩過了這一場急火攻心。   香橋作為外人,不好插手人家的家事,穩住了王氏的心脈後,只能安慰她以身子為重,不要動怒。   盛宣禾一看,這一妻一妾都是病怏怏看著可憐,當真難以偏頗。再說了就像白氏所說,若是真處罰了白氏,那他的庶子庶女如何在盛家立足?   於是盛老爺秉承著家事難得糊塗,只想將這事情不了了之——這也不過是場意外,以後下人們得了教訓,做事有章法些便好了。   所以他高聲道:「大半夜的,吵個什麼!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   可就在盛宣禾想要和稀泥的時候,秦老太君卻在外孫成天復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兒媳說得對,爆竹之事不查清楚,我們家宅不會安寧。你盛老爺的官兒也坐不安穩!」老太君開口說道。   盛宣禾沒想到母親會來,連忙起身相迎道:「怎麼還驚動了母親,這些下人不守規矩的事情,我一力處置了就好,管教夫人和母親都解氣就是了。」   秦老太君聽了這話,冷哼一聲,看著趴伏在地上的白氏,想著外孫私下裡給她分析的話,開口道:「外院的幾個僕役都證實了你夫人的話,那爆竹的確放得很遠。難道你就不想想,是誰會趁著大家都吃年飯飲酒的時候,如此沒事找事,費盡周折地將爆竹運到放置冰燈的院落裡?此時正是過年,若不是天復這孩子門路廣,壓根都找不到工匠修補。而若不是香橋那孩子奇思妙想,就算修補好了,也無法遮掩冰燈上的裂痕,只怕今日皇后的一句『陛下的生肖是兔』就讓你萬劫不復!這些都是你的運氣,你可別圖了家宅無用的一團和氣,把你的好運氣都給用光了!」   盛宣禾被母親這麼一提醒,也是背後冒冷汗,遲疑道:「母親的意思這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想陷害我盛家?」   秦老太君冷眼看著跪在地上半低頭的白氏,道:「把東西拿上來!」   只見一個老僕拿著個簸箕呈遞上來——那簸箕裡全是當時爆炸剩下的爆竹碎屑。   成天復走過去扒拉了幾下,用手指捏出幾個黑色的碎屑道:「我當日便收集了遺落在院子裡的碎屑,詢問了京城炮師營的朋友,他說這是製作火炮常見的烈性,若是劑量得宜,炸爛半個盛府都不成問題。這種濃度的價錢不菲,民間壓根不會用來做爆竹,更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盛家。」   說到這,他頓了頓,看著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的舅舅說:「這是有人故意夾帶了進府,混在普通的爆竹裡,想要假裝意外爆炸,讓盛家難以度過這個年關!」   聽到這裡,盛宣禾震怒地一拍桌子,再次認真地去想妻子王氏對白姨娘的指控,沉著臉指著春杏道:「給我將這奴婢拖出去打,打得她說出實話為止……」   白氏哇一聲大哭,直說:「老爺您這是要冤枉好人啊!我真是不知情啊!老太君,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可惜現在盛宣禾已經被母親的寥寥數語激得汗毛孔都立起來了,想到火炮營的殺傷利器出現在府裡,若是不查個水落石出,難保不再炸第二次,到時候豈不是睡夢裡被炸到天上去了?若不將偷偷安放的人揪出來,真是寢食難安。   所以這次白氏哭得再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也是無用了。   很快,院子裡的板子聲此起彼伏,春杏不過是個小丫鬟,哪能經得住這頓打?沒幾下的功夫,便慘叫道:「是姨娘,讓我去尋了看守院子的老媽媽去喝酒。可是,她為何要這麼做,我也不知,只求老爺莫要再打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盛宣禾此時已經是臉色鐵青,衝著白氏咬牙切死說道:「難道你也需打一頓才能說出實話來?」   他看白氏還在啜泣抵賴,乾脆大手一揮,要僕役也將白氏拖出去打。白氏嚇得臉色蒼白,連忙求饒道:「老爺,我只是怕院裡的媽媽太辛苦,想著招呼著一起吃酒,真的不知道什麼火炮營的啊。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知。」   可惜現在盛宣禾想的是滿府的身家,此時已經鐵了心腸,很快白氏就被拖了出去。   可是就像她說的那樣,就算屁股被打的皮開肉綻,她也死不承認。   不過她一個人嘴硬也無用,白氏屋子裡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被抓起來審了。   不消片刻的功夫,便有人供出在年前的時候,白姨娘曾經外出去見娘家母親,兩個人一起去了永盛錢莊,跟錢莊掌柜的娘子關起門來密談了一番。   等她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包裹,可看那輕飄飄的樣子,也不像銀子。   小丫鬟扶著白氏上車的時候嗅聞到那包裹裡就是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盛宣禾聽到這,已經不需要什麼證據了,咬牙切齒道:「你以為你是秀才家裡出來的良妾,我就處置不了你了?單是你要炸掉供陛下賞玩的冰燈,這一點就能處治你個大不敬的罪過,更何況你還吃裡扒外,差點炸掉我盛家的府宅。你若是再嘴硬,我便鐵了心公辦,你和你娘家人可別想保住項上的人頭。   白氏從來沒見過盛宣禾發這麼大的脾氣,只哭著道:「老爺,您真的錯想我了。我不過見夫人年輕,入門做事沒有章法,偏偏老太君和老爺您還用她掌家。我……也不過是想嚇唬夫人一下,讓她知道當家管理大大小小事情的難處,若是能用我幫忙掌家,不就妻妾融洽,相安無事了。可壓根沒想到那竟然那麼厲害。將冰燈都給炸壞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呀。」   白氏的這話半真半假,她想要重新掌家,支配錢銀是真,可想嚇得王芙舊疾復發,最好一屍兩命才更真。   第42章   那錢莊的夫人曾經給她透過話,說認識王家下人,都說這位王大姑娘不禁嚇,更怕上火著急。   若是白姨娘想要重新掌家還不簡單,只要給王氏添堵,最好讓她舊疾復發就成了。一個疾病纏身的主母,還能理什麼事情?   可白氏總覺得不妥,雖然拿了這包火.藥,但壓根不想用。   誰想到在吃年夜飯那天,卻驚聞了王芙身懷有孕的消息。看著滿家的男女都圍著王芙轉,白氏的心裡登時不暢意了。等她回屋子躺下的時候,越發覺得錢莊的夫人說得對,於是痛下決心,一定要趁著王芙肚子裡的胎兒沒有坐穩時嚇她一下。   若是因為冰燈被毀,她心裡一急舊症復發……那更好!看她那羸弱的樣子,應該不會穩住這一胎。   至於冰燈被毀後,盛家雖然可能在萬歲面前丟人現眼,在白氏想來應該也無關緊要,只不過不能在人前爭臉罷了,又有什麼關係?   可今日盛宣禾回來時,談及因為玉兔肚子有裂痕,差點被當做了映射詛咒官家,嚇得他冷汗直流,也把聽了這話的白姨娘活活嚇了一跳。   此時她心裡才後悔當初的衝動。   可如今,她說得再怎麼巧妙也是無用了。盛宣禾已經懶得跟善妒愚鈍的婦人多言,指令人前去永盛錢莊錢抓人對峙。   誰想到去了錢莊時,錢莊大門緊閉,敲開門板一問,直說那掌柜已經被沈家給辭退了,年前就走人了。   盛宣禾知道永盛錢莊乃是誰家的買賣。難怪一個生意婦人卻給人支招用了這麼歹毒的點子,這姓沈的可夠陰毒的!   但就算拿到人也是無用,因為沒有當場按住人,就算告官也只能追溯到掌柜娘子那裡,若是想追源到沈夫人那,只會讓沈家抵賴說他家含血噴人。   白姨娘到底是自己的姨娘,說破了天,也是白姨娘自己去領了火炮營的火藥自己炸自己家的牆根的。   若是家醜一旦洩露出去,盛家的臉也跟著丟光了,萬一再傳到陛下的耳朵裡,誰知道會不會掀起什麼波瀾?   那個毒婦沈氏應該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這麼有恃無恐,成心看著盛家悶聲不吭吞了這一坨子狗屎。   想到沈夫人的狠心毒辣,盛宣禾也是氣得臉色發青。想他盛家幾代勳榮,他少年恩科得中,又是秦老太君的獨子,受族中長輩庇佑,一路仕途順暢,何曾受過這種被人算計的腌臢氣?   想到那沈大人從揚州被人舉薦入京,一路高升,大有後來居上之勢,更讓盛宣禾這位久居二品不得進位的名門貴子心裡憋氣!   「一對蛇頭鼠臉揚州賤人!男的鑽營不要臉,婦人如此蛇蠍心腸,如此娼人居然穩坐高堂,實在是朝廷不幸,我輩不幸!」   盛大人一輩子的髒話,今日竟然一股腦地宣洩出去了!可是罵完了沈家的列祖列宗,還得回頭閉門收拾家裡的一團亂。   事已至此,就算他看在兩個孩子面上,有心想維護白氏,也沒法子了。   現在王芙肚裡正懷著孩子,容不得半點閃失,更不能容毒婦留在盛家。她既然已經招供,只能家法處置。   老太君聽了也是心裡又氣又悔,這白氏是當初她給兒子安置的,原本是怕喬氏不能承襲香火。   想這白氏當初入門時,看著也是個溫良小意的女子。   誰想到在這大宅門裡呆了些年頭,生兒育女之後,心思卻越發變得貪婪毒辣了。這樣的人狠毒有餘又才智不足,最容易被有心人利用,萬萬留不得。   而且白姨娘鬧出這樣的事情來,秦老太君在兒媳婦王氏那裡也沒有臉面,少不得重重處罰,以正家規。   只是如此家醜,不好張揚,畢竟她生養的孩子以後還要做人。書雲讀書頗為用功,假以時日必定成才,為了他將來的官聲,不好有個落罪的親娘。   如此一來,就不能大張旗鼓的將白氏懲辦,更沒法遣她回娘家。最後只能命兩個老媽子將白氏押送到盛家的農莊裡令人看守住,關在一座久不居人的宅院裡,再不許她出來就是了。   待過完年後,盛家便對外宣稱白氏犯了肺癆惡疾,怕她的病氣過人,在鄉下的農莊裡靜養,別人也說不出什麼閒話來。   至於白氏的娘家,盛宣禾也一早派人去,按了白氏的母親審問。   只聽得白氏的秀才父親連連跺腳,當場抽打了自己婆娘三個大嘴巴!直說好好的女兒被她給教唆壞了。   盛家閉門讓那白氏母親在口供上畫押,至此就有憑證,免得他們知道自家女兒被流放到莊園裡,他們家來鬧。   盛家管事跟白秀才說得明白,不管白氏再怎麼糊塗,她的一雙兒女還要做人的。這醜事只能捂得嚴實了,將來她那一雙兒女才能順順噹噹的成家立業。   只是審問白氏的時候,盛書雲和盛香蘭都不在場,後來才知自己的娘親被押送走了,兩個孩子都哭著跑到了盛宣和的面前下跪求情。   盛宣禾將他們兩個人單獨叫到了自己的書房去,閉門長談了足有一個時辰,出來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睛都哭腫了。   不過他們雖然年紀不大,卻也知道自己母親意圖謀害嫡母,闖下了大禍。   萬一白氏在自家宅院點燃硫磺火.藥的事情傳揚開去,最受影響的就是他們倆的前程。   尤其是盛香蘭,以後誰還敢娶這樣的兒媳婦過門?   盛宣禾說了,只要白氏肯改過自新,在農莊裡好好的修身養性,到了年節的時候,他會讓兩個孩子去鄉下看望母親。   盛家並非那些歹毒刁橫的人家,也不會私下動刑鬧出人命來逼死為盛家生兒育女的妾侍。   只是從此以後,他們倆不能再讓白氏養在跟前兒,學了她的目光淺薄,性子狠毒,而是一併歸到嫡母王氏的屋裡就是了。   隨後的幾天裡,盛書雲變得不太愛說話,而盛香蘭也躲在房裡哭了好幾場。   也許是哭透,想明白了,在轉天出來的時候,她便總往王氏的跟前跑,母親長母親短的叫個不停,儼然一副要承襲了長姐馬屁衣缽的架勢。   畢竟她以後要在王夫人的手下討生活。將來能否嫁個好人家,自己的嫁妝多少,也全看王氏的心情,如何不能積極修補關係,為了自己的前程努力?   香橋沒有參與盛家肅清門戶的這一場內亂,她自始至終謹記自己是個外人的身份,不好參與別人的家事。   不過盛家少了姨娘白氏之後,真的是清靜了不少。   最起碼盛香蘭不再像以前那般討人嫌,隔三差五地找香橋的麻煩了。   但是香橋知道,這場鬧劇的背後,除了沈夫人的影子,也少不了田家。   尤其是當皇帝不滿盛家的玉兔時,皇后提醒說陛下的生肖為兔,用心真是陰毒極了。   盛家的祖母和盛宣禾也明白這一點,卻是只能忍氣吞聲,暫且記住這梁子。   桂娘覺得這萬事緣由都是因為她而起,免不了再次去想當初如果聽母親的話,沒有嫁給成培年那個白眼狼,盛家是不是就不會跟田家結仇了?一時間,她倒是上火病了一場。   不過香橋覺得,盛家的這一口悶氣,已經大仇得報,經手人卻有些不詳。   就在元宵冰燈結束的第二天中午,京城裡發生駭人聽聞的火災一件——那還未來得及拆卸的觀景臺著火了,好巧不巧,著火的位置正好是陛下賞燈時坐著的位置。   雖然大火被及時撲滅,可有心細的人發現,這火源甚是蹊蹺,竟然是從成家的冰雕麒麟那聚攏的陽光。   只因為那麒麟的耳朵被雕琢得實在是光滑凸起。活似攏光的透鏡。一下子就把陽光聚攏了過來。那亮點正好反射到了陛下所坐的椅子上,將棉絨墊子點著,燃燒起了熊熊大火。   一時間,京城裡的人都在謠傳,說是什麼麒麟借著火年降世,熊熊烈火炙烤真龍。   這場意外自然也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裡。官家雖然什麼也沒說,卻沉著臉下令太監將那麒麟的頭砍下來,砸個稀巴爛。   看來這麒麟送子沒送出去,送火倒是第一名,燎燒著了陛下心頭的這一團旺火。   那成培年驚聞自家的麒麟闖禍後,也是忐忑不安,幾天裡都是食不下咽,直罵田佩榮出的餿主意,花了大筆的銀子不說,卻雕琢出這樣的不祥之物,若是被陛下厭棄,他還有什麼前程可言?   田佩榮被罵得狠了,心裡也激起火氣來,口舌毫不相讓,反指著成郎的鼻子大罵,說他背靠著田家一路升官。現在不過是一場意外,他不僅不安慰人,反而急著把責任全推卸到她的身上。   二房那邊雞飛狗跳,聽得趴牆根兒的錢氏嘿嘿直樂。   而香橋在飯桌上聽桂娘眉飛色舞地跟祖母說起成家的麒麟著火惹禍的時候,不由自主掃了一眼過來陪祖母一同用飯的成四表哥。   她記得清楚,元宵賞燈的時候,成表哥看著那被燈籠光映照的麒麟盯看了許久。成家的麒麟過了許多工匠的手,就在元宵的燈會的前一刻,還有幾個工匠林輪流檢查打磨呢。   若是表哥成心報復,買通了人在麒麟耳朵上做了手腳,特意打磨得聚光,同時再調整麒麟擺放的位置。想要點燃皇帝的椅墊子也並非不可能的事情。   畢竟她可聽說過,這位表哥從小就是放火的一把好手,而且性情是睚眥必報,連宮裡的皇子都打過了。   雖然現在長得大了,舉止有所收斂,可是若真惹急了他,誰知道混不吝的性子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當然,香橋很識趣地沒有去問。關於盛家的秘密,她知道的太多了,還是低著頭捂著自己的錢袋子,老老實實地混日子比較好。   免得哪一天,妨礙別人的道,被人滅口而不自知。   年後還沒有轉暖,到處都是銀裝素裹,千裡冰封的景象。   從年節裡一路熱鬧過來,關在宅門裡的小姐們未免會覺得日子有些無聊了,所以這些愛玩的姑娘免不得會奇思妙想,組織一些精巧的茶會。   盛香蘭沉寂了一段時間,終於擺脫了與親娘分離的悲傷,開始忙碌起來,翻出自己過年時裁剪的新衣,去參加京城小姐們組織的詩社茶會。   她沒了親娘可以依仗,更是積極地結交那些個名流小姐們,一時間,她竟然比姐姐香橋出門的次數還要多。   不是香橋不愛出門,而是盛宣禾在元宵燈會後不久,就將她叫到了書房裡,不甚委婉的提出希望她謹言慎行,減少出門,免得露出破綻,徒增煩擾。   他當初弄個假冒的小姐入府,除了慈寧王的脅迫外,最大的原因是盛宣禾還存著一絲將親女找回來的私心。   有這個假貨撐場面,就有女兒的名聲體面在,哪天她回來了,他也能名正言順地將女兒換回來。   可是現在這個假貨也太招搖了,今日討了陛下的賞,明日說不定還要弄個縣主噹噹。   雖然盛宣禾也客套地感謝了這個假女兒在冰燈一事上的援手,但是若她能老實安分地呆在府裡,對他的血脈運轉大有裨益。   這就是變相的禁足令,據說是慈寧王跟盛大人提出來的。看來慈寧王爺對於她利用燈王給皇后腹內的胎兒預兆祥瑞的事情很是惱火,不希望這個冒牌貨再到處招搖。   可是這變相的禁足令,最後到底是被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偌陽公主給破了。   這還要從香橋上次入宮說起。她跟一群小姐陪著公主滑冰車,原本眾人玩得只是規規矩矩不甚有趣兒的。   最起碼在香橋看來,這一群放不開手腳的小千金們都沒有鄉下的那群丫頭們會玩。所以看偌陽公主無聊,她就略提了提平日坐馬車去賞雪時,看見有些民間孩子玩冰梯,   沒想到公主甚是感興趣,於是便叫來了小太監,將雪鏟在一處,堆成半高的雪山,再用清水澆築,凍成滑坡,扯了個布袋子往下滑,果然有趣極了。   這樣一來,偌陽公主便對盛家大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覺得她特別會玩兒,說話也有趣。   等過完年,偌陽公主便迫不及待的要宣盛家的香橋入宮陪她玩,既然公主有令,盛宣禾自然不好再阻攔。只能讓香橋打扮一番之後,便讓王氏帶著她坐上了入宮的馬車。   跟剛剛懷孕的王氏不同,田皇后已經顯懷,肚子隆起,雖然胎位已經安穩了,但是像陪皇帝去冬獵這樣折騰人的事情,當是能免則免。   所以萬歲率領群臣出宮狩獵,皇后便召集些夫人入宮作陪,也可以讓夫人們聊聊宮外的那些新鮮事兒。   同時夫人們也可以在入宮時幫助皇后,裁剪嬰孩兒的新衣。   這嬰孩百日時穿的小襖子並不是內侍特供,皇后找來一些才德兼備的貴夫人們一起縫製的。   雖然每一位夫人只是象徵性地縫補幾針,卻有祈禱吉祥之意。   如此交際場合,王芙難免會跟沈夫人與田佩蓉之流再次見面。   不過她這次在府宅裡,被女兒香橋耳提面命,即使看見了沈夫人,也是儘量面帶笑容,不露半點鬱氣。   香橋的原話是這樣的:「母親您這次入了宮,腦筋要轉得快些,嘴巴要變得遲緩些。別人同你講話,只要不是死了父母親兒的事情,你都只管笑。別人問你什麼,笑著緩緩想好後,才回答。若是覺得難回答的,只推脫自己懷孕後記性差,睡不好,精神差,岔開話題跟她們討論安胎的藥單子就是了。」   王芙起初還有些忐忑,可真坐在大殿上時,才發現自己那豆苗子一般纖弱的繼女可真是個打太極的高手。   譬如那沈夫人,幾次三番將話題轉到了盛家的姨娘身上,話裡話外暗示著王氏不容人。她才進門,就擠兌走了為盛家傳宗接代的良妾,天理不容。然後她別有深意地探問王氏那白姨娘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王氏只笑著傾聽,一味點頭,大有「姐姐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之勢。   在別人看來,沈夫人說得那麼刻薄過分,王夫人卻一聲不吭,未免太老實過頭了吧?   可當沈夫人問起白氏的下落時,王芙卻眉頭微蹙,眼中含淚地說自己懷了身孕後睡不安穩,總是失眠,然後煞有其事地念起了郎中給她開的藥單。   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手法用得乾脆,一時叫人摸不透她是真傻,還是在扮豬吃老虎。   沈夫人被她扯得也攏不回話頭,氣得直接打斷她的碎碎念,依舊不依不饒地問:「我問妹妹你家妾室何在,妹妹為何總給我扯些別的,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沈夫人壓根不怕自己指使錢莊夫妻唆使白氏炸宅子的事情露底。   一來這事沒有當場按住,再來告狀就是污衊。   二來,她巴不得王夫人自己洩露出盛家的糟心亂事,若是讓陛下知道了,肯定要訓誡盛宣禾治家不嚴,對他惡了觀感。   沈夫人原本料想這王芙沒城府,心思淺,她又憤恨著自己幾次三番給她下絆子,若是被她再連連逼問,一定會在眾人面前失態。   可是沒想到,這個王家娘子經過上次歷練之後,仿若換了個人似的,怎麼激都不怒,這反而讓沈夫人心裡生了氣,執意要問到底。   王氏心裡再次暗暗慶幸,她的繼女香橋竟然一早就想到了這個沈夫人會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拿白氏的事情激怒她,所以,也一早給了她必要的應對之詞。   直到沈氏咄咄逼人問個不停時,她心裡默默念了一遍香橋教給她的話,然後慢吞吞地說道:「我聽姑姐說夫人您最愛給人府宅添人,不是今日勸人娥皇女英再添個夫人,就是明日給別家府宅送去個美婢侍妾,如此為人熱心,愛操勞的本事最為人稱道。您今日這般關心我家姨娘的病,可是擔心我懷著身孕,我家老爺身邊沒人伺候了?」   這話一出,周圍幾個夫人沒兜住,一下子將嘴裡的茶水半噴出來,只能急急用袖子遮擋,才免了在皇后面前失儀。   沈夫人壓根沒料到一個外省來的傻大姐竟然突然冒出這麼夾槍帶棒的捧殺之詞。   不過她以前在揚州陪著夫君做六品知縣時,的確是給夫君的上司同僚,送了不少貌美的外室歌姬,這番長袖善舞,精於逢迎也打通了夫君的升遷之路。   只是現在入了京城,每個府宅正室的娘家都是名門望族,俱不是好惹的,若是再用以前的手段,就顯得不入流了。她為了避免被夫人們排擠,才算收斂了些。   現在她的這點舊事被王夫人用一種傻不愣登的口吻徑直抖落出來,真是叫她面上無光,一時氣得印堂發黑。   京城的世家,其實或多或少都瞧不起外來戶。從身邊夫人偷笑的樣子看,她們應該老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想到會有人當著她的面說破而已。   既然王芙如此刻薄,那就別怪她多事,借著這話頭,給他家買兩房貌美侍妾送去,看那王芙怎麼安心養胎!   可還沒等她開口,王芙這時轉臉衝著皇后一臉難色道:「皇后娘娘,您最是知道我家老爺的,一心效仿先皇聖明,就連先前喬家姐姐纏綿病榻多年,無法侍奉夫君,家中也不過只有一妾而已。真是躬行節儉勤,一刻不敢奢靡懈怠。前些日子只為添了我這一口,便讓家中花費了錢銀無數,若是沈夫人要再添人進來……豈不是日常鹽米都要花費?我家老爺心裡有火,若是一病不起,可如何是好?」   田皇后原先是事不關己,悠哉隔岸觀火罷了。   當今陛下素有愛才賢名,特別是對先王留下的老臣,也是愛重有加。   再說盛家過日子節儉也是有原因的——當年的盛家老爺子在世時為了籌集軍資,幾乎是傾盡家產,所以現在這兒子盛宣禾無論怎麼吝嗇,到了陛下的嘴中,也是感念盛家一片拳拳愛國之心。   現如今王芙拿盛宣禾的節儉說事兒,皇后就算心中看不起他們家的吝嗇和沽名釣譽,也得面帶微笑道:「盛大人如此節儉,嚴於律己,當真是朝中楷模。沈夫人也不過是在說笑罷了,哪還能真往你家塞人?」   第43章   王芙長出了一口氣,不好意思笑道:「讓皇后娘娘見笑了。我以前不怎麼出門,也少了許多的交際,說起話來聽什麼都會當真,別人開玩笑也聽不出來。」   這下子沈夫人原本想好的下作主意也沒法張嘴說話了。等到王芙話題一轉,又念叨起了保胎的藥單子時,沈夫人乾脆氣得轉過身去跟別的夫人說起話來。   田佩蓉坐在一旁隔山觀虎鬥,不過心裡卻一翻,暗自驚詫地重新打量王芙——原以為盛宣禾的新媳婦就是個傻子,現在看來……這個病秧子的心眼兒可真多!   想她當初花費了上百兩的錢銀打造的麒麟送子的冰燈,原本以為能博得聖上青睞,不但可以恭維陛下,還能博得燈王的彩頭。   而得了燈王以後,陛下的賞正好能抹平之前的花銷。   可是沒有想到,竟然半路殺出個兔崽子,生生撬走了她的燈王頭銜。讓她花費許多的錢銀心血全成了笑話,最後更是差點惹禍上身,被皇帝親自下令搗毀了冰燈,裡子面子丟得乾乾淨淨。   雖然礙著皇后的面子,陛下並沒有出言責罰,可是那被砍了頭的麒麟,真是嚇破了成培年的膽子。   最主要的是這筆錢銀帳目也沒法抹平了。她當初出嫁時,嫁得悄無聲息,心有不甘,為了不讓家裡的兄嫂弟妹輕看,在過年回娘家的時候,為了臉面,換了新的華貴車馬,備下的回門財禮也花銷不菲。   再加上這座冰燈,一下子便讓家中的錢銀有些捉襟見肘。   正逢過年,家裡的鋪子也都關門歇業,收不上來流水活錢,成培年的那點俸祿也是杯水車薪。在來年開春時,莊戶的佃銀沒有收上來之前,家裡的銀子便只有出沒有進了。   雖然不至於像破落戶那般去當鋪典當,過著變賣家私過活,但是成培年每次出去應酬,卻從她這支不出錢銀的時候,就會抱怨聲連天。   田佩蓉聽了來氣,可是這些錢也的確都是她花出去的,少不得拿自己嫁妝貼補成培年的花銷。   最可恨的是,她為了面子,居然都不能像王家新婦那般明晃晃地說自己家缺金少銀,須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現在沈夫人在王芙的面前吃癟,田佩蓉的心裡也憋著大火。好在成郎在仕途上甚是順利,終於在自己父親的提拔下,升入戶部得到了複查鹽稅的差事。   這可是個肥缺,只要操作得益,財源那是滾滾而來。不過這差事原本應該是盛家那位盛老爺的,只怕他現在還不知自己被前任妹夫頂了差事吧……   想到這,田佩蓉慢慢平心靜氣下來,對著那個裝傻充愣的王芙,心內冷笑了兩聲,等她忙完了夫君的升遷事情,再來找這些盛家的賤人,一個一個的把帳算清楚!   不提宮中夫人們之間的勾心鬥角,香橋依然像上次那樣,跟著一群小姐去後宮找公主玩兒。不過今天她是有備而來,還帶了幾個木頭陀螺,這是她讓來府上做活的木匠做的。   樣子雖然簡單了一些,但是下面打磨得特別光滑,用鞭子在冰上抽打,順滑的很。只是可惜那些小太監們玩起陀螺來不甚得要領,轉不到一會便停了。   不過香橋玩起來很是順手,畢竟她以前經常陪著薛家的傻兒子玩,經常在冰上抽陀螺。   只見粉瑩瑩的小姑娘將一根小鞭子抽得虎虎生威,幾個大小不同的陀螺轉得刷刷響,看得公主連連叫好。   香橋不光自己抽,還教公主。偌陽公主也是個機敏的,沒幾下便掌握了要領,玩得很是盡興。   沈芳歇在一旁看得眼紅心熱,對立在她旁邊的田沁霜說道:「這哪是什麼大家閨秀?怎麼盡會些野小子玩的把戲?」   曹玉珊也正好在一旁讓丫鬟換掉被雪弄溼的手帕子,聽了沈芳歇泛酸,便鼓著胖腮幫子道:「怎麼?你是說偌陽公主不是大家閨秀?」   沈芳歇被堵得說不出來話,開口還要吵的時候,卻被田沁霜打斷:「既然是陪著公主玩,自然是公主喜歡什麼,我們就玩什麼,你們若要吵,出宮再吵,不然攪了公主的雅興,仔細你們回去被罰跪家祠!」   田沁霜的年歲大,已經是大姑娘的樣子了。她一說話,旁邊的兩個小姑娘只能訕訕閉嘴,然後如鬥雞一般互相瞪著。   而這邊香橋揮動鞭子玩得久了,也覺得胳膊發酸,待抬起頭時,正看見一個高瘦的二十多歲的男子立在離小廣場不遠的一處暖閣裡,居高臨下,遠遠地看著她們。   可沒有一會的功夫,香橋再抬頭時,人就不見了。   一般成年的皇子,老早就封王搬出皇宮了。畢竟宮裡的嬪妃甚多,成年皇子若是跟自己皇老子的嬪妃鬧出了什麼不倫之戀便是天下醜聞。   但是據香橋所知,東宮的太子並沒有搬離皇宮。只因為他的身子太過羸弱,萬歲不放心,便讓他在宮中安心靜養,接受太醫診治。   現在皇帝已經率領群臣去郊野狩獵去了,所有的皇子也都跟去了,想來也只有那位病太子不堪舟車勞頓,依然在宮中靜養吧。   再仔細想想,那人一臉病容瘦骨嶙峋的樣子,應該是太子本尊沒有錯的。   待得玩累了的時候,偌陽公主揮手讓那些小姐們都回到前殿去找各自的母親,卻獨獨拉著香橋的手朝自己的宮中走去。   等入了宮中,公主自然是打開自己的首飾盒子,準備賞賜一些給香橋,這是宮裡的貴人們打賞常有的派頭,公主雖小也做熟了。   雖然公主讓她隨便挑揀,但是香橋知道這是在宮中,再怎麼愛財也得收斂著一些,所以只規規矩矩的拿了一隻孔雀頭的髮釵,便謝過公主的隆恩了。   可是偌陽公主卻不滿足,從首飾盒裡又給她挑了一對紅玉的鐲子,一邊給她戴一邊說:「我看你身上穿得太素寡了,女孩子還是身上帶一點奼紫嫣紅的顏色才好看,你皮膚白,腕子細,這個窄邊的玉鐲正配你。」   香橋一臉驚喜地看著那鐲子的成色,又感激公主一番。   公主領著小友去了桌邊吃點心,一邊吃一邊對她說:「那天去燈會上時,我就到處找你,沒想到你居然沒上觀燈臺,我立在高臺上這麼往下一看,你居然躲在馬車裡讓你表哥給你買吃的……我看著你後來還下車沿著街市買,當真過癮……那些東西看著都很好吃的樣子,可惜母后說皇宮外邊的東西腌臢,都不讓我吃……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你可不能光顧著自己,也得買些給我嘗嘗。」   公主跟香橋的實際年齡相仿,正是長個嘴饞的時候,而宮裡的那些吃食,雖然看著精緻,但是味道都中規中矩,不敢太甜太鹹,生怕將貴人齁到,的確沒有街邊的東西好吃。   不過公主雖然饞了,香橋卻不敢擅自給她買。倒不是吝嗇錢財,而是因為品嘗路邊的食物自當謹慎,公主身為宮裡的貴人,哪敢隨便給她買外面的東西吃?   當香橋委婉說出這一點之後,偌陽公主嘆了一口氣,也表示理解,心要感慨道:「你說的也是,像我的皇兄,當年不也是因為出宮吃壞了東西,便大病一場,自此以後不再好了。」   香橋還真不知道太子的這一番發病史。畢竟皇宮裡的許多事情,都是秘而不宣的,尤其是這位太子,連年都不怎麼見人。除了宮裡的近臣外,就算是許多的老臣也許久沒見太子的模樣了。   香橋不敢多問,所以只默默的聽著,偶爾客套的搭上兩句:「宮裡御醫醫術高明,太子養養也就好了。待著他病好了,公主便可以跟皇兄一起出宮遊玩了。」   可是公主卻不以為然地撅了撅嘴道:「皇兄跟我不親,他就算病好了,只會帶先皇后的公主,也不會帶我玩兒的。」   說完這話,她看香橋有一點詫異的表情,又接著說道,「難道你不知道嗎?先皇后無子,只有兩位公主,當年我母后位卑言輕,所以哥哥當年出生之後,便抱給了尚未過世的先皇后撫養。就算是我母親,也只有在年節裡才能遠遠的看一眼皇兄。後來先皇后過世了,我母后被父王冊封為后,皇兄才得以歸回到母親的身邊,可是名義上他還是先皇后的嫡子,不算是我母后名下的,就算是跟我同母的皇兄,跟我和母后都不親呢。」   聽了小公主這般童言無忌,立在一旁的女官立刻走過來溫言道:「公主,食不言寢不語,您在吃糕餅,還是不要說話,待吃完了再說也不遲。」   公主知道這是女官在變相提醒自己不要亂說話。畢竟這事關皇家隱私,太子與皇后不和的事情若傳揚出去,那像什麼話?   香橋先前還真不知道這些事兒。畢竟這都是關係到皇家的隱秘,這麼複雜的事情,一個府宅裡的小姑娘不必知道,而凝煙更不會向她說這些一般人不會知道的事情。   在女官的提醒嚇,兩個小姑娘自然改變了話題,聊了其他無關痛癢的吃吃喝喝。   待盡了興,約定了下次再入宮的時間,香橋便辭別了公主,   不過等出宮的時候,香橋倒是一直在琢磨著偌陽公主的話。   原來太子跟田皇后不親,雖有母子血緣,卻無母子情誼。而現如今田皇后的腹中又有龍胎,如果這一胎是個男孩,自然是田皇后自己親力親為的撫養。   到時候就算是太子康健,只怕在田皇后的心中,也更願意讓跟自己親厚的小兒子上位吧?   這麼細細想來那位瘦骨嶙峋的病太子也很可憐,就算在他自己的親娘看來,離廢棋也只差一步了。不知道他聽說自己要有嫡親的弟弟後,心裡會作何感想?   回宮的一路上,王芙倒是心情舒暢,只跟香橋說起了她是如何將沈夫人噎得說不出話來的經過。   王芙的心裡一直憋悶一口氣,如今大仇得報,別提有多舒暢了。香橋含笑聽著,不過她知道,依著沈夫人的性子,這個梁子可不算過去了。而且在沈夫人背後出謀劃策的,一直都是那個田佩蓉。表哥承襲了成家大半的家業,他的繼母如何能忍?以後的日子啊,還長著呢。   想到父親的冤案跟田家有關,香橋的手便暗暗攥緊了。   香橋如今大多數時候,都是跟著祖母一同用飯。嫡母王氏害喜厲害,見不得油葷,也便不再跟著幾個孩子一起吃。   而白氏被遷往鄉下後,香蘭領著弟弟獨居在一個院子。吃飯的時候,她也是叫老媽子將飯菜送到院子裡。   如此一來便剩下香橋孤零零一個,所以香橋乾脆去陪祖母一同用飯,順便也幫她抄一抄佛經,或者給祖母念書聽。   秦老太君年歲大胃口不佳,可是見香橋來陪她吃飯後,特意吩咐廚房多做一些雞魚之類的肉食,給小饞貓解一解饞。   香橋一年來也許是因為長個子的原因,愈發變得能吃。做老人的胃口不好,卻喜歡看孩子吃。跟著香橋一起吃飯,老太君不知不覺就能多吃半碗稀粥。   等過了兩天,盛宣禾跟隨陛下打獵回來後,特意跑到母親的房裡請安,並要留下來陪母親一同用飯。   香橋覺得盛宣禾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她識趣地早早吃完,去了隔壁的房間繼續抄佛經。   不過只是隔著一層薄牆,也能隱約聽到盛宣和說話的聲音。   其實方才盛宣禾從進來時,就是志趣不高的樣子,面沉似水,一副霜打茄子,鬱鬱寡歡之相。   而現在只母子二人獨處時,盛宣禾終於可以發洩心中的不滿了。   「如今還不知皇后肚子裡是皇子還是皇女,可是吏部那幾個便已經見風轉舵。我去年才升遷至戶部督查,監管鹽稅,今年山西的鹽稅馬上就要複查,兒子還指望辦好這差事,今年再進一品。可是田家弄權,生生將成培年這個花樣的草包枕頭提了上來,頂替了我的差事,稅務的肥缺落到了他家的嘴裡,而我居然是最後知道的,你說說田家是不是欺人太甚!」   盛宣禾在仕途上的事情一向不瞞著母親,如今狩獵時,才從吏部同僚的嘴裡驚悉變動,心裡憋著火,跟別人強裝笑呵呵,直到回了府宅,才能跟母親一吐苦水。   秦老太君給兒子夾了一筷子敗火的青菜,不急不緩道:「你妹妹當初和離的時候,田家也算是給足了咱家面子。可是人家心裡是怎麼想的,能那麼痛快嗎?原本慈寧王承嗣有望,你作為王爺的親家,自然是有排面,有人情。但是若皇后生了兒子,那麼田家的根基也是無人能撼動。你被田家的新婿搶了差事不也是很正常的嗎?有什麼可憤憤不平的?」   盛宣禾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心有不甘道:「若是被別人搶了,那倒也算了,可成培年是個什麼東西?又有什麼資歷能擔此重任?」   秦老太君覺得此時應該給兒子潑潑冷水,便放下筷子道:「你又有什麼資歷?當初不也是慈寧王一力保舉著你,才在戶部紮根的嗎?我當時還納悶,雖然你們倆要成為親家,可是他怎麼放心把你往鹽稅這麼要害的位置上推?這不是要拉你入他的坑?如今我看,這也是因禍得福,你以為那是什麼好差事!」   盛宣禾不敢跟母親頂嘴,只壓低聲音道:「兒子不知這差事好是不好,只知道想把持鹽稅複查的人那是大有人在,個個削尖了腦袋想往裡鑽。」   秦老太君板著臉道:「鑽進去幹什麼?做米缸裡的老鼠?那是他們看著這差事有肥水,能撈的好處多,這才趨之若鶩。可你也不想想,那些油水喝到嘴裡燙不燙?每年朝廷都是等著鹽稅,才有米下鍋,各地的軍隊也需要鹽稅來彌補開支。分多一點,分少一點,都是有定數的。若想多分,就在呈報鹽稅的時候,少報一些,然後往上送錢,送到複查鹽稅官吏自己的腰包裡,他們的手指頭歪一歪,少打個算珠子,就什麼都有了。因為這些暗地裡的買賣,每隔十幾年就要鬧一場大案子,死在鹽稅複查上的人還少嗎?」   盛宣禾覺得母親太謹小慎微,不以為然地一笑。   秦老太君忍不住又道:「遠的不說就說近的。你那去世亡妻不是有個姓夏的表妹嗎?當初她嫁的可是堂堂的才子柳鶴疏,論才學本事,哪樣不比你強?可最後就是因為他徹查山西鹽稅的時候,發現有人徇私舞弊將鹽稅私下挪用為軍餉,便一查到底,最後又扯出了什麼董成功的軍資賄賂案,大大得罪了慈寧王,最後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雖然後來陛下為他平冤昭雪,可是經此一朝,誰都知道鹽稅複查不過是走一走過場。這裡的水深,誰掉下去都是萬劫不復。既然那田家搶著這差事給了他家的女婿,我看也好。你一向追求賢名,若是不同流合汙,便遭殺身之禍,可若做了貪官贓官,你祖宗老子在天上看你,待你死了見他,不得將你按在油鍋裡炸?何必去趟這渾水?」   老太太這麼一細細分析,盛宣禾有種茅塞頓開之感,心裡頓時暢意了許多。可是他有一點卻想不通:「母親,您說陛下是怎麼想的?那成家的麒麟剛剛觸了陛下黴頭,轉眼成培年又得了提拔……這是不是說,慈寧王府的運勢……也到頭了?」   老太君倒是平靜:「運勢不運勢的皆是隆恩,我們做臣子的受著便是。我們盛家幾代不站山頭,只低頭做臣子,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須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父親的為官之道。我們盛家幾代喬木世家,不需要你再光耀門楣,但『守成』二字須得牢牢記在心底。」   屋裡的母子倆交心談論著為官之道,可是隔壁的香橋,卻差一點將手中的細筆折斷。   難怪京城裡的人都對父親的事情避而不提,就算平反之後,也無人恢復他的名聲。只因為父親做官太耿直,捅開了骯髒齷蹉的糞坑,誰若挨上都會沾染一身的腥臭。   想當年董長弓平叛有功,是陛下穩定江山的基石。父親不知變通,一意孤行要去查出董長弓,身居上位者,就算明知道董長公是個貪官,可是大西王朝武將難得,又正是用人之時,做出棄車保帥的事情來,太正常不過。   只可憐父親是被丟棄的棄子一枚。而全家老小便是傾巢之下無完卵。一朝覆滅之後,在這偌大繁華的京城裡,竟是沒有留下一絲的痕跡……   香橋越想越難過,放下了筆,走出了屋子,沿著園子的小徑遊走,尋個了僻靜的地方,默默地醞釀眼淚。   這裡不是她的家,有時候心裡難過,夜裡哭狠了還會惹得單媽媽來問。   現如今,她心裡難過了,便知道避人,來園子裡尋一處僻靜的地方,支開丫鬟婆子,對著枯枝雪亭,默默地哭一會。   往常她都是這麼做的,也不須得太久,等心裡的憋悶宣洩得差不多了,便可以出來坦然見人了。   可惜今日尋了僻靜之處,卻怎麼也醞釀不出眼淚,只覺得一團火焰在心底灼燒,灼燙得心膽俱裂,卻無法消解……最後她乾脆起身,隨手抽起一根枯枝抽打著四周的樹藤。   若她滿身的武藝,乃是話本子裡可以御劍而行的女俠就好了,保準劍光漫天,將這髒臭的京城殺他個血流成河!   許是以前半夜看成天復舞劍有了些心得,她如此發洩起來,也學了成表哥的身法,只打得樹叢殘了一片。   「……她莫不是瘋了?」隔著冰湖對岸,金世子有些瞠目結舌地看著隱在樹叢裡的小瘋婆子。   眼看著開春,書院要開始複課。金世子雖然不用參加恩科,可是還有的功課還是要修習的。到夏天的時候,父親的意思也要讓他去戶部歷練,了解一下民生疾苦,若是能得了書院夫子的背書舉薦,就算走了慈寧王的門路入戶部,也會臉上有些光彩。   所以他特意提前去了書院,給恩師送去束脩拜禮。   因為成天復沒有參加今年恩科,也沒有回去複課的緣故,書院的恩師便託金世子送來了一封書信,還有復考之用的書籍稍帶給成天復。   結果金世子剛讓小廝放下書箱子,正拉著成天復興致勃勃準備在暖閣裡飲一杯時,就居高臨下,看見隔著院湖對岸這一幕。   第44章   其實香橋選的這地方著實隱蔽,偏於院牆一隅,只是成天復買下了臨院,又新修了一處暖閣用來藏書。登上樓時,正好可以居高臨下,將臨院湖岸樹叢看得一清二楚。   成天復瞟了一眼,他其實倒是常常看到這小姑娘隔三差五地來,起初不過偷偷哭鼻子,一個人小貓兒似的蹲在那,小聲的啜泣,偶爾遠遠地走過來人了,她就捂著嘴,隱在樹叢裡不出聲。   成天復每次都能看上很久……不過今日也不知小丫頭哪裡不痛快,竟然還練起了武行當。   若是仔細看,發現她的招式似乎跟自己的獨門劍法很像……可是成天復卻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在她面前練習過劍法……   不過金世子倒覺得稀奇,看著看著樂了,揚聲朝著院牆外喊道:「盛小姐!若是無事,到你表哥的暖閣裡喝杯茶啊!」   香橋抽打樹叢打得起勁,突然遠處傳來一嗓子,她略顯緊張地茫然四望,突然盯向了姑母那院新建的暖閣。暖閣的窗戶打開,金世子正挑著濃眉立在那朝著她揮手呢。   雖然未婚夫盛情邀約飲茶,但香橋的腦子又沒進水,怎麼會把他的調侃之言當真   她自知自己的失態已經被金世子看見,只能硬撐著丟掉樹枝,朝著暖閣方向故作鎮定地福了福禮,周全了禮數後便轉身匆匆離去,任憑背後的金世子笑得甚是囂張也沒有回頭。   金廉元看那香橋走遠了,他這才有些意猶未盡地回頭道:「你表妹不一向是人前發飆嗎?如今倒改了風格,自己默默發起脾氣了……這是盛家的哪個氣著她了?」   成天復正站在高高的書架上給金世子找他要的一本遊記,一邊翻撿著書本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世子這般問,是要替你的未婚妻去出氣?」   金世子抽開了書架上擱著的一把金葉摺扇,一邊賞玩一邊道:「像她這樣牙尖嘴利的,還需要別人替她出頭嗎?我可聽說她將沈家的那位夫人活活氣得語無倫次。在元宵燈會那天,你不也聽到了,小丫頭片子跟我皇爺爺拍馬屁的功夫也是獨一份兒。我這心裡還犯愁呢……你想想,以後娶了她入門,若是一不順心惹她起了刁蠻性子,我這笨嘴拙腮的,可吵不過她。」   說到這,他往成天復的跟前湊了湊:「到時候你這個表舅子可要把心眼兒擺正,該替我主持公道的時候,也別再幫親不幫理啊!」   立在木梯上的少年慢慢抽出了一本書,撣落了書封上的灰塵,看似不經意道:「世子如今倒是願意暢想婚後的日子了。我記得你以前連『盛香橋』三個字都聽不得……」   金廉元倒沒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靠在椅墊子上,架著長腿扇扇子道:「反正我這輩子也只能娶那個丫頭片子了,不自我開解一番,難道你要我剃髮修行去?這花花世界的,我可捨不得,就這麼湊合著與她過吧。」   成天復沒回答,轉身將找到的書遞給了世子爺。   世子爺覺得該跟成天復聊些正經的話了:「夫子給你的信可看了?你若是要參加延考,現在就得做準備了,且讓夫子給你押押題才好。」   關於恩科的事情,成天復已經心有想法了,淡淡道:「大舅舅勸我延考太難,我又年輕,不如再等四年再說。」   世子聽了覺得也有道理,在他看來年紀輕輕的,的確不必早早入了仕途受了乾熬的活罪。   想到自己開春的時候要去戶部領差事,按點坐班了,又是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可別忘了跟你大舅舅說,到時候少給我些差事,去戶部那裡不過是走一走場子,我以後可是要去兵部歷練的,可沒那個心思看帳本,撥算盤。」   他被慈寧王寄放到了未來嶽父的手底下,想想這日子,便覺得無聊得難捱啊!   再說盛宣禾聽了母親的一番勸說後,決定奉行先父遺風,在如今承嗣不明的情況之下,明哲保身。   說得好聽些,便是做個忠純篤實之臣,若是說得再直白些,就是做個中庸之官。不冒尖,不出錯,每日做好了自己那份職責,縮起脖子過日子。   可惜他有心蟄伏,躲過這場朝廷隱亂暗流,慈寧王那邊倒是找過盛宣禾幾次。   為了避免被人說成拉幫結夥,盛宣禾入王府都是打著家宴的旗號。每次去王府,必定要拉著妻子王芙,還有嫡長女盛香橋的。   雖然女兒還小,離著嫁入王府的日子還早,但是臨成親前,兩家經常走動,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以往盛宣禾領著女兒來王府時,世子爺大多是外出遊玩去了,最近幾次也許是要入戶部述職,漸漸收了心的緣故,居然都老老實實的待在府裡。   所以,世子無聊,便可以跟著高王妃一起出來招待一下自己的小未婚妻。   香橋原本以為,自己上次弄個玉兔懷子,說不定觸了慈寧王的黴頭,這等私下見面的場合,王爺也許要說些狠毒威脅之詞。   可沒想到,王爺看到她時,竟然慈眉善目,態度溫和得很。   王爺對於她那日在燈會上臨時補救的急智大大褒獎了一番,儼然是驟然發現了這小村姑的機敏,於是拿出周公納賢士的包容大度來,拉攏一下人心,給自己添加一枚衝鋒陷陣的好用棋子。   香橋不動聲色,表面上也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承著褒獎,便看著王爺拉著父親盛宣禾去飲酒去了。   高王妃則拉著王芙噓寒問暖,說一些給人家養育孩子的閒談。   金世子閒得無聊邊問香橋要不要一同下棋。香橋知道盛家的原主也不愛下棋一類,所以便老實說道:「我只下五子棋,世子爺要跟我一起下嗎?」   金世子嘲諷地嘴角又勾了起來,忍不住譏諷道:「你祖母不是給你請了夫子嗎?怎麼還是這麼不學無術?」   香橋乾脆側身坐在了暖榻上,整理好自己的長袖,擺弄著棋盤上的棋子:「甭管什麼棋局,若是沒有彩頭,下得再高深莫測也沒意思,不知世子爺要跟我賭些什麼的?」   小丫頭長得粉妝玉砌,可是一張嘴,儼然市井裡的小賭棍一般油滑。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勢倒是激起了金世子的勝負之欲,順手摘了自己腰間配的一塊美玉腰墜問:「這個彩頭行嗎?」   香橋嫻熟地拿起玉佩衝著陽光,看了看成色,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說:「來吧!」   金世子原也沒當回事兒——這五子棋就是小孩的玩意,他還能下不過一個小丫頭片子?   可連輸了兩局之後,金廉元臉上的吊兒郎當漸漸收了起來,詫異地抬頭看了看對面的小姑娘。   五子棋並沒有什麼高深的棋路,不過是五子連成一線,便定輸贏。   一般小孩子下個三五個來回,也就定出乾坤來了,可是是對面的小丫頭片子,愣是能將整個棋盤鋪的連成一片。   有時候他稍微懈怠一些,看得眼花了,便被她抽冷子擺下棋子,偷襲成功。等他收起輕慢之心,認真看時才發現,這小丫頭片子真是心思狡詐,每走一步,便料想了隨後幾步,處心積慮地給他設陷阱,引著他落子呢!   可是就算他發現了,也不過是堅持的時間久一些,最後還是要著了她的道兒!   於是乎,桌子邊的彩頭便又多了玉環,金簪、零用花銷的銀錠子一類的。   最後世子爺身上再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彩頭時,香橋才心滿意足地收手,從自己堆砌彩頭的「小山」裡挑揀了一番,單拎出那個曾經在乾龍寺認籌時,惹下風波的南珠芍藥荷包,遞還給了世子爺,故意撇嘴笑道:「這個我可不敢收,請世子爺留著吧。」   當時因為沈芳歇的刁難,世子爺的這個絕世荷包一時成為注目焦點,讓人難以忘記。   雖然不知這荷包是金廉元跟哪位千金的定情之物,不過世子爺這麼愛重地一直戴在身邊,必定還是熱乎的,她可沒那麼不識趣,要拿了世子爺心上人的絕世荷包。   世子爺冷笑了一聲,一雙濃目深眸狠狠瞪著她,卻沒伸手接,只說道:「願賭服輸,哪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喜歡,就拿剪子絞了!」   可到底是輸得鬱悶,說完他便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單媽媽在一旁看得直搖頭嘆氣,待世子爺走後,小聲道:「姑娘,你怎麼……還跟世子爺賭上彩頭了?這……這可像話?世子年輕,正是爺們兒要臉面的時候……您還是過去給賠個不是吧……」   香橋微微一笑:「世子守信,將東西還回去才打他的臉!」   不過她雖然看著是一臉欣喜地點數著贏來的彩頭,可是心裡卻惦記著慈寧王此刻不知在跟盛宣禾說著什麼……   在飲酒的宴客廳裡,慈寧王正在跟盛宣禾推杯換盞,促膝長談。   王爺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要給田家的新女婿成培年下絆子,讓盛宣和尋找機會搶回複查鹽稅的的差事。   盛宣禾立刻無奈擺手,說自己犯了舊疾,每日腰痛不耐久坐,若真領了複查鹽稅的差事,事務繁累人,可真要了老命。   陛下體恤他這樣年歲大的臣子,他自當承受聖恩,何必再去逞能?   慈寧王聽出盛宣禾話裡話外有推諉的意思,便冷哼的問盛宣禾,是否覺得皇后娘娘肚裡保準就是龍子,便不敢跟田家爭搶,想著騎在牆頭左右逢源?   「盛大人,你該不會這般糊塗吧?單是你妹妹跟成家和離的事情,便註定了你搭不上田家的這趟車了。現在父皇康在,田家還有所避忌,可是等到田家做大了,你覺得你那前妹夫一家,是個大度容人的君子嗎?」   盛宣和被母親教訓一番,已經安了定海神針,此時雖然被慈寧王嚇唬得愁容滿面,搖頭嘆氣,但搬出了母親教訓他的那些話來,只說盛家幾代都是敦厚之臣,到了他這一輩,雖然照比先祖無才無德,碌碌無為,但不敢妄議皇室龍子承嗣。   將來坐在那位置上的無論是誰,盛家的子弟都當盡忠職守,不敢懈怠。   慈寧王跟這種不鹹不淡,滿口仁義的官場油滑子也說不出什麼香臭來,便又旁敲側擊提醒了一下盛香橋乃是頂替的事情。   話裡話外暗示著盛宣禾,他們兩家是待在同一條船上的,盛大人甭想著半路一人下船,明哲保身。   盛宣禾一臉賠笑,連連稱是,   見盛宣禾態度軟化,慈寧王又緩了緩,對他說道:「你若不願意再跟前妹夫有衝突倒也無妨,不過現在他乃新官上任,必定要跟你有個交接……聽聞各地呈上來的鹽稅帳本都在你的手裡,須得你與地方呈送上來的副本校對之後再交給成培年。既然如此,我這裡倒是有幾本帳……只需要跟你手裡的換一下,其餘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盛宣禾心裡一驚,心知慈寧王要調換的帳,必定本本都記著要命的數目。   帳本若是在他的手裡經手,將來真出了事情,他可就擺脫不掉責任了。   如此想來,盛宣禾決定借了尿遁岔過去,只說自己酒喝得太多,有些鬧肚腸,需得去茅廁一趟。   可是等他從茅廁出來之後,又藉口著不勝酒力,想要回府休息了,竟然都沒有跟王爺辭別,就由著小廝攙扶,一路跌跌撞撞地匆匆離府。   慈寧王的幕僚在盛宣禾走後從屏風的後面轉了出來,不無擔憂的說:「王爺,看來盛大人這意思是擺明了是要置身事外,不肯協助您一臂之力啊。」   慈寧王冷笑了兩聲,突然重重地摔碎了自己手中的酒杯:「盛家養出來的窩囊廢,一輩子碌碌無為,就算給他個登雲的高梯,他也不知往上爬。你說這樣的親家……要他何用?」   那幕僚卻還在擔心帳本的事情,小聲道:「今年董將軍為了壯大王爺的勢力,又擴招了軍隊,為了養活兵卒,只能再屯田積糧,這些都得大筆銀兩鋪墊,所以在地方的鹽稅上又虧空了不少。本指望像往常一樣拿地方上的鹽稅過渡一下。可誰想到今年複查的卻是田家的新婿,若是被他們查出了什麼,落實在紙上,是會被大做文章的。那樣的話,董將軍……恐怕就要折在這件事上了。」   慈寧王自然知道,董長弓若是出事,他便是被拔了利齒的老虎,全然不能自保……如今皇后老蚌生珠,時局隨時會變,他絕不允許眼看快要到手的王位,從指縫裡被人奪走!   再說盛宣禾在慈寧王府喝了不少的酒,可從王府裡出來後也不上馬車,除了帽子,頭頂冒著白煙兒的在雪地裡,吭哧吭哧的走了一路,這一路滿肚子的酒水也全化成了後脊梁的汗冒出來。   此時此刻他是真真切切的後悔為了給私奔的女兒盛香橋留後路,便任著慈寧王往自己王府裡塞了一個假貨女兒,犯下了欺瞞陛下的勾當。   皇后生的若是個女兒還好。可萬一是皇子……依著慈寧王的心性和與和野心,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必定要拉著他一起將田家扯下馬來。   而現在他被慈寧王攥著把柄,就此只能任憑著王爺驅使擺布,很有可能被迫得做些違心勾當。   這裡面的血腥兇險不言自明……   這麼一路走來,冷氣侵襲發熱的腦子,盛宣禾再也顧不得去想女兒盛香橋萬一真找回來,該如何重新的將她安置回府。   他現在真真切切的想斷臂求生,趕緊跳下慈寧王府的這一艘賊船。   王氏跟繼女香橋坐在馬車上,看著老爺如此在雪地急行,有些擔心他著涼,可連喚了幾聲,也不見老爺回頭。   王芙心中納悶,對香橋道:「你爹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吃酒吃醉了?」   香橋也不知,她沒有說話,可看著盛老爺的神色倒覺得他並非喝醉,而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   慈寧王跟他說了什麼,就能把他嚇成這樣?   等到迴轉了盛家府門,盛香橋下車時,發現盛宣禾一直在直勾勾的看著自己。難道……慈寧王拿自己假身份的事情脅迫了盛宣禾什麼嗎?   再說盛宣禾覺得這事兒若是再拖延,畢竟夜長夢多。可是,這件事情又不能同母親商量,所以回到府後,他便找來了外甥。   簡單說了下自己現在的處境之後,盛宣禾急切地對成天復說道:「你當初跟我說遇到一個像香橋的小姑娘時,曾經說過平息了香橋私奔的醜聞之後,可以對外宣稱香橋得了急病去世,然後打發了這假貨,就此了無聲息。那現在如此行事可還行?」   坐在對面的成四聽著舅舅的話,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問:「人在舅舅的府上,若是舅舅想好了要跟慈寧王撕破臉,慈寧王就算想要阻攔,也來不及……只是舅舅要如何安置府上現在的這個?」   盛宣禾自私得冒出些歹毒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到底沒有說出來。他覺得外甥如此聰明世故,應當明了自己想到法子——成天復的江湖朋友那麼多,若想要一個小孤女無聲無息地消失,仿若沒來這世上一遭,豈不是太容易了?   可外甥現在卻裝傻充愣地反問他,這……是逼著他親口說出什麼傷天害理的話來?   他並非邪佞之人,可已經被逼到這地步了,竟有幾分狗急跳牆的窘迫,只能狠狠心,走到成天復面前,彎腰壓低聲音說:「若不想叫慈寧王在這上面做把柄,反制了咱家,自然要處理得徹底些才好……你的友人甚多,可有能做這事的?」   聽了這話,成天復的面色稍冷,看著舅舅道:「我的朋友雖然有些人不拘小節,賺錢的來路有些不正,可並沒有欺凌弱女,殺人越貨之輩。」   盛宣禾使勁捂住了外甥的嘴,瞪眼教訓道:「誰讓你說『殺人』二字了?我也沒那個意思……實在不行,您弄一艘船,也將她……運去南洋就是了。」   說到這裡,盛宣禾自覺可行,總算是想出了法子,頓時長出一口氣。   成天復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了一會後道:「若是舅舅下定決心,那她便交給外甥處置,舅舅不必過問就是。」   盛宣禾來回踱步,想了想說:「現在還不急,等皇后產子之後再說,若是皇子,你便立刻處置了那丫頭。」   成天復自然知道舅舅想騎在牆頭觀望的心思,可是眼下慈寧王會給他觀望的時間嗎?   所以成天復不得不提醒舅舅道:「你在等,王爺可不會等,無論皇后腹內的龍珠是男是女,依著王爺的心思,都不會希望降生。舅舅你若當斷不斷,恐怕以後的牽涉會更大。」   盛宣禾依舊拿不定主意,遲疑道:「可若是皇后生下的是女兒……」   成天復揉了揉頭穴,對舅舅道:「先不論皇后懷胎是男是女,大舅舅是不是忘了,陛下依然健在,他端坐在龍椅上,正冷眼旁觀著諸臣子呢!」   盛宣禾眨了眨眼,緩緩又坐回到椅子上,緩緩道:「你雖然年少,但是思想老成,我跟你私下深說些也無妨。如今陛下用人,讓人甚是猜不到頭腦。你就說這次鹽稅複查,如此重任,不交給老臣,卻單單給了你父親。我也不是說你父親不能幹……可是他真的在鹽稅雜務上毫無歷練啊!而另一邊,陛下抬舉了慈寧王的心腹董長弓,又是封賞,又是加官進爵……如此一碗水端平,讓人想要選一頭安穩站著都難!你外祖母一心讓我守成,可是天老爺卻將我架在火上烤……你說……你說我是有多難!」   成天復默默聽著,然後開口道:「陛下用人,向來講求制衡。先前十幾年,地方災荒不斷,造反頻頻而起,武將千金難求,所以陛下為了保住武將,不惜讓腐敗奸佞橫生,行帝王之策,忍常人之不能忍。不過腐肉養蛆,終非長久之計。如今四方平定,也到了鳥盡弓藏之時。舅舅不應該去想陛下為何任用一個毫無經驗的臣子去查鹽稅,而是去想陛下為何要任用與慈寧王不對付的田家,去查慈寧王部下的帳。」   第45章   被少年這麼通透地一說,盛宣禾突然有種茅塞頓開之感,一下子全明白了——如今天下初定,陛下是要借田家的手,鏟掉慈寧王的左膀右臂啊,無論皇后生男生女,陛下都不希望養子成虎,留有隱患啊!   這個董長弓,在當年的山西鹽稅案裡貪汙無數,卻全身而退,最後累得那個一心查案,耿直得不知變通的柳鶴疏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   從此以後,董長弓更加肆無忌憚。若是田家有心對付慈寧王,利用成培年的手,豈不是隨便挖挖都是大料?   看大舅舅恍然大悟,成天復接著道:「所以大舅舅不用費心去想皇后能否誕下龍子,那也遠不是做臣子該考量的。就像外祖母說的,盛家世代忠良,何必選牆而立?」   盛宣禾擦了擦汗,釋然道:「天復,你之謀略才思,堪為軍師之才啊!」   就此他下定決心,斬斷與慈寧王府最後一點聯繫。不過當他問起,要如何安置了那假香橋時,少年卻不肯多言,只說不必舅舅費心了。   只不過最近要推了香橋的諸多應酬,減少她在人前見面就是了。   那天之後,成天復讓自己的妹妹得晴叫盛香橋過來他府上繡花樣,不過等盛香橋來,成天復卻將妹妹支開,獨留下盛香橋與他說話。   盛香橋眨了眨眼,直覺表哥今日要同她說得非比尋常。   果然成天復開口便道:「這段時間來你在盛家一直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敢懈怠,我和大舅舅都十分感謝你。不過此後的一段日子,你恐怕不能出府,還要臥床修養,到時候大舅舅會對外宣稱你病了。」   香橋靜靜的聽著,然後小聲道:「你是讓我裝病,是準備過段日子,對外宣稱盛小姐病故了嗎?」   少年倒不意外她的通透,點了點頭。   「我能問一句,這……是慈寧王爺的意思,還是大舅舅的意思?」   成天復挑了挑眉反問:「有何區別?」   盛香橋咬唇想了想,決定說出自己的心裡話:「若是王爺的意思,那可能就要假戲真做,我一定會躺在棺材裡,頂替盛香橋小姐歸落黃泉。可若是大舅舅的意思,說不定我還有一線生機……」   成天復一直都知道這個小姑娘冰雪聰明,所以跟聰明人說話也不需要拐彎抹角,他照實說道:「這是大舅舅的意思。」   他說完這話後,見小姑娘依然沒有鬆口氣的樣子,便道:「你放心,我會好好安置你。將給你的藥鋪折成現銀,讓你帶著。只是恐怕你不能在大西國土落腳,須得遠遠離開。」   盛香橋抿了抿嘴,似有不信道:「此事干係重大,若是被人察覺便是欺君之罪,盛大人與少爺您為何不斬草除根,卻肯為我這個無親無故的孤女冒如此大的風險?」   成天復看了看香橋緊繃的小臉,突然拿起了手邊的毛筆,在潔白的宣紙上寫下一行古詩——「踟躕不知晚,磔磔有歸翰」。   小姑娘看著,渾身都緊繃起來,可是語言卻很輕快道:「……表哥的字,寫得越發好看了。」   成天復覺得舅舅真應該學學這假女兒的養氣功夫,小姑娘到了這步田地,也能沉得住氣。   他淡淡道:「柳知晚這個名字很好聽,你應該能找到一處世外桃源,恢復自己的本名姓氏。」   小丫頭沒有吭聲,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成天復淡淡道:「你當初在茶舍花了高價買那副畫……我趁你不在房裡時去看過了。查查那畫的底細並不是特別難。而且你這陣子以來,不是一直在別人的口中套話,問詢當年柳探花的案子嗎?柳探花當年與愛妻只有一獨女,名喚知晚,可惜她當年被家中僕人帶走,下落不明……與你買的畫背面的那個『晚』字,倒是一樣。」   其實他原先也不敢確定,不過剛才在寫下了含有「知晚」名字的詩句後,看著她的反應,他才十拿九穩的。   盛香橋,或者說應該是柳知晚沉默了好久,她沒想到成天復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探查到了她的底細,也許,成天復一直在懷疑她的身份吧。   如今後悔自己的不謹慎已經晚了,就是不知道他會如何去做。   若是慈寧王、董長弓之流知悉了她是當年冤死的柳鶴疏的女兒,必定不會容她,一定會斬草除根!   想到這,再聯想到盛宣禾突然希望她詐死的事情,她的面色蒼白,盈盈雙目裡慢慢蓄滿對未來無法掌控的茫然,直挺挺地坐在那裡,雖然沒有掉一滴眼淚,卻跟她躲在湖邊樹叢後哭時,是一樣的讓人心微微發疼……   成天復覺自己的話讓她誤解了,顯得自己倒像是嚇唬孤女的惡霸一般,於是道:「說這些不是為了嚇唬你。論起來,你也是我逝去的喬舅母的外甥女,本也跟盛家有姻親。盛家並非不懂知恩圖報的人家,你這些日子來對盛家幫襯甚多,我自當一力保全你後半生無虞,你放心,你的身世除了我,無人知道。」   跟這位成表哥相處了這麼久,她也知道少年並非會拿話誆人的奸詐之人。他向來都是做的多,說得少。   所以她選擇相信他的話,緩緩點了點頭,同時說道:「我……能請你幫我找找我外祖母家的親眷嗎?他們似乎也在當年的禍亂裡被連累到了。」   成天復一早就去查找這女孩親眷的下落,可是他不確定她想聽他了解到的事情,章家滿門的血腥含在嘴裡轉了轉,才遲疑道:「你的親人……大多離世,就算有還健在的,也大都改了名姓,無法找尋……」   不過柳知晚一下子就聽懂了。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氣,平靜問道:「我父親當年就算被人誣賴的罪行是真的,也不至於禍累妻族親眷。為何我外祖母一家卻遭此滅門橫禍?」   成天復緩緩說:「你外祖母一家當年雖然也吃了些官司,被查抄了家產,但並無太大的關隘,我打聽到的消息……似乎遭惹了什麼仇家,一夜慘遭悍匪滅門……」   聽到了這裡,柳之晚騰地站了起來,不敢相信的瞪大餓了眼睛,身體都在微微打顫,一把死死捏住了少年的手,顫聲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她的舅舅——總是喜歡抱著她買麥芽糖的小舅舅,還有她的舅母,大表哥,二表妹……在她無盡黑夜裡給了她安慰記憶裡的親人們,竟然……被屠戮殺盡,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的手指甲很用力,可是成天復任憑著小女孩死死捏著他的手,他知道自己此時跟拐杖是一樣的用處,用來支撐著面前這具羸弱的身體不至於在聽到噩耗時癱軟在地。   小娘娘其實早就料想到了親人們可能遭遇不測,可真的如此詳實聽到了,那奔湧的悲傷再次襲來。   看著少年緩慢,但肯定的點頭後,知晚拼命地咬著牙,突然抱住了少年挺健的腰,哇的一聲,痛哭了出來。   成天復略顯無措地看著抱著自己哭得痛不欲生的小姑娘,最後到底緩緩放下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讓她哭個痛快……   那天之後,香橋房裡的下人便稟告老太君,說是小姐有些感染風寒,這兩天就不來探望祖母,免得過了病氣。   如此反覆幾日,據說盛香橋的房裡藥湯針灸不斷,她的病似乎折騰得愈來愈厲害了。   恰好在這時,盛宣禾向朝廷告假,要回老家葉城修補老宅,主持個換梁禮。   大西王朝有先祖邊牧遺風,不似前朝考勤那般苛刻,而盛宣禾又是在閒職上,沒有什麼要緊事,所以陛下也就恩準,批了條子。   盛宣禾這麼勞師動眾,一家子全帶走,也是有緣由的。因為盛家每隔幾年都會舉家回老宅春耕,延續祖訓,並不算什麼新鮮事。   而且京城裡宅子大,人多嘴雜,加之還有王府安插的密探,防不勝防,盛香橋想要詐死實在有些難。   倒不如借著回老家的機會,在路途上讓盛香橋意外感染可傳染的「重症」,如此一來,為了避免過給家人病氣,便可以堂而皇之就地火葬,在老家出殯就是了。   成天復既然已經跟那小丫頭說定了,便立刻著手準備。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盛宣禾希望假女兒趕緊被送走,自此以後,他也可以跟慈寧王府一刀兩斷,免得受了未來的牽連。   而成天復也聯絡建寧船行的陳二爺——他在南洋的碼頭有商鋪子,每年會有手下幾次往來送貨,先前尋找真表妹的下落也都是陳二爺出的氣力。   讓他派人照拂著柳家遺孤去南洋落腳,也避免小姑娘人生地不熟。   可是這一切都安排好了,就在前往葉城的路上,凝煙捧著飯食回到安歇的小帳時,卻驚覺小姐……不見了!   成天復眉頭一皺,當初那小姑娘哭得肝腸寸斷,竟讓他一時忽略了她野草般的性子,豈是讓人那麼輕易擺布的?   柳知晚是趁著車隊宿營,下人們忙著造飯的時候偷偷溜走的。   盛宣禾此番回鄉,帶的全是知根知底的下人。那幾個王府派來的侍衛起初雖然也跟來了,可是他們昨日通宵夜飲,早起的時候全壞了肚子,一個個腿軟得上不了馬。   盛宣禾給他們尋了郎中後,便丟下他們,逕自上路了。若是她料想不錯,今晚天黑的時候,成天復就會派人將她偷偷送走,到時候就算那些侍衛追攆過來,只要人不見了,王爺就算不同意她詐死,也無可奈何。   可是知晚不想聽從成四少的安排,她壓根不想離開大西國境。   成四少的安排固然周全,他甚至說到了南洋那邊,已經為她買了田產地鋪,以後自立門戶也吃穿不愁,但是就此在南洋生根後,想再回來大西也根本不可能了。她猜想成四少的耳目一定會暗中監視她,絕對不會允許她再回大西。   大西國土上固然已經沒有了她的親人牽掛,可是……還有無盡的仇恨讓她日夜難眠!   外祖母家世代行醫,並非什麼富貴燻天的人家。能夠屠戮一大家子的悍匪為何放著那麼多開設金鋪銀店的大戶不做,偏選了剛剛被抄家的人家打劫?   還有陷害父親於不義的慈寧王府和田家,他們可都是一個個的安享富貴榮華呢!   所以就算南洋的生活是她夢裡嚮往的世外桃源、人間樂土,大仇未報,何敢獨自偷生?   這般拿定主意後,知晚便決定尋機逃跑。   反正盛家就是希望長女暴斃而亡。她走了之後,隨便盛宣禾編些瞎話。   只可憐祖母,對她一片摯誠長輩之心,若是驚聞她突然去世,會不會傷心難過,食不下咽?   逃跑出來的柳知晚微微嘆了一口氣,在樹林子裡換上她順手偷來的一個小廝的衣服包,換上男子的服飾,又紮好了髮髻,在臉上抹了些灰土後,便抬頭辨了辨星星的方向,朝著林外走去。   就算盛家發現她逃了,也不敢大張旗鼓地來找。她事先已經偷偷查看過自己私藏的地圖,距離此處三裡便有碼頭,船隻可以通往運河,至此便可以去好幾個鄉縣。雖然沒有戶籍牌子會難一些,但是只要有錢銀,她到時候總能想到法子的……   她並沒急著尋船,而是在附近偏僻的村落,尋個寡居老婆子,跟她買了足夠的烙餅鹹菜和皮水袋子後,又向老婆子細細打聽了南下的水路,在老婆子的注視下上了船,卻在半路下船,又折返回老婆子的村落,在村頭的一處偏僻的山腰,爬上了高高的大樹。   這棵大樹的樹杈粗壯結實,這兩天她打算吃喝都在樹上,不到萬不得已,絕不下來。   成天復就算派人來尋,一路尋到這裡,也會在那老婆子的嘴裡打聽到她上船的消息。這村頭的船隻每天要拉載許多過往客商,盛家也差不到她是在哪裡下的船,這樣盛家只會以為她坐船逃跑了。   所以知晚就等有人尋到這裡。他們打死也不會料想到自己又折返回來,所以呆在村頭大樹上既可以方便看見村裡的情況,也能避免被人尋到。   只是待在樹上夜裡睡覺時會有些難捱。   知晚乾脆將包裹裡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包裹皮裹住了腦袋耳朵禦寒,然後用綁繩將自己綁在樹杈上睡,免得睡熟翻動時掉下樹去。   她儘量不喝水,不吃東西,免得頻繁下樹,有時候難捱了,就告訴自己再忍幾天就可以下樹,繼續趕路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做好這一切不久,她便遠遠看見有一隊人馬進了村,過一陣後又出了村子,順著鄉路朝著河碼頭的方向跑去了。   看來一切都跟她預料的那樣,就算成天復不想殺她,可一定會押解著她去南洋藏匿的。   她現在還不能下來,保不齊那成天復尋不到人,又折返回來。只要她躲在樹上,那麼此處便是「燈下黑」的意想不到之地。   可就在這天夜裡,知晚正蜷縮著身子打瞌睡睡,忽然聽到樹下有隱約的說話聲。   「打探到他們現在在哪落腳嗎?」   知晚猛地睜開眼睛,朝著樹下看,發現是一個高壯的黑衣人領著一群人在說話。   就在這時他面前的另一個人說道:「啟稟統領,盛家人給我們哥幾個下了藥之後便一路向東。我們當時雖然腿軟上不得馬,卻買通了客舍裡的一個跑腿過去偷偷跟蹤他們,那個夥計回來跟我們報信時,盛家人在運河邊緣的碼頭處停扎之後,便不再前進了。」   天色太黑,知晚看不到人臉,可是聽到這人說話的聲音,立刻辨別出這人應該就是慈寧王爺安插在盛家的眼線。   他總是時不時在自己的眼前晃,知晚記得他說話的聲音。   現在,他們說的應該是盛家人的行蹤。   那個統領聽了之後,冷哼了一聲:「王爺有令,要將這事兒做得漂漂亮亮,偽裝成劫匪打劫肥羊,等人殺乾淨後,別忘了將這幾本帳放置到盛宣禾的書箱子裡。」   那人聽了卻有些遲疑,低聲問道:「這真的是王爺的命令,這盛家不是跟王爺有親嗎?為何要下此狠手?」   那統領回手啪的一聲,就狠狠給了這人一巴掌。   「王爺做事,何時還要跟你們這些人解釋?你們盯不住人,被人下了藥,差事都跟丟了,還有何臉質問。」   不過也許是為了打消屬下們的疑慮,做事更勤勉一些,那統領還是緩了緩口氣道:「盛宣禾跟王爺不是一條心,幸好他若死了還有些用處,最要緊的就是這幾本帳目,一定要替換掉,放到盛宣和的箱子裡。做好了這些,王爺會有大賞的。至於剩下的人……一個活口都不要留!尤其是盛宣禾、成天復,還有那個假閨女,這三個人一定要多補幾刀,記住了沒有?」   那人挨了巴掌,不敢再質疑統領說的話,只連連點頭。   那統領又細細吩咐了他們殺人換帳本的細節之後,便領著人紛紛上馬,朝著盛家紮營的方向一路疾馳奔馬而去……   知晚僵硬在樹杈上,一瞬間腦子裡嗡嗡響,渾身如陷入冰窟一般……   她知道,嶺南章家的滅門慘禍,就要在盛家重演了。   此番盛宣禾為了避人耳目,並沒有帶太多的家丁。府裡女眷又多,可是那些女眷丫鬟在這幫兇徒面前都是不頂事的。   成天復雖然武藝高強,但是雙拳難敵四手。這些人是有備而來,又在暗處,若是用迷藥暗中給水源下毒,更可以逸待勞,從容補刀。   在片刻的功夫裡,知晚想了很多,也不由自主地權衡利弊。   若是盛家人死了,對於她來說……也不錯,王爺他們殺了人,發現自己不在,也不見得會繼續尋找。自己只要避過了這一關,再沒有人逼著她去南洋,自己只要劃破了臉,就能避開王爺的追捕。   成天復雖然沒賣藥鋪,卻按照藥鋪的市價給她折算成了銀票。有了這筆銀子,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很多的事情。   再說她只一個人,就算是現在跑去報信,盛家人恐怕也來不及準備什麼,她不過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罷了。   如此安慰了自己之後,她深吸一口氣,閉合上眼睛準備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繼續睡自己的覺。   世間苦難本就如修羅地獄,她不是菩薩,自救尚難,渡不了不相干的人。   只是腦子卻不聽勸告一般不斷翻騰,一時是祖母故意繃著臉說她是饞貓,卻一味給她碗裡添菜的情形……還有懷胎在身的嫡母王芙,一臉微笑的往她的頭上插釵子,凝煙淚眼婆娑地拉著她的手,讓她在南洋尋個好人嫁了……   她從小被拐賣之後,與之相類的親情便不再曾擁有,而在盛家的那幾日,雖然並非給她柳知晚的親情,卻也是久違的溫暖。   最後,她的腦子裡閃過的是在燈市長街,遞給她熱飲的那個翩翩少年。他一臉嘲諷無奈地說,做到無愧天地良心,無愧自己是何其的難……   如此想了一番之後,當柳知晚雙腳落地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無意識地解開了綁帶,從樹上滑了下來。   她自嘲的一笑,卻已經打定了主意。   當年自己的父母遭遇橫禍,遠在嶺南的外祖母一家被屠戮殆盡。那時的她還小,什麼都做不了。   可是現在她明明還可以做些什麼,避免盛家遭遇跟章家相類的禍事,為何要昧著自己本心不做,讓後半生留有遺憾呢?   那位盛家的老爺固然不可愛,但是她在盛家裡呆了足有一年,怎能不對祖母她們產生些感情?   祖母也好,王氏也罷,甚至還有一直跟她依依不捨,偷偷哭著別離的凝煙,這些人都有各自的可愛。她絕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像羔羊一樣被斬殺,然後像薛家鐵匠夫妻那樣,被歹人將腦子裝在匣子裡……   想到這一刻,御劍女俠的膽氣橫生,知晚覺得自己渾身都有一股子沖天劍氣。   第46章   脫下了身上裹著厚重的衣服,她快步朝著村落跑去。   那些殺手都騎馬前行,她光憑兩條腿是跑不過他們的,所以她打算入村去買一匹馬,趕回去給盛家通風報信。   可惜這個村子太窮,壓根就沒有養馬的人家。知晚咬了咬牙,花了大價錢,最後挑中了一匹拉車的騾子。   看著那騾子慢騰騰地邁步,知晚就有種想揮舞鞭子的衝動。但這個關節,也不好再挑剔什麼,套上馬車之後,她又僱了賣馬車和騾子的老頭,駕車帶著她朝著歸路走去。   她知道,騾子就算跑斷了腿,也不會趕在那些殺手的前面。只盼著那些殺手尋求穩妥,須得布置一番,能給她容些時間。   在臨出村時,她一眼看到有一家準備修繕房屋,所以牆角有幾袋石灰,她扯了些碎布,包了幾包塞入懷裡。   不過當她快到盛家的營地的時候,突然路旁有人飛身上了馬車,一把將她摁在了馬車上。   知晚嚇得忍不住短促地叫了一聲,可定睛一看便看到了少年那對憤怒的眸子。   不等她張嘴說話,成天復似乎先鬆了口氣,然後冷聲質問道:「你是怕我不守信,所以非得獨自逃跑嗎?」   知晚沒有說話,抿嘴看著他。直到少年臭著臉,硬邦邦地將一個包袱遞給了她:「你若不願意去南洋,盡可以說,我派人護送你離開便是了。再說就算去了南洋,也不過讓你呆個三五年,等你的樣子再變一變,就可以回來了。我並非是將你賣在那裡。你一個女孩子這樣獨自上路,何等危險,若是再遇上人販子,就算你再賣弄些小聰明又如何?……神仙都救不了你!」   很顯然,成天復話裡的擔心多過憤怒。她過年就是十三歲了,半大的女孩子,偏偏容貌越長越好,就算扮成男孩一人趕路,也會被賊人惦記上。   現在看她無恙,成天復直覺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柳知晚低頭默默打開了包裹,發現裡面是他當初給她的那件貂絨披風。   現在雖然入春,但是寒風料峭,穿一般的襖子還是不禁寒,可她只帶走了金銀,並沒有帶走什麼禦寒的名貴裘衣。   很顯然,少年並不是要抓她興師問罪……   知晚猛地抬起頭,儘量簡潔地跟他說道:「快!找些人來保護你的家眷,慈寧王府派出殺手要裝成劫匪,殺戮了你們全家。」   成天的瞳孔猛地一縮,緊聲問道:「你說什麼?」   於是柳知晚就將她之前聽到了那些話,跟成天復簡短重複了一遍。   成天復看著柳知晚,她應該是特意僱馬車折返回來的,而來這裡絕對不會是為了說一段荒誕不經的謊言。   雖然他的腦子還在飛快地轉,卻對知晚開口道:「你就在這待著,不要在靠近營地了,若發生了什麼,自己躲好!」   說完他站起身來翻身上馬,帶著小廝青硯轉身便朝著盛家的營地跑了過去。   柳知晚給老頭一些錢,讓他走了之後,左右看了看,快速地上了一個小山坡,再次爬到一棵大樹之上。   此時只是天色還沒有全黑,這裡距離盛家的營地還很遠,但是依稀可以看到那裡開始生起了火,準備造飯了。   也許太陽落山的那一刻,便是殺手傾巢而出之時,留給成天復的時間並不是很多。   而王爺派出的都是殺人如麻的練家子,有備而來,人數不少。   就算成天復及時趕到,就憑他一人之力也救不了盛家全家。   想到這裡,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布包,這是她方才出村時備下的幾包石灰粉,關鍵時刻保命之用,除此以外,就是一把盛家帶出來的切果皮的木柄小刀。   現在,該傳遞的消息已經告知了成四少。她什麼也不能做,唯有耐心地等。   就在夕陽西下時,有一道信號煙花沖天,爆出淡藍色的煙。緊接著遠處傳來了讓人心顫的慘烈叫聲,緊接著就是廝殺的聲音。   知晚就算站在高高的樹杈上盡力遠眺,也看不到什麼。只覺得那廝殺聲似乎越來越近。   過不了多時,居然有兩輛盛家的馬車,急匆匆地順著野徑朝這邊狂奔過來。   柳知晚趁著還沒有完全沉下的夕陽餘暉,一眼認出了那跑過來的馬車看上去好像是盛老爺的,而隨後趕來的那一輛馬車上面站著老僕,好像是秦老太君身邊的人。   看來盛家人拼盡了全力,讓老太太和老爺先走。可就算是這樣,兩輛馬車的後面依然有四匹烈馬在追攆。   那兩個車夫將馬鞭子甩的飛響,恨不得推著馬向前飛跑。但是在這泥濘的山路上,時不時會有些坑窪之處。   第二輛馬車在疾行時,正好被一塊大石卡住了前面的輪子。   當盛老爺的馬車向前急速飛馳的時候,後面的馬車輪子就這樣咔嚓一聲,卡得輪軸都被折斷了。   那馬車咔嚓一聲,栽歪了下來,馬車裡的人也一路從車門口滑了出來。   盛香橋這下看清楚了,原來坐在馬車裡的不光是老太君,還有懷著身孕的王氏。   在這逃命的關口,大家都是自顧不暇。   馬車上的車夫還有家丁眼看著老太君的馬車毀壞不能繼續走了,便爭搶著紛紛跳下車,一路驚恐呼喊著向前跑去,只剩下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媽子哭喊著要將老太太和王夫人扶起來,準備扶著她們往路邊的野草甸子裡逃命。   眼看著落單馬車上的老人和孕婦只有兩個僕婦管顧,跟在後面的四個兇徒不約而同,立刻分了工。   其中兩匹馬繼續向前狂奔,去追趕盛老爺的馬車。而另外兩個人則從馬上下來,拎著明晃晃的尖刀,一臉兇相的來到馬車旁,準備提刀將老太君,王氏和兩個僕婦都捅殺乾淨。   可就在這時,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大喊,兩個兇徒立刻回頭,只見一陣風裹著滾滾的石灰突然吹了過來。   那兩個人猝不及防,正好被迷了眼。當抬起頭時,努力眯著眼向前看去,只見對面跑來一個小小的身影劈頭蓋臉,又補了兩包石灰正砸在他們的臉上。   那石灰一入眼睛可要了人的命,兩個兇徒疼得頓時摔倒在地上,然後揮舞著手裡的刀,瘋狂地往四周劈砍。   柳知晚趁著這機會,對那兩個看傻了的婆子道:「快,抽出杆子把他們手裡的刀打落下來!」   像這種長途羈旅的馬車上一般都備有竹竿子,可以撐起涼棚,方便停下來歇息飲茶。   被小姑娘這麼一提醒,那兩個老媽子連忙從車板子下抽出長杆子朝著那兩個揮刀的兇徒擊打過去。   她們倆雖然年老,可是體格強壯,因為一直不斷做事,手上很有一把氣力,拿出收拾小丫鬟們的勁頭,用長杆狠狠抽打歹徒的腦袋和脊背。   而知晚則撿拾起地上的石子,瞄準那兩個兇徒的腦袋狠狠投擲而去。   就是這樣,三個全不會武藝的婦孺竟然讓兩個睜不開眼的兇徒有些狼狽不堪,片刻的功夫,就被打得頭破血流。   可是倆個閉著眼的兇徒很快就鎮定下來,尋著聲音朝著她們撲去,胡亂揮舞手中的長刀。   其中一個老媽子不幸被那刀一下子劈到肩膀上,慘叫著摔倒在地。一個睜不開眼的兇徒立刻奔了過來,舉刀就要砍。   知晚連忙撿起滾落在路旁的車輪子,扔在了那老婆子的身上,硬生生地替她擋住了幾下要命的。   就在這時,不遠處再次傳來馬蹄子聲,知晚心裡一緊,生怕是兇徒的援手到了,可是抬頭看時,卻是一個三十多歲,滿臉黑胡,員外打扮的中年男子領著五六個夥計騎馬而來。   待遠遠看到這邊纏鬥的情形時,那領頭的黑鬍子員外暴喝一聲,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朝著纏鬥的人群撲來。   知晚心裡一驚,要再掏石灰,卻發現石灰包已經用完了。可就在這時,她發現那位員外是衝著兇徒而去,竟然三下五除二便擰斷了那兩個兇徒的手腕子,跟著他帶來的夥計們將這兩個兇徒按倒在地。   「將他們的下巴卸下來,免得龜兒子們咬舌自盡。」那員外很是嫻熟地吩咐道,他手下的夥計們應聲將兩人綑紮起來。   秦老太君顧不得謝恩,顫聲道:「這位恩公,我兒子的馬車還在前面,有兇徒在追攆他們。」   那員外不待老太太說完,已經翻身上了馬車,留下了兩個夥計保護著老太太她們,然後繼續一路向前奔馳,去追攆前面那輛馬車去了。   秦老太君驚魂未定,卻轉身定定看向了失蹤了幾日的「孫女」。就在孫女出逃的這幾天裡,兒子盛宣禾終於跟她說出了當初跟慈寧王商議李代桃僵的事情。   不過盛宣禾肯說出來,是覺得木已成舟,既然那丫頭逃了,正好可以讓她詐死埋名。   只是若是還瞞著老太太,依著母親現在對盛香橋那丫頭的喜歡勁兒,只怕要害得老太太傷了心肺。   所以就在成天復帶著人去尋那假丫頭,找了兩日無果後,而老太君又不斷追問香橋為何一直在營帳裡不出來時,盛宣禾也是被逼得沒法子了,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告知母親。   老太君在驚聞了兒子欺瞞自己做下的這一切之後,氣得用拐杖連連抽打兒子,直罵他糊塗,居然跟成天復那樣半大的孩子做下這等瞞天動地的事情來。   盛宣禾苦著臉道:「母親,你也不想想,要是香橋私奔被傳揚出去,我們盛家滿府都沒法做人,就是為了孩子們,我也不得不想法子遮一遮啊!」   就在他被老太君責罵的時候,王芙遠遠地看見了夫君好像在挨訓,便走過來準備叫婆婆吃飯,好解一解相公的為難。   可是她剛剛走近,想要勸慰一下,身後的宿營地突然傳來了一陣廝殺聲,只見二十餘個蒙面人,突然從營地一側衝了出來,一個個拿著明晃晃的刀劍見人就砍。   因為說話要避人的緣故,盛宣禾和老太君站得離宿營地遠了一些,正好站在了馬車的邊上。   恰好今日他們原是準備繼續趕路的,馬匹都已經套好了。一看營地有人來襲,便直覺著想要逃跑,於是盛宣禾將母親和王氏推上馬車之後,自己也跟著上了一輛,然後催促車夫一路狂鞭驅趕馬車逃了出來。   現在老太君得救,可是再看到這個她一直以為是香橋的假孫女兒時,心中感慨萬千,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拉住了她的手,復又慢慢放開,再一把抓緊,眼淚唰的一下掉了下來。   王氏不知李代桃僵的事情,也不知眼前盛香橋的底細,只一把抱住了繼女,劫後餘生大聲慟哭了起來。   不過現在也不是能靜下心來跟這丫頭細細說話的時候,畢竟那宿營地裡還有好幾十口子人呢!   老太君連忙問留下來看守殺手的那兩個夥計,他們是何處的貴人,是否知曉宿營地裡的盛家人的情況?   那兩個夥計抱拳說道:「回稟老太太,我們是建寧漕運船行陳二爺的鏢師。您府上遇險的時候,二爺的船正好在你們宿營地的附近,成四少及時發出了救急的信號煙火,我們立時就趕了過來。營地那邊有您府上的幾個護院被砍傷了,但並無大礙,至於剩下的人都安然無恙,請您放心,我們也是制服了他們,才發現您和盛老爺上車已經逃出去了,二爺這才領著我們追了過來……」   就在這時,成天復也騎馬趕到。只是他身上原本月白色的長衫如今沾滿了血跡,緊束的髮髻也凌亂了,手背和臉都有傷痕,正淌著血,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殊死的搏鬥。   當他路過這裡的時候,飛快地掃了一眼外祖母和王氏,還有站在一旁的香橋,見她們無恙,而聽到舅舅還在前方時,繼續快馬加鞭,向前追趕。   柳知晚想起成天復說過,他委託了建寧漕運船行的陳二爺護送自己離開,看來並不是哄騙她的。   正是因為陳二爺一直等著成天復送人來,所以正好應了盛家的急,及時出手化解了這場危難。   她看眾人皆已經轉危為安,便想悄悄離開。   可是祖母卻開口道:「丫頭,你什麼都不想跟我說,就這麼悄悄地走了?」   知晚看著祖母望向她的眼神,隱約猜到她應該知道了什麼,一時訥訥不知說什麼。老太君礙著有王氏在場,不好說破,只對她道:「好好呆著,世道這麼亂,你一個小姑娘不要亂跑,等……你爹回來再跟我慢慢講……」   王氏倒沒有留意那祖孫二人說什麼,她這麼一折騰,孕吐得厲害,也壓根來不及思考病了幾天不見人的盛香橋,為何方才猶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現在這裡。   知晚被老太太拉住了手,自然不好再偷偷溜走,便坐在了太君的身邊乖乖地等著消息。   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盛老爺的馬車被人驅趕回來,秦老太君連忙站起。   雖然秦老太君的眼神不好,可是王芙一眼便看到那馬車帘子上潑著好大的一塊血跡,不由得身子微微打晃,若不是知晚在一旁攙扶,就此就要軟軟倒下了。   待得馬車近了,成天復和陳二爺都下馬來迎老太君。秦老太君在老媽子的攙扶下,踉蹌過去,喚著兒子的名字,就要親自去揭開馬車的帘子,卻被外孫成天復先攔住了。   老太君也是久歷生死的老人,此時心裡滿是不好的念頭,只深吸一口氣,攥住了外孫子的手腕,開口道:「你大舅舅可在車裡?」   成天復點了點頭,可是眼圈卻紅了,頭上也迸著隱隱的青筋。   老太君厲聲道:「究竟是怎麼了?倒是痛快跟我說啊!我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太太還怕個什麼?你們以為什麼都瞞著我,我就能長命百歲嗎?」   陳二爺這時一臉羞愧地走上前道:「老太君,您儘管打罵我吧!我趕過去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盛大人他,他已經……」   這時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了成天復,踉蹌走過去掀開了那帘子——片刻的功夫,一聲聽著人心發顫的哽咽,從滿頭華發的老太太的喉嚨裡迸濺出來……   原來,陳二爺到底去晚了一步。   當他急急趕去時,那兩個黑衣人已經上了馬車,其中一個直直的將刀伸進了車裡,盛宣禾身中數刀當場就沒命了。   等成天復趕到的時候,陳二爺已經手刃了那兩個賊人,但是也於事無補。   秦老太君早年喪夫,臨到了老年時又親眼看著兒子橫死,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自不必言。   當回到營地的時候,王芙已經哭暈了,幸好知晚一直在給她施針,又命人拿了保護心脈的丹丸讓她含著,才算護住了心脈。   老太太的悲痛並沒有別人預期的那麼綿延。兒子沒了,可滿府的人還在,不能沒有主心骨。   秦老太君是將門虎女,她的母親當年也是陪著父親上戰場,親眼見到兩個兒子戰死在眼前。老太君從小便聽著這樣的真實故事長大,只懂得一個道理:越是危急的時候,軟弱的眼淚越是無用。   所以,現在老太太硬生生是抑制住了滿腔的悲憤,只叫人照顧好懷有身孕的王芙,她的腹內是盛家現在唯一的一點嫡親骨血,容不得半點閃失。   然後老太太讓人打了水,親自給盛宣禾的屍首梳洗,因為此處沒有棺槨,只尋了乾淨的棉被包裹。   白髮老人驟然像又老了十歲,顫抖著胳膊,親自給一動不動的兒子擦拭緊閉的眉眼時,一旁伺候的老僕都快要哭得斷氣了。   梳洗整理兒子的屍首之後,秦老太君將成天復和她的那個假孫女兒叫到了一處僻靜的營帳裡,叫人把守不得入內,然後細細詢問問他倆這一場飛來橫禍的來龍去脈。   舅舅慘死,成天復再少年自大也不敢隱瞞,跪在外祖母的面前,一五一十地說了大舅舅與慈寧王的約定,同時也道出柳知晚的身世。   而柳知晚則低低說出了自己無意中聽聞到慈寧王殺手私下裡的話,以及自己匆忙趕回來報信的經過。   老太君一直仔細地聽著,直到二人說完,她才緩緩起身,來到了那跪在自己面前的小丫頭跟前。   知晚一直低頭,見老太君走過來,原本以為她是要責罵自己的欺瞞,沒想到滿頭白髮的老人卻顫巍巍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柳知晚嚇了一跳,連忙要扶來太君起來,可老太君卻握著她的小手道:「丫頭,若不是你及時報信,讓天復有了些準備,今日我盛家上下幾十口人都要像我兒子那般慘死在暴徒的刀口之下,你是我滿府的救命恩人,我老太婆怎麼跪著感謝你,都不為過!」   且不說前來報信的恩情,若不是這小丫頭當時從樹上跳下,用石灰迷住了那兩個殺手的眼睛,她和王氏此時也只能躺在兒子的屍首旁邊。   只是出乎秦老太君意料的是,這個女孩竟然是故人之女。想到她是當年宮裡那位頗為傳奇的女官夏錦溪的外孫女,秦老太君的心裡真的是百感交集。   不過柳知晚真的受之有愧,她一心希望盛家能夠避免章家慘死的結局,可最後還是晚了一步,讓盛宣禾慘死在了賊人的刀下。   就在這時,成天復拿出了幾本血跡斑斑的帳本,呈遞給了祖母道:「這是我們在捉到了殺手身上搜尋的帳本,這封面和裡面的內容都與舅舅此番攜帶的戶部帳本字跡相同,然而裡面的帳目截然不同,幾乎可以假亂真。舅舅這次原本是準備路上核查完畢,待回了京城便要轉到……我父親的手上,徹底做完鹽稅核查交接的……這些殺手殺人,就是為了將這幾本帳替換出來。」   老太太接過了那沾染血跡的帳本,又將兒子書箱子裡的帳本子拿出來比對,待看了幾行,實在當時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便問成天復:「依著你看,慈寧王派這些殺手過來,目的又是為何?」   成天復狠狠捏了捏手,言簡意賅道:「借盛家慘禍,製造鹽稅大案,扳倒田家,湮滅自己的貪汙罪證。」   第47章   他雖然沒有說主謀為誰,但是老太君已經心知肚明。   她記得兒子先前跟她說過,慈寧王幾次透話,希望他借著手頭還有幾本帳的時候篡改了內容,抹掉董長弓私扣鹽稅的罪證,卻放大田家嫡系的貪墨罪證。就此將禍水引入田家,坐實田家監守自盜的罪名。   可是盛宣禾做官一向謹小慎微,雖然碌碌無為,但也沒有貪贓枉法過,自然委婉回絕了慈寧王。   這王爺惱羞成怒,便拿盛香橋的事情要挾兒子,沒想到嚇破了兒子的膽子,立意讓假女兒詐死,免得被王爺攥了把柄。   盛家的長女先是生病,然後盛宣禾告假要回老家,自然被王爺一下子看出了他的心事。   這心狠手辣慣了的王爺,最後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來了殺手準備喬裝成山匪搶劫,再趁機換了帳本來個死無對證。   對於慈寧王爺來說,盛家如今已經是全無用途的棋子了。陛下派田家來查董長弓的帳,就是要卸掉他的左膀右臂。   若是盛家滿門慘死,可以讓萬歲轉移視線,進而懷疑田家獨大,那是最好不過的了。畢竟誰都不會想到,慈寧王爺會如此不顧情誼,親自派人殺了自己兒子未婚妻一家。   如此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辣作風,真是叫人不寒而慄。   秦老太君弄明白了這些,半響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問成天復:「你覺得我們該如何替你舅舅伸冤?」   成天復沒有說話,可是眼底的血絲卻漸漸泛紅。秦老太君比盛桂娘還了解天復這孩子,開口道:「無論你腦子裡此刻有什麼驚天背理的鬼念頭,都得給我打消了!少年衝冠一怒,固然痛快了自己,卻不管不顧坑害了家人!我們盛家死了你大舅舅一個,就足夠了!」   說到這裡,老太太勉強止住了滿腔悲意,繼續道:「你請陳二爺將這些被抓的暴徒,連同兩本帳目都送到京城的刑司那裡。隱去丫頭聽到的那些話,你只說回鄉途中遇到匪人劫掠,幸而請了鏢師協助,擊退俘虜了這些匪人……而盛大人不幸中刀,不治身亡,懇請司尹查明案情,還盛家一個公道。」   成天復道:「外祖母不可,刑司裡大半是慈寧王的親信……」   老太君揮了揮手:「我就是要將這些人送還到慈寧王的手裡,難道你還要真的升堂開審,審問出陛下的兒子殺了盛家的兒子?別的不說,依著慈寧王的豺狼兇性,你將他逼入窮巷,他豈會善罷甘休?你大舅舅如今沒了,盛家滿府都是婦孺女眷,如何跟他爭鬥?」   成天復捏緊拳頭不再說話。   柳知晚小心翼翼地提醒秦老太君道:「可是……就算盛家識趣,慈寧王恐怕也不會領情,他若執意斬草除根,只怕……」   秦老太君疲憊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原也不指望那個畜生領情。但是你們想想尋常人家裡的孩子犯了錯,自己作父母的都是打得罵得,但若是別人逼迫著他家教訓孩子,總要生出許多的不痛快。普通人家如此,天子更甚!他自己的兒子品性如何,他自有打算。可是我們盛家死了人,便哭天搶地逼迫著陛下做主,讓他親手懲治自己的兒子,那就是為難陛下,逼迫著陛下殘害自己的骨肉!所以,既然要做人情,就要一做到底,錯全是我盛老太婆的錯,跟慈寧王沒有幹點干係……這份人情,是要做給陛下的。」   說到最後,忠直一輩子的老太太語氣有著難抑的悲憤,老淚已經縱橫滿面。   可憐她身為秦府公侯嫡女,世代忠良,自己的獨子如今慘死,她卻不能去宮門前擊鼓鳴冤,為兒子沉冤昭雪,是何等的悲哀悽涼。   可是為了自己的兒孫,她只能忍一時不能忍,留全了盛家的骨血,也……要留全夏錦溪故人最後的這點骨血。   ……   盛家回程秘不發喪,直到盛家將抓捕的歹人送往刑司,盛宣禾被害的消息才傳揚開來,隨後的幾天裡,盛府的慘案轟動了整個京城。   慈寧王原本篤定這一遭必定得手,畢竟這樣的事情,他的手下以前做過無數次了,所以這次花費的時間略長了些,他也沒有太擔心。   但是他沒想到這次他的屬下全軍覆沒。而盛家回程竟然不走陸路,一路坐了小艇快舟而歸,害得他半路安排的眼線都落了空。   等到他得信兒的時候,盛宣禾的屍體已經擺在了刑部大堂上,而老太君披掛誥命霞衣,領著孫女入了深宮面聖。   他已經得了信兒,父皇聞聽此消息震怒異常,直接召了刑司尚書入宮陳述案情。   就算他的親信想要截留證據也已然有些來不及,尤其是那要命的兩本帳冊,也只能先讓父皇看過。   聽到這,急得慈寧王一跺腳,在王府的庭堂亂轉,想著如何應對父王,再與盛家那個老虔婆對峙。   不過想到自己還攥著盛香橋乃是假冒的把柄,慈寧王略略安心,若是盛家不依不饒,將盛宣禾的死往自己的身上推,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在朝臣面聖時,只當自己是才知道盛香橋是假冒的事實,奏請父皇治了盛家滿門的欺君之罪。   父皇雖然嚴苛,卻不是能狠手殺親兒子的人。盛家若胡攪蠻纏,必定惹了父皇不悅,到時候只需要一個引子……   慈寧王想到這,倒是徹底鎮定下來,兀自冷笑,只等著到時候來個絕地反擊。   再說陛下,乃是先聽了尚書陳情之後,才親自召見了痛失愛子的老夫人。   雖然刑司尚書說得無比含蓄,但是那兩本帳擺在眼前時,真相幾乎呼之欲出。   陛下氣得當時就掀了龍案,奏章硃筆揚得到處都是——「他這是要上天!竟然膽敢刺殺朝廷命官!真是熊心豹膽,大西的天下裝不下他一個小小的王爺了!」   順和帝發完了一通脾氣之後,也有些頭痛。他雖然惱恨著慈寧王的膽大妄為,可他到底是自己長子,如今也是他諸多兒子裡建功頗多的一位。   若是以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懲處皇子,臉上最無光彩的是他這個當老子的。   等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當爹的都要擦一擦兒子的屎屁股。他是皇帝,也不能免了這份前世的冤孽,只能硬著頭皮準備見苦主了。   現在人家死了兒子,不能不接見撫慰一番,替他的那個混帳兒子跟秦老太君賠個不是。   秦家德高望重,盛家也是幾代賢臣,現在老太君的獨子落得這般悽涼下場,同為老人怎麼能不感知一二?   等老太君在盛香橋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入順和帝的書房時,順和帝親自起身相迎,命太監端椅子,免了老太君的跪禮。   可是老太太卻拉著盛香橋跪在了地上,開口就是請陛下寬恩,饒恕盛家的欺君之罪。   順和帝已經做好了被秦老太君慟哭痛訴,咄咄逼迫控訴的準備,卻壓根沒想到老太君入宮不申述冤情,卻先自領罪。   他自然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秦老太太眼中含淚,顫顫巍巍地半抬起頭,低低講述了盛家家門不幸,孫女與戲子私奔出逃,兒子糊塗,為了維護家門名聲,更是怕她這個老太婆子傷心累神,竟然從鄉下買了個容貌肖似的小丫頭,頂替了孫女香橋。   若不是這次兒子遇襲,臨終留言懺悔,她老太婆子至死都不會知道兒子犯下了欺君之罪。   順和帝自詡久歷風雨,就算邊關驟起戰火也能巋然不動。可聽了盛家的這一出李代桃僵,他也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從頭到尾,他都是詫異地盯看著一旁跪伏的那個小姑娘……被老太君這麼一說,他也覺得這小姑娘跟他記憶裡的盛家小姑娘不大一樣……   若是換了旁的時候,陛下聽到這等荒誕不經的事情,必定要沉下臉來問責欺君之罪。   要知道盛香橋可是許配給皇室子孫的。這般李代桃僵,換成了鄉下小姑娘,擾亂了皇室血脈,成何體統?   可是現在幹這事兒的盛宣禾已經躺在了刑司的驗屍板子上,殺了他的,是慈寧王那個混帳。   跪在大殿上領罪的,也是個被兒子一直矇騙的老太太,而且這老太太還是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   順和帝實在是不好在這個關節兒發出雷霆之怒,問責盛家的過錯。   所以在低聲怒罵了一句「簡直荒唐」之後,他緩了緩,詢問老太太:「除了盛家小姑娘的這件事以外,老太君還有什麼想說的?」   老太君跪伏在地道:「盛宣禾犯下欺君之罪,死不足惜。然則他還沒來得及在陛下面前謝罪,便被盜匪亂刀砍死,此乃天公作罰。若不是我身邊的這個丫頭臨危挺身而出,我和兒媳王氏也要慘死在刀下,是這丫頭不惜自己的性命,救下了我二人,也算是給我王家留下了一線的血脈。她原本就是個鄉野小丫頭,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被她的婆婆私賣給了盛家,也是個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所以老太婆倚老賣老,今日入宮就是想求陛下開恩,寬恕了這丫頭的欺君之罪。」   陛下沉著臉,瞪眼看著那個小丫頭冷冷的問道:「你是何時冒名入了盛家的?」   那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咽了咽口水,小聲說道:「就是陛下壽宴那會兒……民女原本只是卑賤村姑,一輩子都應在井底做個見不得天的蛤蟆。以前在村裡,總聽私塾先生講起陛下的賢德愛民,雖心生嚮往,卻也知雲泥之差,這輩子都不能見如此聖人。也不知是前世修來了何等的福分,今世竟然有幸一入皇宮,親眼目睹陛下聖顏。那日見了陛下的神仙樣貌,心裡真是一陣的激動心慌,差一點兒就說不出話來了,能見陛下的聖佛真顏,民女……民女就是……死了,也此生無憾!」   她最後說「無憾」的時候,卻是害怕得眼睛緊閉,一副硬撐著說大話的樣子。   若不是這丫頭旁邊還跪著一個剛剛痛失愛子的老命婦,陛下真的會一不小心被這丫頭言不由衷的溜須拍馬給拍得笑出聲來。   都犯下了這等欺君之罪,居然還不忘恭維他是個老神仙。這盛宣禾別的本事不多,挑選人才倒是一等一的好,竟不知從哪個村野裡翻撿出這麼一個小活寶來。   看著她靈動的大眼睛,再想想她之前舞南戲,扮小嫦娥時的活潑勁兒,也不難想像她在盛府裡是如何彩衣娛親,討得盛家老太太歡心的。   最主要的是,對著這小丫頭肖似錦溪的那張臉,順和帝真是有些說不出重話,更別提要命人將她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只是原來的那個盛香橋膽子也是太大,居然做出這等子有辱家門的事情。   可是此時此刻,聽著盛家出了家醜,竟讓順和帝暗暗鬆了一口氣。   最起碼,在教子無方這方面,秦老太君與他也不逞多讓,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老太太從始至終都沒有提慈寧王派人迫害盛家的事情,這也讓陛下的心裡稍微一寬,他想了想道:「盛大人雖然荒唐,但也是一片至純的孝心。幸而他還沒有荒唐到底,最後還是跟老太君你說了實情,至於這個丫頭……」   沒等陛下說完,老太君再次叩首道:「這些日子來,這丫頭盡心盡力的在我身邊服侍,便如同我的親生孫女兒一般。她對我盛家更是有救命之恩,所以陛下若是責罰這丫頭,老身願意替她承罪接受陛下的重罰,只求陛下饒恕她的無知之罪,若是能讓她留在老身的身邊……老身也算晚年有個安慰,夜裡睡不著時也有個說話的人……」   說到最後,老太太再次流下了眼淚。   順和帝想了想,也不搭言,又道:「關於盛大人遇害,老夫人可有什麼陳情?」   秦老太君跪地道:「我兒子命薄福淺,還沒等嫡子降生就已經過世了。可恨那些匪徒光天化日便攔路搶劫,此前遇害的人家不知有多少。像我們勳爵世家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百姓想必更是苦不堪言,還請陛下責令刑司抓捕流寇,安定驛道治安,給天下百姓一個清平世界,那我兒便不算枉死……」   老太君連提都沒提帳本的事情,順和帝的表情徹底緩和下來了,可是心裡卻是盤旋不去的慚愧。   這位秦老太君可不是那些養在後宅裡昏庸了腦子的無知婦人。   她焉能猜測不出自己兒子死得蹊蹺?可是她入宮以後,隻字不提為兒子沉冤昭雪,這份難得糊塗便是一個老臣的家眷給皇室留下的體面。   順和帝覺得自己虧欠了盛家的一份人情,老太君已失去一個兒子,如今若是再重罰他的這個心愛的假孫女,雖然合乎道義法紀,卻不合人情。   所以順和帝思量了一番後,緩緩開口:「既然她是被買來的,便是身不由己。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朕又怎麼會責罰她呢?只是不知老太君是想要如何處置這丫頭,要知道盛香橋原先可是跟金廉元這孩子締結婚約。她既然不是盛家的血脈,又如何跟世子完婚?」   老太太一早就想好了,低聲說道:「盛家還有未出嫁的姑娘,香橋那逆女私奔的醜聞傳揚出去,孩子們也沒法做人了。若是陛下開恩,請準許老身鬥膽繼續拿著這姑娘當做自己的孫女兒香橋,將她養在盛家裡,也算周全了我那兒子身後名聲的體面。至於與世子的婚約……老身知道了隱情,自然也不敢妄想。更何況這丫頭也算跟我兒子父女情分一場,肯定要守孝三年。世子的年歲漸大,實在不能耽擱了。還請陛下以香橋喪父悲痛,害了體弱之症,暫時不宜嫁人的引子,解除她與世子爺婚約。這樣世子爺也可以再聘貴女良緣,早早綿延子嗣。」   陛下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跪在下面的小丫頭,看著她與故人肖似的面龐,心中一陣悵惘——難道他與錦溪竟然如此沒有緣分,便是一份小輩圓夢的姻緣,也難以成全?   想到這,他開口問道:「你原先叫什麼名字?」   柳知晚先前得了老太君的叮囑,不可透露原名,所以趕緊說道:「回稟陛下,我原先不過是鄉野裡的童養媳,大多數女孩子都沒有名字,家裡頭都叫我丫頭的。」   陛下點了點頭:「你雖是個鄉下丫頭,可是入了盛家,被你祖母教得甚是知書達理,也算難得。你與老太太能有如此緣分,也是上蒼垂憐老太君的慈悲心腸。從此以後你就是盛家的嫡女香橋。朕會頒給你家一道密旨,免了盛家的欺君之罪。你要盡心陪在你祖母的身邊,侍奉她頤養天年。至於那婚約……也不必急於這一時一刻,免得外人過多臆想猜測……待過兩年,你們往王府送去解除婚約的帖子,朕自會讓王爺跟你們解了。」   盛宣禾屍骨未寒,就貿然跟王府解除婚約,豈不是昭告天下,盛大人的死跟王府有關?所以陛下所說的「不急」也無非是走一個過場罷了。   聽完了陛下親口的承諾,秦老太君緩緩的吐了一口氣,拉著孫女一同謝過陛下的隆恩之後,再次開口道:「經此一遭,老身待在盛家的府宅子裡,看著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故人回憶,想起我的亡夫……還有我那不爭氣的兒子……老身思量著,帶領著剩下的孤兒寡母,回到老家葉城過活。那裡有盛家的良田莊園,還有我家老爺親自開闢的果園子。老身想在剩下的這幾年裡,過一過陶潛歸隱菊園悠然南山的日子。今日入宮,也是就此別過陛下,也不知我這一把風燭殘年的老骨頭,還有沒有機會再入宮叩謝隆恩。」   順和帝聽了,點了點頭道:「朕去過盛家在葉城的老宅。當年朕還年輕,隨著先帝到你們葉家的老家別院暫住過幾日,正趕上連天陰雨,屋頂床尾都是溼潮一片。先帝帶著朕,就這麼與你家老爺子,一人頭頂著一個鐵盆,夜雨暢談,暢談收復失地,何等的盡興……你們盛家是節儉慣了的,可是老人家的身子骨都是不禁折騰的。朕會命精造局撥銀子派工匠,將盛家的老宅子好好修葺一番。老太君帶著孩子們也可以在那裡頤養天年,不必遭受漏雨之苦了。」   秦老太君自然是感激陛下的隆恩,就此領了陛下的硃砂密旨之後,便帶著過了明路的孫女兒,坐車離宮而去。   老太太這一路上都是憑著一口氣兒頂著,在出宮上了馬車之後,洩了這口氣,身子堪堪往後一仰,眼看著就要暈過去了。   柳知晚嚇了一跳,連忙掏出丹丸給老太太含服,同時又按揉她的人中手穴。   看著老太太這個樣子,她怎能不知道這老太君是憋悶的。明明是一口鬱氣在胸難以化解,才會如此的。所以她低低帝說道:「祖母……您為了我真是受盡了委屈……」   老太君拍了拍他的手,緩緩低聲道:「這不全是為了你。這是盛宣禾造下的冤孽。我這個做母親的怎能不替他承擔?我此番若不入宮來主動坦誠了這李代桃僵的事情,那麼緊接著,那個慈寧王府一定拿這個來要挾我們這些孤兒寡母,讓我們在朝堂之上篡改口供,隱瞞了他殺人換帳的勾當。無論我們依從不依從,他事後都要做殺人滅口的勾當。」   柳知晚點了點頭,低聲道:「所以祖母主動將帳本和案子都推給了刑司,又到陛下面前陳情,至此以後,這案子如何走向,都跟盛家毫無干係。而且過了陛下的明路,慈寧王若是再想對盛家的孤兒寡母不利,朝中之人乃至陛下都會看得一清二楚,他苦心經營的那一份賢名蕩然無存,也會明晃晃地得罪與秦家交好的那幫子老臣……」   秦老太君拉著香橋的手:「好孩子,我這一步也是險棋,天威難測,若是陛下知道了此事後震怒,降罪於你,就算我拼了這把老骨頭,也管顧不了你……你肯隨著我入宮面聖,我們盛家又欠了你一份天大的人情。」   第48章   知晚微微一笑:「是祖母你不忍心我再一人顛沛流離,更是怕慈寧王陰毒,繼續派人謀害於我。如今我過了明路,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叫您一聲祖母,也算有了安穩的家宅……只是父親冤死……」   秦老太君擺了擺手,疲憊地靠在車廂裡道:「孩子,我知你心裡想的什麼。你恨害了你親人的那些虎狼。可是你還太小,有些事……急不得。你的外祖母跟我交好,當年我父親受傷,一條腐腿幾乎保不住,是你母親妙手回春,為他剔骨剜肉,保全了性命。這份恩情,就算我秦簡心結草銜環,也報答不完。若是你外祖母和母親還在,必定也希望你能先保護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度過後半生……」   知晚沒有說話,她低下頭,   秦老夫人摸了摸她的頭,又說道:「盛家如今也沒有頂門立戶的男丁,我與你一樣,縱有千萬般的委屈不願,也要努力蜷縮著。只可惜,我早年見過太多秦家的兒郎戰死沙場,對自己唯一的兒子便圖個安穩守成,一味讓他學得忍讓逢源,卻沒有教給他一份男兒的擔當血氣。現在看來,這份忍讓懦弱在狼環伺的朝堂全都無用。可是盛家還沒有絕後,還有書雲和你嫡母肚子裡的那點骨血,老太婆我就是熬得油盡燈枯,也不能讓盛家的血脈斷在我的手中……」   柳知晚知道,秦老太君是看出了她的意思,勸她暫時放下仇恨,蟄伏力量,現在無論是她,還是陷入悲痛的盛家,都無力與王府一搏。   從皇宮出來以後,盛家甚至都沒有再派人去刑司打聽案情的進展。   只等刑司仵作驗明了盛宣禾的屍首,便將他用漆棺迎回盛家,開始發布訃告,闔府上下披麻戴孝,慟哭不斷迎接賓朋弔唁。   盛宣禾雖然為官平庸,但是官場人緣向來很好,他正逢壯年,便慘遭橫禍,撒手人寰,讓同僚唏噓感慨,所以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   只是盛家老太太從宮裡回來後,便一病不起,王家嫡母王芙懷有身孕,家人更不好讓她守在棺木前悲傷過度。所以這家裡家外的待客雜事,只能是桂娘帶著兒子一力操持。   可惜桂娘也沉浸在哥哥突然離世的悲痛裡,待僕役婆子接踵而至問詢事情的時候,她只覺得暈頭脹腦,對諸事有些抓捏不起來。   幸而香橋還算頂事,默默分擔了分配僕役,和分發手牌等諸多事項,讓姑母桂娘不必分心,可以跪在哥哥的棺槨邊,盡情地痛哭一場。   關於這香橋是冒名頂替的事情,雖然在萬歲面前過了明路,可是盛家如今,除了死去的盛宣禾外,也只有祖母秦太君和成天復兩人知道而已。   畢竟香橋私奔有辱家門,陛下體恤,願意給盛家周全臉面,也不會將這事宣揚出去。   盛香蘭披麻戴孝領著弟弟在靈前哭了幾場後,倒是紅著眼兒抽空看了看正在廊下的姐姐盛香橋。   她正吩咐下人給賓客送白茶果子,還要給念超度經文的和尚們準備齋飯。   香蘭看著她自始自終一派鎮定的樣子就心裡有氣,於是拉著表姐得晴過去,氣哼哼地挑揀姐姐不周的禮數——「父親過世,怎麼沒見你哭過?爹爹真是白疼你了!」   盛香橋這時才慢慢抬頭看她,嚇了香蘭一大跳,因為她雖然不曾哭,卻熬了幾宿夜,一雙靈動的大眼滿是細細血絲。   「我若也哭,府裡上下的事情誰來料理?」香橋其實有些疲累了,看香蘭這個節骨眼又來找茬,其實也很無奈。   若不是可憐香蘭剛剛失去了父親,她方才說話可能就沒這麼心平氣和了。   香蘭卻不依從:「我們宿營地被流匪襲擊時,表哥帶人來救我們,只有你的營帳是空的……你是不是又不規矩,偷偷逃跑,累得父親去追你,才害得他……」   沒等她說完,盛香橋已經打斷了她的話,冷冷說:「香蘭,從父親亡故的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將自己當成小孩子了。祖母現在病倒了,母親的身子又不方便,滿府的賓客,還有之後的下葬都是頭等要緊的事情,我可沒有閒心跟你扯誰更孝重一些。現在只能對你說,我做了什麼都是對盛家對父親無愧於心,你若心裡不痛快,想跟人吵一場,待回了老家,我一定奉陪到底!可是你現在要鬧,別怪我扯了你的耳朵,將你拽到內院打一頓!」   說這話的時候,盛香橋往前走了幾步,紅著一雙大眼睛,看上去隨時都能抽人巴掌。   香蘭被她威懾到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有心撂下狠話,卻又不敢說。   得晴也覺得香蘭有些不分場合,於是拉著她的手道:「表姐說得對,你現在吵嚷是丟盛家的臉……」   就在這時,成天復走了過來,香蘭看到表哥走來,立刻紅了眼圈,抽泣道:「表哥……」   成天復沒有搭理她,只轉身對知晚說道:「明日下葬用的器物,我已經命人放到了小倉庫裡,你明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盛家的七叔公,大舅舅沒有嫡長子,書雲太小,不堪為喪主,所以請了族裡的七叔公代勞。但是有些要錢銀的事情,還得你這個長女出面定奪。」   知晚依依點頭記下。可表哥只跟長姐商議事情的樣子,又將香蘭給氣到了。   就在這時,又有賓客前來,是慈寧王府的高王妃與金世子前來弔唁。   陛下雖然允諾了退婚,但是卻不想在這個節骨眼讓人橫生猜想,所以一直沒有宣旨,只想緩上兩年再說。   慈寧王府作為盛家未來的親家,自然得備下白包錢前來弔唁。   不過慈寧王並沒有前來,倒不是因為他做賊心虛,生怕被盛大人的冤魂纏繞。   而是因為昨日傍晚,他被陛下叫入了宮中。等王爺出來的時候,是被人抬出來的。有些消息靈通的影傳慈寧王不知說了什麼惹怒了陛下,讓陛下命人打了板子。   而且還不是走過場的花板子,是實打實的板板見血,所以慈寧王被抬出來的時候,真是奄奄一息了。   不過他是因何惹得陛下震怒,完全不顧皇子的體面,賜給他一頓毒打的,問誰都不得而知。   這一場不講體面的板子,也算是徹底涼透了慈寧王黨的心思。   若是陛下有心立慈寧王為王儲,又怎麼會如此不顧及王爺的名聲呢?   所以今日高王妃領著世子前來時,昔日眾人環繞的熱絡場面全無,各個府宅似乎都有意無意地繞著王府走。   高王妃許是得了王爺的授意,入了盛家之後就悲痛得眼圈發紅,焚香施禮做足了場面。盛家的那些小輩們都不知道,盛宣禾被刺殺的內情,所以看王妃和世子前來,只立在靈堂兩側規矩的還禮答謝。   至於盛香橋和成天復,他們倆年紀雖小,卻明白祖母之前的一番苦心。   雖然慈寧王乃是真兇,可王妃和世子爺前來,他們的臉上就不能流露出半點對慈寧王府的怨恨。所以兩人也是垂著眼眸跟著弟妹們一起還禮。   高王妃弔唁完畢,提出去看望一下秦老太君和王氏,於是便由人引著入了內室。   柳知晚並不擔心祖母會在王妃面前失態。她老人家雖然病倒了,可是心裡還橫著一口氣。就算病倒了,也能妥帖的與慈寧王妃應答。   現在天色已晚,該來的賓客都來了,還禮完畢之後,有些族人要與一起守夜的親友們去後花園支起的白棚裡用晚飯。   她累得有些沒胃口,便轉身準備回後院歇息一會兒。   這幾天來她一直都沒有好好睡一覺,趁著賓客們被表哥招待吃豆腐白飯的功夫,能夠躺一躺也是好的,反正屋子裡也有些糕餅,餓了就隨便吃一口。   可是沒走幾步,就聽見金世子在後面叫她。   她回頭看去時,才發現金世子今天穿的一身黑色長衫,也沒有帶玉佩金環,只是在腰間掛了一個荷包。   金世子走到近前的時候,看到了她紅紅的眼睛,微微頓了一下,然後吩咐身後的小廝拿來了一個錦盒,說道:「這裡面是我前些日子從宮裡拿回來的貢品雪參潤肺膏。盛家遭逢變故,你心裡一定有火,得空讓丫鬟給你衝上一杯,滋補一下元氣,免得你再病倒了。」   金世子什麼都不知道,他還當盛香橋先前真的病了。   也不知是不是憐憫未婚妻早早失去了父親,所以金世子便拿出了先前對待那些嬌媚紅顏的萬丈柔情,體恤了一下盛香橋這個沒了父母的孤女。   盛香橋並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讓身後的丫鬟接了過來,淡淡道:「世子爺,還有其他的事嗎?若是沒了我便要回去休息一下了。」   金世子沒想到她會如此冷淡,不由得伸手撩撥了一下自己掛著的荷包,沒話找話道:「我的佩飾荷包都被你贏了去。這個配衣服顏色有些寡淡,以後你得空了,再給我繡一個吧。」   柳知晚很累,卻被世子沒有眼色的一直阻攔,所以甚沒耐心地瞟了一眼那荷包,扔下一句:「若是世子爺想要回彩頭,我回頭讓丫鬟給你送去,這荷包哪裡買的,也太醜了,世子爺以後別戴了……」   這話的尾音未散,她已經拐入院子走人了。   盛家的老爺是慈寧王所殺,雖然礙於局勢不能說破,可她真不願跟害得祖母傷心欲絕的兇手兒子多言。   金廉元氣得英挺的面龐有些微微發青。為了讓這失去父親的孤女開心些,他今天可是特意戴了盛香橋在女兒節時送給他的荷包。   可沒想到這般體貼居然再次貼在了冷屁股上。她居然都沒認出這是她親手繡的荷包,就這麼硬邦邦地回絕了他。   金廉元氣得不行,原先聽說盛老太太執意要回老家的時候,他心裡還略擔心盛香橋不適應鄉下的環境。   在葉城那個地方守孝三年,豈是年輕小姐能受得了的?憋也要憋悶死了。他原想著,若是她耐不住,大不了他每年借著去尋成天復玩的時候,帶著她一起回京城裡遊逛盡興了再送她回去。   可是現在看,她就應該去那種窮鄉僻壤裡呆上一輩子,若是能嫁給個殺豬屠牛的才最相配!   想到這,世子爺怒氣衝衝地扯下了自己身上的荷包,隨手扔在了一旁的草叢裡,氣哼哼地拂袖而去。   盛家老爺的喪禮辦得簡樸而隆重。此番葬禮,陛下送了不少帛金,就連那口厚漆的棺槨也是陛下命人從外省連夜快船調撥來的。   所以雖然隆重,但是盛家並沒有花太多的錢。   知晚訂了不少的紙人車馬,還有屋宅金庫。她這個名義上的父親節儉了一輩子,估計他都沒想到,自己的葬禮居然這般隆重聚財,光是白包就足夠盛家幾年的花銷了。   待弔唁之後,盛老爺的棺槨便被一路送回了葉城老家。   不過在老太君臨行前,成家倒是來人了。成培年主要是來勸說兒子成天復帶著妹妹一起回到成家的。   「事到如今,你還看不出盛家乃是在刀尖火海裡?你大舅舅是怎麼死的,難道你心裡就沒有一點數?若是再跟盛家綁在一起,只怕你會跟你大舅舅一樣,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再說,你母親是不是也要跟著盛家老太太回葉城?那個窮鄉僻壤有什麼好呆的?你跟我慪氣也該慪得差不多了,還是回來成家來吧。我已經給你準備了安靜的書房,你到時候用功讀書,照常去參加延考,雖然這延考甚難,但是我會替你打通關節,考完後正可以去吏部歷練……」   沒等父親說完給他安排的錦繡前程,成天復便匆匆打斷說道:「既然您念父子一場來勸我,那我也勸一勸您,尋個機會辭掉戶部的鹽稅差事。這裡的水深,我不希望您身陷其中不可自救。」   成天復都快要被半大的小子氣樂了:「你懂個什麼!這差事多少人搶都搶不上,而且你還沒看出來?慈寧王的大勢已去,以後便是田家得寵奪勢的時候……你回來之後,到底也是成家的嫡子,你繼母無論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也不影響你長兄的地位……我如此辛苦,不也為了你們兄妹的將來嗎……」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成天復最後默默地起身離開了,連送客都懶得送了。氣得成培年破口大罵不孝子忤逆,拂袖而去   成天復這逆子既然如此頑固不肯聽勸,便跟盛家這艘破船一起沉下谷底吧!   大凡官宦人家,講究的是傳承接續。   不然的話,依著盛宣禾那樣的庸才緣何能官至二品大員?那都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因勢利導的緣故。   單輪才學,他成家二郎哪裡比得盛宣禾差了?就是沒有盛家的根基,和秦家的幫襯罷了。   現如今,盛宣禾的意外早死,便是盛家沒落的開始。   其實從盛宣禾這一代時,仕途上就無甚建樹,盛家如今又沒有拿得出手的男丁,等到那個最大的盛書雲出仕的時候,也不知猴年馬月。   盛老太太又犯了糊塗,不留在京城讓家裡的女眷走動好好經營人脈,偏偏帶著全家要回老家種田。   不用多說,只待過個三五年,盛家再回來時,已經改天換地,接續不上時事了。   到時候,就算盛家的子弟再怎麼成材,也獨木不成林,盛家的這艘破船眼看著就要湮滅在鄉野間了,可成天復這孩子居然還傻呼呼好地跟外祖母一家綁縛在一起……   幸好他跟桂娘早早和離,及時止損。   不過讓兒子去吃些苦頭也好,不撞南牆,他也不知誰才是真的對他好!   跟甚是隆重的葬禮不同,盛家離開京城的時候便顯得悄無聲息了。   關於盛宣禾的案子已經結案,那幾個被摁入刑司的殺手們全按照攔路搶劫的流寇處置,摁了手印,砍頭示眾。   有些知道內情的,眼看這案子是如此草草了結,還等著盛家不服,擊鼓鳴冤。可沒想到還沒等案子了結,盛家便舉家遷出了京城,回老家去了。   知晚知道祖母的打算,並非老太太真的嚮往隱居田園的生活。他們不留在京城,其實就是在避禍。   雖然皇帝的兒子才是那個千刀萬剮的殺人犯,但是做臣子的就要打落牙齒活血吞。替陛下隱瞞了這家醜,更要避開慈寧王府,主動作出退讓的姿態。   只要萬歲心裡感念這份情誼,將來盛家的子弟出仕,陛下總是要領一份人情的。   當然這也要看陛下能不能活到盛家子弟成材那一日。眼下老太君也想不得那麼長遠,只盼著王芙安心生產,若是能生出嫡子,便是上天保佑,垂憐盛家。   王芙這一路上,幸而得了香橋的照拂,心緒漸漸平穩了下來。雖然她與盛宣禾乃是新婚,但是畢竟隔著年歲,而且相處起來,也少了那種年少夫妻相伴的甜蜜感。   最主要的是,當初那冰燈一事,盛宣禾有些傷了王芙的心。所以王氏這些日子來的悲痛更多的是感懷自己姻緣不幸,心疼腹內的孩子還沒有出生,便失去了爹爹。   待來到葉城,站在一望無際的白川禾苗之間時,王芙在心情微微舒緩之餘,更多的是對自己寡居生活的茫然之感。   葉城盛產水稻,如今是早春時節,鄉裡早沒有閒人,全都去了田間地頭幹活。   雖然在老宅留守的僕人一早得到消息,知道京城裡的一家都要搬遷回鄉,但除了幾個常用的老僕之外,再臨時僱請一些短工也很困難了,畢竟在農忙的時節壓根抽不出人手來忙乎內院的事情。   祖母不想一回鄉裡就遭人非議,所以也不讓管家尋人擾民,只讓帶來的僕役們將屋宅再簡單收拾一下便安置下來。   雖然陛下要親派工匠修繕祖屋,但是最後到底被老太君以兒子喪期未滿,不宜動土勞民婉言謝絕了。   一來是為了盛家節儉慣了的祖訓。   二來兒子屍骨未寒,她們這些活著的人,也不好在衣食住行上太過鋪張。   因為少了兒子的俸祿,離開京城的時候,她還命管事整頓了下內院的僕役,年歲太大的,給銀子讓他們還鄉去了,那些活絡些不願跟著回葉城的,也盡打發了,做到削減開銷。   盛家莊園和鋪子雖然不像別的府上那麼闊綽,但是養活一大家子,維持體面但不鋪張的日子也勉強夠了。   所以這次回鄉帶的人手也不多。當他們到達老宅住了進去的時候,發現鄉下老僕們也是匆匆忙忙收拾的屋子,活幹得並不怎麼仔細。   別人還好些,可是成得晴卻發了好一頓的脾氣。   她有些想不明白哥哥放著好好的京城宅院不住,為何偏也要跟著外祖母來到這偏遠的鄉下?   她在成家一向過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往年盛家回老家祭祖時,她作為外孫女也不必跟來。所以看著屋子裡發黑的房梁,有些泛潮的牆壁,還有過時老舊的窗紗,都讓這位大小姐難以忍受。   於是她忍不住跟母親和哥哥鬧開了,嚷著要回京城。   因為有得晴起頭,香蘭也跟著鬧。   在香蘭看來,若是在老家待幾日還好,這麼長此住下去,是要活活憋悶死人。也不知祖母是怎麼想的,為什么爹爹死了她們就得回老家?   成天復向來是愛寵著妹妹的,幾乎是有求必應。   這一次也是如此,他叫人套了馬車趕到門口,然後對兩個哭天抹淚的小姑娘說:「誰要是想回京城,便自己親自駕馬趕路去吧。」   得晴哪裡會駕車?她被哥哥給氣哭了,一路哭嚷著要早些嫁人,不再受別人的氣!   香蘭看成天復的意思堅決,倒是及時將話往回收了收,說了一套行雲流水的馬屁經,大概的意思是:只要表哥在,哪裡都是高門雅閣,帶著讓人心安的書香。   如今父親亡故,她的親娘還被困在京郊的莊園裡,香蘭比任何時候都看重依賴表哥,自然極力逢迎。   第49章   最後這一番無謂的回京抗爭以失敗告終。   柳知晚在兩位大小姐哭鬧的時候,已經領著幾個老僕調配了漿水開始粉刷主宅的牆面了。   她當初下馬車的時候,便悶聲不響地領人驗看過了屋宅,將需要修補的地方記錄成冊,然後呈遞給祖母。   不過祖母當時病了,發著高燒,眼睛都睜不開,所以她又在問過了成天復後,便開始著手整理。   正忙著給院子裡的地面換青石磚的時候,知晚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去了成天復的書房找他。   因為之前跟那些兇徒搏鬥的時候,他的脖子和手臂都受了傷,先前忙著護送祖母回京,傷口有些感染了,若不是知晚無意中看到,也不知道這位少爺要耽誤成什麼樣子。   這幾日都是知晚給他換藥塗抹,今天早起時忙得差點忘了,所以她抱著藥箱子就來了。   成天復任著這個自學的女郎中用他試驗自配的藥膏子,就算那藥膏火辣辣地蜇人,他也沒吭聲。   臨了抹完藥,知晚從藥箱子旁邊的布囊裡摸出了一顆自製糖球遞給了成天復。   自從發現這位表哥愛吃甜食,她每次給他抹完藥都要獎勵一顆麥芽糖球。   每次看這位一臉深沉的少爺吃糖果,也算是忙裡偷閒的一種享受。   今天將糖遞到他的手心裡,她便支著胳膊肘,用手撐著臉蛋,眼巴巴地等著他吃。   成天復看著小丫頭看戲一般的在旁邊支著下巴,忍不住說道:「我昨日看你給粗使張媽的孫兒看病,也給了他這麼一顆糖。」   張媽的小孫子才五歲,想讓他看病乖一點,自然要拿糖哄著喂。知晚愣了一下之後,立刻明白成天復是在暗諷她,拿他當孩子一樣哄。   她立刻不好意思的笑開了:「這糖真的是專門為表哥您準備的,只不過昨天見那孩子可愛才給他了一顆,你若不喜歡別人分你糖,我便只留給你一人,可好?   少年瞪了她一眼,不過知晚卻不肯走,依舊支著下巴道:「表哥,等你傷好了,教我習些武藝可好?」   成天復瞟了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湖邊舞劍的架勢,便說道:「你看過我練習劍法?」   知晚心想,不但見過,還看到你半夜偷吃我的柿餅子……   不過這麼揭人狼狽的事情,她當然不會直說,只眨巴著眼睛卻道:「府裡誰不知道表哥的通身本事?我聽得晴她們說,那日兇險極了。可是表哥一出手,立時就要了小賊的性命,我若是學些皮毛,將來行走江湖也好保命安身……」   沒等她滔滔不絕的馬屁拍完,成天復便說道:「不必,你以後就是盛家的小姐,何須行走江湖,靠三腳貓的功夫保命?」   柳知晚靜默了一會,低聲道:「我的父親母親尚且不能與我一世,明天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   成天復靜靜看著,她素白的小臉上此時掛滿了對前程茫然和一絲不安定感,讓人看了……略微有些心疼。   他忍不住拿起了一顆糖,突然塞到了她的嘴裡:「只要你是我的妹妹,我若在,你便不必顛沛流離……不過你若愛學,明日不可睡懶覺,我帶你先跑圈子熱身,將你的筋骨腿腳練起來再說……」   麥芽糖的香甜在嘴裡蔓延開來,知晚衝著表哥甜甜地笑,連忙應道:「我一會就抱只公雞在自己的院裡,保證不會晚起!」   結果第二天沒等雞叫,青硯就在柳知晚的院外喊人了。   凝煙披著褂子睡眼朦朧地從耳房出來,看見青硯像看見鬼差勾魂:「我的天祖宗,這才什麼時辰便來喚人?」   青硯已經習慣了,笑著道:「我家公子一向是這個時辰起來練拳,你們小姐說要跟著練,難道還要叫公子屈就了時辰?」   就在這時,屋裡已經有了下地的動靜,知晚換上了短襖和長褲,將頭髮用巾布包好後,便忙不迭地出來道:「我已經起來了,你們莫要多說話,這裡屋宅挨得近,小心吵醒了祖母她們。」   說著她便帶著凝煙,跟著青硯一起出了宅院。   這裡不像京城的豪宅,有著平坦的練武場。若是想要熱身,便只能沿著踩得平坦的田埂進行跑圈。   因為時間甚早,田裡還沒有幹活的農人,只有零星的蛙鳴配著披著露珠的青青禾苗。   成天復在前面跑,小知晚便跟在高大少年的後面。得益於在薛家那幾年當牛做馬的歷練,知晚雖然跑得甚喘,卻沒有被落下太遠。   等到了村頭的大樹時,她便學了表哥的樣子,將腿兒搭在一個矮歪脖樹的樹杈上,開始熱身壓腿。   她年紀小,筋骨還沒有長死,雖然按壓得有些酸痛難忍,卻依然有模有樣地堅持。   不過就在他們倆往回跑,準備去曬穀場練拳的時候,遠遠看見一隊馬車朝著村西北的方向而去。   知晚看見表哥停駐下來,凝神看著那車隊,便問:「看上去不像是尋常人家。怎麼葉城除了盛家,還有別的大戶?」   成天復緩緩道:「昔日葉城是先帝爺帶著幾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屯糧闊田之地,所以這裡是有皇田的,只是到了陛下這一代,不太常來了。不過外祖母家,還有先皇后的娘家陳家,都在葉城有祖田。陳家的老宅子離這裡倒是不遠……」   知晚眨巴了眼睛,立刻明白了,這個陳家應該就是當今太子認下的嫡母皇后的娘家。想當年陳家先祖也是開國的元勳,位列太廟的功臣。   只是陳皇后過世,又沒有留下血脈子嗣,陳家因著田皇后崛起,便日漸式微,不甚張揚了。   看著那車隊的情形,雖然沒有掛出府宅旗子,但是一看就是從京城裡來的大戶,大約應該是陳家有人也回老宅子遊玩了吧……   知晚來不及多想,就跟表哥開始有模有樣地練起拳來。   至此以後,她每日晨起後,都要隨著表哥練習一遭。因為起得太早,府裡的人都不知道。   只是香蘭每次看見長姐每日午飯後哈欠連天的樣子,便嘲諷她憊懶,都不勤於修習崔夫子布置的功課。   可是祖母卻一副心疼極了的樣子,對知晚道:「好孩子,這些日子累壞了你,京城裡的管家已經跟著押送家私的貨船回來了,宅子裡的那些個雜事,盡交給他好了,你正長個子,這睡不飽可耽誤長身體啊!」   秦老太君現在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更知曉了她過了年才剛到十三歲,可不是女孩子正長的時候嗎?   老太太前些日子沉浸在喪子之痛裡,懶理庶務,得虧這孩子能幹,悶聲不響地就將一切都料理明白了。   可是她並非盛家的長女,論起出生的月份,其實比香蘭都小兩個月,可卻這般幹練有擔當。   看到故人血脈的外孫女如此早熟,轉臉再看自己庶出孫女那挑剔挖苦人的樣子,真的是沒眼看。   所以四下無人的時候,秦老太君拉著她的手,覺得有些虧欠了這小姑娘。   可是知晚卻笑著摟著祖母的胳膊低低道:「您在陛下跟前說了,就是要當我是您的親孫女。既然是親的,何須說那些客套生分的話?您不知道,我在夢裡都恨不得自己有親人,就算家裡再苦再窮,可是過日子過得忙碌有奔頭,須得照顧一大家子人,是何等的幸事……」說到最後,知晚的聲音低低的。   秦老太君聽得眼眶一熱,她驟失愛子,怎麼能不對小姑娘這番話感同身受?   所以原本想說的客套體面話,最後只化作了兩行老淚,默默地抱住了小姑娘,祖孫二人一時無話地看著窗紗外的雨打芭蕉,伴著細雨吞咽著各自的那一份苦澀……   轉過天來,待管家押運家私器物回來時,也帶了順路在臨鎮尋來的工匠,開始修補老宅破損得太厲害的屋頂和牆垣。   如此忙碌了幾日後,總算是將宅院整治得像了樣子。   知晚原先以為老太君知道了自己不是她的親孫女,在家事帳務上必定要防備她的。   沒想到老太太卻是將一切都全權交給了她,甚至連掌家的鑰匙也讓王氏給了她。   知晚覺得這掌管錢銀不同於忙些庶務,其中的干係甚大,擔子太重,便想推脫。   可是王芙也勸她:「我如今壓根提不起精神掌家,你以後嫁人也要做主母的,不如趁著現在學學管家,也算曆練,若是實在不想管,也等我生完了孩兒可好?」   知晚覺得既然吃著盛家的飯,幫忙做些事情也無可厚非,所以便沒有再推辭,分配人手,選買日常倒也做得井井有條。   來到了鄉下,少了那些高門貴女間的應酬,雖然每日得晨起練拳,知晚也覺得輕鬆了許多,起碼不用忙於參加大小茶宴,也有更多的事情看自己想看的書。   另外鄉間的趣意也需要漸漸發掘,才能得趣。比如在田間地頭釣螃蟹之樂,便是京城裡的貴人們領略不到的。   當然,這還是凝煙起的頭,自從知道自己不必因為隱瞞香橋小姐的真相而被殺人滅口後,凝煙終於變得活潑起來,人生之路驟然變得漫長,她很願意找些樂子,幫助小姐排遣鄉間的無聊。   這日,凝煙突然說早晨她陪著小姐練拳的時候,看見稻田裡有螃蟹,便想起了以前在國公府裡見過的風味醬螃蟹,只憑一隻可以吃上一碗冒尖的米飯呢。   知晚一聽,覺得若是這樣的美味,應該醬上一罈子。以前在薛家的時候,她便是釣螃蟹的好手。   正好今日廚下殺了一隻雞給王芙燉補湯,殺雞開膛的時候,剩下了雞腸子。知晚就讓廚娘將腸子留了下來。   待吃過午飯後,趁著天上有雲,日頭不曬的時候,她拉上了書雲、香蘭和得晴一起去捉蟹。   香蘭不甚願意,一路上都臭著臉。得晴這些日子已經閒得在院子裡幫廚娘翻米粒裡的米蟲了,倒是很願意走一走,散散步。   盛書雲年紀小,玩心正盛,便蹲在一旁,看著她的長姐嫻熟地用軟竿垂線,再勾上切段的雞腸子,甩進了稻田水溝裡,只是一會的功夫,軟竿子下沉,輕輕一拎,竟然有兩隻螃蟹同時上鉤,誰也不肯鬆開鉗子。   這下子,書雲和得晴也覺得有趣,便也拿了個小杆子掛上腸子開始垂釣。   一來二去,香蘭看得久了也心痒痒,終於繃不住大家閨秀的派頭,也提著裙擺蹲下開始釣螃蟹。   不一會的功夫,竹樓已經裝滿。於是幾個小的有說有笑的,準備回去醬螃蟹吃。   知晚蹲得時間有些久,雙腿發麻。所以便緩了緩走在了最後,就在他起身的功夫,身旁突然有人急匆匆的跑過,差一點兒就將她撞到了水田裡。   凝煙手疾眼快,一把拽住那人高聲喝道:「有你這麼走路的嗎?差點將我家小姐給撞傷了!」   那看起來年歲不大的男子也是急得不行,尖利的嗓子叫道:「趕緊給我撒手,不然若是……我家主子出了事,你們都得陪葬!」   聽了這青年說話尖利的腔調,知晚心裡微微詫異一下,定睛看了,男子年歲不大,下巴光滑,身上的衣料也很考究,不像是本地鄉人。看他說話瞪眼的樣子,甚是盛氣凌人。   知晚不想惹事兒,於是便對凝煙說:「讓他走吧,我沒事兒。」   凝煙這才氣哼哼地給他讓了路。可那男子轉身沒跑幾步的功夫,卻自己一不小心跑得滑倒了,撲通一聲栽在了旁邊的水稻裡,他摔得不輕,似乎腳也扭了。狼狽地爬起來準備再跑,可是剛一邁步就疼得立刻跪在了田埂上,結果竟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衝著他們嚷道:「你們誰能幫我去臨近的鎮上?叫個郎中來,我家主子快要不行了!」   知晚轉頭望去這才發現就在不遠處有一輛馬車停靠在那。那馬車輪好像是陷進了泥裡,掙脫不出來。車旁還有兩個人將車裡的一個穿著白色長衫的人攙扶出來,其中一個似乎在查看那人的大腿。   凝煙看那人哭得厲害,便問:「你主子怎麼了?」   「他方才一不小心被蛇咬了!」說完,那個人又開始哭,鼻涕都流出來了,可見是真的急了。   知晚一聽,連忙對陪著他們一起來釣螃蟹的兩個老婆說道:「既然是事關人命的事情,你們也去幫忙推推車,不過這裡離鎮上實在是太遠,若是真有能醫療蛇毒的郎中,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說著,知晚看了看四周,拎提著一條樹枝快步跑了過去。她先看了看那男子腿部的傷處,果然有兩個齒痕,應該是蛇蟲一類咬的。   不過待她看見被人打死在地上的蛇,於是用樹枝小心地扒拉了一下,仔細辨了辨,噗嗤一下笑道:「這是菜花蛇,別看個頭大,沒有毒的。」   其中一個打死了蛇的侍從不解道:「真的無毒?可是為何主人的傷口腫得這麼厲害?」   知晚其實也納悶這一點,按理說被無毒的菜花蛇咬後,不應該呈現出這種傷口腫紅的現象啊!   她看了一眼那個受傷的男子,乍一看就是個面容清俊瘦削的男子,看上去像二十多歲,可是仔細一看,那人的眼角布滿了許多的細紋,看上去似乎經歷了頗多的坎坷,一時叫人不好拿捏他的年歲。   知晚不知為何總是看著這個人眼熟。   可是秉承著醫者仁心,她也顧不得想太多,只是問道:「我略通醫理,可不可以讓我把一把你家主人的脈象?」   那侍衛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小姑娘——這麼大的小孩子會看什麼病?他正要打發了這個孩子時,那個白衫男子倒是開口虛弱的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勞姑娘了。」   柳知晚原先在縣下的藥鋪子裡沒少替人坐堂看病。   她還記得小時候母親經常說,若為醫者,眼中只有疾苦而無男女之防。   所以她落落大方地落下手指,伸手輕輕搭了那人的脈象,這一搭,知晚的眉頭都擰立起來了。   這個人……的確是中毒了,可是這毒脈已深,並非一朝一夕間形成的……   看著面前的這個小姑娘,煞有其事的替他診脈,還漸漸瞪圓了眼睛。那個青年男子微微笑道:「怎麼?你這個小郎中不頂用了?」   知晚咬唇想了想,拿出了自己總是隨身攜帶著的銀針包,抽出一根便準備往男子的穴位上扎去。   可是旁邊那兩個五大三粗的侍從卻突然抽刀來。   那白衫男子卻溫和地擺了擺手說:「讓她扎吧,反正我這身子也已經是油盡燈枯,就算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了。」   知晚沒有說話,只是等侍衛收了刀後,她看準了男子手腕的一處脈絡,立刻施針扎了進去。這男子似乎一下子被刺激到了,疼得頭上青筋暴起。他雖然疼得臉色發青,卻一直咬牙默默的忍受著,想來受著這種折磨已經甚久了。   知晚抽針,看著針尖那一滴血珠,果然顏色發淡,帶著微微的腥味。   在崔夫人曾經給過她的那本祖母的醫書裡,在其中一頁裡明確的標註了一種奇毒之症,無論是脈象還是症狀,和這個男子都很吻合。   在祖母的醫書上記載著一種叫象尾草的植物,它出自苗疆,生長在瘴氣重生的幽谷裡,實屬罕見。   用它提煉的草汁長久靜置,便可無臭無味。一旦中此毒,會慢慢損傷經脈,造成體弱血淡之症,雖然一時要不得人命,卻不宜被覺察,往往一場尋常的風寒就會加重病症,若是勉強支撐,等到年歲漸大的時候,餘毒反噬,毒性會越來越重,最後人只要受一點傷,那傷口就會久久潰爛不易癒合。   聽了知晚緩緩道出這男子日常的症狀,那個一瘸一拐走來的光下巴青年一臉驚喜道:「你全說中了……敢問您府上是哪位名醫世家,怎麼一眼就看出了許多名醫都瞧不出來的病症?太……我家主子是不是有救了?」   知晚卻不回答,再次打量著這個白衫青年,試探問道:「你們可是從鄰村來的?」   男子微微一笑道:「正是,出來一次不容易,我本想看看四周的景致,沒想到剛走到此處,便被草叢裡的蛇偷襲了一口,僕人們本想趕車送我去看醫,沒想到車輪子又陷入了爛泥裡,幸好遇到了你,免得像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空惹人笑話……你說說看,我身上的這毒可還能解?」   知晚想了想問:「你可知道中了多久的毒?」   那個男子感慨道:「應該十五年有餘了。」   知晚擰起小眉毛,有些想不通:「居然撐了這麼久?這不合象尾草的藥理啊?」   那青年溫和笑道:「期間有人替我醫治過,還算對路,總算是緩解了病情,讓我苟活了些年月。可惜後來那位醫者不能再給我診治,就此也就耽擱了些……」   這時那個摔爛的滿身泥的隨從也急切地說道:「你可有什麼法子醫治我家公子?」   知晚搖頭道:「我只知道緩解的法子,若要徹底根除此毒卻需要花費一些年頭,而且要配置的藥材甚是複雜,我恐怕一時也弄不來。」   說完,她問那白衫男子的隨從要了紙筆,洋洋灑灑寫下了一副藥方子道:「趕快配齊這些藥,碾碎之後,用火酒調和,敷在傷口上,免得傷口惡化,這裡有生肉化腐的藥材,能幫助傷口好得快些。你既然已經中毒這麼久,也不急著一時一刻,先止住了傷口的併發症再說。」   就在這時,香蘭在後面不耐煩地催促道:「姐姐,我們該回去吃飯了,你還要耽擱多久?」   知晚吩咐了換藥的事宜後,便道:「你這病太蹊蹺,我也醫不好,待你離開這裡,便趕緊尋訪名醫去吧。」   說完,她趕緊轉身,跟著香蘭他們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路,知晚走得甚快,其他的幾個人都差一點追攆不上她了。香蘭氣得在後面喊:「哎,你走得這麼快,是將崔夫子的禮儀教誨全忘乾淨了嗎?」   知晚壓根沒有回頭,最後乾脆像晨練一般,提起裙子狂奔起來。   因為她此時此刻終於想到了那個白衫男子是誰了。雖然當初在皇宮裡陪著公主抽陀螺時,她只看到了那個人的大概輪廓,所以一時有些認不準。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下巴光滑的尖聲僕從、他們一個個的穿著談吐,最重要的是那個男子身中著世間罕見的奇毒,這一切……都指向了一個乍看起來不可能的事實——大西王朝的那位病太子,突然出現在葉城的地頭,還被一條菜花蛇給咬了!   第50章   可是她方才一不小心,竟然道出了他中毒的事情。知晚直覺這裡面的水,深不可測,   所以她急著跑回來跟祖母,還有成天復陳明一下事情。免得再有天大的禍事降臨在這個已無成年男子掌家的寡婦之家。   不過她並沒有回頭再看,就在她走了之後,他的表哥正騎著馬匆匆的從臨近的鄉鎮回來,並停在了馬車的旁邊。   看見那白衫男子坐在路邊,成天復翻身下馬,朝那男子跪禮道:「在下來遲,還請太子贖罪。」   白山男子正看著那急匆匆而去的小姑娘,轉頭對成天復笑道:「你這表妹真是大才,不光是冰陀螺抽得好,還是一位醫術高妙的小神醫啊。」   這時旁邊那個小太監連忙跟成天復說了太子方才被菜蛇所咬,幸而得了盛家大小姐相助的事情。   成天復聽聞知晚診斷出了太子所中奇毒的事情,連忙抱拳道:「表妹經常去我的藥鋪幫忙,略通些藥理而已,她能看出殿下身上的奇毒,也不過是僥倖蒙中,還請殿下莫要盲信了她之言。」   太子溫和笑道:「你就不必替她謙虛推脫了。就算她真是神醫,眼下我也不好召她入宮診病……不過你表妹年紀雖小,見識不淺。若是假以時日,說不定真能闖出些名聲來……天復,過來坐,這裡又沒有旁人,你也不必如此拘禮。」   說著,他叫侍衛和太監退下,站得略遠些,方便他跟成家四少說一會話。   成天復並沒有客氣,便撩起衣袍坐在了太子身邊道:「在下並非推脫,而是另有良策解了殿下的危機……當年您從夏女官的後人那得了解藥方子,可因為藥材稀罕,一直沒有配上,建安漕運的陳二爺幸不辱使命,最近終於從藩國尋到了一味生血草。我剛剛去了臨縣的驛站,將它取回,假以時日,太子一定會康健如常的!」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用蜜蠟封著的木盒子,雙手奉上呈遞給了太子。   太子微微感慨道:「這些年來,也只有你這個小友還實實在在地惦記我的病情……」   論起來,他跟成天復也算是忘年交,當年成天復可著性子在皇宮裡撒野揍皇子時,他正好看個正著,倒是替這愣頭青在陛下面前求情過,免了他在宮中受罰。   因為久病,太子不怎麼往宮外走動,跟其他的貴子們也不甚往來,偶爾跟成家的這小子碰見,也不過點頭受禮而已。   世人皆知成四少跟金世子是髮小好友,卻不知在成四少的心裡一直感念著太子的一份情誼。   倒是三年前,太子身上犯了熱疹子,在太子妃的建議下,微服秘密來葉城嫡母皇后的老家消夏,也少了拜謁煩憂,免得地方官員的騷擾。   恰好成天復也隨著外祖母一家前來呆些日子,偶然的村頭散步相遇後,又發現兩個人又都好下棋,自此以後,無聊的老城生活倒是添了些心照不宣的日常,二人每次都能廝殺幾局。   成家四公子感念著當年太子替他求情,又似乎了解太子現在在宮中如鎮宅擺設一般的微妙處境,於是君子之交,隱而不宣。   成天復對誰都不曾說過他與太子的交情,只是默默地幫著太子做些他力所不能及之事。   現在楞頭小子長大了,性子愈加沉穩,野路子也廣,在聽聞了他在找尋藥草時,便尋了自己的江湖朋友來幫忙,沒想到,最難尋的生血草終於讓成四找尋到了。   雖然不知藥效,但是期盼了許久的事情終於有了眉目,太子的心裡也是一寬,低聲道:「我受病痛折磨甚久,就算時日不長也早在意料之中。太子妃跟我多年卻不曾誕下一兒半女,這是我愧對她的,身為太子遺孀,以後改嫁也幾乎不可能,若不能給她留下個孩子,她的後半生……該如何去過?」   成天復也知道,太子之所以一直不放棄尋找解藥,乃是為了給自己的愛妻留下一個孩子,哪怕是個女孩,也足夠讓她後半生不至於孤苦一人。   只可惜當年夏女官的後人,那位柳探花的妻子,剛剛為他尋找到了病症的良方,還沒來得及驗證是否有效,就被捲入了鹽稅貪墨的案子裡,不久就以死明志,跟著丈夫而去。   太子的病情也就耽擱下來,不得進展。當時夏安之尋到了良方的事情還沒來得及上報陛下,就落得這般處境,很難說沒有慈寧王府的手筆。   當年太子在宮外不慎中毒之後,陛下其實對他的身子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要他好好靜養,許多國儲應該親歷的國事與祭祀都是能免則免。   至於國儲之位空懸之後的情形,恐怕陛下心裡已經有了主張,只是為了防止皇子間的傾軋,不肯透露出來,只讓一個命不久矣的太子立在上面穩定天下人心。   而太子也明白這些,所以這麼多年頂著國儲的名頭,從不主動過問國事,不宴請交際權臣,更很少拋頭露面。   如此一來,反而少了些朝廷裡的煩擾迫害——畢竟不值得為了一個快死的病秧子,做些什麼弄髒了自己的手。   而現在他的母后田皇后腹內又有了龍胎,若是個男孩,那麼他這個擺設在王儲之位的廢物,也該鳥盡弓藏了……不過那些宮外滿腹算計的人,大約現在全都盯著母后的肚子。   對於他這個病怏怏的國儲,更不會有人理會,只等著他自己油盡燈枯的那一日。   成天復聽了太子透著悵惘的話道:「您忍受病痛這麼多年,磨礪的意志已經是常人不能忍。為何只想著誕下個孩兒便此生無憾?江河之大,還待君遊歷,五嶽之險,也待君登高一覽。」   太子聽了小友之言,和緩笑道:「莫要寬慰我了,生死都是天數,反而我該勸勸你,因何自甘墮落,不思進取,連連錯過恩科試考?」   成天復笑了一下:「時運不濟,我奈天何?不過朝堂奸佞橫行,黨羽林立,與彼輩同朝實不是我之所願,所以……舅舅死後,我倒是萌生了一個想法,想去軍旅闖蕩一番,看看棄文從武,能否建立一番功業。」   太子聽聞後凝神想了想道:「世人重文輕武。滿京城的貴子們,就算是不學無術,大字不識的人也會鑽營著走一走文路子,你又不是布衣出身,大不了再等四年,實在不行,我去跟父皇說項,總能讓你有條出路,緣何這般選個崎嶇之路?如今雖然內亂平息,可是邊關並不安定,若是從武,可不是安享太平熬一熬資歷這般輕鬆啊!」   成天復看著遠處一片碧綠的禾田,微笑道:「您也說了,世人都鑽營文路,以至於大西武將多是平庸之輩。既然有這麼多人爭搶著上那一座獨木橋,我又何必跟著一起擠?邊關戰事未定,正是男兒建功立業時,我有個在燕州的舅公,此去便是要投奔到他的麾下,只是一去經年,也不知何時再跟太子您下一盤棋了。」   看著少年堅毅的眉宇,太子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為了你凱旋歸來,成為將軍的這一日,我也得好好保重身子,到時候再與你共下一局!」   兩個忘年之交互相一笑,便一起攜手上車,尋個僻靜之處再盡興地廝殺幾盤棋局。   再說跑回老宅子的知晚,原本要去尋祖母說話。   可是祖母喝過安神的湯藥後,正在睡覺。她知道老太太這些日子睡得不好,也不忍心貿然吵醒老人家。   於是她乾脆也回了屋子,原本想看書,可沒一會功夫,一不小心也睡著了。   等她再醒來時,聽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欞。   等她起身朝著窗外望時,看見表哥正坐在她院裡樹下的藤椅上撩逗著她的貓兒雪絨。   知晚端起了桌子上的一盤昨日炒好的葵花籽走了出去,遞給表哥,然後搬了把小凳子,坐在表哥的對面,想了想後,小聲地跟他嘀咕著自己方才的奇遇——在鄉下田埂裡居然碰著個被蛇咬的太子。   不過成天復並沒驚訝,而是問她:「你沒同別人講吧?香蘭她們有沒有認出太子?」   知晚搖了搖頭,太子許久不曾露面。香蘭他們也不怎麼入宮,自然沒認出來。   成天復點了點頭道:「你也不必告訴祖母,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了,拘泥著禮數,還要去拜謁太子,甚是麻煩。太子每年都會微服來陳家的老宅消夏,雖然沒有張揚,可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不過你說你知道解毒的方子,可是真的?」   知晚點了點頭。回自己的房間,拿了祖母的醫書,翻折了一頁給成天復看。   當成天復聽聞這本記錄象尾草奇毒的醫書,居然一直寄放在崔夫子那,無人問津,差點埋沒時,頗有些感慨,低聲道:「這是你祖母有德,天不亡我國儲。」   說完他便將那書的這一頁解毒製藥的法子抄錄下來,收入懷中。   知晚乖巧的沒有問表哥要幹嘛。太子當年中毒疑點重重,那裡的勾心鬥角不問自明。   不過她為了祖母一家著想,還是多管閒事地叮囑一下表哥,現在是盛家的多事之秋,祖母現在唯願自保,希望他少惹一些是非。   這一時起了頭,便有些收不住嘴。成天復看著小姑娘老氣橫秋地教訓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知晚說得正起勁,卻被他笑得打斷了,便歪脖問:「你笑什麼?」   少年輕笑,濃黑的睫毛都在微微抖動,在深邃的眼下投下一片迷人的陰影,他低頭看著坐在小凳子上的丫頭道:「你現在說話不像我的妹妹,反而像娘老子。」   知晚撲哧一下子笑道:「我可不要你這樣的兒子。膽子那麼大,隨便闖個禍,都能嚇死個人。」   成天復頓了頓,對她說道:「有件事兒我還沒同旁人講,不過要先跟你說一聲,我將要去投軍。應該在外一兩年不回來,我名下的生意買賣可能也需得你來料理一下。」   知晚愣了愣,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句玩笑,他還真要立時嚇死全家,遲疑地開口說道:「這……這都是什麼囑託啊?再說,還有姑母和你的親妹妹呢。得晴的年歲可比我大,你的那些生意還是交給她處理妥當些吧。你也知我是個貪財的,將那麼多的鋪面生意交給我,若是我把持不住,一時貪沒了可怎麼是好?」   成天復站起身來,從頭頂一樹繁茂的夏花之中,伸手摘了一朵插著小姑娘烏黑的髮髻上,淡淡道:「你的姑母和得晴表妹花錢都是一把好手,卻不是賺錢的把式。既然鋪面生意交給你,你若想花銷便拿流水去花銷就是了,我總不能讓你白忙一場,空費了心神吧。」   他說這話時,可不像跟父親分家時,錙銖必較的吝嗇樣子,大有一種千金散去還復來的豪邁。   知晚覺得表哥往自己頭髮上插花的舉動有些孟浪,便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不過臨著一旁的水缸照了照時,卻發現這白裡透黃的小花插著髮髻上可真好看……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笑著道:「表哥放心,你大方,我定然盡心,絕不叫你回來時窮得叮噹響,娶不到嫂嫂的!」   ……   到了晚上時,成天復要參軍的事情,將整個盛家再一次地炸開了。   盛桂娘聽著兒子要出么蛾子,簡直哭得死去活來。得晴也捨不得哥哥走,抱著香蘭哭得眼圈通紅。   香蘭也在哭,活似要成為望門寡一般,真情實感,堪比給父親守靈的時候。   知晚因為一早便知道,此時此刻,有些醞釀不上感情,可又不好太格格不入,顯得不像一家人。   她就拿個手絹沾了些茶水抹眼睛,結果被表哥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略微有些尷尬。   倒是主母沉穩,聽著成天復道出緣由之後,點了點頭道:「你雖是我的外孫,可是血脈裡也流淌著你秦家外祖的血液。若是不走功名而去參軍建功立業,也不妨是一條坦途。如今朝堂之上,幾方私鬥,實在是不宜入場。你若願意,去闖一闖也無妨。若是沒有什麼建樹,過幾年回來再行科考也不遲。」   桂娘眼看母親不勸,急得直揉手帕子。   秦老太君看了看女兒,又道:「只是有一樣,你要念著你母親如今只能依靠著你。出門在外不可以貪大喜功,一味去做那些衝鋒在前的魯莽舉動。不要讓你娘親跟我一般,白髮人送黑髮人……」   看祖母說到了傷心處,成天復自是一一應下。   而老太太也回頭寬慰女兒說:「天復那燕州的舅公乃是秦家的子弟,自然會小心照拂天復這孩子的。他投軍入伍也不是從伙頭軍開始,雖然要吃些苦,不及在家裡的日子舒坦,但也未見得會兇險異常。他既然想出去闖蕩一下,不妨讓他去多多歷練一些,經歷了風雨才經得起捶打。」   經了老太君的一番勸導,桂娘總算是收口同意,讓成天復去了邊疆。   臨行時,成天復還將一樣要緊的私隱囑託給了知晚——那就是幫助太子配藥的事宜。   他這次尋來的藥草彌足珍貴,而太子不願張揚自己治療陳疾的事情,除了身邊幾個親信外,一時在鄉間找不到可信的人。   所以成天復希望知晚抽空時,去幫太子調配一下藥方子,畢竟她在藥鋪子裡總是配藥,嫻熟歷練得比那些熬藥的大夥計都要上手。   知晚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來,她聽說了母親曾經給太子治病的事情,便也想從太子那裡打探一些關於母親的事情。   幾日之後,大西軍隊招募開始,成天復因為走的是舅公的門路,雖然不必像普通百姓一般集結出發,也要早些上路了。   待全家依依不捨地送走了成天復後,知晚每天照例領著凝煙晨跑,然後跑到村頭跳上馬車去鄰村的陳家老宅,幫助太子調配藥膏子。   凝煙不知道這小丫頭又要起什麼么蛾子,未免有些疑慮。   不過知晚叮囑她道:「你要知道,祖母現在是拿我當親孫女的,既然這樣,我就是你的正經主子,你想要跟我長長久久,這第一要義就是閉緊了嘴巴,守住你主子的心思,你可知?」   在凝煙看來,這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有時候比以前驕橫跋扈的盛香橋還要主意正。雖然她從來不曾打罵過僕人,可是總是會變著法子地叫人信服。   所以聽知晚這麼一說,她立刻忙不迭地點頭,表示自己也是經歷過生死大劫的,最是明白舌頭短些保平安的道理。   知晚很滿意,便可以靜下心來給太子調配藥方子了。   給她打下手的,竟然是太子妃。太子的這位妻子乃是出自先皇后陳家,是先皇后的親侄女。   她自小入宮陪伴著姑母,與太子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雖然太子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可是太子妃與他一直感情甚篤。   知晚嘴巴甜,沒幾天的功夫便跟太子妃熟稔了。   沒事的時候,她還替太子妃把把脈,直言太子妃有些宮寒之症,這也許也是她與太子一直沒有子嗣的緣故之一,然後又替太子妃開了暖宮滋補的藥方子。   而太子那邊,雖然還有些餘毒,可是因為知晚的母親曾經入宮替太子診治,做了些排毒之法的緣故,原本也解了大半,現在有了對症的良藥,只需慢慢調理,淨化了血液,排除內臟積毒也就好了。   太子與太子妃在鄉間逗留的時間並未太久,當知晚將藥膏全部熬製出來後,他們就折返回宮去了。   臨行前,太子妃倒是依依不捨,跟她說待盛家回京的時候,她定要再好好酬謝盛家小姐這些日子來的辛苦,不過為太子配藥的事情,最好連家裡的長輩都不必告知。   知晚知道,就算是這位太子全都好了,在人前應該還是那副病怏怏活不長久的樣子。   因為活不長久的人,才不會招惹別人費心思琢磨。在這點上,她很認同太子的保身之道。自然也跟太子妃言明,自己曉得其中的厲害,若自己是個嘴大沒有分寸的人,表哥是絕對不會將這事兒託付給她的。   就此送走了鄰村陳家的嬌客,知晚才緩緩吐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她從太子妃的嘴裡聽聞了母親的一些舊事,心裡的悵然更多。   在她看來,母親當時真的是被父親保護得太好,竟然無意中被牽扯到這麼兇險的事情裡來。   太子妃說,當時柳家被抄家,夏安之因為柳鶴疏被處死,悲痛欲絕,竟然也隨他而去。可是柳家上下竟然找尋不到半張記錄太子病情的藥方子。   當時太醫院聽聞夏安之辨別出了太子之毒,曾經建議不妨請她的老母親入京為太子診治,畢竟夏安之的醫術都是承襲了母親夏錦溪,定然能尋到妙方。   可是緊接著便是外祖母病故,外祖父章家遭遇官司,緊接著被歹人搶劫滅門。   知晚越接近當年的真相,便越覺得憤怒,真希望自己快些長大,變得有力量,可以將那些迫害母親和外祖父一家的黑心肝們一併拔出剪滅,晾曬在朗朗乾坤之下。   就在太子回宮不久,京城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大西國土——田皇后一朝分娩,誕下了小皇子。有這嫡子降生,陛下龍顏大悅,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祖母聽了這消息,又有些感慨道:「城裡的狗兒們搶肉,且得鬧上一陣子……」   知晚知道祖母的意思,只是城裡的熱鬧,她們這些身處鄉間的人算是看不到了。   就在轉年時候,王芙也終於分娩,那小娃娃呱呱落地時,一大一小的哭聲響徹了盛家的院子,當老太君聽聞生下的是一對龍鳳雙胞胎時,忍不住老淚縱橫……   盛家有了秧苗,便不愁長不出參天大樹,她老婆子忍下的委屈,也算是有了一絲希望……   鄉野之地平淡的日子總是漫長的,不過若是身在京城歌舞昇平,日日笙歌,又會覺得歲月太短。   轉眼的功夫,盛家女兒三年的喪期已過,按照道理來說,也該是跟慈寧王府結親的時候了。   第51章   不過一年前,盛家老太太親自給陛下寫信。   信裡情真意切,說是世子爺年歲已大,而香橋這幾年總是時時病著,所以懇請陛下體恤兩家的難處,解除了婚約,莫要耽擱了王府的香火傳承。   於是陛下走過場,問過了慈寧王府的意思後,頒下聖旨,親自做主解了兩家的婚約。   當年的盛宣禾一案以流寇處置,殺了那十幾個暴徒,而那兩本帳目在庭審過堂之後,兩本又變成了一本。   雖然刑司的人得了授意,掩去了慈寧王派人刺殺朝廷大員的醜聞,卻對董長弓的貪墨沒有絲毫遮掩。   田家也用這事兒大做文章,上書直諫陛下,痛陳董長弓的膽大妄為。   由此董長弓被削奪了官位,遭受了一番牢獄之災後,總算是因為之前的功勳逃過了一死,被貶斥回鄉了。   至于田家,此番出戰與慈寧王一系互咬也算損失慘重。主理這件案子的成培年被王府一黨揪出了以前任上的陳年舊案,直諫陛下。   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成培年倒黴,趕上了這個風口浪尖,成了田家與慈寧王暗鬥的祭品,被陛下在朝上痛斥,勒令回家賦閒思過半年再來領職。   一時間,有些老道的臣子也琢磨出滋味來了。慈寧王作為大皇子,雖然不是皇后嫡子,卻在兵部深耕已久,手下能將無數。   田家作為外戚,朝中勢力不容小覷,手掌戶部錢銀。   而陛下雖然一向仁厚,卻不容得兵權與錢銀命脈被人握得太緊。這次王府與田家一番爭鬥,互暴其短,就是尖嘴鷸和肥美的蚌互相咬鬥。   而陛下穩坐龍椅,坐收漁翁之利,輕而易舉地收了慈寧王爺的兵權,還換掉了戶部大半的官吏。   待兩家都琢磨過味來,也是為時已晚。   當然做父親的錢銀不愁,日子開始好過以後,對自己的兒子還是疼愛一些的。   原本慈寧王在宮中被陛下因為不知緣由的事情痛打了一頓,痛失隆寵,原該是縮回王府低頭做人。   可是誰承想,鹽稅案子剛結,邊關的戰事又起,大西王朝重文輕武的弊端再次顯現。   新任命的將軍在前線吃了幾次敗仗之後,陛下權衡一番,唯有再次啟用董長弓,讓他戴罪立功,臨危受命開拔邊關。   董長弓雖然人品低劣,卻作戰經驗豐富,領著舊部開拔之後,戰局也漸漸開始緩解。   連帶著慈寧王也臉上有光,最近一兩年又漸漸出來走動了,雖然不似以前那麼跋扈囂張,但皇子該有的體面,總算撿拾起一二。   當然,亂世出英雄,這一場略微持久的邊關守衛戰裡,也湧現出了許多將帥新秀。   在肖山一戰中,孤立無援的一隻哨騎僅憑二十餘人,卻奇襲敵軍大營,為首的一個校尉親手砍下了敵軍首領的頭顱,並燒毀了敵人足足三個月的糧草。   緊接著趕上大雪封路,敵人的主力沒有了糧草接濟,不戰而潰。   而這一戰立下奇功的校尉甚是年輕,年僅十八歲,在隨後的崖山和長啟戰役裡,也都屢立奇功。   一直鎮守燕州的秦家上將軍奏請表功的奏摺裡也是明明白白地寫道:「成校尉一路快馬疾行,率領士卒,出生入死,為董將軍之決勝鋪路設石,讓大軍長驅,無後顧之憂,堪為大西將卒表率。」   陛下見此年輕良將龍心大悅,擢升校尉成天復為膘騎將軍!賞良田千畝,賜將軍府一座,賞銀錦帛無數。   當萬歲的聖旨下達的時候,成培年才知這立下赫赫戰功的小將軍竟然是自己的兒子成天復。   功勳武將,京城新貴崛起,按理說,賀貼應該滿天飛。   可滿京城的人都知道成小將軍的父母已經和離。   當初成培年拋棄髮妻和嫡子,跟田家的寡婦另結良緣。成天復跟父親撕破了臉,搬離了成家與母親同住。   所以若是將賀貼送往成家,說不定成大人和那位田夫人會認為這是送上門的嘲諷。   而賀貼也不好送到成小將軍的母親那裡。因為自從三年前盛桂娘跟著老母親回了老家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不過皇帝賜給了成小將軍一座將軍府。大概入秋的時候,成小將軍便要跟著大軍迴轉修整,而他的母親也該從葉城搬回來與成將軍同住了。   一時間,京城裡有未嫁女兒的夫人們都蠢蠢欲動,每每茶宴閒聊時,那話題講著講著便轉到了新任的驃騎大將軍的身上。   「聽說了沒有,那位成小將軍如今也不過十九,好像還沒有議親,這次回京也算是功成名就,那新宅子裡可就只缺一位將軍夫人了。」   另一位夫人搖著頭道:「別想了,只怕尋常的人家到時搶也搶不上。那個成天復打小就是個美男子的胚子,跟他父親一樣長得風流倜儻。如今在邊關打了勝仗,博得了陛下的嘉獎,再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是要尚公主的。」   其他的夫人覺得言之有理,有人惋惜說道:「還是下手晚了,你說當初他離京的時候,誰想到他竟然會另闢蹊徑,有了這等出息。那時候人人都以為他將來不過是一介商賈,若是那時定了親,現在豈不是賺大了?」   「可不是賺大了!我就有一事想不通,他不是去邊關打仗了嗎?怎麼他名下的商鋪子這幾年做得這麼大?我聽替我經營鋪子的侄兒說,那京城還有運河碼頭的貨船,有一大半運載的都是他成四少名下的貨物。你說這樣功勳在身,富可敵國的小爺,那眼光得是多高啊!」   沒有出嫁的小姐們正坐在廊下的花亭子裡,聽了夫人們的議論,一個個也來了精神。   不過下月裡就要嫁人的沈芳歇卻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不過是打了幾場勝仗的毛頭小子,值得夫人們如此吹捧?此番邊關為戰,受嘉獎的可不光是他一個人。」   其他的小姐們一聽,微微笑道:「可不是,沈小姐的夫婿孫涵乃是這次負責糧草輜重運輸的督糧使,堂堂戶部新晉的侍郎,真是可喜可賀呢!」   沈小姐聽了頓時微微紅了臉,得意地笑了起來。   她今年正十七,若不是因為這場戰事耽擱了,原本應該年前就完婚的。   一個區區武將受了嘉獎有什麼了不起的?她的未婚夫是永定侯府的五公子孫涵,論爵位,論資歷都不是個小小的驃騎將軍能比擬的。   可笑一個小小的武將,就想搶了諸多隨軍作戰公侯子弟的風頭,哪有這樣沒道理的事情?   想到這時,她還有意無意地瞟了斜對面的田沁霜一眼,田小姐正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最近兩年,這兩位昔日的閨中密友走得不甚親密了。   就是因為這永定侯府的五公子原本是要說給田沁霜的。可是田大人的這位掌上明珠也不知怎麼,就是說死也不肯嫁人,生生蹉跎到十八歲了。   後來,還是跟她母親交好的田佩蓉稍微用了用手段,只讓在田家門前受挫的孫公子改弦更張,轉定了沈芳歇。   可沈芳歇只要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婿是田沁霜看不上的,她撿了田小姐的剩兒,心內難免有那麼一絲微妙流轉,兩位閨中好友相處起來,也就不那麼自然了。   坐在斜側裡的田沁霜卻微微低下頭,並不是後悔著自己錯過了永定侯府的良緣,她只是為了掩飾自己難抑的喜色——他……終於要回來了。   不過京城裡議論紛紛的傳奇小將軍在隨著大隊人馬一同入京面見陛下叩謝隆恩之後,還沒等慶功宴酒席散盡,便翻身上馬迴轉了葉城老家。   多年出外打仗,他一直未得見親人,面謝君恩之後,自然要回去看看外祖母與母親。   如此一來歸心似箭,一路急趕。   這一日,終於在天色微亮時到達了葉城老家。   遠遠的看去,籠罩在翠綠薄煙裡的老宅子還沒睡醒,鄉間的黎明還包裹在一片溫潤的晨曦裡。   三年徵戰,金戈鐵馬,睡夢裡都要頭枕空角,手握利刃。   而今,這片熟悉的鄉間景象恍惚是夢裡的情形,讓人不忍心策馬奔蹄辜負了這份寧靜。於是成天復乾脆下馬,將馬匹交給身後的隨從,他便沿著鄉路而行,舒緩一下趕路的疲憊。   只是三年的時光,這葉城的老宅子似乎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不僅擴建了一圈,還在東側的竹林旁開了新門。   而那片竹林內竟然被人夯實開闊出一片習武場。成天復起了好奇心,便朝著那習武場走去,只見這不大的場地倒是有模有樣,既有刀槍架子,還有練習臂力的石鈴。   難道是書雲也對習武有了興致,便讓下人們開闢了這個習武場?   成天復看了一圈之後,便朝著那半敞開的小月門而去,從這新開的東門裡進了盛家老宅子。   待進去時,成天復便覺不對。只見這後院竟然有間竹皮編制的屏風,屏風上明晃晃地搭著一件紅底蘇繡的小衣,而屏風之後傳來譁啦啦的撩水聲。   屏風後面的人似乎聽到了有門響動的聲音,便揚聲道:「皂角球子拿來了嗎?快遞給我,今日出的汗太多,得透透地洗呢!」   成天復的身子僵住了,這屏風後面的顯然是個妙齡的女子,他在這裡是很不相宜的。   想到這,他立刻轉身便想出去。   可沒想到,一顆溼漉漉的腦袋卻從屏風後探出來:「磨蹭什麼呢?快來給我用鬃刷搓搓背……啊——!」   那女子原本臉上有水,一時睜不開眼,可待她抹掉了水珠子睜開眼時,赫然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背對著她。   那一瞬間,她腦海裡只閃過一個念頭:好大膽子的登徒子!這是要偷偷潛進院子看人洗澡嗎?   想到這,她連忙抓起旁邊的長褂子,三下五除二地穿戴好,拎起放置在旁邊的長劍,便朝著那摸進來的賊人衝了過去。   雖然聽到背後劍風來襲,可是成天復卻秉承君子之風不好回頭去看,只微微側頭躲開劍鋒,長指頭猛彈,彈飛了劍芒。   可沒想到身後那丫頭用劍甚是鬼道,這一劍乃是虛招,真正的招式在下盤處,一個掃堂腿就想撂倒了他。   成天復覺得姑娘家遇到如此危險卻不趕緊躲避,反而提劍來追,實在是不像話,有心給她一個教訓。   所以在那姑娘再次舉劍刺過時,乾脆來了個空手奪白刃,只一個巧勁,便奪了她手裡的長劍。   這下,這個冒失的小姑娘總算是知道怕了,暗自咬了咬牙,猛的轉身,準備往回跑。   可沒想到身後的男子速度很快。一轉眼就跟上了,眼見著他要將手搭在自己的肩頭。姑娘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猛的向後一翻轉,準備卸掉他的一條胳膊。   可沒想到這百試百靈的招式,今早卻失靈了。那人也不知怎麼的,巧妙地就化解掉了她的力道。   姑娘惱火極了,抬頭猛地瞪向那登徒子,準備記住他的樣貌,看看是哪個村漢如此無禮。   可抬眼的功夫,她就愣神兒了。   只見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眉如著墨,眸光灼灼,微微撇頭看她時,讓人恍惚間以為看到了還陽的潘安,當世的宋玉,真是俊美非凡啊……   就在姑娘愣神的功夫,成天復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若不是她方才在屏風後面喊的那一聲「凝煙」,若只看她的樣子,可能都差點認不出人來。   昔日的小姑娘不光是個子長高了,而且面容變得……也愈加嬌豔了,也許是近些年生活不再顛沛的緣故,那雙靈動的大眼睛又平添了幾分嫵媚,挺巧的小鼻子下,嫣紅一點的櫻唇正微微張大,遲疑道:「表……哥?」   下一刻,她徹底認出了成天復,一臉驚喜道:「表哥怎麼還這麼調皮?大清早的是想嚇死人?姑母這些日子可一直念叨著你呢!」   成天復默默看著面前已經變成大姑娘的表妹,臉色緊繃。   他打死也沒想到,自己三年不歸,回家後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衣衫不整成何體統?趕緊給我回房去換衣服!」   知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雖然凌亂了些,卻中規中矩,捂得嚴嚴實實呢。   但是方才的誤會實在是尷尬,她一時理虧,只能趕緊去屏風處,稍事整理,然後歡喜地走出來道:「表哥,我真沒想到你回來的這麼快!」   成天復其實想先問問她,一個閨閣大姑娘為何清晨敞開院門,在如此簡陋的地方沐浴,但是想到這個假表妹也是大姑娘了,說話總要留些情面,於是滿嘴訓孩子的話忍又忍,終於雲淡風輕地說道:「之前寫的家書裡,我不是說要回來接你們去京城的嗎?」   這些年來,雖然不得與親人相見,但是雁書歸翰一直未曾斷過。   因為有些生意上的事務,他在給母親和祖母寫信之外,會另外給這個香橋表妹再寫一封。   初時,不過是些生意上瑣碎而繁雜的事情,惹得一直要看的香蘭在看了幾封之後頓覺無趣,看得犯困,便懶得再看。   到了後來,信裡倒是多了些軍旅的日常,可又給祖母和母親她們看的書信略有不同,畢竟給長輩的都是報喜不報憂,絕不會平添親人的半絲憂慮。   但是給小表妹的信裡,倒不必費心粉飾天下太平。寒夜無眠的疾苦,荒漠百裡漫漫,往往書信裡寥寥數筆流露出來,知晚看完之後,頗有些說不出的意會,仿佛她透過薄薄的紙能看見一個孤寂少年獨自立在荒漠城頭的情形……   其實仔細想想,雖然他有秦家長輩庇護,但是身在前線軍旅之中,連將軍都要跟普通的兵卒是一樣吃苦,他一個小小的校尉,又豈能免俗?   一封戰報,幾許嘉獎背後,付出的乃是說不盡的血與汗。   此時再看向又長高了很多的表哥,知晚真是發自內心地高興,微微一笑道:「雖然知你回來,但也知你要先回京面見陛下。聽祖母說她年輕那會兒,若是宮裡的慶功宴,最長的能喝個七天七夜。這次邊關勝仗不易,我還以為你要在京城裡迎賓送客,忙上月餘才能回來。沒想到你跟生了翅膀一樣,轉眼就回來了。快!別在這耽擱了,我們趕緊去內院,趁著祖母和姑母剛剛起床,也嚇她們一下。」   說話間,知晚想要推著表哥快些走,可猛然想起現在他們可都不是小孩子了。   尤其是表哥。看上去完全是成熟青年的模樣。男女之防總是要避一避的,所以乾脆又緩了緩腳步,讓表哥先行,自己走在後面。   等從東門走到內院,驟然回家的表哥果然鬧得一家子大清早一陣的雞飛狗跳。   姑母桂娘以前一直以為兒子不過是在軍隊裡供的文職,就是給將軍們抄寫文書,一類的清閒差事。   直到表哥率領部下幾次大捷的消息傳遍整個大西的時候,她才猛然間發現兒子騙了自己。   他不但不是文職,還沒有安守在城中,盡做那出頭鳥,賊窟裡掏人頭的勾當。   這下子姑母的心便開始七上八下,每每聽到前線邊關吃緊時,便食不下咽,睡不安穩,又在屋裡供起了佛堂,每天經文都要誦念幾遍,知晚給姑母穿的一串小核桃佛珠,都已經盤出油水來了。   如今驟然見兒子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她一時間是喜極而泣,可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擔驚受怕,又狠狠地捶打起不聽話的兒子來。   得晴站在一旁直拉母親,說:「哥哥好不容易回來,你若再打怕不是又要把他打跑了?」   桂娘這才趕緊收手,拽著兒子入廳堂,去拜見他的外祖母。   秦老太君這些年來身子還算硬朗,只是頭髮已經全白,看上去愈加的慈眉善目。   她將外孫叫到近前,拉著他的手,細細詢問了官家召見他時的情形,又欣慰的點頭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至於王芙的一對龍鳳胎,今年正三歲,看見大表哥回來了,也是滿院子的瘋跑,非要穿戴大表哥帶回來的披風,過一過當將軍的癮頭。   至於香蘭表妹有些姍姍來遲。聽到表哥回來時,她還沒起床,連忙爬起來,精心的梳洗打扮,穿著年前裁剪的新衣衫,花枝招展地來見表哥。   在跟表哥打個照面時,香蘭的心都在微微顫抖。   雖然表哥以前便是一表人才的樣貌,可是這些年在邊關前線,受了風雨磨礪,在原來溫潤如玉的溫雅裡,又平添了幾分英武的男兒氣概。   昂揚青年只腰身挺直地往那一坐,便引得人有些呼吸發緊,看得懷春少女一陣心顫,只覺得男兒當如斯,平日裡見的那些文弱書生都無趣透了。   成天復這次回來主要是接母親和妹妹回京的。   得晴如今也快十八歲了,在前年的時候,由著秦家的長輩牽線,定下秦家的一位遠親,那小夥子乃是一位姓齊的書生,名諱齊睢中,比得晴大了兩歲,家境尚可,父母雙全,因為恩科考學,一直遲遲未曾議親,年紀輕輕便已經是舉人,假以時日,前途無量。   為了相看姑娘,那家人還帶著兒子,借著走訪親戚的功夫,特地來了葉城,好讓兩個小的也見面相看了一番。   這倆小的倒是一見鍾情,互相都很滿意,於是兩家說定,原本是打算今年開春時便成親。   可那時邊關的戰事已經快要結束,大軍開始整裝待發,準備迴轉京城。桂娘想著能讓兒子親自來參加妹妹的婚禮,便跟齊家商議了一番,又往後延了數月。   現在成天復回來了,接下來自然要忙著得晴的婚事了。因為齊家住在京郊的臨縣,若是桂娘帶著女兒回去,從將軍府送親,既方便又有體面。   不過一家人圍坐吃飯的時候,香蘭倒不以為然地說了幾嘴。大概的意思是得晴表姐的婚事定得有些匆匆,若是早知道表哥會有這樣的出息,至少也得給得晴選擇勳爵人家的子弟。   那齊家也不過是個商賈出身,誰知道齊睢中將來能不能有出息?得晴表姐的嫁妝那麼豐厚,齊家可真是白撿了便宜。   這說得桂娘都有些心亂,隱隱開始後悔自己給女兒定的親事。   沒等她說完,老太君便不悅道:「做事為人,可不能光打自己的那一副算盤!你也不想想你表姐當初婚事說得多麼艱難?人家稍微好一點的官宦之家,只要聽說她的爹娘和離,她跟著母親過活,便什麼下文都沒有了。那齊家當初也不願意,是我那秦家的老弟弟一味誇讚得晴溫良賢淑,又跟齊家講了桂娘當初和離的情況。人家跟秦家交好,信得過我那堂弟弟的人品,這才特意過來相看。怎麼?就因為你表哥得了陛下的嘉獎,撈了個將軍噹噹,就要翻臉悔婚?這話趕緊就著米飯咽下去,若被人聽見,那可真是丟人現眼,叫人笑掉大牙!」   第52章   得晴也不愛聽香蘭的話。   自從定親之後,齊郎便與成小姐書信不斷,他雖然不善言辭,可是許多小兒女的情話到了紙上,再用斐然的文採襯託,真是字字句句叫人甜蜜了心腸。   現在眼看成婚在即,就算那侯爵子弟,王爺公子披掛彩綢擺在她面前,她都懶得看一眼。   桂娘被母親這麼一說,腦筋又活絡了過來,笑著說起了自己給得晴置辦的嫁妝。   說完了女兒得晴,桂娘便轉頭又開始說香蘭和香橋的婚事。   她們現在也大了,香蘭十六,而香橋也快十八了,既然守孝期也差不多要過去了,不急也不行了。   不過老太君知道,這假孫女其實跟香蘭一般大,而且她身世有些隱秘,選起親來自然要更加慎重,不求大富大貴,但務必得是個值得託付的人家。   香橋打斷了姑媽的話,一邊給雙胞胎夾菜,一邊微笑著道:「有了合適的,還請姑媽先給香蘭相看,我不想嫁人,只想待在祖母的身邊。」   香蘭趕緊看了成表哥一眼,也表態道:「我也不急……姑母可別給我尋些舉子書生一類的,我還小,還要在家裡多待幾年。」   書雲在旁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不急?前些日子前線戰事吃緊的時候,你還嘟囔著家裡人都不想你的婚事,怎麼現在表哥回來了,你又不急了?還看不上書生舉子?難不成表哥做了將軍,還要惠及到你這個表妹的身上?等著回城裡去相看勳爵家的公子不成?」   隨著年歲漸長,書雲說話一針見血的功力也日漸深厚,氣得香蘭一清早扮起的嫵媚端莊徹底破了功,隔著桌子要抓花弟弟的臉。   成天復久久離家,只安靜聽著外祖母一家子說話,聽著這些年裡發生的趣聞。不過他也搞明白了,原來那東門外的小武場是香橋表妹給她自己預備的。   而且每日清晨時,她都要在那練武,每每大汗淋漓,因為怕泡溫水澡耽誤時間,便在東門裡搭建的臨時浴棚裡用涼水衝浴,然後便要忙著一些雜事,比如出門去臨鎮的碼頭等著接一些貨物樣品之類的。   而將武場設在新開的東門,也是為了不打擾老宅裡其他人的清淨。   只是今日凝煙去給小姐拿皂角球,居然沒有關好東門的門戶,這才鬧出清晨的一場誤會。   等吃完飯後,成天復便讓小廝拿了自己備的禮。   他長久出門,不好空手回家。除了給幾位長輩敬上參茸一類的補品外,還給三個妹妹備了京城裡時興的髮釵。至於兩個雙胞胎小娃娃也是小木馬,布老虎一應俱全。   不過待吃過團圓飯後,知晚便安靜地先離開了。畢竟人家一家子團圓,她也不好總賴在那聽人家的體己話。   當她回屋看了一會書,正準備梳洗休息,卻聽到石子敲打窗欞的聲音,她探頭看去,成天復穿了一身淡灰色的儒生長衫,身形挺直,翩然立在月門之下問道:「要不要去消食散步?」   知晚知道表哥一定是有話要對自己說,連忙點頭,也沒有再梳攏頭髮,隨便用一條巾帕子將長發攏到耳旁紮好,便塔拉著繡花便鞋出了房門。   她打扮得隨意,可是看在成天復的眼裡,卻是另一番情形——小姑娘的一頭長髮在院子的燈下如黑緞一般亮,隨意地攏在肩膀上用巾帕扎著,顯得那臉兒愈加顯小,髮絲從光潔的額頭慵懶地滑落下來,一身略微貼身的薄裙也顯得腰肢纖細,身段玲瓏……   在成天復的意識裡,還總拿這個表妹當成他走時的那個往他嘴裡塞糖的頑皮小女孩。   可是現在看她窈窕纖美地立在月下,才猛然警醒:這個小姑娘已經長大,這麼叫她一起月下散步……恐怕不妥。   可是知晚卻並沒有這般顧忌,畢竟在她看來,表哥早熟,十五歲的時候就跟二十歲的青年一般老成穩重了。   她一直是發自內心的希望自己有個成天復這樣的哥哥——就算自己闖禍了,也能擼起袖子將來找她算帳的人再打一頓的那種兄長。   而且成表哥找她,一定是要問生意上的事情,她自然不好推脫,便很乾脆地出來了。   看著知晚一臉雀躍地問他去哪裡散步,成天復想要反悔也來不及了,只能沉默地往前走,準備在老宅外的田埂上走一圈,然後就把人再送回來。   不過知晚顯然不打算沉默地走上一圈,先是簡單地說了這些年,店鋪子生意擴張的事情,然後不停地問他軍旅中的趣事。   一來二去,沉默的表哥倒是慢慢打開了話匣子,他跟這個小表妹三年筆友情誼,比沒有離開時,更熟稔一些。   若是摒除了剛剛重逢時的陌生感,倒是有不少話題可以聊上一聊。   他也想起了自己夜裡叫她出來的原因,只因為有些東西不好在人前給她,所以他才叫她出來散步,順便給她東西。   想起這一節,他從懷裡掏出了兩個小包裹,遞給了知晚。   知晚接過打開其中一個看了,頓時笑開了:「表哥,你還記得我在信裡提起的啊,竟然給我尋了這個!」   這是一包邊疆才有的雪絨花,是知晚準備配藥用的,不過另一包卻不是藥材,而是一包花生蘸。   這是京城常見的零嘴,不過這花生蘸很特別,居然還包裹著一層奶皮子,吃一顆入口裡,奶香氣十足,又帶著醃製花生的香脆,真是口味獨特!   京城裡新開了一家乾果鋪子,成天復出城的時候順便讓青硯擠進隊伍買一些,可沒想到因為限量,一人只能買一小包,若是拿給眾人,顯然不夠分。成天復吃了一口,當時不知為什麼,腦海裡就是浮現出知晚吃東西的專注香甜的樣子。   所謂寶劍贈英雄,絕妙的零嘴也得給會吃的人受用,所以在給知晚藥材的時候,他也順便把這一包花生蘸給了她。   知晚久在鄉下,竟然不知道京城裡又多出了這麼好吃的零嘴,一時間也對回京歡心雀躍得很。   她一邊吃,一邊抓了一把放到表哥的手心裡,嫣紅的嘴唇上粘上了點點雪白的糖酥而不自知……   成天復不知為何,心裡一松……她雖然看著大了,可是還是那個愛吃的小姑娘。   在鄉下這幾年的安逸生活裡,她眼底以前時不時會流露出來的戒備與怯弱消減了不少,渾身洋溢著青蔥年華的少女本該有的甜美無憂……   那天,他將表妹送回院子裡時,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心想:祖母說的對,她還不用急著嫁人,總要像孩子一般在盛家嬌寵愜意地過上幾年……   不過盛家這般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歡樂,到了第二天午時便湮滅殆盡。   原來老太君秦家的老弟弟送了信來,說成培年派人去了齊家,說是女兒未經父親同意,因何私下定親?   齊睢中和得晴的這門婚事,他成家不認!   老堂弟說得委婉了些。當時的情形其實更氣人,成培年派去的人,話裡話外貶損齊家沒規矩,哪有給兒女定親,不過問父親的?   總之將齊老爺和夫人都氣得不輕,只能尋到秦家老堂弟那裡去說了這番情形,話裡話外的意思若是成小姐父母的家事未定,這邊的婚事還有待商榷,畢竟他的兒子並不是沒人要,怎可被人上門指著鼻子罵沒家教,僭越父輩行事?   成得晴都聽傻了。當聽到齊家的兩位老人有悔婚之意的時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對著桂娘道:「母親!你跟父親合離的時候,不都已經說好了,我和哥哥的婚事將來都不用成家操心。為何父親突然又來了這一出,這……不是拿了我的名聲,扔在溝渠裡泡嗎?」   桂娘哪裡知道長久不來往的成培年為何突然如此抽風?當初兩個小的定親的時候,她也不是沒有知會成家,特意讓人入京城的時候給成培年帶過話。   那時候成培年還好好的,只傳了口信說,他相信秦老太君的眼光。   沒想到轉天的功夫,成家就變了味,還跑去齊家攪鬧,真是讓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知晚餵孩子之餘,抽空看了一眼表哥,覺得這應該跟四少爺或多或少有些關係。   果然,等得晴她們走了後,成表哥跟祖母私下裡說了在京城跟成培年不歡而散的事情。   在他面聖之後,成培年在宮門前等著他,再次舊話重提,想要成天復歸回到成家。   結果自然被成天復毫不留情地回絕了。   那時成培年好像惱羞成怒,大約也因為是這樣,才派人去齊家耍了威風,要攪黃女兒得晴的婚事吧。   不管怎麼樣,齊家那頭的誤會總要解釋,不能讓人以為是因為得晴的哥哥得勢,她家就準備悔婚,才故意攛掇成家去鬧的。   不過桂娘若是跟著兒子回去,又不放心自己的母親,最後一家子商議到最後,老太君倒是點頭肯回去了。   畢竟家裡還有兩個未定親的女孩,還有書雲如今十三,也要恩科應試了,迴轉京城,也好入些更好的書院備考。   而且她家跟王府婚書已解,而慈寧王府從鹽稅案以後,為人處世低調了不少。現在兩家解除婚約,都會自覺迴避,就算回京也可以免了跟王府虛以委蛇的客氣往來,省得噁心了自己。   盛家一別京城三年有餘,如今能回去,興奮的自然是家裡幾個小的,就連王芙也有些躍躍欲試。   香蘭跑去問正在盤帳的香橋:「姐姐快入京了,可我還沒有像樣的新衣,也不知京城裡現在時興什麼樣的裙子?」   現在家裡是香橋管帳,所以香蘭想要新裙子也只能過來求姐姐。   知晚一邊盤帳,一邊吃著剛剛打出來的糯米糕,順手給了香蘭一塊,然後對她道:「你都說了,得穿京城裡時興的,現在買也來不及,不過我託了辦事的夥計,將你和得晴的身量尺寸已經告知了京城一線紅齋的裁衣老師傅,讓他們選了襯膚色的布料子縫了幾件,等我們回了京城,差不多就能送到府上,耽誤不了你們赴茶宴。」   香蘭咬著糯米糕,緊著給香橋溜須拍馬:「怨不得祖母什麼事兒都願意託付給你,你可真是什麼都想著……那……還有胭脂水粉,前些日子你給我的江南水粉用著就挺好,我那盒已經見了底,你可想著讓夥計給你送帳本的時候,再給我捎帶幾盒啊!」   知晚已經習慣了香蘭現用現拍馬屁的德行,捏了捏她的臉道:「只要你乖乖的,別惹嫡母和祖母生氣,跟弟弟妹妹們也好好的,我保證你美若天仙般地出現在那些個大小茶宴上!」   香蘭乖巧地點了點頭,復又覺得莫名的氣悶。以前這些話,可都是父親教訓愛惹事的香橋的。   可是自從父親過世以後,她的這個暴脾氣的長姐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成熟而有擔當,漸漸的,府裡的大事小情全都由著她做主,就連嫡母王氏也時不時要詢問著香橋的意見處理僕役家事。   這也讓以前處處都比姐姐強的香蘭心裡很不是滋味。   但是時間久了,看著香橋妥帖地處理著大小事情,管家的權威便是這樣一點點地立在了那裡。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香蘭也不好再像以前那般肆無忌憚地跟香橋說話了。   而且她發現,自己若是聽話些,香橋這個當姐姐的還是挺疼人的,最起碼會叫鋪子裡的掌柜送些上好的香脂水粉給她用。   再說香橋現在替表哥管家,那……不也是替自己管家?想到回去京城之後,她便要尋機會試探表哥的心意。   若是表哥肯親上加親,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想著自己若是能嫁給成天復,就是堂堂將軍夫人,又能像香橋姐姐這般替表哥管著萬貫家財,香蘭的心都要飛了。   既然制定了行程,盛家老小便裝點行李就此啟程了。   香橋最近給自己買了一家船行,主要是從建寧船行的二爺那裡討了些內河短運的小活。   這些小活盈利不多,二爺也看不上,可是香橋卻可以利用這船行兼作藥材配送的買賣,最要緊的是,她打算在葉城鼓搗出一個與京郊的馮巖酒莊相類的飯莊子。   因為料理生意的緣故,前年的時候,她跟馮巖酒莊管事的三小姐認識了。她也是從馮三的嘴裡才知那酒莊的生意有多肥。   用馮三的話講,賺了富戶的錢銀後,就懶得拿那些蠅頭小利了。   這話讓知晚琢磨了一夜。她現在到底是替別人看管錢財。雖然表哥賞給了她兩間藥鋪子,可是也就比肩個鄉間的土財主。   她想要自己再鼓搗些賺錢的生意,所以最後請工匠畫圖紙,鼓搗出了這個祥和酒莊的大致版圖來。   這裡不光可以吃喝,還可以採摘釣螃蟹,最主要的是,夏日清涼宜人極了,附近還有山泉可以戲水,更有圍獵的兔園子。   不過若是想要建成,她這幾年替成天復管家賺取的銀子幾乎都要搭進去。   為了周全起見,也要等著回京城時好好運作一下,有把握讓京城的貴女們坐了她船行的船來此消夏,才可動工開始。   所以她也盼著快些回京,張羅好船行,打通門路,看看能不能跟京城的夫人小姐們接續上情誼,順便給酒莊推推人脈。   這一路坐船,順著水路迴轉京城後,盛家總算回到了闊別已久的京城。   入了城門後,香蘭看著繁嚷的街市簡直都要喜極而泣了,有種被貶仙子重返仙境之感。   知晚也探頭看,數著街道找自己新開的船行鋪子,聽替自己跑腿的人說,正在東街的二尾街角處。   等她看到船行的招牌時,連忙讓車夫喊停,然後讓丫鬟攙扶下了馬車,走過去跟祖母招呼道:「祖母,正路過我新開的船行,我想進去看看,一會便回府去可好?」   秦老太君也知道這丫頭不愛香脂水粉,就愛打算盤數錢,前些日子就聽她念叨船行酒莊的,現在不讓她進去,豈不是要讓丫頭抓心撓肝的?   所以她點了點頭道:「去看看就趕緊回來,我們盛家離京這麼多年,總會有一些相熟的夫人小姐要登府來探望的,待回府了還有一堆事情要忙,你表哥現在也回來了,讓他幫你找些可靠的掌柜來,錢銀的事情就讓他們處理,你一個閨閣小姐,不要整天只想著賺錢!」   知晚當然明白回了京城要忙一陣子交際應酬,聽祖母拐彎罵她是財迷,也是吐著舌頭笑笑。   知晚看著祖母的馬車先行之後,便領著凝煙和單媽媽進了船行。   那船行裡的夥計都不認識東家,看小姑娘進來還以為是要運貨的客人上來了。   知晚也不點破,只詢問了運貨的價錢和路線日程一類的。可是他這一問便發現問題了,船行裡要的價錢比他自己跟掌柜定的價格要貴很多。   知晚有些詫異,疑心掌柜的行欺上瞞下的勾當,便問:「我是聽別人介紹才來的,不是說你們家船行剛剛開業,圖的是薄利多銷,價格很公道嗎?」   那夥計一臉賠笑,小聲道:「小姐,您這是來晚了。若是兩天前您來,保準這價格壓得低低的。可是昨日人家京城碼頭船行行會的會長找上門來了,指名道姓說我家的價格定得太低。攪亂了船行的行市,若不將價格抬起來,那他可不敢保證,我們船行的船在碼頭上能不能順暢通行了?」   知晚聽了有些皺眉,那位會長的話乍一聽很有道理。但是據她所知,京城船行裡,大多都是跑長運的船主。   而像這類短途的船隻,原先也都是零散分布,都是自己養船的船主。她成立的船行,也是請託了陳二爺的關係,將原來零散的船主攢到一起,便可以整包一些轉運,或者是出外遊玩的活計了。   這短途的船費定的高與低,又幹那包大活的船行商會什麼事情?   想到這,她讓夥計叫來掌柜,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掌柜說的也是跟夥計一樣。   「大小姐,我們若是堅持自己的定價,惹得那位會長不快,那這短途的船運,也不好走啊!」   知晚喝了一口茶問道:「那位會長什麼來路,竟然比當地的府尹都豪橫?」   掌柜嘆了口氣:「乃是慈寧王府管家的一個遠房侄兒,平素就是城裡一霸,他做會長這些年,外人都打不進京城的漕運。就連建寧的陳二爺也要年年給船行交納大筆的歲錢呀!」   知晚有些意外的挑眉:「慈寧王府下人的遠親而已,還這麼般豪橫?」   掌柜搖了搖頭道:「小姐,您不知董家軍又打了勝仗?這幾年徵戰倒是讓原本頹態的董家再次復興,而那位李會長則負責協同大西的輜重運輸,手握軍牌,調配糧船,這京城一帶的船,都由著他調配,能耐大著呢!」   凝煙在旁邊聽了都來氣。她們盛家也算是軍眷了,怎麼會不知那北邊打仗的內情?秦家原本是開國元勳,可是這些年來,子弟多被慈寧王一系壓制。   這次大捷,秦家子弟建功無數,可惜卻被那個董長弓趕上了狗屎運截胡,大半功勳全記在了他的頭上……   不同於凝煙的義憤填膺,知晚倒並不意外慈寧王爺重新得勢。   陛下年歲已大,可是太子卻一直半死不活地立在儲君之位上,也不好廢太子另立,只能等著太子一命嗚呼,圓了父子君臣一場情義。   可若太子離世,按著嫡庶論起的話,也是田皇后的幼子承嗣。所以田家無論怎麼看都是穩坐國舅的金椅子,隆寵日盛。   當今陛下善於制衡之術,求得堯舜賢名,從來沒有過大興牢獄,重罰群臣的事情。待他百年之後,一代聖君賢主的名頭註定是要載入丹青史冊裡的。   可田家的勢頭又不能不壓制,所以陛下最近又有隱隱抬舉慈寧王府之意,讓他這個被打壓了甚久的大兒子再重新興復。   讓人一時摸不清,天子將來傳承時究竟是要嫡庶而論,還是長幼有別。   這便是天子之威,讓你感覺離得更上一層樓只有一步之遙,而又遙遙不可及,不到最後一步,也無法定出輸贏高下。   可有一點,誰若是得意忘形,冒頭冒得太甚,陛下的雷霆之怒必然會精準擊下,叫人防不勝防。   第53章   想到慈寧王府再次得勢,知晚的心也有些發冷。   人人都道陛下賢德,可是賢德難道非得在一片汙垢上塗抹脂粉掩飾,強裝父慈子孝,天下太平嗎?   原以為經過上次陛下宮內懲戒慈寧王的事情,那狗賊王爺就此傷了元氣,沒想到他倒是能忍的,看準了時機,借著北邊之亂,東山再起。   朝堂上的的事情,不是她這樣一個小姑娘能扭轉乾坤的。   知晚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而是上了馬車,吩咐車夫先將馬車趕去京城河埠頭看一看。若是尋了機會,她想去拜一拜那那位行會的李會長。   當馬車到了河埠頭,剛下了馬車抬眼看過去,那些碼頭上的船清一色都插著船行行會的會標——一隻金光閃閃的金斑鳩。   凡是插上這旗子的,都得是每年交了足夠的行會會錢,不然的話,這些河埠頭連進也別想進。   知晚有些明白了為什麼那個會長派人敲打掌柜讓他漲一漲錢,漲下來的這些錢其實也都是要交納給行會裡的。   若沒有這隻金斑鳩,她的這個船行算是白白組建了。而她在葉城的那個酒莊子,也會因為路途遙遠,沒有便利的周傳而宣告流產……   看了一會兒之後,知晚決定回去,可是轉身的功夫,卻跟迎面走來的一個年輕男子撞了個正著。   再抬頭看時,知晚真是覺得無巧不成書!跟他撞在一起的……竟然是他那剛剛解除了婚約的未婚夫金廉元。   幾年不見的功夫,世子爺是愈加倜儻了,似乎因為入了兵部勤於習武的緣故,顯得膀闊腰圓,一身的官服,看上去比三年前成熟穩重了些。   也不知這位世子爺今日來這碼頭是要出遊還是接人?   不過這都是與她無關。知晚本來也不想跟他寒暄,便是後退了幾步福福禮,便轉身而去。   可誰知,世子爺卻突然伸手攔住了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問:「剛才是在下魯莽不小心衝撞了小姐……不知小姐是哪位府上的,或者是剛來京城嗎?」   知晚沒想到這位老熟人居然用搭訕的口吻跟她說話,不由得詫異地抬頭看他,卻發現世子爺目光熱切,緊緊的盯著她的臉,那樣子跟以前他逢迎畫舫上的花魁……極為相似。   世子爺是真的沒有認出他的這位前任未婚妻來。   他今日本來是到河埠頭公幹,要交接一批兵部的貨物,可沒想到行路匆匆間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他的時間緊,原本極不耐煩,可待看清撞過來的姑娘時,不由得看得直眼了。   平心而論,他從小就是在胭脂堆裡廝混出來的,王府裡美婢如雲,王府外紅顏知己不斷,尋常的姿色雖然能撩撥他心動,但是一眼過後,也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只是當他跟面前這姑娘四目相對時,卻有種屏息凝神之感,總覺得跟她夢裡似曾相識。   面前的女子身形纖美窈窕,膚若凝脂,難得的是,居然沒有像京城姑娘們那般不要錢似的塗抹胭脂水粉,只露出本身清雅的面龐。眉若墨柳,眼含秋潭皎月,潔白的貝齒被嫣紅的嘴唇襯得發亮,尤其是她挑眉微微斜看人時,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嬌憨風韻。   看這姑娘打扮素雅,衣服髮髻的式樣,都不像京城裡流行的。她的身後有丫鬟婆子跟從,又從河埠頭走過來,應該是富戶人家初來京城。   一時間金世子覺得自己的心怦怦跳,雖然他經常在風月場上打情罵俏,結下紅粉知己無數,可是這種一見鍾情,怦然心跳的感覺是許久都沒有了。   當下他自然要問清這姑娘是哪個府上的,也方便他以後遞出請帖,與姑娘好好結交一番。   可是這番殷勤,在知晚看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只挑眉無語地看著金世子。   可世子爺見她不說話,卻以為她在害羞,連忙道:「在下並非浪蕩潑皮,乃是京城慈寧王府的世子,姑娘若是初來京城,與家人人生地不熟,在下願意替姑娘你的家人安排周全。」   就在世子爺擺出一副風流世子的架勢,準備逗引著姑娘開口時,知晚身後的一個老婆子突然衝了出來。   單媽媽板著臉,緊繃著嘴角,沒好氣地給世子爺施禮問安道:「世子爺,您這忘性也太大了,我們姑娘不是剛剛跟您解了婚約嗎,怎麼您轉眼的功夫就不認得了?難道平日裡見的姑娘太多,看花了眼睛?不過您這樣也對,畢竟解了婚約,至此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只當不認識了。我家姑娘舟車勞頓,實在是累的了,這邊要回府去了,還請世子爺金尊大駕讓一讓!」   說完了,單媽媽便橫在了世子爺的面前,示意身後的丫鬟扶著小姐趕緊過去。   方才金廉元的眼裡只有脫俗的佳人,至於佳人身後的丫鬟婆子全然沒有放在眼裡。   直到單媽媽瘟神一般跳將出來,他才注意到單媽媽和凝煙這些似曾相似的面孔。   待得他總算跟記憶裡盛香橋身邊的丫鬟婆子們對上了號後,真是讓金廉元有種前世今生,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感。   驚詫之餘,他的眼睛倒是越瞪越大,直直盯著讓他一見驚豔的美人,終於在她的眉眼裡看到了一絲絲的熟悉,遲疑而不敢相信地說道:「你……你是盛香橋?」   知晚也懶得跟他廢話,在兩個丫鬟的環簇下,繞過他,頭也不回地準備走人了。   可是沒走幾步,世子爺卻大步流星再次的攔在了她的面前,略微急切的解釋道:「香橋,這幾年裡,我也想去葉城看你來著,可是父親說你守孝喪期未滿,不便打擾。至於那解除婚事的事情……我壓根就不知。若是知道了,絕不會同意解除婚約的,要不……我這就入宮去找皇爺爺再說說……」   看香橋一直在走,世子也有些著急,竟然伸手想去拉香橋的衣袖子。   可就在他伸手之際,那個看起來身段如纖柳的年輕小姐,也不知怎麼的,用了一個巧勁,只見蓮裙微動,使了個下馬墜的腿法,快如閃電地一伸,就將金廉元「咕咚」一聲絆倒在地。   堂堂大西王府世子,兵部幹練小侍郎的臉面,摔得滿石板路都是。   等他鐵青著臉起身時,他的前任未婚妻已經靈巧地上了馬車,一溜煙地絕塵而去了。   上車的時候,香橋滿心清爽。   上次跟表哥過招時,她連連失利,還疑心自己最近懈怠了拳腳功課,有些退步了。可恨這些年來花費了不少銀子請拳腳名師指點,到頭來竟然全無用途?   可今日拿世子爺小試牛刀,她這才放下心來,還好還好,大把的銀子沒有打水漂!   可一旁的單媽媽方才壓根沒看見自家小姐拿腳絆人,只還在氣:「幸虧陛下聖明,替姑娘你解除了婚事。以前老奴只是聽聞他荒唐,可從來沒見識過。今天算是開了眼界,滿京城的巷子胡同裡看看去,哪有這樣見了姑娘就走不動路的浪蕩子?小姐,你既然與他解除了婚姻,以後見著他可要離得遠一些。若是被旁人看見你同他說話,沒得辱沒了你的名聲!」   知晚知道單媽媽是真的生氣了,笑著說:「好啦,我都記下了。就是你不說我也懶得同他講話。」   等回到盛府的時候,祖母她們已經安置下來。   京城裡的宅院裡一直留著人,主人們的房間也還算乾淨,有許多物件當初去葉城的時候沒有帶走,所以現在回來用也都是現成的。   單媽媽覺得小姐偶遇世子爺的事情不是什麼小事,所以先跟秦老太君知會了。   秦老太君冷哼了一聲,可轉眼看著自己養在身邊三年的丫頭,心道:也難怪王府的那小子認不出來,這女大十八變,有時候變得也真是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今這丫頭完全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樣,難得的是從小就是美人胚子竟然一直都沒有長歪,反而愈加出落得芙蓉清蓮一般脫俗了。   不過這姑娘家長得好看,出門在外也要小心些了。京城雖然是繁華之地,可也有那拐子擄人的行當,每年中秋十五遊園燈會的,都會有好看的小姑娘被拐子擄走的駭人事件。   家裡養出嬌花一般的女孩子,出門時更要精心仔細些。   可沒等老太君開口提醒孫女,一直坐在旁邊聽著的成天復已經繃著臉開口將丫頭訓了一頓:「你入了京城,不早早跟著外祖母回府,卻還滿街閒逛!那河埠頭上都是做粗活重活的男子粗漢,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好一個人去那裡拋頭露面?」   也許是在軍營裡訓慣了大頭兵的緣故,現在的成小將軍開口說話時,不怒自威,言辭毫不留情面。   知晚還算識趣,只乖乖聽著,到最後還是秦老太君先心疼起來,打斷了外孫子的訓誡道:「好了,這裡又不是你的軍營,幹嘛說話那麼一板一眼的?你還知道她是小姑娘,說話怎麼這麼不留情面?我的孫女,不用你來訓!」   看外祖母不樂意了,成天復這才住了嘴,沉默地聽著香橋詢問祖母的起居飲食之後,便起身告辭,準備回隔壁府院去了——陛下的賞賜的將軍府還在修繕,所以他暫時還是住在桐安胡同,與盛家緊挨著的那座宅子裡。   不過他出來時,知晚也跟著出來了,跟在成天復的後面亡羊補牢道:「表哥,我知道錯了,以後出門時一定當心,絕對不會給盛家丟臉……」   成天復緩下腳步,看了看她,表情似乎緩和了些,開口道:「方才是我說得急了些,不過現在京城裡到處都是回京的兵卒還有部將,他們在邊疆憋悶得不行,回京領功後,免不得到處暢飲遊玩一番,這些人良莠不齊,難免有些人品不端,酒德不好的。若是無家中男眷相陪,你這兩天就不要隨便出街了,更不要早出晚歸的。」   知晚覺得表哥這三年在軍營裡待得性子變了,訓人的時候似乎也有些話多,不過還是乖巧一一應下,正琢磨著怎麼開口讓表哥替她約行會的李會長時,只見得晴哭著跑了出來:「哥,你可算回來了,父親真是胡鬧,已經給齊家下了解聘的文書,母親一會要去秦家請表公出面斡旋。可是父親這麼難纏,只怕齊家……不能再願意這門婚事了。」   知晚看得晴哭得厲害,連忙伸手去扶。   再轉頭時,卻發現成天復已經大步朝著自己宅子走去,大概是去跟母親一起去秦家處理這撓頭的事情去了。   知晚安慰得晴道:「你放心,既然表哥出面,這事情大約就能解決,齊家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家,齊公子又跟你兩情相悅,豈是輕易就衝散的。再說若是衝散,便說明他跟你無緣,也不必太可惜……」   得晴顯然不會欣賞香橋生意人說話兩頭堵的藝術,想到自己家要退婚,再次痛哭出聲,最後不放心,到底跟著母親和哥哥一同去了。   知晚嘆了一口氣,成培年鬧了這一出純粹是在逼著成天復回歸成家。   這種枉顧女兒幸福,卻一味逼迫長子的爹爹,也算是讓人開眼界了。   果然,當成天復陪著桂娘和得晴回來的時候,桂娘從入門起就沒停過罵,只希望天公降下一道霹靂,劈死那對成家狗兄弟。   待到了老太君的面前,桂娘不好再罵,可是那胸膛起起伏伏,顯然是餘怒如海,還未停歇。   原來成培年也到了秦家,跟桂娘面談此事的時候,說得直截了當,他也不是故意為難女兒,當爹的哪裡會盼著女兒不幸福?   實在滿京城裡有的是比齊家更好的婚事,幹嘛要屈就一個舉子?   不過女兒若是執意要嫁,他也不是非阻攔不可,但是有一樣,那就是成天復是一定要回成家,認祖歸宗。   雖然當初桂娘跟他和離的時候講的清楚,兩個孩子歸給桂娘,但也不過是由著她撫養而已,這婚嫁大事,原本也該跟父親商量一下。   王芙在旁邊聽了,納悶道:「不是說當初定好了,兩個孩子的婚嫁都不用他管了嗎?」   桂娘恨恨道:「自然是都說好的,可誰知田佩蓉是個不下蛋的母雞,到現在成培年也沒有個像樣的嫡子,他現在反悔打官司,也是理由充分,就算到了官家那裡,也沒有分了家產的兒子不認無後爹爹的道理。」   當年盛家離京城的時候,田佩蓉也快生了,這懷胎數月小心呵護之後,一遭分娩後,卻生了個死嬰,那男嬰貓兒一般,生下來渾身青紫,叫也叫不出,沒一會的功夫,就沒了。   隨後的幾年裡,田佩蓉的肚子就不見響動了。她自知理虧,便抬舉了自己的一個丫鬟,開臉給成培年做了妾侍。   可是這一年來也不過生了個女孩,始終沒有兒子的影蹤。而成培年看著自己寄養在盛家的兒子日漸出息,又在北邊建功立業,心裡自然如火灼燒。   他的嶽丈田賢鍾倒是給他出了主意,讓他將兒子找回成家。   畢竟是親父子,還有解不開的仇怨?   最主要的是,陛下現在甚是倚重武將,偏偏那些能打的都在掌兵多年的慈寧王手裡攥著,若是成培年能將成天復拉攏過來,那最好不過。   到時候,再給這成天復配個田家的侄女什麼的,豈不是親上加親,將成天復這正得寵的小將攥在了田家的手心裡?   成培年也正有此意,可沒想到慶功宴時,卻被兒子一頓無情奚落。   當父親的威嚴受到了冒犯,成培年也是惱羞成怒。這時他那個大哥成培豐倒是給他出了個兵法主意,來個「圍魏救趙」。   借著得晴的事情發難,也可以讓盛桂娘心裡有數,誰才是這兩個孩子的爹爹。只要成天復肯低頭回歸成家,那麼得晴願意嫁給個舉人書生,自隨了她的心願。   知晚不得不承認,這一招的確是噁心又管用。成家大爺也是算準了成天復心疼妹妹,所以想逼迫他就範。   所以成家想要成天復回來,卻不來盛家鬧,只一味去齊家理論。   只要成家豁出了臉皮,齊家不堪其擾,成天復想要成全妹妹的姻緣就只能答應。   所以等桂娘和成天復回來後,盛家能掌事的人都聚在了大廳處,一起商量對策。   秦老太君聽了當時的情形,問成天復:「那你的意思如何?」   成天復面無表情道:「我跟父親說了,若他能休了田佩蓉,我立刻帶妹妹回去。」   知晚一個沒忍住,差點在這嚴肅的時刻笑出聲來。   成家表哥在懟他花心親爹時,便如他出拳一般,抽冷子就是一個黑虎掏心。   可是得晴笑不出來,又哭得累了,只蔫蔫地道:「父親哪裡會休妻?他都想將我賣給田家了。從秦家出來時,我大伯居然給母親說什麼田家有個什麼侄兒年齡跟我相當,家世也比齊家好,可他說的那個,據說還沒娶正妻,家裡就通房侍妾一堆了,活脫是個風流坯子……我就算死也不願嫁。」   秦老太君又問:「那你們這次看見齊家人了嗎?他們又是怎麼說的?」   桂娘靠著椅背有氣無力道:「齊家的二老都是本分厚道人,哪裡禁得住成家大爺那種潑皮鬧法,便當著我和表舅公的面兒想要解了婚約,還是我苦苦哀求,直說若是這般解了,豈不是敗壞了得晴的名聲,這才暫時打岔過去。可是齊家的兩位說了,他家雖然不是什麼名門顯貴,卻也是在鄉間坊裡有頭臉的人家。總不能成親的時候,還要看著成家來鬧,若是不解婚約也行,但是需得我們這邊跟成家理順了,讓兩個小的可以和和美美地成婚。不然的話,下個月初,他們還要跟我們說說解婚約的事情。」   這事兒僵在此處,秦老太君也有些為難。   若是成培年跟田佩蓉有了兒子,她有上百個法子叫成家沒臉。   可偏偏成培年到現在除了成天復以外,就沒有別的兒子了。就像桂娘說的,就算天子出面處理,也沒有讓成家無後的道理。   而且這等子家事,只能當事者坐下來靜談,哪位青天大老爺都懶理這種難纏的官司。   沒有辦法,老太君抬頭看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知晚,開口問道:「香橋,你的腦瓜一向靈光,依著你看,你表哥該不該回成家?」   知晚放下茶盞,想了一下說:「表哥雖然跟著姑母過活,卻並未改姓,將來成家立業,生子也是姓成,算不得讓成家無後……而如今成家鬧的意思,顯然是覺得表哥有出息了,想讓表哥回去,以後說不定還要與田家結親。可表哥今日娶了田家的一個閨女,明日便是要周全田家在朝堂上的事情。如此往復,表哥到時泥足深陷,朝堂上也無法堅持自己的想法,必定後患無窮……」   當她慢條斯理的說出這話時,成天復倒是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小姑娘不光是模樣沒有長歪,心眼子也是越來越活絡,清明透徹,一眼就看出了癥結所在。   可得晴卻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聽了香橋的話,撇嘴道:「那你這意思為了成全哥哥的大業,我就該犧牲自己的姻緣,認著父親胡鬧,最後不得不嫁給個浪蕩公子嗎?」   不過成天復卻並不覺得這裡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只對得晴說道:「母親和我不點頭,誰能迫你嫁人?咱家就是這麼個情況,瞞也瞞不了人,齊家公子真想娶你,就算不在京城,隨便選個地方也能成親,我父親還能去朝堂告假奔赴外省去鬧嗎?可若人家覺得我們家的情況丟人,以後就算父親點頭,你嫁過去也會被人說嘴,若是齊家真的不願,我們也不要強人所難。改天尋了適合的藉口,跟他家解除婚約就是了。」   得晴沒想到哥哥竟然是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想到自己跟齊公子被迫分開,一時間悲憤上頭,哭著就跑了出去。   桂娘心疼女兒,自然也起身追攆過去。秦老太君搖了搖頭,覺得遇到成家這樣自私的人家,還真一時沒有什麼好法子。   可若這一次被他得逞了,那以後也是後患無窮。   知晚沒有說話,雖然這些年來,她真心為祖母和表哥操持著這個家,但是事關得晴的婚姻大事,她自覺作為外人也不好插言。   而且她覺得表哥的話很有道理,任你平日裡再會寫情詩,再會甜言蜜語,可若真的有了事情,不能替妻子擔當,那麼平日裡的風花雪月,吟風誦月還不如一聲響屁來得乾脆。   聽姑母所說今日的情形,那位齊公子也去了,平日裡的書信寫得那麼熱絡,可現在卻縮在父母的背後不說話,足見是個沒有擔當的。   依著知晚看,表哥不見得沒有辦法整治他大伯和父親的胡攪蠻纏,只是今日看了那未來的妹婿一面後,他壓根就沒看上罷了!   第54章   因為兩家都是剛搬回來,成天復的那院並沒有獨立生火,一日三餐都是在外祖母這院同吃。   等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也不見得晴的身影,只說沒有胃口,就在自己的院子裡吃了。   到了午休的時候,得晴卻跑來找香橋說話了。   在得晴看來,她倆雖然同歲,但是香橋看事看人甚準,她自己憋悶得難受,便想讓香橋說說,難道她和齊郎的事情再沒有轉機了?   正好凝煙給小姐剛從街上買了零嘴,所以知晚替她切好了羊奶冰酪,放在瓷碗裡用湯匙舀著吃,消消心裡的火氣。   待得晴穩定了情緒,她才慢條斯理道:「其實究竟有沒有轉機,你心裡自有定數,只是你現在還拿不定主意,才到處尋人問,指望著別人說服你罷了……」   得晴苦笑了一下,低聲道:「其實今日見齊公子站在他父母的身後不發一語,我的心也涼了半截。雖然他為人孝悌,遵從父母的意思,可是我們通信了那麼久,本也山盟海誓了一番,他竟然沒有半句的表示,最後就連我哥哥徑直問他,他也只說要聽父母的。」   知晚笑了一下,想了想道:「表哥大約不喜歡這位齊公子。他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最不愛那種人云亦云之輩……說句冒犯的話,太軟弱的男人,可能會讓表哥想起我那前姑父……」   這話一說,得晴打了個激靈,飛快瞟了對面的香橋一眼。   她的那位父親可不就是如此嗎?跟母親恩愛的時候,伉儷情深,溫柔小意。可是轉眼的功夫,受了外面女人的挑唆,便一股腦地聽了那寡婦和大伯的話,做盡了傷害母親的事情。   這樣的男人看著似乎全做不了主,其實就是順水推舟,讓別人出面解決麻煩事,自己落得偷閒清淨而已。   不過說來也奇怪,得晴前一刻還難受得跟什麼似的,被香橋用話這麼一引,發現了齊公子跟爹爹性格相似之處後,立刻大倒胃口,之前的柔情也蕩然無存。   少女情竇初開,除非兩者相處日久,情誼匪淺,否則所謂深情大半都是自己演繹發酵出來的。   可得晴這一罈子的情酒,一不小心餿了味道,頓時讓人大失胃口,苦澀得難以下咽。   待第二天時,就在家裡長輩還在嘆氣想摺子的功夫,似乎一夜未眠的得晴主動去尋了哥哥,表示若是齊家不願,那也不必勉強。她成得晴就算嫁不出去,也犯不著求著人娶。   成天復也沒想到妹妹醒轉得這麼快,以為她是在跟自己慪氣,所以倒是緩了語氣表示,若是她執意喜歡齊公子,他這個做哥哥的自當會替她想想辦法的。   得晴卻斬釘截鐵道:「哥哥真的不必。既然齊公子做不得自己父母的主兒,再百般相求也沒什麼意思。香蘭不也說了嗎,我什麼樣好的找不到,非得吊死在齊家的大樹上?只是……香橋剛剛解了婚約,我又……就怕傳揚出去不好聽。」   她說的這番話,倒是重拾起成家小姐的幾分驕傲,成天復也不再相勸,他只是對著妹妹道:「只要問心無愧,何必計較別人的想法?你和齊家也算好聚好散,以後哥哥自會替你挑個有擔當的昂揚男子的,有我在,你們還能嫁不出去?」   這話一出,果然證實了香橋的話,哥哥半個眼睛都沒看上齊家的乖兒子。得晴噗嗤一笑:「哥哥,你只要找個一半像你的男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就這麼的,待盛家到了京城裡半個月後,得晴跟齊家公子的婚約到底是解了。   聽了這個消息,最來精神的是沈夫人。   算起來,她跟盛家女眷的結怨也算山高水長了。只是盛老爺當年故去以後,盛家轉身便去了鄉下,害得她想要落井下石奚落幾句都尋不到人。   而現在盛家還沒回京城,便是盛香橋先跟慈寧王府解除了婚約,再接下來,那個成得晴居然也解了婚約。   這一家子寡婦的風水也真邪門了!   若是非要用一個成語來形容沈夫人的心情,那就是「雙喜臨門」啊!   她便等著見到盛家人,好好地撿拾一下笑話呢!   在永定國公府夫人的壽宴上,沈夫人也終於看見王芙和桂娘領著家裡的姑娘們出來見人了。   盛家的女孩子守孝三年,原本就應該謝絕各種宴席酒會,加之她們去了鄉下,更是許久不曾這般熱鬧地交際應酬了。   香蘭出門前特意盛裝打扮了一番,有心叫許久不曾相見的手帕之交們驚豔一番。   可待出門時,看著對面只薄施粉黛的香橋時,她便覺得自己滿身的綾羅,滿頭的金釵都白穿了。   記得小時候,兩個姐妹一起出門的時候,她明明處處都能壓香橋一頭的。   可是現在,香橋也不知道偷偷吃了什麼甘露靈芝,整個人由內而外的洋溢出一種奪目的嬌美。   這模樣好,身段好,加上膚白鬢黑,真是不需要再刻意地打扮,便自然而然的叫人看得移不開眼。   當王芙和桂娘領著家裡的孩子們出現在永定公府的時候,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看向了那個穿著一身月白長衫,梳著簡單髮髻的窈窕女孩子。   就跟世子爺一樣,許多原來跟香橋相熟的人,一時也沒認出來她。   待搞清楚這是盛家以前那個脾氣驕縱的嫡女的時候,一個個都是暗自驚詫——那個小姑娘長大了,竟然變得這般嬌豔欲滴。   只可惜這女孩子竟在鄉下埋沒了三年,加之剛剛跟慈寧王府解除了婚約,也不知這朵嬌花將來會被移栽入哪座府中?   看見了她們來,田佩蓉竟然是第一個迎上去的,看著桂娘溫溫一笑道:「姐姐走了這幾年,真是叫人牽掛,如今回來了,我還想著哪日請你去茶樓坐坐,吃一吃茶呢。」   桂娘沒想到田佩蓉還好意思湊過來跟她說話,只冷哼一聲低聲道:「可不是叫你們牽掛了?我們娘兒幾個都躲到鄉下去了,也不得清淨,你那夫君生生攪黃了我女兒的婚事,如今又叫你來給我添堵不成?」   田佩蓉委屈地瞪大了眼睛,怯生生道:「是成郎覺得那家的小子不妥,姐姐您給女兒低嫁了,他也是一片慈父之心,怎麼……姐姐卻覺得是我在挑唆的?」   桂娘一輩子柔弱隨和,從不曾跟人紅眼爭辯,可唯獨每次見了這田佩蓉都是恨得牙根痒痒。   她還想開口說,可是走過來的香橋卻自然而然地笑著接了過去:「我姑母哪會誤會夫人您呢?得晴跟齊家解除婚約,也是奉了天道而已。我姑母拜奉真人的時候,得了高人批卦,才知道兩個人的八字犯衝。齊家公子是獨苗,我家的姑娘也金貴,所以兩家的大人商議之後,還是要敬奉鬼神些,這便解了婚約,也沒有傷什麼和氣。這裡面既然沒有田夫人的事情,哪裡有什麼挑唆不挑唆的?」   她三言兩語便周全了桂娘言語的不謹慎,桂娘也知自己氣憤之下失言了,連忙閉口不言。   田佩蓉冷眼看著面前這個俏生的姑娘,她模樣雖然變了,可是依然牙尖嘴利得很。   就在這時,沈夫人也走了過來。   她的夫君最近仕途正盛,而女兒也快要嫁給這永定國公府的五公子了,所以沈夫人入了國公府,便仿若回了娘家一般,自在又得意得很。   她在一旁老早就聽到了這第一輪的交戰。   現如今,她看著盛香橋這小姑娘,便不由自主地挑起新愁舊恨,立刻高聲笑道:「成小姐解除婚約自然是有情可原,畢竟要敬奉一些鬼神之說。可是盛小姐您的婚約解得就讓人摸不著頭腦了。按理說你守孝三年,人家世子爺也一直等著,算是仁至義盡,怎麼王爺只賦閒在家一段日子,你們家就說你身子骨弱,非要鬧到陛下那裡解了婚約呢?」   她這話說得陰險,倒像是盛家勢利眼,看著慈寧王府倒架子了,便忙不迭解婚約,不重承諾,行那踩低就高之事。   若是這樣的話,那盛家現在應該短視虧大了。這北邊的一場大戰後,慈寧王重新起勢,眼看著復得隆寵。   可盛家並無什麼拿得出手的男丁。   那外孫成天復雖然得了嘉獎,也不過是個驃騎將軍。盛家又眼高於頂的架勢,孫女和外孫女連退了兩門親事,照著這樣下去,就算女兒長得若牡丹般嬌豔又能如何?也不過將要爛在府宅子裡的敗花一朵罷了。   想到這,眾人再看像盛家的女孩子們時,不免帶著些可惜了的神情。   沈芳歇馬上就要出嫁,儼然已經當自己是永定國公府的女主人一般,也跟著母親身旁,不甚滿意地叫喚著永定國公府的管家,話裡有話道:「今日是國公夫人的壽辰,自然要請些吉利些的賓客,盛府的三年孝期剛過,就這麼急著將他們請來,若是衝撞了夫人的這團喜氣,恐怕不大合適吧」   她說話的聲音甚大,而且毫不留情面,簡直就是在明目張胆地趕客人,顯然是認定盛家如今朝中無人,一府剛從鄉下回來的婦人,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留情面的了。   就算王芙和桂娘不想搭理她們,都有些忍不下去了。盛香橋瞟了沈夫人一眼,微微一笑道:「沈小姐說得在理,的確是我們欠思量了,不該接了請柬就來叨擾……」   說著,她便對王芙道:「母親,我們還是回去吧。」   說完這話,她攙扶著母親便往外走,可是那國公府的管家卻急得差點跺腳,一路小跑著追攆過來,陪著笑臉道:「盛大小姐,您可快些留步,我們家太夫人可天天盼著您來,她的頭痛之症在吃了您開的方子後,好了大半,就等著您施針去病根兒呢!」   這話一說,沈氏母女臉色大變,頗下不來臺,心道:盛香橋這丫頭什麼時候搭上了國公府的太夫人?   其實這永定國公府的祖上乃開國的功臣,自然也在葉城陪著先帝農耕插秧過。   雖然當今陛下即位以後,葉城每當春耕時節不再是滿地的勳爵皇子的盛況,但是也會有一兩個戀舊的老臣世家回去延續舊俗,拾掇一下先祖留下的農田。   盛家算一個,陳家是如此,而永定國公府的老太君胡氏也是如此。   結果去年春耕的時候,太夫人胡氏去了葉城,順便拜訪了一下秦老太君,閒聊時隨口說了自己頑疾頭痛之症一直擾人清淨。   陪著祖母的知晚聽了,當即便要給胡老太君把脈。   這永定國公府裡的人原先也只當盛香橋這小姑娘開了兩間藥鋪學了些皮毛,愛賣弄而已,也笑著隨了她去。   可沒想到小姑娘把完脈之後,竟然說得頭頭是道,當場施針,讓老太太緊皺了許久的頭皮一下子放鬆了不少。   這下子,永定國公府的人再不好小瞧這小姑娘了。只是孫家人住一段時間便要回京城了,所以盛家的這位香橋小姐算著日子,給老太太開了內服和外用的藥方子,又約定藥快用完時,她抽空回京再給老太太診治。   現在恰好盛家守孝期滿,一大家子都回了京城,又正好趕上國公夫人的壽辰,胡老太夫人就催促著兒媳國公夫人快些將盛家的小郎中請上門來。   沒想到這貴客剛入門,就被沈家母女一頓夾槍帶棒。   管家心裡暗罵著沈家母女是找事的碎催,可是面上又不能得罪家裡五公子的未婚妻,只能笑著跟王芙解釋:「若不是我家老祖宗有頭痛頑疾,須得盛大小姐妙手回春,盛夫人也不必一路緊趕入京,老祖宗正等著盛府貴客盈門,您們怎麼能現在就走了,……那個……沈夫人,您二位也請去席上吃飯去吧。」   管家說得客氣,可是沈夫人和沈小姐頗有些下不來臺的尷尬。   原來這盛家人是國公府的老夫人親自請來的賓客,那她們方才那些指桑罵槐的話聽起來真是有些貽笑大方。   得晴惱恨這沈家母女方才張嘴閉嘴提起她的親事,如今眼見著沈家母女下不來臺,立刻故意大聲笑道:「原來這國公府還是孫家人主家啊,我方才一時迷糊,還以為自己錯入了沈府,認錯了主人呢!」   沈夫人被擠兌得臉兒青,可還來不及想出什麼回擊之詞,管家已經引路帶著盛家人去後院見老太君去了。   等到知晚給胡老太君診脈施診之後,老太太笑著拉著知晚的手道:「可惜了我那幾個孫子都定完親了。不然你這等女華佗,不得娶進府裡才妥帖?」   王芙聽了微微一笑:「我這大女兒就是喜好鑽研些藥石醫理,湊巧對了老夫人您的症狀,離得華佗還遠呢。您那幾個孫子配的都是金玉良緣,我家香橋可沒這麼好的福氣。」   身為客人自然不好告狀,跟太夫人說她未來孫媳婦的不是,王芙和香橋壓根就沒提起方才前廳的不快。   但老夫人方才從管家的嘴裡早知道了前廳發生的事情,微微嘆了口氣道:「我那兒子,近來得了陛下器重,少不得也有趨炎附勢之輩逢迎……算了不說了,你們剛剛從葉城回來,也是憋悶壞了,可一定要在我府上盡興,多吃幾盞酒再走。」   胡老太君說得含蓄,可是她的話裡有未盡的深意。   戶部更換新血,孫家得勢。   田家原本是想拉攏孫家,想要將田沁霜許配給永定國公府的五公子。只是沒想到田家的那個女兒眼光太高,居然沒有相看中意,當時鬧得要死要活,氣得田賢鐘差一點就將小女兒送到廟庵去,害得國公夫人當時頗沒有面子。   那沈家的女兒頗有手段,尋了好時機,再加上沈夫人長袖善舞,生生讓國公夫人轉了心念,改定了她家。   但是在胡老太君看來,沈家雖然官運亨通,卻根基淺薄,尤其是那個沈夫人,鑽營得厲害。   奈何家裡現在是兒媳婦做主,而那老五雖然是嫡子,卻是家裡姨娘所生,記在國公夫人名下的,所以老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麼。   但是今日沈家母女在她府上耀武揚威地哄攆客人,實在過分!   等送了盛家人去前廳吃飯時,老太太便叫了自己的兒媳婦國公夫人,不輕不重地點了點她,待沈家新婦入門後,她得拿起當婆婆的款兒,好好教教那沈家小姐規矩。   總不能讓沈芳歇將沈家外省那種小門戶的刻薄家風帶到孫家來,平白丟了國公的臉面。   這國公夫人也是一把年歲,在生辰之日卻受了婆婆的訓,心裡不免窩火,以至於再出來時,看見了沈家母女,也有些面上見冷,不甚熱情。   她家可是高門顯貴,祖上與先皇一同耕田犁地,策馬同行的,家裡的子弟也都爭氣,在朝堂上幾代屹立不倒。   說到底,要不是看在沈大人會做官,如今快要官至一品了,在政務上又對自家的國公爺多有幫襯,她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   像沈家這般根基偏薄的人家,她可是半個眼都看不上,她家的女兒就算同養在自己名下的庶子相配,也是勉勉強強,只因為沈家這是高嫁,要巴結著孫家更上一層樓。   既然當初是沈家巴結,她這個做婆婆的更不會高看自己未來的五兒媳。今日卻因為她們一對母子受了婆婆的氣,自然言語間多有敲打。   沈夫人那麼玲瓏的人如何能聽不出來?可為了女兒將來在孫家的日子好過,也只能強忍含笑聽著,原先結下顯赫親家時的得意忘形,頓時被生澆了一盆冷水。   從國公府裡出來時,沈芳歇氣得直跺腳,跟母親說道:「那個盛香橋難道是跟我八字不合?怎麼哪裡都有他的身影。你說她明明是在鄉下守孝,到底是什麼時候又跟我的婆家攀上了交情?」   沈夫人也窩了一肚子的火。從隨著夫君入京以後,她自覺沈家變得家世顯赫,夫君也官運亨通,按理說也該是順心如意。   可是她每每跟這些勳爵世家裡的夫人交際的時候,又總是不自覺地矮了一層,那些世家夫人言談舉止間對於外省官眷的輕慢,真是越琢磨越憋火。   她原指望著女兒嫁入國公府以後,沈家便脫胎換骨,沾染了世家貴氣成為人上之人。   可沒想到就算是在親家的眼裡,其實也是低看著自己和女兒的。聽聽今日國公夫人的話,竟然暗示她回去教教女兒規矩!   在她看來定是盛香橋搞的鬼,指不定這死丫頭在孫家的太夫人面前如何搬弄是非,污衊她們母女的。   想到這,沈夫人深吸一口氣,寬慰女兒道:「說到底也不過是讓你婆婆說了你兩句,都是自家人,不必往心裡去。至於那個盛香橋,剛剛跟慈寧王府解了婚書,她的年齡那麼大了,眼下都沒有著落,盛家現在也沒了根基,你以為她能嫁到像你這樣的好人家裡嗎?自然是嫉妒你,故意使壞。」   沈芳歇覺得母親的話有道理,可是還不解恨,低聲道:「我非得親眼看著盛香橋那死丫頭嫁入腌臢人家裡,日日受氣才能解恨!」   沈夫人冷笑一聲:「她一個女孩家,不好好學習個琴棋書畫,偏弄了什麼藥石醫術來跟人交際……真是讓人貽笑大方!你以為她還會嫁入什麼好人家?」   不過被盛家人擠兌的窩囊氣,沈夫人自己其實也有些咽不下去。第二天,沈夫人在跟田佩蓉一起參加茶會的時候,別有深意地跟她提了提盛家的香橋。   「田夫人,您是沒看到,怎麼三年過去了,她還是那麼無禮跋扈?攪得我女兒婆家家宅不寧,您說,盛家怎麼不好好教養一下自己的女兒?」   說這話的時候,成培年也在,田佩蓉有意無意地瞟了他一眼。   沈夫人心領神會,立刻又道:「其實他盛家怎麼教養女兒,也輪不到外人管。不過我真是替成大人擔心,你說您有一雙兒女寄養在盛家。成小將軍倒還好些,也算成為了國之棟梁。可是還有個女兒得晴整日跟盛香橋這樣的跋扈小姐廝混,若是也學得性子乖戾,這……豈不是耽誤了那麼好的女孩子?」   這話聽得成培年正入心坎。   第55章   前些日子,成培年跟齊家人理論,其實還真不是要刻意攪合了女兒的婚事,只是想要成天復那個倔小子低頭罷了。   他了解自己的兒子,那小子從小就將母親和妹妹擺在心尖尖上的,對自己的至親護短得厲害。   而得晴似乎甚是喜歡那齊家公子,若是天復心疼妹妹,自然要向自己低頭,就此乖乖回歸成家。   至於得晴愛嫁就嫁了,反正那齊家也不是破落人家,說不定那齊公子將來恩科就能出人頭地呢。   可萬萬沒想到,桂娘和成天復居然都沒有找自己理論,直接就跟齊家解了婚約。   又因為那齊家的公子乃是秦家的長輩介紹的,這幾日在參加宴會時,成培年偶然遇到了秦家的那幾個老頭子,聽到的可都是些難聽的話。   甚至有一個秦家老不死的,竟然指著鼻子問他:「你跟秦大姑娘的女兒和離時,是白紙黑字地寫明了不管兒女婚嫁的。你說出的話寫下的字難道是放屁不成?老朽活到這個年歲,就沒見過你這樣拉了屎還往回坐的無賴!」   這老頭仗著一把年歲真是倚老賣老,口無遮攔。   成培年為官多年,哪裡聽到過這般劈頭蓋臉的重話?這次又當眾挨罵,真是當時氣得差一點掀翻了茶宴的桌子,指著那老頭子大罵著他不修口德,侮辱朝廷命官!   秦家的子弟都是能動手就不動口的,老爺子一看那成培年居然不乖乖受罵,當時一個拐杖飛了過來,還打青了他的額頭,官帽遮都遮不上。   當然也有其他府宅的德高望重的大人們紛紛來和稀泥,表示體諒著成大人無後,想勸著逆子歸府的急切心情,可是勸兒子回家總是要言語溫和一些,怎可拿了女兒的婚事當兒戲,用這個來逼迫兒子?   一時間,成培年覺得理虧,只能生受著,捂著腦袋便悻悻返家。   可如今聽了沈夫人的話,他又覺得此話在理。   盛桂娘縱容著外甥女盛香橋帶壞自己的女兒,自己倒是有了上門討要兒女的底氣。   再不濟,這得晴的婚姻大事也得他這個做父親的做主,不然跟著盛家,也只能配給個書生舉子,不知前程的破落人家。   沈夫人這根陳年攪屎棍順利地在成家攪合了一番後,便心滿意足地準備打道回府了。   在送沈夫人出門的時候,田佩蓉看著滿街走動的兵卒長嘆了一口氣,跟沈夫人道:「眼下京城內外到處是返京的兵將,您和府上的小姐出門時,可要多帶些人……聽說了嗎?就是前幾日,有個商賈告上了官府,說是他那跟自己跑生意的女兒就在河埠頭那落單了,被幾個兵卒給擄去了樹叢子裡,等人被放出來的時候,都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姑娘想不開,當時就投了江,這幸好被人看見,才救了上來……嘖嘖,聽說到現在都還沒有逮到人呢!」   沈夫人聽了也嚇了一跳,可是等她眼睛轉了一圈時,又狐疑地望向了田夫人,有些鬧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跟自己說這個。   田夫人卻沒有看她,只是又微微嘆氣道:「聽說我那繼子的生意都是由著盛家的大丫頭照料著。這回京城沒幾天的功夫,我府裡的下人總是見她在商鋪子和埠頭之間來回地跑。盛家的家教鬆散,也不知勸勸她這小女姑娘……你說若是也發生了意外,可怎麼是好啊?」   慢悠悠說完了這話,田夫人便笑著跟沈夫人道別,轉身就回了宅院。   沈夫人慢慢地下了幾階臺階,突然有所領悟,心知這是田夫人在拿話給她點路呢!   好個田佩蓉!沈夫人嘿嘿乾笑了一聲——她還真是個慣用別人刀子殺人的主兒。   想來因為三年前那次燈王的事情,田佩蓉也是恨透了田家的嫡女,竟然支給她這麼陰損人的招式!   不過……她說的話也有道理,眼下城裡城外的全都是兵卒。   這城裡面還好些,沒有官階的大頭兵,壓根兒進不得城。   可是那城外還安扎著幾個兵營呢,聽說得五日之後,才會折返回州郡。   那幾個玷汙良家婦女的兇徒還沒有抓到,若是再犯案的話,也沒什麼奇怪的。   盛香橋總是喜歡拋頭露面,若是也遭遇了這一番劫難,那可真是將盛家的臉扔進了臭水溝子。就算她自己惜命不投河,盛家的長輩也會將三尺白綾擺在她的床頭,讓她自我了斷!   如此想來沈夫人愈加地暢快,覺得這樣的時機若不把握,以後再難消解心頭之恨。   只是田佩蓉會借刀殺人,難道她就不會?這事兒最要緊的是將自己摘除乾淨……想到這,她便急匆匆的上了馬車,準備回府好好地周詳一番。   因為河埠頭兵匪犯案的緣故,幾個帶兵的將軍都被叫到官署協助抓捕。   而那些兵卒也被下了禁令,沒有令牌,不許再出兵營。只是有諫官拿了這事作筏子,開始聲討幾位新受封的將軍,為官不正,軍紀不嚴的錯處來。   成天復這幾日都是在軍營裡過夜,都不怎麼常回來。   知晚覺得表哥不常回來甚好,他年歲漸大,比年少時還愛管人。前幾日世子爺抽風似的給她寫了幾封信,只是投遞無門,便去尋表哥代為轉達。   表哥當然不會給世子爺轉信,出言告誡了世子爺慎行之後,又回府尋她叮囑著不要在跟世子爺有交際。   知晚覺得自己被說得甚是無辜,她現在滿腦子都是生意經,如何知道世子爺抽的是哪門子風?   她已經請了人跟那位行會的李會長搭了話,也將足額的會費如數交了上去。萬事開頭難,就算剛開始賠錢,她也得將這一攤子先支起來。   可是那李會長收了錢卻不辦事兒,遲遲不給她的船行發通行的旗子,船行裡接了活兒卻不能派船,也急得催促東家快想辦法。   等問了中間人之後,那會長倒是放話說了,要跟船行的東家親自見一面,有些章程要跟她細講一下。   盛香橋其實也想會會這位李先生,收到了邀請帖子之後,便按照約定的時間出門上了馬車。   這船行的行會雖然是在城中,可是李老爺今天好像事務繁忙,要在河埠頭那裡帶著幾位船行的東家,查看今年新建的幾艘大船,所以這相約的地點也到了城外。   因為表哥的叮囑,知晚現在出門的時候,都會多帶幾名家丁。   可是單媽媽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對他說道:「小姐,咱們還是不要出門了吧,您沒聽說嗎?就是前兩天河埠頭可出事了,這光天化日的就能把人家清白的大姑娘給擄走,得是多麼喪心病狂的兇徒!您現在再往那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呀?」   知晚笑了笑道:「我又不是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這些年來因為料理表哥的生意不是總也出門嗎?若總是這樣,前怕狼後怕虎,怕天上掉刀子的,可什麼事兒都做不好了。媽媽放心,我將府裡那些身強力壯的家丁都帶出來了。這畢竟是天子腳下,雖然有一兩個喪心病狂的漏網之魚還沒逮到,可他們也蹦達不了幾天兒。我聽說表哥這幾日勒令手下的校尉千夫長們一個個的篩查那些兵卒的行蹤。這兩天若沒有令牌,誰也不得擅出兵營。應該過不了幾日就能將兇徒逮捕歸案了。」   聽她這麼一說,單媽媽才略放了心。   馬車就這麼一路到了河埠頭。等見了李會長之後,這位王府管事的倒是十分和善,並沒有像知晚預想的那樣張嘴刁難人。聊了一會兒,李會長便很痛快地給她發了旗子。   行事這麼順利卻鬧得知晚心裡有些不落地,覺得的事情也太順遂了一些。   可等她準備離開河埠頭的時候,卻發現世子爺金廉元正立在木棧道的一側,顯然是等她甚久了。   世子爺今日並沒有穿官服,不像前來公幹的樣子,一身儒雅的金線刺繡長衫,看上去貴氣逼人。   看到他,知晚的心裡倒是有些明白了,原來這行會會長之所以刁難人,是因為這位世子爺的授意,故意引著她出來罷了。   當她心裡想事情的時候,金世子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最後有些面色不善地問道:「那日我回府又問過了母親。原來解除婚約起初是你家的意思,也是秦老太君親自寫信給陛下的。我今日只想鬧個明白,你府上為何執意要跟我解除婚約?」   知晚不太想跟他說話,原本是想轉身就走的。   可今天世子爺是有備而來,身邊跟著好幾個侍從。在單媽媽和凝煙跟過來的時候,一個個吹鬍子瞪眼伸出胳膊,將她們攔得嚴嚴實實的。   雖然知晚也帶了隨從,立刻過來推搡著要保護姑娘周全。可是看世子爺這架勢,若是硬闖的話,勢必要生猛的打上一仗。   此間人來人往,鬧出的陣仗太大,對盛家的名聲不太好。   眼下家裡儘是將要出嫁的姑娘,知晚必須替祖母著想,好好的維護盛家的名譽,所以她想了想,開口說道:「祖母跟陛下已經陳明了,因為我要守孝,身子骨又差,恐怕這幾年裡都不會嫁人。長此以往,豈不是耽誤世子爺綿延子嗣!現在陛下允了我們解除婚約,世子爺應該高興才是,畢竟我也非世子爺心中良配。您盡可以去娶那些董小姐高小姐什麼的,不是兩廂得便嗎?」   世子爺只聽了這話,卻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胸脯一鼓一鼓的,直直地看著知晚說道:「可我從別人的嘴裡聽到的卻是,你們盛家嫌棄著我父王失勢,不得陛下隆寵,所以見風轉舵要跟我家斬斷聯繫……若真是這樣也無妨,反正現在陛下已經原諒了我父親,對父母親和我都頗為重用,只要你還願意與我再續良緣,我願意求到陛下那裡,再給你我賜婚,你看如何?」   看來這位世子爺甚是天真,居然將沈夫人那日大放厥詞的話聽在耳裡放在了心上,覺得盛家是趨炎附勢之輩,行了踩低就高的事情。   知晚看著這什麼都不知道的公子哥,覺得他有些可氣又好笑。若他的父親慈寧王爺也像他這樣整日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話,那還真是天下太平,少了許多怨念煩惱。   盛家的女兒嫁給誰,都不會嫁給殺了盛大人的仇家!就算她是個假女兒也是如此!   可惜祖母交待,若是時機不到,萬萬不可提起殺害盛宣禾的真兇。   不過今日,若不將話說透,恐怕這位世子爺還要糾纏於她,所以知晚繃著臉道:「世子爺,你從哪看出我還想跟你再續良緣?當初若不是天子賜婚,我真是半個眼睛都沒有看上過你。您不是知道嗎,我真是寧可跟人跑了,都不願意嫁給你。如今好不容易跟你解了婚約,為何還要跳入火坑?我究竟是喜歡你妻妾成群,紅顏遍地,還是喜歡你府上鼻孔看人啊?我還沒嫁入你府上呢,王妃就已經迫不及待給你挑了貴妾,還眼巴巴地跑到我面前耀武揚威,姐姐長妹妹短的,逼著我先喝下一杯狗屁的妾侍奉茶。還我府上勢利眼先看不起你們王府?呸!那是我哭著求了祖母,祖母才點頭答應跟陛下相求解除婚書的!」   金廉元知道盛香橋從小就跋扈,可是她的厲害脾氣就跟爆竹一般,是點火就著的,但也不過轟隆一聲響。   而現在的盛香橋美得像帶刺的花朵,言語犀利得像根浸滿毒液的針,刺得人心口尖痛之後,鈍痛感又綿延不斷擴散開來。   只見她美眸圓瞪,單手叉腰,纖細的玉指一根直指他的鼻梁道:「你給我聽好了,我盛家的姑娘是沒有你王府貴子尊貴,可也不是任人羞辱之輩,還請世子爺可憐可憐我吃下的飯,少跑到我面前噁心人!」   一口氣將世子爺罵個狗血噴頭後,柳知晚揚聲問道:「世子爺,您還要縱容侍從攔路嗎?最近河埠頭時有不平事,可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有官差巡查,若是鬧得動靜太大,您這有官職在身的,可要避嫌啊!」   金廉元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被姑娘家劈頭蓋臉這麼訓斥過,畢竟同在京城裡,都是富貴宅門裡的子弟,就算同朝為官政見不合,也要見面問禮,各留三分情面呢。   可是今天他的這位前任未婚妻顯然不修口德,罵得真是毫無遮掩,又完全在理。   當初他的母親拉著高小姐去見盛香橋的時候,他也是在場,覺得場面極其尷尬的。如此一來,頓時短了些臨陣氣場,被盛香橋一頓搶白之後有些無言以對,只默默的後退了兩步,任著盛香橋帶著人揚長而去。   不過世子爺的小廝有些氣不過,在一旁氣憤道:「這種潑婦活該嫁不出去。世子爺與她解了婚書也好,若真娶了她進門,豈不是要活活氣死王爺與王妃不成……」   還沒等他將話說完,金世子揚手便給了他一記耳光:「你懂個什麼?她就是吃醋,怪我當初不珍惜她。」   被盛香橋臭罵了一頓之後,金世子突然自覺懂了些什麼,想到盛香橋在鄉下時,也許每次想到他都氣得難以成眠,突然有種別樣的甜蜜之感。   她是哭著求祖母的,原來她是在氣他……   想到這裡,金世子突然覺得這兩天莫名的頹喪之感一掃而空,精神抖擻地喊道:「走,回城去!」   若是解除婚約乃是香橋生氣的緣故,那倒也好解決,只需得他在她面前溫柔小意,多多勸哄就是了。   她當初喜歡那戲子不就是喜歡聽甜言蜜語嗎?他投其所好,難道她還會氣他甚久?   盛家雖然勢利眼,鑽營可恨,但是現在大不如從前。盛香橋想找一位強過他的郎君,真是難上加難,只要她肯回心轉意,他自然有法子再上門提親。   天下貌美的姑娘比比皆是,可是他卻覺得他的前任未婚妻卻是越品越有味道,若是能娶回家長久的相處,就算她天天氣他,他也不會覺得膩。   再說盛香橋罵完了人之後,便準備打道回府。   因為世子爺的這一番糾纏,耽擱了不少時間,她回城的時候略微晚了些。   不過這條道路平日裡繁忙得很,雖然兩旁也多有樹叢,可並非荒涼之地。   可今日不只為何,略顯清冷。   盛香橋想起方才在河埠頭聽說,這兩天因為要運送軍資所以埠頭要清人,禁止客船往來,一般客船只能早早靠岸,旅客們都改走了別道。   到了這個時候,官道之上也顯得冷冷清清。單媽媽的心裡到底是不安穩,便探頭催促的車夫快走。   可就在單媽媽撩帘子說話的時候,知晚一眼看到就在官道旁邊的一顆小樹上似乎刻著了什麼?   她飛快地探頭看去,正看見小樹上刻著一個小小的箭頭。而一根樹枝也被套成了個圈兒。   一般人見了只會以為是路過的頑童調皮,故意將樹枝折成這樣。可是柳知晚從小便被拐子拐賣在人牙子窩裡,幾進幾出,一眼便認出這是江湖上的暗號。   那拐子拐人,大都見機行事,但也有刻意而為之的。尤其是擄掠來的那些貌美的姑娘們,大都是被人事先盯上,特意踩盤子好拐帶的。   而拐子下手的最佳時間除了人頭攢動的中秋十五之外,便是城外的路旁。   有些拐子還跟相熟的悍匪勾結,事先踩好盤子,直接攔車明搶。到時候悍匪寫信要贖金,轉頭那女子就被拐子再賣一筆,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可這並非外鄉小鎮,而是在明晃晃的皇城官道之上啊!   這樣的天子腳下,竟然出現了這等綠林暗號!這是表明這條路上有肥羊,探子探好了肉票,便下了標識,告知道兒上的同行們迴避一下,這條路上有了主家,就等著下手,若是有同行也想做劫路的生意,最好岔開一下時辰地點,別攪合了彼此的買賣。   知晚看得打了激靈,立刻低聲傳令下去,讓家丁們都精神著點兒,將刀劍都抽出來。同時問車夫此處離城門還有多遠?   凝煙不知小姐為何突然神色緊張,只趕緊傳下話去,車夫這時也回頭對車廂裡的人說話道:「這裡離城門還遠,大約還得走半個時辰,前面是一段羊腸山間小路,有些跑不起來,小姐若是著急,也得等過了那一段山路,小的才能揚鞭加速……」   單媽媽經歷過盛老爺當年半路遇襲的舊事,至今心有餘悸,她聽著小姐和車夫的對話,緊聲問:「小姐,有何不妥嗎?」   知晚沒有回答她,只左右張望了一會,突然將一旁的靠墊子拿過來扯開,一邊掏著裡面的棉花,一邊當機立斷道:「不要再往前走了,趕緊撥轉馬頭回去!」   這裡地帶開闊,若是出了意外,也能調轉馬頭往回折返。可一會兒若是入了山道,就算馬車想要掉頭都不能了。   知晚方才快速權衡利弊,決定事不宜遲立刻折返回河埠頭去,在那的客棧裡住一宿。在第二天人流湧動上來時,再隨著驛馬官車的大隊一起回城。   車夫聽了小姐的吩咐,立刻跳下馬車來,牽引馬頭調頭。   可是他們突然掉頭,卻讓躲在前方的路匪暗暗心急,聽了暗探來報說那肥羊要跑了之後,那路匪頭子狠狠吐了一口吐沫,破口罵道:「這他媽的小娘們兒,怎麼突然走起回頭路來了?」   他的身旁站了個尖嘴猴腮的男子低聲說道:「彪爺,這次可有財神爺花錢僱你去劫掠姑娘。你方才也是一路跟著馬車的後面,看到那姑娘是何等的貌美如花了,乖乖,嬌嫩得能攥出水來。人家出錢的爺發話了,只要你能抓住她,扣上個幾天幾夜,願意怎麼消遣都成。可有一樣,一定是要把這事兒辦得十拿九穩,若是擄不到人,拿刀劃了她的臉也行。現在你和手下可是穿著兵差的衣服呢,就算被過路人看見了,犯下的案子大可以抵賴給駐紮在京城的兵卒。就算是官府查找,也查找不到您這頭來。但今天若不得手,再拖延幾日,那些兵卒離了京城。可就不好脫身了。」   第56章   那個叫彪爺的想了想那小姑娘嬌滴滴的模樣,自然心癢,便瞪了他一眼的:「我當然知道。不過帶了幾個家丁而已,就算她掉頭不入山道,我也有法子叫她束手就擒!」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大包藥。   這些藥粉是攔路搶劫的悍匪慣常用的傢伙什,俗稱「百裡倒」。   只要順著風口將藥粉揚開,甭管是人或馬,嗅聞了之後,立刻翻著眼白兒暈倒在地。   到時他們用溼汗巾子蒙住臉,掩護住口鼻,走過去補刀也好,擄人也罷,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尖嘴猴腮的男子一聽,面露喜色,立刻站起點頭,這次他從中牽線,光是他自己得的好處就有將近一百兩。   待事成以後,他只要將人運到熱鬧的街市,讓盛家大小姐衣衫不整地暴露人前,又是一筆不菲的錢銀。   這樣的買賣,怎麼看都划算!   只見這幫悍匪用水壺裡的水把面巾子打溼了,紛紛系在臉上,然後一個個提刀上馬,朝著官道疾馳而去,準備攔截那輛盛家的馬車。   不過那個尖嘴猴腮的男人沒跟去。   給錢的爺兒叮囑過他,不管得不得手,都得馬上離開,免得那些悍匪失手,將他這個中間人也拿去了。   所以他只爬上了一旁的山坡,立在高處,看著那群悍匪像狼群包圍兔子似的,朝著那馬車而去。   那些悍匪都是做熟手了的,為首的彪爺,一邊跑一邊伸手探測風向。   在離馬車近了之後,他和手下紛紛拿出藥包,扔在半空一刀劈開,那些藥粉子順著方向如迷霧一般朝著盛府的馬車籠罩而去。   那迷煙所到之處,迷得人都睜不開眼,在一片迷霧之中,只見盛府的那些家丁搖搖晃晃。   彪爺哈哈大笑一聲之後,立刻帶著人朝著馬車而去。   這迷藥的藥性甚是霸道,若是不忍住口鼻的話,吸食太多甚至會要人性命。   可沒想到當他們挨近時,那些本該如綿羊一般倒下的家丁們突然眼睛圓睜,舉著刀劍朝他們劈了過來。   衝在前面的幾個悍匪,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刀劍劈中,嗷嗷怪叫栽倒在地。   剩下的人一看情形不對,立刻後退幾步,這才看清那些家丁的鼻孔裡似乎都塞上了打溼的棉花球——這是知晚方才從靠墊子裡掏出來的,果然派上了用場。   彪爺一看她們早有防備,心裡一翻個,知道這是遇到了懂行的硬茬子了。   可事已至此,就是硬著頭皮也得把這小娘們給辦了!他大手一揮,命令手下們上去纏住那幾個家丁,而他一個箭步便躥跳上了馬車,舉刀砍向車夫,那車夫嚇得甩下鞭子就跑,堪堪躲過一刀。   而彪爺撩起帘子就準備將那小姐拽出車廂裡來。   知晚在車廂裡已經嚴陣以待,雖然已然有了心裡準備,可此情此情,真是勾起她童年揮不去的陰影……   她都數不清自己年幼時,有多少次好像無助雞崽一般,被突然伸來的大掌從馬車上拽下去……   不要怕,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只知道痛哭著喊爹爹娘親的小姑娘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從後腰抽出了一把鋒利的短刀,心裡一遍遍演練著武師父教授的搏殺技巧,默默地等待著車門處再次出現噩夢裡無數次朝她伸來的大掌……   再說彪爺,掀開了帘子時才發現那車廂裡還有一個婆子和丫鬟。   那小丫鬟也挺彪悍的,居然拿著一壺熱水朝著他當頭便澆了過來,燙得彪爺嗷的一聲怪叫,可還是欺身上去,將那丫頭婆子一路拉拽下車。   至於剩下那個嬌滴滴瘦瘦弱弱的柔美小姐,似乎嚇傻了,只背著手一動不動地坐在車廂裡,一雙明眸凝固,呆呆地看著他。   眼看著肥羊到手,彪爺怪笑著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脖領子,準備拉拽她下車。   也就是那麼電光石火的功夫,他只覺得自己的手腕一痛,隻眼睜睜地看著那單薄柔弱的小姑娘從背後摸出了一把鋒芒利刃,順著他手腕的骨縫那麼巧勁一揮,生生的將他的右手掌給砍了下來。   當鮮血迸濺的那一刻,彪爺在醒悟到自己被人砍了,下一刻,只見那個姑娘一個飛快的掃堂腿將他從馬車上直直地踹下了。   知晚在揮出了那一刀後,並沒有意料中見血的恐慌,反而長長出了一口氣,只覺得壓在心頭幾年的夢魘一掃而空。   她緊握著手裡的短刀從車廂裡站出來,冷冷地看著那倒臥在地的賊首。   現在的她已經不是當年與父母離散,任人蹂躪的小丫頭了,雖然不知能否平安渡劫,但是她絕對不會任著這幫匪人呼喝,為所欲為!   就在這時,有兩個彪爺的手下一看大哥受了重傷,立刻怪叫著,舉著環刀朝著知晚襲了過來。   還沒等知晚閃避,兩根帶著哨響的羽箭劈風而開,一下子就刺透了那兩個悍匪的胸膛。   知晚扭頭看去,發現一身素黑的英俊青年,正在不遠處再次搭弓射箭,連連射中那些與家丁纏鬥的悍匪。   待射中了那些挨近著知晚的匪人後,那青年一路催馬快行,然後長腿橫跨,跳落在了知晚的身邊。   「表哥!你怎麼來了?」知晚一臉驚喜,跳下馬車仰頭看著表哥。   可惜表哥似乎心情很不好,雙眸如孤夜寒星,快速地掃了她滿身的血跡,確定她並沒有受傷之後,又狠狠瞪了一眼小表妹,便對他身後跟過來的兵卒道:「將這些賊子都拿下捆綁起來!」   他帶過來的兵卒都是戰場上新下來的,那些野路子的綁匪豈是這些精兵悍將的對手,沒幾下的功夫,就一個個束手就擒。   青硯走過去踹了幾個劫匪,看了看他們身上的衣服,然後讓身邊的校尉認,最後對成天復道:「將軍,這些人穿的是風字營的衣服,可是他們壓根兒不是風營的弟兄。」   成天復冷冷道:「既然偷了兵服來穿,且算是兵營的人,由著軍法處置,不必交由官府,直接拉到兵營的刑營去審!」   兵卒們得令,便將滿地打滾的彪爺還有一幫手下全都帶走了。   這時,成天復轉過身來,冷冷看著小表妹,那眼神比方才的悍匪都嚇人……   知晚抿了抿嘴,笑著道:「表哥你看,我這幾年的功夫沒有白練……今天的事情有些嚇人,你替我瞞著,別告訴祖母可好?不然她老人家一擔心,血脈不穩要失眠的……」   成天復垂眸瞪著她道:「你還知祖母會擔心?為何不肯聽我的話乖乖呆在府裡?若不是我臨時有事回府去,聽到你出門的事情,又碰巧趕過來,方才的事情你要如何收場?就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不過僥倖命中,砍了賊人的一隻手罷了,有什麼可得意的?你可有想過,若是落在他們的手裡,你是怎樣的下場?」   成將軍初時還算鎮定,可是越說越來氣,那聲音到了最後如悶雷驚吼,在知晚的頭頂連綿炸開。   知晚自知理虧,只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著手裡的短刃緩解尷尬,全然是稚齡頑童不服管,又不敢頂嘴的樣子。   看得成天復心裡是愈加來氣。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揚聲喊道:「成老四!你莫怪她!都是我的錯,是我託人約她出來的!」   似乎老天爺嫌棄官道太冷清,居然不嫌亂似的,再添了一隊人馬。   原來金世子從河埠頭回來時,一直跟盛府的車隊後面走,畢竟天色已晚,他也要回城。   只是世子爺剛剛被盛家小姐劈頭蓋臉地罵過,也要堅持些男兒自尊,不好挨得太近。   可沒想到前面的盛家車隊不但突然停下,而且折返走起了回頭路。   當金廉元遠遠看到了那盛家車隊遇劫時,正好看到盛香橋立在馬車上,以及成天復領兵趕到。   等他來時,此處乾坤已定,成天復正劈頭蓋臉地罵著盛香橋。   金廉元覺得成家老四真是半點未變,毫無憐香惜玉之心。香橋一個柔弱的小姑娘剛剛經歷了如此變亂,他不安撫一下,只會板著臉罵人。   金世子聽不下去了,主動承攬責任,免得美人被那一板一眼的表哥罵哭。   可是成天復見世子爺居然來了,微微眯眼,回頭看了看只低頭擦刀的小姑娘,然後轉過頭來,聲音又冷了幾分鐘地對金世子道:「不知世子爺為何將我表妹約出城外?」   金世子當初非得將香橋騙出城來倒沒有什麼壞心思,只是覺得盛家的家長肯定不會讓香橋跟自己往來。   正好香橋也總來往船埠頭,他在此跟她說說悄悄話,也免了盛家大人的打擾。   誰曾想到,香橋在折返回來的路上竟然遇到這樣的情形。   不過,讓世子爺此時掛心的卻並不是成天復的責難,而是那……不停擦刀的盛小姐。   他剛才靠近的時候,正好看到兵卒拖人,其中有一個斷了手掌的賊人鮮血淋漓,看著甚是嚇人。   而盛香橋低著頭在擦一把血淋淋的刀……   看著那馬車之下的斷掌,金世子覺得……那砍人的肯定不會是盛香橋,大約是她體貼幫著表哥擦刀吧……   成天復也是的,怎麼可以讓嬌滴滴的女孩子做這等粗野殘忍的事情!   容不得他細想,成天復鼻尖沁著寒芒說道:「世子爺當知女兒家名節可貴,若明珠鏡臺一般,容不得半點著塵。既然解除婚約的事情是兩家商定,那就萬難更改。我妹妹這幾年一直在鄉下靜養,心思也比不得京城裡總是出府交際的小姐活絡。還請世子爺莫拿與花魁歌姬結交的做派與她親近,你若不顧及她的名節隨意相約的話,莫怪我成天復替過世的姑父代勞,抽刀與你生死一決!」   他這話說的沒有半點故人兄弟的情分了,而且說到「生死一決」的時候,眼底真是透著殺機。   就算金廉元是皇孫又如何,大西皇族祖上是北遷而來,民間至今還保留著邊民的些許風氣。家裡的女孩子若是被人欺辱,甭管對方是皇親國戚,做父親兄長的只要下了戰書,死在決鬥場上,就是皇帝都不能指責。   更何況,盛香橋是盛家的嫡女,並非市井平民的女孩,怎麼能任憑他這個浪蕩子隨意相約?   金廉元自然知道自己理虧,加上他也知道成天復的臭脾氣,這小子從來不空吠,張嘴就是要咬人的。   眼看著香橋,身上還沾著點點血跡,若方才援兵來遲些,嬌花一般的美人很有可能命喪刀下,金世子也感到陣陣後怕。   被成天復一頓痛罵之後,平日裡也是張揚慣了的世子爺居然忍著氣沒有吭聲,只是轉頭對香橋道:「此地不宜久留,成將軍還要處置這些歹人,要不……在下護送小姐你回府去吧。」   知晚擦拭好了自己手裡的那把短刃,也不看金世子,只對哥哥說道:「表哥,你讓手下問問那些賊人為何在路旁折柳圈兒。」   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此事並非湊巧。若是那些歹人只是在路途上看著她臨時生意想要拐人,壓根不必早早清場,在路邊做標記勸退同行。   他們做這標記,分明布局甚久,容不得半點閃失!   成天復看她一點也不受教,居然還想操心著審問犯人的事情,便又瞪了她一眼,翻身上馬,也不理世子爺,只丟下王府的車隊,親自護送了表妹回去。   今天的事情,著實嚇人,知晚一路上又是苦苦求著表哥不要告知祖母。   可惜到了府中還沒等表哥發話,單媽媽已經大步流星入了院子,只隱去了香橋將人手砍斷那一節,講事情告知到了祖母那裡去。   緊接下來就是盛家的三堂會審。   祖母、姑媽,甚至連得晴香蘭都紛紛上陣,耳提面命著香橋不許外出。   她不好頂嘴,只乖巧地一一應下。   不過今日這番驚險,她初露鋒芒,入夜也有些興奮地睡不著覺,乾脆起身,準備去後花園的練武場上舒展一下筋骨,重溫一下她御劍女俠白日的風採。   可知晚提劍到了練舞場時,卻發現表哥也在,正在月下舞槍。   身形高大的青年猿臂狼腰,身形靈動,那一把鍍金的長槍在月下快速閃動,仿若繁星墜落,在高掛長燈的反射下劃出讓人眼花繚亂的閃光。   有那麼一刻,知晚總算明白說書人所說善舞矛者「潑水而不能入」的境界為何了……幾年不見,表哥的武藝更上幾層樓,已經在弒殺的戰場之上磨礪得更加紮實兒致命。   知晚突然想回去睡覺了,她那三腳貓的功夫實在不好在表哥面前顯擺。   就在她想轉身時,成天復卻突然停了下來,看著她將一把秀秀氣氣的寶劍往身後藏,便開口問道:「這麼晚了還不睡?」   知晚不好轉身就走,便笑了笑:「表哥怎麼過來這邊舞槍了?」   「那院的武場需要重新鋪磚,所以借用一下盛宅的場地……你既然要練,我陪著你過幾招吧。」   能得驃騎將軍的親自指點,乃是習武之人幸甚,知晚的眼睛一亮,立刻點頭說好。   上次雖然被表哥輕易奪劍,可是知晚覺得是因為自己慌亂之中準備不周的緣故。   她這三年來在劍法上下的功夫最多,尤其是表哥當年所舞的那一套劍法已經練得是爐火純青——說句不客氣的,今日就算表哥不來,她也能應付了那幾個山賊!   可這樣,柳女俠站定之後,有模有樣地抖了個劍花之後,朝著背手直立的表哥迎面而去。   白天頃刻間斷人手腕的犀利劍法,在成天復徒手奪刃的功力下,過不了三招便被人奪了兵刃。如此往復幾次之後,知晚頓時洩了女俠一腔豪氣。   偏偏表哥的嘴巴比劍還尖利:「今日你若被兩人包抄,這種三腳貓的功夫便要被人拽著腳脖子倒掛起來!以後看你還好不好賣弄身手,貿貿然以身犯險……」   就在此時,那招架得甚是狼狽的小姑娘突然腳下的步子微亂,似乎絆倒了,一下子便跌入了成天復的懷中。   成天復只覺得如軟雲帶著香氣的一團撲入自己的懷中,自然而然伸手去接,可待接住,突然想起懷裡的小姑娘已經長大,如此這般似有不妥……正閃神的功夫,他的身子微微一僵——一把鋒利的匕首已經悄無聲息地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懷裡軟雲一般的小姑娘快速收回了匕首,笑得像只小狐狸,學了他的口吻說道:「堂堂將軍被這種三腳貓的功夫給打敗了,看來表哥以後還要學學什麼叫兵不厭詐……哎呀……」   她被成天復猛地推開,然後眼看著高大的青年一副輸不起的樣子,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知晚摸了摸鼻子有些後悔了,自己有點太好勝了,一不小心傷害了驃騎大將軍的自尊心呢!   被祖母下令禁足之後,知晚倒是難得有了幾天清閒的日子,可是這樣的清閒日子於她當真的有些不適應。   只因為表哥回來之後,便將他自己的那攤子生意都接管過去了,知晚一時間沒有什麼要忙的了。   也許那日真的傷了表哥的自尊,隨後的一天裡,表哥都沒過來練習拳腳功夫。   在床榻上懶睡了一日後,這天知晚倒是起了個大早,親自下了廚房,給了廚娘方子,熬煮了一砂鍋當歸黃芪烏雞湯,然後又盛入燉盅裡,放置在了託盤上。   她自己新開的船行小生意還百廢待興,她這個東家實在不好閒在家裡。   知晚覺得一直被禁足不是辦法,便想借著送燉盅補湯的機會,親自端送到隔壁院兒去,跟表哥說說小話,先修補一下出現龜裂的兄妹情誼,再看看能不能讓他跟祖母求情,不要將她圈在府宅子裡了。   成天復處理完公務之後一抬頭便看見盛家表妹一身淡紫色的長裙,端著託盤走了進來。   他瞟了一眼後,復又低頭處理公務,過了一會,終於看得有些疲累了,便慢慢放下筆來。   一直乖巧立在一旁的知晚立刻揭開燉盅的盅蓋,殷勤地說道:「表哥,喝湯滋潤一下,我聽姑母說你現在公務甚是乏累,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知晚一邊說,一邊揭開燉盅,將湯匙遞給了成天復。直到表哥終於慢慢伸手接過了湯匙,知晚才暗鬆一口氣,一臉期待地看著表哥喝湯。   成天復其實不怎麼愛喝這類帶著草藥味道的補湯,可是前天夜裡兩個人剛不歡而散,自己此時推拒,倒像他小肚雞腸一般。   所以他嗅聞了一下那湯,連湯匙都沒用,便眉頭不皺地將燉盅裡的湯水如飲藥一般一飲而盡。   知晚見他喝得乾脆,便笑著討好道:「若是表哥愛喝,我以後還給你做可好?」   成天復慢吞吞地「嗯」了一聲後,問知晚:「這般殷勤,有事求我?」   這丫頭倒是從小到大一點都沒變,有事相求時都是這般諂媚著給他吃的。   知晚呵呵笑了幾聲,趁機說了想要出門的意思。   可是成天復卻想都未想,沉下臉道:「不行,你要聽祖母的話,老實在家呆著。」   知晚據理力爭道:「可是城外的大軍這幾日不是已經開始撤離了嗎?這裡畢竟是京城,就算那日道上發生了意外,也是鳳毛麟角的稀罕事,總不能因噎廢食,就此讓我一直呆在在府裡吧。」   成天復看著她一臉正色道:「可那日的事情若不是意外呢?」   其實知晚一早也猜到了一二,聽成天復如此說,便問:「難道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成天復點了點頭,那日提審了那幾個歹人之後,還沒等用大刑呢,一幫散匪便紛紛吐露了實情,說是有人特意花錢僱請他們來劫持盛府的小姐,毀了她的清白之後,便可以隨意地扔在京城的街上,或者是劃花了臉也成……   這種歹毒的法子,一看便是結下仇怨。可是盛香橋三年來一直都是在鄉下,鮮有交際,而最近回京以後,也只參加了永定國公府的宴會而已。   所以就算那些歹人並不知真正僱傭他們的主謀是誰,知晚稍微一想就想到了剛剛與她發生口角的沈家夫人。   那位沈夫人原本行事便不甚磊落,仗著自己的夫君一路直上青雲,愈加的膽大妄為。如果真是她,竟然想出這等敗壞人名聲的事情……也真是太囂張了!   成天復看她沉默不語,便又說道:「你這兩日一直沒有出門,外面倒是遞了兩次請柬,拐彎抹角地邀約你出門去……看來有人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你的近況。」   第57章   知晚笑了笑,道:「既然這樣,我若不出門,豈不是會讓人很失望?」   那日知晚體貼地給表哥磨墨,倒茶水,終於得了他老人家的恩準,由著他派出的兵卒護送,才可出門。   成天復猜測的不錯,那日彪爺幾個催馬前去擄人的時候,那做中間人的拐子遠遠地才從山坡處往遠處望,可只看到雙方纏鬥打到了一處,而後又來了兩隊車馬。   因為他藏匿的地方太遠,實在看不清楚,又生怕盛家的援兵追攆過來抓他,就趕緊離開了。   而沈夫人這邊的管事讓自己的侄兒尋到那拐子時,也只聽了個囫圇大概。   沈夫人覺得這事兒辦得不利索,氣得一拍桌子道:「那盛香橋的人究竟是怎樣?我不是說了嗎?若是抓不到的話直接用刀劃了她的臉也成。只要她破了相,我也照付銀子,可是現在這樣,連個結果都搞不清楚,我豈不是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管事的趕緊說道:「小的在官府都是有人的,可也沒聽說有人來報案。說不定那幫人失手之後便已經跑了,不然盛家的人怎麼沒聲沒息的,也不見報官呢?」   沈夫人覺得有道理,又急著想知道盛香橋的近況,便讓女兒攛掇相熟的小姐舉辦茶宴,給盛家的大小姐遞去拜帖,看看她能不能出門,便能看之一二了。   不過那拜帖剛送去的時候,被盛家人以香橋偶感風寒,身有不適,藉口推脫掉了。   沈芳歇不死心,又攛掇送去兩回之後,總算是得了回信兒。派去的人回稟說,盛香橋接了永定國公府七小姐的帖子,準備赴約了。   她如此爽利地答應,不就是說,在劫匪劫人的時候毫髮無損嗎?   沈氏忍不住狐疑地跟女兒私下嘀咕道:「你說盛香橋真的一點事兒都沒有?這怎麼可能呢?管事的說他找的那幫人,可是身上背了幾條人命的亡命徒呀!就算是一時大意沒有得手,也不可能讓盛香橋全須全尾毫髮無損啊?」   沈芳熙咬牙,恨恨的道:「母親,您一定是捨不得花銀子,這都僱請的什麼人?這麼好的計策,一旦用廢了之後便不可再用。若是你讓人當時準備了熱油桶子,也不必擄人,直接朝著那人的臉上潑就好了,一桶熱油保準燙得她皮開肉綻。看她以後還如何跟我耀武揚威,到處賣弄風情!」   沈芳熙被他母親教的也是睚眥必報,心思歹毒極了。   沈氏聽了,居然懊悔地一拍大腿:「你不早說!現在也是晚了,且去永定國公府看看,說不定那丫頭受了些輕傷呢!那樣的場面,她能不受一點驚嚇?若是……有人不小心將她遇劫的事情傳揚出去就好了……」   女兒家遇到這樣的事情,一旦以訛傳訛,名聲也盡毀了。   只是那日官道冷清,壓根沒人,若是她們沈氏母女傳出去的話,難免會遭人懷疑,只能作罷。   沈芳歇小聲道:「母親,你趕緊找人處置了那個牽線的中人,只要沒有人證,那盛家人還能空口白牙地誣賴人嗎?」   沈夫人連連點頭,趕緊叫了管事的來,低聲與他吩咐一番,可是那管事派侄兒出去尋了一圈,都沒有見那個人牙子。   這下子,沈夫人更加心慌了。沈家母女害人不成,心裡雖然懊惱,卻也不能不出門去。   待去了永定國公府,盛家香橋早已經到了。   只見她一身煙羅紫的抹裙,配著米白色的窄袖外衫,看上去如出水芙蓉一般。嫩白的臉皮兒和脖子,連半個傷疤都沒有,氣色也是好極了。   她正坐在那裡,巧笑嫣然地與永定國公府的小姐們和其他州府的姑娘們在一起說話吃茶呢。   而七小姐看見沈芳熙來了,便笑著說道:「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晚,差點錯過了熱鬧,盛小姐正在給我們講前幾日官道上的奇聞呢。」   沈夫人心裡一驚,有些做賊心虛,不由得抬眼瞟了盛香橋一眼,一邊坐下一邊假裝不經意道:「哦,城外有什麼新鮮事兒?」   七小姐賣著關子說:「盛小姐的表兄成將軍,前日在皇城官道上逮了一群假冒官兵的賊人。他們穿了一身兵卒的皮子,埋伏在官道上劫掠過往車輛,還敗壞了大西朝王師的名聲。成將軍與這夥子賊人遭遇,將他們抓住後一頓拷打才知道這夥子人最喜採花劫色,已經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說不定前些日子河埠頭那案子就是他們做的。成將軍已經呈報給陛下,這兩天就要將那夥子賊人移交給刑司正法呢!」   沈夫人聽得心都提起來了,當聽到那些人還要被移交給刑司的時候,心裡也是一緊。   雖然她這事做得小心,那夥子賊人也不知背後的正主是誰。可萬一露出了馬腳,被人順藤摸瓜,自然也是麻煩,若是那夥子賊人死在獄中,也省了以後的囉嗦麻煩……   她正陰晴不定地想著,一抬頭卻看見盛香橋正在直勾勾的看著她,嘴角掛著一絲瞭然的微笑。   沈氏心裡一驚,她身旁的女兒卻開口說話了:「盛小姐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難道那夥淫賊打劫到了你的馬車上?他們若是劫色……有沒有冒犯到小姐你呀?」   沈芳歇這話問得歹毒,顯然刻意引得人往歪處想。   盛香橋微微一笑道:「」這滿座聽故事的,看來只有沈小姐你思路清澈,想到了關節處……我當時的確在,幸好有表哥隨行,只旁觀了個熱鬧。你們也知我表哥武藝高強,手下個個都是戰場廝殺,百步奪人首級的梟將。那賊人頭子沒等挨近馬車了,就被我表哥一刀斬斷了手掌。哎呀呀,那血淋淋的場面別說了,我現在想一想都覺得心驚腿軟呢。」   成表哥已經跟她耳提面命了,絕對不許對外說出她砍人手掌的事情。   畢竟她是閨閣裡的姑娘,下手這麼狠,以後夫君知道了,是會腿軟的,所以這類事情一律都推到他這個做表哥的身上就成了。   知晚為了能夠早點出門,既然一切都乖乖的聽表哥的,在眾位小姐面前,白著小臉兒如同受驚了的兔子一般,眼圈差一點就紅了。   不過看沈家母女的反應,她心裡倒是更篤定這幕後的黑手為誰了。   看來這沈氏母女都不清白,一起想出了這歹毒之計。他們母女倆也許不知。表哥一路順藤摸瓜,早已經逮到了那個做中人的拐子。   拐子雖然不知來找他的人為誰,可是成天復派人綁了他,偷偷在街上看到了那沈家管事跟侄兒說話時,便一眼認出了管家的侄子就是尋他之人。   至此認定了元兇,那麼以後的事情也好辦了,表哥說她什麼都不用管,好好的跟小姐在一起吃茶交際就是了。   盛香橋說的這件事,引得小姐們連連驚嘆。不過成小將軍的確是本事高強。盛香橋出門時有如此武藝高強的表哥隨行,真是讓人羨慕不已。   茶會結束之後,沈氏有些坐不住了,想著要趕緊運作一番,最好買通了刑司監獄的人,趕緊將那幾個賊人弄死。   就算盛家人真的有線索告狀,她也不怕。她夫君深耕朝野這麼多年,難道還怕一個倒臺的盛家?再說盛宣禾當初死得那麼蹊蹺,盛家人不也窩囊忍了下來嗎?   想到這,沈夫人漸漸有了底氣。說到底,她就是覺得盛家軟弱可欺,才會想出這麼陰毒的法子的!   可是就在茶會的第二天,京城裡發生了一樁意外,那幾個冒充官兵的賊人在移交給官府送入京城的路上突然跑脫了。   恰好沈氏帶著女兒出門準備參加永定國公府的詩社。   而她們慣走的那條街因為不挨市集,車馬不多,當時也就是沈家那一輛馬車而已。   斜街裡突然躥跳出了三個帶鐐銬,奪了刀的賊人。好巧不巧,他們紅著眼徑直衝向沈家的馬車,飛快地爬上了馬車。   那三個亡命之徒為了活命也是豁出去了,只用刀架在沈家母女的脖子上,逼迫著車夫改道駕車出城。   可是到了城門口的時候,士兵攔截不肯放兇徒出城。   其中一個兇徒逼急了,愣是在那沈家小姐嬌嫩嫩的臉蛋上劃了一刀,疼得沈芳歇哇哇直叫,鮮血淋漓。   這時兇徒再逼迫著官兵開門,當城門被放開時,那馬車一路絕塵而去。   這等鬧事劫人的兇案,壓根避不得人,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正在詩社裡的一眾小姐們遲遲等不來沈家小姐,隨後便知道沈小姐已經被兇徒劫走的事情。   國公府的七小姐當時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這沈芳熙是她未來的五嫂嫂,如今被幾個採花的賊人劫走,就算最後毫髮無損,那名聲也臭了,這樣豈不是連累了國公府?   國公夫人也是臉色緊繃,急匆匆地去尋國公和太夫人商量去了。   一時間眾人也猜測到了這其中的關聯,可不好在國公府裡說著沈小姐的閒話,便一個個主動請辭而去。   待出了門口,夫人小姐們都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與相熟的人小聲議論。   那沈芳歇自從尋了國公府這門好親事後,沒少在人前炫耀,言語間也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她糟了劫難,居然是撿拾笑話的多,同情憐憫的少,可無論什麼態度,眾家小姐的一致結論都是她的這門親事懸了。   直到進了馬車裡,凝煙才疑惑的問:「小姐,你說那賊人怎麼會逃脫了呢?之前因為河埠頭的案子,成將軍就受了連累,總是被刑司叫去協同查案。現在沈家母女遇劫,到時候成將軍不是又要受牽連?」   知晚坦然說道:「那些賊人已經被審出是穿了兵皮子,就證明有人假冒官差行事。而且表哥說了,他們的官兵在河埠頭有人犯案時,全都在營壓根沒人出去。這就證明,先前就有人刻意構陷表哥所在的秦家軍,故意穿了秦家軍的兵服犯事,還特意讓人看見並留下活口,行得就是栽贓陷害之舉。這次,兵營跟刑司老早就做了交接,只不過幫忙協同刑司將人押送回來而已。那賊人現在逃脫了,也跟表哥無關。」   朝堂上的事情,比府宅裡女人間的勾心鬥角更要暗潮洶湧。此番秦家軍崛起,應該礙了人眼,所以有人便鬧出河埠頭劫掠民女的事情,來給秦家軍潑髒水。   幸好沈夫人又搞出了這樣一樁事情來,正好順理成章地證明了秦家軍的清白,證實了有人假裝秦家軍故意構陷。   不過知晚心知肚明,這次幾個賊人逃脫的時機真是太巧了,竟然愣是跟沈家的車馬撞到一處。   也不知是不是表哥的安排,才能做得這麼樣天衣無縫。   那沈家母女處心積慮地敗壞別家女孩的名聲,可到了最後自食惡果,被賊人劫持而去,也不知她們母女二人會不會悔不當初。   只是沈家好不容易謀得永寧國公的這門姻緣,怕是要保不住了……   就在沈家母女被擄走了第二日,駐守在城中的所有兵馬全都撒出去,到處尋人。   最後愣是在相隔不遠的狼山之上找尋到了那些賊子,搜山的兵卒得了沈大人的授意,當場就將那幾個跪下來投降的賊子就地正法亂刀砍死。   沈大人也是無奈,不弄死那些賊子,這幫無法無天的山賊若是入了官衙講述了什麼玷汙他妻女的詳情,那他的臉還要不要了?   沈家母女被救起來的時候有些衣衫不整,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哭哭啼啼地被送上了馬車送回了沈家。   那沈大人背負如此家醜也是無心上朝,連請了數日的病假。   又過了幾日,只說那沈家母女受了驚嚇,精神恍惚,認不得人,已經被沈大人送回了老家將養去了。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沈大人嫌棄自己的夫人和女兒被賊人劫走鬧得沸沸揚揚,實在丟人,所以想要避一避風頭,免得京城裡的人背後議論,便找個由頭將她們母女發送到了老家裡,自生自滅去了。   可是那沈芳熙不光是名節受損,那臉上更是平添了一道癒合不了的傷疤,就連沈家的下人都在背後議論,說那張臉就算抹了靈芝仙藥也沒救了。   沒過多久,永寧國公府的夫人也學了盛桂娘,請了位道士為家裡的老五重新算卦,突然發現兒子與沈家小姐八世相衝,會克父母高堂,於是便也順理成章的跟沈家解了婚書。   田佩蓉在府裡聽到自己的外甥女沈芳歇的消息時,當時真有種心房猛顫之感。她雖然不曾參與其中,但一直冷眼旁觀著事態發展。   可是她真是沒想到,事態居然發展成沈家母女被送到鄉間自生自滅這樣的結果。   盛香橋難道是八字鑲金?這命也實在是太好了吧!不但逃脫了沈夫人的精心布局,隨後又毫無痕跡,借了幾個逃犯的手狠狠反制了沈家母女。   這到底是她精心的謀劃,還是意外巧合?   就連田佩蓉也有些琢磨不清楚了。難道那小丫頭真成了精?記得她小時候還是個傻不隆冬的爆竹,一點火就著的。   怎麼這丫頭越長心眼兒越多,如此不好算計拿捏了呢?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事兒,並不是懲治了盛香橋那丫頭宣洩陳年舊恨。   眼看著成德晴的婚事黃了,若不算準時機,再給她安排一本門親事,只怕盛姑娘又要自作主張給女兒挑選下家了。   這倒不是田佩蓉繼母之情泛濫,擔心得晴嫁不好,而是得晴這丫頭實在太富了。   當年自己夫君分出去一筆不菲的家產,而她聽說成天復又是慷慨地將一半都給了成得晴這丫頭。   這一筆嫁妝想來也是要不回的。既然如此,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倒不如挑選個田家的侄兒將那丫頭求娶回來,到時候那筆嫁妝也是順理成章地流轉回來。   至于田佩蓉的幾個侄兒裡,有那麼幾個倒是不錯的,與她關係也甚密,田佩蓉挑揀了一番之後。便跟成培年說起這件事兒了。   成培年也覺得女兒嫁入田家,比嫁給一個書生,舉人顯貴一些。   而且她嫁入田家之後,成了田家的兒媳,自然也會跟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更親近。   可是這兒女的事情當初是說定了是由著桂娘做主的,若是桂娘不點頭,這事兒也難辦。   那秦家長老的拐杖打得他額頭的烏青到現在還沒有散,想著若是再因為女兒的婚事,讓那些老不死的來糾纏,成培年也覺得有些發怵。   可是田佩蓉卻微微一笑道:「我庶出四弟的兒子田德修長得一表人才嘴巴也甜,最會討女子的歡喜。得晴年歲與我那侄兒正配,這少男少女若是能多多相處,自然日久生情。若是得晴相中了,願意嫁給我的侄兒,那盛姐姐這做母親的也不好阻攔啊!」   成培年聽了田氏說話,一皺眉頭道:「什麼多多相處,這不是私相授受嗎?若是傳揚出去得晴的名聲也沒了,她可是我的女兒,我豈能這般害她?」   看著成培年端起了慈父的架子。田佩蓉忍不住冷笑,可隨後又流下眼淚道:「想當初只因為我跟你時也是私相授受,每次都要避人,心裡一直擔驚受怕,以至於驚到了胎兒,害得我那孩兒……早早地離我而去。我深知其苦,又怎麼會害得晴那孩子呢?不過是希望他們兩個以後在茶會上彼此見面,結識一番,你卻說成我有心坑害你女兒。你若這樣說,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說完這話,田佩蓉已經是臉頰掛淚,哭得如風中芙蓉花。   成培年聽田氏提起了她死去的那個孩子,也是一陣心虛。當初郎中說田氏乃是懷孕時心緒不寧,這才造成胎兒虛弱,以至於出生便沒了的。   田氏為人溫婉體恤,想著自己做小月子不能服侍夫君,便抬了自己的陪嫁丫鬟做妾,給他填充枕榻。   現在田氏拿他倆當初的「私相授受」說嘴,成培年自然短缺了大義凜然的氣場,最後只和稀泥般勸慰道:「我倆當初那是再續前緣,乃天公作合,你怎麼又提?好了,你那外甥若是真與得晴看對眼了,大不了我到時候再厚著臉皮跟桂娘提提,不過這都是順其自然的事情,你還是莫要操心了,還是要將養好自己的身子骨,給我早點生出子嗣才好。」   成天復那小子算是養歪了,就算讓他回來也是讓自己生氣添堵的貨色。若是田佩蓉能生出孩子來,自己也算有了底子,自不必費心找那個逆子回來。   至於德晴和田德修的事情,倒不如讓那兩個小的自己相處,至於成與不成,且看天意吧。   田佩蓉笑著道:「我這幾日尋了名醫開了方子溫補身子,名醫說了過個把個月,我就能再要孩兒了……」   成培年聽了,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之餘其他的事情,便不再去管了。   成培年這裡面存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事,可是田氏在這事情上卻是十二分的上心。   當她尋來自己的侄兒田德修說出此事的時候,田德修是一陣心花怒放。   他父親本來就是田家的庶子,家裡兄弟多,到了自己這裡,能分到的家產更不會多,等分府出去的時候,便在臨縣經營幾間鋪子,實在不算寬裕。   若是能娶了得晴那個富丫頭,到時候家產充盈,滿是田地鋪子,也不需要他東奔西走,為了生計哀愁。當下田德修連忙謝過姑母想著他,若是嫁妝到手,他也不會忘了姑母的相助,自然會識趣再與姑母一半的好處。   可是田佩蓉卻微微一笑道:「我不過是成得晴的繼母,她也不養在我跟前兒。就算我有心撮合你們,還有他的生母在中間攔著,你若真是仰慕得晴姑娘,需得自己用把力氣。若是能讓她心甘情願跟著你,便是他的母親哥哥不同意,也攔不住。」   田德修一下子聽明白了姑母話裡的意思,立刻心領神會地一笑。   京城富貴宅門裡是類似的事情也不少。許多姑娘家在茶宴酒會上與別家的子弟一見鍾情,暗通款曲,甚至有人一時不慎暗結珠胎。   到了最後,也無非是過了明路,由著家人趕緊操辦,終成眷屬。又或者是門第人品實在不相當,由著家人隱瞞暗自打胎,然後另結親事的,到時候在喜帕上做手腳就是了。   這事兒能不能成,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第58章   田德修思量著,若是他能勾得得晴這小妞上手,睡大了她的肚子。只要自己這邊稍微一聲張,讓盛家遮掩不住,那盛桂娘為了保全女兒的名聲,就只能將得晴嫁給他了。   到時候,他坐擁萬貫嫁妝,可真是一條富貴漫天的康莊大道。   人一旦被豐厚的利益誘惑,便全忘了其他的風險,他只想著數銀票子,全然不去想到時候會不會被成天復這樣刀口舔血的大舅子打死。   田德修乃是風月場上的好手。覺得勾搭個從鄉下回來的姑娘並非什麼難事。所以他從臨縣而來,在姑母府上住下後,倒是不太去那些畫舫花柳巷子了。   無論是哪家府宅的宴會酒席,他都是場場不落,次次都要去。   這時間久了,還真跟成得晴碰了幾次照面,甚至有兩回,還不小心撞掉了得晴的手帕。每每撿拾起來的時候,相貌甚是英俊的他就會與姑娘四目相對,眉眼傳情。   現在得晴和香橋姐妹出門時,都是由著哥哥派來的護衛隨行。   那些個兵卒一個個都是長得五大三粗的,看著那些粗頭粗臉的漢子,再冷不丁看到田公子這樣模樣精緻的公子,還真有點賞心悅目。   所以最近得晴參加宴會時,目光都有意無意地搜索人群,看看能不能撞見那位英俊公子。   可是這次二人打照面的時候,正好被知晚看在眼裡,待那位公子一路三回頭地離去後,她才走到得晴的跟前小聲地問道:「方才那位公子眼瞎?這麼寬的路他也能撞過來?」   得晴並不認得田德修,只不過是這幾次宴會上與他打了照面,覺得這位公子長得不錯,她順便多看上幾眼罷了。   畢竟是懷春的小姑娘,看多了戲文,對這種廊上庭間的邂逅很是憧憬,就算是沒頭沒尾的事情,也足夠遐想一番。   可聽到香橋這麼一說,她也覺得那位公子有些刻意了,想到他可能對自己有意,不由得臉上一紅,趕緊捂住香橋的嘴:「你快別瞎說,讓人聽了多不好!」   知晚戲文看得太少,毫無少女應有的爛漫天真,只想了想,轉頭問凝煙:「你可認識那位公子?」   凝煙也搖了搖頭:「看著有些點眼熟,卻一時叫不出來名字。大約是哪個府上不出名的庶子吧。」   京城裡都是大宅子,有些子孫蔭盛的人家,兒子孫子攢到一處,便是三四十口,可茶宴這類場合,都是府宅裡有頭臉的子女前來,所以凝煙不認得大宅院裡庶子庶孫也很正常。   知晚聽了卻皺起眉頭,若是這位公子不是茶宴上的常客,就更得好好調查一番,所以她對凝煙說:「你跟著那位公子後面走一走,順便打聽打聽,看看他是誰家的公子。」   得晴卻覺得香橋有些大驚小怪,連忙道:「不過走路走個碰面而已,你這般刻意打聽,倒像是我上心了一般,豈不是讓人笑話?」   知晚笑著寬慰道:「凝煙心裡有數,不會露出馬腳。再說就算別人疑心,也只以為我有意,又不會想到你的頭上。」   不多時,凝煙就回來了,小聲地附耳道:「打聽到了,這位是田家庶出四爺的三兒子,名喚田德修。」   當聽到那位幾次邂逅的年輕英俊男子原來是田家的公子,得晴的臉色一變,原先的少女懷春全都變成了滿心的噁心,低聲道:「我說的嘛?倒是跟他姑母一個德性,渾身散著公狐狸的騷味兒。」   知晚不由得一笑,拉著得晴的手道:「我還以為你看上那位公子了呢。」   得晴一臉正色道:「跟田家沾邊的雞蛋我都不會吃一個。就算真找不到男人出家做姑子,我也不能往我母親的心裡添堵。」   知晚心裡暗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明白這一點就好,也省得你哥哥跟你操心了。」   得晴聽了也有感觸,噘嘴道:「哥哥也是,自從我解了婚約之後,成天的給我張羅,前些日子還問我是喜歡從文還是從武的……」   說著,她神秘兮兮地貼著香橋的耳朵說:「你注意到那個總跟著我們出門的驢糞蛋了嗎?要不是哥哥總是張羅,他應該也生不出那癩吃天鵝肉的心思……」   知晚想了想,立刻知道得晴說的是哪一位了。   那位年方二十的參軍叫袁光達,長得奇黑,聽說是成天復手下的一位大將,為人武藝高強,一直沒有娶親。他曾經陪著得晴出門了幾次,好像還幫得晴上樹摘了幾次風箏,便跑去問成天復,他能不能娶將軍的妹子。   也不知成天復當時是怎麼不傷屬下自尊回絕的。   得晴知道了,既生氣又覺得好笑,總是喜歡拿他逗趣。   知晚一本正經道:「男未婚女未嫁,他覺得你好,便去去問你兄長也很正常。我聽表哥講過,袁參軍在戰場前搏陣殺敵,可是響噹噹的漢子,而且他入城裡也從不吃喝嫖賭,只每日幫著表哥陪護我們出門。你就算不喜歡他,也不必拿他取笑……再這麼不修口德,看誰敢娶你!」   得晴反手捏了捏她的臉:「看你說得老氣橫秋的樣子,倒好像比我大了許多一樣。按照出生的月份,也是你要比我先嫁才對,怎麼樣?最近主母有沒有張羅你的事情?   知晚不以為然道:「我又不急著嫁,男人哪有銀子來的親切可愛?我可不像你,嫁妝豐厚。我若不努力些,將來嫁入婆家也沒有底氣,嫁妝豐厚些,自己的腰杆子也要硬一些。什麼時候我的嫁妝跟你一樣多了,再找夫家也不遲……」   「我的天,那你豈不是要老死待在家裡?」   剛剛走過來的香蘭聽了這話,立刻站著捂住了嘴,又從一旁的桌子上拿起酒盞,趕緊吃了一盞酒壓壓驚,才坐下然後說到:「姐姐,你就算是為了我,也快些嫁人吧,你若不嫁我怎麼好議親?若是拖得年頭久了,人老珠黃,就算你有如山的嫁妝,也只能找個鄉間的莊稼漢了。」   知晚看著香蘭急了的樣子,有心氣她,笑著道:「若是那樣也好,等秋天收糧的時候,人手不夠,你們都得給我下地幹活!」   得晴在一旁咯咯直笑,就連香蘭也氣樂了,嘟囔著:「才不幫,累死你算了!」   幾個小姐妹正在說笑的功夫,前面又走來了幾位公子,這走在前面的正是表哥成天復。   他今日帶了幾位昔日同窗來參加茶宴。當然除了敘舊之外,也是這些青年才俊裡有幾位是他給妹妹相中的。   如此茶會,光明正大,正好可以讓兩邊都相看一下,若是雙方有意,再找媒人作保牽線,也省得父母媒妁之言,不合妹妹的心意。   在這幾位才俊裡,有一位是他最中意的就是一位叫方硯的同窗。他雖然家境一般,但父母和順,而且他已經是功名在身,雖然如今只是七品的官職,但做事勤勉,前途可期。   方才他們聚在一處飲酒的時候,方硯也流露出自己如今也算立業,便想要尋媒人早日成家的意思。   奈何他新近領職,還沒有將父母接過來,京城又是舉目無親,無人替自己張羅。   成天復便借著話茬,半開玩笑的說自己的妹妹還沒有議親,若是有緣,說不定便召了他做妹婿一類的話。   方硯聽了這話頭,倒是動了心思,他素來跟成天復交好,自然不會信京城裡關於成家小姐的流言,便想要看看成小姐。   這大男人做保媒的事情,就沒有那麼多的囉嗦,所以成天復借著酒勁,直接領人過來看上一眼,到時候再問問妹妹,成與不成立刻便能定了。   他們雖然站得略遠便頓住了腳,可方硯已經將在廊下吃酒的那幾位小姐都看在了眼裡。   只這一眼看過去,便一眼看到了那位巧笑嫣然,秀目靈珠的姑娘……他頓時屏住了呼吸,一下子明白,原來書中那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竟是這個意思。   所謂一眼傾心,當真是直擊心鼓,讓人不能自抑。   他當下便抓住了成兄的手臂,略有結巴道:「成兄方才說,有意將妹妹許配給我,可是真的?」   旁邊的幾個書生也是喝多了酒,起鬨道:「那邊都是成兄的妹妹,你倒是說清楚,相看中了是哪一位?」   方硯急急道:「自然是那個穿月白衣裙的小姐,不知那位可是成兄的妹妹?」   成天復臉上的笑意淡去,酒勁也醒了幾分,不過還是溫言提醒道:「那位不是我的親妹,只是外祖母府上的大表妹而已。那個穿藕粉裙子的才是舍妹……」   可是方硯不甚上道,只繼續問:「那成兄的這位表妹可有議親?」   成天復臉上的笑容徹底沒了,甚至罩上了幾分寒意:「方兄可是來菜市買菜?難道我的幾個妹妹就擺在那裡,任君挑揀?」   方硯自覺自己言語失禮,一時啞然,滿臉尷尬。   說完這話,成天復便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方硯當然知道自己一時不察,失言得罪了成天復。他急切得不行,連忙召喚成天復。可是學兄只急衝衝地走了。   待他再回頭看時,那幾位小姐也走了,只看到那一抹月白背影,消失在長廊的拐角處……   成天復的確是被自己的那位同窗氣得不輕。   原以為方硯是正人君子,沒想到也是個見色忘義之輩。   不過青硯倒沒覺得方公子失禮,只提醒著自己的主子道:「將軍,您下次給小姐相看時,也要清一清場子,你說說,若是表小姐在場,只要男人不瞎,誰不得先看上表小姐?紅花得用綠葉配,你可別弄一朵嬌豔的花擺在旁邊襯著啊!」   成天復皺眉:「香橋還小,看上她的會是什么正經的男人!」   青硯都被自己的公子給逗笑了:「表小姐雖然不是真正的十八,可……算起也十六了,眼看著就往十七去了。若是現在不張羅,熬到十八歲,女孩大了當真要留出仇來了。您是不知道表小姐最近有多招風頭啊?每次參加宴會後,好多公子都偷偷打聽她呢,甚至有幾個都打聽到我這來了。若不是她剛剛跟慈寧王府退婚,名聲有些不好,大約議親的媒人都要將盛家的門檻踏破了。」   成天復每天忙於公務,還真不知道自己的表妹如此招搖。   他面無表情地聽完,便不再說話,閉眼靠在車廂的靠墊上。   青硯當少爺上了酒勁,便也不打擾他休息,只悄悄退出了車廂。   現在正是天氣好的時節,那大小宴會都是不斷。到了第二日中午,三個小姐妹還要結伴而出的時候,卻被還沒有出門的成天復給叫住了:「你們三個也老大不小了,整日出門像什麼話?」   沒等表姐妹說話,得晴便先駁了兄長,小聲嘀咕道:「哥哥還知我們不小了,我們女兒家不隨著母親和舅媽出門交際,難道還要留在府裡讀書考狀元?」   誰都知道現在是相看小兒女,講論婚嫁的好時候,若是錯過了這一遭,待得天冷都不愛出門了,那黃瓜菜都涼了!   成天復見妹妹還敢頂嘴,正要說什麼,知晚搶先說道:「今日姑母要帶得晴妹妹去永定國公府做客,自然是要出門的,不過我還有些帳務要處理,原也不想去……表哥你那邊若是有什麼帳目沒看,也盡可給我。」   昨日回府的時候,青硯看見她有些意氣難平,欲言又止的。她心裡納悶,就讓凝煙過去套話,結果一問才知,原來表哥要給得晴表妹相看青年才俊。可是那才俊卻一眼相中了她。   知晚想想都能體會到當時場面的尷尬。所以今日成天復面色不善地說她們愛出門,知晚立刻覺得自己明白了表哥的意思,識相地留在府裡。   畢竟得晴現在婚事還沒有著落,自己也跟著去,倒像恨嫁一般,搶了得晴的機會。   知晚這一刻決定,以後絕了茶宴一類沒有必要的交際,等得晴和香蘭都嫁出去再說。   不過香蘭卻陷入了兩難。她猜到表哥今日可能留在府裡,若是也留下,借著去隔壁書房借書溫書的機會,正好刻意跟表哥相處。   可是那永定國公府如今還有個尚沒有婚配的五公子。這是沈芳歇失節破相後留下來的肥缺,各府未嫁的姑娘們可都憋著勁兒,見天去府上做客呢。   她雖然自覺勝算不大,可總還抱著一絲少女莫名的自信與希望——你說萬一這國公府的五公子就是對她一見鍾情了呢?   兩相權衡以後,香蘭覺得表哥在府裡的日子很多,可永定國公府的機會卻並非天天都有,所以她也小聲附和著得晴表姐:「是姑母和母親要帶我們做客的……」   成天復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淡淡吩咐自己的妹妹出門要聽話,便轉身離開了。   得晴嘀咕著哥哥今天不知抽了什麼風,然後轉頭問香橋。:「你真的不去?不是聽說國公府的太夫人指明要你也去嗎?」   知晚笑了笑說:「太夫人的針灸已經施幾個療程,她的頭痛之症大減,已經不必再施針治療了。我真的是有許多的事情。這次就不跟你們去了。」   聽他這麼一說,得晴也愉快地點了點頭。帶著香蘭嘻嘻哈哈地去坐馬車了。知晚轉身準備回到自己的院子裡去抵帳,可是沒走幾步就聽到身後有人叫。   他轉頭一看,原來表哥還沒走,正背手立在院門處,於是她走過去問表哥有什麼事?   英俊的青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你不是說要幫我查帳嗎?難道只是說說而已?」   知晚趕緊說:「當然不是,我換身衣服便去表哥的書房可好?」   因為準備去國公府,她穿的都是外出的華衣錦服,甚是累贅,既然在家自然不必太過華麗,舒適就好。   等她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裙,又帶了一小盒新炒的瓜子蜜餞作為消磨的零嘴,便可以入表哥的書房了。   表哥還是平常的樣子,埋首在一堆文案兼奮筆疾書。   知晚坐在旁邊的小桌子上。單手撐著下巴,拿起算盤對著帳本噼裡啪啦的算帳。   這類盤帳對她來說已經是熟門熟路,得心應手,自然算得很快。   當算完了一本,她猛抬頭的功夫,卻看見表哥不知什麼時候不再寫了,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知晚一愣,開口問道:「表哥有事?」   成天復似乎剛回過神來,不甚自然道:「……我有個同窗學弟,年歲與你相當,如今也是朝中七品散員……他昨日在宴會上無意中看到了你……有意尋媒人上門說親,你看可好?」   知晚真沒料到成天復居然會跟她說這個,這明明就是他給自己的親妹妹尋的親事啊?   不過表哥居然肯跟自己說,足見他也是拿了自己當親妹妹疼。   知晚感動之餘卻不能不知好歹,所以微笑著道:「表哥的學弟,人品才學肯定都是極好的,不過我現在真的還小,不想議親,這樣的才俊,還是讓得晴她們先相看吧……表哥說得對,女孩子的大好時光也就這麼幾年,表哥也知,我性子還有些野,不想被困在宅子裡成日相夫教子……就別去禍害旁家的公子了。」   說完這些話事,她看到成天復一直略顯緊繃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顯然她這番得體而識時務的話,正對了他的心。   所以知晚也一笑,繼續低頭算帳。   不過她不知道,那個方硯確尋媒人找上盛府的門了。   雖然成天復當時表現出了不悅,但是方硯一根筋,覺得他既然求娶的並不是成家的女兒,而是盛家的,那麼成天復這個表哥的意見如何也不甚重要了。   回去的那一晚,方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最後決定自己寫下八字拜帖的,請個靠譜的媒人媒人去盛家提親。   王芙接了這拜帖,一時也摸不清這位方公子是哪一位,見他說自己跟成天復還是同一個書院學習的同窗,便叫成天復過來詢問了一番。   成天復沒有想到方硯竟然是這樣狗皮膏藥的性格,被他當面回絕之後,竟然厚著臉皮請媒人上門來求親。   不過方硯的確是為人方正,他也不好空口白牙地污衊同窗的品德,所以便乾脆徑直詢問表妹的意思。   若表妹也有意,他就要老老實實地講一講方硯為人的木訥之處,若是日後相處,一定會很無趣,別叫小姑娘沒有見識,隨隨便便就答應了。   不過現在聽表妹明確說了無意相看之後,成天復心裡不知為何倒是一松,覺得她還算懂事,便溫言對她說道:「這個方硯雖然為人老實,可若作丈夫的確是性格悶了些,你還小,以後盡能遇到好的,不必太急。」   知晚一邊吃著盒子裡的蜜餞,一邊笑著說:「我當然不急,不過表哥也該著急了。聽說姑母這些日子也張羅著要給你一下看呢。不知我未來的表嫂該是什麼樣?我什麼時候能抱上表侄子呢?」   成天復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我也不急,四年一次的恩科馬上就要開考了,我已經稟明了陛下,想要接續學籍,參加恩科應試。所以這幾日都要在家中溫書,顧不得那些俗務。」   知晚愣了一下,按理說表哥已經是功名在身,為何還要參加恩科?   畢竟世間人大都是棄文從武,可沒有聽說哪位將軍棄武從文的啊!   當然了,那些舞刀弄槍慣了的武夫,就算給個金筆桿子也不見得能寫出一篇通暢的文章來。   但是表哥的情況跟那些武夫又略有不同,因為表哥之前都是一路童生、鄉試考上來的,有著名正言順的應試學籍。   以前只是礙于田家勢大,成天復不想受了窩囊氣才毅然從軍。而現在他以將軍之身再參加恩科,就連陛下都會特別關注,就算田家把持科考也不好做什麼手腳了。   這麼想來,表哥的曲線救國之策,的確高妙。只要他有真才實學,就不怕被湮沒,能文又能武的人才,試問哪個君王會不愛?   只是如此一來,姑媽還真不好拿那些姑娘家的親事煩擾表哥了。若是表哥此番恩科高中,前途更加不可限量,早早議親反而顯得太心急了。   第59章   至於得晴和香蘭,之後的幾天還是如往常一般,跟著嫡母和桂娘出門交際。   香蘭每次回來,都要跟閉門在家的香橋好一頓炫耀,嘰嘰喳喳說一些在外面的見聞,或者是又見了哪位府上的公子一表人才,年齡相當。   那永定國公府的五少爺又是如何在詩會上吟詩作對,還誇讚她的詩寫得好。每次炫耀到最後,就是不甚誠心地惋惜著著香橋不能出門,白白錯過了結識那些公子的機會。   知晚還是有些擔心得晴,私下裡問了她幾次關于田德修的事情,可每次得晴都是不耐煩地翻著白眼,表示自己真是懶得看那公狐狸一眼,自然也不會留意他了。   當知晚表示不放心,想將這事說給姑母和表哥時,得晴扯著她的臉道:「臭香橋,你不準去說,倒顯得像我看上了他似的,不搭理他就是了!你不準多嘴啊!」   接下來,得晴倒是津津有味地跟香橋講了那個黑驢糞蛋袁光達又在她面前出了什麼醜,只樂得在床榻上打滾。   可惜這幾天表哥公務繁忙,連帶著那驢糞蛋也跟著表哥一起巡查公幹去了,大約這兩天都不會回府,讓得晴少了許多樂子。   這日,姑母和王芙又像往常一般,帶著府裡的兩個女孩子去國公府裡做客。她們上午外出,不到中午便回來了。   而且一個個面色都不是很好,一看就是出了什麼事情。   就連母親王芙和姑媽桂娘也是面色沉沉的樣子。   等回到了府裡,姑媽和母親先是帶著香蘭和得晴去了祖母的屋子裡,也不知說了些什麼,那得晴是哭著跑出來的,進了自己的房間之後就再也不出門了。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之後,香蘭和姐姐香橋一起在繡房裡繡花看書時,香蘭神秘兮兮地說了今日在國公府發生的事情。   原來今日是永定國公府的七小姐做的局,原本也無非是賦詩和品茶那一套,可是她的五哥又帶了一群公子前來,便臨時攢了一個大詩社。   七小姐用春夏秋冬為令,開了四個詩團,公子小姐們坐在一起做對子,講論文義,比試一下文採高低。   這在京城的詩社當中也很流行,以文會友向來是不分男女的。   往往這樣有小姐雲集的場合,才子們都更爭強好勝,願意賣弄自己的文採,不時也有些名言佳句流傳出來,也是佳話一段。   得晴分在了冬字營裡,看著時間還早,便去後院解手行個方便。   也不知怎麼了,她竟然與自己的丫鬟走的失散了,只一個人落單在了花園子裡。   好巧不巧的,她居然跟那個田家的庶出孫子田德修撞到了一處。   據得晴自己說,當時遠遠的看到了田德修,她就連忙避讓,急急地往前面走。   可那田德修卻偏偏迎面撞上,突然拉起她的手,說起了什麼傾慕已久的話,說完了,還一把摟住了得晴,就要往臉上親。   得晴哪見過這個?自然是嚇得叫出聲來。   虧得她平日裡跟香橋學了幾手防身的功夫,堪堪掙脫了田公子的糾纏,才沒有被他拽到一旁的屋子裡。   恰在這時,那個慧淑夫人田佩蓉正帶著幾個夫人往園子這邊走,正撞見了田公子拉扯她衣袖子的情景。   田佩蓉也嚇了一跳,立刻就喚了王芙和桂娘過來。   那田德修見被抓住,認錯的態度倒是極好,只說自己幾次在宴會上偶遇得晴小姐,甚是仰慕。   此後的幾次相遇,得晴小姐也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似乎也很有意的樣子。   而這次,是得晴偷偷邀約他來後花園見面的。   他雖然一時情深,不能自已做出這等僭越了禮節的事情,卻是十分的不後悔,願意高抬花轎,迎娶得晴成全了小姐的名聲。   這給桂娘氣得是體若篩糠,仿若吞了十幾隻活蒼蠅一般,只能帶著女兒先回來商量。   香蘭因為也跟到祖母那去,自然知道得晴的境遇。方才在祖母的跟前兒,桂娘順手抓了拿了撓後背的竹爪子,狠狠地抽打了得晴幾十下。   打得得晴連連告饒,直說自己冤枉,從來沒有跟那個田公子定下什麼私約的事情。   可是事已至此,得晴跟田公子摟抱的樣子已經被人看見,那田佩蓉又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一定會宣揚出去的。   若是不同意這樁婚事,得晴的名聲也就完蛋了……姑母方才在祖母那哭得都岔氣了。   說到這裡,香蘭又開始隱隱擔心自己,嘟囔著得晴會不會連累了她跟香橋。盛家女兒的婚事原本就不暢,若是因為得晴嫁不出去,也不知姑母會不會補償她……   香蘭一時想到了自己可以以此為藉口,順理成章嫁給表哥,又是一陣雀躍。   反正姐姐香橋三番五次表示不想嫁人,剛剛退了一個姓方的七品散員拜帖。自己總不能等姐姐想成親時,才議親吧?剛好趁此機會跟表哥提一提,實在不能太好了!   知晚默默聽著,卻越聽眼睛瞪得越大。   她知道,在這件事兒當中一定是有人說謊。   而得晴當初跟自己說得甚是爽利,絕不會再搭理那位田公子。她雖然性子嬌慣些,卻不是優柔寡斷的性子,既然知道了田德修的底細,就絕不會再看他半眼,又怎麼會馬上出爾反爾私下與他邀約呢?   平日裡,得晴也是說驢糞蛋袁光達多一些,壓根沒有提起過什麼田公子。   而且那田佩蓉出現得也太及時了,這場面一看就是經過精心排布的,得晴這是被人算計了進去,又莫名受冤枉挨了一頓打……   想到這,知晚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低聲叫了一句不好,扔掉了手中的書卷,提著裙子撒腿就往隔壁跨院子跑去。   香蘭和丫頭們都不知她抽什麼風,錯愕地面面相覷之後,便也急匆匆跟了去。只見盛香橋好似一陣風般,健步如飛,遠遠甩開了後面的人,一路跑到了得晴的院子大聲問道:「你們小姐人呢?」   得晴的貼身丫鬟們都在院子裡拆被子呢,看見了盛大小姐一身熱汗,氣喘籲籲地跑來,不由得錯愕道:「小姐說頭疼,想在屋裡睡會兒,讓我們都出來了。」   知晚聽了丫鬟這麼一說,也不廢話,噔噔噔幾步來到了門口,敲門喊著得晴,喊了兩聲之後見裡面沒人回話,又後退了幾步,撩起裙子便朝那門猛踹過去。   就這麼踹了幾下,只聽門栓咔嚓一聲斷裂的聲音,知晚就這麼急衝衝地扎了進去。   一院子的下人們都看傻眼了,跟著後追攆上來的香蘭她們一起也湧入了屋子。   等進去的時候,嚇得一屋子的女孩們是哇哇亂叫。   原來得晴將自己的一根長衣帶子掛在了房梁之上,剛剛踩翻了凳子,正準備尋死呢。   此時知晚已經用肩膀託住得晴正在亂蹬的腿,一邊努力的向上舉著,一邊朝身後的人猛喊道:「快點過來將人放下,還在那傻愣著幹什麼?」   待得丫鬟們七手八腳地幫忙將得晴從房梁上卸下來的時候,桂娘也得了信兒,一路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看見得晴奄奄一息的樣子,一下子撲倒在地,痛哭失聲道:「我的兒啊,你怎麼這麼想不開?」   知晚一把推開要撲過來的姑母,大聲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趕緊拿水和我的針包來。」   知晚一直有規律地摁壓著得晴的胸腔,讓得晴慢慢恢復了呼吸。等到知晚施針扎了幾個要緊的穴位之後,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總算是洩了這一口鬱氣。   這時知晚才算鬆了一口氣扶著得晴上了床。   王芙也趕來了,如今她當了兩個孩子的媽,這麼多年也算有了當家主母的歷練,將這一院子的丫頭都叫到旁邊去訓話,誰若是敢將小姐尋死的事情說出去半個字兒,立刻堵嘴,叫來人牙子給發賣了。   等這邊檢查了得晴並無大礙了之後,桂娘才坐到了床邊,拉著得晴的手道:「你要尋死,怎麼不帶上我?就此我們娘倆一起走便是了……」   其實得晴也是在外面被個潑皮潑了髒水,回來之後,又沒人肯相信她的清白。   她從小金枝玉葉地長大,從來沒被人打過半下,今日卻被娘親用竹爪子狠狠抽打,一時氣火攻心,才做了這等蒙蔽了心魂的事情。   方才吊在繩子上時,已經後悔萬分了。可若不是知晚及時趕到,也只能在孟婆面前哭訴哪裡有後悔湯藥了。   現在看母親哭得淚流滿面,得晴也悔不當初,只抱著母親,哭著沙啞哽咽道:「我真的不識得他,他……他污衊人!」   知晚也開口道:「先前在幾次茶會詩社上,我見那田家小子總是往得晴的跟前湊,便特意著人打聽,才知他是田佩蓉的侄兒。得晴當時噁心得都不行,哪裡還會跟他偷偷聯繫?姑媽您也應該知道得晴的性子,她與那齊家公子通信那麼久,不也是一旦下定決心,便說斷就斷了?再說,就算真看上了他,也犯不著在別人的府上私會,做這等沒腦子的事情。」   其實知晚說的這些話,秦老太君也說了。   可是桂娘因為惱恨著女兒,又跟田家沾了關聯,又疑心她小姑娘家耳根子軟讓人騙了,所以才氣的打了德清那幾下,現在看著自己的女兒尋死尋活,她也是後悔得不得了。   知晚勸慰完了姑母又轉身對著得晴說道的:「你應該知道你母親為何這麼惱,她在氣頭上,你讓老人家訓斥兩句又能如何?左右天塌下來也有祖母還有表哥替你撐著。不過是在人家的院子裡拉扯了幾下被人看到,還真得學著那些列女書傳裡的女子,切胳膊跳井以死明志?你傻不傻啊?」   得晴被說得眼圈泛紅,奈何喉嚨火灼一般,說不出話來。   知晚緩和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既然你知道被人誣賴了,更得爭回這口氣,掐死了壞人的心思才對。你這掛繩子上吊,難道是在懲罰著你母親,還有我們這些親人嗎?若是田佩蓉知道你鬧了這麼一出,只怕她在府裡都已經樂得拍腿吃酒了。」   得晴被說得無言以對,只懨懨地躺在枕頭上,用巾帕蒙著臉,好半天才嘶啞道:「事已至此,明日京城裡,肯定滿是我和他的流言蜚語,若是要保名節,就要嫁給那潑皮,我是寧肯死也不要嫁給他!」   說到最後,得晴又有些激動,生疼的喉嚨也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桂娘一時彷徨,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偏偏兒子從昨天起出門公幹去了,也不知今天能不能回來。   她向來是遇事便沒有主心骨,而得晴尋死的事情,也被王芙壓了下來,現在還沒有往老太君那邊報。   這些年,秦老太君的身子骨大不如從前,老態盡顯,自從兒子去世以後,家裡的老小都有共識,對著老人家儘量報喜不報憂。   今日桂娘一時急火攻頭,帶著得晴鬧到老太君那裡已經很不妥了。就在晚飯前,老太君房裡的嬤嬤還出來說,她老人家上了火,晚飯都有些吃不下。   若是將得晴尋死的事情再說給老人家,那可真是要了老太太的命。   那天晚上雖然桂娘派出人去尋成天復,可成天復還沒有回城,哪裡能找到人?只能讓人沿著官路往前走,看看能不能迎到他們。   至於香橋則與姑母一起守了得晴大半夜。   就在第二天一大早,那個成培年倒不請自來,氣勢洶洶地來找桂娘算帳了。   他自覺底氣十足,畢竟女兒這些年一直是養在桂娘的身邊,如今在別府跟男子做出了這等不規矩的事情,自然也是她這個母親的錯。   他作為得晴的父親前來興師問罪,合情合理,天經地義!   因為自覺底氣足,成大人入門時嗓門也不免大了些,只撩起長衫一屁股坐在廳堂的椅子上,氣勢洶洶地叫家僕去喊桂娘出來見他。   因為在女兒床邊守了一夜的緣故,桂娘一夜都沒有合眼,眼睛上掛滿了血絲,眼下也是烏黑一片,看上去憔悴得很。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成培年看著桂娘憔悴成這樣,心裡也又一絲不忍,可是轉念一想,她若當初肯答應平妻的事情,成家現在也是一團祥氣,哪裡會有現在女兒有辱門風的事情?   所以她現在憂心著女兒犯下了有辱家門的事情,變得憔悴也是活該!   他與桂娘幾十年的夫妻,還不知她的城府心性嗎?這就是個遇事抓拎不起來的綿軟女人,真遇到了事情,全要靠男人出面解決的。   如今自己來,除了痛斥盛桂娘教女無方,解一解心裡的鬱氣之之外,另一件要緊的就是要促成得晴與田德修的婚事。   雖然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不想女兒如此丟人現眼,與人私定終身。   但好在田德修那孩子也不錯。   據田佩蓉說來是個至順至孝的孩子,雖然現在還沒有得考取功名,可是有田家這座大山,將來弄個個一官半職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總好過那齊家的平頭百姓,沒根沒基的吧!   這般想定,成培年的底氣更足,拿出平日在官署裡申斥下屬的派頭,將臉拉得老長。   不過桂娘並不是一個人來的,除了孀居的嫂子王芙以外,那個叫盛香橋的丫頭也跟了過來。   成培年再次腹誹著盛家沒有家教。家裡來了長輩客人,又是討論這麼要緊的家醜,盛香橋一個晚輩也過來湊熱鬧做什麼?   當桂娘冷冷問他前來作甚時,他便劈頭蓋臉的罵道:「你看看你養出來的好女兒!簡直是將我成家的臉都丟盡了。她一個閨閣裡的姑娘,怎麼好跟外在的男子拉拉扯扯?我昨天聽了這個事兒是一宿沒睡,要不是覺得太晚不好來府上敲門,真是恨不得立刻衝過來打那不孝女一頓!這……也怪我,我真是後悔自己當初不該讓你來養孩子。你若教養不出來好孩子,便識趣些,將得晴和天復還到我成家去。從此我成培年便跟你一刀兩斷,也少了這些來往牽扯!」   盛桂娘被罵的有些喘不上氣,狠狠咽了一口氣之後才開口:「成培年,你少在那血口噴人,我們家姑娘壓根就不認識那個田德修。是他自己眼巴巴湊過來要拉扯我們姑娘。他們田家難道竟養出這些個潑皮浪蕩子?你不去找田家算帳,卻眼巴巴的來到我家中指天指地地罵人,你是眼瞎還是心瞎?」   成培年瞪眼道:「事已至此,你還在為得晴那丫頭遮掩?我都問了那田家小子了,他說這幾次在茶宴上,得晴一直在跟他眉來眼去,還偷偷與他邀約。一定是得晴見他生得模樣好,便失了禮數!這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難道得晴不認識他,他就能上趕著去扯人?好在那孩子還算厚道,只說事已至此,願意承擔責任,前來提親娶了得晴,也算保全了她的名聲……」   一旁的盛香橋看著成培年,突然清冷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道:「雖然我們這些年一直在鄉間,但是剛回來京城的時候,在大小宴會上都不曾見過這位田公子。也就是近些日子,他突然就出現在各種茶宴上,還總是往得晴的跟前湊。我因為不認識他,也是好奇,曾經問人打聽過。說這位田公子原先是跟庶出的父親從田家分府,去了外縣定居,經營著自家的買賣。雖然不曾成親,但是卻在那外宅子裡養了個女戲子。這兩人正如膠似漆的時候,家裡的生意又忙,怎麼好端端的撇了賺錢的營生和嬌滴滴的外室,見天兒地泡在了京城大小的宴會上呢?……我可打聽到,他雖然是田家人,卻一直借住在你成大人的府上啊!」   他這麼一說,成培年頓時說不下話。當初田佩蓉替他張羅得晴未來的夫婿時,只一味誇讚著侄兒好,還真沒有說他竟然還未娶妻便養外室。若是真有這等劣跡,他也不好跟桂娘誇口說田公子是什麼有德行的才俊青年了。   他也有些傻眼,不知田德修竟是這樣的人。畢竟當初田佩蓉只說讓小兒女自己結識,看對眼了再上門說親,水到渠成的,嫁給了田家的侄兒後,女兒的嫁妝也就回來大半……   一時間,他自己也有些心虛,咬不準這事兒是不是田德修在誣賴女兒。   盛香橋緩了緩口氣兒,又接著說道:「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貴府的田夫人主動帶著侄兒參加那些大大小小的宴會,好巧不巧的這些宴會偏偏也是我們家姑娘要去的。我親眼看著他好好的大道不走,偏偏往得晴的身上撞。若不是眼瞎就是故意的,雖然德情也是個秀外慧中,長相標緻的女子。但我們作為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她的容貌還不足以讓那位在脂粉堆裡打滾滾兒的田公子迷得神魂顛倒。若是容貌不足以迷人,再添上她的嫁妝,還真能叫有些見利忘義的無恥小人以為夠到了升天的階梯。這事情都擺在眼前,那位田公子為何睜眼說著瞎話?難道您這位堂堂的朝廷大員就看不出來?」   成培年被說得一愣一愣的,他此刻也琢磨出這內裡有玄機,可是一時間騎虎難下,總不好在下堂婦的面前,親口承認自己後娶的夫人算計了自己的女兒吧?   所以聽完盛香橋咄咄逼人的話,他有些惱羞成怒,高聲怒喝道:「這裡是大人在說話,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湊什麼熱鬧?得晴是我的女兒,有事情也是我和盛桂娘兩個人商量,與你何幹?」   盛香橋冷笑道:「你都說了,得晴是寄養在盛家的,她的名聲受損便是我們盛家的女兒名聲受損。您心向著田家,指望著賣女求榮,可別指望著我們盛家的名聲也跟著你做了陪嫁,一併賣給田家。」   成培年多年為官,何曾被個小姑娘劈頭蓋臉地罵?   一時間他裡也是發氣,指著盛香橋的鼻子,氣得直罵:「你個刁蠻的小丫頭片子。盛家上下養的全都是像你這樣不知廉恥,沒大沒小的姑娘,還用得著我往你們的名聲上潑髒水?」   他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桂娘心裡的怒火,昨日女兒尋死尋活,雖然被救了下來,可那細白的脖梗上愣是留下了一道淤青,桂娘看了一宿也心疼了一宿。   說到底,都是田佩蓉和成培年這一對賤人造下的冤孽。現在看成培年這個做父親的連問都不問女兒眼下的情況如何,只一味的想著如何賣臉給田家,現如今又開始罵起盛家的女孩子來,頓時怒火中燒。   一向性子溫婉的她竟然母虎一般撲了上去,抓起桌子上的茶壺,狠狠地砸向成培年的腦袋,然後用指甲抓撓他的臉。   第60章   桂娘一邊撓,一邊罵道:「你個無恥之輩!就任著田佩蓉縱容潑皮侄兒來污衊我女兒的名聲!你可知我女兒昨日回府便拿衣帶子上吊了!若不是香橋這孩子去得及時,今日你便可以給晴兒出殯,去跟田家結陰親了!還容得你在這裡耀武揚威的,指桑罵槐?今日就是你不來尋我,我也要去你成家將你們碎屍萬段!」   盛桂娘這一下真的是發了狠,可憐成大人先前被拐杖打得淤青還沒有消散,現在又被一茶壺拍得鮮血淋漓。   他從沒見過桂娘這般撒潑,連疼帶受了驚嚇,只能哎呦呦地躲閃,大喊著要殺人了!   這場面一時鬧得是不可開交,等成天復一身寒霜地大步進來的時候,便是母親要殺了爹爹的場面。   他是從京城外直接趕回來的。盛家出去尋人的時候,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成天復。前去傳信的人急衝衝地說了家裡的情況之後,成天復便策馬揚鞭,急急趕了回來。   方才回府,他先去了妹妹的閨房,得晴雖然情況好了些,但還是萎靡不振的樣子。   手下的袁光達不知為為何,居然也不顧丫鬟阻攔闖入了姑娘的閨房,紅著眼睛衝著床榻上的得晴嚷嚷:「你等著,我這就去將那雜碎宰了給你出氣!」   成天復讓人拉拽住抽瘋的袁參軍,又默默看著妹妹烏青的脖子後,便大步朝著前院趕了過來。   當他走到前廳時,正好聽見母親痛罵著父親,一下子把大概的事情了解半透,然後他連話都沒說,轉身便徑直往府門外走去。   成培年看了還以為他不管顧自己,高聲痛罵道:「你看你母親發瘋,為何還不阻攔?難道真的讓她打死我?」   可是知晚了解表哥的脾氣,雖然平時是個睿智的人,可若真觸了他的逆鱗,那是能點火燒房子殺人的主兒。   所以她看成天復殺氣騰騰地走了出去,便趕緊對成培年道:「你嚷個什麼?趕緊回家吧!」   她實在是怕表哥一怒之下要殺人,趕緊叫成培年回府阻攔一下。   成培年這時醒腔了,嚇得一激靈,連忙手捂額頭急急地跑了出去。   盛桂娘也怕了。雖然她也打了人,但不過是些皮外傷,可是兒子若是犯起渾來,那真是抽出寶劍要將人扎個透心涼的。   她怕自己勸不住兒子,連忙一把拽住身邊的香橋,也趕緊著往外跑,叫人套了馬車後,急急往成家趕去。   再說成天復領著手下的將士出門上馬,一路疾馳到了成家。   袁參軍第一個下馬,大力拍門。   還沒等門房把門打開的時候,成天復也下了馬,大腿一踹就把大門踹開,然後不顧僕人的阻攔,一路長驅直入。   那田佩蓉得了信兒,便端著一臉的假笑迎出問:「天復怎麼有空回來了,也不早些打聲招呼,我好叫人備些飯菜,哎喲……」   還沒等田佩蓉走完場面話,她已經被成天復猛地一推,甚是狼狽的栽倒在地。   成天復隨手拽了一個他認識的婆子,開口問道:「田家的那個侄兒現在在哪裡?」   那婆子一看是四少爺在問話,,一愣之下老實說道:「田少爺在東客房住著,應該還沒起來……」   成天復聽了便領著人,大步流星的朝後花園走去。   再說那田德修心裡此時得意極了。   雖然成得晴那丫頭不上道,他幾次三番都勾引不成,但是幸虧姑母想出了好計策,在永定國公府裡,巧妙的絆住了得晴的貼身丫鬟,讓他跟得晴在後花園裡單獨碰了個照面。   如此一來,便可造成男女私會的假象。可恨那丫頭竟然會幾下功夫,沒有被他扯進屋子裡去,不然更十拿九穩了。   現在,只要他咬死了是得晴那丫頭邀約了他,盛家為了遮掩醜聞,勢必要把得晴嫁給他。他只需耐心等著姑父上門去提親,定下婚期便可了。   這心裡正得意的功夫,突然聽見自己的房門咣當一聲響,然後衝進來一個高大的青年,看著他問道:「你就是田德修?」   田德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嘴裡啊了一聲道:「你是誰呀?怎麼這麼沒有規矩……」   還沒等他說完,衣領子已經被那青年一把拽住,然後整個人呈弧線被掄到空中,等掄了一圈之後,直直拋向了窗口,那窗被撞得粉碎,人也跟破布口袋似的被甩了出去。   待狼狽落地,疼得田德修是七葷八素,哎喲喲直叫。   袁光達從腰裡抽出一對金瓜小錘,哇呀呀怪叫著要過去給那小子開瓢。   這小錘看著不大,在戰場上卻是一錘定生死的利器,若是被錘中頭穴,就得腦漿迸裂。   幸好旁邊的人一早得了將軍的吩咐,一把抱住了參軍,不讓他靠前殺人。   成天復長腿一跳,輕巧的從窗口蹦了出來,上去衝著田德修的肚子便是幾腳猛踹,然後再一把拎起他的髮髻,開口問道:「說!是誰指使你污衊得晴的?」   田德修終於醒過腔了,來者……不正是成得晴的兄長成天復嗎?只不過以前在宴會上看他時,覺得他身形雖然高大,卻是一個儒雅有禮的俊美青年。   可今日他這般橫衝進來,摔人打人的,簡直暴虐的如獅子一般,下一刻便要吃人。   看來他這是為妹妹出頭,前來找人算帳來了。   田德修心裡暗暗叫苦,嘴上卻硬氣地說道:「成大哥,您誤會了。是得晴跟我暗暗相約……私定終身,並沒有污衊一說……啊啊……殺人啦!快來人救命啊!」   還沒等他說完的時候,成天復已經懶得聽他胡謅,抽出寶劍照著他的大腿便捅了兩個窟窿。田德修就是個紈絝子弟,從小到大哪裡吃過這種苦楚,疼得他雙眼翻白,痛哭流涕嗷嗷慘叫。   就在這時,田佩蓉也被丫鬟攙扶著急衝衝趕了過來。   一看到這般血淋淋的情形,田佩蓉頓時大驚失色,高聲道:「成天復!你……你可是有官職在身的朝中官吏,這裡也不是邊疆沙場,你若敢殺人,必要以命償命!」   她嘴裡雖然喊著,可心裡卻一陣又怕又喜。怕得是成天復殺紅了眼,連她也一併害了;喜得是他若就此犯下人命,那麼成家的家產倒是能順理成章收回來了!畢竟田家的一條人命,可不是白白讓他殺的……   她心裡正快速盤算,卻發現成天復微微側首看著她,眼睛裡滿是血絲,那等駭人的眼神,嚇得田佩蓉一激靈,生怕成天復殺紅了眼,也不敢再攔,連忙跑到一旁側屋,抵著門對身邊的嬤嬤低聲說道:「快快命人去呈報官府,再找回老爺,這裡是要鬧出人命了!」   可是成天復卻揚聲說道:「不必費工夫了,我已經找來了府尹大人來此為證,而且我的手下將成府周遭圍個水洩不通,沒我的命令,今天誰也別想進出府!」   就在這時,好幾個身穿鎧甲的兵卒夾著一位穿著居家寬袍,趿拉著鞋子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與成天復說道:「回稟將軍,各處大門已經分兵把守,院牆之外也有人站崗放哨,一個蒼蠅都飛不出去。另外,我們按您的吩咐,也將府尹大人從家裡『請』來了。」   那位府尹大人也摸不著頭腦,他昨日參加酒會,宿醉未醒,就被突然闖入府裡的兵卒給「請」到這來了。   等看見驃騎大將軍執劍傷人,滿地是血的時候,一下子後脊梁冒冷汗,酒意全醒。   田佩蓉從偏房探頭,顫著聲音問道:「你究竟是要幹什麼?這不過就是小兒女之間的私事兒,你幹嘛要鬧出這麼大的陣仗,難道你不顧及你妹妹的名節清白了嗎?」   成天復冷笑:「你們不就是拿捏著『名節』二字算計著我妹妹嗎?今日我還真管顧不了了!」   說著他彎腰拎起了哭天搶地的田德修,命人將他傷口簡單包裹捆綁起來,又揮手招來了成家的管事開口問道:「昨日田夫人和這小子一起去的永寧國公府,都有哪些下人一起跟去了,把他們通通給我找出來!」   那管事的下意識要去要看田佩蓉的眼色。   可就在這時,走來了兩位身穿鎧甲的勇士,一左一右將管事的夾住,成天復了揮手說道:「不必一個一個的親自去找,上一邊的屋子裡去拿紙筆來,把人名都給我寫下來。」   那管事進了屋之後,便被刀架住了脖子,沒有辦法只能應付寫下了名單。   成天復按照名單隨便找了兩個人來,又是單獨關在一個屋子裡,讓他們再寫下隨行的人名。   這幾個人因為沒有串通一致口徑,寫的名單都不一樣,等到校對時,發現管事的人名寫得少了些,那管事在屋子裡便生生挨了一頓毒打。   這下管事徹底服軟了,他是成家裡的老人,可知道這位四少爺是個什麼德行?今日若不乖乖寫好名單,他是要被打死在這屋裡的。   在老老實實地將人名寫全之後,成天復看了看,又找人核實了名單,便將這些人全都一併捆了來,挨個提審,詢問昨日的情形。   就在提審的功夫,成培年已經急匆匆地趕了回來,起初他都進不來,被幾個鐵塔般的大漢橫眉立目地攔在了自家的大門口。直到桂娘和香橋她們趕來後,那大漢進去稟明了將軍,才允了他們進來。   成培年一入內院的時候都傻眼了——這都是什麼血煞修羅的場面?成天復這逆子難道是要屠戮了成家滿門不成?   他立刻氣得破口大罵,衝到成天復前,想要給他一嘴巴。   可是兒子卻一下子將寶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劍尖兒抵了抵他的喉嚨比劃了一下,冷冷地說道:「我方才看到了妹妹的脖子,就是這裡淤青未散……父親不是一直想讓我回到成家嗎?今日我如願回來,父親怎麼還不高興?只可惜這府上髒汙得讓人下不去腳。我替成府清理乾淨了,我們父子倆再坐下來慢慢聊。」   跟過來的知晚也嚇了一跳,她倒不是因為見血害怕,而是擔心成天復衝冠一怒失了理智,若真在成家殺了人,就算有理也變成沒理的了。   到時候田家糾纏,表哥不但會丟了官帽,恐怕還會有牢獄之災……   所以她走到了成天復的身邊,小聲地道:「表哥你要不要坐一會兒喝一杯茶,緩緩再與他們理論。」   成天復知道小姑娘這麼說是在提醒了他莫要失去理智。   他看了香橋一眼,頓了一下後說道:「我心裡有數,你和母親去一邊坐著吧。」   再說那些被提審了的下人們,看到了田德修被捅成血葫蘆的樣子,一個個嚇得是體若篩糠。   成天復說得明白,若是有人想不明白,非要給人盡忠職守,賣弄忠心,那就別怪他跟刀劍無情,讓人立刻去閻王爺那報導。   所以這些人也顧不得去想田佩蓉會不會發落他們了,被稍微恫嚇提審了之後,一五一十老老實實地說出了那日田佩蓉吩咐他們趁著得晴小姐去後院解手的功夫,絆住她的丫鬟的過程。   甚至還有一個小廝是專門給田德修引路的,只等著得晴落單之後,便讓田德修與她走個迎頭碰。   成天復面無表情地聽完了之後,轉頭問正在包紮額頭的父親:「您都聽見了,是您那位夫人蓄謀已久,找來個這麼個齷齪東西玷汙我妹妹的名聲,若不是得晴跟她表姐學了幾手,只怕是要被這狗東西拽入屋子裡,生生叫他給糟蹋了!如今人證俱在,田夫人,父親大人,府尹大人,都講個章程出來吧!」   成培年又不是傻子,其實昨日聽到了田佩蓉說時,他其實心裡也隱隱覺得這事有蹊蹺。   不過田佩蓉說過這婚事的好處,那侄兒是個孝順懂事的,也知道成家當年分家的不公,若是他娶了得晴,定然會說服妻子,歸還給嶽父大人一半家產,圖個女孝父慈。   他聽得覺得有道理,而且那得晴也不過是被田公子拉拽了一下衣袖子,就算被人看到,也就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沒有謹守禮儀,只要成親便也沒事了。   既然與官威面子無損,他樂得裝個糊塗,促成這門親事。   可沒有想到,得晴居然鬧起上吊自盡,而成天復瘋了一般領著兵馬殺將過來,還帶了個府尹大人為證,三堂過審,生生將一樁小兒女的私情辦成了意圖逼奸謀財的大案。   一時間,他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只能衝著田佩蓉姑侄瞪眼道:「你……你們當真如此行事?有沒有將王法家規看在眼裡?」   田佩蓉也沒想到成天復竟然如此肆無忌憚殺上門來,眼看著下人們紛紛洩了底,她將心一橫,抵賴道:「這都是成天復屈打成招,我家侄兒只不過看得晴貌美,一見傾心而已。如今他們拉扯已經被人看到,你若是替妹妹著想,便大事化小,成全了這門親事,如此一來,我們田成兩家便是親上加親,不然的話,得晴的名聲受辱,她在這京城裡頭,也尋不到婆家了!」   「哥哥,我就算出家做姑子,或者立刻死了,也絕對不嫁給這奸佞無恥之徒!」就在這時,得晴居然也被丫鬟攙扶著走了進來。   她聽說母親隨了哥哥衝去了成家時,雖然身上難受,也勉強起來,急急過來了,兵卒認得成家的小姐,所以放了她進來。   昨晚她一時想不開,害得母親那麼傷心,已經後悔不已,若是哥哥因為她而闖下大禍,耽誤了前程,那她真的就沒法再活了。   方才哥哥和袁光達的表現都帶著騰騰殺氣,她真是越想越怕,一路都差點急哭。   如今看哥哥還好,並沒鬧出人命,這心裡也是一松。   成培年這時才看到了得晴脖子上的勒痕,心裡也是一驚,倒明白了兒子為何像瘋子一般衝進成家撒野了。   他到底是得晴的父親,一看女兒這般,心裡又隱隱惱恨起田氏來,不過又恨女兒做事魯莽,生生將一樁小事鬧得如此不可收拾。   成天復見妹妹來,一皺眉頭道:「我會替你處理妥當的,你先回府去吧。」   得晴卻搖了搖頭,逕自看向了立在成天復身側的袁參軍,直直問他:「你曾經有意跟哥哥提親,要娶我是不是?現在我被這姓田的狂徒纏上,被他當眾扯了衣袖子,你可介意?」   袁光達壓根沒有想到對他一直不假顏色的成小姐突然開口問話,呆愣之下,頓時露出傻笑道:「只要你願意嫁,我自然肯娶,你若惱他扯了你衣袖子,我這就將他的胳膊削下來給你解氣!」   說著,愣小子抽刀便要過去砍胳膊,嚇得田德修都要尿了,痛哭流涕地喊著:「英雄好漢饒命!」   得晴也是有些被他逗笑了,趕緊喊住了他,然後對哥哥道:「父親不是擔心我嫁不出去嗎?這便有一個不介意的,他若願意娶,我也願意嫁,不知哥哥和母親是否滿意這門婚事?」   此話一出,滿堂的人都有些緩不過氣兒來,畢竟除了知晚知道得晴跟袁光達這小子平日裡的互動外,其他人都未曾覺察。   不過成天復來回看了幾眼之後,似乎有些瞭然,開口道:「袁參軍此番前線立功無數,又是與你年齡相當,若是你們有意結成夫妻,我這個當哥哥的也沒有什麼好阻攔的……」   桂娘在一旁都聽傻了,呆愣愣看著眼前這個黑得跟驢糞蛋似的袁光達,覺得這般粗漢,跟女兒怎麼會相配?   成培年也覺得這婚事定得太過兒戲,拍著大腿道:「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哪有女孩子自己尋人去問娶不娶的?太也不像話了!」   可是得晴卻打定主意了,她昨日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倒是看開了許多的事情。   自己命不好,攤上了這麼個糟心的父親和繼母。   原本因為父母和離的事情,她就不好尋婆家,偏偏自己還有大筆的嫁妝,惹來繼母紅眼。   若是丈夫是個軟弱拎提不起的書生,難免將來還要被他們糾纏。   倒不如尋個跟哥哥一樣的武漢子,不循規蹈矩,知道疼人便好。   到時候,若父親和大伯再來鬧,她的夫君能一言不合,跟他們提刀來見,混不吝地不講道理,倒是省了許多的麻煩囉嗦。   經此一遭,得晴覺得門第出身,甚至樣貌都不重要了,她就是想要個鐘馗般的丈夫,替她嚇退那些纏著她不放的魑魅魍魎。   今日哥哥來見自己時,那袁光達也在,還沒等哥哥說話,他便先紅了眼睛問她,是誰欺負了她,他將那人殺了給她出氣。   衝著這一句,得晴愣是將個驢糞蛋子看順眼了,同時也下定決心,若是他不介意,那……便是他了!   只有她嫁了人,才能絕了田寡婦謀奪她嫁妝的念頭,也就此平息了被田德修輕薄的風波,保全了府裡其他姐妹們的名聲。   現在聽父親大聲質問,得晴冷聲道:「您聽了這賤婦的挑唆,攪黃了我和齊家的婚事,卻非得將這個吃喝嫖賭的東西往我跟前塞!您哪裡像個父親?是誠心要噁心死我?今日你若還是不答應,非要攪合我的婚事,那我……我就再拿繩子,吊死在你成家的大門前!讓你賣女求榮的事情傳揚得滿京城的都是!好好長長你成大人的臉!」   說到最後,她已經聲嘶力竭,渾身顫抖,而袁光達活似得了令的狗子一半,目露兇光,虎視眈眈地瞪著成培年,大有他不答應,就將準嶽父一金瓜錘死的架勢!   「你……你這個逆女!盛桂娘!你看看你將女兒養成了什麼樣!」   府尹大人今日被成天復派人「請」來,穿著個睡袍子光著腳兒看了一上午的狗血家鬥。   他看得明白,這案子若真升堂會審,那成大人的面子裡子可都丟光了。   眼下成大人還不上道,府尹大人便好心出言點撥道:「那個……成大人,您啊,得先就急著眼前,先將女兒的名節保全了,不然得晴小姐都豁出去上吊了,若死了人命在裡面,尊夫人和侄兒恐怕是要因為逼奸不成鬧出人命,戴了木枷鎖上堂會審……」   聽府尹大人一提醒,成培年打了個激靈,再也不說話了。   府尹大人是個聰明的,他當然知道成小將軍將自己搬來可不光是做個證人這般簡單,為了早點回家,接下來他該勸的勸,該嚇的嚇,總算是給成培年的腦子開了一道縫隙。   成培年先前就因為鹽稅的案子失了聖寵,若是再因為私德不修被人參奏,那可就毫無前程可言。   當下大家坐到一處,由著府尹大人說和,總算是定下了得晴的婚事,那婚書上不光是有盛桂娘的手印子,還有成培年的籤字畫押,以後成培年再反悔,也抵賴不得。   就在一眾人擬寫文書的時候,知晚坐在一旁微微鬆了一口氣。   得晴出事以後,她一直有些自責,不應該聽了得晴的話而未告知表哥關于田公子的事情。在盛家,她始終拿自己做了外人,所以有時候做事都要周詳著別人的態度。   得晴不願意她多事,她便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沒想到竟會鬧到這等地步……   這個田佩蓉不虧是田賢鐘的女兒,真是陰毒極了,全無大家貴女的肚量……就是不知這一番回去,表哥會不會責問自己明知不報……   她低頭沉思抬頭的時候,正看見表哥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正蹙眉看著自己,看起來似乎對自己滿腹不滿……   「你這樣可像話!」他開口便是申斥,語氣冰冷得很。   知晚自覺愧對這幾年在盛家吃的米飯,便垂頭站起,待要開口認錯時,就聽成天復低聲道:「就算急著出門,也該穿好衣服……先將這個穿上。」   說著,他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遞給了知晚。   知晚有些傻眼地接過袍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居家的寬服——雖然不甚有美感,衣領子也微大了些,但也算能見人的。   相比之下,她可比那位正貓腰寫文書的府尹大人得體得多,那位大人還半敞開衣襟,趿拉著便鞋,腳脖子半露著呢!   表哥不知是不是被氣昏頭了,居然還有閒心管她這等衣著小事,卻不知給當牛做馬的府尹大人添衣換鞋。   待她想說些什麼時,表哥已經轉身回去桌邊去了。   等寫完了文書,府尹大人又反過來替田家姑侄說情,只對成天復說這事兒真鬧到公堂上,對於成家的姑娘名聲大大有損。   倒不如就此打住,田德修自作自受,自己回去養傷,不得再借著傷勢糾纏成將軍,而田佩蓉也交由成培年依著家規懲處。   看起府尹是替田德修他們說情,其實也是變相警告著田家姑侄莫要再用此事滋擾盛將軍,不然的話,自己也要反惹一身腥。   因為那成天復的兩劍實在刁鑽,那田德修就算養好了傷,那條腿也得跛了。現在陳曉了厲害,也讓這個潑皮斷了再上公堂反咬的心思。   成天復知道,今日這事兒的確鬧不得公堂之上,留著田德修的狗命不為別的,只為妹妹的名聲。   不過他今日大鬧成家,乃是一箭雙鵰,既要懲治了田家姑侄,也要敲打一下他的那位迷了心眼的父親。   第61章   眼看著成培年叫人發賣了幾個參與幫助田德修圍堵得晴的下人之後,成天復依舊坐在堂上飲茶,看那架勢,還要等著父親大人提審田佩蓉。   成培年今日鬧得裡外都不是人,所以見兒子還賴著不走,心裡也是窩火帶氣兒,便問他是不是還要留下來用個晚飯?   成天復見父親趕人,這才慢悠悠地起身,不過臨走的時候,成天復都是摸著腰間的佩劍,跟父親大人確認了一下,還要不要讓他返回成家了?他現在倒是想在成家常住,協助著父親好好清理一下門戶。   成培年看著兒子那譏諷的表情,真是要氣炸心肺了。   他之前還覺得兒子一直是那個家祠罰跪,一聲不吭由著他抽打的少年。   可是今日被兒子刀架在脖子上,成培年才驚覺兒子已經羽翼豐滿,壓根不受他的管制了。   這樣的混世魔王若真回了成家,那就是成家的四老爺了,是要騎在他脖子上拉屎的!   所以成培年聽了這話,指著兒子的鼻子大罵:「就算我成家無後,我愧對祖上,也絕不要你這個逆子入門!」   香橋躲在馬車上看著表哥被父親跳腳罵時,分明看到表哥嘴角的冷笑。   今日這一鬧,當真是完全戳破了他跟父親那一點點的父子情分。   香橋突然有些心疼成天復,他看著在笑,可是心是不是在疼呢?   就此一遭,盛家的男男女女終於可以打道回府了。   盛桂娘雖然是一路跟來的,但是這事兒從頭到尾看得暈頭轉向,坐在馬車裡突然忍不住掐自己的大腿,生怕自己是被夢魘著了。   她真鬧不明白女兒是不是瘋了?怎麼突然就指著個驢糞蛋子就要嫁給他為妻呢?   當時她就有些急,但是被自己的兒子摁住不得發作。   等出成家上了馬車後,略微緩定了元神,她便急切地問女兒:「那個什麼……袁什麼,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可別因為一時在氣頭上就糊裡糊塗的嫁了呀!」   得晴靠坐在香橋的身邊,跟母親辯解道:「他是哥哥的部下,雖然官職不大,但也是正經的營生。哥哥說過他是個老實之人,不管怎麼樣都比那個田德修強。」   盛桂娘挑男人向來是看相貌的,要不然當初她也不會看上成培年而執意低嫁。可是她沒想到到女兒嫁人竟是比她還糊塗,不光不看門楣,連樣貌都不挑了。   如此一來,這樁姻緣竟有些被逼上梁山。   一時間,盛桂娘的心裡跟吞蒼蠅似的,倒好像是她自己被迫要嫁給一個粗漢,哽咽了一聲後竟然哭出來。   得晴氣得不行:「娘!你至於這樣嗎?」   盛香橋也連忙掏出了手巾帕,給姑母擦拭眼淚並且勸慰道:「姑母快別哭了,那袁參軍就在車外,若是被聽見了,豈不是讓人多想。」   可是盛桂娘的眼淚便是決堤的大河,怎麼也止不住,等下了馬車之後頭也不回的衝進府裡,要跟母親好好論道論道。   等這樁臨時起意的婚事呈報給秦老太君的時候,秦老太君也納悶,詫異怎麼憑空從石頭縫裡蹦出個袁光達來?   等老太君知道了這事情的原委之後,尤其是聽到得晴差點上吊那一節時,氣得是一拍桌子,衝著王芙和女兒喊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也不跟我說,你們可真是主意變大了!」   好在知晚坐在一旁,替祖母拍著後背順氣兒,小聲說道:「昨夜大家都急得不行,母親他們也是怕當時跟您說了驚嚇到您。如今事情都是圓滿解決了,我看著得晴倒是蠻喜歡那位袁參軍的,並非像姑母所說的那樣,只是臨時起意。」   祖母嘆了一口氣,吩咐成天復讓那位袁參軍過來一見。   結果老太君沒有防備,突然眼前晃入個五大三粗的黑鐵柱子,嚇得她老人家身子微微往後一倒,堪堪被孫女香橋給扶住了。   不過老太君見多識廣,很快鎮靜下來,只溫言讓人給這位未來的外孫女婿讓座,然後開口詢問他的年齡生辰以及家中父母情況。   袁光達自然老老實實一一作答,只說自己年有二十,老家是在北邊,養牛羊過活。   他是家中的老二,父母高堂由著大哥奉養。他不喜歡讀書,所以便早早出來闖蕩入伍,投奔到了成將軍的麾下。   當老太君問到他家有牲畜幾何時,那袁光達撓撓腦袋說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向來是不管家中營生,又離家太久,也不知那些牛羊有沒有生病死光……老太君,我娘說過,帶毛喘氣的都不是財,若是鬧瘟疫,便全沒了,所以她也不跟我說,說是怕知道的人多,被瘟神盯上就不好了。」   桂娘在一邊聽著這等子愚鈍之言,不停地搖著輕紗團扇,一副有些喘不上氣兒來的樣子。   老太君聽了點一點頭,便不再問了,反正怎麼問也是窮小子一個,得晴將來得賠進去嫁妝就是了。   香蘭坐在一旁撇嘴,覺得那袁光達可不像他長得那樣老老實實。家裡有多少牛羊,用眼睛一看不就知道了?他居然揚長避短說不知道,顯然是怕被盛家看不起。   若是盛家悔婚,他就娶不到成得晴這樣的富丫頭了。   從表姐的這一番遭遇來看,有一個立不起來的娘親,還不如沒有呢!   姨媽桂娘也是滿腦子的糊塗帳,竟然眼睜睜的看著表姐坐擁這般豐厚的嫁妝,卻嫁給了一個不知所謂的粗野軍爺。   她自己的親娘白氏如今還在田莊上被囚著,她這個沒爹沒娘庶女的婚事自然也沒有人張羅籌謀。   可是香蘭覺得若是自己也要嫁給袁光達那樣的漢子,那她真是寧可死也不去受那個罪。   想到這裡,香蘭愈加堅定了要快些找婆家的心思。   不管怎樣,得晴的婚事到底算是定下來了。一個女孩家短短幾個月婚事如此一波三折,說出去的確名聲不好。秦老太君反覆思量,也覺得只能這樣了。   好在那袁光達是成天復的部下,他若婚後待得晴不好,自然有將軍大舅哥整治他。   雖然那袁光達身無恆產,現在分配的家宅也不過是間小宅院,不過莫欺少年窮,就看他以後能不能繼續建功立業,穩步升遷了。   依著桂娘的意思,是要給女兒再選買間大宅院的。這樣成親的時候,親戚朋友見了也好看些。   不過袁光達表示,他娶妻何須妻子填補嫁妝?他自己也有些積蓄,這些日子會到處看看,新挑間宅院買來以為成禮之用的。   既然未來姑爺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來了,盛桂娘也不好打女婿的臉一味堅持。   而得晴在國公府與田公子的那一場風波,也有些風言風語傳出去,但因為成天復親自去了成家,作天作地大鬧了一場,總算是鎮壓住了謠言的根苗。   成天復臨走的時候說得明白,京城裡但凡有他妹妹的風言風語,他一定全算在田佩蓉和田德修的頭上。   若是有人想藉此作筏子故意給他妹妹栽贓,就先把脖子洗淨,下次他再踹門進來的時候,必定是要手起刀落的。   田佩蓉被人拿了短處,那故意設計陷害得晴清白的口供還在成天復的手裡攥著呢,甚至連田德修受傷的事情都不能計較,就是滿心的毒汁兒也要暫時按耐著不得發作,自然也不會去造成得晴的謠。   當時在場的夫人們也都有分寸,不好拿女兒家的清白去污衊,等得晴已經訂婚的消息傳揚開來的時候,她跟田公子在庭院裡拉扯的那幾下,自然也更不會有人提起了。   畢竟成天復去成家鬧的事情,她們也有耳聞,有這樣一位護犢子的兄長,夫人們也不願意惹禍上身。   成得晴在鬼門關上歷練了一遭之後,心性似乎成熟了一些,也不管別人會不會說她的閒話,只一心一意地置備嫁妝。   因為袁參軍父母兄弟遠在北方的緣故,雖然已經送去了書信,可要等他們來京城觀禮還需得二個月的時間。   她原本要嫁給齊家,已經置備齊全了繡品嫁妝。可是得晴卻說拿了要準備嫁給別人的嫁妝跟袁光達成婚,有不恭敬丈夫之意。   就在定下婚期的時候,她讓丫鬟們在院裡點了幾個火盆子,生生的將那些嫁妝繡品全都燒掉了,就當祭奠她那逝去的婚約。   火光沖天,看得香蘭又是一陣心疼。   她覺得就算是富丫頭也沒有這麼糟踐東西的。得晴若是不愛用可以給妹妹呀!香蘭知道盛家崇尚節儉,有些外強中乾,自己將來出嫁時,可備不出得晴這些精緻的好東西。當下急得她連連跳腳,生生搶了幾件出來。   不管怎麼樣,東西都燒了之後就要重新置備。   其他的都可以分給僱請來的繡娘,可是像鴛鴦蓋,繡花枕一類的,還是需要自己親手縫過幾針以示誠意的。   所以得晴也減了出門的次數,安心在家裡做嫁妝。   這一下可苦了香蘭。沒有了姑母姐姐的作陪,她也不好一人出去,所以跟得晴和姐姐香橋坐在一處做繡活的時候,也是滿嘴的牢騷。   「母親也是,就算姑母和得晴忙得分不開身,也不用讓我也拘在府裡啊!最近都不帶我出去,就算是有相宜的公子,也要生生錯過了。如今得晴出嫁了,姐姐也是不愁的只我一個,壓根就沒人想著。」   知晚正幫得晴繡鴛鴦帕子,聽見香蘭提起自己,不由得抬眼:「憑白怎麼提起我來了?我怎麼就不愁了?」   香蘭翻了翻眼睛,有些羨妒道:「你當然不用愁,只坐在家裡,那親事便有人接二連三的上門來提。先是方家的公子來提親,被母親婉言謝絕了。那位世子爺不也是幾次三番的給你遞帖子要約你出去嗎?依著我看,他這是好馬也想吃回頭草,聽說王爺最近的風頭正健,若是他得勢了還想娶你,豈不是良緣一樁?真鬧不懂你是怎麼想的,為何當初要求了祖母跟陛下退婚?」   盛家除了成天復和知晚以外,都不知道當年盛宣禾去世的真相。所以香蘭才肆無忌憚地提起了金世子。   不等香橋說話,得晴卻瞪了香蘭一眼,她向來瞧不起香蘭表妹眼皮子淺薄。   依著她看,那世子爺跟田德修都是一丘之貉,全都是花心的腸子,可香蘭卻依依不捨,念念不忘,真實叫人笑掉大牙。   最可恨的是,她最近總是明裡暗裡地嘲諷著袁光達,一副看不起未來表姐夫的架勢。   得晴聽得來氣,正好趁機嘲諷回去:「我看你也不必急,若是依著你看人的樣子,這滿京城裡都是愛養妾侍的小爺們,個個都適嫁,你又何必著急,只看哪家府裡堆的錢銀銅臭多,嫁過去就是了!」   香蘭被得晴一頓搶白,不由得氣急敗壞,兩個人便吵到了一處。   知晚已經習慣了她們姐妹間時不時的吵鬧,只低頭做自己的事情,不過那個世子爺的確是給她遞送了幾回帖子。   後來也許是猜到了她不想理人,居然請託了別府的小姐讓香蘭給香橋遞話,大概的意思是,他如今已經年歲大了,不再似年少那般荒唐,若是成家之後,更會收心養性,建功立業云云。   總之聽起來,世子爺說的不是他自己,倒像是表哥附體,上進得很。   知晚當然不會搭理世子爺的瘋言瘋語,她也不甚客氣地警告香蘭,莫要再給她帶這類口信了,如若再傳,她就告到母親那裡,香蘭少不得要罰跪家祠。   香蘭有些怕姐姐,自己又理虧,被她申斥便憋了一肚子火氣,結果全在得晴的身上出火了,兩個小姐妹最後吵翻了天,連針線笸籮都給揚了。   香蘭跟得晴大吵一架之事,驚動了嫡母王氏。   王芙對待自己的兩個繼女,雖然儘量一碗水端平,可是心下還是向著香橋多一些。   再加上她自己兩個孩子還小,總要分出大部分精力去照顧他們,能分給香蘭的精力實在是不多。   可是聽香蘭因為不能出去而跟表姐爭吵,言語間還怨由著長輩,不想著她的親事,王芙覺得也不怪繼女不滿,便自我檢討了一番,覺得的確不能耽誤了香橋和香蘭。   所以等永定國公府的太夫人再遞送帖子來的時候,王芙特意叫上了香橋和香蘭兩個姐妹一同跟著她去了國公府做客。   國公府的太夫人還真是滿心的喜歡著香橋這孩子。   雖然她從小就便失了父母,可養在秦老太君的身邊倒是教養得通情達理。   當初在葉城老宅子的時候,他也親眼看見了,這小姑娘不光是醫術精妙,那家裡家外也操持得有模有樣,這樣既幹練又精明的小姑娘,如今可是不多見了。   聽說那成家表哥的生意也是委託她代管的,三年下來,鋪面田產都是照料得井井有條。   滿京城的大宅門裡看看去,像香橋這樣知道柴米油鹽貴,會操持家宅的小姐能有幾個?娶個這樣的姑娘家入門,那才叫做省心省力。   眼下老五還沒有著落,依著她看,若是能娶了這盛家的姑娘也好。   所以國公太夫人這幾次都是點名叫盛香橋上門兒來,也希望她跟老五相看一下。若是兩個孩子彼此看對了眼兒,餘下的便可以交由長輩商量了。   不過這只是太夫人的意思,在兒媳婦國公夫人那裡卻還有別的盤算。   國公夫人可不像太夫人那一代,曾經跟先皇種過糧田,想的是經營持家。她從小便養尊處優,覺得若是持家,找個能幹的管事下人便可盡吩咐下去。   兒女的婚姻講求的是門當戶對,對國公大人在朝堂之上有錦上添花的裨益。   這盛家姑娘的確能幹,模樣也生得好,但是盛家卻沒有什麼大起之色,跟京城那些漸漸沉淪的門戶一樣,只會越走越低。   而且她聽說,那慈寧王府的世子爺似乎還未死心,總是見天兒的往姑娘那捎信兒,這很明顯是餘情未了。   每次那盛家姑娘一來,世子爺就順著老五的門路也跟著入府。雖然男賓女賓不同處一廳,但世子爺總是頻頻往女賓的這院兒裡張望,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是家裡頭的老五跟盛家的大姑娘定了下來,那不是往世子爺的臉上抽嘴巴嗎?   雖然慈寧王現在的勢頭大不如從前,可慈寧王到底是陛下的大兒子。   眼下太子病弱,田皇后新生的皇子又太小,誰也說不好以後的事情。   國公夫人覺得這門親事既不相稱,又略顯得麻煩一些,倒不如給老五訂個別家的,更省事一些。   她這話也跟自己的婆婆太夫人委婉地說了一嘴。   可是太夫人跟中邪一般就是喜歡上了盛香橋這女孩子,還說她這是婦人短視之見,她永定國公府屹立朝堂不倒,是憑藉著幾代的至純至誠之心。   兒女的婚事上更不必拉幫結派,非要娶了個高門的貴女進來。不管怎麼樣,這盛香橋可是比她先前定下的那個沈芳歇要靠譜多了。   國公夫人不好跟婆婆硬辯,只覺得這人一老了,若是固執起來也夠人一嗆。   她見說不動婆婆,倒也沒有多費唇舌。   只不過回身來跟王芙和香橋他們閒聊的時候,國公夫人話裡話外透出了意思,大概便是婆婆年歲大了,說起話來難免異想天開,見誰家府裡的年輕小姑娘都是發自心裡的喜歡,也不怕玩笑話被人當真,白白耽誤了年輕小姐的姻緣。所以太夫人若是說了些什麼,還請王夫人和小姐都不要往心裡去。   王芙聽著有些五迷三道,還需得費心琢磨琢磨,可是知晚有多通透啊,一下子就聽懂了。   國公夫人的那意思是,他們家的五少爺是絕對不會跟盛家的小姐聯姻的,若是太夫人開玩笑,讓他們別當真。   是以盛香橋在回來的路上,跟母親將這話細細講明白了。   王芙這才後知後覺,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氣憤道:「他家老五不過是個庶子,頂著國公府的名頭叫得響亮罷了,是書讀得通透,還是為官有什麼建樹?就是最近押運軍資立了軍功,還是借了天復的春風!難道我家的姑娘沒人要?非得塞給他們家?要不是他家太夫人的遞送帖子,我真是連門都懶得登。以後你們兩個跟他府上的那個七姑娘也少來往!免得叫人疑心,還以為我們要攀龍附鳳高攀他們家!」   這番話聽在香蘭的耳朵裡,如同晴天霹靂,偌大一個國公府的大門,就此在她面前關得嚴嚴實實。   她一時有些後悔自己最近勤於外出,倒是少了跟表哥同在書房裡,溫書聯絡情誼。嫡母說得對,那些國公府的高門哪是那麼好攀附的?就連姐姐這個嫡女,那國公夫人都沒瞧得上,那她這個庶女就更排不上名號了。   還是表哥的姻緣靠譜些,有了姑母這個話軟的婆婆也不受氣……就是將來甩脫不掉得晴這樣尖酸刻薄的姑姐兒,但是自己若成了嫂子,還教訓不明白得晴嗎?   所以從國公府回來以後,香蘭一時間不再迷茫,開始起勁地往小廚房跑,接攬了給表哥燉藥膳補湯的差事。   這些天裡她也看見了,姐姐因為精通藥理的緣故,經常讓廚房給祖母、嫡母和姑母表哥他們燉煮湯水。   祖母自是清心明目,潤肺的一類,嫡母和姑母的是清血養顏的,而表哥的則是緩解疲勞,固本益氣的。   香蘭不得不承認,在拍馬屁這類事情上,姐姐的功力愈加深厚,拍得滴水不漏。   這送湯水的事情既不用太花費銀子,貼心又露臉。   所以她當下便將表哥的那一鍋靚湯差事承接了過來,依著溫補的醫書,精心熬燉了一鍋,端送到了表哥的眼前。   可沒想到一路殷勤地主動端送入書房後,表哥連看都沒看,只聞著那湯的藥味便皺眉道:「我不愛聞這味,表妹還是拿去自己喝吧。」   香蘭的笑意僵在了臉上,她疑心表哥是怪她前些日子冷落了他,才故意這麼說的。   她可是親眼看見過,無論姐姐香橋端了什麼藥味的湯水,表哥都是連湯匙都不用,一滴不剩地一飲而盡。   第62章   當下香蘭紅了眼睛,徑直問表哥是不是對她有什麼意見?否則為何只飲香橋的湯水卻不飲她的?   成天復擰眉抬頭看著哭得梨花帶淚的表妹香蘭,有些不明白她委屈個什麼勁兒。   香蘭在書房裡哭訴的時候,盛桂娘正好也要入書房跟兒子說話,還沒邁進屋子,恰好聽個正著。   她立刻頓住了腳步,心裡卻一下子開鍋了。   雖然桂娘在別的事情上優柔寡斷,但是畢竟是有經驗的婦人,這一類男女相處之事,一看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香蘭侄女那幽怨說話的語氣,分明就是埋怨著表哥不看重著她,竟然在爭風吃醋!   這讓桂娘心裡一驚,猛然醒悟到孩子們的確是大了,真的該避嫌了!   若是這香蘭私心愛慕著兒子,再鬧出了些什麼醜聞來,這宅子就沒法清淨了。   她可只有這一個兒子!成天復仕途光明,前程遠大,給他選妻子當慎之又慎,不說選個名門貴女,最起碼也要對兒子的仕途大有裨益。   至於這位庶女出身的侄女香蘭,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給兒子做妾……她也不配。就她那眼皮子淺的性格,將來不得將兒子的後宅子攪鬧得天翻地覆嗎?   想到這,桂娘猛地咳嗽一聲,然後毫不客氣地踏步邁了進去,香蘭一看姑母進來了,倒是連忙擦拭眼淚低頭跟姑母問好。   桂娘繃著臉對香蘭道:「你表哥過些日子要考學,正是用功的時候。你若無事,可以找香橋她們玩耍去,沒有事就不要踏進你表哥的書房了。」   香蘭不好說什麼,便福一福禮,撅著嘴出門了。   等她走了之後,閨娘這才轉身對兒子急切說道:「為娘說句不該講的,你如今也大了,該懂得避嫌了,一定要記住跟你兩個表妹都要有些分寸,切不可二人獨處,更不許在言語上讓她們有什麼非分之想?」   成天復詫異地抬頭看了看母親,皺眉說道:「母親緣何說起這些事兒來?」   桂娘急切道:「你還看不出來,香蘭那丫頭在外面碰了壁,現在又到你這獻起殷勤來。我可跟你說了,你妹妹的婚事就萬萬不對我的心意,若是你再娶一個不對我心的媳婦,那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說到這,桂娘眼圈泛紅,悲意上湧,忍不住開始哭了起來。   成天復這一上午都不得清淨,長嘆一口氣,扔下手裡的書卷問道:「難不成我的書房裡祭著龍王,你們一個個都要來施雨哭一場?我又不是那些心思混沌的人,母親不必同我講這些捕風捉影的話。」   桂娘也知道兒子是個心裡有譜的,於是略略放下心來,但依舊是殷切叮嚀,直到成天復直直用眼睛看著她,她才算收斂住不說。   自己這兒子,長得比他老子年輕的時候還要英俊,也難怪年輕的小姑娘都愛看他……   等她從書房裡出來的時候,琢磨著要再敲打一下香蘭那丫頭,這樣才保靠一些。   有些話擺在前頭,讓人聽明白了,也就省了以後的囉嗦,總不能等到事情無法挽回的時候才撕破臉吧?   所以借著陪著女兒繡嫁妝的光景,桂娘一邊對線,一邊和顏悅色地對香蘭說道:「你表哥這一番也不知能不能考出個文狀元出來,可無論怎樣,他也該到了成親的時候……我已經尋了媒人,請託她們替我尋了些相適宜的姑娘。對了,我還還順便跟媒人們說了,家裡有兩個未嫁的女兒,若是他們有了合適的公子也會給你們相看一番的。」   香蘭一聽這話有些急切了,瞪眼憋了一口氣,才開口道:「姑母,您家是這樣的情形……得晴姐姐的婚事便諸多不順,若是尋了個不知根知底兒的姑娘入門兒,她的性子若再厲害一些,豈不是要給您氣受?依著我看,還不如尋了個知根知底兒的,不嫌棄著您與丈夫和離,對您也孝敬不是?」   桂娘一聽這話,料想自己猜得果真沒有錯,這香蘭真的是將心思打到了自己的兒子身上。   所以她忍著怒意,不鹹不淡道:「我可不是那成培年,總想著什麼親上加親。知根知底有什麼用?我認識的小姐裡可沒有能配得上天復的,他前途大好,又是個有才學的,我總得尋個書香門第,與他相當的小姐吧!你表姐得晴就是糊裡糊塗地嫁人了,我可不能讓你表哥再糊裡糊塗地跟人私定終身,娶個不知所謂的媳婦兒進來,最起碼也得是個官宦世家,嶽丈嶽母都通情達理的……」   香蘭急切地還想開口再說,卻被姐姐香橋在桌下踢了一下腳。   知晚之所以踢香蘭,實在是不忍心看她出糗。   她這個旁聽的人都聽明白了,姑母的言下之意是不希望盛家的姑娘騷擾到表哥,香蘭若再說話就是自取其辱。   得晴在一旁聽得卻是怒火中燒,一摔簸箕道:「母親,你就是看不上袁光達是不是?沒的這般夾槍帶棒!」   一時間,桂娘這才驚覺方才失言誤傷了女兒,又跟女兒辯駁了幾句,結果母女二人吵了起來。   知晚便趁機拉著香蘭的手走了出去。   香蘭雖然平時咬尖刻薄,但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姑母最後說的那一句「父母雙全」實在是戳中了她的心窩子,於是等出來的時候,便氣憤地跺腳低聲道:「姑媽這是什麼意思,瞧不起我們是沒爹沒媽的孩子?」   知晚把話攔住了,拉著她又走了一會才說:「姑母只是說自己想找什麼樣的兒媳婦,與你何幹?你白白地掉著眼淚,可別讓人誤會了。」   香蘭猛一吸鼻子,瞪眼看向姐姐,不甚服氣道:「難道你聽姑姑說的話就不氣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你不是也看上了表哥了?」   知晚覺得好笑:「這話又從哪裡來的?」   「不然你為何總要給他送湯?」   知晚有些無語,她雖然年齡小,也算跟府裡的小姐們一起成長了幾年,可是她腦子裡想的事,半點不沾風花雪月。   以前忍飢受凍的日子還會時不時入夢,她會想著給父母親人報仇,會想著如何賺錢銀,可心裡想的要緊事絕對不會是什麼「愛與不愛」的。   雖然她有時也不想搭理香蘭,但是想著自己還頂著香橋的名頭,在盛府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總要替香橋盡一盡當姐姐的責任。   所以她深吸一口氣,無奈說道:「我可不光只給表哥一人送湯。祖母和嫡母,甚至姑母那頭我也送了。至於你和得晴的體質偏溼,又怕胖,不宜多飲湯水。所以我給你們兩個人都配了養顏纖體的藥丸子,那照你的話裡的意思,我將你們都看上了?我全要嫁一遍?」   香蘭被她的話堵得沒詞了。   因為姐姐所言,句句屬實。這些年來,姐姐的確是妥帖周到地將家裡的老小都照顧了個遍。   有時那心細討好的程度,總讓人疑心她是僱請來的管家,又或者是撲入府裡結草銜環報恩的雀鳥,而非家裡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香蘭一時理虧,想著姑母的話,更有些絕望,只抱住了姐姐香橋的腰,在她懷裡突然哭著道:「姐姐,那你說我該怎麼辦?難道也要找個像袁光達那樣黑煤球一樣的粗漢子嫁了?我親娘不在身邊,都沒人替我著想。我想我娘了,可是祖母又不肯放她回來……嗚嗚……我該怎麼辦?」   知晚嘆了一口氣,拍了拍香蘭的後背,寬慰道:「胡說,母親可都替你想著呢。你前些日子嚷著要出門,母親不也帶你出去了嗎?再說祖母也不會眼看著你老死在家中的。不過……這嫁人可不只看對方的門閥高低,還要看兩個人是否過得合心順意。不然的話,再多的榮華富貴也不過是眼前的曇花。你是女孩子,在婚事上不要太過主動。前些日子你總往五公子面前跑,別的小姐面上不說什麼,可是私下裡也是笑話你的。姑母不是說了嗎,她已經請託了媒人,你且再等一等,反正我也不急著嫁人,有好的,全可著你先挑好不好?」   這一番話總算逗得香蘭破涕而笑。   不過今日聽了桂娘的話,知晚也是暗暗提醒自己,以後萬萬不可跟表哥太過親近了。   姑媽說的對,表哥可是有大好前程之人,總不能因為一些閒言碎語,落人口實,讓人覺得盛家不清靜吧。   所以此後她不再去書房,就連給表哥補身子的湯也停了。   這日,知晚正準備出門去河埠頭去看看貨船交接,可走到門口卻發現表哥還沒有去官署,而是立在盛家門前,似乎在等人。   他一身玄色長袍,金冠玉帶而立,讓人忽視不得。   知晚朝表哥施了禮,然後開口問道:「表哥怎麼還沒有走?」   成天復抬眼看了看這個有幾日不見的表妹。   知晚今日外出,穿得雖然不是錦衣華服,但也稍微打扮了一下,髮髻高高梳起,露出了光潔的額頭,淡掃峨眉,輕點朱唇,雖然只戴了只珍珠的髮釵,卻顯得乾淨素雅,   成天復看到她心道:也難怪他那一向老實的同窗方硯看她一眼就全忘了該有的禮儀……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道:「我也正準備去河埠頭公幹,聽舅母說你要去,正好與你同路,免得路途上再出什麼岔子。」   柳知晚本想回絕,可轉念一想,現在是白日,並非二人獨處,又恰好同路,若是回絕了表哥的好意倒顯得刻意了。   所以她便笑了笑,點頭說好,便上了馬車。   而成天復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馬。   等出城來,到了官道之上,成天復並沒有急著策馬,正走在馬車的旁邊。   如此安靜的走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開口問道:「表妹最近似乎不怎麼來書房了,也不給我送湯了?」   知晚撩起了車帘子,看著表哥,小心問道:「表哥不是跟香蘭說不愛喝藥味兒嗎?我尋思著一定是你前些日子喝得多了,有些膩了胃口,我便讓小廚房停了熬補湯。表哥若是想喝的話,那我就將方子給姑母吧。畢竟隔著跨院,從盛家往你的院子裡端湯時,難免會涼,還是讓姑母吩咐你們院的廚娘給你熬燉吧。」   成天復看了她一眼,有些冷漠的轉了頭,看著前方。   知晚見表哥不再說話,也放下了帘子,重新拿起書卷,準備安靜地看一會兒書。   可沒走幾步,馬車突然顛簸了起來,然後又停了下來。   知晚再次探頭看時,才發現她的馬車被表哥的小廝引著上了一旁的斜路,又上了一處陡坡。   「表哥,你這是要去哪?」她詫異問道。   成天復翻身下馬,然後走到了馬車前,對著她說:「前幾天無意中發現這坡下乃是一片天然的花海,你前些陣子在府裡憋悶得太久,不妨在此處散散心。」   聽表哥這麼說,知晚不得不下了馬車,等上了斜坡往下一看,可不是一片偌大的花海嗎?   只見一片耀眼的金色充盈,一直蔓延至遠方的河道旁。雖然其中也點綴些其他顏色的花,但金色太厚重奪目,完全把其他的顏色掩蓋住了,在陽光下形成一片浩瀚金海。   知晚一時看呆了,完全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平時常走的官道旁,竟然有這樣迷人的景致。   成天復彎腰摘下來一朵開得正豔的花,伸手遞給了知晚,讓她簪在髮髻上,她的頭髮梳得好看,可惜就只有一根珍珠釵,顯得寡淡了些。   在知晚還小的時候,成天復就很願意給她買首飾簪花一類的,畢竟身邊有個漂亮的妹妹,總是希望把她打扮得像瓷娃娃一般好看些。   知晚伸手想接,可是看著表哥正衝著自己淡淡的笑時,卻覺得有些為難。   表哥生得好,是那種無可挑剔的俊美,雖然平時總是冷著臉,可是他若願意呈現溫柔時,一笑一顰都是帶著莫名的吸引力。   香蘭偷偷說過,表哥出席宴會的時候,那些小姐們都是目不轉睛地盯看著他,嘴裡就差流口水了。   以前知晚年紀小,倒是沒覺得怎樣。   可分開三年後,如今再與表哥重逢,她覺得自己似乎能品酌出男人相貌的好壞來了。   就比如現在,儒雅高大的年輕男子長指捻花兒,長臂舒展,濃眉微挑,朗目含笑地看著她時,知晚也覺得有些心跳加快呢。   難怪香蘭每每看到俊帥的公子,都會看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的給他們講論那些公子們風姿品貌的不同之處。   若是表哥這樣英俊出塵的美男子時時在眼前出現,的確是比水晶肘子、桂花糖魚一類的美食更讓人有一種饞涎欲滴之感。   知晚此時仿佛才開通了靈竅一般,卻又失落地微微嘆了一口氣。   她現在不缺錢銀,若狠心花錢的話,倒是能頓頓去吃肘子。但表哥這樣的美男子與她來說,依舊只是靜靜遠觀而不可近親的金貴之物。   想到姑媽那日的苦口婆心地敲打,知晚決定咽一咽口水,一臉正色地對表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滿心想著玩耍,這花……跟我的衣裙不配,簪了也被人笑話……時辰不早了,表哥若是無事的話,我們可不可以快些趕路?」   成天復也是這幾日沒見她來書房,一時跟青硯問起。   青硯便順嘴說了一句:「你不讓大小姐出門,她該不會是心裡有氣了吧?」   這一句話倒是點醒了成天復,他這才想起,她的確有一陣子沒有跟香蘭她們外出了。   所以今日,他想著知晚一直憋悶在府裡,便想帶她出來散散心。   可若是以遊玩的名義去邀約表妹的話,難免要一視同仁地帶上得晴和香蘭她們。   自己的親妹妹還好,那香蘭表妹未免有些聒噪,所以成天復乾脆決定趁著護送知晚去河埠頭時,領她來這花海散一散心。   他來的時候還讓青硯裝了食盒子,裡面有從德朔齋買來的紅汁燜肉和慄子扒雞,這兩樣菜都是知晚前幾天跟得晴在花園裡聊天時說過的。   他碰巧路過,在樹叢後聽了一嘴,那小丫頭一邊說著一邊好像在咽著口水。   這小丫頭雖然不是舅舅親生的,但從逝去的舅舅那裡原封不動地繼承了吝嗇的家風。平日就算手裡有錢銀,也捨不得吃太貴的酒菜,想起別人品嘗過的食坊美食,只痛快地說一嘴巴。   他想著她那日的話,便讓青硯提前預定來,並吩咐食齋將這些菜用鐵盤盛裝,一會在篝火上略微加熱一下,便是原湯原汁的鮮味。   若表妹看花看得餓了,正好可以就地野炊。   她花朵一般的年歲,肯定玩心重。若是今日玩的不盡興,改天他還會帶她去遊船,郊外的雁湖上還有一群天鵝沒有飛走,若是蕩舟穿行,也很有趣……   可當成天復說出跟她準備吃食的時候,剛才還沉浸在燦爛花海裡,一臉喜色的小姑娘下一刻卻突然翻臉,一本正經地說要走。   成天復的表情略冷了下來,低聲問道:「怎麼不喜歡這裡嗎?」   知晚哪裡會不喜歡?只是若是在這裡跟表哥待得太久,一會回府走漏了消息,必生波瀾。想著香蘭和姑母一個賽一個厲害的哭功,知晚覺得還是不要招惹表哥比較好。   她有些依依不捨地又看了看花海,然後轉身,用著嚴苛老母親的口吻對表哥說道:「這如水消逝的時光是用來歷練和學習的。現在白日正好,你又有公務在身,不快去做事,然後回府看書,卻在這白白耽誤功夫,難不成是準備科考的時候走一走過場?你若考不中,我出府交際時,不也跟著丟人?」   那副老氣橫秋訓人的口吻,若是換了一個人說當真是無趣兒,就是給人興頭上澆了一瓢冷水。   可是知晚長得嬌俏可愛,一雙轉來轉去的大眼滿是靈氣,就算故意扳起臉來訓人,在成天復這樣的男人看來,也是小姑娘多作怪,威嚴不足,只甚是氣人罷了。   怪不得得晴總愛捏她的臉兒,那微微嘟起的臉蛋,當真是誘人想要捏一把……成天復原不過是想一想,可等他的手挨近知晚的面龐時,差一點就捏上時,成天復自己都嚇了一跳。   雖然他一向當這個女孩是妹妹,可男女有別,就算她真是自己的親妹妹,自己也不能有如此放肆之舉啊。   畢竟她已經是大姑娘了,不再是那個滿天煙花下,朝著他嘴裡塞冰糖葫蘆的小丫頭……   想到這,成天復急急地撤回了手,表情冷凝地看著知晚,突然一言不發轉身上了馬,吩咐著兵卒道:「你們將小姐護送到河埠頭去吧!」   說完之後,他便徑直催馬而去。   知晚並不知表哥內心起了深海波瀾,方才他伸手過來時,她還以為他生氣了,要出手教訓自己呢!   而現在看表哥突然轉身離去,也只當是自己攪了表哥的興致,讓他不高興了,所以催馬離去。   其實知晚也不願意得罪成天復,在她的心裡一直渴望有個這樣能力卓越而又疼妹妹的大哥。   可惜……他不是自己的親大哥,所以她總要識趣避嫌,免得惹了香蘭吃醋,姑母擔憂。   也許……等表哥有了嫂子之後,姑母也會放下顧忌吧,那時自己也能少些避忌……   知晚轉頭看著那花海,再次微微嘆了一口氣,然後對凝煙道:「去,將表哥留下的食盒打開,如此美景不能辜負,我得好好吃一盞酒。」   京城昂貴的食齋果然名不虛傳!   那紅汁兒燜肉竟然用的是西域葡萄佳釀,搭配著特殊的香料,用筷子輕輕戳肉,就能流出滿溢的汁水來,吃一口,酒香包裹著油脂的鮮味在嘴裡流轉,舌頭都要融化了,還有去膩的涼拌小菜酸辣得宜……   知晚滿意地嚼著肉,突然覺得自己太過分——也難怪表哥生氣,這麼好吃的菜,她居然急著趕他走,都沒讓他吃一口,換成是她也會生氣呢!   第63章   那日到了河埠頭時,知晚吃得有些發撐,所以也不急著驗船,只在河埠頭上走一走。   最近她花錢的確很節儉,好久沒有放縱地給自己買零嘴吃了,並非她要繼承盛家的家風,實在是囊中略有羞澀。   她船行的生意一直沒有什麼起色。   雖然得了李會長的通融能夠順利通行,但是繳納的行會費用太多,壓根見不到利潤。   起初的兩個月,甚至一直都是知晚不停的往裡墊銀子,長此以往下去,也要接續不下去了。   今日來到河埠頭驗看,就連掌柜看了都心裡不落忍,試探著東家問她要不要收了攤子,就此不做了?   不過知晚卻笑了笑道:「所謂萬事開頭難,哪有一開門就賺流水利潤的買賣?」   說完這些後,她只讓掌柜的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她則站在河埠頭臨時租來點帳之用的小屋子裡,看著過往的船隻,一看就是半天。   之前的幾天,她也是抽空每日來河埠頭驗看,   她發現所謂的行會,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除了每月收繳各個船行的會費之外,就是在碼頭的出工身上另賺一筆,想要在碼頭做扛包的營生,就得讓行會抽成。   那些出力的短工們能賺幾個錢?這樣的買賣就是在窮人的身上再盤剝一層皮,著實缺德。   看完了自己船行的貨船裝貨,知晚便打道回府。   進城時正好是晌午,到了繁華的街市,知晚想起祖母愛吃匯香齋的酥皮果子,便決定逛逛街市,再給祖母買糕餅回去。   雖然自己最近手頭略緊,可是跟祖母卻不能吝嗇,而且表哥那個食盒子太豐盛,知晚還有些肚脹,走一走,正好消散一下食物。   正巧有個攤位賣糖人,知晚想到嫡母的一對龍鳳胎平兒安兒,便挑了一對孫大聖和大肚八戒的糖人兒。   等她抬頭時,無意中掃到了街尾,突然目光凝住了。她看到就在街角一處不甚起眼的茶舍旁,立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人。   雖然帽子上的面紗很厚,看不清人的臉,可巧一陣風吹來,略略吹開了那女人的面紗,雖然她及時低頭並按住了面紗,可知晚一眼就認出了她是田佩蓉。   不過田佩蓉並沒有看到她,只謹慎地看了看左右,便低頭入了茶舍。   知晚低下頭倒是升起了好奇心——那茶舍看著不太雅致,生意略顯清冷,並不像是田佩蓉這等貴婦人會來消遣解悶之地。   而且此處離成府甚遠……她如此大費周章地前來這裡,是準備見誰呢   知晚想了想,轉身去了那茶舍斜對面的一間書畫鋪子,這類鋪子都有二樓墨室,茶水不限,供文人雅客鑑賞書畫之用。   她隨手點了幾幅畫,又讓凝煙掏了一兩銀子給掌柜的,算是包了二樓,讓她坐著欣賞書畫,實則是坐在了窗邊,探看著斜對麵茶舍的情形。   不一會,她便看見從一輛隨處可以租借到的驛站馬車裡跳下一個穿著長衫的男子,匆匆入了茶舍。   不過那田佩蓉到了茶舍二樓的雅間坐定之後,便有丫鬟快速掩上窗戶,知晚一時也看不清窗裡的情形。   難道田佩蓉私下裡又跟別的男人生情,在此幽會?知晚想了想方才風起時,田氏那未施粉黛,略顯蠟黃的臉,便將這個念頭給否了。   若是幽會,就算喬裝打扮,她也不會連妝容都不畫的。   而且那個男子雖然低頭看不清臉,但是看著體態肥胖還有些陰柔,倒是跟宮裡那些宦官有相類之處。   田佩蓉應該是見宮裡的什麼人吧……   既然看不到茶舍的情形,知晚便不急不慢地磕著瓜子,然後管凝煙要了隨身帶著的小銅鏡,調整好角度,將鏡子別在了自己的窗邊,然後她站起來,拉著凝煙微微側立在了窗戶口,保證那茶舍門口的人看不到自己。   不多時的功夫,那男子便出來了。當他出來時,恰好斜對面的窗戶投射來一縷刺眼的光。   那男人下意思扭身迴避,又眯著眼朝著這邊看了看。   待看清那窗邊似乎掛著銅鏡的時候,那人也沒在意,畢竟像這類店鋪窗外,掛著闢邪的八卦鏡一類的東西也很常見。   不過他徑直往這邊看時,知晚卻可以真切地看到他的臉了。   知晚的記性很好,不光背書記藥單子,就是記人的臉也是一絕。   她的腦海快速閃過,一下子便想起這個男人是誰了——他是田皇后身邊的太監秦升海!   田佩蓉是田皇后的外甥女,若是她想跟秦公公見面,隨時都可入宮一見;若是皇后傳話也可以徑直去成家。   可是兩個人卻偏偏在宮外如此遮遮掩掩地見面,就顯得很有意思了……   再說那田佩蓉,與秦公公匆匆一見之後,便上了馬車,想到秦公公方才替姑母帶的話,饒是田佩蓉的心都在微微直跳。   秦公公跟她講明了以後的行事章程。她知道裡面的利害干係,必須得小心穩妥的行事。   畢竟這是要避開宮裡御醫要行的事情……想到這,田佩蓉閉上眼睛,這麼好的機會,她若是不好好利用一番,豈不是可惜?   想到這,她的嘴角掛上了一抹冷笑。因為上次的田德修的事情,成培年與她勃然大怒,最後竟然喊出了休妻的話。   她也不是吃素的,只三言兩語就將成培年駁得沒了詞,他吃著田家的,依靠著田家,有什麼資格休妻?   成培年這幾年一直吃著稀爛的軟飯,牙口也硬不起來。可是又咽不下這口氣,乾脆連衣服箱子都搬到了妾侍的屋裡,立意要冷著她。   不過也算自己的肚子爭氣,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又有了響動,一時間成培年大喜過望,當晚她喊著腹痛,成培年就從妾侍的房裡搬了出來,摸著她的肚子讓她好生將養。   那個盛桂娘以為縱容著一雙兒女來鬧一場,就能撼動她成夫人的地位?她好不容易搶過來的成郎,可沒這麼容易放手,盛桂娘簡直是痴心妄想。   有生之年,她若不能讓盛家家破人亡,她就不配為田家之女!想到這,田佩蓉閉上眼,細想著自己接下來的籌謀。   再說知晚從書畫鋪子裡出來之後,又回去船行叫來了三個機靈的夥計,與他們細細地吩咐了一番之後,才迴轉了府中。   今天是月中十五,按照盛家的慣例,姑母他們也會從跨院過來跟著祖母一起吃晚飯。   所以就算知晚不覺得餓也要在桌邊作陪,一家老小好好的吃上一頓團圓飯。   到了晚上的時候,成天復終於會來了。   在飯桌上,他吃得有些急,桂娘看得心疼,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問身後的小廝:「少爺中午吃得太少嗎?怎麼餓成這樣?」   青硯的目光微微瞟了一下正低頭用筷子點數米粒的盛家大小姐,然後回道:「將軍太忙,落了飯頓,一直沒得空吃……」   知晚點飯的手微微一頓,忍著不去看那正沉默吃飯的英俊青年,內疚之情開始蔓延……若不是她趕他走,表哥本來應該能飽足地吃一頓的,食盒子裡那麼多的酒菜……   現在是她撐得吃不下飯,而他餓了又是那麼急,真是澇的澇,旱的旱……   想到這知晚心虛地用將飯碗扣在自己的臉上,快速扒拉起米飯來,等眾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她便說吃飽了。   恰好祖母下午吃了她買回來的果子,也吃得不多,等祖母下桌時,她順勢跟著下桌走人了。   當她的身影消失在飯廳拐角時,成天復突然撂下筷子,有些吃不下去了。   這一次他十分肯定,那個小丫頭是故意在躲著他!   平日裡大家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那小丫頭雖然話也不多,可是每次都是跟大家一起吃完才下桌的,而且他特別喜歡聽他講軍中的事情,每次都會手撐著下巴笑盈盈地聽。   可是今天她先是繃著臉回絕了他的好意,然後在飯桌上正眼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連青硯說他中午沒吃飯,都沒能讓她抬起頭來好好地看自己一眼。   不知為何,成天復的心裡突然有些發堵,不甚痛快。他覺得自己算是白疼這丫頭了,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妹妹,現在年歲大,開始分心眼兒了。   等將來嫁了人,恐怕就會將這自己這個隔著十萬八千裡的表哥盡拋在腦後了。   就在這時,飯桌上的議題又到了盛家女兒們的婚事問題上。   桂娘笑盈盈地跟香蘭說:「我請的那兩位媒婆倒是尋了幾位相宜的公子。有幾個年歲小的跟你很般配,不過他們一聽說咱們盛家有兩個姑娘,也都說依著禮數最好是先從大的開始相看,這是規矩,算不得看輕你。」   桂娘也知道香蘭心眼子小,所以先將話說透,免得埋怨她這個姑媽不一碗水端平。   香蘭卻覺得那些人家其實就是想看嫡小姐,不好意思直接說看不起庶出的姑娘,頓時不樂意地撇了撇嘴。   不過她又想到姐姐香橋曾經跟她說過還不想嫁人,有好的都要先給妹妹看,所以一時又雀躍了起來,開始詢問那些公子們的年歲家境。   成天復聽了一會兒,越聽心裡越煩,不過心裡倒是明白一點,雖然他覺得那丫頭還小,可她的確也是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了。   想到這,他騰得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飯廳。   桂娘被兒子嚇了一跳,覺得兒子好像不甚痛快,於是便叫住了青硯,問他:「天復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在外面受氣了?」   青硯覺得他家少爺受的氣沒法說,所以只能嗯了一聲後道:「……也沒有,就是……就是沒吃好飯!」   ……   知晚回到屋裡後,便坐在桌子上對帳,心裡想的卻是白日裡看見田佩蓉的事情。   她現在對這位田夫人也算是有了幾分透骨的了解,看著是個雍容大氣的人,實則滿腹的歹毒心腸。   田皇后應該了解她這個侄女品性,所以這般隱蔽地叫她去做的事兒,必定不是什麼好事。   知晚已經叫了船行的幾個夥計放下手頭的事情,輪番站崗,密切地盯著成家的宅門和後門,只將田佩蓉這幾日的行程一一仔細查問清楚,並且呈報給她。   因為得晴的事情,成家前些日子發賣了一批丫鬟婆子,包括田佩蓉的兩個貼身婢女也都賣出去了。   這田佩蓉就算是再從娘家要了幾個貼心的丫鬟,若是有要緊的事,只怕也不會放心託付給她們去做。   且看看她每日的行程,說不定能猜出這裡面的貓膩。   當年他父親的冤案田家一直在推波助瀾,跟慈寧王府為虎作倀。   現如今忠貞之臣埋骨青冢,而奸佞之人卻穩坐廟堂,知晚覺得人間世道不該是這樣的。   所以姑媽說的那些嫁人的話,她全然沒有放在心上。跟嫁人相比,如何為父親鳴冤報仇才是最要緊的。   等到知晚算完帳便洗漱一番甩身上床去了,可是心裡存著事情,一時也睡不安穩,等她正朦朧要睡去的功夫,突然聽到有石子兒磕碰窗簾的聲音。   這是……成天復慣常叫她的方式,知晚有些遲疑地起身,來到窗戶之後。   果然看到了表哥立在月下的高大身影,知晚覺得表哥是來找他算帳的,所以遲疑了一下,小聲道:「表哥若是有事兒,等明天白日再說,現在天已經黑了,我要睡去了。」   成天復並沒有說話,只是朝她擺了擺手,示意著她出來。   知晚又遲疑了一會兒,才趕緊套了一件衣服,用巾帕扎住了披散的長髮走了出來。   不過表哥看起來並非要找她月下閒談,只是一臉凝重低聲道:「有件事兒想要託付給你,不知你願不願意?」   知晚也壓低聲音問道:「什麼事兒?」   「東宮派人來了,希望你入宮看病。」   聽表哥這麼一說,知晚立刻說道:「等我去取藥箱子。」說著便快步走回了房間,等再出來時,她已經利落地換上了一身衣服,頭髮也用簪子簡單的在腦後盤上了髮髻。成天復接過了她手裡沉甸甸的藥箱子低聲道:「只你一個去,不能帶著丫鬟。」   不用表哥說,知晚也明白。平日她沒有起夜折騰丫鬟伺候茶水的習慣,所以廊下一向不留人,她院裡的丫鬟婆子都睡得沉,現在都還未醒呢!   於是她只一個人跟在了表哥的身後,悄悄地順著跨院兒的院門兒,到了表哥的院子,然後再從後門坐馬車一路悄悄而去。   等挨近了宮門,馬車卻繞了一大圈。   最近因為陛下翻修了宮中的西殿,所以西殿院牆被拆開了一段兒。雖然夜裡也有人把守,但把守之人都是成天復營下的,只要避著配守的大內禁軍,就可以進入西殿,免得在宮中進出記事本上被記一筆。   而入了西殿堂之後,東宮的人一早就在那候著了,引著成將軍和知晚一路入了東宮之內。行事甚是隱秘。   不過知晚並不奇怪。這些年裡,她也一直在給太子配藥,每隔一段時間,東宮會派人去葉城去取。很顯然,太子並不希望自己療毒的事情被外人所知。   所以在外人眼中一直苟延殘喘的太子殿下最近幾年來,毒性實則已經驅散得差不多了。   太子到底是年幼時損傷了身體,不能像普通人那樣身體康健,脈象也有些虛弱,但也不必時時煩憂著太子會隨時撒手人寰了。   成天復夜裡來尋,知晚還以為太子病體有了反覆,急著叫她來問診呢。   可沒想到太子爺正負手立在殿外等著他們,一看知晚來,便讓她入內殿給太子妃診脈。   見知晚急匆匆而來,太子妃溫婉一笑:「真是麻煩你了,夜裡還要這般為我波折一趟。」   知晚趕緊行大禮問安後,便給太子妃診脈。   這一搭脈,知晚頓時瞪大了眼睛,笑著道:「恭喜太子妃,您……這是已經有兩個月的喜脈啊!」   不過太子妃並沒有驚喜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笑著道:「得虧了你當初替我調養身子,這些年來也不斷給我送滋補驅寒的談湯藥,我也總算是能替殿下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了。」   知晚笑著繼續搭脈,診看了一會道:「脈象平穩,並無什麼不妥……太子妃可還有別的吩咐?」   太子妃微微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前些日子,宮裡的御醫來請平安脈時,我便知道自己壞了身孕……然後便是母后前來親自探看,送了我一大堆的補品吃食。不過……她曾經問過御醫,說是太子的體內有宿毒,會不會影響我腹中的胎兒。那御醫圖著自己不擔責任,便是用話兩頭堵,說了也跟沒說一樣。所以我便想起了你,想讓你替我再問問脈,只是我若白日尋你進宮,傳到了母后那裡,倒像是我不信任母后親自委派的御醫一般,這才讓你夜裡入宮一看。」   知晚聽了太子妃的疑慮,邊笑著寬慰道:「因著殿下的病情,我這幾年尋了許多古籍,研究了象尾草的毒性,它雖然會損耗中毒之人的元氣,但是只要毒素拔除乾淨,便無損綿延後代,而且太子妃您的胎像平穩,也不沒有滑胎跡象,只要日後注意,小心將養便是了。」   太子妃聽了知晚這麼一說,才徹底放心下來,等知晚又開了些適合孕婦調劑身體的方子後,便可以隨著表哥出宮裡。   當他們從宮裡出來時,已經是二更天了。   整個京城都陷入在沉睡之中,馬車的蹄子聲在寂靜的夜裡迴響,可是到了西胡同的時候,卻聽到前方吵嚷,據說是有一戶人家夜裡失盜,叫了打更人鳴鑼搜街。   成天復坐在馬車前眉頭一皺,他倒是不怕官兵詢問,但是如此一來,可能要暴露出他們剛剛從宮裡出來的事實,白白給殿下增添麻煩,更是損害了知晚的女兒名聲。   成天復抬眼一看,發現旁邊是一家客棧,便讓知晚下車,將馬車停靠在馬房裡,準備去客棧暫避一下。   像這類住店,店家慣例要問詢一堆的,可是成天復幾個金葉子遞送過去,那店家就特別有眼色地什麼都不問了。   都這個時候了,進來的乃是一位出手闊綽的俊逸公子,身後還跟著個低著頭看不清臉兒的小姑娘,這成雙成對的……店家那湖的眼睛一看就明白了。   這是未婚男女偷偷夜裡跑出來幽會了,所以他很有眼色地對提出開兩間房的成天復道:「這位公子,小店只剩下一間房了,你看……」   此時店外街道的嘈雜聲漸大,成天復知道若是被那些官兵看見,必生波瀾,而且對知晚的名聲大損,所以顧不得許多,只領了房牌子便帶著知晚快速上了樓去。   那店家還賊兮兮地探頭衝著樓梯處說道:「我們小店夜裡也供熱水,方便得很,客官只管放心盡興玩耍……」   就在他們入了房間時,就聽那樓下有官兵進來詢問,可詢問店家可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來投店。   那店家手裡還捏著金葉子呢,自然是拿人手短地代為遮掩道:「小店裡住的都是拿了官府牒文入城辦事的外鄉客,並無什麼可疑的人來。」   樓下交涉的時候,成天復將頭附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兒,便直起身子,可他一低頭卻看見小表妹也緊貼著房門,正緊張地聽著樓下的動靜。   不一會樓下的聲音減小,那些官兵走了之後,成天復順著半掩的窗戶往樓下一看,街道上還有三兩個官兵在來回搜蕩,眼下還不能著急出去。   可是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算無人知道,也與禮大不相合。   成天復一時躊躇,想著轉身出去,將房間留給表妹,實在不行他就在樓下的茶室裡喝上半宿茶。   不過知晚聽到表哥要出去,卻想到現在已經入秋,夜裡透著寒涼,若是表哥受寒,豈不是影響秋考?   剛才他們在前廳處問詢的時候就感覺到有些冷意,而這屋子裡擺著炭盆子,比前廳暖和多了。   相比於成天復,她倒是沒有那麼多的顧慮。畢竟她從來沒有當自己是閨閣裡的名門千金,現在無人,表哥乃是正人君子,她又不打算睡下休息,總不能將表哥轟攆出去,讓他受凍吧。   所以她叫住了表哥後,四下看看,當看到桌上擺著一副棋盤時,便笑著說道:「既然一時出不去,表哥跟我殺上幾盤消磨下時光吧。剛才那店家不也說了,夜裡供著熱水,我們可以沏一壺茶提神,放心玩耍。」   成天復雖然不似金世子那般花心,處處留情,但也不是無知少男,那書院同窗們私下裡沒少私下流轉一些開解風情的畫本子,他也是看過一些的。   所以他篤定店家所說的玩耍……跟表妹理解的玩耍絕對不是一回事兒。   第64章   聽表妹這麼天真一說,成天復忍不住笑了一下。   知晚不知表哥突然在笑什麼。   不過他薄唇微啟,笑得微微露齒時真是迷人英挺,可惜這裡不是茶宴貴女雲集的場合,不然表哥豈不是又要迷倒一群姑娘?   她一邊分神胡想著,一邊將棋盤子擺好,歪頭對表哥說:「來呀,讓我看看表哥你最近幾年棋藝可大有長進?」   成天復沉默了一會兒,便走了過去,坐在了知晚的對面。在這略顯清冷的秋夜裡,兩個人對坐在桌子前,開始下起了棋局。   當然,他們下得並不是圍棋,依舊是知晚最擅長的五子棋。   成天復有些無聊地想,自己現在居然居然還有陪著小孩子玩這個的心思。   不過兩個人都夠聰明,就算五子棋也能殺出千軍萬馬的威風。   知晚一邊下一邊想著白天的事情,又看了看表哥,試探地問:「如今……那位以後了身孕,對朝前可會有影響?」   成天復看了她一眼,然後說道:「若是男孩,便是嫡系一脈有後,正位穩固……」   因為身在客店,他們倆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及「宮中太子」一類的詞彙,可是彼此都明白話裡的意思。   若是太子妃能誕下男嬰,便是太子一系有後,加之先皇后陳家的扶持,太子承嗣便固若金湯。   所以太子妃之所以深夜喚她入宮,實在是因為腹中的那一點骨血太珍貴了,對那胎兒虎視眈眈的,大有人在,不得不防。   想到這,知晚便說了白日裡撞見了田佩蓉與秦升海密會之事。   成天復擰眉想了一下,說道:「你店裡的那幾個夥計也探聽不到什麼,可以將人撤了。我自有門路,去監視那田氏的行蹤。」   知晚乖巧地點了點頭。她的那些夥計也只不過能盯梢而已,若是表哥派人出去,一定更管用。   二人這麼一邊說上幾句,一邊下棋,過了一會,便都不說話了。   知晚一直沒睡,白日又走了許多路,如此忙碌了一夜後,有些困意上湧,竟然連連錯棋,被表哥贏了兩盤。   也不知什麼時候,當成天復在乍然起跳的燈花裡慢慢落下一子時,才發覺窗外街上的人語聲漸漸消散了。   他站立起來朝著窗外看了看,也不知那些官差有沒有尋到人,反正都已經走散了。   待他回頭想喚知晚下樓時,才發現那小姑娘就在方才等棋的功夫,竟然趴伏在了桌面上,酣然睡著了。   成天復一時失笑,走過去低頭看著她沉沉的睡顏。   只見她彎著纖細的胳膊,趴在桌子上。玉琢一般的手腕半露在寬大的衣袖外,粉嫩的臉兒就似貓兒一樣便蜷縮在臂彎裡,雙目安然閉合,彎長的睫毛如扇,半啟的櫻唇發出有規律的呼吸聲,竟然已經深睡,讓人不忍打擾。   成天復低頭看了一會兒,便拿起他放在椅子上的披風,輕輕地蓋在了她的身上。既然她睡得正舒服,叫她起來反倒不好,倒不如讓她睡一會兒,等天色快亮時再叫起她一起回家。   可待挨得近時,他微微低頭就聞到了她身上的馨香,看得見她枕著的側顏……不知不覺黃毛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沉魚落雁,此刻如醉臥美人,跳動的燈光映襯得她的肌膚漾著暖意的光……   成天復忽然覺得呼吸微微一緊,騰地坐了下來,儘量不去看在對面酣睡的小姑娘,只窮極無聊,用修長的手指捏著棋子,一點點壘砌成塔。   不過百無聊賴地搭了一會,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又滑向一旁小姑娘酣睡的面龐。   目光凝滯時,他心不在焉地想著:她這樣不防備人,就這麼毫無戒備地睡了?還真是個小孩子,若是這間屋子裡是旁的男人,看著這樣嬌憨傻睡的姑娘,該是何等兇險?她連店家的不懷好意的笑話都聽不懂,母親她們卻張羅著讓她嫁人,雖然看著滿腦子的生意,好似十分的精明,可在男女之事上,這丫頭還不如得晴懂得多……這樣下去,她必定是要被男人騙的……若是壞男人騙了,又該如何是好?   這思緒流轉之間便如野馬奔放,一時竟想到她身穿花嫁衣裳,嘴角含笑,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毛頭小子認識了幾日便牽上了花轎。   他阻攔著她,語重心長地告訴她女子的婚姻當謹慎。   可她竟然半抬著下巴,與他嗆聲道:「我就是要嫁人,你又不是我的親哥哥,管得著嗎?」   雖然只是臆想,成天復還是被腦海裡逼真的情景氣得不輕,心煩之下,忍不住用手猛地一推自己搭建好的棋塔。   這一下,譁啦啦的聲音,被推倒的棋塔也把對面的小姑娘給弄醒了。   知晚這一場睡得倒是香,只是突然地震,耳旁是棋子噼裡啪啦落地的聲音。   她猛地坐直,睡眼朦朧的抬起頭四望,當她看見對面的成天復時,有些發愣。   晃神間才想起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她立刻心虛地坐直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欣慰地發現自己沒有流口水,然後努力清醒著問道:「表哥我們可以走了嗎?」   當她說完這話時,突然發現成天復似乎滿眼的怒氣未散。   知晚一時有些茫然,不知表哥為什麼一臉不快的樣子。   就在這時,成天復冷冰冰道:「此間只有你我二人,你就這麼冒失睡著了……像話嗎?」   知晚剛剛睡醒,腦筋還有些不清醒,不過成天復從小到大地愛訓人,他訓人時是不許人頂嘴的,所以她乖巧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很不像話,然後遲疑道:「……是我不好,應該讓表哥先睡,我給你把哨才對……」   知晚直覺認為一定是表哥也困得想睡,卻礙著怕有人闖進來,才一直強撐著。這麼想來,自己的確太不體貼了,最起碼也得讓表哥先睡,才輪到她打盹啊!   可是成天復卻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一雙俊目倒是越瞪越大,咬牙切齒道:「這不是誰先睡的問題,而是你萬萬不該跟男子同處一室時睡著!」   知晚終於有些清醒了,呆愣了一下,才抓住了表哥生氣的點,於是又乖巧道:「表哥所言甚是,只是我覺得表哥並非別人,就跟自己的親哥哥一樣,一時鬆懈了……」   這般親切的話按理說,本該寬慰表哥的心腸。   可是聽她這麼一說之後,他反而胸口愈加煩悶,卻又不知為何緣由,只騰地站起身來,原地踱步了幾圈,又回身盯看著知晚,看得她心虛地以為自己又犯了什麼錯時,他才突然轉身道:「天快亮了,我們回府去吧。」   說完也不等她,自己便疾步下了樓梯。   於是趁著天際的晨曦還沒有散開,兩個人出了客店,便往馬車上走。   不過上馬車時,知晚踩著了門口的積水,腳下微微一滑,差點從馬車上摔下來,幸好表哥一把將她扶住,才沒丟人摔倒。   只是他們二人上車太匆匆,竟然沒有留意到就在街邊拐角處,一個男人正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們。   金廉元這幾日心情煩悶,在盛香橋那連連碰壁之後,隱隱生出了自暴自棄的心情。   虧得他為了她連日努力,甚至也打算效仿著成天復走一走恩科之路,以此證明自己絕非酒囊飯袋。   可是連日苦讀卻無解語佳人撫慰,恰逢好友生辰,於是幾個志趣相投的友人便聚在城外畫舫上通宵達旦地飲酒。   按照往常的慣例,金世子都是會歇宿畫舫,由著香脂軟玉為伴,可是現在他看著那些美人都覺得味如嚼蠟,乾脆酒席散去時,便乘著酒興返城。   可惜他忘了夜裡城門不開,結果跟小廝隨從們在城門口蹲坐了兩個時辰,才等到一個相熟的門官將他私放進來   金世子在城門口的馬車裡窩了一宿,渾身酸軟,所以他看天色微亮,乾脆踩著石板路信步前行,消散一下宿醉。   可萬萬沒有想到,他溜達到這處平時不太走的街道時,竟然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從客店裡出來。   一個是他傾心到幾度夢裡才能相逢的未婚妻,而另一個就是他引為知己,從來都是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的……成天復!   這兩個他絕想不到的人,竟然在如此微妙的時間裡,從客店裡走了出來,那盛小姐上馬車時還不小心滑了一下,成天復伸手扶著她的胳膊,而她則回頭朝著他燦然的笑!   有那麼一刻,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金世子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炸裂開來,只想直直衝過去抓姦問罪,可偏偏腳下生根衝不出去。   待回神時,那馬車已經跑得沒有了影蹤,不知去向了。   金世子緊握雙拳,走入了客店,徑直問店家:「方才那一對男女昨夜可共處一室?」   店家收到的金葉子威力猶在,所以見有不相干的人來問,便一臉不耐煩地說:「不知道!」   可等金世子一個大銀錠扔過去時,店家立刻眼睛冒光,咬了一口銀錠辨別了真偽後,立刻開口道:「帶著個小姑娘,嬌嫩嫩的,自然是同在一個屋子了!這夜裡還要過兩回熱水呢!」   那一刻,金世子頭頂的青筋都要爆裂出來了。   想著以前的種種,盛香橋每次面對自己時的不耐煩,竟然都有了答案——原來她一直都喜歡她的表哥!甚至可能與自己婚約尚未解除時,便跟成天復那廝暗通款曲!   遲遲才發覺的綠冠壓得人抬不起頭,被前任未婚妻和好友雙雙背叛的恥辱更是燒灼得人肝腸寸斷。   金世子騰地轉身快步走了出去,他緊握的拳頭一直沒有鬆開,指甲已經扣得掌心鮮血淋漓——成天復!盛香橋!你們都給我等著!   這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知晚並不知客店暗起的風波,她那日總算是趁著盛家上下晨起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凝煙剛好起來,進了房間沒看到小姐的身影,正犯懵的時候便看小姐走了進來。   幸好知晚平時有晨練的習慣,便說自己今日起的稍微早了些,去練了一套拳便回來了。   凝煙也沒有疑心小姐的話,只服侍小姐洗漱,可沒想到小姐洗完臉之後也不梳頭,一頭栽到床上又呼呼大睡了起來。   這一睡便是大半天的功夫。   等到下午起床時,自家船行那邊的夥計送來了信,說了那位成家的夫人今天的行程。   也無非就是出門去別的府上做客,順便再採買些東西罷了。   這做事的夥計很是細心,甚至連田佩蓉買了些什麼,都一一詳細記錄在案。   知晚來回看了幾遍,並沒看出什麼玄機。   只是發現田佩蓉曾經去過藥鋪子。不過她買的那藥也是活血一類,平平無奇之物,也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這就是一個宅門裡的富人最最普通的日常。   夥計詢問小姐,是否還要跟田佩蓉。知晚想了想說:「不必了,有人會去替了你們,你們回船行做事就行了。」   等夥計走了,知晚就一邊喝著稀粥一邊看著自己今日收到的各種信函。   有一封是慈寧王世子的,她連拆都未拆,就順手扔到了一旁的香爐子裡焚了。   不過當看到一封行會印章的書信時,她倒是先挑揀出來打開細細看了一遍。   這信函是李會長寫的,信裡的意思是希望她去船行參加一下船行的例會。   算起來,知晚入了行會也有一段時間了,可是那行會的例會從來沒有叫她去參加過。   她自己船行的掌柜也說好了。畢竟船行是跑船的買賣,而長途一類的貨船,都視女子上船為不詳,所以行會的一眾東家裡也沒有女子。   知晚覺得入鄉隨俗,應該尊重行規,便也沒有去過。沒想到今日李會長居然不顧及祖宗規矩,主動邀請她去了。   知晚覺得這裡面有點意思,於是第二天起得甚早,帶著丫鬟婆子便坐馬車去了行會的會所。   到了行會的門口時,她發現那李會長竟然領著一眾船行東家,烏泱泱一大群立在門口恭迎。   看那架勢,倒像是迎接財神一樣,看著她下馬車,一個個都眼冒金星。   其實知晚也知道這會長為何這般恭敬的態度。   以前,李會長仗著自己背靠慈寧王府這座大山,加上慈寧王掌握著運送軍資物品的便利,說一不二,底下的船行們想要接生意,必定要過李會長的關卡。而且據說李會長黑白兩道通吃,以前就有人不守規矩,不交會費,最後一趟船下來,被劫匪鬧得是家破人亡。   最近慈寧王府胃口甚大,似乎還想將手伸到海運那邊。   不過隨著秦家軍得勝歸來,天子更加倚重軍中後起新秀。   譬如採買軍資這樣的肥差事,最近的半年裡,竟然有大半都分給了表哥成天復這類後提拔起來的年輕將軍。   這行會靠的便是能包攬長途運送軍資大活,其實就是慈寧王府從軍費裡套現的工具。   可是現在那些分了差事的軍官們大都不走行會了,而是轉調京城之外的船行,不光費用低,也走得快。   因為押運軍資,護送的也都是訓練有素的官兵,那些河道兩岸的水匪也不敢來鬧。   這京城的船行的東家們自然不幹了,都到行會來鬧,問李會長是如何跟上面溝通的,不能只拿會費不幹活啊!   那李會長便拿行會的費用來卡住外地船行,讓他們知難而退,讓京城裡的幾個老船行多些活,相應地最近的會費也是水漲船高。   連帶著,就連運送軍資的外地船行也受了影響,不大願意接京城周邊的活兒。   不過聽說就在前幾日,成天復親自領兵到了河埠頭,只讓兵卒挨個排查,看誰敢卡要運送軍資的船隻,當時好像還帶走了不少行會裡的打手。   不過慈寧王府並沒有來摻和行會的事情,但是另闢蹊徑鼓動諫官參奏成天復為官不仁,打攪民生。   這類事情上了朝堂,往往是要爭吵一番。   而行會這邊也是雙管齊下。   既然朝堂是硬的,那麼李會長便來軟的,直接去軟磨硬泡盛家大小姐,指望著她代為牽線搭橋,將成將軍請到酒桌子上好好談一談。。   李會長是個生意人,覺得沒什麼不能用銀子解決的。   只要將成將軍勸服通順了,不要再為難著行會,那麼他也一樣可以給成將軍一份大大的好處。   所以今日這般隆重地與眾人出迎一個小丫頭片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先將一頂高帽子戴上再說。   知晚那夜在客店裡與表哥聊天的時候,也略略的聽了一些關於河埠頭的事情,自然明白會長的意思。   不過,李會長不懷好意送來的高帽也要看她願不願意戴,只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驚訝地問李會長為何這般。   當李會長笑著將她迎為貴賓,請她入了上座後,才流露出想讓知晚牽線搭橋的意思。   等他一說完,就看盛家大小姐竟然芙蓉香腮掛淚,眼圈通紅地用手帕捂嘴,說起了自己船行的困難。   「諸位叔公大爺,其實連我也想求成將軍給口飯吃,大家都是同行,你們也該知道我家船行的艱難。這幾個月來,都是我拿自己私房錢拼命往船行墊銀子,卻沒有什麼盈利的營生,這行會的會費又不能不付,我只能咬牙挺著,我正長個子,卻拮据得連買個肘子吃都捨不得。若是能求表哥,我自己老早就去求了,哪裡還勞煩諸位叔公大爺們開口?」   接下來就是小丫頭片子絮叨著自己的生意經,只求會長通融,減免些會費。   她說的這番話,居然說出了眾家船行的心聲。   若是少了行會的層層盤剝,他們自己船行的利潤其實也夠維持開銷,何必像現在這樣與李會長捆綁在一起,眼看著跟著行會一起沉入大海。   既然這盛家大小姐開了頭,漸漸的也有人開始附和起來,一時間行會裡面的風頭有些把控不住。   李會長今日原本是想帶著一群老少爺們給盛香橋這個小姑娘施一施壓力。   卻沒想到這小姑娘梨花帶淚的,這麼一哭,也不知怎麼的炮口便調轉向了自己。   這完全打亂了李會長原來的計劃。   在他看來,盛香橋這樣的小姑娘就是富家千金在府裡呆得憋悶了,想出來找些消遣的營生做一做。   雖然聽說這姑娘在葉城時也經營著買賣,做得是風生水起。但誰知道是她能幹,還是她手下的掌柜能幹啊?   當初這位盛家大姑娘一回來,就引得慈寧王府的世子爺出面替她說情,讓他通融一下,李會長才痛快地給她發了通行的船旗子。   所以在李會長看來,這姑娘的路數無非就是憑藉自己的花容月貌,引著爺們給她做事罷了。   今日他擺了這一場鴻門宴,原本是指望眾人齊上陣,給這小丫頭些壓力,再許些好處說一說軟話,讓小姑娘能夠出面說服她那位將軍表哥,到時候,就算那成天復不肯給慈寧王府臉面,也會給他這嬌滴滴的表妹幾分薄面吧?   若是成天復開了後門,讓盛香橋自家的船行承擔些運送軍資的差事,那就更好了。   慈寧王爺私下裡可跟他說了,只要那成天復肯給他的表妹開後門,就是落下了把柄。   到時候慈寧王在朝堂上,操縱著諫官們,就算是口水戰都能將成天復這個初出茅廬的崽子淹死!讓他永無翻身之時!   李會長原覺得憑藉自己多年的精明,這事兒並不難辦。   可萬萬沒想到,這小姑娘完全不照理出牌。   也不知是她看出了自己的打算,還是真的懼怕她的表哥,總而言之一頓哭天抹淚,不但將所有的門路都封得嚴嚴實實,還順便拐著眾人一起討伐著行會的層層盤剝,場面甚是失控。   最後李會長有些惱羞成怒,拍桌子高聲喝道:「你們都要造反不成?你們成天往運河裡跑買賣,哪個關卡不得上下打點?你們以為你們平時順順噹噹的賺錢就沒有行會的功勞嗎?少了行會的照拂,便是一路的水匪兵痞,就能將你們攔截得傾家蕩產!一個個的給臉不要臉了是不是?誰要是不服,你們家的會費就再漲一漲!」   第65章   總之,李會長的一頓吆喝才算止住了眾船行東家們的造反。   他的淫威甚久,東家們也都怕慣他了,沒有十足的把握,誰也不敢輕易得罪慈寧王府的惡犬。   知晚哭訴了一通之後,便止住眼淚,在一旁飲茶補水,冷眼看著李會長焦頭爛額地狂吠嚇唬人。   那李會長還真拿她當了傻子糊弄。   如今慈寧王府和田家都是瞪大眼睛找表哥的茬子,她自己的船行周轉不靈,都沒有跟表哥說過半分,哪裡還會拿李會長的營生麻煩表哥?   再說李會長見這個大小姐一點兒都不上道,那臉也拉得老長。   罵完了眾位東家,他轉身又三言兩語間敲打著知晚,要將她船行的會費再漲一漲。   知晚正飲著茶,用纖細的手指摩挲著一把小小的硃砂茶壺,聽了坐在對面的李會長那陰陽怪氣的說辭,她倒也不惱,只微微一笑道:「李會長,生意可不是這麼做的,您這麼下去遲早是要出大事兒啊!」   李會長冷哼了一聲,拉著長音道:「那就請盛小姐也將這話說給成將軍聽聽,我們這河埠頭上都是一家老小等著張嘴吃飯的,他將事兒做絕了,也給不給自己留後路啊!」   說完,李會長便率先起身拂袖而去。知晚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喝乾一壺好茶,然後便也離開了行會。   她心裡清楚,如果會長這麼不斷加碼的話,那船行就算是顧客盈門也是賠錢的買賣,李會長這是立意要斷了她的生路,逼著她去找表哥幫忙。   這麼想著,知晚冷笑了一聲,便走出了行會。   當她回家的時候,姑母桂娘正好出來,看見她便道:「你回來的正好,袁光達家人已經到了臨縣渡口。他家來信說,運過來的聘禮有些多,走陸路怕顛簸壞了,便想要找船運到京城。可是最近外地的船行都不能進京,想要進河埠頭就得換什麼入了行會的船。他家人生地不熟,便託人捎信給袁光達,讓他幫忙找船,你不是正開船行嗎?能不能安排一條船過去,給他們捎帶回來?」   知晚自然笑著點頭應下,又問:「一條船夠嗎?若是他家來人多,還是多派幾條船才穩妥。」   盛桂娘連苦笑都掛不住了,只看了看左右,見女兒不在,便放心埋怨道:「這邊疆僻壤窮山窩窩裡來的人就是事兒多,可能聽說兒子娶了上司的親妹妹,便將整個家底都掏空了攢嫁妝。也不知買了什麼瓶瓶罐罐的,就說怕碎,還得寫信來顯擺一下。我便是跟你私下說說,聽袁光達傳話時,我的心都堵得喘不上氣兒來,可又不能不給他家面子,派去條船應付下得了。你若派得多,害得空船去空船回,他家別疑心我們是在譏諷人。」   既然姑母這麼一說,知晚也不好辯駁,便吩咐人給船行送信,派艘最大最體面的船去。   盛桂娘言語間嫌棄著親家也是有緣由的。   她家姑娘被那個田寡婦姑侄害得如此悽慘,倉促間隨便抓壯丁一樣地定了親,京城裡滿是等著看笑話的。   尤其是成家的歪門邪風,居然拿了罪魁禍首高拿輕放,只因為田佩蓉又有了身孕,便將這事兒輕描淡寫地翻頁過去了。   當盛桂娘聽說田佩蓉又有了身孕的時候,堵得一天都沒吃下飯,只覺得她那個肚子難不成菩薩點化,真是想生便生,懷得及時,這樣以來,成家便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處置田氏了。   現在女兒要成親了,那成家還裝模作樣,送了些禮來,就連大房的錢氏也來了,說是幫著盛桂娘張羅婚事。   她嘴上說得甚好,說什麼姑娘成親時不能娘家沒人。就算成培年和盛桂娘私下裡的恩怨再多,也要暫時放一放,大人私下裡再怎麼不和,女兒成親的時候,也總是要給彼此些面子。   到時候成家的族長親戚也都會出席,算是對得晴之前所受委屈的補償。   不過成家這般,其實就是成家二爺成培年怕被人說嘴,說他不管顧自己的兒女。   盛桂娘雖然恨透了成家人,可是想到女兒成親,她父族家裡若是無人,的確又要被人背後說嘴笑話,便算給了錢氏幾分薄面,讓她在盛家的椅子上坐一坐。   可是那錢氏刺來,更多的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思,話裡話外的意思也是有些譏諷著得晴的眼皮子淺,寧可選了個兵漢子,都不肯要人家田家的少爺。   得晴當時也在場,聽了大伯母的話,毫不客氣,當場就給懟回去了:「呸,什麼狗屁的少爺?就是他們田家都不肯要的歪瓜裂棗。若是大伯和父親不滿意我這樁婚事,那成親那日也甭來裝樣子,左右我利利索索地裝幾個箱子,選個乾淨的地兒拜過祖母和母親,就此嫁人得了。省得你們成家家大業大的,擔心結下什麼小鄉裡的窮親戚!」   這話說得太不留情面,氣的錢氏當場就要拍桌子走人了,還是王芙在一旁打了圓場,將話略微拉了回來。   王芙畢竟不是得晴那樣的厲害小姑娘,總要考量大局,若是成親的時候,得晴的父族一個人也沒有,那實在是讓人笑話。   等錢氏走了以後,盛桂娘也無奈地說女兒說話太衝,若是成親時,成家一個長輩都不來,也太難看了。   那錢氏願意痛快嘴就讓她說幾句,又能怎樣?   得晴板著臉道:「袁郎說了,光彩臉面都是自己掙出來的。他將來定要出人頭地,等他做了將軍,十裡八鄉、天南海北,就連墳頭裡的親戚都能自己爬出來,何必上趕子求人似的讓他們來?」   盛桂娘當時聽得又堵心了,所謂嫁人如投胎,脫胎換骨真是幾年的光景。現如今女兒還沒嫁呢,就被袁家小子拐帶得言語粗鄙,做起白日夢來了!   那將軍就是那麼好做的?她現在只盼著女兒趕緊嫁了,而袁家來的親戚們也儘量體面些,到時候能少丟人些就阿彌託佛了。   再說知晚將船派出去後,便回院子做自己的事情。她在自己的內室旁邊還配了小藥室,這幾年潛心研究著外祖母留下的醫術,受益良多。   再加上葉城當地農莊的百姓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喜歡找她這個小郎中診治,也積累了不少的案例經驗,如今下藥配藥都很有準頭。   太子妃這幾日雖然沒有找她再入宮診脈,但是過些日子月份大了時,也一定會叫她再入宮去的,所以知晚現在調配的都是保胎穩產的藥,溫補而不會讓胎兒的個頭太大,免得太子妃到時候難產。   就在吃完晚飯後,船行那邊又來人了,先前派去縣下的人匆匆又來了,知晚本來以為就是復命而已,心想還挺快的。   可是那來人卻苦笑著說:「大小姐,您將能找的船都找來吧,袁家的聘禮實在是太多了,那一條船壓根就裝不下啊!」   啊?知晚其實也嚇了一跳,不過她派去的掌柜夥計都是辦事穩成的,不至於行那誆騙之語。   所以她連忙又讓船行聯繫船隻,都派往縣下去,可是回來的夥計估算了一下,還說船隻不夠。   沒有辦法,知晚連夜給京城相熟的船行東家寫信,請他們調撥船隻。   因為李會長搞的那一套後,京外的船都進不來,只有轉入京城的船行才能進入城外的河埠頭,也難怪初來乍到的袁家借不到船。   然後她又親自過跨院跟姑母說了袁家的事情,給姑母都下了一跳,趕緊放下手裡的繡活問:「居然一條船都裝不下?是他家來人太多,還是運來了馬牛羊?」   知晚搖搖頭,表示都不是,就是字面上的聘禮箱子太多而已。   這下盛桂娘有些坐不住了,有心想找兒子問問那個袁光達究竟家底如何,可惜兒子出去宴飲還沒有回府。   她叫得晴來問時,得晴也嚇了一跳,有些摸不著頭腦。她自覺自己嫁妝豐厚,從來沒有關心過袁光達的家底,畢竟她也認定了袁光達是貧寒子弟出身,若是老問豈不是有看輕未婚夫的意思嗎?   盛桂娘想來想去,便又奔去了母親的院子,跟母親說起袁家的事情來。   秦老太君倒是沉得住氣:「反正這個女婿是板上釘釘,定下來了。他家底單薄些,便得由得晴幫襯,若是家境康健,富庶些,兩個孩子將來的日子更好,你這個做母親的也放心些,只要不是山匪盜賊的人家就行,聘禮愛是什麼,是什麼,多少也是給兩個孩子的,你不要露出輕慢親家的心思就成了。」   老太君的話倒像是秤砣一般,穩住了盛桂娘的心思。   結果運了一夜的聘禮,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算看見袁家來人。   來者是袁光達的大哥袁明啟,也是黝黑的皮膚,身形高健的北方大漢。   他看見桂娘時,立刻抱拳行禮,同時呈遞了父親的親筆書信,大概的意思是,怕耽誤了小兒子的婚期,所以命正在南方做生意的大兒子先送來聘禮,他們夫婦二人一定趕在婚禮前到達京城。   那書信字體蒼勁,言語客氣,一看便是個有涵養的體面之人所寫。   至於聘禮為何,為什麼這麼多船也裝不下,答案也揭曉了。   原來這大哥聽說二弟要在京城置辦家宅,但是連看了幾個都不滿意,只說自己的未婚妻特別喜歡江南水居風格的宅院,所以身在江南的他乾脆大手筆,買了一套江南前朝大師的舊宅,然後請了專門的工匠將整套宅院拆解,逐一標記裝箱,運送上船,一路運到京城來。到時候只要挖地基再重新組裝,便可將江南古風的名家宅院一絲不差的移居到京城裡來。   且不說買宅院的價錢幾何,就是這一拆一搬再一裝,所耗費的錢銀便不可計數。   袁家究竟是什麼人家?竟然是這等石崇王愷鬥富的大手筆!   就連見多識廣的老太君都感覺到有些大吃一驚,趕緊請袁明啟過詢問,那袁明啟才說到,他的祖父乃是袁雷。   這一聽老太君驚異地又問了一句:「令祖父……是當年跟隨先帝爺徵討戎人立下赫赫戰功的袁雷?」   袁明啟發笑著道:「正是,只是祖父為人隨性,不願受了朝堂拘束,待戰事平定,便辭謝了先帝爺的封賞,回到家鄉開了牧場,當聽說二弟迎娶的乃是盛家的外孫女時,我父親還十分高興,直說祖父生前曾經說過盛家滿門忠烈,二弟的眼光不錯呢。」   一旁聽著的盛桂娘也傻了眼,她小時也聽祖父講過袁雷的事跡。   這位和先帝爺結下忘年之交,拜了把子的袁小王爺的一生堪比傳奇。   他當年立下赫赫戰功,卻視功名如糞土,幫助先帝爺立下大業之後,便揮手告別,去邊疆做了牧民去了。   不過先帝爺倒是還一直惦記這個異姓的小兄弟,雖然知道他不貪慕功名,卻也賜給了他異姓王的封號和賞賜無數,還將北地一大片豐茂的牧場封賞給了他。   當年關於袁小王爺的摺子書,滿天下的說書人都講過。   只是幾十年過去了,世人也漸漸忘記了北邊還有一位曾經戰功赫赫的袁王爺。   秦老太君更是萬萬沒想到,成天復麾下的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參軍竟然是那位袁王爺的孫子。   等成天復回來的時候,秦老太君特意將成天復叫了過來詢問,他可知道袁光達的身世。   成天復老實地說,起初是不知道。   不過後來,他有意給妹妹說親,曾經詢問過幾個部下的出身。那袁光達也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他當時覺得袁光達的家境太好,若是袁光達礙著自己是他的上司而勉強答應,依著妹妹的脾氣嫁過去,恐怕讓人家袁家嫌棄。   而且後來他又問了妹妹喜歡文還是武,妹妹說喜歡斯文的書生,所以就此作罷。   可是沒想到自己當初的詢問,竟然讓袁光達那小子上了心,留意上了妹妹,後來又跟他主動提了親,也被他婉言謝絕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他們倆倒是自己好上了。他這個做大哥的也只能順水推舟,順了妹妹的心意。   盛桂娘覺得這兒子實在是妖怪成了精,竟然知情不報,也不知背地裡看了自己多少笑話,便氣憤道:「誰問你那個了?你明知道那袁光達的家事,為何不告知你外祖母和我?」   成天復道:「說家事也不會讓他的臉白一些,斯文些。人便是這樣的人了,得晴如果是為情勢所迫,不得已攀上他,以後也有改口的機會,我又何必說些別的迷亂她的眼。不過這幾日見她倆甚好的樣子,應該也是相處得來。再說袁光達不也老實跟外祖母說了,他家是放牧牛羊的,無論袁家祖上再怎麼顯赫,現如今也的確是邊疆牧民,並沒有撒謊啊!」   兒子這一番冠冕堂皇,堵得盛桂娘是啞口無言,竟然有種恩科加試,女兒順利通關,而她這個當娘的沒考及格,差點拖了女兒後腿之感。   可不管怎麼說,袁光達的家世顯達,吃穿不愁,還是讓她這個當母親的覺得欣慰的。   於是桂娘前一陣子的滿臉陰雲一掃而空,再也不必閉門不出,怕遇見相熟的夫人詢問女兒的婚事了。   可是秦老太君卻不想女兒太招搖,只跟她說若是無人問,不準主動說出袁家的出身背景,在這皇城根下,凡事還是低調些好。   甚至連袁家的聘禮也是一併沒有進城,只因為袁家聘禮太多,除了搬來整套宅院之外,還有布匹家具和瓷器一類,都是袁家大哥在江南一併選買送來的。   而因為袁光達如今在城外軍營的緣故,得晴與他商量之下,新宅子也並沒有選在京城裡,而是距離兵營不遠的興山縣。等選了址之後,就可以開始搭建宅院。因為都是現成的,挖了地基,按著編好的碼子將房屋依次組裝得宜之後,便可以清掃入住。   所以那聘禮也都是暫時堆放在了興山縣,只等袁家二老過來的時候,再一併過禮。   至於新宅子的院牆和地磚,估計鋪設也不會太費時間,雖然那買來的院子小了點兒,也沒有後花園子,只簡單搭建了從江南搬運過來的假山怪石,挖了魚池,安了石桌石凳而已。   但是袁光達如今也不過是個參軍,若是院子太大,便有些德不配位,太過出挑之感,現在的大小正合適。畢竟袁家從江南搬移來一座美輪美奐的前朝古屋,便足夠讓人豔羨的了。   女兒的婚姻落在了安穩的地上,連帶著桂娘終於一掃陰霾,可以笑臉迎人了。   袁家這些年的生意鋪得甚大,據說幾乎壟斷了北邊牛羊和馬匹的生意,自然出手闊綽。   只不過他的這個弟弟不愛生意營生,只愛舞刀弄棒,當時又跟家裡吵了一架,便投軍到了成天復的麾下。   如今總算沒有辱沒祖爺爺的名頭,也算是投軍建功立業。更要緊的是,傻小子開竅知道娶媳婦了,還娶的是盛家的外孫女,女孩的哥哥乃驃騎大將軍,這可是頂正經的人家。   至於姑娘的父母和離什麼的,在袁家看來還真就是小事。   給袁大哥接風時,桂娘生怕袁家長輩不知詳情,很是為難地提醒著袁家的老大,自己乃是與夫家和離,在娘家拉扯兩個孩子過活的。   袁家大哥在酒桌上喝得興起時,聽了這話,半點都沒有遲疑道:「說句不恭謹的,這就是成家的親家二老爺自己沒看緊褲腰帶,沒本事還聊騷弄月!既然守不住自己的妻兒,丟人也是丟他自己的,與正妻嫡女何幹?我們袁家不是什麼書香門第,不講究那個。親家盛夫人眼裡不揉沙子,這便是女中的巾幗!」   在一旁作陪的盛桂娘被袁家大哥誇得心花怒放,看向袁光達的時候,也越來越順眼,竟然在一片黑漆漆的膚色裡,看出了挺山闊鼻,濃眉大眼……看得久了,居然發現自家賢婿還是很耐看的。   如今就算來了個什麼白臉的新科狀元,都沒有她家的黑女婿強!   而袁家自知這袁老二粗枝大葉的性格,也生怕成家姑娘反悔,趕緊定下來才好,加上打聽到這姑娘也是富丫頭,所以聘禮更是毫不吝嗇。   那成家的錢氏後來聽到風聲也來了兩回,看那架勢本是來看熱鬧的。   初時錢氏什麼都不知道,依舊逮到機會說說風涼話,可是再看桂娘卻是一副安穩如山,寵辱不驚的架勢,對她也是不鹹不淡,就連她說幸虧成家不計較,還願意出席得晴的婚禮,給足盛家臉面時,也是一臉不耐煩。   桂娘最後直接跟她道:「我那女婿一家子都是通情達理的,不會計較新娘子這邊是否父母雙全,若是你們府上覺得舍了好大的一張臉,有些為難的話,那不來也罷!」   說完,桂娘倒先拂袖而去,錢氏當時又是又驚又氣,心道怎麼還拿捏不住這個桂娘了?   後來,她側面打聽了盛宅跑外事的下人,才知道袁家整船整船地連綿不斷運聘禮的架勢,真是越聽越驚。   就算盛桂娘打腫臉充胖子,想要用女兒的嫁妝貼補袁家窮小子,也弄不來這種傾家蕩產的架勢啊!   待打聽到了袁家的背景之後,錢氏徹底住了嘴,只趕緊回去跟成家老大說了這隱情。   成家乃是商賈世家,老大更是鑽到錢眼子裡的,一聽說得晴要嫁的居然是北邊的大戶袁家,自然是扔了水菸袋,一骨碌爬了起來,興衝衝地跑到河埠頭去尋袁家人便要攀關係結交。   到了北邊,想要做買賣就要全憑藉人脈手腕了,若是結交了袁家,那麼對於他的生意是大有裨益。   可惜那袁家的老大不知怎麼的,對於成家人雖然也客客氣氣,卻短少了幾分結為親家的熱情,和盛家一門寡婦說話時,恭敬客氣的腔調全不一樣。   成培豐興衝衝而去,卻連碰了幾個軟釘子,後來乾脆尋不到人了,這心裡有氣,回來便跟老二好一通的抱怨。   第66章   成培年聽了女兒要嫁的居然是這等人家,自然又要跟田氏說了說。   田佩蓉聽了,心裡很不舒服,她當初撬了桂娘的姻緣才入了成家,所以成培年說些前妻好,兒女好之類的話,她便疑心成培年後悔迎娶自己,心裡滿是酸味。   現在聽到成培年說袁家竟然是不錯的人家時,她冷笑了:「也就是你那兄長眼皮子淺,只看錢銀論英雄。那袁家長輩當年若是留在朝中為官的話,還真是個與皇族王爺比肩的人物,可如今也不過是個放牧牛羊的大戶而已,有什麼可巴結的?倒是我田家乃堂堂國舅公府,你那大哥大嫂一對混蛋,跟我沒有半點恭敬。」   成培年看在田氏懷有身孕的份兒上,也不跟她計較,可看她又抖起國舅女兒的威風來,不甚順眼,加上在自家內宅子裡,便說些閒話:「聽宮裡傳出信兒來,東宮太子妃可也有身孕了。雖則這太子也是你姑母皇后的親兒子,可是誰不知道,他心裡是拿已故的陳皇后為親娘。現如今他的正妃也是陳家的姑娘,只怕等你姑母當了太后,那國舅爺的威風便要換個人耍耍了。」   田佩蓉狠狠瞪了成培年一眼,卻也心知他說的可不是風涼話,而是實情。宮裡誰不知道,皇后與太子並不親厚。   畢竟當初太子在襁褓裡時,便被抱到了已故陳皇后那裡撫養,等回到她姑母這邊的時候,孩子已經大了,怎麼圍攏都沒熱乎氣了,田皇后沒少因為這個恨恨咒罵已死的先皇后。   想到這,她問到:「明日皇后召見,就要入宮去給太子妃的孩兒納縫百家衣了,各家也要呈現給東宮賀禮,不知道盛家的丫頭們都備下的什麼?」   她之前藉口不好重樣子,讓錢氏去盛家那邊幫忙的時候留意一下。   成培年得了她的叮囑,也問過大嫂了,可惜錢氏去那邊時,那邊的人都防備她跟賊一般,她每次都是在前廳溫熱了板凳就走人,也打聽不到這些個。   田佩蓉聽了冷冷哼了一聲,手裡摸著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   再說知晚前幾天前跟著袁家大爺嘀嘀咕咕,然後一起去河埠頭,接下來的這幾日更是早出晚歸,不大跟家裡的人碰面,似乎在外面忙得焦頭爛額的。   今日她倒是回來得早。不過她去給祖母問安的時候,只見香蘭和得晴也在,香蘭正興奮地說著衣服如何搭配首飾呢。   等一問才知,原來是宮裡派人來傳,說是為了慶祝太子妃終於懷下子嗣,京城裡的貴婦要像以往那般,明日入宮為太子妃的胎兒祈福縫補百納服。   知晚一時想起,當初皇后懷孕的時候,她也陪著嫡母王氏入宮去繡這個來著。   盛家從鄉下回來這麼久,一直未得皇后召見。   畢竟像盛家這樣,已經沒有子弟在朝中為官的沒落之家,也不會入皇后的法眼,大都漸漸失寵,不得再入宮門。   可是這次皇后派人突然召見,著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也算是給逝去的盛老爺一個薄面罷了。   不同於香蘭的興奮,知晚一聽便是眉頭微微一皺,覺得這是鴻門之宴。   上次那個田德修的事情,雖然在圓滑府尹大人的主導之下,溫水和稀泥,可是她後來聽說那田德修到底落下了個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那個庶出的爹爹還回田家鬧了好大一場,直說自己兒子被田佩蓉當了筏子用,如今兒子殘疾了,家裡不能不管。   也不知田賢鍾是如何擺平這一場風波的。   雖然田賢鍾平日裡可能都忘了那些分府出去的庶子庶孫們,但成天復那一鬧,將田家的臉都丟光了,也不知他會不會跟皇后告狀。   現在田皇后突然召集盛家這樣已經門庭冷落的人家入宮,自然也不會是什麼好事兒。   王芙是向來不愛入宮的。當年她在宮裡幾次受辱,看見那宮門的琉璃瓦都覺得牙疼。   至於桂娘也接到了皇后的帖子,可她也心煩著自己的女兒跟田家的庶孫惹出來的是非,覺得這入宮進去絕沒有什麼好事情。   秦老太君聽了之後,微微嘆氣道:「天復那孩子如今得陛下隆寵,後宮之人應該也會顧忌著些。既然皇后下了帖子,你們不能不去。畢竟我們盛家是老臣家眷,三年前也是糟了橫禍,那皇后心裡再有怨氣,總也要給你們留上幾分薄面,不然必定要被人認定是薄待故臣家眷。到時候皇后若是要痛快嘴,給臉子說了什麼難聽的,你們生受著就是了。」   香蘭因為是庶女,以前幾乎沒有入宮的機會,原本對入宮的事情很是雀躍,可是聽著家裡的長輩們她們細說,也是心生怯意,至此便打算裝病不去了。   不過得晴和香橋是嫡女,不能不去。   得晴的臉色不好,但也只能準備衣服入宮,知晚看了小聲道:「到時候我跟著你,沒事的。」   得晴苦笑了一下:「跟田家結仇的事情原本就因我而起,別連累你和舅媽就好,不用你替我擋著。」   知晚笑了笑,替得晴將髮釵戴上道:「若是皇后罰跪,由我陪著你,也免了孤單……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得晴拉著知晚的手,衝著自己的小姐妹苦笑了一下,又振作起來:「我家袁郎說了,若是宮裡不放我出來,他就扛著先帝爺當年賜給祖父的長槍去陛下那討我,我沒什麼好怕的!」   知晚也笑了,這得晴如今張口閉口都是她家袁郎。   有底氣的姑娘就是不一樣,盛家一府的女人們,總算有個找到靠山的。   等知晚回到屋子裡時,先是讓凝煙準備好明天她入宮的衣裳,然後便看了看堆在桌上的書信。   這麼一扒拉,竟然翻出了一封字跡眼熟的信封,那信封還有驛站的火漆封印,可見是剛剛快船驛馬送回來的。   這……不是成天復的筆跡嗎?   他前些日子與袁家大郎吃完酒後,便因為公務,乘船去了英州,怎麼有閒心寫信用驛馬送回?   她怕有什麼急事,連忙拿了桌旁的銀刀拆封,抽出了信箋,那信只薄薄一張,字也只有一行——「今日公務休憩,突然憶起書房書架左二格,遺黃米餌一盒,此物甜膩易壞,吃了吧。」   信應該是三天前寫好,再寄過來的。   知晚看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表哥怎麼這般頑皮,竟然只為了一盒米糕千裡傳信。   三年筆友情誼,可是知晚發覺自己還是猜不出表哥神來一筆的套路。   她想了想,披衣服過了跨院,待來到表哥的書房時,便掌燈去看表哥的書架,果然在左二格處,放著一個盒子,上面的字跡竟然是京城有名的四色齋。   每到秋季,四色齋專為宮中御供糕餅,這黃米芙蓉餌便是他家的招牌,一盒這樣的御供糕餅,一般人可拿不到。   表哥怎麼這般粗心,竟然將這麼難得的一盒子糕餅放在書架上就走了?   因為不知表哥放了多久,知晚不好拿這個給家裡其他人吃,免得吃壞了肚腸,便打開盒子聞了聞,感覺應該還好,捻起一塊吃了起來,入口即化的口感,當真是解饞。   知晚正在長個子,對於美食毫無意志力,等吃的乾淨了,她才發現盒子上有封盒的條子,上面是封盒日期時辰——竟然是今日清晨才封盒的。   知晚一時愣住了,這才明白,這是表哥臨走前吩咐人今日一大早買了放在書架上,特意留給她吃的……   唇齒間的蜜意不斷擴散,流轉到了心底,眼中的溼意也漸止不住——因為今日……是一個叫晚晚的小姑娘降生到這個人間的日子。   不過自從與父母分離之後,這個日子便跟尋常的日子沒有什麼兩樣了……她也從來不會刻意去想。   只是去年時,她應該是在這樣容易勾起回憶的日子裡,無意中在書信裡曾跟表哥提及過。   沒想到,他竟然記住了,還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慶生……   知晚小心翼翼地拿起最後的一塊,卻有些捨不得吃,只是默默地坐在了表哥慣坐的椅子上,微笑而傷感的蜷縮起身子,抬頭靜靜地看窗外如水月光。   此時的表哥,是否也在英州抬頭仰望月亮?   第二天一大早,盛家的母女四人坐上馬車入宮去了。   得晴看著香橋有些睡不足的樣子,便笑她是不是有些恨嫁,夜裡睡不著,想著自己未來夫婿何樣?   知晚紅臉去捏得晴的嘴,一時間兩個小姑娘笑鬧著,倒是衝淡了入宮的忐忑。   這幾年,皇宮擴建了不少。陛下年事已高,卻生了些享樂之心,在西殿那邊建了戲臺和模仿前朝的飲酒賞舞的高臺。   最近戲臺子剛剛搭建好,當她們走在通往後宮的路上時,隱隱都能聽到西殿傳來的絲竹歌舞之聲。   人到老年,也許會看淡生死,也可能會更耽於享樂,看來順和帝應該是後者,他雖然年事已高,不愛女色,但是對於玩樂一道卻比以為更甚……   等一眾女眷們入了後宮,那位田皇后倒是沒有見老的樣子,又因為誕下龍子,心情舒暢,依舊豔光四射,只微笑著與眾人寒暄。   等見到了盛家女眷時,田皇后臉上的笑意更盛,笑著道:「真是有些年頭沒有見到你們了,也不知你們在葉城老家住得慣不慣。」   田皇后和顏悅色,王芙和盛桂娘的心便也漸漸放下來,微笑著與皇后應答。   成得晴這次算是有了教訓,上次因為解手落單,差點埋葬了自己的終身,所以這次臨出門前,連米粥都不曾飲過,入了殿來,也是滴水不沾,在一旁規規矩矩地坐著。   不過她們發現在府裡的憂心顯然時多餘了,一直到眾人有說有笑地分線,開始為太子妃的孩兒做小衣裳的時候,田皇后也沒有替田家腿瘸的侄孫出氣的打算。   就在這時,西殿的陛下聽曲子歸來,皇后特意請陛下過來坐一坐,順便給他看看各府呈獻的彩頭。   各府呈現之物無非是針線織物,就連金鎖玉佩都不曾有。畢竟皇孫金貴,若是自己呈獻的飾物不小心勒到皇孫,那可罪過不小。   這些貴婦人心裡都有數,送些肚兜,尿墊子一類的,繡些吉祥如意應景討彩頭便是了,畢竟到最後,這些東西宮裡也不會用上的。   譬如知晚呈獻的也是繡著小麒麟的襁褓而已。   陛下對於自己的這個未來嫡孫倒是很看重,居然過來很有興致地看了看,並坐下飲一杯茶水。   眾家夫人很有眼色地說些京城新近的趣聞,說給陛下聽,只聽得陛下笑吟吟的。   不過陛下的目光倒是很長久地停駐在了盛家大姑娘的身上,那目光與其說是驚豔,倒不如說是殷切懷念,也不知是想起了誰。   皇后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長久不言語的陛下,然後微微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高王妃。   高王妃正在講城外的趣聞,也不知怎麼的,就將話題轉到了河埠頭船行那裡去了。   「你們盛家雖然沒有男子在朝為官,卻威風不減,聽說前些日子,盛大姑娘船行的夥計還在河埠頭打人了……當真是招惹不起啊!」   皇后聽了這話,詫異地看向了知晚,蹙眉道:「盛大小姐,此事當真?」   就連一直心不在焉的陛下聽了這話,都狐疑地看向了柳知晚。   聽了高王妃發難,知晚倒是心裡一松,原來由頭在這裡。   相比較之下,與其拿理虧的田家侄子發難,到真不如河埠頭的船務來的名正言順,而且這種陛下也在的場合,坐實成天復縱容家眷耀武揚威,的確是一步一箭雙鵰的好棋。   這慈寧王妃故意在這樣的場合說事,是準備投靠到田皇后的麾下,一起對付成家表哥了?   想到這,她坦然承認道:「的確有這麼一回事。」   坐在高王妃旁邊的董映珠很有眼色地餵話道:「陛下聖明,曾經有旨,杜絕船霸路霸叨擾民生。盛小姐你如此行事,未免太霸道了些吧?豈不是不將陛下的聖意放在眼裡?」   她的父親董長弓剛剛復起被重用,而世子爺也解除了婚約。董映珠知道自己成為世子妃已經指日可待,這些日子來倒是一直討好地跟在高王妃的身旁,很有眼色高低。   可惜她對昔日的盛妹妹就毫無當初挽著手臂,相贈玉環簪子的情誼了。   知晚看著她的這位差點成為入府姐妹的董姐姐,微微一笑:「董小姐懂得真多。」   皇后放下手裡的針線,一臉正色道:「前些日子,朝堂上還因為河埠頭的事情,爭吵個不休,據說是成將軍執法嚴苛在……將船工打了,如今看來,你們盛家倒是跟成將軍的行事一脈相承,霸道得很啊!」   說完這話,她微微看向了一旁的陛下。順和帝耷拉著眼皮,微微沉吟一下,然後抬眼看著那盛家小姑娘。   這話明顯是要往成天復欺行霸市上引,嚇得盛桂娘和王芙都是臉色一變。   不過知晚趁著她倆說話前,倒是放下針線,施禮跪下道:「啟稟二聖,人的確是打了,可並不是我船行的夥計動手,而是船行行會的李會長派人來,要收繳我家船上的斤重費。兩邊一時言語誤會,就此爭吵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旁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太子妃倒是接話道:「哦?什麼叫斤重費?」   因為知晚表兄妹倆與東宮的交情,從未展示在人前,所以像這等場合,她與太子妃也只作不熟的樣子。   不過現在眼看這皇后挑著陛下在的時候發難,太子妃心疼這小姑娘,便適時餵話,免得她在陛下面前無法說出辯駁之詞。   聽太子妃這麼問,知晚便從容應答道:「就是船行新立的規矩,每艘船除了按月繳納的會費外,還要看貨船運送貨物的多少,若是超過了吃水線,要按斤數再繳納額外的斤數費……這裡的門道我也說不太清楚……對了,那行會的李會長乃是慈寧王府管事的侄兒,高王妃應該比我更懂裡面的門道……」   高王妃看這小丫頭居然將話往慈寧王福指使下人盤剝船行上引,也是有些惱羞成怒,冷聲打斷道:「我府上的下人成百,誰知道他們的親戚都做什麼營生?如今出了事情的是你自己開的船行,與我王府何幹?」   知晚誠惶誠恐道:「王妃說得在理,我船行的夥計也是這麼跟李會長說的,讓他別什麼都拿王府作筏子嚇唬人,慈寧王位高權重,哪裡會這般不要臉面盤剝船工的血汗錢?結果那李會長下面的人聽不慣了,就動手打了起來,我們船行的夥計不過是反手回擊而已。」   就在這時,陛下倒是開口了:「河埠頭的那場架可不是一般的陣仗啊!這兩天諫官的摺子都在說這事情。原來竟是你開的船行鬧的,聽說打傷的人不下數十個,而且都是那行會的人受了重傷,你們船行的人倒是好像沒事一般,有人說是成天復將軍調撥了軍營裡的好手給了你的船行作打手,可有此事?」   桂娘和王芙可不知道這些個烏糟事情,一時想起這兩天盛香橋忙得不見影兒,一時聽得是目瞪口呆,心說怎麼從來沒聽盛丫頭和成天復提起過?   皇后心裡卻是一陣冷笑,這事兒是前天晚上才鬧起的。   那李會長也是得了高人的指點,趁著盛家船行替那個什麼北邊來的親戚運東西的時候,立意挑起茬子,然後激得人動手。等回去的時候,又故意敲斷了幾個人的胳膊腿,抬著擔架去官府告狀去了。   不過真動起手來的時候,李會長都沒費心再加工一下手下的胳膊腿,因為那對方真是下了狠手打,一看就是練家子。   李會長大喜過望,立刻抬著十幾個人報官去了。   如今趁著陛下在,田皇后的意思是趁著這丫頭毫無防備,沒時間跟成天復串供,就將口供坐實了,也省得成天復那廝在前朝狡辯。   聽到陛下發問,知晚紅著眼圈,一臉氣憤道:「打傷人是真,可並不是成將軍派人來打的,而是自家親戚帶來押送物品的鏢師們。他們看船行的人不經允許便要去砸船上的東西,便將那上船的人給扔下去了。臣女聽了也是氣得不行,真……真恨不得自己也在現場,再扔摔幾個下去!」   這話說得皇后和高王妃面面相覷,竟然有種得來全不費工夫之感。心道:這平日裡賊精的丫頭怎麼今日說話這麼沒有分寸,竟然輕而易舉就認下了,莫不是瘋了?   順和帝聽了這話,也挑著白眉笑了一下,看著她道:「怎麼?你在鄉下這幾年是入了匪窩?還嫌下手不夠狠,要親自去打人?」   知晚半抬起小臉,一腔凜然正氣,朝著陛下再叩首道:「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成家表妹這次嫁的袁家,乃是袁雷王爺之後。他們在北方放牧多年,可心裡一直感念先帝隆恩,卻苦無機會儘儘忠心。聽聞陛下即將大壽,這次入京不光運聘禮,還運來了千裡馬作為壽禮。可那船行嚷著要將袁家後人敬獻陛下的壽禮上秤收錢,袁家鏢師氣得不行,他們在北邊小地方呆慣了,竟然不知入了京城,不光繳納官家驛站的費用,還要給什麼不知所謂的行會交錢,聽這幫混混還要秤一秤袁家人對陛下的拳拳忠心,實在不能忍,所以一時激憤便將人打了。」   因為盛家人不事張揚,這得晴要嫁的人是袁雷的後人的消息並沒有傳揚開來。那些聘禮裡也都堆積在城外新買的院子裡。   就連田佩蓉也是昨天晚上才從成培年的嘴裡知道信兒,還沒來得及往宮裡遞話呢。所以帝後二人可真不知道袁家後人入京城的消息。   袁家當年建立的是赫赫戰功,可是不慕功名灑脫離去,先帝爺在世時,對於袁王爺也是大加讚許。   如今他的後人進城,莫說打傷了幾個要過路費的混混,就算是打了皇子皇孫,陛下也得看在他家老祖宗的薄面上從輕發落。   更何況是有人要收給皇帝壽禮的過路費,這是對陛下的大不敬啊!也難怪那盛家的姑娘都說,她若在場也要衝上去打人了。   第67章   田皇后聽到這,心裡一翻,臉上倒沒有顯露出來什麼。   反正今日出頭挑事情的也是慈寧王府,她只是優雅笑著道:「成家的姑娘竟然嫁給了袁王爺的後人,真是可喜可賀……」   知晚卻苦著臉:「回稟娘娘,暫時賀不起來,前晚河埠頭來了一群子官兵,袁家大爺也被抓到牢裡去了,也不知能不能在成禮前放出來……對了,袁家大爺還吩咐我趕緊將駿馬呈給陛下,免得他被關久了,那些駿馬少了人照拂,在城外生病了……」   「簡直是胡鬧!忠良之後到了京城之下,竟然是這等待遇?」陛下聽完之後,回頭吩咐身邊的大太監,「你趕緊去刑司讓他們將人放了,另外去將那個什麼行會的會長提審來問,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竟然連臣子送給朕的壽禮也要收取一份過路費!」   這下子,高王妃的臉色便是十分難看。   可恨那個李會長竟然不打聽清楚那批貨物的來路,只以為盛家接了肥活,便立意要給她難堪,還眼巴巴地跑到她這來,說什麼能徹底扳倒成天復,讓他不敢再染指航運。   而田家主掌刑司,原本暗示著王府,如果有合理的由頭,便可以將此案做大,讓他們只管鬧去。   畢竟成天復乃是秦家軍一系,跟田黨也不甚親近。加上成天復將田家的一個庶孫傷成了瘸子,這讓田國舅大為光火,也立意要給這個新出爐的將軍一點顏色看看。   所謂三人成虎,只要將成天復的官聲搞臭,他日後在朝堂上想更進一層樓也舉步維艱。   更何況恩科在即,就算他才高八鬥,可是庇護表親霸船霸市的惡名傳揚開,就讓他與殿試頭名無緣。   原本王府和田家各有算計,事成之後各拿各的好處。   這下可好,原本是去碰瓷訛人的,沒想到憑空冒出了什麼袁王爺的後人,打傷了十幾個人都變得有理有據,正大光明。   陛下一向注重自己的賢君之名,豈肯讓袁王爺這樣名滿天下的名臣之後受委屈?   當知晚得了陛下的隆恩,免禮賜座回到座位上時,周圍的笑臉驟然真誠了不少,眾家夫人千金一個個是笑逐顏開地給盛家和成家兩母女道賀!   那田佩蓉看見自己皇后姑母的眼神橫過來時,也是暗暗叫苦,心知姑母一定是抱怨自己知情不報。   可她真的是昨晚才知道,而且這幾日她一直忙著別的事情,哪裡知道皇后與高王妃在這裡給盛家丫頭做了繩套?   這甩了半天繩子,卻沒套住狼崽子了怨不得她!   接下來,陛下倒是和顏悅色地問盛家大丫頭一些問題,知晚向來是拍馬捧屁的好手,只逗得陛下龍顏大悅。   當離開大殿時,陛下笑容滿面,又深看了知晚幾眼,這才哼著南曲背手離去。   等從宮門裡出來的時候,王芙和桂娘的心還在狂跳,王芙連忙問長女這些都是怎麼回事。   原來前幾日知晚忙得不見人影,就是因為河埠頭鬧的這些事。   本來知晚並不想在得晴的婚事上節外生枝,所以就算行會的人一再挑釁,她也沒有像李會長所願的那般,去跟成天復告狀。   可是那日袁家大哥倒是撞見了那些行會打手們找茬的情形,袁大哥向來是走南闖北慣了的,什麼橫茬子沒見過?他跟祖上那位異姓王爺一樣,都是隨心隨性的人物,吃軟不吃硬。   若是只好言收刮點過路錢也沒有什麼,可是這幫孫子故意刁難人,袁大哥一個沒忍住,帶著手下就將這幫人扔下船去揍了。   就連聞訊趕來的李會長也被袁大哥拽著衣領,扇了幾個大耳摑子。   等知晚趕到的時候,已經痛快打完一場,那幫行會的人一看袁大哥領的都是練家子,便一口篤定是成天復派了兵卒前來給他的表妹充當打手。   當下那李會長便叫囂著報官要來拿人。   知晚沒有辦法,想請成表哥來保住袁大哥免受牢獄之苦。   可是那袁家大哥卻揮了揮手:「你還是別叫你表兄了,我聽著這意思,他們也是立意來找茬的,是我一時衝動,給你們添麻煩,左右就是賠償醫藥錢銀,大不了我去蹲幾天牢獄就是了。你叫你表哥,豈不是正坐實了他的罪?」   知晚知道袁大哥說得有道理,可是若是就這麼忍氣吞聲,白白讓李會長那等子船霸無賴鬧一場也是心有不甘。   當時知晚船上船下的走了幾圈,正好看見了幾批毛管雪亮的駿馬,便問袁大哥這些馬是預備做什麼的。   袁家大哥老老實實地說:「這是預備新人婚車,駕馬之用的,都是上好的駿馬,絕對有排面。」   結果知晚眼珠子這麼一轉,便有了主意,她告訴袁大哥吩咐下去,只統一了口徑,說這是袁家敬獻給陛下的賀禮,還特意在金馬鞍子上銘刻祝福陛下萬壽無疆的祝詞。   袁大哥聽了小丫頭的計謀,哈哈大笑,點頭說好,然後自己騎馬主動去刑司自首蹲號子去了。   他向來為人豪爽,到哪都吃得開,結果等宮裡派人去刑司的監獄見他時,他正跟刑司裡的幾個衙役一起搖著骰子吃著酒肉,熱乎乎地圍著爐子一起烤火玩兒呢.。   原本京城地頭,有些地頭蛇,船霸與路霸也是常有的事情,陛下身在高位,哪裡會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是知晚料準了他們碰瓷之後,會往表哥的身上潑髒水,原本是準備跟表哥通氣,指望著他回來時,在朝前應對發難的。   沒想到皇后如此心急,竟然跟高王妃串通著來整治她。如此倒也好了,沒有朝前那些諫官攪屎棍子,她便是一臉義憤填膺地告了御狀。   結果不出她所料,陛下震怒,派人親自去查河埠頭的事情。   那李會長為惡太多,不給人留活路,早已經是天怒人怨。   等奉旨欽差下去查問,下轎子時嚇了一大跳,只見河埠頭和道路兩旁跪滿了苦力船工,全都拉著血字橫幅,聲淚俱下的控訴著那李會長,說著他如何操縱行會盤剝打罵船工。   欽差大人許久沒見過這等民怨沸騰的場景,心道:也難怪陛下親自命人下來查,這都已經是民怨載道了!   當然這場面陣勢這麼大,背後也有知晚著人安排,推波助瀾的緣故。   但那李會長不得人心,賺起黑心錢來全不顧別人死活,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一時間牆倒眾人推。就連各家船行的東家,也紛紛自願來到欽差大人面前,控訴那李會長的種種船霸惡行。   欽差大人將這些人的話原原本本地記錄成冊上奏陛下。   順和帝雖然對臣子寬容,但是對這等為禍一方的刁民潑皮向來不留情面。   既然罪證確鑿,不殺何以平民憤?   當時一道聖旨而下,那李會長及其手下的得力爪牙便被推到了菜市口,被當街砍頭示眾。   慈寧王也沒有想到自己當初給成天復下的套子,最後全扔在了自己的臉上。   自己最得力的狗腿子,就這麼被陛下親自下旨問斬,他自然也不好為個奴才湊上去惹一身騷。   只是如此一來,來錢的財路又被堵死一條,他忍不住在府裡勃然大怒了一場,罵著自己的王妃,做事不得力,不光被田家白白利用,還給人作筏子的機會。   高王妃挨了罵,心裡也是來氣。她倒是忘了,宮裡那位何等的精明,向來慣使借刀殺人的伎倆。   難道田皇后會不知道那成家的女兒嫁給了袁王爺的後人?   田皇后那個毒婦,哪裡是在給成天復設套子,分明是要陷害她家王爺才是!   經過這一遭,京城的河埠頭總算是恢復清明。   眾家船行的東家卸掉了負擔之後,便要推選新任的會長。   有人懂眼色,張嘴就推舉盛家的大小姐,不過那大小姐卻一直對這些東家們推辭,只說他們都是叔叔,大爺,她年紀小不經事兒,像這樣帶領大家賺錢的差事太重,她可承擔不起,最終是婉言謝絕了。   最後,眾船家便挑取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成為了新任會長。   當然像以前那些負擔沉重的會費也全免了,眾家船行不過是每年交一些合理的會費,保證行會可以穩步運行即可。   搬開了行會的這一座大山,知晚的船行減負不少,而且她上次入宮時,與偌陽公主和曹玉珊等一群感情要好的知己傾談了一番,她們都對夏季去葉城釣螃蟹消暑心動不已。   有了這個引子,她在葉城的酒莊子也可以開始蓋建了。只可惜她自己的錢銀有些周轉不開,修建酒莊子的事情也要有所拖延。   從外地回來的成天復知道了,毫不遲疑地給知晚撥銀子,可知晚不想要。   他的臉色便沉下來道:「你不是官老爺,我也不是在賄賂你,為何不要?這些不也是你這三年裡賺下的銀子?」   說話時,成天復正陪著她去縣下的藥鋪子。   這兩天太子那邊讓成天復給知晚遞話,讓送些安胎靜心的補藥來,所以知晚要去自家的藥鋪子親自配好才放心。   她聽出了表哥話裡的不痛快,便笑了笑,探頭道:「我雖沒做官,可幫著表哥管了三年的家產,也一直是廉潔奉公,不曾貪佔半分,這好名聲得來不易,我當然要愛護著些……要不,我算成表哥入股吧,等賺到錢,我給表哥發紅包利錢?」   成天復看著她古靈精怪的眼兒,笑了笑:「都隨你。」   知晚趴在車廂窗戶處,歪脖看著一旁騎馬的表哥,想著他給自己備下的那一盒甜蜜賀禮,便趕緊又說道:「等表哥你生辰時,我那酒莊子一定修出樣子來,到時候,你跟姑媽和得晴她們都一起來,我給你祝賀生辰……」   成天復笑了笑,牽動韁繩催馬前行,知晚也笑著看著表哥俊逸瀟灑的背影。   凝煙在一旁伸著脖子看,雖然成天復也算是府裡的少爺,成天都能見,可是凝煙每次都有種意猶未盡,看不夠之感,只心有感觸道:「也不知將來哪個府上的小姐配得上我們成少爺……據說陛下有意將公主許配給少爺呢!」   知晚聽了一笑,心想:若將來的嫂子是偌陽公主,那冬天與她一起抽陀螺倒是方便了。   就是公主的脾氣驕橫,喜歡說上句,她一時有些想像不出來表哥哄人的樣子。   大約也是跟親爹老子一樣,繃緊了麵皮,將公主似女兒一般,訓斥得灰溜溜的吧……   待去了藥鋪子,知晚去配藥,而成天復就在藥鋪坐著飲茶等著她。   這時正是中午,來買藥的人也不多。藥鋪子最近新增了不少的夥計,他們一個個利用這個時間在門口擺開場子切藥,碾壓,到處洋溢著濃鬱的藥香。   坐了一會時,有人入了藥鋪,成天復抬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許久不曾見的金世子。   他微微蹙眉,此地並非京城,金世子就算要買藥也不必尋到這裡來。   因為知晚正在給太子妃配藥的緣故,成天復自然想到金世子此來難道是跟蹤著他們不成?   當年大舅舅被害身亡之後,成天復與金世子的友誼算是徹底擱淺,雖然不曾翻臉,但是幾年來絕無書信來往,就算回京以後,二人曾經在酒席之上見面,也不過彼此寒暄點頭罷了。   起初金世子對於小友的疏離很有意見,也曾經在同窗交際的酒桌上當面問過他,可是成天復都是反應淡淡,只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金廉元起初以為這小子有能耐了,譏諷自己是紈絝子弟,跟他這個仕途正盛的大將軍不在一條道上。   可是自從那日晨曦裡,他撞見成天復扶著自己嬌軟無力的未婚妻從客店裡出來後,他才大徹大悟——這小子豈止不跟自己在一條道兒上,這簡直是他媽的將自己生生撞下人生的正道,那個狗孫子再堂而皇之地領著他的未婚妻繼續往前撒歡兒的奔!   那天之後,金廉元失魂落魄地回來,猶如被斷了經脈的廢人,在王府裡臥床了多日。   直到自己的父王從外面怒氣衝衝地回來,將他母親狠狠責罵了一頓。他不清楚原委,只聽到了什麼「河埠頭」、「成天復」一類的說辭,頓時怒火中燒,直覺得這成天復乃是慈寧王府的煞星,與他命裡犯衝的對頭,就算他躲入王府不出,那小子也有本事噁心到他。   想到這,積壓了幾日的怨懣一下子變成了滔天的怒火,他立意要去尋成天復問個清楚,絕不當個悶頭的王八!   不過等他來尋時,恰好便看到本該公務纏身的成天復,正陪著自家表妹坐著馬車出城的情形   金世子乾脆遠遠跟在後頭,看看成天復又要帶著盛香橋去哪裡風流。   眼見著他們越走越偏僻,金世子心中的怒火也越來越盛。   平日裡看著人模狗樣,不苟言笑的成小將軍,竟然這麼會勾姑娘。   在城裡戲耍還不夠,又邀約著出來野外遊玩,也難怪像盛香橋這樣年紀小沒見識的小姑娘,被這孫子輕易勾搭上手。   世子爺的滔天怒火一直燃燒到了藥鋪門口,這才略略熄滅一些,看樣子是盛香橋去藥鋪辦事兒而成天復只是作陪。   可若只是辦事兒,何須勞煩驃騎將軍親自陪同?這說明二人還是關係匪淺,這才成天出雙入對。   想到這他乾脆大步邁進,要挑開亮窗跟成天復當面鑼對面鼓地談談。   當成天復抬頭微微詫異看向金世子時,金廉元鐵青著臉道:「成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成天復也想知道他來意為何,便起身跟著世子走出了藥鋪。   這一走就是半天,待知晚配好藥走出藥鋪子時,都不見表哥的身影。   一問青硯才知,原來世子爺方才尋了過來,去了藥鋪子後面不遠處的樹林子裡去了。   知晚也詫異世子為何會跟過來,想了想,她讓凝煙等在樹林外,自己則提著裙擺快步走了進去。   待走到了樹林子深處的時候,她才聽到些動靜,待挨近時,突然聽到了拳頭擊打的聲音。   知晚趕緊快走幾步,頓時嚇了一跳,表哥竟然被金廉元按在樹上照著臉在打!   原來方才兩個青年進入了樹林之後,金廉元再也按壓不住心內淤積的怒火,開門見山地問成天復是不是跟盛香橋行了苟且之事。   成天復當時只覺得金廉元在發瘋,也不知他是不是不學好,跟人食了五石散,變得狂躁胡言。   可是世子怒氣衝衝說了那日看見他與盛香橋從客店出來的隱情,若無苟且又怎會廝混一宿?   成天復眉頭緊鎖,沒想到那日竟然被人撞見。   下一刻金世子已經抬拳暴起,砸向了成天復的臉:「你還不肯承認?我一早就該品出你對香橋不對勁!你就是覬覦她甚久,該不會我們婚約還沒解除時,你便已經騙得她委身於你吧!」   可惜他一拳未到,成天復已經擋住了他的拳,同時狠狠回擊了一拳道:「你在胡言什麼?竟敢如此詆毀我表妹的清白名聲!」   這一拳打得金世子踉蹌倒退,用手指著成天復的鼻子問:「你還敢狡辯,我以前就該看出你看盛香橋的眼神不對勁!你難道不是真心喜歡盛香橋,只是跟她玩玩而已?好,那一會你到盛香橋的面前,直接告訴她,你一點都不喜歡她,對她毫無男女情誼,也省得她心甘情願被你玩弄,最後被你始亂終棄!」   成天復覺得自己問心無愧,正要開口反駁時,卻突然發現,自己似乎說不出類似一點都不喜歡盛香橋的話。   那一夜二人獨處時的情形,卻又浮在眼前,當時的自己,盯看著她的芙蓉香腮,櫻唇一點打著愣神。   有那麼一刻,的確是狂浪的心緒席捲而至,想要將她拽入自己的懷裡,然後……   金世子看到成天復突然閉口不言,一副呆呆愣神的樣子,簡直就是默認了他真的是打算玩弄一下表妹,毫無負責之意。   這下子他頓時氣湧上頭,自己視若明珠的未婚妻,卻被成天復這般玩弄,金世子再次揮拳撲向了成天復。   可這一次,成天復居然沒有躲,也不知是因為愧疚還是沒有回過神來,只生生挨了幾拳,毫無反擊之意。   恰在這時,知晚衝進了林子裡,正看見自己的表哥「挨揍」的情形,氣得她猛地衝了過來,抬腿衝著金世子的腰眼子就狠狠踹了一腳。   「混帳東西!你憑什麼打我表哥!」   金世子猝不及防,竟然被知晚這一腳踹得踉蹌栽倒在地,待他一骨碌爬起,看清來人是盛香橋時,立刻憤恨說道:「你居然還護著他!難道你以為會跟他開花結果?他不過是在玩弄你而已,是絕對不會娶你的!」   金廉元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成天復的前途一片大好。當今萬歲甚至有意在恩科之後,將掌上明珠偌陽公主許配給他。   他怎麼會自毀錦繡前程,舍了堂堂公主,而娶一個沒落家族的表妹?   若是真有意娶她為正妻,成天復這龜兒子又怎麼能壞了她的名節,勾著她去客店歇宿呢?   知晚這時也才聽出來,原來是金世子拿到了她和表哥那日去客店的把柄,心裡也是嚇了一跳。   表哥現在仕途正好,將來也要匹配一門錦繡的姻緣。若是因為誤會一場,就被這滿嘴噴糞的世子爺毀了前途,那豈不是壞菜了?如今成天復可也是他外祖母復興盛家的希望啊!   當下她靈機一動,冷聲道:「我表哥正人君子,豈會做你說的那等子勾起的事兒!我……我那日去客店……是與他人幽約,結果被表哥知道,他便去教訓我,抓我回府,這才被你看見!我表哥一向潔身自好,才不會做出你說的那等齷蹉的事情呢!」   她這話一說,樹林子裡的兩個男人同時怒吼道:「給我閉嘴!」   世子爺憤恨著這女人竟然執迷不悟,還要立意袒護成天復。   而成天復也惱著這個丫頭竟然完全不顧及自己的閨閣名節,這般詆毀自己。   知晚被兩個高大的青年吼得後退了一步,不過心裡並不後悔方才說出的話。   反正她以前也落下了私奔戲子的名聲,就算又看上了什麼男人,想要私下邀約被表哥發現也是合情合理。   總不能抖落出他們偷偷去東宮給太子妃診脈的事情,更不能讓表哥的名聲有損。   第68章   掂量了一番輕重後,她決定無視兩個男人的橫眉立目。   於是知晚泰然對著金世子道:「總之我是個什麼樣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你我已經毫無干係,你有什麼立場來鬧我表哥?他是君子,也是個好哥哥,從未做過你說的那些個勾當。難道是你父王母妃栽贓我表兄欺壓船行不成,現在又想詆毀他名聲?告訴你,現在若是鬧,只會讓人覺得是你慈寧王府居心叵測,竟然妄想潑髒水翻案……」   金世子哪有那麼多的花心思,聽到這,氣得猛地用拳捶樹:「夠了!我在你心中,就是個只會要挾人的無恥小人嗎!」   這一拳真充滿青年無畏的意氣,一時間銅缽大的拳頭被樹皮磨破,淋漓淌出了鮮血。   不過這一拳後,世子爺似乎宣洩了怒火,倒沉默起來,只氣得發抖地瞪著香橋。   知晚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地對著努力撐大眼睛的世子爺道:「……你的手應該骨裂了,要不要先去我的藥鋪子處置一下?」   世子爺當然知道自己骨折了,那一瞬間的崩裂感襲來,真如排山倒海,他這輩子都沒這麼疼過。但今日是來興師問罪,豈能哭爹喊娘地叫疼?   那一拳之後,世子爺挺直腰杆,顫抖著強撐。   可惜這般咬牙的堅強還是被這臭丫頭看出來了……一旦洩功,那手疼得也再忍不住,金廉元乾脆蹲下,託著手臂,顫音大叫起來。   最後三個人在樹林外等候的一幹隨從丫鬟驚詫的目光下,再次迴轉藥鋪。   至此,上藥的上藥,包紮的包紮。   金世子嚷著讓知晚給他上藥。   知晚本著息事寧人的心思,也想去伺候一下這位爺,順便想著如何威脅說服他閉嘴。   可是表哥卻一下子攔住了她,示意她去後廳給自己上藥。   有眼色的藥鋪郎中立刻補上,笑著哄著世子爺趕緊坐下,順便再嚇唬他若是再亂動,這手臂就要廢掉了。   當金廉元終於老老實實地在前廳由著郎中正骨綁繃帶時,知晚帶著成天復去了側藥房,一邊給他清洗傷口上藥,一邊低聲抱怨:「你不是滿身的武藝,每次跟我對打都不讓著我,怎麼叫個浪蕩子打得這般厲害?他雖是世子,可你也不該這般讓他……下作東西,不講武德,怎麼盡往你臉上打!」   說著說著,她氣得眼圈發紅,覺得方才實在不該提醒那龜兒子手裂,讓他疼死,在樹林子裡挖坑埋掉算了。   只是她紅著眼兒的樣子,映在成天復的眼中,卻成了被人污衊了清白後的委屈。   所以他坐在椅子上,半仰著頭,任憑她在他臉上塗塗抹抹,默默地看著她漸紅的眼圈,不知怎麼的,心疼得厲害。   知晚看他默不作聲,以為他還在擔憂被世子撞見的事情,便寬慰道:「表哥莫要擔心,他向來放浪形骸,又跟我一直不對付,就算他將那天的事情說出去也是空口無憑,反而被人以為他在誹謗。又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官司,哪個衙門都不會去客店提人審未婚男女的私情……大不了,我就說自己偷跑出去玩,絕不會牽連你的……」   說這話時,知晚正在給成天復塗抹臉上的傷口,也不知是不是將表哥弄疼了,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沉默了一下後開口道:「女孩家的名聲豈可玩笑?大不了,我娶你便是。」   他向來早熟,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不肯輕易許諾別人。   可方才的這一句,完全瘋魔了般,就這麼不經思考地從嘴裡跳脫出來。   說完之後,他自己都呆愣了一下,看著知晚近在咫尺的小臉兒,呼吸一緊,不知為何心也偷停了那麼一下。   知晚聽了這話,剛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待回過味來時,杏眼圓睜,微微驚愕地張開小口,心裡湧動更多的……是說不盡的感動——表哥為了維護她的名譽,竟情願做這麼大的犧牲!她今生何德何能,竟然得如此疼愛她的兄長!   感動之餘,她趕緊笑著掙脫了他的手,後退一步,尷尬地轉身翻弄架子上的藥罐子,故作輕鬆道:「哪至於如此,不過是個浪蕩世子的狂言罷了,不會有人信的。表哥……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要再說了,若是被人聽見就麻煩了……」   當她終於調適好了輕鬆的表情,轉過身來時,卻發現表哥的表情……有些冰冷的嚇人。   他半垂眼眸,冷冰冰問道:「如何麻煩?難道你有別的想嫁之人?」   知晚一向靈光的腦子被這莫名尷尬的氣氛都給凍僵了,只能順著他的問題說出心中之言:「夫君哪有兄長好?夫妻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兄妹之情才長長久久,我才不要失去你這麼好的哥哥呢。」   再說,他若是娶她,那將陛下與偌陽公主置於何地?   說完之後,知晚慢慢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這番話還算中規中矩,拍馬屁於無形。   成天復安靜地聽了她說的話,擰眉道:「難道你若嫁給我,我不會跟你長長久久,還會休了你不成?」   在今日之前,知晚與成天復談論得最多的,也無非是些生意經,再不然就是哪家糕餅鋪子好吃。   他雖然平素不苟言笑,但是偶爾也會逗一逗這個小表妹,總之,在知晚看來,就是兄長對妹妹的疼愛,相處起來也毫無壓力。   今日拜那個瘟神世子所賜,表哥跟她談論的居然是「成婚後會不會和離」這樣奇奇怪怪的話題……   知晚漲紅了臉,有些侷促地叫道:「表哥……我又不思慕你……怎麼會想什麼長長久久?」   可待她想繼續給表哥搽藥的時候,他卻突然站了起來,緊緊地盯著她,表情冰冷得像被她冒犯了一般,然後甩開門帘子出去了。   當知晚追出去的時候,表哥已經將那剛剛包紮好的世子爺拎提著衣領子扔到了王府的馬車上,不顧世子爺的約架叫囂,吩咐小廝將世子拉回去療傷。   然後成天復留下了自己的侍衛護送大小姐回府後,便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知晚知他甚深,當然知道他是帶著氣走的。   可是關鍵表哥在氣什麼啊?氣惱著他被人誤會,玷汙了君子無暇的名聲?還是氣她搽藥太用力了?   ……又或者是惱她拒絕了他的求婚?   這最後一種可能,只在腦海裡閃了影兒,便自我解嘲地抹掉了。   若她是真的盛香橋,若是厚著臉皮就此賴上表哥,也有情可原,算是親上加親。   可是無論是成天復,還是祖母,都知道她柳知晚並非真的盛家嫡女。她只不過是個家破人亡的孤女,被人牙子幾經倒手,流落到盛家吃一碗安穩飯而已。   她當有些自知之明,飯吃了也就吃了,無非是多賣些氣力還與盛家就是。   可如成天復這樣的天之驕子,於她來說,是兄長已經是高攀了……她,終歸與他不是一路的,又怎麼好如香蘭一般不知好歹,見勢便貼附上去,讓表兄騎虎難下,甩脫不掉?   那天她從縣下迴轉後,已經做好了滿京城裡謠言沸沸揚揚的準備,更準備好如何替表哥開脫。   可奇怪的是,連著幾天過去之後,她隨著姐妹出府交際時,只覺得一切風平浪靜,竟然無人在自己的背後指指點點。   不過金世子的那一雙手倒是成了眾位小姐們的談資。   據說世子爺是在京郊林子裡捕捉野兔子的時候,一個失手觸地,才受了傷的。   董小姐一臉心疼地說著世子爺的傷勢,仿若她就在現場,只一臉無奈道:「王妃跟我母親閒談時曾說最近世子用功甚深,許是要放鬆心情,便去獵兔,誰知竟然受傷了,就算如此,回去依舊閉門苦讀,王妃去勸都不管用……他是世子,壓根不必走恩科,卻用功如此,真是豪門貴子裡少見的。」   別的小姐們一聽,立刻笑著附和道:「可不是,他原本就是皇孫,卻依然如此上進,可見世子爺一旦收心養性,便是如楚莊王般一鳴驚人,他將來的世子妃可真是有福氣呢!」   畢竟京城的侯門將府的小姐們都心知肚明,這董小姐乃是內定的世子妃,大概過些日子,便能定親了吧,所以在董小姐面前恭維一下世子浪子回頭,總是錯不了的。   畢竟這位世子爺最近的確如換了人一般,大約是推掉了不如意的親事,便就此洗心革面,準備迎娶更襯心意的佳人了。   是以小姐們說完恭維之詞時,再看向舊人盛香橋,那眼神便帶了些看戲的微妙。   得晴和香蘭都聽出了那些小姐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有些替香橋難堪生氣。   香蘭更是忍不住再次小聲抱怨道:「若是祖母不給姐姐退婚,哪裡有董映珠這麼得意的光景,她是個妾!還得跟在姐姐屁股後面送鐲子送釵子呢!」   香橋倒不覺得有什麼,當一眾小姐們吹捧世子爺的一鳴驚人時,總讓她想起那位被正骨時,狼嚎一般的鬼叫,希望他未來的世子妃多給他熬些骨頭湯補一補。   不過,她真是納悶金廉元為何沒有與人說起她與表哥從客店出來的秘聞,依著他以前厭煩自己的勁頭,是絕對不會放過這等落井下石的機會的。   另外,也許是為了避嫌,表哥最近早出晚歸,自己已經許久沒見他了。   ……他當初脫口而出的那一句,果真不過是臨時起意,幸好自己沒有不識好歹。   知晚一時心裡有些茫茫然,卻不知胸口突然而至的悶意從何而來,只單手託腮,有些悵惘地嘆了一口氣。   得晴看得直搖頭,還以為她真的因為與世子爺退婚,而後悔莫及。   為了不讓她胡想,得晴趕緊朗聲道:「既然今日的詩社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主題,不如我請諸位到城外走一走可好?」   有小姐立刻附和道:「如此甚好,聽說你的未婚夫可從江南整移過來一套大師舊宅子,甚是值得賞玩,莫不如請我們提前看看,免得成禮的時候,只顧得飲酒,沒時間看!」   一時間眾人起鬨,這倒正對了得晴的心思。   這座從江南移居來的宅院經過熟手的工匠榫卯組裝,精心布置之後,的確值得炫耀一番。   與得晴交好的幾個小姐,倒是笑著阻攔道:「你還沒與袁參軍成禮,我們急著去看新宅子,這恐怕與禮不合吧。」   得晴靦腆笑說道:「若你們想看看,倒也無妨,參軍倒是曾託人傳話來,讓我領著要好的姐妹們一起來看看的,他說他是男子心粗,就算院裡有什麼短缺不周到的,也覺察不出,還不如讓我與要好的閨交姐妹們來看看,若是短缺了什麼,便都記在單子上,到時候交由新僱來的管家,讓他通通補齊就是了。」   這等還沒過門兒就將老婆寵上天的樣子,果然得了一眾小姐們的讚嘆。   一時間,竟然隱隱搶去了董映珠的風頭,顯得她與世子爺即將到來的良緣也不那麼金貴了。   只讓董小姐微微不悅地冷哼了幾聲。   於是這些小姐們便三兩成群出了茶舍,紛紛上車出城而去,待到了地方,果然一座江南風韻的古宅出現在眾人眼前,襯著蜿蜒的河水,甚是有意境。   接下來的時光裡,大家看的也不是有沒有短缺物件,而是讚嘆江南人久居安逸,將起居琢磨細透之處,屋簷房脊都與北地京城的風尚不同,透著別致典雅。   可是香蘭又有點發酸。   她故意拉著知晚走在了後面,小聲地跟姐姐嘀咕道:「依著我看就是來顯擺來了,不過是個宅子罷了,有什麼可炫耀的?也不怕被別府的小姐笑話。」   知晚看看她笑著說:「這宅子乃是前朝名士會風先生的故居,大部分屋舍也是他親自設計的,所用的木材名貴,價格不菲,更何況這屋舍的雕梁畫作也皆是先生與友人的真跡。單是截取下來一塊兒來都能賣出天價,而如今更是買來的整宅子從南地遷移過來。若是沒有這等相當的財力去笑話人,可顯不出自己的清高,只是泛酸罷了。」   而且得晴自己就不缺錢銀,如今誤打誤撞找的夫家也是大戶,雖然相較之下,得晴的陪嫁略遜於夫家,可也算不得誰攀附了誰的財勢。   依著知晚看,得晴倒不是在炫耀錢銀,而是炫耀未來夫婿對她的看重才是。   畢竟前一陣子,關於得晴這個富丫頭嫁給了窮光蛋的傳聞鬧得是沸沸揚揚,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背後笑話她。   如今得晴也算是揚眉吐氣,自然要舒展一口怨氣,高調地宣誓一下這姻緣的幸福。   所以聽香蘭小聲譏諷,她少不得說道:「她是你表姐,你該為她高興才是,怎麼說出這種酸話來了?」   香蘭瞪了她一眼道:「姐姐你看著精明,怎麼有時候還犯傻呢?我原先還心裡納悶著表哥莫不是瘋了,竟然讓自己的親妹妹嫁給這種窮小子?現如今才明白,表哥原來是知道底細的,故意壓著不說,是怕別人跟他的妹妹搶!這到底是在防著誰?難道你心裡沒數?」   知晚聽得嘆了一口氣。盛香蘭挑唆姐姐的本事倒是一向功力不減,若是真的盛香橋只怕聽了這話又要勃然大怒,對成天復兄妹倆都生出罅隙之心了。   香蘭這分明就是在暗示著,成天復隱瞞袁參軍的身世,是怕府裡的兩個表妹跟他的親妹妹搶?   這話讓她也沒法接下去了,只能無奈拍拍香蘭的後背。對他道:「人家參軍頭從到位就是相中的得晴,為何防人?他又不是香肉,被饞嘴的狗一搶就能搶走。你這話別在得晴面前說,仔細她氣急了扇你耳光。」   香蘭瞪了姐姐一眼,疑心她在罵自己是狗子,可又沒有確鑿的證據,便將頭一扭,進屋去吃僕人拿來的糕餅去了。   待一群小姑娘逛完了宅子,準備回城的時候,出門一看,成將軍和袁參軍不知何時也來了,只在門口等著她們一起折返回城呢。   有幾位外府小姐一看到拿著馬鞭子,背手而立的成小將軍,立刻變得臉紅起來,時不時拿眼微掃一下這俊逸非凡的將軍。   而知晚也一愣,她竟然一時有些想不起,有多久沒見到表哥了。   如今看他金冠玉衣挺直地坐在馬背上,劍眉冷目的樣子時,知晚忍不住呼吸一屏,心也猛地跳動了幾下。   看來表哥已經不氣了,是不是特意來這裡接她們來了?   想到成天復終於能恢復正常,知晚真是有緩了一口氣的感覺,不由得又看了表哥幾眼。   可是表哥只與得晴和香蘭說話,並沒有看向她一眼……知晚一時有些洩氣,便徑直先上了馬車。   不一會,香蘭也上來了。不過得晴坐的是自家的馬車,並沒有與盛家姐妹同坐一輛。   等諸位小姐紛紛上了馬車,便開始往京城的官道奔去。   袁參軍很給得晴長臉,繞著得晴的馬車左右,一會問得晴渴不渴,一會又問得晴餓不餓。不是遞水袋子,就是送糕餅盒子的。   盛家姐妹的馬車就在得晴的後面。   香蘭看得心堵堵的,奈何跟姐姐香橋又產生不出同仇敵愾的共鳴,所以回程時乾脆調換了馬車,去別府的小姐馬車上坐著閒聊去了。,   知晚見她走了,落得清靜,便一個人坐在馬車裡看藥書。可是這藥書也看不進去,她總是想撩起帘子,看看側前方那個騎馬的高大身影。   如此忍了又忍,知晚突然放下書卷,小心翼翼地撩起了車帘子,想偷偷看一眼。   可沒想到,這麼一撩起帘子,正看見表哥的俊臉出現在窗邊,似乎也正想撩起車窗簾子。   知晚被措手不及,被嚇了一跳,忍不住身子往後靠了靠。   成天復看著她身子後撤的小動作時,眸光微沉,鼻尖冒著寒光,然後伸手捏著一沓信箋遞到了窗邊。   知晚抿了抿嘴,伸手接過了厚厚的信箋,有些吃不準表哥為何要給自己寫信,又為何親自遞信。   遲疑了一會,她才慢慢將信箋打開看,才發現信箋上原來記錄著跟蹤田佩蓉的這一個月來的記錄。   這原該意料之中,可是知晚覺得自己好像被晃點了一下,半天回不過神來。   她不禁自嘲一笑,若不是因為東宮的事情,只怕表哥今日也不會特意來尋她。   不過表哥這般也對,畢竟他們先前一起去客店的事情已經被人看見,自然要保持距離,避嫌一些。   他們都不是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一起說笑玩耍的年歲了……   靜下心來,她匯總一下,並無什麼不妥之處,發現這田佩蓉隔個三四天便去一趟藥店,而每次也只買一樣藥材。單看倒是沒有什麼,可是匯總在一起的時候,越琢磨越不對勁兒。   突然她靈光一閃,將田佩蓉這些日子來買的藥材一樣不落寫在一處,又用筆勾掉幾位藥性平和的藥材,想起什麼似的將藥單子匯總在一處。   等這麼一看的時候,她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撩起帘子,重重的咳嗽了一聲。就在她馬車的側前方騎馬的成天復聞聲回過頭來看她。   她連忙揮手示意著表哥過來。   當成天復挨近時,她低聲說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事兒嗎?我覺著她似乎在配著墮胎之藥……」   成天復的眼睛,微微一眯,揮手讓知晚的馬車停了下來。   因為她的馬車在隊伍最後,前面的馬車還在繼續前行。並沒有發現異樣。   成天復簡短地對她說:「他們並不在城中,而是在外散心,距離此地並不太遠,不過必須快馬前行,你得與我同去,可你又不會騎馬,一會與我同乘一匹……可以嗎?」   太子和太子妃就在距離此處不遠的行宮,若有不妥,當快些前往。   知晚知道眼下牽涉大西王朝皇儲承嗣的大事。   都這個節骨眼兒了,太子妃腹中的胎兒命懸一線,哪裡還顧上什麼男女大防?   她連忙點頭,然後回身對馬車裡的凝煙小聲道:「一會你讓人到前面遞話,就跟得晴她們說我藥鋪子有事,去縣下辦事去了,你讓車夫將車趕到縣下的藥鋪子,在那等我回來。」   凝煙知道自己伺候的這位小姐主意賊大,眼下說不定又跟表少爺密謀了什麼機密事情,只急切地低聲道:「小姐,那你可快回來,要是回去太晚,光是單媽媽都能拷問死我……」   知晚笑了笑,趁著車隊前面的人不防備,偷偷跳下馬車。   成天復今日騎的是他從邊疆帶回來的一匹高頭駿馬。知晚站在馬旁,感覺還沒有馬背高。   成天復坐在馬背上,彎腰朝知晚伸出手來,示意她上馬。   知晚毫不遲疑地將手遞給表哥,下一瞬間她便被猛力地拉拽到馬背之上,坐到了成天復的身前。   當被成天復攏在懷中策馬前行的時候,知晚才後知後覺,自己方才那麼痛快地答應是有多麼的不妥。   第69章   現在秋日風大,成天復用披風將懷裡的人兒兜緊了,然後開始一路策馬前行。   知晚完全不知自己該抓牢什麼,只下意識地抓緊馬鞍子。   幸好有成天復的手臂兜住,才沒讓她掉下馬去。他低聲囑咐她摟緊了他的腰,不然他沒法加快速度。   知晚不想拖表哥的後腿,只能紅著臉側身攬住了表哥的腰,只是這樣一來,她的臉便挨著表哥的胸膛了。   這樣二人共騎,與禮大大不相合。   若是被外人看見了,只怕姑媽桂娘要哭瞎了一雙眼,被迫認下一樁不情不願的親事。   此時駿馬疾馳,風聲在耳邊颯颯作響,知晚的鼻息裡也滿是表哥身上淡淡類似檀香的味道,仿佛多呼吸一口,也成了罪過。   她只能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暗暗祈禱快些到。   不過偶爾她抬眼偷偷打量表哥時,只看見英俊的男人眉頭緊鎖,下巴緊繃的樣子,應該也覺得不妥,怕她影響了他的君子清譽吧……   幸好行宮距離此處並不太遠,馬兒得得地跑一會兒便來到了宮門前,知晚急著下馬,可是稍微動一下,卻發現表哥的手臂還在緊緊箍著她,勒得她都有些喘不上氣兒來了。   她不得不出聲提醒:「表哥……我們到了吧?」   成天復劍眉微松,終於回過心神,緩緩鬆開手臂,翻身下馬,扶著知晚也下馬來。   不過成天復並沒有急著去拍宮門,而是揮手叫來了守門的一個相熟的侍衛長與他低聲吩咐幾句之後,便從行宮的側門繞了進去。   等成天復領著知晚入宮,見到太子和太子妃的時候,太子卻對知晚道:「你不來,我也要去尋你,太子妃這幾日心煩得厲害,所以孤帶她來此散心,順便也請你把一把脈。」   當知晚的手指搭上太子妃的手腕時,細細品著便發現太子妃原來穩固的脈象好似有不穩之象。   而太子妃也說這幾日有些心煩意亂,所以太子才將她帶出東宮,到行宮來散心,由此可見,若是不安好,也是這幾日的事情。   太子久居宮中,更是年幼時中毒,在這方面最為敏感。   成天復表兄妹二人來得匆匆,便知事有蹊蹺,如今再聽知晚詢問太子妃這幾日的日常起居,便猜出了幾分。   所以他徑直問道:「盛小姐今日這般匆匆而來,可是發現了什麼不妥之處?」   知晚看了一眼成天復,一時遲疑著不知該如何與太子說她發現了他母后跟侄女之間的不對。   若是她猜錯了,便是挑撥了太子的母子情分,這話萬萬不能貿然講出,所以只說是心有不安,想要來給太子妃請個平安脈。   然後她又說道:「沒有十成把握,臣女不敢隨便妄言,還請臣女將太子妃日常起居的物品查驗一番之後,再與太子明講。」   太子緊蹙眉頭:「煩請盛小姐驗看一下,太子妃平時慣用的器物和她所吃的飲品有何不妥之處?」   今晚連忙起身,挨個地細細查看太子妃平日的貼身之物和起居飲食。那些食物和飲品倒還好,宮中入口之物都是經過層層篩查,每一步都有依據可循,平常人也很難在裡面動些什麼手腳。   只是她翻來覆去地去看太子妃的那些貼身之物,哪怕是枕頭被褥被拆開細查也都是毫無問題,壓根看不出來有何不妥之處。   一時間,知晚也找不到頭緒,她做事向來穩準,可是總是覺得這次的事情裡似乎有什麼不妥。   太子對成天復道:「看來你們頗多忌諱,不敢與我隨便說著事情的原委。只是太子妃如今也算不得年輕,生產原本就擔著無盡風險,若是有人蓄意謀害,孤便要同時痛失兩位親人,所以就算有一絲的風險,孤也願盡全力消除。不管你們說的是不是查實之事,孤都不會怪罪你們,今日之言便止於此室,絕不外傳。」   聽了太子此言,成天復終於開口說道:「臣等三緘其口,實在是拍自己一時謬誤,挑撥了殿下與皇后的母子情分,還請殿下先行贖罪……」   不過他並沒有說出是知晚那日在街市上看到了秦升海與田佩蓉的密會的事情,而是一概說成他之所見,同時又將連日來跟蹤田佩蓉的結果也盡講了出來。   顯然,成天復不願知晚隨便擔上妄議皇后的罪名,先自攬在自己的身上,直說他心有不安,才拉了表妹來替太子妃診脈。   太子的臉色微沉,半響沒有說話,太子妃看了也於心不忍,只小聲勸慰道:「也許並不是母后……」   可話到一半,她也說不下去了。自己這兩日一直心神焦躁,知晚診脈看出了病症,卻無法而知這胎躁的緣由。   若是稍有差池,太子的一點骨血便要不保……母后的心也太狠了,怎麼能如此對待自己親生兒子的骨血。   可這些抱怨,太子妃不好說,也不能說。   成天復看著太子與太子妃沉鬱不定的臉色,只跪下抱拳道:「是臣隨便臆想妄議皇后,還請殿下降罪。」   太子終於緩過神來,讓身邊的宮人過去攙扶起成天復道:「若不是你心細善察,也無法發現太子妃的胎躁有蹊蹺,雖然現在還摸不清頭緒,但是有了防備之心總還是好的。你等何罪只有,孤感激你們還來不及呢,只是太子妃現下可會有恙?」   知晚道:「既然猜到了大概的毒方,依此解毒也並不難……待臣女配了解毒的湯藥給太子妃服用,應該飲用幾日便也無妨……」   太子道:「那就有勞盛小姐,快些給太子妃安胎就是了。」   當天知晚施針,總算是讓太子妃感覺舒服了些,而給太子妃備餐之人,也經成天復的安排,換了一批可靠之人,這些人都不是宮裡出來的,與宮裡絕無聯繫,最起碼能保證太子妃在行宮中的飲食。   待入夜時,知晚隨著表哥出了行宮。這次倒沒有同騎一馬,而是坐著馬車去了藥鋪子,知晚順便配好了藥,準備拿回府裡斟酌熬製,再與行宮送去。   可是藥快熬煮好的時候,知晚出神地看著那鍋裡起浮的藥沫,過了片刻,突然伸手將熬煮的湯藥一股腦都倒掉了。   成天復立在門旁問她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輕聲道:「外祖母醫書的安胎那一章裡,有一句話便是『懷有身孕者當慎用藥』。我之前在行宮裡一直查不出什麼來,又覺得若真是田佩蓉私下裡買的那藥,藥性會更猛,不至於如太子妃那般,只微微有些反應……這般用藥真的好嗎?」   其實知晚最想自問的是,她是不是因為對田家的仇恨而蒙蔽了眼睛,太過急於定論了?   於是成天復便看著她重新打開藥抽屜,又重重關上,想要抓藥,卻又沒有頭緒的樣子。   「若是想不好,出去走一走吧。」他突然開口說道。   知晚點了點頭,便跟著成天復來到了藥鋪子的後側,當看到成天復又要帶著她共騎一馬時,知晚猶豫後悔了。   正要開口回絕散步提議時,表哥已經健臂舒展,不容分辨拉她上馬,然後一路奔馳而去。   當到達表哥上次帶她來的花海時,卻發現花兒都已經凋謝,一大片的黃花被漸漸枯萎的草叢替代。   成天復微微蹙眉,他怎麼會忘了天氣轉涼,這些花又怎麼會常開?   她的心情本就不好,他卻領她來看這等衰敗景象……也難怪她不思慕他,跟那些會慣哄女子的公子們相比,他應該顯得乏味無趣吧……   知晚看他呆愣愣看著枯海的樣子,突然噗嗤一笑,覺得表哥雖然帶兵讀書樣樣都好,但是將來一定不太會哄嫂子,帶著女子出去玩這般不用心思,必定是要鬧笑話。   既然這般,她不妨教表哥些花樣子,所以當成天復想要帶她離去的時候,她卻拉著他的衣袖子示意著他下馬。   然後她尋了棍子,蹲在在地上挖坑。   成天復也撩起衣襟蹲了下來,低聲問她:「你這是做什麼?」   知晚這時已經挖到了土裡的花種球,一邊將它放在鋪好的手帕子上,一邊笑著道:「花兒這般好看,不妨挖些花種回去種在花園的花窖子裡,等到過年落雪的時候,在溫室裡賞花也別有一番雅趣。我多挖些,表哥回去也好送人。」   成天復聽了不禁抬頭瞟了她一眼:「我要送給何人?」   知晚歪著頭道:「表哥不是該找嫂子了?到時候送給她啊!」   成天復盯看著她,淡淡道:「誰是你嫂子?」   知晚笑道:「人都說陛下很看重你,說不定表哥是要尚公主的,這宮裡年齡相當的,便是偌陽公主了,她恰好喜歡花兒,表哥送她這些,讓她用瓷盆來養,也很不錯。」   成天復看著她,突然將手裡的小土塊輕彈到了她的鼻子上,害得她一個趔趄坐在地上,她不由得捂著鼻惱道:「表哥,你幹嘛?」   成天復還是那副有些冰冷的樣子道:「都道你將盛家裡外操持打點得妥帖周到,連舅媽都盛讚家裡少了你不行……現在又來費心替我安排錦繡姻緣了?」   知晚眨了眨眼,不知為什麼突然有些發惱,突然從地上抓了一把土扔回道成天復的臉上:「你是嫌我多事了?當初你一走就是三年,我不打點,難道等你回來?至於你愛娶誰,是你的事情,我一個外姓孤女,哪敢做成將軍的主?」   他前些日子一直都不理人,今日原本以為緩和些了,沒想到又突然嘲諷人。   知晚都快要被他給氣哭了。   她出氣完畢,便等著表哥吼回來,沒想到表哥卻坐在地上,用手捂著眼睛。   以前她每次過招,使出吃奶的氣力都不能勝他半式,沒想到今日一把土灰便完勝了驃騎將軍——成天復迷眼睛了!   看著成天復一直睜不開眼睛,眼淚也順著眼角蜿蜒流下來,知晚慌了神,再顧不得慪氣,連忙去正在吃枯草的馬兒那裡卸下水壺,來替表哥衝眼睛。   可是衝了又衝,成天復卻還說眼睛不舒服,沒有辦法,知晚只能蹲在他的面前,準備幫他翻眼皮。   這時,她腳下一個沒有踩好,正踩到方才挖的土坑裡,整個人都往前傾倒,一下子栽入了成天復的懷裡。   好巧不巧的,她的嘴唇居然給表哥的……挨碰到了一處。   她甚至能嗅聞道,他微涼的薄唇上有甜酸的梅子香……他方才在藥鋪子裡一定偷吃了她放在桌子上的蜜餞梅子……   而這天馬行空的閃神之後,她直覺想要彈跳起身,可是他卻緊著手臂不放。她有些驚惶了,連忙將腦袋往後微仰,困窘說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要是有旁人在場,就便是她心機深沉,輕薄了前途錦繡的成小將軍,妄想生米煮成熟飯,不成親都不成了!   可是成天復卻不肯放手,原本被塵土迷住的眼睛也全睜開了,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嫣紅的唇。   直到知晚窘迫得似乎紅了眼圈,他才慢慢鬆了手,而知晚仿若從狼窩裡逃脫的小羊一般,拎提著裙擺,快步往前跑。   成天復騎馬追了過去,知晚卻一臉戒備道:「我……不跟你同騎……」   成天復跳下馬來,伸手將她舉到馬背上,然後淺笑著道:「好,我不騎,在下面替你牽馬。」   知晚坐在馬背上,心裡還是很慌,生怕成天復一時想不開,又要搞些負責的套路。   於是她開口道:「方才的便是意外,誰也不知,表哥不必放在心上。」   成天復抬起鳳眸瞟著她,看似漫不經心道:「你未來的夫君若是知道你曾經對別人投懷送抱,他該如何去想?」   什麼投懷送抱?這種措辭簡直是欲加之罪!   知晚故作輕鬆道:「這有什麼?不過是碰一下,我小時候跟自家表哥玩耍時,還貼過臉兒呢,要不要都記下來告知我夫君?」   成天復再次抬頭深看她,不過這一次,眼神略有些嚇人,如刀子一般橫了她一眼。   若不是章家已經被滅門,他還真想尋了那個貼臉的表哥出來,好好地看一看。   於是這般拌嘴之後,兩個人又開始誰也不理誰。   等到了藥鋪子,知晚又進去鼓搗了不一會,便將制好藥丸子遞給了成天復,而成天復則命可靠的人手,送到了行宮去。   在回去的路上,知晚都沒有怎麼說話,成天復也沒有主動與她開口。   等到回了盛家的時候,因為太晚,他們也是從後門而入。   成天復似乎將她送到門廊便想轉身離開。   知晚看著表哥不想跟她多言的樣子,忍不住出聲:「表哥,你若是生我氣,便直接說……」   成天復停住了腳步,卻並沒有轉過身來,只是頓了頓才道:「我沒有生你的氣……」   知晚看著他疏離的背影,心裡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莫名的難過,今天在花海的那一場,讓她再真切不過地意識到:她跟他都不是可以玩鬧在一處的孩子了。   可是知晚只要想到以後再也不能與他同坐在書房裡,默默無聲地相視而笑,再也不能一同月下散步,再也不會在書房的格子上收到一份隱秘香甜的生辰糕餅……她的心裡就說不出的難過。   若是她一直不必長大該有多好,那麼她就可以像個孩子一樣肆無忌憚地與表哥說話,與表哥開懷大笑。   想到這,她突然不想留在這裡讓表哥為難,只苦笑地點了點頭,便轉身快步離去。   她並不知,當她快步離去後,成天復回過身要與她說話,卻只見她的背影匆匆而去,他不由得抿了唇,久久不曾離去。   第二天,知晚準備出門時,卻意外看到府外巷子口站著帶著兩個隨從的青年,正是胳膊上吊著繃帶的金世子。   若是以往,知晚連看都不會看他一眼,不過今日她倒是頓了頓腳,不知這冒虎氣的世子爺又要來鬧什麼。   金廉元今日看著倒是比那日要冷靜一些,只是麵皮緊繃,不像往常那般吊兒郎當。   他看著裹著薄絨披風,只在兔毛圍脖裡露出小臉來的知晚,冷聲說道:「盛小姐,那日我失態了,還請盛小姐見諒。」   知晚點了點頭,且不論世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憑他跟成天復打完一架後,沒有到外面胡說八道,也要感激一二,所以她便問:「世子的手可好了一點?回頭你可以著小廝去我的藥鋪子裡取藥,有一味續骨生筋丸止痛效果不錯。」   金世子此來卻不是為了討藥來的。他冷聲說道:「我來是想問個究竟,你與你表哥之間,真的是清清白白嗎?」   知晚以前壓根都沒有留意過這位世子,只覺得他不過是個玩樂人家的浪蕩子,甚至對於成表哥跟這樣的人交好過一段時間也不得其解。   不過最近這兩次,她倒是對自己的這位前任未婚夫有個較為深入的了解。他雖然出身在虎狼之家,有個滿心毒汁的父王,但是卻自成一派,從某些角度而言,活得甚是「單純」。   像這樣沒有心眼的人,若是交友起來,也沒什麼負擔,大約像表哥那樣的聰明人,也不太願意結交八面玲瓏的朋友吧?   她不知道以前那個恨不得馬上解除婚約的世子爺,為何現在又想不開纏繞上自己,不過她並不想讓世子爺懷恨他昔日的好友。   所以想了想,她摘掉了自己的手燜子,伸出青蔥手指指天發誓道:「我與成天復清清白白,若有半點謊話,便是請天公作法,一個響雷劈下來……」   金世子其實此來,實在是心悶難耐,就是想問了個明白。   不過他本做好被盛香橋破口大罵的準備,沒想到她竟然一本正經地舉手發起毒誓來。   這下金廉元倒是慌神了,讓個嬌滴滴的佳人引天雷發毒誓,這豈是大丈夫所為?   他忍不住打斷道:「你說了,我便信,你又何必說這麼毒的誓……你放心,那晚的事情,我不會跟別人講的。」   金廉元不是傻子,他當然不會說那日在藥鋪時,隱約聽到了側室裡的說話聲,尤其是知晚的那一句「我不思慕你」,聽得最為清楚。   待看到成天復那龜兒子鐵青著臉出來時,金世子心裡其實是說不出的痛快的。   愛上盛香橋這樣遊戲人間的女子,有一樣倒是極好的,那就是她仿佛沒有心一樣,跟人玩著曖昧,卻也不會徹底愛上誰。   就算成天復是天之驕子,威風凜凜的驃騎大將軍又如何?不還是跟以前那個戲子一樣,被他的表妹玩一玩就甩了?   所以他才不會張揚盛香橋與成天復私會的事情呢,若真如此,豈不是隨了成天復的心願,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向盛香橋逼婚?   金世子倒是難得聰明一回,堅決不給自己的成兄做嫁衣!   知晚這時戴好了手燜子,客客氣氣道:「那世子爺若是無事,可否讓讓,你堵在這,我的馬車沒法過去……」   可是金世子還是沒動,只是緊抿著嘴,低聲又道:「我好像知道了當初你祖母帶著你們去了葉城三年的原因……你從不與我通信,又是你祖母出面說動陛下與我家解了婚約,是不是……都與你父親的死有關?」   知晚詫異地抬頭看著世子,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茬子來,他就算知道……也萬不該在她的面前提啊?   金廉元急切地說道:「我也是聽別人的捕風捉影之詞,莫非你們家信了,便怨恨我父親,怨恨於我,非要解除婚約……」   知晚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她收回前言,跟這樣「單純」得發蠢之人交往,有時候也是會被活活蠢死的。   盛家這樣的受害者,對兇手是誰都諱莫如深,可是兇手的兒子卻大大咧咧跑來問人,這叫她這個頂著盛家長女名頭的人該如何應答?   是朝著他臉上吐吐沫,還是掰斷他另外一隻手?   最後,她長嘆一口氣,決定走祖母韜光隱晦的路線,只平靜道:「世子您也說了,都是些捕風捉影之詞,幹嘛跑來問我?刑司不已經將兇手正法了嗎?」   說完,她便轉身回到馬車上,讓馬車駛離了巷子。   不過她坐在馬車上,順著車簾縫隙往外看時,看著那世子呆愣愣回不過神的樣子,也怪可憐的。   第70章   做兒女的都會認定自己的父母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若是世子爺有一天知道了慈寧王真正的面目,也不知是會跟慈寧王學壞,還是會繼續做那個單純玩樂的世子爺?   知晚不再去想金世子的事情,到了自己的藥鋪子之後,挑選了藥物,上稱配重之後,便裝入藥箱子,準備上車離開藥鋪子。   今年開春的時候,山東有幾處地方大旱,糧食欠收。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有不少流民朝著京城富庶的地方湧來,準備在入冬前來這裡找營生,或者尋個落腳之處。   所以縣下之處卻湧入了不少外地客,馬車前行的時候,怕撞到人,也變得慢了些。   知晚看著有不少帶著稚童討飯的女子,那些孩子面黃肌瘦,只餓得如貓兒一樣叫。   知晚看著那些孩子們,總會想起自己在人牙子窩裡挨餓的情形,頓時有些不忍看下去。   所以馬車都已經快走出縣城了,她又吩咐馬車轉了回去,準備回藥鋪子親自吩咐店夥計在街口支上一口大鍋,裡面熬製些稀粥,施給那些帶著幼童的女子熱米湯喝。   可她回去入藥房內門時,卻看見一個臉兒生的夥計正迎光舉著她先前寫藥方子時,吸墨用的墊紙在看。   顯然他是想看她先前寫的是什麼字。   知晚不動聲色地悄悄走到他身後,突然出聲道:「你在幹什麼?」   那夥計嚇得渾身一激靈,一看是盛大小姐回來了,連忙堆笑道:「小的……小的新來藥鋪子打雜,今日看小姐來配藥,便想學得些配藥的方子,讓自己上進些,還請小姐莫怪。」   知晚微微一笑:「藥房不是什麼機要大臣的書房,也沒有什麼機密,這些藥方子原也是要給配藥夥計看的,你若想看,以後可以跟掌柜的直接討要。」   那夥計連連點頭稱是,然後低頭走了出去。   知晚停在桌前凝神看著那張墊紙,突然笑了一下,然後她想了想,出來時若無其事地吩咐掌柜一會派人煮粥了之後,才又上馬車走人了。   方才那個拿著墊紙看的夥計,趁著眾人忙碌的功夫,轉身快步出了藥鋪,到斜對面兒的書畫鋪子裡借著買紙的功夫,偷偷的與掌柜耳語了幾句。   不多時,盛香橋又來藥鋪子拿了什麼藥幾經輾轉,便已經傳入了宮中。   田皇后聽到這些時,表情平靜優雅。   田佩蓉一臉敬佩地說道:「皇后娘娘真是算無遺漏,竟然一早發現這盛家姑娘與太子暗中往來,更是想到了借力打力的妙計,若是我可想不出來這樣的好法子。」   田皇后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得意的笑意,隻眼含怒意道:「東宮那一對都是養不熟的!不是自己養大的,就是你再用心對他,也隔著一層山。他若不是有心防我,為何會偷偷與盛家的丫頭私下往來,尋了盛香橋那麼一個蹩腳的郎中偷偷給他診病?」   她的那個兒子,還以為瞞得巧妙,卻不知本宮在行宮裡安插了眼線,早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的往來。   田佩蓉見皇后動怒,連忙恭維道:「皇后娘娘算無遺漏,一兩隻蝦米,又能跳得多高!不過那丫頭倒是機靈,發現了店鋪裡的耳目……」   這時,皇后娘娘才漸漸又有了笑模樣,冷笑道:「發現又如何?她拿人去審?看她寫的藥方子算得了什麼罪?那個丫頭倒是有些小聰明,據說經常給京城府宅子裡的夫人小姐們瞧病,可惜她這次大概怎麼也猜不出自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這兩天行事可還謹慎?關鍵的時候,別又給本宮出岔子!」   田佩蓉連忙道:「我這幾日一直穿梭城中的藥店,身後一直不清淨,都有人在跟著,想來是皇后娘娘的計策奏效,讓他們起了疑心。」   皇后點了點頭,冷笑一聲:「起了疑心才好,起疑心才會心慌,才會不停地想要吃藥保胎啊……」   想到她那個兒媳婦肚子裡的保不住時,才發現那個盛香橋給她的保胎丸其實是催命符,那情景真是讓人想想都痛快!   就是不知他那兒子會不會悔不當初,猜忌母后,誤信了庸醫……   那個盛香橋所配之藥的確是好東西,乃是以前宮裡流行的夏姑姑所調配的保胎丸方子,她在店鋪裡坐診時,也時常給那些孕婦開這個方子。   可惜這方子卻有些漏洞,當年田皇后還是後宮的妃子時,便利用了這個漏洞,搬倒了皇帝的得寵的妃子,一舉登上後位。   那個盛家的小丫頭也不知是從何處尋來的方子,竟然如獲至寶,就此給太子妃用上了,正好為她所用。   任誰也萬萬想不到,太子妃沐浴擦拭所用之水,乃是用了鐘乳石和幾種特殊的礦石浸泡過,又重新提純的重礦之水,正好與盛香橋所配的藥丸相衝。   水含礦泉,沐浴起來膚質細膩滑潤,更無毒性,可是一旦與那藥丸相配,沉積體內就成了毒。   雖然這樣得來的毒性慢了些,但假以時日,太子妃的腹內胎兒肯定是保不住的。   所以她就是讓太子妃心驚肉跳,處處提防著,更會拼命去吃那盛家丫頭所配的藥丸子。   到時候就算她那兒子跑到他父親的面前告御狀,最後也只能查出是盛家丫頭私配的保胎丸與太子妃體質不和,與她毫無干係。   正好藉此機會給她那個不貼心的兒子一個狠狠的教訓。   想到這,皇后心裡又是一陣冷笑。先前她攛掇著高王妃鬧了那麼一場,太子妃在人前時,還偏幫著盛家丫頭,不失時機地替盛香橋餵話,可見對那個盛香橋是有多愛護了!   那盛家丫頭這幾日頻頻配藥,但可惜萬變不離其中,都是一路的貨色,聽藥店夥計說,已經配了幾盒子的藥,都是經過成將軍手下的人送出去的。   再吃上這麼幾日,太子妃體內積毒到了一定程度便藥石枉然,那胎兒就快要保不住了。   經此一遭,希望這宮裡能清淨一下,少些煩人的螻蟻蒼蠅!   田佩蓉附和道:「太子如此與皇后生分,也是跟他娶了陳家的姑娘有關。若不是太子妃從中挑撥離間。皇后跟太子本該是母慈子孝。」   田皇后漫不經心地飲了一口茶:「所以呀,太子的嫡子不能從太子妃的肚子裡出來。不然陳家便要抓住這一根救命稻草死灰復燃了。當年陳皇后活著的時候便壓我一頭,總不能她死了,還要在我頭頂陰魂不散!我那兒子身上還有毒,這胎兒就算留下估計也不會康健。他子嗣繁衍的日子還在後頭,不急於這一時一刻。」   田佩蓉知道這是姑母皇后給自己尋得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不過姑母說得對,太子就算有一天即位,他的嫡長子也不能是陳家的姑娘所生。   這幾日,眼看著太子有些精神,都讓太子妃懷孕了,皇后便尋了她的父親入宮,商議著要將田沁霜送入東宮服侍太子。   若是太子妃「不幸」小產,那麼田沁霜勢必能補上空位,若是一朝懷了龍孫,那麼田家就此更是屹立不倒。   而盛香橋和成天復的下場可想而知。盛香橋的藥丸子出錯,殘害了皇孫龍胎,就算陛下再怎麼看重成天復,也必然下重手懲罰。   想到那盛香橋披頭散髮被人拉下去的情形,田佩蓉的心裡就是一陣的痛快。   當從宮裡出來時,婢女問她是不是要回府,田佩蓉卻笑容滿面道:「不了,先去西城的藥鋪買藥去!」   成天復不是派人跟蹤自己嗎?那就叫他們跟著好了!   小賤蹄子幾次三番在她面前耀武揚威,成天復那廝竟然還衝到她的府宅裡,當著下人的面羞辱她。   如今種種深仇便一併報了!成天復他們犯下這等罪孽,自己再好好操作一番,定要他們被砍下頭來,到時候,她腹內的孩兒就是成家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分出的家產也能收回,怎麼不叫人心裡痛快!   再說知晚始終查找不出太子妃胎位不穩的原因。   她做事情向來講究個通透,像這種心裡沒底亂下藥的事情從來沒有過,心裡一直有些不落地。沒事的時候,經常摸著外祖母的手札,希望從中汲取些力量。   外祖母書頁的第一句便是醫者名言——「醫病非難,難在疑似之辨」,可是現在她有些茫然之感,生怕自己最後「誤人」。   若是外祖母安在,該有多好……   如此心煩,再加上表哥與她避嫌,每日見面時也不像以前那樣,可以肆無忌憚的說話,總是覺得有一些尷尬。   知晚乾脆白天的時候,不在府裡呆著,只去縣下的藥鋪子再走一走。   不過今天還沒到鋪子前的時候,正看見街口支著的施捨米粥的攤子,於是她下了馬車,準備過去幫忙。   恰好有一個身體輕弱的女子,正抱著孩子拿著破碗準備去討飯。   剛剛分了一碗粥之後,轉身走了一步,正在路旁餵給自己的孩兒時,竟然被幾個身強體壯的流民一把搶了過去,然後仰脖子便喝光了。   只因為那藥膳粥子得過知晚的吩咐,若是一概全發的話,再多的粥米也不夠這些流民分配,所以熬粥的夥計只給帶孩子的女子,算是周濟一下那些可憐的孩子。   沒想到這女子卻被這幾個流民盯住,在半路攔截,行那搶劫之事。   那女子眼中含淚,懷中的小娃娃眼看著噴香的米湯只喝了一口,便被搶走,哭喊著要吃的。那女子也是氣急了,竟然衝過去要拼命,卻被那幾個流民推搡著要打人。   知晚這幾天心裡煩悶,看見這這等欺負婦孺之事更是容不得。   她小時在人牙子窩裡,不知遭受過多少這樣的欺凌,所以她走過去,不發一語,上去就將那個抬手要打人的流民胳膊反擰,一個巧勁就卸下了他的膀子,只疼得那人哎呦呦地直叫。   其他幾個一看,走過來的竟然是個粉雕玉砌的小姑娘,便紛紛尋了木棒子要過來打。   這次都沒用知晚動手,陪著她的侍衛們就奔了過來,五大三粗的漢子們幾下就將這幾個潑皮揍得屁滾尿流。   那婦人自是含淚感激這位小姐,知晚笑著道:「那粥鋪是我命人設的,你再給孩子討一碗去吧。」   那婦人趕緊作揖答謝,然後便牽著那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的女娃娃,準備去撿起破碗。   就在知晚想要走的時候,她的腳步突然頓住了,因為那個小女娃蹲下的時候,從她的衣領子裡掉出了一個布袋做的繡包。   知晚認得這個。   在她小時候,母親也給她做過跟這個一模一樣的,裡面放有凝神安氣的草藥,在秋冬多咳的季節,掛在脖子上嗅聞淡淡的藥香,可緩解乾咳之症。   母親說過,這是外祖母的獨門配方,就連那繡包都是外祖母當年親手縫補了幾個,分給自己的兒女們的。   她快走過去,蹲下仔細看那繡包,雖然它變得破舊不堪,可是上面的靈芝圖案,真的跟自己曾經有過的那個一模一樣。   她的那個早在人牙子窩時就被人一把扯下,扔到不知何處了。   可小女娃的這個一模一樣的繡包,又是從何而來?   知晚一時想不透,只能抬頭看向那女子,緊聲問道:「敢問大嫂,您孩子的繡包從何而來?」   那女子沒想到這位官家小姐會問這個,便老實道:「這個是孩子的祖母留下的老物件……」   知晚的嘴唇都微微顫抖了,她深吸一口氣又問:「敢問她的祖母是否姓夏?」   那婦人聽了,一怔之下突然臉色大變,抱起那孩兒就想走。   知晚連忙伸手拉住她,緊聲又問:「敢問娘子貴姓?」   那女人猛地甩開她,抱起孩兒便跑。   知晚提起裙擺就追,而那些侍衛們雖然不知緣由,也都跟了過來要抓那婦人,卻被知晚喝止住了。   也沒跑多遠,那婦人就跑入了一處破廟,只見一個渾身乾瘦的男人正躺在破蓆子上,身體正在微微顫抖打擺,一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在給他餵水。   那女子眼看著知晚領著侍衛緊追不放,來了這裡,只跪下哭求道:「這位小姐,我們一家子不過是逃難到此,我男人病重,命不久矣,還請小姐放過我們,不要為難我們了。」   知晚也怕嚇著她,揮手讓緊跟在她身後的丫鬟和侍衛退到破廟外,然後走了過去。   待看清那昏迷男子的臉時,知晚的眼睛越睜越大,忍不住走過去,拉開他的衣領看,只見那脖子窩赫然有一顆紅痣,她再也忍不住低喊出聲:「……小舅舅!」   雖然經過多年,這男子也是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不再是知晚記憶裡那個愛抱著她笑的英挺樣子,可是他脖子上的那一點痣,分明就是她的小舅舅章韻禮。   當初聽聞章家滿門被兇徒血洗之後,她本以為所有的親人都已遭遇不幸,沒想到竟然在這破廟裡,遇到了病重的小舅舅。   知晚抬眼再仔細看那女娃娃和少年,都是跟小舅舅長得很像,若是這般的話,倒也能解釋了方才那女子看她帶著官兵,而緊張害怕的原因了。   畢竟經歷過被官府查抄,又被歹人血洗滿門的變亂後,怎麼能叫人不如驚弓之鳥一般,惶惶不可終日?   不過眼下並不是急於認親的時候,當知晚伸手給小舅舅診脈的時候,眉頭不禁一皺,小舅舅這是危在旦夕啊……這時那個少年過來推她,警惕地護著小舅舅,大聲道:「你是何人?你離我爹遠點兒!」   知晚轉頭喊凝煙遞過藥箱,然後挽起衣袖,拿出了針包對他們說道:「他是得了傷寒,若不快些對症診治是要死人的。」   說完她抽出銀針要給小舅舅的點扎穴位。   那女子似乎也是懂醫的,一看這知晚一下子說出了病症,並嫻熟地握針,應該是個懂醫理的。她便上前拉住了那個少年,然後對知晚低聲說道:「我夫君如此病症已有兩日了,可是我們沒錢抓藥,就算知道他得了傷寒也束手無策。」   知晚衝了她笑一笑,堅毅地說道:「你放心,我是絕不會讓他死的。」   等她施針後,又拿了退燒的膏藥給他敷上,便叫侍衛過來用破廟的門板做擔架,將小舅舅抬到她的藥店裡去。   可是抬到一半時,知晚突然頓住,轉身叫人將小舅舅抬到了臨鎮的客店中,然後寫了藥單子,卻讓女子明天不要去自家的藥鋪拿藥,而是去臨鎮的藥店抓藥。   前些日子,那個迎光看著她藥單子的小夥計太可疑了。她為了不打草驚蛇,只命人偷偷看著他,發現他去了隔壁的書畫鋪子,不知做的是什麼勾當。只是第二日,那夥計居然沒了蹤影,任誰都尋不到他了。   現在她給太子妃配藥,其實用的都不是藥店裡的藥,只能處處小心避忌,卻又摸不清幕後之人的路數。   畢竟這次幕後之人乃是皇后,就算太子知道是母后動了手腳,也不能貿然去告狀,弄不好就要得了對母親不孝之名,這對於儲君來說是萬萬沾染不得的惡名。   所謂投鼠忌器,應該就是眼前的情形。   凝煙不明緣由,納悶兒小姐為什麼捨近求遠,不願意用自家藥鋪的藥,不過小姐既然吩咐下來,她也只能照做。   傷寒症雖然棘手,但是如果捨得花銀子用對了藥,也可以將人從鬼門關裡拉拽回來。   這幾日知晚熟讀《傷寒論》,正好對傷寒遺症,頗有心得,等凝煙抓取了藥物之後,快火煎好給小舅舅服用。   快入夜時,那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也終於睜開了眼。   當他睜開眼費力辨認四周,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時,只看到一個粉雕玉砌的小姑娘這樣守著床邊,眼中含淚的看著他。   章韻禮剛恍惚從夢中醒來,意識辨析不清,竟以為這坐在床邊兒的是自己早已死去的小妹,於是開口叫道:「安之,你來看我了。」   知晚知道他喊的是自己母親的閨名,一時激動拉拽住了他搖搖晃晃的手,低聲說道:「小舅舅是我,我是晚晚。」   章韻禮費力睜開燒得有些乾澀的眼睛,但一時也無法將眼前這個大姑娘,跟記憶裡那個總吵著自己要糖吃的小娃娃聯繫在一起。   知晚低聲道:「您忘了,當初您來京城看我,給我買了個大肚子的糖豬,說我再吃便是豬兒一樣,我當時哭了,還生氣地將糖豬塞到你的棉襖裡,結果這一晚上的功夫,螞蟻爬得您滿衣服都是……」   章韻禮如何能忘?當時他晨起時沒有覺察,結果螞蟻爬滿身,唬得他當時將洗臉水全澆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姑娘的眉眼跟自己的妹妹像極了!她……她是當年那個被老僕帶走便毫無音訊的小皮孩子晚晚?   章韻禮一時激動得哽咽,反手拉住了外甥女的手:「晚晚……你叫我們好找啊!」   如此親人再見,已經物是人非家破人亡,那種種心酸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   知晚也是熱淚盈眶,不過舅舅如今病重,身體十分虛弱,不宜大喜大怒,所以她也是忍著心中的激動,再給舅舅施針,幫助他恢復情緒。   而後兩個人又拉著手,一一說起來這些年的境況。不過知晚知道自己這面的情況太過複雜,倒也沒有多言,只是先聽舅舅的這些年的遭遇。   這時她也知道了,先前領著孩子去討粥的婦人乃是她小時候一直未曾見面的舅媽李氏。   當初舅舅來京城時,李氏與表兄在老家,所以她並不認識。   而那個少年則是大她兩歲的表哥章錫文,至於那個小娃娃。是年僅四歲的表妹章果兒。   小舅舅承襲家中醫道,不過常年在外看診,當章家滅門慘禍發生的時候,他恰好帶著妻兒跟船出海去了。   還沒等船靠岸,就有與他相熟的好友搭船來報,讓他去海外避難。當時章韻禮驚聞家便五雷轟頂。卻不敢再下船去。只是又隔了一年,才偷偷帶著妻兒回來,從此隱姓埋名,靠著行醫出診過活。   可是他不敢在一處地方久居,行腳郎中賺取的錢銀也不多,一家子勉強餬口而已。   只是前段日子從山東逃荒出來的時候,路遇劫匪被搶走了盤纏和藥箱子,一家的生活自此變得拮据,加上逃難出來,周圍的也都是窮人,無錢買藥看病,他滿身的技藝也無處施展。   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想要投奔以前的友人時,他又大病一場,差點兒死在破廟裡。   這麼多年來的辛酸,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說完的。   而知晚簡單說了自己如今被京城的盛家收養,日子過得還算可以,不過現在她叫盛香橋,所以還請舅舅不可在外面喊出她的本名。   章韻禮看著外甥女兒嫻熟施針的樣子,頗有感觸,恍惚從外甥女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親和妹妹的身影。   第71章   可是想到章家的那一場潑天大禍,他少不得要提醒自己的外甥女處處小心些:「你可萬萬記住,若是因為一時興趣鑽研醫術,倒也無妨,可是千萬不可用這醫術去與那些達官貴人交結,不然的話,捲入朱門暗鬥,你便不自知緣由,便要舍了性命進去。」   知晚聽了這話,一時又想到當初太子中毒的蹊蹺。   自己的母親也曾經給太子醫過病,據她推測,便是因為母親看出了什麼端倪,才讓那幕後的黑手下了毒手。   於是她低聲的問舅舅當年章家慘禍的緣由。   舅舅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太子身重奇毒,太醫院的人束手無策,唯有我母親的秘方可解,當時也不知是誰想起了當年宮中的夏姑姑,不斷有人來找尋母親。可是母親當時身患重病,口不能言,妹妹性情純良,為人至孝。她想著自己承襲了母親的醫術,又身在京城,很是便利,只想著不要人去攪鬧母親的清淨,便替母入宮。」   知晚當年太小,還真不知母親當初入宮竟然是這樣的緣由。想來當初她嫁給父親時,並沒有跟人露出自己乃夏錦溪女兒的底細,只是替母入宮以後,想要隱瞞也不成了。   舅舅接著道:「有人不想讓妹妹為太子解毒,再加上妹夫深陷軍資貪汙的案子裡,就此被人捉了把柄滿門抄斬。而我母親聽聞妹妹家的事情,一時也是氣急攻心加上久病纏身,也就這般撒手而去了。母親亡故後倒是有人尋上門來,問我母親可遺留了什麼治病的藥方?當時父親警惕,只推說沒有,而來人詢問無果後,便說要帶父親回京,結果沒幾天的功夫,便發生了這樣的慘禍……晚晚,你如今身在京城,一定要慎而又慎,千萬不可重蹈章家覆轍。」   聽舅舅所言,倒是跟知晚猜測的並無二致。若是她沒想錯,當年前去問詢的可能是田家的人,他們急於救治太子,想要帶著外公回京。   而急於斬草除根,冒充歹徒行兇的,可能是慈寧王府的人。   醫者仁心,可是就如舅舅所言,小小的郎中能醫治病身,卻不能治得了人心中的妖魔。   章家就此捲入了一場浩劫,招惹了這一場滅門的災禍。   而舅舅的叮囑,她如今其實也感同身受,只低低說出了自己已經給太子解毒的事情,以及太子妃如今懷胎,卻中了怪毒的事情。   章韻禮聽聞這話,急得一捶床板:「你這孩子,為何要摻和到這些事情裡面。」   知晚將舅舅扶起,一邊給他餵藥一邊道:「我父母一家,章家上下那麼多口人,豈能讓奸人白白害死?唯有借太子之力,才能嚴懲奸人……只是我以前行事不夠周謹……有些託大了。如今知你們還活著,更不可連累了你們。」   說到這時,她是真心有些後悔,自己一心尋仇,急於求成,如今卻發現自己並非全能,最起碼在醫術上,其實也不過是剛剛摸出些門道而已。   章韻禮嘆了一口氣,心知現在多說也無益,只費力起身,從懷裡抬出了一部破了書頁的舊書,對著知晚道:「這本是你外祖母在病前留下的對藥典的修訂,原本這書是讓我捎帶給妹妹的,畢竟她隨了母姓,繼承了夏家的醫術,不過我當時貪心,想著自己看一遍再給妹妹,結果……便一直沒能送出去,你將這書拿了,看看能不能尋出端倪,破解了眼前的困局……」   知晚點了點頭,然後端著藥碗到了樓下小廚房,準備看看熬煮的下一鍋藥有沒有好。   這個客棧她已經全包了下來,因為不想走漏風聲就連夥計和掌柜也都請回去了。又因為要與舅舅說些體己話,她不想讓外人知道她並非盛家女的隱情,為了顧全盛家的門風,除了凝煙外,其他的隨從也只守在客店外。   此時在廚房忙碌的是舅媽李氏和表哥章錫文。   章錫文跟從父親學醫,所以照著表妹的藥方子子抓藥。他師承父親,走的是章家的醫術,對於表妹下得兩味藥有些不認同,趁著知晚下來的功夫,便跟她探討一番。   兩個人坐在小爐火邊,看著藥單子一時討論得入神,臉兒未免也挨得近了些。   就在章錫文的話還沒有說完,旅店門口傳來人走近的聲音,接著就守在門邊的凝煙道:「四少爺……」   再然後一個英俊高大的青年撩開小廚房的門帘子,就這麼闖了進來。   原來因為天色已晚,而知晚一直遲遲沒有歸府,當成天復從軍衙回來聽聞之後,連府門都沒有入,便騎馬趕到縣下找人。   可去了藥店才知大小姐今天並沒有到店中,於是原路折返一路輾轉打聽找尋,來到了此處。   想到她一個小姑娘不知何故被人帶來客店,成天復有些心急,又看凝煙立在門口,這便大步邁了進來。   卻不曾想,小廚房裡爐火繚繞,一片人間的煙火氣息裡,知晚跟個年齡與她差不多大的清秀少年毫不避嫌地挨坐在一起……那臉兒都快要貼上去了!   直到他進來時,那個死丫頭都不知道避嫌地分開一下,只驚訝地瞪大眼睛對他說:「表哥,你怎麼尋到這來了?」   成天復微微一頓,反問道:「我……來得不是時候?」   知晚並未體會到表哥話裡的深意,她此時倒是急著與他分享尋到親人的喜悅,於是趕緊起身低聲地與成天復說了她意外與小舅舅相逢的事情。   成表哥從頭到尾都知道當年的章家慘案,所以知晚也沒避人,只跟他全說了。   成天復聽完了知晚的話,便跟著她上樓去見了章家的舅舅。   章韻禮這幾年來過得都是顛沛流離的生活,乍看這男人,一身軍裝,再加上高大挺拔的身姿,還有那隨從的派場,絕非平常之人。   再加上外甥女兒又捲入了東宮內鬥,不由得心生警惕,生怕這盛家人又準備利用自己的侄女行什麼勾當。   不過成天復對於章先生倒是十足的禮待,應答都是恭謹有禮,並且跟知晚道:「既然是你的至親之人,又身染重病,在這客店裡多有不便,我在近郊有幾處宅院,有一處相對清淨些,我這便讓人收拾出來,讓你的舅舅一家住進去,再派幾個婆子丫鬟照應著,才夠妥貼。」   章韻禮聽了此話,連聲說不敢叨擾成將軍,可是話沒說幾句,就因為身體還虛弱,而有些喘不過氣來。   章錫文知道父親想說什麼。當初他們東躲西藏時,便沒少打聽這個京城裡表妹的下落,父親每次提及都是淚流滿面,只說那麼靈秀聰慧的小姑娘,若是尚在人間,也不知過得是怎麼樣的日子,有沒有人善待著她。   如今好不容易與表妹重逢,他看著出落得如芙蓉花兒一般的表妹也是心生歡喜,可是更多的是跟父親一樣,擔憂表妹這般花容月貌也不知在盛家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因此,聽到成天復要安置他們,便開口回絕道:「父親不想叨擾將軍,待我們尋了友人之後,便可安置下來,只是表妹與我們一直分離,如今好不容易相聚,敢問這位將軍,我表妹何時能夠與我們團聚……」   那一句「我表妹」讓成天復覺得刺耳極了,他眯了眯眼,沉聲道:「她現在並非柳知晚,而是盛家養大的姑娘,我外祖母捧在手心裡的寶。若是她想念舅舅,自然隨時可以相見,何來團聚一詞?」   不知為什麼,章錫文覺得這位將軍跟他說話的語氣不甚客氣,少年心性被槓了起來,正想開口再言時,知晚卻柔聲將話攔下道:「表哥,舅舅的病非一二日便能好的,且請聽我的,你暫時帶著舅舅和舅媽去表哥的別院裡住下,果兒也瘦得不成樣子,她還小,可禁不起折騰。等舅舅的身體調養好了,再慢慢商議以後的事情。」   說完,她又拿了藥單子給表哥章錫文,低聲吩咐他照拂小舅舅時應該注意的事宜。   少年郎都喜歡看好看的姑娘,當她柔聲細語同自己說話的時候,章錫文不禁又看了她好幾眼。   只是他抬起頭的時候,才發現那個所謂的成家表哥,仿若無常鬼差一般,陰氣森森地立在旁邊,冷冷地看著他們。   章錫文心裡一酸:這個所謂的成家表哥,看著如此不平易近人,也不知小表妹這麼多年來,是如何在盛家仰人鼻息的……   想到這,再看向表妹時候,他暗暗立誓,一定儘早安頓,將表妹從盛家接回來。   知晚也知道自己今日耽擱得太久,如果再不回去,只怕要不能進城了。   盛家祖母現在年歲大,睡覺也輕,若是讓她知道自己還沒回去,必定要擔憂得睡不著覺。   所以眼看表哥派人安頓了小舅舅一家,她便收好了小舅舅給她的醫書,準備著跟表哥一起返城。   當他們出鎮子的時候,天上無星光半點,看上去陰沉沉的,颳起的風也帶著潮氣,似乎是要下雨的樣子。   果不其然,只走了一半,便開始淋漓著下起小雨,不一會那雨轉大,伴著驚天霹靂,仿如天被捅個窟窿一般,滂沱著下個不停。   知晚在馬車裡衝著騎馬的表哥喊道:「表哥,你快上車,雨這麼大,仔細你生病了!」   再過幾天就要恩科了,若是表哥這時感染風寒,豈不是又要蹉跎四年?而且現在天色陰黑,壓根沒有路人,也不必忌諱什麼男女大防,總不能讓表哥生病吧。   她連喊了幾聲,表哥才在馬背上動了動身子,終於翻身下馬,解了蓑衣,上了馬車。   雖然方才穿了蓑衣,他的衣服還是半潮了。知晚跪在車廂裡翻動她車上的小衣服箱子,可怎麼也找不到適合表哥穿的衣裳。   成天復看她忙個不停,便道:「不用找了,等回府再換吧。」   知晚嘴裡應著,便與表哥面對面的坐著。他的頭髮已經打溼,挺直的鼻尖上還在往下淌水。人都道,女子出浴如出水芙蓉,其實美男子被水滋潤過後,也如花兒一般給人明豔清新之感,   就如成天復此時的模樣,俊美的青年在車廂昏暗的掛燈映襯下,那微微古銅的皮膚也被道道水珠潤出了別樣的光澤……可他偏偏身材高大而健美,就算長相偏向華貴俊逸,也絕不會給人以陰柔之感。   知晚看著對面溼衣沾身的俊俏男子,突然覺得唇舌有些焦躁,這麼與他對坐,真是說不出的彆扭。   於是她乾脆又去翻一箱子,在那兩三件衣服間來回翻騰。   可就在這時,突然馬車的車身劇烈的顛簸,然後頓住不動了。   成天復掀開車帘子看時,只見一個侍衛在瓢潑的大雨裡跑來說道:「啟稟將軍,車輪子掛了太多的泥,車有些跑不動,方才陷入坑裡,推拉車子時,那車軸不小心斷了。   成天復皺眉問道:「能否修好?」   「附近沒有村莊,而且前方的道路太泥濘,我們恐怕一時回不了城。不過前方有一座供人休憩的茅草屋舍,將軍可否在那裡避一避雨,待我們到遠一些的村莊尋人來修了車軸再走。」   此時他們所在的位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若是折返的話也要大費周折,所以成天復沉吟了一會兒之後,便點頭同意,令人拿來了油紙傘,讓知晚下車同他去茅草小屋裡休息。   這樣的茅屋一般是供過往的樵夫獵戶所用,屋裡還有之前的人剩下的火堆,還有一個石鍋可以供人臨時燒些水來喝。   明硯和幾個侍衛趕緊在這屋子裡面的幾塊大石頭上放上墊子,讓小姐和將軍坐下,然後又升起了火堆,成天復的衣服已經溼了大半邊,坐得離火近一些,脫了外衣,靠近火堆,將它烤乾。   茅草屋子裡沒有衣箱可翻,知晚只能沒話找話地說道:「都是我不好,回去的太晚,讓表哥也在這裡耽擱了。」   成天復抬起深眸看著她,卻答非所問道:「你表哥方才是不是想說等他父親病好了,就帶你走?」   知晚愣了一下,還以為他是擔心她就此罷工不做,準備做回柳知晚,不再管盛家的事情。所以她立刻接口道:「請表哥放心,京城事情未了,我是不會貿然私下就走的……若是能尋回真正的盛小姐那是最好不過的。若是不能,我也得顧全了盛家的名聲,絕不叫祖母操心。」   成天復的拳頭慢慢握緊了。   她說她不思慕他,寧願他是哥哥,而不能做夫君。現如今,憑空冒出個章家的舅舅,甚至還有個大她兩歲的表哥。   也就是說,她連哥哥都不缺了,也不必拿他這個假的當作自己的哥哥。   那個少年,就是當初小時候跟她貼過臉兒的表哥嗎而她是不是也在籌劃著離開的事情了……   想到這,成天復的神情裡添了一抹陰鬱,原以為她一輩子都可以呆在盛家,可沒想到居然憑空冒出了什麼親人!   原來她與他這點少得可憐的聯繫,也是可以說斷就斷的……   想到這,他抬頭直直看向了知晚。知晚正在火堆旁翻看著舅舅剛給她的外祖母的手札。這是外祖母到了年老時,回首自己的生平,憑藉厚重的經驗寫下的醫書,照比著知晚以前得到那一本厚重了許多,對於許多藥理的體會,也記錄的甚是詳細。   知晚按照目錄索引,徑直跳到了安胎保胎的那一章節,然後也仔細的看下去,這一看卻是越看越心驚。   到了最後她蹦跳了起來。飛撲到了表哥的面前,拉起他便要走,嘴裡說道:「不好!我先前給太子妃下的藥有紕漏。現在的太子妃不宜使用任何安胎的藥物。」   雖然她嘴裡這麼急切地喊著,可是表哥卻紋絲不動,似乎並不著急的樣子。   知晚急了,使勁拉著他道:「表哥你趕緊帶我去行宮告知太子妃,若是晚了,那可是一屍兩命啊!」   成天復任憑知晚拉扯了幾下,這才慢慢說道:「你這兩天配的那些藥,早已經被我換成了梅子,呈給了太子陛下,你不必太過心急。」   知晚聽得一愣,驚詫地看著表哥,疑心他也懂得醫術,不然的話怎麼知道自己先前所下的藥不妥,全都換成了別的?   成天復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說道:「我不懂醫術,但懂人心。你先前為太子配藥清除了餘毒,乃是立下了奇功。可此番太子妃胎兒不妥,你又無底氣,若是這一胎不安穩,你先前的功勞也全都變成了罪孽,就算太子賢德,也不會寬恕你。所以我到太子面前陳情,只說你年紀尚淺,對婦科一道又不甚精通,對於太子妃的病情也無十成的把握,只能給太子妃呈獻開胃的梅子,懇請殿下另尋名醫為太子妃診治。」   知晚聽到這裡,重重鬆了一口氣,又有些羞愧,小聲道:「表哥為何不早說?我這幾日為了配藥,簡直茶飯不思,你若說了,我不也清淨了?」   成天復將燒熱的水沏好茶葉,遞給了知晚,然後道:「你當時起了好勝之心,一意要跟皇后較勁,若是我貿然說出讓你退縮的話,只怕會潑冷水,打擊了你行醫的信心。這做郎中與比試劍法一樣,一味前衝逞強,或者心有怯意,畏手畏腳,都不穩妥,只能成為庸醫,所以我原想著你盡可以繼續鑽研,解了心中的疑惑就好。」   知晚沒有說話,她懂得表哥的意思。   她先前對自己的醫術太剛愎自用了,一心認定是田佩蓉在暗中做手腳,而且認為自己解毒一定會萬無一失,豈不知藥理如做人一般,若是認定十拿九穩時,往往也是做事不周詳,要摔大跟頭的時候。   這幾天表哥都沒有將她配的藥呈送上去,原本只是怕她醫術不精,受了牽連,沒想到居然歪打正著,無意中救了太子妃腹中的孩兒。   想到這,她感激地看著成天復,深吸了一口氣,舉起醫書道:「這是我外祖母晚年之作,裡面不光對自己畢生藥理進行矯正總結,還有詳實案例。這裡記錄了一個婦人吃了外祖母配製的安胎藥,卻血脈大亂,滑下了雙生子胎的案例。」   知晚猜測,祖母之所以記下這一案,應該也是耿耿於懷。   在這本留給自己子女看的醫術手札裡,當然不會記錄外祖母當年與陛下的愛恨情仇。   但是知晚從盛家的祖母那裡聽過關於外祖母當年的許多事情,更聽說過當年宮裡的嫻妃懷雙生子卻滑胎血崩而死的事情。   當年,陛下剛剛即位,後宮妃嬪有孕,乃是天道吉祥的事情,外祖母當時因為情傷已經出宮準備還鄉。   只是陛下不知以什麼藉口,將她扣在宮中不放,而嫻妃滑胎也被認作是外祖母嫉妒心作祟,對安胎之藥動了手腳。   就連陛下對此也有心結,而當年知道此事之人,也是三緘其口,決口不提當年宮中風華絕代的那位夏女官。   此事之後,順和帝雖然不曾降罪於外祖母,但也終於放她還鄉。而外祖母也是背負了殘害皇嗣的汙點出宮,蒙受不白之冤,卻無人肯信。   就此倒是讓外祖母看透了帝王之心,揮劍斬情絲,離開了宮中,嫁給了外祖父。   而外祖母雖然對那一段情釋懷,可是對這玷汙了她醫術之事卻一直耿耿於懷。   也是不知因何際遇,居然弄清了那裡的緣由,所以最後在醫書上隱去名姓,只寥寥一筆寫到「生平診治,曾有婦喜溫泉之浴,懷有身孕時依舊不止,十日泡浴一次,所用的浴水乃重礦之水,與藥性相衝,遂心煩胎燥,胎滑而血崩……所以此方安胎之藥與重礦之水,乃大避忌,然用重礦之水與孕婦浴,本非安胎之策,亦非正心之腸,為免悲劇重演,此安胎藥方廢止不可再用,切記切記!」   言下之意,那重礦之水並不是隨處可見,若是給懷孕的婦人用,也是居心叵測。   知晚給成天復看了這一節後道:「我外祖母在藥書中所記的症狀與太子妃的情況真是一模一樣。我便回想著太子妃在宮中的時候,雖然不曾泡浴,但似乎也是用溫泉水沐浴擦拭?」   第72章   知晚回憶起那日檢查太子妃沐浴所用的水似乎就是呈淡淡乳白色。   據人所說,這是專門從西山運來的泉水,沐浴後膚滑細嫩,一般都是給帝後二人所用,一般的妃嬪還不配享用呢。   不過知晚當時只檢查了泉水是否有毒性,並沒覺得有不妥之處。雖然婦人懷孕是不宜坐浴,然而太子妃都是擦拭澆浴,應該也無礙。   可是看到外祖母遺留的這本修訂醫書的時候,知晚才算是恍然大悟。   如今再回想田佩蓉每日的行程,簡直是摸準了她的脈絡,故意行蹤詭異,引得她看到起疑。   現在想來,若是將田佩蓉所買的藥的數量累積起來,別說是打掉一個婦人的胎兒,便是給一頭巨象打胎也足夠了!   由此可見,田氏分明得人授意,就是故意引著人跟蹤,而那藥也是被拿來障眼之用。   而自己若是將此事告知太子與太子妃,常年隱居東宮處境微妙的他們必定自危。   那麼心有不安的太子妃一定會更多地吃下她所配的安胎藥丸。   若是表哥當時沒有跟太子陳情換藥,隨著藥量的積累,必定與重礦之水相剋。   到時候龍嗣不保,那麼她這個偷偷給太子妃看病的蹩腳郎中,必定會惹得陛下龍庭震怒,再加上那曾經惹禍的藥方子,和自己與外祖母肖似的面容,說不準還能勾起陛下當年痛失雙生子的不快回憶。   到時,她可就沒有外祖母當年的好運氣,必定是要被降罪處死……   想到這裡,知晚默默倒吸一口冷氣。   這位田皇后當年能一路披荊斬棘成功上位成為皇后,看來絕非偶然。   如此深沉而狠毒的心機,對於自己好不容易才有的皇孫也毫不留情,難怪當年她能夠殺出重圍,順利穩坐後位。   這層層細密心思……當真是叫人厭惡!   知晚所用的,正是外祖母當年獨門的安胎之方,她一時忍不住想,當年嫻妃滑胎,究竟是湊巧,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想到自己差點連累盛家,她再望向表哥的時候,聲音又驟然小了一些,說:「表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衝動了?我差一點就給盛家和你招惹了禍端。」   成天復看著她一臉內疚,當然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這姑娘一直活得小心謹慎,若不是因為田家當年參與陷害她的父親,她絕對不會一時衝動,差點上當。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輕聲道:「我只希望你小小年紀不要被仇恨迷住眼睛。你的日子還長,以後做事要多想著自己,也要想著自己的親人。你如今的骨肉至親,可不光只有你章家的舅舅。我的外祖母和舅母他們難道跟你不是至親嗎?而你卻總想報仇之後一走了之,豈不是讓人寒心?」   知晚被他說的有些面紅耳赤,小聲說道:「我哪裡說過要走?」   成天復看知晚被他說得已經抬不起頭來,這才微微緩了一口氣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太子妃胎像不安穩的緣由,我即刻便去見太子,你這邊也稍安勿躁。皇后娘娘布下了這麼大一盤棋局,我們若棄子不下,就辜負了她。」   在這個淋漓的雨夜裡,解了心中謎團的她,仿若心頭挪開一塊重石,周遭並沒有旁人,可以沒有顧忌地坐在表哥的身旁,說著她小時與小舅舅的趣事,似乎在表哥的身旁,她終於可以肆無忌憚些宣洩出屬於柳知晚的喜怒哀樂,因為到了天亮時,她……又要做回盛香橋了。   只是外面的雨一直沒有停歇的架勢,而馬車也沒有修補好。   知晚這幾日因為心裡存事,有些上火一直都沒睡好,待吃了糕餅,喝了熱茶之後,披著兔毛鬥篷烤著火,聊著聊著,人又漸漸犯了困,伴著雨聲,便這般上下點頭,最後被成天復輕輕地攬住了頭,枕在了他的腿上,就這麼趴著睡著了。   成天復知道自己這個表妹是能吃能睡的。她在外面看著精明能幹,可在她信得過的人面前,其實也就是個芳華正當時的小姑娘,她原本也該如盛香橋一般,可以每日無憂無慮地吃玩笑鬧,或者如香蘭般一本心思地為自己尋覓一個如意郎君。   可是現在,看著在漏雨的茅草屋裡沉沉睡去的姑娘,便可以猜到,她之前一直都沒有睡好。   成天復突然後悔,不該為了顧及她的好勝心和自尊心,而隱瞞著她了,最起碼她挫敗之後能安穩地睡一覺。   為了讓她睡得舒服些,他努力撐著腿,低頭看著趴睡著的女孩,表情柔和而專注。   守在門口的凝煙靠著牆瞌睡醒了之後,無意中正看見四少爺看著她家小姐的目光。   她不禁微微愣神,那目光……怎麼看都不像是兄長看著小妹妹的樣子啊……   當知晚睡了一覺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趴伏在了表哥的腿上,下一刻睡意煙消雲散,直覺伸手推開了成天復。   正半合眼睛假寐的他毫無防備,就這麼咣當一聲被推倒在地。   知晚這次可真清醒了,看著英俊的男子在倒地的一刻露出痛苦的表情,慌忙跪下問:「表哥你怎麼了?」   成天復痛苦閉眼,努力咬牙緩了一下,才說道:「腿麻了……」   他可不是裝的。這一夜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就是鐵打的人也是經受不住。現在驟然被她推倒,雙腿就如百蟻啃咬一般,麻得發疼。   知晚連忙伸手幫著表哥揉捏著腿,十分不好意思道:「我這是怎麼了,老在你跟前睡著……真是太不像話了!」   她還記得表哥上次繃著臉罵自己亂睡的事情,立刻搶先認錯。   可是表哥似乎被她按得表情更加痛苦,嘴角緊繃,突然伸手推開她道:「外面的雨停了,該出發了!」   說完之後,便走路姿勢僵硬,頭也不會地出了屋子。   此時雨過天晴,成天復將知晚送回家裡時,便轉身折返前往行宮去了。   知晚站在門口,看著表哥在晨霧裡消失的背影,心裡也是頗多感觸。   雖然識破了皇后這等奸計,可是身為兒子的太子應該也會投鼠忌器。   當初她與表哥第一次入行宮時,太子不也是一臉的難色?   不管怎麼樣,皇后都是他的生母,光是『孝道』二字,便讓他不可前往陛下那裡控訴母后。   所幸太子妃早早停藥,稍微調理,應該對胎兒沒有大妨礙。可是就此打落牙齒和血吞實在也不能忍。   她這一天都沒有出門,隨便搪塞了嫡母,只說昨日回來時趕上暴雨,車壞在了路上,所以只能避雨等車修好才回來的。   幸好王芙已經習慣了大女兒出門跑生意,只告誡她現在正是議親的時候,可不能隨便夜不歸宿,免得被人非議。   知晚足足等了一天,直到臨近傍晚的時候,才見隔壁跨院有了響動,好像是表哥又去閣樓讀書了。   她想知道表哥與太子商議的結果,想想便端了單媽媽給自己熬煮的老薑湯去看望表哥。   等入了閣樓的書房,她將老薑湯放在桌旁便問情況如何。   成天復說道:「太子宮裡的耳目太多,我只能假裝要去射雁,將太子帶到空曠之地,與他說了詳情,讓太子心裡有數,儘早做防備。不過後來回宮時,我已經驗看了運往東宮的沐浴泉水,將水取一瓢煮幹之後,鍋底一片灰白。後來我直接去了西山,也窺探到了他們煉製重礦之水的地方。」   知晚靜靜地聽著,卻嘆了一口氣道:「就算尋到了煉製重礦之水的地方,也不能定罪,只不過是濃烈一些的洗澡水,那些人完全可以用這水沐浴可以細滑肌膚搪塞過去。」   她頓了頓,問道:「表哥,難道這次就這麼算了?」   成天復喝了一口老薑湯,淡淡道:「身為人臣,怎麼能逼迫殿下與皇后對峙……不過,殿下不能,又不是陛下不能……你不是說當年的嫻妃可能也是因為這藥方子莫名滑胎的嗎?」   知晚眨了眨眼,一下子明白了表哥的意思,聰明人之間的對話,有時無需說得太透。   看來表哥與太子已經商量好了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當太子從行宮起程回宮時,已是半個月後。   從回宮之後,太子妃不甚安生的消息,時不時從東宮傳來。   皇后幾次命御醫前去問脈,卻被太子妃以心裡煩躁,不願見人為由,全都拒絕了。   就在皇后請了幾位要好的命婦與宮裡的妃嬪一起飲茶的時候,東宮突然傳來消息,說是太子妃身下見紅了!   當這話傳來時,皇后心裡一點都不驚訝,因為就在今日晨起的時候,她已經得到了東宮暗探傳來的消息,說是太子妃開始見紅,初時只一點點,於是又叫了盛家那丫頭入宮,可那丫頭施針之後,竟然開始血流不止。   聽東宮的眼線形容,那銅盆是一盆盆地往外端,看得膽小的人腿腳發軟。   就是因為如此,她才召集了宮裡宮外有頭臉的婦人入宮,畢竟太子妃的肚子保不住了,也算是牽動朝前的大事了。   總得要有人做個見證:這太子妃的肚子,是她自己亂請庸醫折騰沒的!   不過東宮因瞞不住了,終於派人來送信時,身為婆婆的皇后自然要裝一裝面上的功夫,擺出一副心急難耐的樣子,連忙派人去請陛下,然後帶著身邊一眾誥命夫人,還有妃嬪浩浩蕩蕩前往東宮探問病情。   這一路上,懷了孕的田佩蓉步履都輕快了許多。這盛家的嫡女實在太可恨,幾次三番壞了她的好事。   如今她亂下藥弄沒了太子妃的龍嗣,算是惹下了潑天大禍,搞不好整個盛家都要給她陪葬!   田佩蓉今日完全是抱著看戲的心情而來,若不是要顧及東宮慘劇,她真是差一點能笑出聲來。   而順和帝則是一臉凝重。   雖然他看起來對太子不甚過問,但那也是愛之深,而憾之切。   他原本對於自己的這個嫡子抱著深切的期望,可他身體一直不好,如今好不容易懷了子嗣,卻又保不住。   順和帝的心情怎麼能好?   待到了東宮,順和帝不方便入內室探看兒媳婦的病情,只在東宮外殿坐下詢問太子具體的情形。   田皇后進入內宮後一臉的關切,連聲責怪太子妃如此不小心,明明懷著身孕卻偏偏往行宮折騰,如此周折,腹內的胎兒怎麼安生?   太子妃慘白著臉兒躺在床上,蠟白的臉上全是虛汗,勉強撐笑道:「母后,又不是什麼大事,怎麼還把您老折騰來了?」   這時,皇后正準備讓跟在她身後的御醫給太子妃把脈。   太子妃突然臉色一變,對著田皇后孱弱地說道:「還請母后帶人迴避,臣妾要……要出恭一下……」   田皇后微微挑眉,鼻子裡隱約嗅聞到血腥的味道,覺得兒媳婦大約又是身上不爽利了,看她白慘慘,氣若遊絲的樣子,真的應該是毒性發作了。   她的心裡一松,轉身帶著御醫便走了出去,這陳家的女兒一看便是福薄之相,也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   那藥性傷身,經此折騰,她的肚子大約是廢了。   這樣也好,騰出了空位置,她正可讓外甥女田沁霜入主東宮。   只是她的那個外甥女也是個死犟的脾氣,不知為何就是不肯同意,也是叫人頭痛……   不管怎麼樣,她如今還有小兒子,只要大兒子能撐上幾年,待得自己的小兒子長大,也便宜不到那些妃嬪所生的皇子身上。   更不會讓田家潑天富貴易主他家!   如今太子妃見血,她總算可以移去一塊心病,也算是喜事一樁。   接下來,便是捎帶腳收拾了那個皇帝的軍權新寵成天復,和盛家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想到這,她起身來到前殿,眼中含著淚,跟順和帝說著內室的情形:「陛下,可憐太子這麼一把年歲,好不容易承嗣有望,卻出了這等岔子……只是太醫先前說太子妃無恙,怎麼好好的竟然大出血了呢?」   就在這時,侍立在一旁的一個宮中嬤嬤突然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皇后娘娘,奴才有一事想要稟明二聖。」   皇后一邊擦拭眼淚,一邊道:「大膽,你有什麼要緊事,竟然如此沒有規矩?」   這個嬤嬤乃是田皇后安插在東宮的眼線,當下連忙跪下道:「老奴侍奉太子多年,一心盼著太子綿延子嗣,只是有一事,老奴越想越不安生,不知當講不當講……   順和帝垂著眼皮看著跪在其下的嬤嬤,沉著臉開口道:「講!」   那嬤嬤連忙跪地說道:「太子妃除了由宮中御醫開方問脈之外,還……曾經偷偷請醫用藥,好像就在那之後,太子妃就變得不穩。老奴實在是擔憂太子妃的身子,怕她被歹人蒙蔽,特此向陛下和皇后告知此事,也方便太醫院的醫官查驗藥方,查明太子妃突然見紅的緣由……」   皇后聽了這話,詫異地看向兒子,皺眉問道:「太醫院的御醫都是飽學之士,她為何還要宮外另請郎中?」   太子被母后追問,一臉難色地咳嗽了幾聲:「也不算另請,只不過是太子妃在葉城時結識的一個小友,她略通醫術,便在問安時請脈,閒聊而已,也算不得另外尋醫。」   皇后一臉凝色道:「哪個小友?」   「就是盛家的大小姐,盛香橋。」   聽了這話,皇帝微微挑眉,而皇后卻一臉急切道:「荒唐!她一個閨閣小姐,如何敢給懷有身孕的太子妃看診下藥?」   這時那跪在地上嬤嬤道:「盛小姐不光切脈,還給太子妃下了藥方子,在行宮裡時,那安胎之藥,是整盒整盒地運送過來……」   說著,那嬤嬤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赫然正是盛香橋第一次潛入東宮時,親筆所寫的藥方子。   當太監呈遞給皇后身旁的太醫院御醫時,那御醫一看,立刻驚訝地跪下道:「啟稟陛下,皇后娘娘,這……藥方子便是當年害得嫻妃滑胎之藥,雖然臣等一直不明藥性,可是這等藥方子曾經出過事,已經被宮裡的御醫明令禁止,廢棄不用,怎麼還有人敢用在了太子妃的身上?」   當年嫻妃一屍三命,何等慘烈?   就算過去幾十年了,皇帝也銘記著這件事。   夏錦溪當年所用的虎狼藥方又出現在了宮中,陛下的臉頓時陰沉了下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斯人已逝,他每當回憶起夏錦溪時,也總是想起她的好。   可如今他的兒媳滑胎,而當年造成二人罅隙的虎狼之藥,再現東宮,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年的慘劇。   可恨自己當初一心維護著她,就算她犯下這麼惡毒的勾當,還是希望她留下來。   可是她卻死不認錯,直說要以死明志,差點一頭撞死在殿上……那等子倔強,真是叫人恨得牙痒痒!   那嬤嬤趁著這功夫又道:「今日晨時,那位盛小姐又入了宮中,就是她給太子妃施針之後,太子妃便血流不止的!」   這話一出,各位侍立一旁的嬪妃命婦個個面面相覷。   許多夫人以前是經常由著盛家香橋看病拿方子的,如今也是倒吸一口冷氣,心道:那小丫頭竟然是個庸醫!如今害得太子妃滑胎,豈不是惹來殺身之禍?   更有人忍不住小聲嘀咕:「以前看她,便覺得她有些張揚,什麼妙手回春?就是拿來糊弄人的!」   田佩蓉聞言也是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她也是從我那繼子的手裡硬討了兩間藥鋪子,想著多賣藥貼補家用……可就算愛財,也要有度,這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給太子妃下虎狼之藥……」   在一片竊竊私語裡,皇帝繃著臉道:「既然她也在宮中,倒也不妨叫來查問……來人,宣那個盛香橋過來!」   就在這時,皇后突然瞟向兒子,出聲道:「這盛香橋什麼時候入東宮給太子妃探病,為何宮裡的冊子沒有這類記錄呢?這成天復協助禁軍把守宮闈,怎麼自家表妹入宮也不用入冊了?」   太子一邊咳嗽,一邊溫和說道:「許是漏記了……母后對於兒臣宮裡的人事動靜,真是了如指掌啊……就連盛小姐她來沒來也記得清清楚楚。」   田皇后豈會聽不懂太子話裡深意?   聽了這話,她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打斷了他,語帶哽咽道:「你是我懷胎十月誕下的孩兒,我如何能不惦念?難道娘親的關心兒子,也有錯了嗎?」   太子緩緩嘆了口氣,在太監的攙扶下,連忙起身給母親跪下道:「兒臣也時刻惦記著您二老的身子,總是怕自己的事情煩憂了父王與母后,沒想到思慮不周,反而惹得母后傷心,還請母后責罰。」   就在這時,知晚被帶了過來。   當她跪伏在地時,皇后冷冷地看著她——這個丫頭倒是跟當年的那個夏姑姑長得越發肖似了……也難怪,皇帝每次見了她都不錯眼睛地看。   不過這次,她保證皇帝再想起這張臉,便勾起滿心的厭惡,再想不起夏錦溪的半點好來!   想到這,她繃著臉問道:「聽聞你曾經給太子妃開過方子,是不是?」   知晚詫異道:「娘娘指的哪個藥方子?」   就在這時,有太監在皇后的示意下,將那方子呈遞給了知晚,知晚看了看道:「這的確是我寫的……」   「大膽!」就在這時,陛下震怒,一拍桌子,「你既非御醫,又不是什麼杏林子弟,竟敢給太子妃開這種虎狼之方,你可知罪?」   知晚困惑地辯解道:「陛下所言極是,所以我開了這方子後,被太子妃斥責了。她說我年紀小小,膽子便這麼大,若是一不小心開錯了方子,豈不是要禍累全家?所以臣女雖然開了方子,可太子妃並沒服用啊!」   這話一出,旁邊的嬤嬤立刻喊道:「你撒謊!你明明幾次三番讓成將軍送來藥盒子,奴婢親眼見到太子妃每日吞服那盒子裡的藥丸!」   知晚茫然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一臉嗔怒的陛下道:「還請陛下明察,臣女貪嘴,愛吃梅子與香蜜調和的零食蜜餞。恰好太子妃懷有身孕,嘴裡沒有滋味,所以臣女便請託表哥隔三差五給太子妃送去一些而已……臣女冤枉啊!」   說著,知晚已經是委屈地紅了眼圈,哭了出來。   太子這時開口道:「啟稟父王,她所言皆是真的,正好有御醫在此,且看看她的蜜餞有何不妥。」   就在這時,宮人捧來一個大匣子,裡面精緻地擺放著一個個蜜餞丸子,乍一看,還真像藥丸子一般。   第73章   那御醫乃太醫院的太醫長,嗅聞了一下,又嘗了一顆,轉身對順和帝道:「啟稟陛下,的確是梅子蜜餞……」   那個嬤嬤聽了,也是一臉懵然,迅速抬頭看著皇后,跪地辯白道:「啟稟皇后,她……她當初的確是給太子妃用藥了……」   知晚跪伏在地,朗聲說道:「幸好太子妃明察,並沒有用我的藥方,後來我無意中看到太子妃沐浴所用之水,也倒吸一口冷氣,真是一陣的後怕,真是差點就鑄成大錯……」   田皇后這時眸光一緊,只聽陛下探身問道:「什麼大錯?」   「這藥方子原本真是安胎固本的好藥,畢竟臣女經常給藥鋪子來探病的孕婦服用,個個生的都是足斤足月的胖娃娃。可是這藥有個致命的缺點,一旦孕婦服了此藥,再沐浴重礦之水,礦物被毛孔吸附,與我尋來的這藥方子裡的兩味藥糅合一處,便是滑胎的重毒之藥。」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而盛香橋卻依然侃侃而談道:「後來臣女發現太子妃所用的沐浴之水,與宮裡通常的用水不同,乃是重礦之水,這經過凝鍊提純的水,雖然可潤滑肌膚,但是礦物更重,與藥結合,毒性也會更強,所以太子妃若是只吃這藥,原也沒有什麼,但是再加上這不多見的重礦之水,那可真是讓人覺得後怕……」   此話一出,宮裡資歷老的嬪妃都變了臉色,她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的嫻妃雙生子滑胎的慘劇,她當年服用的……正是此藥。   更有人想起那時的她因為承受隆寵,所用的沐浴之水也跟宮裡的其他人不同,據說是從宮外運回來的泉水……   陛下的臉色也變了,如果說他方才只是震怒,此時一雙堆積在褶皺裡的眼神漸漸開始變得深沉可怕了起來。   他開口問向一旁的御醫:「她說的這些可有道理?」那御醫仔細看了藥方也在不住點頭,有些恍然開朗道:「在冷僻的藥典裡,的確有類似記載……不過乃是同時服用產生相剋,臣一時也沒有想到礦水由著毛孔進入體內的可能。」   陛下聽了之後,慢慢開口道:「既然不是你的錯,為何太子妃會有如此反應?」   知晚一臉緊張地問道:「太子妃怎麼了?」   田佩蓉看她還在裝傻,實在忍不住,氣憤道:「不正是因為你下針,太子妃才血崩不止的嗎?」   盛香橋的眼睛都睜大了,看著太子無辜道:「我……我就是今日入宮跟太子妃討教了些針線活……只在布上扎了幾針而已,怎麼太子妃血崩了?」   這時趴伏在地上的嬤嬤恨不得過來抓盛香橋了:「你撒謊,我明明親眼看見你拿了針灸的針包給太子妃施針……」   內宮突然來人傳信道:「啟稟陛下,太子妃現在安穩些了,應該無大礙了……」   就在這時,太子妃在宮女的攙扶下,娉婷嫋娜地走入廳堂,給陛下與皇后行禮問安。   方才還臉色蠟白的人兒,現下卻是峨眉淡掃,面若嫣紅桃花,看上去實在不像血崩之婦人。   田皇后看著眼前婀娜嫻雅的兒媳婦,瞳孔猛地一縮,東宮的耳目明明跟她傳話說太子妃身下淌血,染紅了好幾大臉盆,怎麼能這麼一會的功夫,便無礙了?   難道太子妃保不住胎兒,便想強撐著身子假作繼續有孕,然後再李代桃僵,宮外抱子?   想到這,她對那個太醫院御醫長道:「還請範大人去給太子妃請脈,讓本宮與陛下更安心些。」   御醫長自然領命前往,不多時便回來道:「太子妃雖然虛弱了些,不過胎像平穩,並無大礙。」   其實御醫長想說的是,不光胎像無礙,就連太子妃本人都身子強健,並無見紅滑胎的跡象。   不過這宮裡貴人裝病邀寵的事情多去了,身為太醫院的御醫最要緊的也不是醫術,而是拿捏好做人的分寸。   人家貴人若說頭疼腦熱,你卻偏偏說無礙,那就是不懂人情世故,遲早要被人刁難。倒不如將話說得中庸些,就是有病但不重,還需將養一類的,便是兩邊都不得罪。   太子妃被診脈之後,臉色似乎微紅,皺眉叫了前去皇后宮中傳話的太監問道:「你是怎麼去傳話的?」   那小太監老老實實道:「奴才告知皇后說,您身子有些見紅……」   這次不待太子妃說話,太子先皺眉指著那小太監道:「說話不利索的奴才,平白去嚇唬父皇和母后!來人,拖出去掌嘴二十!」   然後太子轉向陛下道:「啟稟父皇,她昨日貪涼,多吃了一碗羊奶酪子,今日便腹瀉不止,幾次之後……一不小心犯了痔症舊疾,稍微……見紅。這下面的太監們以前被母后叮囑過,太子妃身子但凡有風吹草動,都要及時稟報,想著怕耽擱了,便也去稟報了,結果混帳東西不知怎麼,竟然傳出什麼血崩之詞,真是荒唐!」   就在這時,太子妃似乎因為太子說了痔症隱疾,窘迫得都快哭出來了。   那股子兒媳婦被厲害婆婆轄治,沒有半點私隱的可憐勁,讓幾個在場的誥命夫人為之動容——這帝王家的兒媳婦,可真不好當啊!   田皇后坐在那裡,來來回回算是明白了,太子妃身下見紅是假,可是要引得這小姑娘當著皇帝的面,翻出嫻妃當年的舊帳才是真!   她這是遇到了高手,一不小心……竟然栽入了自己挖的陷阱裡了!   太子這時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太子妃,溫吞一笑,好似鬆了一口氣道:「好了,既然是病症,有何避人的?我若不說得明白些,盛小姐也要因為被人誤會,因為幾盒子蜜餞而受牽連了……」   那個告狀的嬤嬤聞聽此言,頓時惶恐了起來,衝著皇后喊道:「娘娘,老奴所言句句屬實,這盛家小姐的確給太子妃下了藥,施了針,太子妃今日晨起時便血崩不止……」   她親眼看著一盆盆的血水端出,紅得瘮人,這才連忙回稟皇后的,那太子隨後不也向皇后稟報說太子妃見紅了嗎?   這時太子似乎動怒,望向那嬤嬤道:「大膽奴才!你是得了癔症,才口出謗言不成?太子妃不過是腹瀉,我心裡沒有主意,一時慌神才同意派人傳話,結果驚動了母后,誰想到連父王也驚動了,我本已慚愧不已,你怎麼敢如此生事,詛咒太子妃,又編排些毫無緣由的話來?」   太子妃如今無事般坐在這,哪裡像血崩之人?那嬤嬤發毒誓,也不會有人信。   但是宮闈之中,門門道道都是溝坎,在場的人誰都不言語,只能靜觀其變,可是心裡卻都有一本明白帳。   就在那嬤嬤喊冤的光景,陛下終於開口了,他耷拉著老邁的眼皮道:「太子妃正懷著龍嗣,見不得血光。來人,將這搬弄是非的奴才拖出宮外,賜縊死,以後再又敢咒滅皇嗣者,殺無赦!」   那嬤嬤還要喊,卻被人堵了嘴,拖拽了出去。皇后畢竟經歷風雨,面上也是毫無慌色,可是心裡卻已經翻江倒海,羞惱不已,同時又暗暗鬆一口氣。   她羞惱的是所謂血崩全是她的這個好兒子拿來做幌子的,大約是在她安插的眼線前捧了幾盆血水晃來晃去。   她的那個兒媳婦也是會演戲的,方才在床榻上,也不知臉上塗抹了什麼,裝得如立刻要撒手人寰了一般。   如此一來,讓她埋在東宮的眼線早早跳出,而她的好兒子居然串通盛家的姑娘搞出了什麼蜜餞梅子的烏龍事情。   大約是在她的耳目面前精心演繹了一場,讓她費心編織的大網盡數落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該是如何應對陛下翻起舊帳的事情。   當年她剛剛入宮,受到了嫻妃一派的排擠,為了絆倒懷有身孕的嫻妃,做下了此事,只是當年太年輕,做事並不算周全謹慎,雖然幾十年過去了,若是細查,恐怕還有馬腳被人抓出來。   讓她鬆一口氣的是,陛下連審都未審那個嬤嬤,當場下令將她縊死,說明陛下並不欲深究背後主使之人。   現在這裡除了宮裡的嬪妃外,還有朝廷的命婦。陛下與她這麼多年的夫妻,她知道他是多麼的注重面子。   賢君的後宮若是一團烏煙瘴氣,那成何體統?   所以無論怎樣,陛下都會給她這個堂堂大西王后留足面子。   就在皇后心中忐忑時,陛下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盛香橋,果然沒有再問起那重礦之水的事情,只是和顏悅色道:「你喜歡醫道?」   知晚一直垂頭,不知在想什麼,待陛下問了之後,頓了一會才道:「只是因為看管自家的藥鋪子,略通一二,醫術一道精深博雜,而且稍有不慎便要誤人誤己,明明存的是救人之心,若是一不小心,卻變成害人的魁首,那等子冤枉委屈……想想都堵心。臣女已經被家人重罰,以後再不敢給貴人行醫開方了。」   順和帝楞了一下,好半晌才說道:「精通醫術,治病救人,原本是積福的好事,若是你因為這件事而杯弓蛇影,就此起了怯心,那便可惜了……朕年歲已大,身子也不大康健,宮裡的那些御醫們都善守成,說些萬壽無疆之言,讓人聽也聽煩了,倒不如讓你這個野路子瞧一瞧,看看能有什麼新鮮花樣子……為了入宮方便,朕封你為『盧醫縣主』,便如朕的女兒一般,常來宮裡看一看朕。」   「盧醫」是神醫扁鵲的別稱,這個封號雖帶了些戲謔的成分,但是縣主卻是貨真價實的啊!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臉色一變:陛下的意思,是要認下這個盛家的小丫頭做乾女兒嗎?   畢竟一個妙齡小姑娘時常入宮去給陛下瞧病,這宮女不宮女,女官不女官的,一定會惹人非議。   可是如今冊封為縣主,便是名正言順皇族的女子,陛下的晚輩子女。   陛下這般心細照顧她的名聲,可見是對這個小姑娘真的產生了舐犢之情,而且喜歡得很啊!   知晚這時微微一愣,實在想不出順和帝為何有這神來一筆,一時間都忘了謝恩,還是太子妃柔聲提醒,她才連忙叩謝陛下。   皇后滿面堆笑,柔聲道:「恭喜陛下,得了這麼個可心的晚輩,以後本宮有什麼不適,也請盧醫縣主看一看才好。」   順和帝並沒有接話,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皇后,只是吩咐身邊的太監,下聖旨封賞給這新出爐的縣主,又對知晚道:「此間既然無事,你且出宮去吧!」   知晚立刻俯身叩謝陛下,然後起身離去。   順和帝看著她的背影,恍惚間竟然與幾十年前,那個背著行囊毅然離宮而去的單薄身影重疊……   當時的錦溪,甚至都沒有回頭再看他一下,那時的她是不是臉上掛淚,寒了心腸?   當年他誤會她甚深,篤定了她因為嫉妒之心害死了身懷六甲的宮嬪。現在每當夜深想起年少的那一段情時,心內也是百味雜陳。   方才那張肖似極了她的小姑娘,卻歪打正著說出了當年的隱情……   只一瞬間,順和帝便想明白了當年他一直費解之事:一向良善正直的她怎會下此重手,殘害與她甚是交好的嫻妃?   就在前天,他剛剛接到臨近京城的西山縣的地方官員呈遞上來的奏摺,上面請奏的事情,是西山運往宮裡的溫泉水附近壘砌了爐灶,日夜不停滾燒,那鍋底都積累了厚厚的積礦水垢。   那官員稱附近的百姓不堪那礦水冒出的濃煙侵擾,幼童被燻得口舌紅腫,所以想要去拆除,卻被人喝退,直說是宮中所用的浴水,所以只能陳情陛下,看能不能將爐灶挪個地方。   這等雞毛蒜皮的事情,皇帝當時只是匆匆瀏覽就甩到一旁,可是現在倒是層層機關鋸齒咬合,讓陛下的腦子裡咯噔噔作響。   宮裡雖然有用溫泉沐浴的習慣,可都是採集天然泉水,入宮稍微加熱就是。從未聽說過須得用鍋提純的,這分明是給患有皮膚病人所用的重水,而太子妃和嫻妃,可都沒有什麼皮膚頑症,為何費盡心機給懷有身孕的她們安排這樣的浴湯?   而今,太子妃差一點就步了當年嫻妃的後塵,兩件事情相隔幾十年,卻又微妙地與一人重疊。   一時間,皇帝心中起伏如波濤江湧,可是他的面上卻不能露出分毫,這內裡牽扯重大,甚至牽動朝前。   他……早就不是那個當年與錦溪花前月下,被一個小小女官氣得能輾轉反側,流下眼淚的年輕人了。   他的肩頭背負著江山,最要緊的是傳承祖宗的基業。   總不能因為陳年舊案而讓他未來承嗣的皇子……有個不名譽的母親吧?   不過顧全她的面子,卻不代表要顧全她的裡子!   田家……想到皇后前些日子跟他提及想要讓田家的那個最小的嫡女入東宮服侍的時候,順和帝的臉上浸滿寒霜。   當年他初上位,因為擔憂外戚陳家的掣肘,而扶持田家。陳家上下數年來倒是毫無怨尤,一直盡人臣之責。   而現在用來平衡陳家的田家,卻日漸壯大,甚至有後來居上之勢,全無人臣之忠孝。   真以為他是行將朽木,快要進棺材的老昏才?田家想要綿延皇后家傳之位,也要看他答應不答應!   且不說皇帝的江山算盤,當知晚從宮裡出來的時候,真是有些鬱結難舒。   今天成天復原本是要出城巡營,可是當她出宮的時候,卻發現他一早就在宮門處等著她了。   高大的青年立在朱紅色的宮牆邊,沉穩若山,迎著知晚走來。   不過看著她一臉鬱氣的樣子,成天復領她走到無人處問道:「怎麼,陛下責你了?」   知晚搖了搖頭,低聲對成天復道:「計策是你想的,我如何會被罰?沒有,還升官做縣主了……表哥,我有些胸悶,不想坐馬車,我們就這麼走回去吧。」   時間已經臨近黃昏,街道上的人也不多了,於是他們出宮以後,成天復便選了清淨的小巷子與知晚同行。   而馬車和他的坐騎則有僕役牽引,遠遠跟在了後頭。   知晚心裡還想著方才的事情。   她終於明白,為何盛家祖母嘴裡所說的那段當年轟動宮闈的一場帝王熱戀,在她自己外祖母的身上了無痕跡。   雖然老皇帝時不時還眷戀感慨一番,更是親設女兒節緬懷那段過往,可是外祖母卻絕口不提,自己曾經的年少往事。   也許外祖母早已經看透了,老皇帝眷戀的並非她這個人,而是眷戀那段把他自己感動的不行的虛假的記憶而已。   心中裝滿了帝王權術的男人,連自己的妻女愛得都不夠純粹,又怎麼會毅然決然地愛著一個小小的女官?   她原先想著經此一遭,順和帝能為外祖母翻案,現在看來實在是太幼稚可笑了!   知晚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事實已經擺在眼前,而表哥您也授意了西山的地方官寫奏摺呈報有人偷偷煉製重水之事,陛下卻隱而不發,讓罪魁禍首再次逍遙法外!我雖然猜出了陛下這麼做的緣由,卻依然氣得不行……我外祖母當年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這樣的人……」   成天復聽了她的話,看著她鬱結難舒的臉兒,便低頭從懷裡掏出方才買的一包糖慄子,因為一直溫在懷裡,現在還熱乎乎的。   他剝好一顆正塞到她的嘴裡,然後道:「你這番話若是被人聽見,我就得去法場劫人了,你既然明白,就得想開些,我想你外祖母離開京城時,就應該已經不在乎別人的想法了。」   知晚嘴裡塞了慄子,待慢慢吞下,覺得舌尖的甜一點點暈開,稍微壓住了滿心的苦澀,才點了點頭:「那倒是,我外祖父可疼外祖母了。他們一個擅長瘍醫刀砭,一個擅長內診針灸,術業各有專攻,兩個人一直是神仙伉儷,在醫術上也是互相扶持,真是叫人羨慕……」   成天復聽了這話,垂著眼皮一邊走一邊道:「怎麼,你也希望尋個會醫術的?」   知晚瞪了他一眼:「表哥你幹嘛提這個……我都說了現在不想嫁人……不過,若是能這般夫唱婦隨也好,最起碼將來遇到兵荒馬亂也不愁穿衣吃飯。」   成天復腳步微頓,想起他前些日子去章家舅舅暫居的宅院時,一入門就看見知晚和她的那個表哥,坐在小院的圓桌旁,研究針灸銅人的情形。   年齡相仿的少男少女竟然不知避嫌,那臉兒真是差一點就挨貼上了!童年的憾夢就此能圓了。   想到這,成天復心裡老大不痛快。   可是知晚卻不知她成表哥正煩著呢,居然哪壺不開提哪壺道:「對了,我章表哥說,他的衣服有些短小了,我尋思著去前面的布坊扯些布來,給他做一身衣裳。表哥你若是有事,可以先走,我去買完布,便回去。」   她說完這話,卻發現身邊人不說話,抬頭一看,才發現成家表哥白白長了一張美若謫仙的臉兒,正結著萬年不化的寒冰,似乎又不高興了。   她小聲問他,他才拖著長音道:「當了你這麼久的表哥,怎麼不見你想起主動給我做一身衣裳?」   知晚楞了,覺得自己的確不對,便連忙道:「那……我也給你做一身。」   「不用了,我官署還有事情,既然你要去買布,那我先回官署了。」   說完這一句的時候,他卻不待知晚回答,便轉過頭去,從青硯的手裡接過馬匹,飛身上馬翩然而去。   知晚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覺得表哥有時候比盛家的小弟弟平兒都難哄,太愛酸臉掉猴兒了!   不過成表哥既然開口了,她自然應該勤動針線做一身,可是……只給他做,難免有些惹人眼,少不得要多費些氣力。   想到這,她便上了馬車,吩咐車夫朝著布店而去。   等她回家時,香蘭跑來找她玩,看見她一口氣買了好幾匹的布料子,不禁有些吃驚,問她是不是要開布坊。   第74章   聽香蘭這麼問,知晚道:「這個顏色的布料子正好打折,批著買還能講些價下來。家裡的幾個哥兒都長身體,我最近無事,想在家裡做做針線活,你得空替我量一量書雲的身高,我自己去管母親要書涵的身量。」   書涵便是龍鳳胎裡的哥哥平兒的大名,這小傢伙如今長得也是虎頭虎腦的,很招人喜歡。   香蘭一看姐姐的架勢是要給家裡的男丁都做衣裳,一邊磕著瓜子一邊挑著眉毛問:「那……有沒有成表哥的份兒啊?」   知晚翻出了自己以前積攢的衣服紙樣子,覺得都有些老氣不時興,心裡盤算著去裁縫店花銀子買新紙樣。   聽了香蘭別有用心的提問,她故作漫不經心地道:「家裡的兩個兄弟都做了,自然也要給表哥帶份兒,他就住在隔壁,對我們家多有照拂,這份人情總要顧的。」   香蘭撇了撇嘴,覺得自己應該給姐姐潑一潑冷水。   她如今是大夢醒了,不敢指望嫁給成表哥了,便覺得也要給姐姐降一降溫度,所以嗤笑道:「雖然表哥平日裡對你比我好些,不過是看在你是嫡出的份兒上。我們那位姑母可是早早撂下話來了,她未來的兒媳婦不是大家名門的閨秀,都不能配!總之家裡的姑娘,她可都沒瞧上!你要懂事,別到頭來惹得姑母跑到祖母那裡哭。」   知晚將紙樣放好,便拿住紙筆來準備抄寫新得的醫術,沒有閒心跟香蘭扯,只抬頭道:「你若無事,找得晴玩去吧,她再過幾日就要成親了,你多陪陪她,我這邊要讀會書,就不陪你了。」   香蘭看知晚也不接話,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又拿話攆人,乾脆扔下瓜子,氣哼哼地走人了。   待香蘭走後,知晚抬頭看了看自己買的布料子。   其中有三匹是青綠色搭配白緞為底,這樣的顏色不挑年齡,男孩子無論大小穿著都好看。   還有一匹是寶藍錦緞搭配金邊黑底,這種布料子價格貴了很多,做出的衣服貴氣逼人,就是很挑人的長相身材,若不是出塵的氣質,難免被襯得灰頭土臉。   這匹布,她原本是給表哥預備的,畢竟是堂堂將軍,總要穿得像樣些。   可方才聽了香蘭的那些話,也不無道理,既然一視同仁,斷沒有給表哥另外挑選顏色的道理。   想到這,她喚了凝煙,吩咐明日去布店,將這匹布也換成青綠色的。   到時候一口氣做出四件來,盛家的三件,自己章家表哥一件,不偏不倚,由著幾個丫鬟幫忙,很快就能做出來。   因為東宮的一場變故,她真是發覺自己醫術的短板,以前不過是仗著運勢,才僥倖沒有出岔子。   如今既然發現了自己的不足,自然要好好地靜心學習,另外舅舅擅長瘍醫之道,這些削瘤切腐的技藝勾起她極大的興趣。   知晚覺得自己應該沉澱下來,好好跟舅舅學習。   至於今日宮裡的那一場風波會有怎麼樣的餘漾,也非她能控制。   今日順和帝明明聽出了當年的慘劇另有真相,卻能隱而不發,足以看出在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心裡,有太多比情愛更重要的東西。外祖母當年不見得是無法澄清自己的冤屈,而是看透了順和帝,懶得解釋吧?   想通了這一點,知晚也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   她跟外祖母是一樣的性格,都是能自己將事情看開,這樣的性子固然看事情能通透些,但是也辜負了如花的年歲,不會像得晴那般投入而熾熱的相愛一場。   大約她以後,要麼孑然一身,要麼找一個志同道合之人,相敬如賓,共度平淡一生,就像祖父祖母那樣,若是沒有歹人迫害,該是何等美滿一生?   至於表哥……他註定是會在朝堂上力爭上遊,封王拜相之人。所以不必香蘭來提醒,她……真的與他不是一路人。   想到這裡,她努力地忘掉在枯掉的花海邊,她不小心與他印下的那一吻,開始認真抄寫起外祖母的手札。   當皇帝封賞的聖旨到時,家裡的其他人才知道盛香橋被封賞縣主的事情,祖母自然是連聲稱好,替自己的孫女高興。   倒不是為了封賞,而是香橋有了縣主的名頭,以後的婚嫁便好說了,這下子可以從容一些,給她挑揀好人家了。   香蘭則看著那些頭釵霞冠的封賞,被倒灌了一缸子的醋。   她癟著嘴回到屋裡狠狠大哭一場,十分後悔自己上次裝病沒有入宮。不然的話,她也能像姐姐一樣,在皇帝面前多露臉,說不定也能封個縣主噹噹。   至此香蘭也決定上進,最起碼,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入宮的機會。   而東宮的那一場變故,當然不會毫無波瀾地就此翻過。   太子採納了成天復的獻計,與太子妃配合無間,在不傷及母后顏面的情況下,不動聲色地給母后一場震動不小的下馬威。   除了被杖斃的那個嬤嬤之外,東宮其他的眼線在隨後幾日也被太子盡數拔除發落了。   當初這些人都是田皇后藉口不放心兒子的身體,一個個安插入東宮的。現在正好借著這些人平素與那被陛下下令杖斃的嬤嬤交好的由頭,將他們盡數轟出了東宮。   至於陛下,當時雖然沒有發作,可在那之後,在一次前往皇后宮中時,卻因為一盤子不合季節的糕餅餡料,對皇后勃然動怒。   陛下不光當場摔了盤子,還狠狠給了田皇后一嘴巴,申斥她倦怠宮務,旁心俗務,任著身邊閹人蒙蔽內外,全沒個六宮之主的樣子!   隨後陛下又痛罵了皇后什麼,外人便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向寬仁的陛下似乎很久沒有這般大發雷霆了。   這一盤糕餅牽涉的雷霆震怒,一發而不可收拾,就連田皇后最倚重的太監秦升海,也被陛下痛斥為奸佞誤主,命人拿去內侍監,被一杯鴆酒給賜死了。   最後陛下直言皇后也上了年歲,當有人扶持,這後宮許久沒有充盈了,於是宣旨下去,召皇后的外甥女田氏沁霜入宮陪王伴駕。   這田沁霜原先是皇后給太子準備的側妃。   皇后已經開口放風,準備藉口著太子妃有孕,無人服侍太子,將田沁霜塞進東宮。   結果這田家的小姐卻被陛下的一道聖旨召入了皇宮,被冊封為靜嬪,入住慧熙宮。   那慧熙宮久不住人,乃是當年懷著雙胎橫死的嫻妃的居所。   宮人都在傳她死時怨氣甚大,一屍三命,所以這裡許多年來一直無人居住。   現在陛下特意宣旨將這兇宮賞賜給如花年歲的田沁霜,其中的深意不能不教人深思。   最要緊的是,陛下現在壓根不喜親近女色。他看著宮裡妃嬪的時間,還沒有看著戲臺上花臉老生的時間長呢!   靜嬪便如她的封號,安安靜靜地入了宮當了擺設,便再沒有別的響動了。   據說,田沁霜的母親劉氏在家裡差一點哭瞎眼睛,見天地跟田賢鍾鬧,話裡話外,是他們田家養出的孽種耽誤了她的女兒。   至於孽種是哪個,也很好猜,那田佩蓉回娘家時,似乎還被劉氏打罵抽了臉。   那田佩蓉也不是省油的燈,只伶牙俐齒譏諷著劉氏一直扣著女兒不嫁,就是要賣高價。如今賣得不隨心意,怎麼還賴起旁人了?   有能耐,她怎麼不去陛下跟前鬧?   到了最後,田賢鍾都出去躲清靜。不管這二人如何掐架,繼母跟繼女之間因為這一場大鬧,再也不能維持和睦的假象了。   畢竟當初劉氏就不同意女兒入東宮服侍病怏怏的太子,是這個繼女田佩蓉跑到皇后那獻策之後,便開始攛掇著父親行事。   劉氏乃承天公府出身,不是那等沒有見識的婦人,也瞧不上賣女求榮的富貴。   她向來嬌慣自己的小女兒,不然也不會可著田沁霜的性子,將她留到這麼大還沒嫁。   原本看女兒不願入東宮,被父親逼迫得要死要活,劉氏就心疼得不得了。   現在眼看女兒竟然被直接發配入宮,給那風燭殘年的陛下守活寡,更是肝腸寸斷。   陛下已經不近女色,壓根不能讓女兒生下子嗣,她怎麼不知後宮裡沒有子嗣的女人該活得多麼悽慘!   劉氏不好妄議帝後,便恨起了田佩蓉這繼女,認定她賣妹求榮,害慘了她的妹妹。沒想到這田佩蓉不但不跪下認錯,還出言譏諷她這個嫡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此田家也是雞犬不寧,鬧了好大一陣。   當知晚聽聞田沁霜被宣召入宮的時候,心裡一時感慨:家中有女兒入宮,原本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可田家原本已經出了一位正宮皇后,而陛下也過了花下流連的年歲,壓根不需再送個侄女入宮固寵了。   知晚知道這位田小姐對成表哥懷有別樣的心思,而且她以前還幾次在人前維護過表哥的名譽,足見是個心眼好的姑娘。   可惜這麼一個花季正好的姑娘,被自己的姑母和嫡姐給坑苦了,也不知入宮坐在小轎上時,有沒有傷心落淚……   這天,知晚出府去布店買衣服的紙樣時,竟然跟田府劉氏身邊的呂媽媽不期而遇。   知晚以前在各種茶宴上是見過這位呂媽媽,但是盛家跟田家的交情一般,甚至還算交惡。   所以知晚瞟了她一眼,也沒主動搭訕。   倒是那呂媽媽特意過來,有些沒話找話地與凝煙攀談。   知晚覺得這呂媽媽怪有意思的,便給凝煙一兩銀子,讓她請呂媽媽上一邊的茶館吃一盞香茶去,坐下來慢慢聽她要講什麼。   等知晚慢悠悠地挑選好了紙樣子,又配了做好的盤扣,還有繡畫樣子後,才見凝煙一副灌飽了八卦的樣子走了進來。   她附耳低低在知晚的耳邊嘀咕了一陣,知晚也是聽得瞪大了眼睛,有些無語之感。   田佩蓉這次可真是得罪了自己的繼母。若不是劉氏刻意指使,這位呂媽媽應該也不會這麼湊巧,出現在布莊子裡,更不會刻意跟凝煙套近乎,一股腦的說出田佩蓉在田家時的私隱來。   劉氏應該十分清楚田佩蓉與盛家的恩怨,這是準備借了盛香橋的手,狠狠懲治繼女一番,給自己苦命的女兒出氣呢。   不過呂媽媽說的這些事兒還怪有意思的。她準備逗一逗那位田夫人,畢竟田夫人先前苦心擺了那麼大的迷魂陣給她,差點害得盛家滿門抄斬,若是輕飄飄過去,就太沒禮數了!   所以第二天田佩蓉出街閒逛選買首飾的時候,突然發現盛香橋跟她逛到一個鋪子裡來了。   田佩蓉沒想到會遇到盛家的大丫頭,便皮笑肉不笑地跟盧醫縣主問了聲安好。   而盛香橋卻不說話,只上上下下,從頭到腳地打量著肚子微微隆起的田夫人。   田佩蓉被她看得心虛。   她雖然跟皇后聯合設計了這盛丫頭,卻是請君入甕,是盛香橋自己疑心上當,與她何幹?   想到皇帝都不好直接拿太子妃差點滑胎的事情作筏子,田佩蓉的底氣一下子足了,假笑挑眉問道:「盛小姐,你……是有話跟我說嘛?」   知晚又上上下下慢慢地打量了她一遍,才微微一笑道:「聽聞田夫人先前生過孩兒,卻落地就沒了,現在您又有了,真是可喜可賀,就是不知您這一胎……」   田佩蓉的貼身婢女鳴蟬聽了這話,立刻挺身護主道:「你在咒謗什麼呢?我們夫人肚子若是有個好歹,你承擔得起嗎?」   知晚噗嗤一下笑開了,斜撇了田佩蓉一眼,笑著道:「你們夫人豈是咒謗能傷的,我又不是避胎湯藥,能禍害得肚子幾胎都不安生……田夫人,您多保重身子啊!」   聽了這話,田佩蓉的臉色都變了,驚疑不定道:「你……你在說什麼?」   知晚看了她的反應,可不是演戲能演出來的,便知呂媽媽的話都是真的。   她意味深長地一笑,領著凝煙施施然走了。   她這一句看著沒頭沒腦,可是田佩蓉聽了心裡卻一驚,走在街上再無心逛珠寶鋪子,只低聲對鳴蟬道:「她怎麼突然跟我跑來說這話,難道……當初的事情,走漏了風聲?」   俗話說,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方才盛香橋看起來沒頭沒腦的話,卻讓田佩蓉心驚膽戰,只因為她有一段私隱不欲人知。   而盛香橋的那番話,像極了敲打。   鳴蟬連忙寬慰道:「夫人請放心,她許是亂攀,這三年來,她跟盛家都在葉城,如何能知您懷孕時的事情?」   田佩蓉心事重重地又往前走了幾步,依舊不安心道:「你明日趁著去清心觀上香的時候,去那裡打點一下,看看最近有無人去那裡探聽什麼消息!記住,做得自然些,別露出什麼馬腳。」   鳴蟬立刻低聲應下。   就在東宮事發之後,那成天復再也沒有跟蹤她們主僕,可是凡事還是要小心一些才是。   豈不知,第二天當鳴蟬借著捐獻香火錢為夫人祈福的時候,與道觀的一個道士低語的情形,都被早早候在偏殿的知晚看得一清二楚。   知晚不由得一陣冷笑,這個田佩蓉當年死胎,果然是有些隱情。   她不過是依樣畫葫蘆,也學了她姑姑的那招敲山震虎,就震得田佩蓉心神大亂,自漏了馬腳。   這還要得虧了田沁霜的母親劉氏,洩露了這等子隱情呢。   不過她可不想隨了劉氏的心意,親自下場撕扯那田佩蓉。   用成表哥的話講,碰一下田佩蓉這種惡毒女人,都嫌髒了自己的手!   俗話說得好,惡人自有惡人磨!   知晚決定效仿劉氏,來個借力打力,再給總來盛府打秋風的錢氏透一透話。   這些天,為了籠絡北方大戶袁家,這成家大房也算是使盡了花樣子,隔三差五就讓錢氏過來,仗著臉皮厚,不吃夠三盞茶都不會走。   錢氏發現功夫不負有心人,這頻頻走動下,那個對人愛搭不理的盛家大小姐也願意露面陪著她坐一會了。   結果那日沒話找話,從東宮太子的那一場虛驚便扯到了田佩蓉當年誕下死嬰的事情了。   「哎呦喂,也不知這田氏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然生出這麼一個頭裂的大頭娃娃,阿彌託佛,當時二房可是捐了不少的香火錢……」   為了討好桂娘母女,錢氏一時說話有些口無遮攔。   坐在一旁正在縫衣服的知晚手裡一頓,驚詫道:「我在藥鋪子裡坐診時,曾經聽過郎中講過,在縣下一代,有幾戶人家生出頭裂或者口裂娃娃的事情。有幾個還是寡婦,沒改嫁的時候,便跟門前屋後的人不清不楚地來往,為了避孕,便去京城外的清心道觀那弄來避胎的偏方,那偏方雖然有效,可藥性餘毒太強。等後來嫁人的時候,藥性未清就懷了身孕,結果生出的都是這樣的娃娃,甚至還有剛落地就沒了的……」   說到這時,盛香橋急急住口,笑著道:「這也都是巧合,跟你府上的夫人自不相同……」   錢氏聽了這話,心裡一翻,試探道:「真有此事?」   知晚說的這些還真不是杜撰的,若不是醫者承諾保密,那些偷服了道觀秘藥的女子們還不敢道出其中的緣由呢!當時知晚聽了,只覺得這道觀太坑人,居然為了錢財,拿這等禍害人的藥給人吃,那些娃娃何其無辜?   她還曾偷偷拿錢銀資助了其中一家去告狀,指望著扳倒道觀,免得道觀再禍害別人。   沒想到那道觀似乎根基很深,差役們過去,只不過走一走場子,不準那裡的道士再隨便開藥,就算了。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這家道觀竟然把持著許多貴婦的秘密,幫著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兒。就此盤根生在了皇城根兒下,反而屹立不倒。   畢竟鬼怪多了,得有收它們的廟門啊!   盛香橋說了這一段後,錢氏聽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清心觀建成的時候,她還湊趣去燒了一炷香,她記得那時候田佩蓉的前夫已經咽氣了啊!   所以田氏若是真的吃了避孕湯藥,也絕不是為了防著前夫。   而且依著她當時的心思,可恨不得立刻有孕逼二爺成婚,又怎麼會去道觀裡求什麼避孕的偏方?   這錢氏生了好奇心,連盛家的板凳都顧不得做了,回去後刻意著人使銀子稍微打聽一下。   那田府如今對大姑娘的事兒嘴松得很,不費力氣便從田府呂媽媽那聽到了一段秘史。   據說田氏守寡後,曾有一段時間跟定海伯爵家的風流二公子不清不楚。   那時田佩蓉剛死了丈夫呢,大約也是跟前夫空曠的太久受不住了。   田佩蓉從沈家出來後便如脫韁的母馬,背著家裡,跟妻妾成群的定海伯爵府二公子勾搭上了。   等田佩蓉玩鬧夠了,大約也知道這位二公子並非託付終身的良人,過不了多久,她便與他斷了來往,迅速地跟二爺如膠似漆。   錢氏打聽到了這些後,便學給自家大爺聽。   大爺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我成家家門不幸,那老二舍了盛家女,卻娶了個髒肚子的田寡婦入門!我看她八字是克我們成家,從她入門後,我的生意賠了不知多少錢!」   大房一家鑽營錢財,當年被田佩蓉算計了幾間上好的鋪子後,一直是耿耿於懷,錢氏背地裡沒少說田佩蓉的壞話,妯娌二人相處不甚愉快,這麼多年下來,積怨愈深。   錢氏巴不得挖出田氏的醜聞好好取樂一番呢!   如今他們大房的生意每況愈下,可是老二一心走仕途壓根不管家裡的營生。更何況兩房已經分家,更是各掃門前雪了。   錢氏覺得自己跟侄女成得晴的情分還在,原本也該攀上北方袁家這棵大樹的。   就是因為田佩蓉指使她那侄兒生生攪和了這點子親情,也耽誤她跟袁家談生意了。   眼看著皇后被陛下斥責,他們田家最近縮頭縮臉地過日子。再想想盛家雖然沒有出仕的男丁,可盛家大姑娘卻跟太子妃交好,更博得聖上歡心,封了縣主,還得了賞。   錢氏愈加懷念盛桂娘做自己妯娌的日子了,覺得田佩蓉如此不檢點,誰知道她現在肚子裡懷的是不是成家的骨肉?   於是她一盤算,就攛掇大爺將自己二弟請過來一起喝酒。   她在旁邊端菜盛酒,殷勤伺候,順便勾著二叔回憶起當年田佩蓉產下頭裂死嬰的事情。   第75章   於是錢氏趁著給兄弟倆添酒的時候,說了一段她新打聽的傳聞。   先說了那道觀與婦人避孕湯藥的私隱,然後說起田佩蓉在那沈家的死了後,有段時間跟定海伯爵府那位風流二公子過從甚密,只不過那位公子比田佩蓉還小了五歲,家裡有妻有妾,自是一段風流不能成事,過一過甘露解渴的癮頭罷了。   成培年聽愣了,剛要斥責嫂嫂胡說,可是他自己馬上想到,他就是在定海伯爵府的酒宴上跟這田佩蓉重逢的。   那位定海伯爵府的二公子也是位儀表堂堂的美男子,長得是田佩蓉喜好的樣子。   若是那田佩蓉曾經跟那位二爺廝混時知道吃湯藥避孕,可遇到了自己卻不避了,這是遇到了合適的冤大頭了……才說得過去。   她就是存心懷孕逼著自己休妻,好迎她入門,結果因為太急,藥性未散,以至於連累了腹內的孩兒!   以前借著田家的東風自己仕途還順的時候,成培年倒沒怎麼費心去想,可是後來因為鹽稅案,陛下重重責備了慈寧王府一系後,卻也沒有提拔他這個經手人的意思。   反而在慈寧王府一系的反擊瘋咬裡,他糊裡糊塗地犯下了包庇田家子弟構陷皇子的罪名,差一點就被革職查辦。   至此,他才明白兒子成天復跟自己說過的話——田家這是拿了他這個半路的女婿當掃路的掃帚,過橋的踏板。   這被牽連的餘波漸止,成培年近些年才算是緩過來。   如今雖有些起色,可是因為田皇后惹了陛下震怒之事又被牽連,前天在公署裡,還被上司不顧臉面地臭罵了一頓。   想著自己娶了田氏以後,家裡家外的糟心事不斷。當初她誕下死嬰,自己還心疼得不得了,現在更是每日被她管得死死的不能外出應酬消遣。   原來自己就是個綠毛的王八,接爛貨的傻子!   成培年酒性一起來,當場就掀了酒桌,衝回去命人捆了田佩蓉的陪嫁丫鬟審問。   那丫鬟自然抵死不承認,直說夫人一直傾慕成家二爺,跟那位定海伯爵府的公子也是清清白白。   錢氏嫌二叔子審得不夠給力,當即找了人牙子,要將這丫頭髮賣到下三濫的花柳胡同裡陪著滿身腥臭的苦力大漢。那鳴蟬嚇得這才哭著漏了口風,說是夫人曾經私下跟那位二爺逛過清心道觀。   成培年也曾經被田氏勾搭得逛過寺廟,自然明白尋個隱秘處上香拜佛的精妙。   這頂遲來的綠冠壓得人脖頸生疼,頭穴直跳,他當即找田佩蓉對峙。   田佩蓉死不承認,只哭著要尋死覓活,以死自證清白。結果推搡間,那成培年將田氏推開,肚子正撞到了桌角處,當時下面就見紅了。   後來雖然及時尋了郎中,可是也沒能保住,據郎中說,夫人都這個年歲了,以前又產過死嬰,現在小產之後淋漓不斷,是傷了根本,以後恐怕再難生養了。   那日之後,田佩蓉坐起了小月子。成培年心裡膈應,再也沒去過田佩蓉的房裡去。   起初田佩蓉還想著擺出自己父親和姑母施壓,讓成培年低頭。   可惜田賢鐘被自家夫人鬧得,已經起誓不管大女兒了。劉氏當時跟他講得明白,那大女兒風流不檢點,讓姑爺知道了,自是由著夫家教訓。   他這個當嶽父的過去,那是沒得找臭呢!畢竟田佩蓉是回田家時,跟有婦之夫私通的,乃是田家家風不正。   當父親的再給偷人的女兒去撐臉說情,傳到陛下的耳朵裡就是私德敗壞,無藥可救!   田賢鐘被夫人的枕邊風吹得也惱起這女兒來,覺得她平日裡主意大,四處惹事,也合該被人教訓了,於是立意不管。   至於皇后,據說這幾日在宮裡設了佛堂,連日誦經,別說宮外之人,就連宮裡的嬪妃也不怎麼常見,田佩蓉哪裡能指望得上姑母?   如此一來,田佩蓉無計可施,尋思著自己就算養好了,也沒法自己再生養個孩子出來。   於是為了討好成培年,接連把自己兩個貌美的丫鬟開臉送給了成培年,免得他在外面尋花問柳,抬個不省心的回來。   一時間,成培年的房裡接連納妾,開支也變得多些,田佩蓉只能拿著自己的嫁妝銀子往裡填,指望著挽回些成郎的心。   畢竟她若是再改嫁的話,名聲已臭,又同繼母不和,處境實在是艱難。   成家的這些事,這次也不知怎麼的,彷如牆院漏風一般,傳得滿京城都是。   也不知是不是那位有些瘋魔了的劉氏的手筆,立意要將害了自己女兒的繼女名聲搞臭。   盛桂娘聽說了成培年院裡的這些糟心事後,仿若抹了宮廷秘制的回春雪膏,笑得眉眼都飛揚起來——「他還真覺得自己挑了個金枝玉葉的貴女?沒想到卻不止撿了沈家公子一人的牙慧。」   王芙想著這幾日錢氏沒少來,總是話裡話外地說當初桂娘在家的好處,便試探道啊;「那成二爺不會是想休了田氏,回頭再尋你吧?」   「呸,我得灌多少迷魂酒,才能跟他複合?」桂娘現在光想想都覺得噁心得不行。   她如今也品出好滋味來了。自己當初和離分了大筆家產,兒子如今仕途正盛,女兒嫁入了富貴人家,她每日不必伺候老爺起居,只需自己頭臉打理清爽,便出門交際飲茶,快活自在極了。   就算是再另外尋個才貌俱全的如意郎君再嫁,她都不見得能應下,更別說成培年那種噁心的老東西了!   不過成培年並不這麼想,看透了田氏的水性楊花後,他真是愈加懷念前妻了。   得晴成禮時,成培年很主動地出來走了走形式,畢竟父親安在,若是不出席婚禮,會被外人誤解是得晴不孝,沒有請自己的父親。   成培年原本還想著拉著田佩蓉這位繼母一起受禮。   倒不是怕田佩蓉多想,沒有面子,而是這般重要的場合,成培年原本是想著做一做臉,讓外人看看他成家夫妻和睦,妻賢子孝的美滿。   不過那田氏下馬車的時候,就被人攔住了。   成培年沒想到這大喜的日子,自己的兒子居然還不給面子,當時便瞪眼睛,可是兒子說得明白,田氏若敢登門,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必進來了,反正他已經跟袁家二老講明了自家的情況,所以妹妹的婚禮,就算沒有父族家的人出席,也不會認為失禮。   成培年拿自己這兒子一向沒轍,如今他的個子甚至高過自己,沉著臉往那一站,比他還像爹老子。   可若是不去,豈不是讓外人看出他這個當爹的在成小將軍的眼裡不算什麼?   如今田家沒有可依仗之處,若再跟仕途正旺的兒子交惡,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想到這,他不由得狠狠瞪了田佩蓉一眼。   田佩蓉明白成培年的意思。   宮裡這幾日不太平,田佩蓉有許久沒有見到皇后姑母了。這次東宮的事情,她也是為虎作倀的一份子。   如今太子似乎識破,甚至反手做局,讓陛下與皇后私下交惡。田佩蓉的處境也十分微妙,當下見好就收,只一副委屈樣子,柔聲安慰成郎莫要動氣,便徑直坐轎子回去了。   一路穿過巷子,到處是人聲鼎沸,她好不容易爭搶來的男人,又要跟前妻坐在一處受禮。   在外人看來,倒好像桂娘是正妻原配,她這個繼室反而像小妾偏房,一時間田佩蓉坐在轎子裡,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愣是將手裡的一方巾帕給撕碎了。   而那成培年入了宅子之後,卻發現他並不是跟桂娘同坐飲茶。   那天成將軍府特意開闢了兩個堂口,兩個和離的昔日夫妻分室各坐一堂,分別受禮。   只不過桂娘是坐正堂,而成培年這個當父親的則被排在了偏堂。他當時氣得要拂袖而去,可是卻被他大哥按住了。   成培豐的算盤打得精,他小聲道:「你若是走了,以後就別想再沾你兒子與女兒的光了!兒子女兒是桂娘在養,讓她坐正堂又如何?袁家可是門好親家,你不趁此結交一下,難道是跟錢有仇?田氏的嫁妝也是有數的,你一個大男人總要手裡多些營生才好。」   如此一來,成培年又被勸下,只跟幾個成家的長輩一起,在偏堂孤零零地受了一杯女婿茶。   那個新女婿也是個憨貨,跟著他不懂事的女兒一起拉著臉,敷敷衍衍地施禮,對他這個嶽父毫無恭敬之意。   前來送禮的人,看著這舊日夫妻分堂受禮,也都清楚裡面的緣由。若不是成培年當初行了偏差之事,怎麼會如此不著兒女待見?   桂娘還真是個有骨氣的,硬生生一個人將一雙兒女都拉扯得如此有出息!   不管怎麼樣,得晴便就此上轎嫁為人婦。家裡的幾個哥兒也作為送親的娘家人一同到新宅子吃酒去了。   這新人事情繁雜,府裡每個人各司其職,譬如知晚作為家裡的大管事的,便負責起嫁妝禮隊的事宜。   她甚至前院的觀禮都沒來得及去,只帶著一幹管事婆子去清點箱子,吩咐送親之人諸多事宜。   等她在後院忙完了,總算來前院觀禮時,卻看見幾個表哥的同僚正圍著表哥笑。   「我的老天爺啊,你們成盛兩家也太節儉了吧?這從老到小的,都是從一匹布上扯下來的衣裳嗎?」   知晚聽不得別人嘲諷表哥,可走過去的時候,她也愣住了。   表哥今日依舊是玉樹臨風,雅致以極的氣韻,可他身上穿的,卻是自己前幾日新裁出來的青綠長衫。   看著旁邊的人笑話表哥,知晚立刻緊張他們是不是笑衣衫做得不好看,可是這針腳都是凝煙幫著她縫的,她看不出哪裡不好。   可就在這時,凝煙拉了拉她的衣袖子,小聲道:「怎麼今日青雲少爺跟平哥兒也穿了這套?」   知晚閃目看過去,正跟一群小公子們分鞭炮的書雲居然穿的也是自己新做的衣裳。   而另一側,正撅著屁股跟妹妹在地上捉螞蟻傻笑的平兒穿的……還是一身青綠得刺眼的小袍子。   乍一看去,三個大小青綠往那一站,仿若一奶三胞,只是年齡段拉得有些長……   其實也不怪書雲和平兒今日湊趣一起穿同樣的衣裳。   盛家節儉慣了,不到年節是不會扯布做衣裳的。王芙看女兒香橋突然想起做新衣裳,自然以為她是為了兩個弟弟參加表姐的婚禮才準備,所以到了正日子的時候,王芙尋思著不能駁了女兒的好意,於是便特意讓小哥兒倆穿了姐姐做的衣裳。   可是成天復跟那兩個小的又不一樣,他府裡的錢銀成山,成家兄妹倆的新衣服都是按著四季去做的。   香蘭還曾經羨慕地說,從來沒看見過表姐得晴穿過漿洗兩次的衣裳。她的衣服從來都那麼鮮亮,不像盛家的姑娘,外穿的衣服若洗得褪色,還要留在府裡穿用。   今天乃是成天復親妹妹成親的日子,他這個當大舅哥的,自然是要蜀錦貢綢、玉衣金靴,可著華貴的穿。   誰想成表哥不知抽了什麼瘋,在這麼要緊的日子裡,怎麼穿起她做的衣裳來了?那布料子可是她圖便宜,一口氣講價批發進來的布料,所以連顏色都沒有調一調。   堂堂驃騎大將軍,居然在人前穿得跟玩泥巴的小娃娃一個樣子,也難怪他的同僚會圍住他鬨笑。   一時間,知晚覺得自己的麵皮都有些發緊發綠,一時後悔自己為了避嫌,換了表哥的布料子,又暗惱表哥怎麼不會挑衣了。   好不容易待那些同僚走了,知晚趕緊過去小聲道:「表哥,一會轎子就要起了,你趁著新人還在拜祭祖先,趕快去換身衣服吧!」   成天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挑著眉毛問道:「怎麼?我穿得不好看?」   像他這樣身材好,面相好的男子,穿什麼不好看?就是同樣一身的青綠,到了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身上,也平添了幾分仙氣。   知晚難得有急得摳手的時候,只要想到一會新宅子那邊的喜宴上,娘家桌子上一下子冒出三叢大大小小的青蔥讓人瞻仰,她就有點心裡冒火。   於是她乾脆使勁推著他往裡院去,嘴裡則哄著道:「表哥穿著自然好看,可是這布料不夠名貴,這般場合,你若是穿到新宅子去,豈不是要被更多的人笑話?」   可任憑她使出吃奶的氣力,成天復立在那裡還是紋絲不動。   知晚沒法子了,只能低聲求著:「表哥……我錯了還不行嗎?下次定然給你買獨一份的布料子!」   成天復這時倒是臉上有些許笑模樣,任著表妹推他去了後宅子換衣裳。   他由著小廝服侍在內室換衣裳的時候,忙了一早晨的知晚終於得機會坐下歇一歇,喝上幾杯清茶。   一會,她也要跟著迎親的隊伍去新宅子那邊。   得晴這邊親戚人口不算多,而袁家那邊從北邊來,人也不多,為了顯得喜宴熱鬧些,甚至連桂娘這樣的親家都去新宅子那邊喝酒。   袁家人說了,既然成了一家,不必拘泥舊禮,湊在一處辦宴席,才顯得喜慶。   等表哥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身黛藍配白色底,加同色暗繡的長袍,看上去的確是比青綠色沉穩了許多。   知晚覺得他搭著的冠不太好看,便去打開了一旁玉屏鑲面的柜子,從一排金玉冠子裡,選了個鑲嵌彩貝珍珠的小冠。   成天復坐在了桌邊的椅子上,一邊扣著衣領,一邊示意著知晚給他戴上。   知晚聽著外面的動靜,新人應該是快上轎子了,也顧不得避嫌,連忙走過去,將珍珠彩貝冠小心地扣在表哥的髮髻上,再用玉簪固定,最後在發冠後繫上絲線絡子。   等固定好了,知晚上下打量時,才發現自己離表哥有些太近了,連忙想要伸直腰後退一步。   卻不曾想,成天復突然伸手攬住了她的腰。知晚被困在他的懷裡,頓時困窘地低喊:「表哥……」   成天復發覺自己正在做什麼的時候,指尖已經不自覺觸碰到了她的臉頰,他頓了頓,一本正經道:「你臉上的胭脂沒有抹勻……」   說著便伸出手指,略顯粗魯地塗抹她的臉頰……   手指點觸之處,便如凝脂羊乳一般……他今日見了她時,便一直想這麼做了,平日裡已經很秀麗的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明麗的俏粉,當真如初開芙蓉一般。   方才他的許多同僚纏著他,三五不時問起他的大表妹,就好像家裡的妹妹都是給他們這些愣頭青預備的一樣,問得他真是有些心煩氣躁。   而現在,嬌豔的芙蓉花就在他的懷裡,一雙明澈大眼蘊含著水光,也滿映得都是他。   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他一時心曠神怡,忍不住朝著她緩緩低下頭……   可就在這時,門外有人急急來喊:「將軍,快些出來啊!新人馬上就要上轎了!」   這一喊,頓時驚醒了屋內半擁的二人。   知晚趕緊掙脫了他的懷抱,紅著臉急匆匆往外跑去。凝煙方才一轉頭的功夫,就發現自己的小姐沒了,正在到處尋她,看見她跑過來,趕緊道:「我的大小姐,夫人正叫你去核對單子呢……對了,你方才去哪了?」   不過知晚卻抿嘴沒有說話,直到快跑到門前的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問凝煙:「你……今早給我塗抹胭脂了?」   凝煙愣神道:「小姐,你不是從來都不喜歡將腮塗紅嗎?我也只給你薄薄施了一層水粉而已……不過你現在的臉也夠紅的,應該不用再塗了吧?」   她說完這一句時,發現小姐不光臉紅,連脖子和眼睛都有些漾著紅呢。   如果說,以前知晚覺得成家表哥是正人君子一個,現在被他抹勻了「胭脂」之後,卻不敢打包票了。   該死的表哥,難道還當她是小丫頭在逗弄著她?   直到坐下吃酒時,知晚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   她有些疑心,表哥方才朝著她低頭是想幹嘛?   若是沒有人在外面喊,他們剛才可會做出什麼逾矩的事情來?表哥不會清晨起來時喝酒糊塗了吧?   嫁為人婦的曹玉珊看見了好友,趕緊與她一起湊過來吃酒,笑著打趣她道:「我下次再吃喜宴,說不定就是你的席面了。怎麼樣?你母親有沒有給你說親?」   香蘭坐在一旁無奈翻著白眼道:「哪用說親,上趕子便有人帶媒人來,可惜姐姐眼光高,一個都看不上!」   曹玉珊看了看香橋,覺得自己這位好友樣樣出挑。一時看不上人家,也是有原因的,畢竟這京城裡能跟香橋相配的公子,也不過鳳毛麟角那麼幾個。   所以她話鋒一轉道:「吃不到香橋的喜酒,那大約就是要吃你們表哥的喜酒了。也不知他能娶哪家的小姐。可惜我是嫁人了,不然的話,定然要讓母親幫忙,試上一試。」   這話一說完,逗得香蘭都直不起腰來了:「就是天上的七仙女兒來了,大約我姑媽都看不上眼。更何況您這樣身體太過豐潤的。您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你工部左侍郎二公子的夫人吧,若是叫你夫君二公子聽了這話,只怕他要不給你飯吃!」   知晚笑眯眯地低頭吃著飯,聽著她們互相逗弄,有時候無意間得空抬眼瞟到隔壁桌子上的表哥,偶爾她的目光正好與他相碰,連忙低下頭,繼續低頭努力吃著。   不過讓知晚沒有想到的是,在新人敬酒後,永定國公府夫人不知什麼時候,跟嫡母王氏又坐到了一處去。   國公夫人一改以前與王芙說話時清高孤傲的樣子,笑容裡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親切。   王芙先前在國公府碰了軟釘子,被國公夫人敲打著盛家女兒配不上她家的五郎,鬧得怪沒臉的,便立誓不再登國公府的門。   可如今見國公夫人這麼親切,她也不好意思拿話懟人,於是便跟著攀談了幾句。   不一會,王芙便揮手叫鄰桌的知晚過來,對著她說:「香橋,國公夫人問起你為何不去給她胡老太君看病了,我說你最近懶出門,她還不信,便叫你來對質呢!」   說這話時,王芙給她遞了遞眼色,那意思是讓她幫忙圓謊。畢竟王芙臉皮薄,總不好說是她命令女兒推了胡老太太的請柬吧。   第76章   畢竟人家永定國公府的門楣在那立著,這等交際場合,也不好撕破臉。   所以知晚笑了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聲道:「母親說得對,的確是我憊懶了,加之覺得自己醫術不精,怕耽誤了胡老太君,這才許久不曾登門。我先自罰一杯,還請國公夫人見諒。」   說完,她便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國公夫人笑眯眯趕緊給她夾菜壓酒:「你這孩子,哪個說要罰你?就是久不見你怪想的,就連你五哥哥都說少了你去,國公府裡的詩社都減了風採,待過兩日,你可要來我府上玩啊!」   這般寒暄之後,國公夫人便拉著知晚的手不放,一段熱情誇讚,又約定了她來國公府的日子,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王芙覺得有些鬧不明白這位國公夫人的意思,便在婚宴散去後講給婆婆聽。   秦老太君冷哼一下:「什麼意思?就是要將自己說出的話往回拉。她眼高於頂,比較來比較去,覺得還是我大孫女最好,想要許配給掛在她名下的那個庶子唄!」   王芙雖然先前惱著永定國公夫人看不起人,可現在聽了她相中了香橋,便也活心了,道:「若是能嫁入國公府,當真也不錯,畢竟香橋的年歲也大了,耽誤不得。」   秦老太君繃著臉道:「她哪是相中了香橋?是眼看著香橋討了陛下的歡心,被封為縣主,又是太子妃的座上賓,便想著投機鑽營來了!」   畢竟太子最近身子見好,還領了鹽稅的差事,一國儲君協理國政意義重大,朝中都在傳聞陛下似有交接之意了。而她府裡不過出一個排行老五的庶子,就算押錯了寶,也不算得什麼損失。   「我的孫女,豈是給她押寶用的?你總領著姑娘出門,心裡可要有分寸,香橋是個通透的孩子,那國公府的富貴還入不得她的眼!」   王芙被說得臉微微紅,覺得自己又顯出了小家子底氣,在挑選女婿的問題上有些狹隘了,登時有些侷促,小聲道:「是我看得沒有母親長遠,差點耽擱了香橋……」   秦老太君見兒媳婦似乎多想了,便又緩了緩語氣道:「我不是在說你不上心。你做繼母的,可比親生的母親難做多了。若是女兒們嫁得不好,少不得有那好事碎嘴的造謠你刻薄繼女,落下罵名。也只有女兒們都嫁得好,門楣高些,外面的閒話才會少些。要不是國公夫人是個勢利眼,這門婚事……的確也不錯。」   這些年來,兒子亡故後,是這個還年輕的兒媳婦一心一意地拉扯著兩個年幼的盛家小苗苗。   秦老太君雖然在兒子成婚前有些看不上她小門小戶的出身和病弱的身體,但是現在看來,兒子還是選對了人。   一個家族遇到危難跌落谷底時,族裡有個心思良善單純的女人,比娶個公主都要有用。若是個門楣高,又自私的女人,面對盛家如此困境,恐怕早被家裡人攛掇著撇下孩子去改嫁了。   當初盛宣禾過世後,老太君也問過王芙的意思,她還年輕,若想改嫁,盛家也不會怪她,等她留下一雙兒女出嫁時,盛家甚至會再給她出一份嫁妝,成全了婆媳一場的情分。   可是王芙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只說自己知道嫁人是什麼滋味就夠了,她自幼體弱,當初是拼了命才生下一雙兒女的,如今就想好好守著自己一對龍鳳胎過活,若是離了孩子,當真是逼她去死。   因為她乃是喪夫,盛家斷沒有讓她帶著兩個孩子改嫁的道理,所以王芙在為夫君守孝的時候就想明白了,兩個孩子比男人要緊得多。   伺候了一遭男人,她也是夠了。   老太君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雨,心境自然跟以前大不相同,所以在王芙表示要留在盛家後,她便不管事,只讓王芙一力操持。   無論她做好做壞,老太君都不吭一聲。   總不能讓女人守著寡,帶著孩子,還要受婆婆的惡氣吧?   所以起初王芙覺得自己是個寡婦不好出門交際時,秦老太君還讓女兒桂娘陪著她多出去玩玩呢。   方才她話說得重了,怕王芙多想,這才安撫了她一番。   秦老太君替兒媳婦堅定了心思之後,王芙再看那永寧國公夫人心裡也有底氣了。   等委婉拒絕了幾次邀約之後,國公夫人也品出盛府回絕之意。   她心裡一時有些生氣,覺得盛家太不識抬舉了!是拿他家那個大姑娘當了求不得的菩薩?   國公夫人便去跟自己的婆婆胡老太君提了提。   胡老太君毫不意外盛家的反應,別的不說,光是她那個老姐妹秦老太君一定看不起兒媳前倨後恭的做派。   她惋惜地嘆了一口氣:「我早些時候便跟你說了,盛家的大丫頭真是不錯,你若能給老五求得這門姻緣,便是娶個能幹的兒媳進來幫你。現如今這盛香橋給陛下親封為縣主,隆寵正盛,她又同太子妃相交甚好,將來太子登基,她也是宮中皇后的座上賓。雖然盛家現如今家道中落,沒個掌事的男人,但是她的祖母可是秦家的嫡女,配國公府的一個掛名嫡子原本就有些委屈,現在知道你原本看不上她,哪裡還會嫁進來啊?」   國公夫人被婆婆一頓數落,越發來氣:「我堂堂國公府怎麼還配不上盛家了?要我說就是王芙從中作梗,不替自己的繼女考慮。香橋若是知道,心裡說不定還會怨著繼母不想著她呢!」   胡老太君對於兒媳婦莫名的自信有些說不出話來,她最近身體剛見起色,不宜動氣,也不能再病倒,所以乾脆不管家裡孫輩的閒事。   只不過這樣一來,好不容易覓得的良醫知晚更不會登府給她看病了……胡老太君嘆息了一口氣,真心實意覺得自己當初挑選兒媳婦的時候……有些太潦草了。   得晴的這一場婚事過後,盛家的頭等大事就是恩科考試了。   這一次,家裡有兩個公子都要去考學。除了成天復以外,盛書雲也要參加會試。   他啟蒙得早,功課一向出色,就算到了葉城也沒有荒廢學業,待童試、鄉試之後,今年也要牛刀小試。   不過像他們這等年歲的都是陪考磨鍊而已,算不得數。但前朝時也有天賦異稟的神童,十三封相的傳說。   所以盛書雲就算是陪考磨鍊,也是摩拳擦掌。   王芙和桂娘忙著給兩個哥兒裝箱子,置備齊全物件,就連已經出嫁的得晴都回門來幫忙了。   王芙忙得有些沒有頭緒的時候,慣性地張嘴便喊女兒香橋,卻發現香橋不在,一問才知,她又去縣下藥鋪子了。   桂娘在一旁也忙得心慌,嘆氣道:「香橋這孩子怎麼還見天往藥鋪子跑啊?不知道她兩個兄弟都要恩科了嗎?」   成天復坐在廳堂隔壁的內室裡捧著書看,沒有吭聲,他知道那丫頭應該是尋了藉口去京郊的宅院看望她的舅舅一家子去了。   今天她出門時,被他撞見了。   只見她手裡拿著小包裹,裡面露出青綠色的衣角,大約是給她章家表哥的那一件。   自從上次得晴的婚禮之後,這小丫頭開始見他不說話了,就是能點頭絕不笑,能笑絕不開口打招呼的那種敷衍。   成天復以前曾經聽說過她教嫡母王芙如何入宮敷衍那些夫人們,現在看來,這套八卦敷衍的拳腳又施展到了他的身上……   看來,表哥還是真的才更貼心。   聽凝煙說,小姐每次入了那院子,都是跟章錫文有說有笑,不是一起學習章家舅舅所擅長的瘍醫之術,給耗子開腸破肚。再不然就是聊起跟外祖母相關的事情沒完……   他知道她有早晨練拳的習慣,可是這幾天清晨,每次去練武場尋她,也不見她的蹤影。   就好像那個趴伏在他膝頭酣睡的小丫頭,如出繭蝴蝶般,揮舞著翅膀,一轉眼兒的功夫就從他的眼前飛走,跑入花叢,跟不知哪裡鑽出的公蛾子開始雙宿雙飛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功夫,就聽外廳裡的女眷們在熱絡地說著香橋的親事。   原來這幾日茶宴上,香橋客氣而不失堅決地向國公夫人表明了家裡已經在為她相看親事,大約是要忙得顧不上給胡老太君看病了,為了不耽誤老太君的安康,還請國公夫人另請良醫。   桂娘當時也在場,所以說起國公夫人那故作矜持又掩不住惱的樣子,便跟嫂子又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一場。   不過王芙卻說道:「其實香橋這孩子還真不是敷衍她,最近她的確要相看幾場。只是她說不愛嫁入到高門貴宅子裡去,若是選個平實的人家便好。會醫術的話,就更好了……你說說這一個堂堂縣主,往哪個平實人家裡嫁啊?還會醫術?難道要找郎中?哎,也是傷腦筋……」   得晴在一旁接口道:「我家參軍倒是有不少兄弟,待得他忙完了軍中事,便仔細挑揀幾個品貌好的出來,若是個讀書人就更好,將來點了狀元,才配我那縣主的表姐啊!」   成天復在外廳嬉鬧的聲音裡,沉默而用力地翻著手中的書頁。   正指揮丫鬟裝箱子的桂娘準備歇一歇,便繞到內室去叫兒子,讓他看看箱子裡還短缺些個什麼。   結果等她走近時,才發現馬上要入考場的兒子,手捧著的似乎不是什麼聖賢經典,而是……《黃帝內經》?   她氣得不行,一把奪過書道:「知道你是拿著俸祿薪水的堂堂將軍,就算落第也無妨,自然比書雲那孩子有底氣。可你也得做樣子看看正經書啊?拿著醫書看個沒完,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考太醫院的空缺呢!」   這兒子大了不由娘了,還沒等桂娘說上幾句呢,成天復已經站起身來,徑直朝外走去了。   桂娘伸脖子喊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去,這邊正裝箱子,還需得你看著少什麼短缺呢!」   成天復卻頭也不會道:「母親看著裝,只注意不要裝帶字的書本紙張,不缺文房四寶就行。」   說完,他便出府上馬走人了。   該死的丫頭,這樣的日子也躲著不見他,難道是真不將他這個表哥擺在眼裡了?   知晚的確是在躲表哥。   不光為了避嫌,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只要一看到他,都會想起他給她塗勻胭脂的情形。   表哥的臉當時挨得那麼近,目光又那麼熾熱……   而每次想到,她就會覺得心裡有些發慌,偶爾在盛府的飯廳裡見到他,眼睛也不敢看他。   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出來靜一靜心。   舅舅精通瘍醫一道,當初隨船時,那些船工遭遇海盜時有受傷,舅舅為船上之人縫補刀口,剔除斷箭都不在話下。   不過她當初表示想學瘍醫的時候,章韻禮卻不以為然,覺得小姑娘是異想天開。   章家的瘍醫向來傳男不傳女,所以當年他妹妹有心學醫,也只能跟著母親學習內科一類。   倒不是他祖上或者是父親看不起女子,而是瘍醫的確不適合女子來做。   一般人學醫的時候,初時都會覺得瘍醫應該比內診更容易上手。   不過等真做起來時,才發現這第一個關卡就是面對血淋淋面目全非的傷口,又或者是膿水直冒的腫瘤。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坦然面對的。   當初父親帶徒弟時,領著十幾個要學醫的弟子圍觀他給一個路邊的乞丐切除脖子上的腫瘤,噁心得看吐了一半的人,有幾個立刻便打了退堂鼓。   等學成時,算上他這個逃無可逃,必須傳承家業的兒子,總共才有三個出師的。   一句話,學瘍醫,那得有屠夫的心腸,繡花的手指。   而他的這個外甥女看起來柔柔弱弱,又在盛家那樣的人家養尊處優多年,豈能從事這等一般郎中都瞧不上的行當?   不過知晚既然開口,他也不好直接開口回絕了外甥女,所以只吩咐她跟兒子章錫文一起練習刀功,解剖老鼠。   依著他的意思,小姑娘家看到灰溜溜的耗子,便會嚇得尖叫出門,以後便也絕了想學瘍醫的念頭。   可是沒有想到,他這個嬌滴滴的外甥女拆卸了頭上累贅的釵子,用襻膊固定好礙事的長袖子,便扎了圍裙,深吸一口氣,伸手入籠子裡拎著一隻灰耗子出來了。   章表哥在一旁看得有些直眼,拿著大竹鑷子小聲道:「表妹,不必上手,可以用這個夾。」   知晚拎著吱吱叫的老鼠的尾巴,不好意思衝著舅舅和表哥一笑,說道:「原來如此,那接下來該如何做?」   章韻禮也看出知晚還真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最起碼在膽色上,比他的兒子都強。   所以他讚許點了點頭,指著一旁小鍋裡熬煮好的麻湯散道:「給這老鼠喝一些,它就能如假死一般不再掙扎。這是我章家獨門的麻湯散,跟神醫華佗的麻沸散有異曲同工之妙。」   於是知晚又給老鼠灌下湯藥,然後跟著舅舅一起學習如何避開血管,沿著肌理下刀。   等章韻禮看著外甥女拿刀穩準,下刀毫不遲疑的架勢時,心裡更是一驚,連忙問她是不是以前給人動過刀。   知晚想了想,便說有倒是有一次。不過那次她不像舅舅下刀這麼精細,下手狠了些,直接將人的手給砍掉了。   章家父子二人倒吸一口冷氣。   等聽了知晚曾經路遇匪徒,又砍下匪首一隻手的過往,再次大吃一驚。   章韻禮覺得自己真是小瞧這孩子了。   不過她有這樣的膽色,又是膽大心細的,還真是個難得一遇,學瘍醫的好苗子!   當下章老先生倒是收起了敷衍的心思,決定將章家的絕技盡數傳授給這個孩子。   所以從那天起,知晚便時不時到舅舅這裡,練習剖耗子,還要學習人體的經脈血管分布,更要記錄案例,忙得不亦樂乎。   今日她倒不是故意躲起來不幫嫡母姑媽她們張羅事情填裝箱子,而是一門心思想著這兩日舅舅布置的功課,想著早點去京郊,多練習一下。   今日她還帶了給章表哥做的新衣。   章錫文久久不曾有過新衣,雖然到京郊的院子住下後,照顧父親的婆子也給他們準備了衣服,可是那些成衣哪能跟表妹的心意相比。   所以他連忙穿上,然後跑到院子裡對表妹道:「你的手可真巧,這衣服真合身!」   知晚正坐在院子當中的石桌子上,用硃砂給泥人的表面畫經脈血管。她笑著道:「你喜歡就好,這衣服除了樣子是我裁剪的外,其餘的都是我的丫鬟縫補的。」   章錫文喜歡得不行,摸著衣服袖子道:「經了你的手,便跟別的衣服不一樣,這布料真好,一定很貴吧?」   知晚低頭道:「我買得多,店家給了折扣……表哥你快點來做功課吧,一會舅舅要檢查泥人畫得對不對。」   章錫文連忙應聲,準備將這衣服脫下收回到箱子裡,等年節的時候再穿。   不過他看到表妹將一根經脈給畫錯了,連忙走過去指點,用手握著她執筆的手修改紋路。   就在這時,院子門口傳來了馬蹄子的動靜,不多時,便看見一個高大的青年拎著馬鞭子走了進來。   成天復雖然一早便猜到了知晚這幾日應該都在章韻禮這,但是絕沒想到一入院子就看到了這麼上頭的畫面。   只見那小子穿著一身刺眼的青綠,彎腰站在知晚的身後,恬不知恥地握著知晚纖白細軟的手……   「你們在做什麼!」震怒之餘,他的音量免不了要大一些,便是平地一聲響雷,嚇得章錫文握著知晚手腕的手一哆嗦,愣是給泥人前胸畫出了一道大印子。   知晚一看半日的功夫毀於一旦,不免發出一聲低低的哀嚎,然後轉頭看向成表哥:「表哥!你嚇我們一跳!」   這話裡的意思分明是嫌他礙事了,成天復俊臉鐵青,衝著知晚抱拳道:「唐突了二位,還請縣主見諒。」   知晚一聽他的話茬不對,便顧不上畫廢了的泥人,連忙站起身迎上他道:「表哥,你不在家裡用功讀書,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成天復淡淡道:「明日便考了,也不必臨時抱佛腳,原是怕一會天陰下雨,想接縣主回去的。」   知晚這幾日一直早出晚歸,沒有跟家裡人照面,真是忙忘了今夕是何年。   沒想到明日就是恩科考試了,她懊喪得一拍腦袋:「我怎麼忘了……那我得趕緊回去,還得幫姑母裝箱子,我給你和書雲做了暖腕子的兔毛護手呢,可以套在寬袖子裡,省得寫字時凍腕子……」   就在這時,章錫文追攆過來,道:「表妹,今日父親要考功課,你若這時走了可怎麼行?」   知晚當然知道,舅舅風寒犯了,此時正在拔火罐,一會便要考了。可是成表哥四年一次的恩科更重要。   就算舅舅罵她憊懶,她也得快些回去,免得耽擱了成表哥的大事,所以也顧不上跟章錫文解釋,連忙回屋子跟舅舅告假去了。   章錫文知道,盛家是妹妹的生養恩人,不過他總覺得這個成家的表哥對表妹有些不懷好意,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派頭。   今日也是如此,他家的僕役丫鬟那麼多,為何偏偏要來京郊叫表妹回去給他裝箱子?   表妹又不是他的媳婦,看這成家表哥入院子後,便一副捉姦在床的陰陽怪氣,生生攪和了他跟表妹相處的愉悅時光!   不過畢竟是他家對表妹有恩,該有的客氣不能少,於是他舉手朝著成天復作揖道:「既然明日恩科,唯祝將軍馬到成功,一舉高中。」   成天復也拱了一下手,表示回禮,不過並沒說話。   他是上過戰場的人,面對有威脅之人,不自覺便會溢出肅殺之氣,再加上冷麵寬肩,高大的身量,讓立在他面前的章錫文感到一陣逼仄的壓迫,很不舒服。   半大的小子也是好逞強攀比的時候,章錫文努力撐起胸膛道:「我表妹常跟我說起你們兄妹對她的照拂,上次見面太匆匆,還沒有謝過將軍。待將軍以後有需要在下之處,我定然代表妹結草銜環,報答將軍。」   這話說得禮數甚是周全,可細品之,便是將你家、我家劃得乾淨。   而知晚顯然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劃分到他家去了。   第77章   見章家小子言語挑釁,成天復慢慢朝著他邁了一步,表情如閻羅一般肅殺。   章錫文被他震懾得不自覺地後退了兩大步,卻看見年輕的將軍似笑非笑了一下,對著他抱了抱拳,然後越過他,徑直朝著出門的知晚走去了。   章錫文一時懊惱極了,覺得他方才短了氣場,露怯了。   再說成天復走到表妹面前,解開了身上的玄色披風,徑直披在了知晚的身上,然後說了一句「舅母急著找你」,便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大步朝門外走去。   直到被他拉出了大門,知晚才後知後覺想要甩開他的手。   光天化日下,這般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可表哥的大手如鐵鉗子一般不肯松,將她一路踉蹌地拉拽上了馬車,然後揚聲吩咐車夫拉車出發。   知晚與他同處一車廂,見表哥並沒有下馬車的意思,不禁有些傻眼,畢竟現在又沒下雨,表哥沒有窩在她車廂裡的道理。   於是她小心提醒道:「表哥……你要不要下車?哎呀……疼!」   不知為何,成天復突然上了手勁,知晚忍不住喊疼,「快撒手,你怎麼還攥著我的腕子?」   成天復發覺自己失態,頓時緩了手勁,卻並沒有鬆開,冷聲道:「敢問縣主,都是表哥,憑什麼他握得,我卻握不得了?」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知晚揮不開他的手,又被他困在車廂子的角落裡,一抬頭便能看見他滿含怒意的臉,實在困窘得不行。   她也是被他一聲聲的「縣主」給氣到了,乾脆用另一隻手推著他道:「我跟章表哥如何,不用你來管。你又不是我親表哥!既然知我是縣主,怎麼沒有半點恭敬?你是拿陛下的封號不當回事?本縣主命令你趕快下車!」   成天復被那一句「不用管」真的是氣炸了。   還有那句「你又不是我親表哥」,她還真以為他愛當她表哥?   氣火攻心下,他一把將她拉拽入懷,沉聲道:「少拿縣主的名頭嚇人,我小時入宮便打了皇子,滔天的禍事闖下不止一件了,今日再添一件也無妨……」   說著他一低頭,便吻住了那在他眼前不停晃動的櫻唇……   這一吻並不深,與之前摔倒不小心挨碰到一處的蜻蜓點水相仿,卻讓嗷嗷叫的貓咪像被點了穴位一般不能動,都不知道成天復已經鬆開了她的腕子,而她只要一推,就能將人推走了……   待成天復終於恢復理智時,也發覺自己居然怒極攻心,唐突做了心中一直所想之事,猛然抬頭時,便發現自己表妹原本白皙的臉兒,又抹了一層化解不開的「胭脂」。   知晚的腦子亂糟糟的,尷尬得腳趾頭都能摳破繡花鞋的底子了,只窘迫地看著成天復的臉,低低道:「你瘋了……我要告訴祖母去!」   成天復真是巴不得她快些告知外祖母,便低聲道:「好啊……」   「好什麼好!若是祖母知道了,必定會讓你娶我!你要知道,我不是真的香橋……」   成天復重新握住了她的手道:「你也要知道,我打死都不會娶我那真表妹的,先前說要娶你的話,也是真心的,我要娶的就是你,柳家的晚晚。」   知晚的臉都要滴血了,那一刻真是感受到了全身每個血管裡的血液都在無助地翻滾轟鳴。   她低低道:「我……我又不……」   成天復沒等她說完,便心煩地打斷道:「我知道你不思慕我……可是我……思慕著你,見不得你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將來大約也不會心平氣和地送你上花轎,眼看著你嫁給什麼不知所謂的男人。」   成天復這幾日眼見著她在故意疏遠他,也是被那章家表哥氣得熱血逆流,衝動起來有些不管不顧了。   可是見自己孟浪唐突,表妹有些驚嚇過度緩不過神來的樣子,他努力收斂了著,免得驚著她,可是也堅定了自己的心思道:「今日是我唐突你了,你若氣不過尋個時間打我一頓。你若是想不清楚,我可以一直等你。不過你也要知道,我說的這些並非玩笑,你以後跟章家的表哥最好有些分寸禮節,再有今日這般拉扯的樣子,我定然要替你舅舅好好指正一下你表哥的。」   說完了這些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下了馬車,翻身上馬。   凝煙就在馬車外,自然聽到了馬車裡的動靜。   可她也不知二人究竟在裡面做了些什麼,可又好像能猜出兩人做了什麼。   等成將軍下車後,她努力收住臉上驚詫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撩起帘子,往車廂裡看。   卻看見小姐正跪坐在車廂裡,拿著軟墊子捂著自己的臉,看那意思,好像要將自己悶死在車廂裡……   然後一路無話,車輪滾滾,咕嚕咕嚕地回到了盛府。   接下來,知晚總算恢復了常色,換了衣服,幫著嫡母和姑母裝箱子。   而成天復也不看書了,只一本正經地坐在一旁看著她們忙。   桂娘發現回來的這個姑娘也是不中用的,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累著了,恍恍惚惚的,竟然拿著一本論語往箱子裡塞。   嚇得她連忙拽出來道:「香橋,你這是要害得你表哥背負抄襲的罪名,被轟攆出考場嗎?怎麼可以將書本都塞入考場箱子了?」   知晚被桂娘這麼一喊,才回過神來,飛快地瞟了表哥一眼,小聲道:「我不是有意的!」   王芙笑著道:「知道知道,你表哥這麼疼你,難道你會故意害你表哥?」   ……   看著成天復臉上有些微妙的表情,似乎疑心她在報復車廂裡的事情,知晚氣得一摔手裡的衣裳,懊喪強調:「我真不是故意的!」   這一喊,音量有些大,嚇得她旁邊的得晴都一哆嗦,伸手去捏知晚的臉:「死丫頭,嚇我一跳,人都道考生入場之前會緊張失常,怎麼你也如此?」   知晚有些釋然地看了得晴一眼,心裡道:就是了,表哥明日就要入考場了,心煩緊張也是有的,會不會……方才車廂裡失態,是因為這個才失常的?   可是就算表哥緊張,他的行徑也無法原諒。什麼思慕著她!要娶她!   聽起來倒像是風流前姑父用來騙姑娘的行徑。難道表哥長大了,性情便漸漸隨了他父親?   若真是這樣,依著他的相貌手段,哪個小姑娘能抵擋得了?將來府裡必定妻妾成群……   就在她心裡翻江倒海之際,姑母桂娘再也受不了,從衣箱子裡又抽出一疊兒子的手稿後,對亂塞東西的侄女道:「你給我回房睡覺去,沒精打採的,光在這裡搗亂了!」   知晚「哦」立刻一聲後,便立刻起身回房去了。   等回到自己屋子,只剩下凝煙服侍她洗臉的時候,凝煙偷偷問:「小姐,表少爺方才……怎麼你了?」   知晚趕緊伸手捏住了她的嘴,小聲道:「記住,不準跟人說一個字!單媽媽、祖母都不準說!」   凝煙連忙表一下忠心:「知道的,我當然不會去告狀,不過……小姐你誰也不告訴,這便是結下私情了。女孩子家可要吃虧的。你若跟老祖宗說,依著老祖宗疼你的勁頭,是不會任著你無名無分的!」   知晚苦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我到底是什麼底細?總不能拿了別人的恩惠當成理所當然。祖母為人正直,當然會替我做主。可在姑母看來,說不定會認為是我主動勾引表哥,壞了表哥的名聲。家裡這些年好不容易清淨些,家人們也還和睦,總不能因為我這個外來的,讓家裡雞犬不寧,讓人為難添堵吧?」   凝煙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可是又覺得這樣一來小姐吃虧了。   「那……以後表少爺又來惹你可怎麼辦?他武藝高強,氣力又大,你一個女孩家可怎麼抵擋得了?」   知晚噗嗤一聲笑開了:「你當你家表少爺是田家的那個浪蕩庶子呢?他再怎麼失常,也不會拽著人往內室去的。放心,我心裡有數……等表哥恩科放榜後,姑母自然要給他張羅親事了。他如今這麼大,想姑娘也很正常,等有了嫂子後,應該也知道分寸,不會來纏我了……實在不行,我也趕緊找人嫁了。分出去,便清淨了。」   說到最後時,不知怎麼的,知晚的心裡突然有些澀澀的。她深吸一口氣,連忙振作起來。   既然自己想得清楚明白,成表哥遲早也會想明白。等他遇到了別的讓他心動的小姐,便會覺得當初跟她的這一段牽涉都是不成熟的妄念。   所以她不能,也不想張揚出去,只等恩科過後,皇帝給表哥賜下一門相當的婚事。等以後她跟章家舅舅一起離開了,大家便各自過各自的日子了。   第二日,一家人送著成天復和盛書雲入考場時,還碰巧遇到了慈寧王府的馬車。   原來世子金廉元也前來備考,所以王爺和王妃前來為世子助陣。   皇家子嗣科考,古往今來都屈指可數。據說世子爺為了這個還去求了陛下,也不知他說了什麼,倒是讓陛下一陣悵然,然後允許了他的荒唐之舉。   當看到香橋的時候,世子的表情雀躍一下,徑直走過去跟香橋打起了招呼:「盛小姐,多日不見,可安好?」   知晚轉身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世子可能不知,我已經被陛下封為盧醫縣主,你既然是自家晚輩,不必太過客氣。」   金廉元的表情垮得簡直沒法收拾了。   皇爺爺實在是亂彈琴譜!他那麼大的年歲,卻認下這個小姑娘做了義女。   若是真的一板一眼地論數輩分,他豈不是要叫她一聲幹姑姑?   有那麼一刻,世子爺真想改朝換代,重寫家譜。   不過他這次恩科,若是能考出名頭,也算是開了大西皇室的先河,到時候自然也有臉去求皇爺爺收回成命,重新給他賜婚。   就在他還想說話的功夫,成天復已經走了過來,自然而然地站在了盛香橋的身旁,低頭對她說:「我這兩日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莫要貪涼吃太多乳酪,我在聖寶齋定了你愛吃的燒鵝和蟹黃羹,你要定時吃飯,不要一看醫書就顛倒了晨昏……」   這等叮囑當真刺耳,簡直像遠行的丈夫叮囑著留守在家的小媳婦。   聽得金世子牙根泛酸,可還沒等金廉元瞪眼睛,跟過來的盛書雲也不耐煩道:「表哥,快點進去吧,不過是考兩日,怎麼跟出徵一般,難道姐姐少了你的牙祭,就會餓著嗎?」   成天復淡淡一笑,轉身看著知晚,低聲道:「那……我走了。」   知晚半低著頭,小聲道:「願表哥、弟弟旗開得勝,文思泉湧……」   就此金世子,還有兩兄弟隨了考生,依次被搜身進場去了。   香蘭也來送行,自然聽到了成表哥剛才的一番話,聽得心裡直來氣,跟姐姐嘟囔道:「表哥真是越來越偏心,以前我們小時,他還能不偏不倚。現在大了,怎麼可著勁兒給你買東西,壓根不管別的姐妹了!難道我就不愛吃燒鵝和蟹黃羹嗎?我看他對你,比對得晴都好!」   知晚只能盡力遮掩,勉強笑著道:「聖寶齋的菜量大得很,難道表哥要浪費買兩份嗎?得晴出嫁了,書雲也在考試,到時候你自過來跟我一起吃就是了。」   香蘭聽了,心裡這才舒服一點,又用下巴朝著慈寧王府馬車的方向點了點:「那個慈寧王,可一直盯看著你呢,是不是他也跟永寧國公府夫人一樣,想吃回頭草,重新聘你做兒媳婦?」   知晚慢慢轉頭看向那馬車。果然慈寧王的半張臉正露出來,陰惻惻地看著她的方向。   知晚沒有閃避,也定定地看著他。   那慈寧王卻撂下了馬車帘子,不再看那個目光炯炯的小姑娘。   高王妃坐在一邊,對慈寧王道:「你當初是從哪個鄉野裡找來的小丫頭,剛到盛家的時候,不是跟個瘦貓兒一般嗎?怎麼幾年的功夫,竟然出落成了人物?那日在東宮之中,裝得那叫一個無辜,就連我們那位身經百戰的母后也甘拜下風呢……」   慈寧王捻了捻鬍鬚,挑了挑眉:「還真沒看出她有這等本事,不然給廉元做妾也是好的,你那兒子就是少了她那樣的剔透心眼子。」   高王妃不太喜歡這類暗諷她兒子缺心眼的話,所以也冷冷說道:「你的嫡子缺心眼,難道你那些妾生的兒子個個機靈?要不要將他們扶正啊!」   慈寧王冷哼了一聲,狠厲地瞪了一眼:「妾生的若有本事,差在何處?大不了將你休了挪出位置,母正,不就子也正了!」   他這話說得不留半點夫妻情面,可是高王妃卻不敢發作。   因為她方才一不小心,又觸了慈寧王的逆鱗心病。   慈寧王雖然是順和帝的長子,卻因為母親出身低微,而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當初陳皇后一直無所出,無奈下要領養嫡子的時候,慈寧王也是曾經想要高升一步,認陳皇后為母親。   奈何陳皇后嫌他年紀大,養了也不貼心,最後選來選去,選了還是嬪妃的田氏之子,將尚在襁褓裡的太子收入宮中。   這是慈寧王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他到底是哪裡比當今太子差?不都是嬪妃所生的孩子嗎?   不過是一時氣運差了些而已,於是一個病癆鬼就能霸佔皇儲之位多年,而他這個精力旺盛滿腹才華的大皇子,卻要空空蹉跎歲月,眼看著多年的布局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王妃方才的話,當真是嗆了他的肺門子,也難怪他立刻變臉,放話要廢妃重立嫡子。   高王妃與慈寧王夫妻多年,怎麼能不知道他的脾氣?   她也知道王爺吃軟不吃硬,頓時軟下語調來:「就家裡那幾個庶子,哪有王爺當年半點風採?你若跟我置氣立了他們,也撐不起我們王府的門面。倒是我們的兒子,頗得聖上的歡心,就連他要恩科這樣的荒唐事,不都同意了?」   金廉元乃是陛下皇孫,生下來便自帶的尊貴,大西王朝雖然不禁皇子參加恩科,但是也不甚倡導。   畢竟這恩科考試,乃是給天下貧寒子弟晉升的龍門,皇族的子弟擠佔平民的位置,總有些地主兒子從乞丐嘴裡掏食吃的難看。   陛下若是年輕時,說不定要狠狠申斥金廉元一番。可也不知這金廉元說了什麼,竟然讓陛下頗為感慨,最後點頭恩準了這荒唐事。   高王妃覺得兒子如今總算有些成人的樣子,知道上進了。   至於慈寧王方才撂下休妻的狠話,她也只當放屁。   她隴西高家可是祖上戰功斐然的武將世家,就連那董長弓原本也是她高家的家養奴才的出身,只是後來隨著她的父親出生入死,立下戰功,便就此成為慈寧王左膀右臂,成了不二之臣。   慈寧王如今正需要助力之時,又怎麼會自斷臂膀,休了她這個賢內助?   至於王府裡的那幾個妾,倒是都嬌美會伺候人,可是除了以色事人便沒有別的用處了。   高王妃嫁給王爺這麼多年,別的沒有學會,處理眼中釘的凌厲手段可是學了不少。   王府裡小轎子抬進來的多,可橫著抬出去的也不少。   那心野生事的,都被她毫不留情的處理乾淨了,剩下那些懂事聽話的女人,自然是留下給王爺解悶。至於那幾個庶子,也都是不成材的,照比以前的元兒都行事荒唐,要不然,她也不會留下他們。   慈寧王發了一口怨氣後,便靠坐在馬車裡閉目養神。   聽前些日子給太子診脈的御醫說,太子如今脈搏平穩,且多年注意飲食起居,雖然照比常人身子弱了一些,可也漸顯長壽之相。   沒想到他跟田家掐了這十幾年,最後竟然便宜了他那個病怏怏的太子皇弟!當初真不該信了御醫之言,以為太子命不久矣,便放任不管他了。   如今母后算是在父皇那裡載了大跟頭,田家也縮著尾巴做事。   常年神隱東宮的太子,卻逐漸大放異彩,站到了朝堂之前。   今年的這一場恩科,就是他父皇在為太子挑選一批能幹的賢臣。而他那個蠢兒子又一意恩科,背著他鬧到了父皇那裡。   父皇點頭同意,莫不是在暗示著他的子孫後代,就要在太子之下為臣?   想到這,憋屈了半輩子的慈寧王都要炸裂了。   他這個長子為父皇的天下操勞半生,如今雙鬢也漸漸染白,卻只是為人作嫁衣裳?   他這幾年蟄伏可不是要在個病癆鬼的手下為臣。   大西王朝如今的富庶有他一半的功勞,如今陛下年邁,誰能登頂皇位,豈能由著父皇一人說了算!   恩科應試,便是內外兩重天。   裡面的考生奮筆疾書,怕著時間不夠用,而考場外之人也要時時探聽裡面的動靜,生怕哪個緊張昏倒,被抬出來的考生是自家的。   盛家有兩個考生在裡面,自然也得派人留守。幸好盛香橋心細,早三個月前就花了三倍的銀子,在考場對面的茶樓包了一個雅間。   這裡的位置好極了,站起身眺望的話,甚至可以看到考院內的屋角,還有在一個個隔間走來走去的監考官們。   這兩天裡,都是知晚和香蘭陪著嫡母和姑母到茶樓的二樓坐著,一坐便是一整天。   一時間,她們又說起了放榜時的趣事,直說不知今年榜下會不會有商賈人家來捉女婿的。   據說四年前那一場放榜,抓得那叫一個厲害,真恨不得將單身高中的書生塞入轎子裡立刻拜堂成親呢!   香蘭聽完之後,對桂娘道:「姑母,你怎麼還有閒心在這坐著,趕緊回去揀選些體壯的家丁操練起來,待得放榜那日,若是有人來搶表哥,去配了商人千金,你可怎生是好?」   桂娘嗑瓜子的手微微一頓,覺得此話在理,頓時有些焦慮。   王芙笑道:「你表哥還怕人搶,只他那一身本領,只怕要將人一腳踹飛了,到時候不得跪伏一地喊著將軍饒命?」   桂娘這時也笑開了,帶著「吾家男兒初長成」的自傲道:「有敢搶我兒的,那得多不知天高地厚?你不知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還得空將我叫入宮裡,直說起偌陽公主要帶著小皇子學習馬術,陛下跟她說起天復騎術了得,便想著讓小皇子拜天復為師傅,好好練習一番呢……這若不是讓恩科耽擱了,我家天復現在正在宮裡授業解惑呢!」   姑母這一番話明顯是帶著炫耀。暗示自己的兒子被陛下和皇后看中,等入宮跟偌陽公主朝夕相處,兩個小的看對眼之後,金玉良緣便水到渠成。   第78章   這偌陽公主是皇后的親女兒,也是太子的親妹妹,皇帝又嬌寵著這個女兒,自然照比宮裡的其他公主們更加金貴。   若是天復迎娶了偌陽公主,她桂娘的腰板便也徹底的直起來了。   香蘭聽了,不以為意道:「姑母,不是我多嘴,那公主雖好,可是卻是皇后的女兒,您……跟田家那樣……表哥娶公主合適嗎?」   桂娘老早就想到這些了,所以瞪了香蘭一眼道:「你小小年紀,說話可要小心些,公主姓金又不姓田!她可是陛下的愛女!再說了,我跟田家無論怎麼了,不都是些私宅子裡的事兒嗎?總不能因為女人間的事情,影響了陛下和你表哥的君臣之情啊?你表哥此番若是真的尚了公主,就此便是皇后娘娘的乘龍快婿,天下哪有丈母娘不疼女婿的?」   知晚在一旁聽著,時不時給嫡母和姑母填茶,倒並沒有多話,不過她明白桂娘的意思。   現在太子親政,政局漸漸明朗。可是太子的親娘是田皇后,那是打死都改不掉的。   桂娘正是想到這一點,夜裡都開始睡不著覺了。一時後悔自己當初沒痛快給田佩蓉讓位置,一時又後悔將成天復帶出成家。   總之,她覺得不能因為自己跟前夫的恩怨,給兒子的前程設障。   之前的恩怨是非也該做個了斷了。若是成天復能迎娶偌陽公主便是最好的,因為親事而結怨,再因親事而了結!   如今陛下看中了兒子,一意要招他為婿,皇后也回絕不得。至此以後,成天復在朝堂上也少了諸多阻力,這樣不是甚好?   而田佩蓉那惡婦就算再怎麼挑唆,還能讓自己的皇后姑母迫害女婿嗎?   就算皇后真的耳根軟,要迫害自己的女婿,也有偌陽公主在裡面維護兒子。   想到其中的種種,桂娘覺得這是天下最好的一門良緣了!   一時看著考場裡面,桂娘暗暗祈禱兒子考得順利,為這樁皇家姻緣再添籌碼。   這兩日說短不短,可說長也不長,等他們終於走出考場時,甚至有考生出了考場,因為終於可以鬆懈下來而嚎啕大哭的。   成天復領著表弟有說有笑地走出考場時,慣性抬頭看了看四周,發現除了母親她們以外,並沒有自己想看的那一抹倩影。   一問才知,表妹又去縣下的藥鋪子了,成天復臉上的笑意淡去了不少。   自己今日出考場,她居然都躲著不見他!她除了不思慕他,難道也不關心他了?   此時,成天復是真切地懊惱起來,他那日一定是嚇壞她了!   雖然他沒有讓她的拒絕之詞說出口,可是她還是用實際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她只是拿他當哥哥,若是他不願意做哥哥,那他在她的心裡……便什麼都不是!   大西朝的放榜日在考後的第三天。放榜那日熱鬧極了,榜單前圍得裡外三層。   還真如香蘭說得那般,有許多商賈人家抬著轎子,看著能不能撿拾到金榜高中的貧寒子弟回去做女婿,也算是光耀門楣,高抬了商賈之家的門檻。   那日女眷們本可以在家裡等消息的。可是桂娘實在不放心兒子的安危,便叫女兒女婿都回來了,還吩咐自己的參軍女婿,揀選了膀大腰圓的部下跟著成天復一去看榜。   等不多時,成天復的一個牽馬小廝先喜滋滋地回來了,還未入巷便揚聲高賀道:「成府大喜!盛府大喜!兩位公子高中!兩位公子高中!」   桂娘和王芙立在門口聽了這叫嚷聲,還真有些喜出望外。   待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這才依次說了名次。   盛書雲在父親死後也算刻苦研讀,這次陪考磨鍊,原本不抱什麼希望,竟然超常發揮。   據說盛家少年郎的一篇鹽鐵論讓考官讚不絕口,這次居然破格直升,入了貢士榜。雖然吊在榜尾倒數第二名,但依著他第一次參加會考的年齡來說,很是年少有為。   香蘭聽了弟弟高中貢士,頓時驚喜得直搖姐姐香橋的手臂,她的同母弟弟如此為她爭光!自己的婚事以後也有了亮光盼頭,不必擔心配給個貧寒書生了!   桂娘迫不及待地問:「天復呢?他的名次為何?」   那小廝眉開眼笑道:「夫人,我們少爺乃是第一名的會元!直接入了殿試啊!」   桂娘雖然也知道兒子可能考得不錯,卻不曾想竟然高中第一,當下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淚,自己生兒如此,就算是跟狼心狗肺的男人生的,也值了!   她連聲道:「快!快些掛紅燈點鞭炮!再將今早買的桂花糖糕分給左鄰右舍沾沾喜氣!」   秦老太君也一臉喜色地拄著拐走到了前廳,看著女兒一臉的喜色,便打趣兒道:「天復高中會元,你這當娘的放心得下?不派上一支軍隊去接回你的兒子?」   桂娘也覺得自己先前的陣仗有些大,不過還是難掩得意道:「要早知道我兒高中榜首,我也不必派人去,就算那些商賈再不自量力,也不敢搶要入殿試面見陛下的狀元之才。更何況我兒就算不高中,那也是堂堂的一員武將,豈是平常人家的姑娘配得上的?」   她自己的姻緣不順便罷了,兒子的姻緣可得不錯眼睛挑,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雖然兒子先前已經被陛下犒賞為驃騎將軍,可是這將軍之名聽著威風,尊貴上卻是連低一級的文官都比不過。大西王朝重文輕武的風氣由來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改的。   若兒子此番改了文路,再迎娶公主,必定前程遠大,絲毫不遜於盛家先祖的風光。   桂娘真恨不得立刻見了兒子,好好摟著他,幸福地大哭一場。   不過隨後又有小廝來報,說成公子並沒如桂娘所想的那般早早回家,而是跟著一幫同窗去酒樓同慶飲酒去了。   金世子也在其列,也不知是不是王爺為了臉面在背後打點的緣故,他此番也高中榜單,雖然只是榜單的最後一名,恰好在盛書雲之後,但也算沒給皇家子弟丟臉。   此番他慷慨地掏了銀子請同窗飲酒,又暗暗慫恿他們一定纏住成天復,將他纏到酒樓上去同慶。   而他則酒席未開前一溜煙地跑到了城門口,耐心等待。   果不其然,片刻的功夫,就看見盛府的馬車緩緩駛過來。   這幾日,他命人看著盛大姑娘每日的行程。雖然不曾跟出城,但每日這個時候,香橋都要出城門去,大約是去縣下的藥店忙碌去了。   前兩日,他被困在禮部考場裡,除了專心答寫外,想得最多的便是不知道此時香橋在做什麼。   現如今,他總算考出了名堂,也算是洗心革面,可以正經見人了,所以便試試看,能不能在這裡碰到香橋,到時候他也可假裝出城與她相遇。   其實他並不抱持什麼希望,沒想到剛站定就看見了香橋的馬車。   他喜出望外——今天是放榜的日子,香橋若是在意她表哥的話,就算成天復出去飲酒了,也會等著他回府慶祝。   可是現在,那邊剛剛放出榜來,香橋又風雨無阻地出府了,可見在她的心裡,表哥全然沒有鋪子重要,這不禁叫世子爺喜出望外。   於是他也準備自自然然地出城,跟前未婚妻來個不期而遇,再自自然然地分享他金榜高中的喜訊。   可是他跟著走了一會,卻發現馬車不對勁,不像是去藥鋪,竟然在岔路口拐彎,徑直朝著湖邊的別院山而去。   這別院山顧名思義,城裡許多人家在此修築院子,留著夏日遊湖消暑之用。   畢竟城裡悶熱,夏日時總要尋個挨著水氣之處。   現在已經入冬,成片的莊園裡除了留守看院子的僕人之外,便是枝頭成群棲落的麻雀,人影寥寥,冷清得很。   可是盛大小姐卻在一處炊煙嫋嫋的宅院門口跳下馬車來。   就在金世子納悶的時候,就見她輕輕叩門。不一會兒,一個穿青綠色長衫的年輕人,一臉歡快地開門迎她,嘴裡還說著:「你可總算來了,我正想著你呢……」   有那麼一刻,金廉元只覺得天靈蓋都要被氣掀翻了。   她先前跟成天復不清不楚,他倒勉強忍了,畢竟成天復那廝品貌才學樣樣出挑。   他若是敗給這樣的,勉強能心服口不服。   可現在這個穿得跟蔥心綠一般的文弱小書生,也來湊趣,他是哪裡出眾了?   盛香橋居然大老遠的跑到這跟他相會!   不行!他忍不了,一定要衝過去,搖著盛香橋的肩膀問她:「你到底是與幾人有約?為何總讓我撞見你與人私會的一幕,又他娘的為何就是不肯跟我私會?」   他要問的問題太多,便衝動地往前衝去,同時對那兩個準備進院子的狗男女高聲暴喝:「你們給我站住!」   他那一聲頗為嚇人,氣得面容有些猙獰,腳步又太衝,結果那院子裡的看門狗順著門縫看見他,竟然掙脫了鏈子衝了出來,照著金世子的大腿便狠狠咬上一口。   金世子猝不及防,疼得嗷嗷叫,習武之人慣性捏住了狗脖子將它扔摔到一邊。   那狗哀嚎一聲,被甩到一邊,就夾著尾巴溜走了。   可是金世子的大腿卻被咬得血淋淋的,那狗牙還折斷了一隻,嵌在了傷口裡。   知晚並不知這位爺居然偷偷跟來了。   跟來也無所謂了,緣何惹得狗都不待見他?   這一口咬的幾乎可以見骨,鮮血淋漓的樣子,讓一旁的章表哥都傻眼了,連忙過去對他道:「實在對不住,這院子裡養的狗太兇,要不……我給你包紮傷口,再給你幾包藥做補償吧?」   這狗乃是那位成將軍院子裡飼養的,可畢竟院子借給了他們家居住,如今咬傷了人,也不好讓成天復賠銀子。   所以章錫文就想著盡心救治,到時候醫藥費全抹平就是了。   不過表妹卻遞給他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言,然後開口道:「真是對不住世子爺,要不……您趕緊上馬回城療傷去吧!」   世子爺的小廝氣憤道:「盛小姐,您倒是叫人給我們爺包紮一下啊,就這麼回去,我們爺半路就得血流昏厥了!」   雖然不想讓他入院子,可那狗的確咬到要害處了,看金世子血流不止的樣子,知晚猶豫了一下,嘆了一口,轉頭低聲吩咐表哥回自己屋子,跟舅舅他們不要出來之後,便讓金世子的小廝攙著他入了院中的廂房裡。   表哥他們還不知道,這位世子爺可能是下令殺害他們全家的幕後真兇之子,不然做瘍醫的,有一千種切屍剁塊的方法。   可世子爺若死在這院子裡,只要留下蛛絲馬跡,便後患無窮,且不說舅舅一家要被那王爺追殺,盛家也逃脫不掉。   所以只能給他簡單處置包紮了傷口,並且敷衍了他,不叫他窺探到這院子裡住的男女老少都是當年嶺南章家的後人。   金世子並不知,前未婚妻腦海迴蕩中,他已經在鬼門關前繞了幾圈,更不知她在琢磨著毀屍滅跡的門道,只氣憤且委屈地問她,那個男人是誰。   知晚心中做了決定後,面對金世子的咄咄逼問,只是言簡意賅說自己尋訪了一位醫道的師父,師父全家在此暫住,所以她經常來此拜訪,卻不知世子爺來此為何?   其實金世子方才入了大門,也看到了院子裡擺放的各種認脈的銅人,還有大小笸籮裡晾曬的藥材,略微想想就知道是行醫者的行頭。   他方才還看到個中年男子領著妻女站在屋門口,一看就是跟那個年輕人是一家子。   此地並非年輕男女私下幽會的居所,他知是自己方才莽撞了,倒有些不好意思。   知晚給他包紮了後,便催促他回城另尋良醫。   可他難得等到這等跟知晚獨處的機會,就算大腿火辣辣地疼爺不想走。   只故作疼痛難忍的樣子道:「連我皇爺爺都尋你問診,你這『盧醫』的稱號是白叫的?既然你還在刻苦學醫,怎麼會沒有醫者仁心?我都已經受傷了,你不給我處理,等我回城時若血流幹而死,我父王豈不是要來責問你?」   今世子不知他這最後一句,倒是正說到點子上了。   知晚不想給舅舅一家惹麻煩,所以想了想,覺得擇日不如撞日。   舅舅一直說她沒有什麼實踐,只一味的用老鼠練手是練不出熟手經驗的。   現世子爺正好被狗咬,血淋淋的大腿擺在眼前,自然要物盡其用。   當下,她便過了跨院去請示了舅舅,只是隱去了金世子的身份,只說他是城裡認識的貴公子,不知那狗咬的傷口如何處置。   舅舅也覺得這條傷腿當好好利用。   想當年他學醫的時候,真是不放過路旁任何一個受傷的乞丐,不但不收錢,有時候還要倒付銀子允許他切瘤診治呢!   既然公子是熟人,正好給知晚練手,於是舅舅詳細地給她講了了流程之後又讓兒子替表妹打下手。   可是知晚卻謝絕了表哥的好意,只說他們不適合在外人面前露臉,不然會犯口舌囉嗦,然後挑選了工具之後,便又回到了廂房。   她讓凝煙幫忙,先將藥酒點火,浸泡燒灼了鑷子和刀具之後,便開始小心將傷口裡的狗牙取出來。   然後就是用藥酒清洗傷口,毫無防備的一潑,讓金世子疼得一瞬間青筋暴起,直喊親娘老子。   知晚怕他亂動不好縫合傷口,便將那麻湯散塗抹在他的傷口周圍。   當麻意上來的時候,就可以從容地施展縫肉技藝。   金世子覺得自己不虛此行,竟然發現了一個與往常截然不同的盛香橋。   方才她用青布包裹好頭髮之後,便用纖長的手指拿起剪刀剪開他的褲子,再用鑷子迅速從腿部傷口裡,摳出一截尖長的斷牙,接下來當傷口變麻以後,她便是開始嫻熟地縫補傷口。   先是拿出一段用火酒浸泡過後的魚線,穿針引線,然後低頭挨近金世子,小小的銀針開始上下翻飛,姿態優雅,迷人極了……   那血肉翻出的傷口,連金世子一個大男人都不敢看,可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卻一臉鎮定從容,細細的小針只能看見閃動的寒光。   那種鎮定氣場,當真是叫人折服。   金世子讚許地看著,還沒話找話道:「這針腳看著都不太一樣啊?」   知晚聽了這話,開口解釋道:「我最近在練習三種縫合的針法,不知哪個更好,所以這三種都用了,同在一條腿上也好比較……世子爺若是介意,我再拆開重縫……」   說著便要拿剪子拆線。   金世子可不想再遭第二遍罪,連忙表示不用。他又讚許點頭,表示同在一條腿上,的確很好比較,並殷切表示,若是早知道盛小姐要練習針法,他方才就不閃躲了,叫狗多咬幾口才好!   這等子殷勤,終於讓盛小姐的嘴角勾了一下,金世子頓時渾身都舒坦了。   等縫補好了,知晚又拿出了一個小盒,裡面放著幾個長滿了青黴一樣斑點的柑橘。   她將青黴刮下調和了甘油,再與不知什麼的藥汁調和到一起之後塗抹在了他的傷口之上。   然後說到:「這是我師父的獨門秘方,能防止傷口化膿,但是以前有人被狗咬到之後,過一段時間便得了畏水之症,最後狂暴而死。我也保不準咬你的那隻狗是不是瘋狗?你回去之後細細靜養,過段時間我再尋機會給你拆線就是了……只是你這麼跟過來,對我的清譽實在有損,不知我能不能煩請世子爺不要對人說起,你是在這被狗咬的事情。」   金廉元覺得自己今日被狗咬,簡直是賺到了。   不但可以讓香橋為他親自料理傷口,再過個十幾天她還要再替他拆線。   這一來一回,都是感情升溫的機會。至於得瘋狗病,又或者是替她保密都不是問題。   他向來秉承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風範,自然滿口答應下來,一定替她保密。   可惜這美滋滋的小心思維繫不了太久,過一會兒那麻藥勁兒過之後,傷口便火燒火燎地疼痛起來。   金世子閉著眼睛哀嚎,指望著盛小姐繼續醫者仁心,用縴手執帕,給他擦擦汗,或者是讓她親自給他送回京城。   可就在金世子浮想聯翩的功夫,院門處又傳來馬蹄聲。不一會只見成天復提著一個大食盒子也走了進來。   兩個人互相看著的時候的,都是一愣,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在這裡。   金廉元暗自咬碎槽牙,這廝金榜高中,必定應酬如雲,他不在酒樓飲酒,跑到這裡作甚?   就在這時,成天復已經沉聲問道:「世子爺來此處為何?」   金廉元忍不住挺直了胸脯道:「金榜高中,這樣的好消息自然要與盛小姐分享一下……你來這又是為何?」   成天復挑了挑眉毛:「既然你這個榜末釣尾的都要來顯擺一下,那我這個榜首的會元更應該來我自己的院子,跟我的表妹同樂一下了!」   這一句話正中靶心,將榜尾好不容易積攢的自信心砸個粉碎,一時間世子爺組織不起更有力的語言,只氣得拿手指點著成天復。   知晚正愁這世子耍賴不走呢,一看表哥來了,連忙走過去低聲跟他講方才的情形。   成天復揚眉聽著,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便轉身對金廉元道:「既然是我院子裡的狗咬傷了世子爺,自當我來護送世子回去,此後的諸多事宜,全由在下負責。」   說完這話,他便走過去要抱金世子上馬車。   金廉元覺得自己該講明白方才的情形,所以特意指了指自己的傷腿,得意揚揚道:「你看到這針腳了嗎?是香橋親自為我縫補的,足足用了三種花樣子!她既然親自碰了我的腿,自然我得負責到底,保全她的清譽。待回去以後,我自會稟明陛下,請陛下重新賜婚,保全盛小姐的名節……」   知晚沒想到金世子竟然打著這樣的主意,登時有些瞠目結舌。   正待她氣惱想要辯駁的時候,只見成天復突然伸手撩起袖子,露出了健碩的手臂,然後握住了知晚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腕子上,對目瞪口呆的世子爺道:「她立志學醫,兼濟天下,將來碰觸得也絕不止你一個,照著你的意思,她也應該嫁給我才是!」   第79章   金廉元沒想到這個狗混帳,居然當著自己的面這般輕薄盛香橋,氣得他不顧腿傷,惡狗一般撲向成天復:「你個混蛋,給我撒手!」   可惜這番惡狗撲食全無效果,成天復輕巧躲過,然後抱起金廉元都不待他反應,一路輕快迅速地將他扛到了馬車上。   等成天復再回來時候,知晚正在收拾鑷子器具,頭也不抬道:「還沒恭喜表哥高中呢,家裡姑母她們一定等得發急,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成天復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一會,道:「那日是我唐突了你,你若怨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知晚使勁用布蹭著鑷子,故作輕鬆道:「是表哥你臨考之前壓力甚大而已,現在你既然已經考過了,我……便當無事發生就好。」   成天復聽她這麼一說,便走到她的身旁,從她手裡奪過鑷子,一邊替她擦拭一邊道:「我沒忘,還在等你的信兒……另外,你若對你章家表哥無意,當明示出來,不然若是誤會了,豈不是親戚之間難相處?」   知晚都要被他的內外有別逗樂了,他還知道表親之間搞這個,會難相處啊!   那他怎麼不尋思一下,他倆萬一不成以後可怎麼相處?   可她剛要開口懟他,一看到他正轉頭專注地看著她,到了嘴邊的話便不自覺又咽了回去。   最後她的話在嘴裡轉了轉道:「不是說你跟同窗飲酒去了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成天復道:「我考得還可以,便想著與你慶祝,只是又想到我考完了,你大約能放心撂下家裡來這用功了,所以乾脆讓青硯裝了酒肉,我也正好陪你舅舅飲上幾杯。」   知晚想著他居然家都不回,便先跑到這找尋自己,心裡微微蕩漾了一下,可又不好顯露出來,於是低聲道:「舅舅正吃藥呢,飲不得酒。」   就在兩個人相顧無言,只將手裡的鑷子刀具蹭得鋥亮的時候,章家表哥耐不住性子,撩門帘進來了。   「那位被狗咬的公子走了嗎?」可當他看到成天復的高大身影時,禁不住表情一垮:「成將軍……你來啦!」   成天復轉頭衝著章錫文一抱拳,道:「章兄,又來叨擾了。」   他的年歲比章錫文大,按理說應該叫弟弟,卻偏偏隨了知晚的叫法,管人稱兄。   章錫文雖然沒有琢磨出這裡的彎彎腸子,卻覺得怪彆扭的。   不過這是人家成四少的院子,斷沒有趕人走的道理。   舅舅章韻禮雖然不能飲酒,卻許久不曾吃過美味。   成天復從酒樓裡打的四層的大食盒子,裡面的小菜樣樣精美,讓人食指大動,所以便與成天復同坐,一家子老小一起慶祝成將軍高中。   他這麼年輕,不僅軍功在身,文採又如此斐然,待過後殿試的時候,被陛下欽點狀元指日可待。   章韻禮覺得外甥女認下這麼一個幹表哥也很不錯,最起碼幾次與這年輕人交談,覺得他的人品談吐都是無可挑剔的。   不過知晚不想表哥在這裡耽擱太久,不然家裡找不到人,肯定會急翻天,說不定姑母又要疑心表哥被人抓住,正按頭成親呢!   另外金世子尋到了這裡,難保他以後不再尋來,知晚覺得舅舅一家要再尋安全的去處,不然與慈寧王府沾染瓜葛,遲早要惹來飛天橫禍。   當她一邊餵著小表妹吃芙蓉蝦球,一邊說出自己的憂思時,成天復一早已經想好了,道:「京城裡人多耳目繁雜,葉城倒是清淨的地方。你不是要修建酒莊嗎,舅舅他們正好過去幫忙,那裡也有現成的宅院僕役,照拂起來也方便,待過了冬,你多坐船過去探望舅舅就是了。」   章韻禮的病情如今大好,也應該能禁得起舟車勞頓。   知晚覺得葉城太遠,探看起來很不方便,可是舅舅章韻禮聽聞方才那小子竟然是慈寧王的兒子,真是又驚又怕。   倒不是怕他自己的安危,左右他這些年都是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已經習慣了。   可是外甥女卻在明處,一旦慈寧王知道了晚晚是當年柳鶴疏的女兒,定然不能容她,若下毒手,晚晚一個弱質女流該如何躲避?   他生平最怕麻煩人,所以聽成天復這般提議,立刻點頭稱好。葉城離京城甚遠,只要不牽連到外甥女,什麼都好。   就連知晚挽留,要將他安置在更近的去處都不肯。   等他們從別院裡出來的時候,知晚忍不住問表哥:「表哥,你是不是故意的,怎麼讓舅舅去那麼遠的地方?」   成天復卻微微一笑:「我故意什麼了?葉城原本就是將養病體的好去處,太子爺都會去那療養……不過你若是想時時與你章家表哥一起挨坐傾談,鑽研醫術……那的確是不方便了些。」   知晚聽了這冒酸的話,狠狠瞪了成表哥一眼。   雖然成表哥有著自己的花算盤,但是為了舅舅一家的安全,趕緊去葉城的確是絕佳的選擇。畢竟慈寧王府在那裡並沒有別院,皇族裡除了太子以外,最近幾年誰都不曾過去。   現在太子勤政,日理萬機,大約今年也不會過去了,總要尋個地方讓舅舅安心養病吧!   等他們回去的時候,為了避嫌,是知晚先回的盛府。   一進門,果然看見姑母急切的樣子,正跟王芙嘟囔著:「這是上哪瘋野去了?酒樓裡的人居然說他早走了,該不是真被哪個不要臉的商賈抓去當女婿了吧?」   知晚沒有吭聲,跟兩位長輩問安後便回屋換衣服了。   不多時,聽著前院喧囂人語聲不斷,大約是成天復也回來了。   到了第二天的時候,上門恭喜的男男女女就此絡繹不絕。雖然出入的是隔壁成府的大門,可是盛家也同樣沾染喜氣。   據說表哥大小宴席不斷,鹿鳴宴,謝師宴,都是要一路喝下去的。這也讓知晚略略鬆了一口氣,不必日日與他尷尬相對。   因為盛書雲此番超常發揮,被破格升榜,香蘭有了指望,自然急著攬功,跟祖母嫡母同坐時,誇耀著自己殷勤督導弟弟學習的功勞。   可是她說得多了,書雲可聽不下去了,翻著眼兒道:「平日夜裡給我熬煮提神湯的是大姐姐,也是她總給我去書鋪子高價求來些不尋常的講義,在葉城鄉試那會,姐姐怕我睏倦還會陪著我讀書到深夜,愣是足足陪了兩個月呢,怎麼到頭來,竟然成了你的功勞?」   而且就算排位置,香蘭連第二都排不上,他此番那篇鹽鐵論能超長發揮,也是平日裡成表哥輔導的結果,恰好他之前押題押中這一篇,而成表哥替他細細改過,才成就了他這一次的年少高中。   他這麼一說,王芙和香蘭都臉紅了。不過王芙是羞愧於自己這個做嫡母的倒不如香橋當嫡姐的那般用心。   而香蘭則是被活活氣紅的,撲過去就要捏新晉貢生的耳朵。   她這個親弟弟就是個不分親厚的白眼狼,居然在人前說著親姐不如嫡姐的話來,這讓她在偌大的宅院裡還有什麼指望?   而秦老太君則是愛憐地攬住了身邊的大孫女。書雲雖然聰慧,可原來也並非如此出類拔萃,倒是晚晚這丫頭來了以後,對著宅院裡的弟妹們都甚用心,尤其是督導書雲的學業上,比書院的老師都嚴。   盛宣禾空缺下來的嚴父職責,都讓這丫頭做了。   上天垂憐她老太婆子,在接二連三的橫禍之後,賞賜了這麼一個可人的孫女給她。   知晚被老太君摟著,一邊給祖母剝橘子,一邊笑著道:「母親,你再不攔著,我們府裡少年貢生的耳朵就要保不住了!」   盛家宅院裡一片說說笑笑,是久違了的生機盎然。   這番恩科之後,成天復的勢頭更旺。   在殿試之前,皇后又召成天復入宮,命他拿出些時間來教授偌陽公主和小皇子騎術。   桂娘知道,這其實是尋藉口讓一對小兒女相看,所以成天復入宮的時候,她按捺不住心情,跑回娘家的前廳坐坐。   知晚在一旁作陪,不動聲色地聽著桂娘講著若是陛下賜婚,她該如何給公主做婆婆的淡淡的擔憂,可是自謙的話語裡更多的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表哥跟公主相看,是一早就內定的。依著表哥的一表人才,定然能博得公主的傾心,畢竟半個京城的姑娘都暗暗思慕過表哥。   知晚雖然老早就知道,可是不知為何,胸口有些悶悶的感覺。   她繡壞了手裡的帕子後,便藉口身子不舒服,離開了前廳,走到小武場去,拿起劍來舞了半天,流了滿身汗後,還是宣洩不出這胸口的悶氣。   盛府跟隔壁是共用一個武場的。待盡興回神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將表哥慣常喜歡用的木樁子給砍個稀巴爛……   她懊惱地一扔寶劍,叫凝煙趕緊吩咐僕役再換個新的,然後便回屋子去看醫書靜心去了。   據說那日表哥在宮裡待得甚久,回來時,桂娘迫不及待地問情形時,他也說一切甚好。   看起來與公主言談甚歡的樣子,應該是相處愉快,因為只隔了二日,成天復便又要入宮。   不過這一次不是傳召,而是他主動入宮,據說定下了訓練的章程時辰,耽誤不得。   這下子桂娘更放心了,看來連兒子也很願意,當真是金玉的良緣,正合適!   不過這次,知晚卻接到了一束請柬,寫信的……是偌陽公主!信裡邀約她入宮陪著公主一起騎馬射箭。   知晚覺得這樣的場合,她去不合適,所以回了一封信箋,推說自己身子不舒服。   沒想到那日,表哥前腳剛走,宮裡的一頂轎子就停在了盛府門前。   那來的太監苦著臉言道:「公主有話,縣主若是不去,奴才也不必回宮,尋個深點的護城河,跳進去就是了。」   知晚詫異,偌陽公主雖然嬌慣一些,可是並非那等殺人取樂的驕橫公主,怎麼今日卻說出這等任性的話來?   自從上次東宮鬧出那等風波後,知晚便減了去宮裡的次數。   因為太子妃怕她惹了皇后娘娘的眼,甚至也不怎麼主動叫她入宮。而皇后最近勤於念經,修補與陛下的裂痕,更不會叫命婦小姐們入宮。   為何偌陽公主這次這麼急地叫她入宮?   知晚心裡想的第一件事兒就是皇后會不會在設計擺她一道?   偌陽公主雖然也是皇后的女兒,性子卻很單純直爽的,可若皇后有心利用,也是有法子的。   知晚想問問表哥,可是表哥此時已經入宮。   她思前想後猶豫的時候,那個偌陽身邊的小太監急了,看左右無人小聲道:「縣主,您就別猶豫了,我們公主算是怕了您那位表哥了,昨日聽說他要入宮,便一直哭,到了皇后那裡鬧了好一通,您若今日不去,我們公主這金枝玉葉的,可真禁不起折騰……」   知晚沒想到小太監說出這話來,不由得更愣了。   不過她可以肯定,這絕非皇后能想出的點子……因為這話實在是太荒唐了!   當知晚終於入宮的時候,還沒走到偌陽公主的宮門前,就看見公主穿著一身騎裝如彩蝶般飛撲出來,一把便抱住了知晚,哭唧唧道:「你怎麼才來?」   知晚嚇一跳,正要施禮的時候,公主卻趴在她肩頭大哭起來:「我父皇不疼我了,竟然要將我嫁給這麼可怕的人!」   知晚只好任著她哭,直到她哭透了,才扶著她坐下,問詢她到底怎麼了?   偌陽公主哭得都打嗝了,哽咽道:「你應該也知道,我父皇有意將我嫁給你表哥。」   知晚不解道:「我們上次聚會時,不也說笑過這事,當時你還說若是這般也不錯,畢竟我表哥的相貌當得起京城第一美男的稱號,而且將來你嫁過來,我們倆成了表姑嫂,正好在一起打花牌,抽陀螺呢!」   偌陽公主此時已經咬牙切齒:「你知道什麼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嗎?說的就是你表哥這樣的人!」   知晚的眼睛慢慢瞪大了,她突然想到他在馬車裡與她的那一吻,孟浪放肆極了!   莫非他不止對她如此,對別的姑娘私下裡也這般撩撥?   難道偌陽公主也是受害者,被表哥給……給……   想到這,她的心似乎被狗生咬了一口,疼得連著後腦勺都有些嗡嗡響。   她沉默了一會,深吸一口氣道:「他……怎麼你了?」   偌陽公主正等此問,立刻起身開始解開衣帶子,脫了厚棉外衫子。   知晚瞪大眼睛,努力深呼吸,默默告訴自己一會無論看到什麼痕跡都不能失態。   可眼見著偌陽公主又開始脫下裳,她眼睛突然湧上酸楚,一顆眼淚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   她到底是看錯他了……沒想到他竟然是這等衣冠禽獸!   就在這時,偌陽公主終於費力露出了自己厚襖子裡的一小截胳膊和小腿肚子,帶著哭腔道:「你看,我胳膊累得都腫了!小腿的青筋都暴起來了!」   當她說完抬起頭來時,卻看見盛香橋瞪大眼睛,一顆眼淚正順著雪白的臉頰滑落……   偌陽公主感動了:好姐妹!比她的母后都疼她,居然只看一眼就心疼成這樣!   知晚慢慢閉閉合上半張的嘴,她真的還有些小,不大明白公主給她看紅腫的胳膊是什麼意思。   可是公主已經惡狠狠地唾了一聲,開始聲淚俱下控訴起來。   「你表哥來宮裡教我和我皇弟騎馬弓射,第一件事便是問我父皇,是叫他騎著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戰馬陪著皇嗣戲耍,還是要教皇家子嗣一些真正的本事?你想啊,父皇多注重賢君的名號,當然不會說讓立下赫赫功勳的武將陪小孩子玩了!於是父皇說希望成將軍毫無保留,傳授大西皇族後嗣真本事!這下子,你表哥算是討到免死金牌,真是拿我們姐弟倆當大頭兵一般的操練啊!除了胳膊和腿,我全身酸疼!」   原來上次入宮,成天復仿佛不明白陛下叫他入宮的深意是小兒女相親一般。   可惜了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姿色,臉扳得跟鐵鑄似的。   就在宮中的馬場上,單是扶繩上馬這一項,就因為動作不規範,他命令公主和小皇子反覆練習。   那小皇子才多大?不過是跟來逗趣而已,被成天復一吼,立刻抱著小矮馬的脖子嚎啕大哭。   成將軍那叫一個雷厲風行,直說皇子太小,不可軍法處置,然而服侍他的宮人亦可代主作罰,於是按住了伺候皇子的宮女太監,當著陛下和皇后的面兒,乒桌球乓打了十大板子。   陛下當時在一旁,既不好改口申斥成天復,又心疼自己的小兒子,於是乾脆說小皇子要午睡了,改日再練習,便讓奶媽將皇子抱走,獨留下偌陽一人。   那偌陽公主實在耐受不住枯燥地反覆上馬下馬,等到腿抽筋了,乾脆撂下臉子說不學了。   可是成天復不為所動道:「開弓豈有回頭箭?今日臣在陛下面前立下軍令狀,定要教公主一些真本事,所以在這馬場上行的是軍法,豈容公主朝令夕改,說不練就不練?公主的年歲大了,應該明曉事理,由宮人受罰不妥,還請公主自己領罰!」   雖然成天復並沒祭出粗板子打公主,可是細手板子卻是躲不掉的。   當時偌陽氣急了,直嚷嚷她是堂堂公主,看哪個敢打她!結果成天復自己帶了兩個軍中的切菜的臉黑粗婆子,她們都是見慣生死,只認將軍不認什麼金枝玉葉的公主。   成將軍一聲令下,她們衝上去一個按住胳膊,一個抽起細板子,噼噼啪啪地一頓打。   偌陽公主一邊哭一邊喊父皇救命。   結果扭頭張望的功夫才發現,自己的父皇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原來陛下也看不下去,可又不好成了臣下嘴裡「朝令夕改」的昏君,於是乾脆沉著臉,拉著干著急的皇后先行離開,看南戲「怒斬蚩尤」消氣去了。   至此,偌陽公主沒了靠山,手心被打得生疼,眼見著成天復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只能乖乖聽話,練完了上馬,便開始開弓射箭,還要自己在靶場上跑來跑去的拔箭、撿箭……   總之,那一天是至暗遮日,對於公主來說,就是累、痛、恨、哭。   當時回到宮裡時,宮女們熱敷也不管用,胳膊和腿都腫了   第二天起來時,疼得她一步都走不動。   在那之前,偌陽看著成天復,那是俊逸的戰神,風流的郎君,生出的是小女兒桃花春風般的浮想。   在那之後,偌陽夢裡看見成將軍都會哭醒,真是手起刀落,將他切成八塊的心都有了!   她事後跑到父皇的面前陳明,這般死板沒風趣的人,是糞坑裡的石頭,誰愛要誰要,反正若是要她嫁給他,那她寧可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可是當初成天復跟陛下立下了訓練十日的軍令狀,所以陛下嘆了一口氣,告訴女兒,嫁不嫁的另說,但是這十日的苦是避不得的。   古有孫子訓練吳王妃子成兵,「三令五申」的典故,所以女兒偌陽當懷感念之心,畢竟成將軍還沒有效仿孫武砍她的頭。   成將軍治軍嚴謹,乃是大西棟梁,總不能讓人笑話堂堂大西皇帝輕慢了功臣,毫無原則嬌寵女兒吧?   如此這般,到了又要騎馬射弓的日子,偌陽公主覺得絕望無靠,突然想起了盛香橋。   她鬼點子多,又是成天復的表妹,若是叫她過來一起陪練,總好過一個人挨罰。   等聽完了偌陽公主的哭訴,知晚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只覺得轉瞬間,這情緒七上八下,翻騰得厲害。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偌陽公主抽著鼻子道:「你還以為如何?」   知晚慢慢自嘲地笑開了,可是看著偌陽瞪過來的眼神,她又不好笑得太開,只遮掩道:「我……還以為表哥會抽你鞭子呢!你也知道我的表姐夫袁參軍也是表哥麾下的,他也挨過表哥的鞭子,據說很疼,夜裡做著喝酒吃肉的夢都會疼醒……可見,成將軍還是心疼公主您的!」   偌陽公主聽了知晚的安慰還不如不聽,臉變得煞白,捧著知晚的臉兒道:「今日你一定要保我!大不了我再給你兩套名貴的頭面。」   第80章   如此商定之後,她借給了知晚一套騎裝,然後兩個人拉著手又去了馬場。   還沒走近,知晚就看到了成天復一身黑色騎裝,長發如墨用玉冠緊束,顯得窄腰腿長,只悠閒地立在馬場裡,正在用馬鞭子無聊地抽打著一旁拴馬的樁子……   偌陽公主看那油黑的鞭子都有些站不住了,小聲哭訴道:「你看,他今日還拿了馬鞭子!」   而成天復看到了表妹知晚也來了,倒是揚了揚眉,給公主施禮問安後,便問知晚:「你怎麼也來了?今日不忙了?」   知晚知道表哥話裡暗藏的意思,是譏諷她在躲他。   可扭頭看看一旁脖子縮得跟鵪鶉一樣的公主,她不好直接說公主因為怕他,將她拽來做擋箭牌。   她想了想,只當沒聽出表哥的暗諷,說道:「公主誇讚表哥你教得好,這樣的良師只她一人跟著學,有些浪費,便拽著我也跟著學一學。只是方才我給公主請脈的時候,發覺公主似乎身有不適,不宜太過操勞。還請表哥一會兒授課的時候,憐惜公主,別讓她太累了。」   偌陽公主發現,還是盛家表妹管用,今日的成將軍聽了這話,揚眉想了想,居然點了點頭,然後用鞭子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著公主可以到一旁暫且休息一會兒。   這讓偌陽公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不過看起來成天復並不打算放過替補的表妹,居然一板一眼地讓表妹開始練習騎馬了。   看著盛香橋又像她前幾日那般被成天復折騰著,反覆地上馬下馬,偌陽公主暗自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又是有些愧疚對不住小友。   在今天熬過這一場之後,她定然要盛香橋多選幾套名貴的頭面作為補償。   想到這,她便放心縮在椅子裡,指望著成天復莫要再想起她來。   知晚倒沒有像公主那般痛苦不迭。   她以前便知道表哥是一位嚴師,他平日裡教自己拳腳功夫的時候,也是如此,哪一招不到位,都要反反覆覆的練習。   只是沒想到,他教公主時居然也不知變通,照這個樣子下去,是娶不到老婆的。   所以待成天復過來替她牽馬穩住馬頭的時候,她低聲道:「表哥,不要只教我一個,也顧一顧公主,她身子不舒服,便陪她說一會話,不能讓她在那幹坐著。」   她平日舞刀弄槍,按理說胳膊腿已經練開了,可如此反覆之後也覺得有些累,也難怪公主當初受不住。   成天復聽了這話,似乎還不開竅,只一邊讓馬兒定住不動,劍眉下蘊著深潭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薄唇嘲諷地勾起道:「怎麼?要支開我,你再偷一會懶?你若不願意練就不要練了,大不了以後需騎馬的時候,還是我帶著你騎。」   知晚想起那次他帶她去行宮的事兒了,那次是她與成天復第一次共騎一匹馬兒。   她知道他話裡的意思,是以後還要抱著她共騎的意思。   ……真不要臉,哪個需要他抱?   當下她深吸一口氣,繼續上馬練習。   所幸她向來聰慧,沒一會兒便練習得有模有樣了。   當知晚小心翼翼地催動馬匹繞著馬場跑一圈之後,臉上也漸漸有了笑意,扭頭對一旁的偌陽公主喊道:「這騎馬當真有些意思,要不然你也來跟我一起騎一騎。」   偌陽公主暫且忘了宮規,癱在椅子上伸出一根手指堅決地晃動著,表示自己今日要與椅子共存亡。   那麼好玩的事兒,還是她跟她的狗表哥一起去玩兒吧。   所以懶洋洋望了那馬場上的表兄妹一眼後,公主繼續一邊喝著熱茶,一邊看著手裡的書。   既然練過了騎馬,接下來便是射箭了。   宮中所用的都是給公主貴人所用的特製的小弓,並不需要太大力氣,然而想要看準靶心,瞄準射擊,還是需要一定技巧的。   或許是嫌棄表妹的姿勢不對,成天復幾次指導之後,居然繞到了她的身後,長臂舒展伸手抬起她的手臂,同時扳了扳她的腦袋,調整細微的姿勢。   知晚被他的氣息環繞,滿鼻子都是他燻衣的梔子薰香的味道,有些不敢喘氣兒。   等稀裡糊塗的射出了一箭之後,居然還正中靶心,再次惹得偌陽公主拍手叫好。   就在這時,成天復又將一支短箭搭在了她的弓上,看那意思,還要扶著她的胳膊教她射箭。   知晚連忙一躲,瞪眼低聲道:「你當真不知陛下叫你入宮來做什麼?這般纏著我,你可像話!」   可是成天復舒展長臂,懶洋洋地扯住了她的頭頂的小髮髻,害得她低聲叫了一下,又不得不站回原位。   然後成天復繼續一臉正經地糾正她的姿勢,沉聲道:「你若能勸公主上場,我自然是要教她的。可是公主既然已經說了,讓我也教一教你,為臣子的哪裡敢不聽從?」   知晚被他氣得不行,可是又不能不走流程,做一做樣子,畢竟四周都是宮人,她不好跟他大吵一架。   總之這一天裡,成天復把自己的表妹練得有模有樣,也許是學生太過聰慧,讓做夫子的寬心,成將軍居然還陪著表妹一起拔箭撿箭,絕不讓她一個人在場上跑來跑去的落單。   等功課總算結束之後,逃課一整天的偌陽公主,無比感動地拉住了知晚的手,小聲說道:「受苦了,不過……以後的騎術課你可都要來,不準推三阻四。你看他今日的樣子就比上次要好一些。以前我還羨慕你可以跟這般風流倜儻,俊逸非凡的表哥朝夕相處,現如今才懂了你的苦楚。也難怪你拳腳功夫,樣樣都會。想來你表哥平日裡也拿你當大頭兵來訓練……真是可憐了!將來做你嫂子的人,也不知那位小姐又該怎樣度日!」   知晚詫異地看著偌陽公主,輕聲道:「不是說陛下有意將你許給我表哥嗎?怎麼公主如此說話,難道是看不中我表哥了?」   偌陽公主一瞪眼道:「我是有多想不開?找個他這樣的小爹做駙馬來管我?你可快別提這話,回去趕緊叫你姑母另尋他人吧。」   知晚一聽便知姑母招公主為兒媳之夢,就此要破碎了。   等回到盛家,姑母問詢起公主叫她入宮原因的時候,知晚也不好隱瞞,老老實實地照著實情說了。   這給桂娘的心氣壞了,一拍桌子道:「我兒這是訓兵訓傻了嗎?那麼嬌滴滴的公主,陛下和皇后疼都來不及,可他卻這麼不留情地去折騰人家。我若是陛下,也捨不得自己的女兒嫁給這麼不疼人的男人!」   於是等成天復回家的時候,一向跟兒子好脾氣的桂娘將成天復叫來,狠狠罵了一通,最後還是祖母出面,才算是攔住了桂娘的滔天怒火。   「行了行了,說兩句得了。天復不娶公主也是好事兒。依著你的性子是個立不住的,你以為給公主當婆婆是那麼輕省的?」   聽母親這麼說,桂娘不服氣道:「看母親說的,您以為我不知娶公主的難處?可若為了兒子,受兒媳婦的氣我也甘願!您也知道我們跟田家不和。太子登基之後,田家更是如日中天,總要尋個由頭和解了才好,總不能老有人在官場給我兒使絆子吧。若娶了公主,田家也要看在皇后的面子上,讓一讓天復啊!」   成天復這時見母親的怒火宣洩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道:「母親替兒子著想,這廂謝過了,不過朝堂上的事情,我自心裡有數,不必母親擔憂過甚。另外,母親也不必再另外給我說親,我已經有意中人了。」   這話一出,滿堂驚訝。   家裡人包括祖母都呆愣地看向了成天復,香蘭更是圓瞪眼睛,暗自跟弟弟書雲嘀嘀咕咕。   只有知晚拿起一杯茶,掩飾地飲了一大口。   桂娘迫不及待地問:「是哪家的小姐,我怎麼從沒聽你提過?」   成天復也端起茶杯垂眸飲茶,酌了一口後道:「她還未應,我也不急,等她願意了,自然會稟明外祖母與母親,為我倆張羅婚事。」   桂娘是知道自己兒子主意甚大的,可沒想到他連婚事都自己掂量好了,甚至大有繞過媒人,自己去跟姑娘下聘的意思……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啊?   可她再問,兒子什麼也不肯說,只是朝著廳堂裡的人拱了拱手,便回書齋去了。   再過幾日就是殿試,由著陛下親自主持,自然要準備的充分一些。   可是桂娘給兒子吊足了胃口卻沒了下文,不由得一陣急切,於是便轉頭問香橋知不知道什麼風聲。   知晚壓根沒料到成天復會跟家人說起這個,一時也有些無言以對,只遲疑開口道:「我也不知……」   餘下的時間裡,就是桂娘盤問香蘭和書雲,可這兩個小的更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至於得晴,因為已經出嫁,不在府中,桂娘想問也問不著。   她尋不到答案,便長嘆一口氣:「我這兒子,從來什麼都不跟我商量,當年參軍也是快走的時候才甩出一句來,任著家裡水珠子炸油鍋。沒想到這成親相看姑娘也是如此,主意怎麼這麼大?我這個娘就成了擺設?……不過他話裡的意思是那姑娘還不中意他?……這是誰家的姑娘,眼光這麼高?」   做母親的都認為自己的兒子天下第一好,所以桂娘聽說那姑娘似乎沒瞧上天復,心裡很不服氣。   香蘭倒是覺得有些解氣,看姑媽平日裡眼高於頂,原來還有瞧不起表哥的姑娘,看來也是個人物,還真想不透表哥中意的是哪一個。   單是憑著給成表哥吃閉門羹這一點,她盛香蘭就要敬那位姑娘一杯!   知晚只默默聽著,又喝了一盞茶之後,才朝著花園子走去。她叫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鬟先回屋給她準備熱水洗漱,自己則一個人想在園子裡走一走,清淨下心神。   結果走著走著,走到了成家跨院處。   成天復原來沒有去書齋,而是站在了武場子,對著那根新換的木樁子上下打量。   知晚正好看見這一幕,呼吸一緊——舊的那一根是她那日心煩用劍砍爛的。   不過僕役們見武場的設施壞了,自己主動調換也很正常,表哥這麼看,是有什麼不妥嗎?   她不想私下裡跟表哥說話,便快步轉身想要離開。   沒想到表哥卻慢慢悠悠地喊道:「走那麼快幹嘛?說說,為什麼砍爛我的木樁?」   知晚只能停下,卻並不想跨過院子,只隔著院牆透過軒窗道:「原本就快要稀爛的木樁子,手下沒控制好力道,自然要爛的,大不了,我賠個新的給你便是了……」   成天復走過來,沒說原來的木樁也是新換不久的,可不是幾下就能砸爛的。   他將胳膊搭在了軒窗邊,輕笑著道:「是有煩心事兒?我聽看護武場的僕役說,你砍木樁子的力道,比戰場的屠夫都駭人。」   知晚不看他,只將背靠在牆上,抬頭望天低低問:「你是故意那麼對公主的?明明這樁姻緣好處甚多,公主也並非那種嬌蠻不講理的,你為何不願?」   成天復直起身子,漫不經心道:「別人不清楚就罷了,你為何還要問?再說公主金枝玉葉,自然要配更好的,我母親也就是想想覺得好,待真娶了,她第一個吃不消……」   知晚扭頭衝著窗戶道:「所以,你自己挑揀的,便是個能將你母親伺候明白的?」   她一直都想不透表哥為什麼喜歡自己。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表哥真的能找到許多強過自己的。   若是他怕母親受氣,所以才看上了一直在盛家寄養的自己,倒是有情可原。   但是這麼想想,她突然又覺得胸口悶悶的。   成天復有些不愛聽她的話,挑眉開口道:「什麼叫將我母親伺候明白?若是那樣,滿院子的丫鬟,我就要娶個遍?滿京城都挑不出比你更氣人的丫頭!」   知晚聽了這話,抿嘴便要走,誰知成天復卻伸直胳膊夠住屋簷,腿下一個用力,白光一閃,若飛鴻輕燕般,徑直利落地越牆跳了過來。   知晚嚇得後退了一下,手捂住胸口道:「好好的院門子不走,偏在我眼前跳牆……嚇我一跳!」   成天復輕笑著看著她掛著嗔怒的白皙面龐,道:「好了,又是我錯了,下回絕不嚇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一樣,不準去給金廉元拆線,他若是這次得了香甜,豈不是隔三差五地劃刀子來找你?」   知晚瞟了他一眼說道:「一早就請了別的郎中去赴約拆線了,我哪裡會再見他……對了,我明天就趁著去葉城清點商鋪子,護送舅舅他們去葉城了。你的殿試賀宴,我大約也趕不上了,先祝表哥高中狀元,前程似錦。」   成天復最近看著小表妹,都是半撅著嘴,一副別彆扭扭的樣子。   看來再玲瓏剔透的小姑娘起了性子時,也是鼓鼓的氣包一個。   他以前總是不理解那些同窗泡在風花雪月的場子裡,跟一群不知所謂的紅顏知己有什麼可聊的,居然一泡就是一整天,可是如今他倒是品會出一二來了。   若是心儀的,整天膩在一處,就是不說話,心裡都是舒服極了的。   「表哥,你快要殿試了,就不要再分神了。現在時候尚早,還不去快些讀書?」知晚不想在牆下跟他久立,所以便催促著他快些看書去。   成天復伸手從懷裡掏出了一對絲麻銀線的小手套,遞給了知晚:「這是我給你買的,戴著它再用劍砍樁子,手上不會磨出繭子來……」   說完他就將手套塞入了她的懷裡。知晚覺得表哥又在調侃他,可再抬頭時,表哥已經轉身大步朝著月門翩然而去了。   知晚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那副練功手套,精緻小巧正合她的尺寸,而且在手套上,居然有倦鳥知晚歸巢的式樣。   這畫境便是巧妙地將她的名字嵌在圖樣裡。   她不準自己多想些不屬於自己的,可還是忍不住心裡一甜——誰說他不會哄女孩子,只要他肯願意,總是能潤雨無聲地觸動人的心思……   因為她一早就跟祖母表明過,想自己經營出一份家業來,所以這幾年裡祖母都不禁她外出。   畢竟祖母也知道她是個心裡有數的孩子,既然她有能力,多積攢些家業出來總是好的。   所以這次當她提出要回葉城,祖母也沒有多問,只叮囑她多帶些人手,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自己經營著船行,走水路也很方便。所以這一路無話,便將舅舅一行人送到了葉城。   知晚在那給舅舅一家買了宅院,也算讓舅舅有了落腳的地方,那宅院前後有幾畝良田,她也買了兩個手巧的丫鬟幫著舅媽料理家務。   這裡民風淳樸,也不必有什麼盜匪之憂。   舅舅看她一個小姑娘家嫻熟地打點著一切,心裡也是很感慨。本以為自己的兒子錫文已經飽經人間風霜,可是現在看來,跟晚晚的世故相比,他在自立上還差遠了。   待知晚料理好舅舅一家,便去正在修建的酒莊子那去查看了。   舅媽李氏也很喜歡知晚的幹練,待外甥女走了以後,便對夫君道:「知晚這孩子真是有情有義,她跟錫文年齡又相當,若是將來她跟錫文能親上加親……」   章韻禮連忙揮了揮手:「快別說這等羞臊人的話了。你看看錫文如今哪裡配得上她?且不說她被盛家養的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就算她父親在世,這也是狀元家的千金,我們家如今身無恆產,舉頭無瓦,拿什麼招攬金鳳凰?人家盛家將來肯定要給知晚安排不錯的人家的。」   李氏聽了也覺得有些道理,可是心裡還是希翼著自己能招攬個這樣的兒媳婦,於是嘆氣道:「若是錫文有出息,那我們也能有臉提提,可惜了……」   他們夫妻倆在屋裡說得有上句,沒下句的。殊不知,章錫文正立在窗下聽個正著,難過得抿緊了嘴巴。   若是他能得到機運,像她成家的表哥那般有出息,是不是父親就可以跟她提親了?   ……   再說知晚,將舅舅一家在葉城安頓好以後,便用心料理著自己的事情。   不過並不是如她原先打算的那樣,拓展在葉城的買賣,而是盤點自己三年來買下的田地,準備尋了合適的價錢賣掉。   知晚在知道了成天復要娶自己的話並非玩笑之後,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   雖然她先前不懂感情滋味,可是也知道自己是絕對不能白白忍受別人輕薄的。   若是旁人,怕是早就在近身的時候,被她懷裡的小刀手起刀落了。可若是表哥,她只會覺得臉紅心躁,變得全不像自己……   她知道自己有點動搖,想要相信他的話,可也知道「相信」和「能做」是不相干的兩回事。   可每當她動搖,想要不管不顧地相信表哥一回的時候,便想到祖母知道了他倆結下私情後的震怒樣子,還有姑母恨鐵不成鋼的哭泣,更有香蘭「原來如此」的輕蔑眼神……   這些讓稍微露頭的那一點「相信」打散得煙消雲散。   表哥此番雖然沒有娶成公主,但是依著他現在的發展,入了殿試後,就算不是頭名狀元也是前三甲的名次,陛下一定會重用於他。   可是現在他戀慕著自己,又是個打小恣意,慣自己拿主意不聽人勸的,將來只怕有個適合他的良緣,也要就此耽擱了。   可就算她抵死不願,讓他死心之後,再另外娶妻,可若是對自己念念不忘,豈不是耽誤了未來嫂嫂的幸福?   知晚也是幾經輾轉,痛下決心,待安排好一切後,跟祖母陳明原委,就此帶著舅舅一家辭別。   至於原來的那個香橋,這麼多年杳無音訊,只怕已經跟那個戲子成親生子,就此安頓下來了。   自己也不必在盛家為她佔著位置,就此謝過盛家三年的養育之恩,也不再擾亂表哥的心思。她盡可以做回自己,做柳知晚想做的事情。   第81章   既然如此,葉城的攤子也不必鋪得太大,她之前置下的產業還要儘快折現才好,而京城的船行也很好處置。   畢竟她跟行會的幾個老東家都是熟路子了,他們都知道她的船行掙錢,到時候應該吐口就能賣出去。   只是葉城不比京城,她想要賣地賣鋪子,若是賣得太急,一時也要不上價錢。可是知晚又不想太便宜賣出,便想著在葉城多停留一段時間,尋個好買家。   在這期間,她收到了他的來信,他在京城居然對她的近況也是了如指掌,許是從行會的熟人那聽說了她要賣鋪子,竟然猜出了她的盤算。   初時的信裡還有罵她行事荒唐之言,可後來這樣的話便少了,那最後一封信只有一張紙,上面是一行灑脫而遒勁的字——「汝不喜,吾去便是。」   字太少,讓人想琢磨意思都不夠品酌,知晚將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不知成天復這所謂的「去」是何意。   如此盤算了一番,已經過了半月有餘,這期間仿佛是財神爺顯靈,接二連三來了幾個異鄉客商,接手了她的田產鋪子。   如此折現,知晚陡然富了。以後若是帶著舅舅一家隱姓埋名,也是體面的鄉紳富戶。   就在她想著該如何回盛家交接後續的事情時,卻收到了嫡母催她回家的信。   那信裡寫得不甚詳細,直說家裡有變故,萬望女兒早日回家。   知晚心裡一翻,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祖母年事已高,該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   單媽媽和凝煙聽了也覺得應該是這類事情,只急得催促姑娘道:「這老人家若是不好了,那可真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您還是快些回去吧,總要鬧個清楚才安心。」   知晚接信之後就立刻命夥計安排快船準備回京了。   這一路來水急船快,等她們一行人換了馬車,也是日夜不停地趕路。等到盛家大門口時,知晚也不用人扶,一個健步便跳下馬車飛快地朝著祖母的院子跑去。   等她跑到門口時,才發現祖母正跟姑母好好地坐著,她老人家看著依舊是鶴髮紅頰,康健的樣子。   只不過神情間都是愁雲黯淡,眉鎖不解。   尤其是姑母,不過月餘未見,竟然瘦得兩頰深陷,眼睛也哭得紅絲連成一片。   香橋顧不得請安,只能緊聲問道:「家裡這是出什麼事情了?」   桂娘看見香橋跑進來,帶著哭腔道:「香橋,你表哥……出大事了!」   知晚的呼吸一摒,扶住了一旁的茶几後,才問:「表哥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原來就在知晚走後不久,陛下親自主持的殿試便開始了。   起初盛家老小都覺得依著天復的學問,和頭名會元的底子,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一早就命人備下鞭炮餅盒,只等陛下當堂欽點了狀元之後,便與親朋慶祝。   可是那日殿試剛剛結束,就有秦家人慌慌張張地來給老太君報信,說是她家的外孫天復在殿前惹得陛下龍顏大怒,若不是礙著此乃殿試,說不定要被拖出去砍頭的。   桂娘當時就眼白一翻昏厥了過去,好一頓掐人中才醒轉了過來。   據說當時殿試上,陛下給的命題是「理財」「官道」。   這也不算偏僻的命題,乃是每個學子以前在書院、私塾裡辯論撰寫過的。   不過陛下剛下了命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成天復便呈遞了卷子。   這很明顯就犯了殿試的大忌!   殿試並非鄉試、會試可比,乃是天子主持,禮儀細節樣樣重要!   凡是入殿試前,這些貢生們都會得了前輩的叮嚀,一定要拿捏好交卷子的時間。   時間太久,失了先機,若是遇到了平分秋色的好卷子,交得晚的自然要吃虧;可若交得太早,又有不敬陛下的嫌疑。   畢竟殿試是陛下親自命題。   就算再直白的命題,考生們也要意思意思,最起碼寫卷子的時候,要做出些冥思苦想,費盡腦汁的表情,以取悅聖心。   這是千古以來的科考訣竅,長些腦子的,都應該知道。   可偏偏成天復卻恃才傲物,洋洋灑灑不消片刻就完成了試卷,毫不遲疑地交呈給了陛下。   這交得早也便罷了,可他寫的內容更是大逆不道。   那個來傳話的秦家長輩供職於翰林院,當時正在殿上,陛下看完卷子後,一臉嗔怒地將卷子傳遞給了一旁的那些翰林們,他也看到了試卷。   現在說到這裡時,老翰林氣得直拍桌子。   「大姑娘,你的這個外孫真是太欠打了!竟然直言陛下的用人之道,阻礙了大西商道。積弊不改,傷國根本一類的話,看得我當時都恨不得跳起來去抽他!」   秦家長輩說這話的時候,真是發了急,白鬍子一翹一翹的。   饒是見慣了風雨的秦老太君聽了這話也直往後仰,急切追問之後的情形。   那秦老翰林搖頭嘆氣道:「您也是知陛下的,最是惜才愛才的賢君了。此乃殿試,就算小兒胡言,陛下看著生氣也不會拖他出去砍頭。最後別的翰林們都紛紛啟奏陛下,說成天複試卷滿是狂悖之詞,應該落榜,但是陛下卻說他的文採斐然,文章也講得頭頭是道,若是不錄用,當被天下文人非議。最後,便是不上不下,給了他一個第三的探花。」   高中探花,原本也是喜事一件,可是老太君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天復這孩子是瘋了嗎?難道他不知自己是去考功名的,還當自己是諫官言臣了?   陛下給他探花,可不是愛才!   不過是看在成天復乃會試頭名會元的份上,走個場面而已。   畢竟這等才子,若是因為試卷裡針砭積弊,指出天子的不是,就名落孫山,實在是有礙順和帝一代賢君的名頭。   給了成天復第三名的探花,不過是成全陛下自己的賢名。   但陛下當時已經怒色滿面,就說明天復已經遭了陛下的厭惡,這以後在朝堂之上,哪裡還有他的立足之地?   等成天復從大殿拜禮謝恩,吃過陛下欽賜的酒宴回來時,不光是桂娘痛罵不止,就連老太君都動怒,叫他一個成家的孩子去跪了盛家的家祠,向外祖家祖宗誠心懺悔。   老太君的擔憂並不是多餘的。   果不其然,就在放榜之後,三甲新科貴子入朝領取官職。   這等子新科新貴,只要有些門路的,一般不是留京入住各種機要樞院,就是外放為富庶大省體面的地方官。   唯獨到了成天復這裡,陛下和顏悅色地問他,是要從文還是從武。   畢竟他一個武將參加文試,也是少見的。   若是他從武,他已經領著驃騎將軍的職位。若是從文,那就要另當別算,軍功全抹,從頭做起。   成天復毫不遲疑地說,既然參加科考,便是立意改文路子,他願從文,從頭做起。   陛下溫和褒獎了他一番後,回頭便毫不留情地將他發配到了貢縣,做了七品的知縣。   據說當時大殿上,幾個跟成天復不對付的官吏都忍不住笑出聲了。尤其是田家的幾個,看成家的這個楞頭小子終於被貶,大有快意恩仇之感。   桂娘聽說兒子被分配到了遠在川中的貢縣,又是暈倒了一場,差點一病不起。   等知晚聽到這裡的時候,終於知道家裡為何愁雲黯淡,姑母憔悴不堪了。   貢縣乃是自古產鹽的大縣,是前朝幾代,黑白風雲人物迭起之地,更是銷金的窩子,腐蝕人的深潭。   當地鹽幫內鬥厲害,又是富商雲集之地,時不時還蹦出幾個悍匪打家劫舍。   據說貢縣十年換了九個知縣,沒有一個做長久的。   那些縣官們不是在上任時,遭逢意外莫名死亡,就是賺得缽滿瓢平時受了鹽稅查案的牽連,鋃鐺入獄,罰沒抄家,身首異處。   家裡有門路的,都不會去貢縣送死。就算去了,做個知府也比知縣要強。   需知那裡一旦出事,都是各級官員層層推諉,讓最下面的知縣兜底,做了替罪的犧牲祭品。   現在陛下笑眯眯地將成天復送到了貢縣這樣的熱油鍋上,用意還不清楚?   那就是靜候著他在任上出錯,陛下好名正言順地辦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呢!   一時間,到桂娘那說親的媒婆子全不見蹤影,就連已經遞了帖子的,也紛紛將八字帖子要回,推說自己家的姑娘跟成知縣不大合適。   現在桂娘也沒了給兒子找兒媳的心事,一心只想求告門路,將兒子從貢縣裡撈上來。   知晚一直靠在茶几邊聽完了家裡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半響沒說話,最後只問:「表哥人呢?」   桂娘現在提到兒子就恨,只無力地搖著頭道:「陛下下達委任狀的第三天,他就收拾行囊上路了,倒好像那裡有他的親娘老子,急得跟要投胎一般!」   知晚沉默不說話了,她的腦子裡,只迴響起她在葉城收到的那薄薄一張紙——「汝不喜,吾去便是。」   原來他說的竟是這個意思……   按著信件的書寫日期,明明是在殿試之前。   成天復瘋了!只因為她想要走,他便不要命地揮霍自己的前程?   不止桂娘手癢想打兒子,連知晚也想狠狠錘死那個任性之人!   他這麼一走,姑母便終日以淚洗面,連帶著秦老太君也跟著上火了,這幾日咽喉腫痛,咳嗽不止。所以王芙才寫信,催促著女兒香橋回來,好給老太太寬一寬心。   在這個家裡,也就是這個大女兒能勸動老太太。   知晚緩了緩心神,給老太君搭了脈,發現是急火上堵,起了炎症,便開了一副清心靜氣的湯藥。   不過她出了老太太的房門時,將姑母委婉地說了一頓:「姑母,我知道你心急著表哥的事情,可是你也不能當著祖母的面前這般哭泣,她年歲大了,跟年輕人上不起火的。」   桂娘也知自己不對,可實在是沒有商量的人了,這才跑到母親面前哭訴。   現在香橋回來了,她就拉著侄女的手,低低說道:「香橋,你總在外面忙著鋪子買賣,肯定聽過貢縣的名頭,那是什麼個虎狼窩子啊!那樣的產鹽大縣,遍地都是金子,官商勾結乃是慣例。可若是貪贓枉法,便是觸犯了國法……萬一出事,便要入獄掉腦袋!」   知晚低聲道:「表哥不是沒見過大錢的,不會跟他們同流合汙。」   桂娘急得一拍手:「那就更糟糕了!若是堅持心裡的一點正氣,不跟那些官員沆瀣一氣,又會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要不然那個鬼地方怎麼會十年九知縣,十個有九個一去不呢!我聽說真是官道上明晃晃地就敢拿斧子砍殺朝廷命官啊!」   知晚也聽得倒吸一口冷氣。   表哥為人孤高冷傲,向來吃軟不吃硬的,與那些油滑的鹽商,地方官員打交道時,必定容不得汙垢。   姑母說的那些並無誇張,不然祖母也不會急得病倒,必定那個地方比她們想的還要兇險。   第二天,知晚給祖母端藥的時候,祖母說自己已經寫信給了天復,勸他莫要逞強,實在不行,便辭官回家便是了。   可是信雖然出去了,依著她對那個孩子的了解,那是撞了南牆都不會回頭的倔種一個。   陛下如此的刁難他,他若能灰溜溜地服軟回來,真是比登天都難。   知晚當然知道成天復的脾氣,他這算是跟陛下槓上了,只可恨他自己舒坦痛快了,就讓家裡的女眷跟著著急上火!   當下知晚端著藥,一邊餵祖母一邊寬慰道:「他又不是三歲黃口小兒,做什麼事兒,心裡有數,憑白的讓您老人家跟著上火。實在不行,我再給表哥寫一封信,跟他講明家裡的情況,若是知道您急得病倒了,他就算再忤逆,行事時也該牽掛著家人掂量一下。」   祖母搖了搖頭,嘆氣道:「原以為家裡剛剛有點起色,卻又要生出波折來,我原還想趁著家裡哥兒有出息,趕緊張羅你的婚事,給你尋個稱心如意的,可是現在看來,又要耽擱你了……」   知晚笑著,柔聲道:「祖母莫要煩心著我,我真不想嫁人,想來哪個夫家都容不下個成天往外跑的兒媳婦,我就喜歡賺錢,照顧祖母,你別將我往外趕成嗎?」   寬慰了一番祖母,知晚便想入宮到太子妃那裡探探虛實。可是她去了之後,幾次將話引到表哥的身上,都被太子妃硬生生地打岔打過去了。   太子妃甚至委婉提點道:「你是個姑娘家,那些朝堂上的事情就莫摻和了,我們這些後宅裡的女子,哪裡夠得到朝前的事情?」   幾次之後,知晚也知道了這應該是太子授意著太子妃行事,暗示著她東宮不能撈成天復上岸。   她倒也沒惱,畢竟怨天尤人於事無補,只迅速想著其他的法子,最後乾脆借著請平安脈的機會,徑直入宮去見了陛下。   順和帝很喜歡這個盛家的小丫頭,看到她來,還特意開了御花園的暖房,裡面有孔雀園子,讓她和偌陽公主餵孔雀和各種禽鳥。   在泛著薰香的暖閣裡,知晚給順和帝請了脈。   老人家了,肯定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但是順和帝年輕時,就不是耽於美色,縱慾揮霍之人,所以身子骨的底子還算好的。   聽她說完脈象,陛下龍心大悅,道:「還是盧醫縣主說話實在,不像太醫院那些老傢伙們,都是說話兩頭堵,就算朕歸天的日子,他們也會說些『陛下似死而非死』的混帳話!」   這話逗得偌陽哈哈笑,拉著父皇的手臂說:「父皇,我還沒成親呢,你還得當一當外祖父,怎麼能說這些喪氣話?呸呸!童言無忌!」   女兒這嬌憨不知害羞的樣子,又是逗得順和帝哈哈大笑。   知晚在一旁也奉承著,說依著陛下的身子骨,想是偌陽公主的孫子出生,也能等得。   兩個小姑娘哄得老人家開心之後,知晚便自然而然提了提成天復臨走前被母親抽打,罰跪家祠,臨行前又跟母親抱頭痛哭,依依不捨的情狀。   在皇帝面前,成天復也不過是毛頭小子,這懲罰人的爽點不在於看他有多悽慘,而是要看他心裡是多麼悔不當初,   所以知晚決定將表哥描述得悽慘些,讓陛下聽了解解氣,清爽一下,然後再求情也容易些。   可是順和帝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稍減,淡淡道:「是嗎?可朕給成知縣聖旨的時候,許了他一個月上任的寬限,他可是接了聖旨第三天就利落出發了。」   知晚現在特別能體會姑母的心情,若表哥就在她面前,她也想抽他的大耳摑子!   順和帝雖然是和稀泥的高手,拎提秤砣的行家,善於在臣子家族間大搞平衡之道,但是對待臣下,真的不算是昏君。   他當初能看中成天復,有意將愛女偌陽公主許配給他,就說明還是很看重這個年輕人的。   雖然殿試的那張卷子的確戳了順和帝的肺門子,但是他調配一個探花去做七品知縣,也不是一味給人穿小鞋,而是看不得成探花那滿紙年輕狂悖之言,想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知世間艱險,曉人情世故,明白一個小小的知縣尚且不易,他這個堂堂天子掌管天下更是大不易!   不過若是成天復知道認錯,自己尋個門路來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將他往旁邊調一調也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   可結果這個成家四郎,居然接了聖旨打了行李卷就上路了。   如此一來,他這個做陛下的,豈能不成全一下成探花?   想到這時,他頗有感慨道:「可惜你表哥空有滿腹才學,卻沒有你一個小姑娘有眼色,懂做人……你也莫要說了,讓你表哥在貢縣好好呆著吧。多吃些鹽,才能好好學做人……」   就此一句話,又堵死了知晚向陛下求情的路。   當知晚神色凝重地準備出宮時,偌陽公主都看出小友的不快樂,一邊陪著她在御花園走,一邊跟她交實底。   「你表哥為人太不知變通。你以為我父皇只惱他在殿試的狂妄嗎?當初他訓我和弟弟的時候,我父皇就心疼得不得了呢!你表哥也是,難不成被瘋狗咬了?怎麼次次都在我父皇面前這般魯莽?他現在沒被流放已是萬幸,你也別跟家裡的小爺們操心了。你是你,你表哥是你表哥,父皇絕對沒有遷怒你的意思!」   知晚聽得心裡墜墜的。   表哥當然沒被瘋狗咬,但是真的有些瘋癲自暴自棄的跡象。   她當然知道他給公主做武師傅的時候,為何那般行事,就是為了推掉陛下的賜婚。   而殿前的的狂悖……該不是就是故意要讓陛下遠遠將他發配走,好遂了他跟她許下的「吾去」的誓言吧!   祖母也知她接連碰壁的事情,一時也是搖頭,只盼著成天復已經到了貢縣,往家裡及時回一封家書。   就這麼又過了足一個月,貢縣那邊終於來信了。   桂娘這些天來,終日以淚洗面,眼睛都有些哭花了,待展開信實在是看得眼累,就讓侄女香橋來讀。   知晚展開快速掃了一眼,在桂娘的催促下,便給一家人念了起來。   信裡自是說著自己的平安,只說貢縣富庶,官署乾淨寬敞,當地的美食遍地,雖然冬季稍微陰冷些,但是照顧他的老僕已經點了足夠的火爐,至於祖母提及的辭官,大可不必,男人寒窗苦讀,自是報效朝廷,如今邊關安定,他自然是要棄戎從文,才無愧夫子的諄諄教誨。   一封家書,倒是稍微安慰了家裡留守女眷的心。   秦老太君和桂娘也可以稍微寬慰一些了。   可是知晚含笑跟著她們說了一會話後,卻悄悄揣信出了廳堂。   她熟稔表哥的筆跡,也知他善於多種篆體書法,然後那信上的字跡雖然挺秀,卻透著怪異。   待她回到自己院子細細又看了一遍之後,突然起身來到桌前,拿出紙筆,卻用左手握筆,提筆寫下了一行字,那字略略傾斜,與表哥信上字的傾斜相類……   這是成天復用左手寫的字!   他又不是調皮稚童,為何突然要用左手來寫家書?   第82章   知晚靜靜地想了想,這答案不言自明,稍微想想就能推敲出來……那便是……他的右手不能寫字了!   這封家書,是表哥寫給母親的,並非寫給她的。若不是桂娘最近鬧眼睛,她也看不到這封信。   他平日裡也是左右手俱能寫,字跡也很相類,若是桂娘自己看,應該看不出什麼破綻,   但是知晚心細,還是看出了蛛絲馬跡。   想到了這點,知晚心裡的焦灼便再也壓制不住了。貢縣雖然富庶,可是自古以來多出彪悍子民。   那裡又是鹽幫盤踞,魚龍混雜之地。表哥為人秉正,若是到那裡跟人起了衝突,遭人暗算也有可能。   再厲害的將軍,也有敗走麥城的時候。表哥可萬萬不能學了關公,一時大意折在了無名小卒的手裡。   知晚的心懸著不落地,便將送信的人找來問,可是那送信之人只是代為轉信,也沒有看到成天復,自然不知成少爺現在的情形如何。   知晚在床上輾轉反覆了一夜。   她的田產已經賣了一大半,藥鋪子和船行雖然沒賣,但也找到接手之人了。原本是想著回來尋機會跟祖母陳明,然後辭別盛家的。   可是現在被表哥這麼一鬧,她又走脫不得了。她向來是想到什麼,便會毫不遲疑去做的人。   現在,她疑心表哥受了重傷,自然要想法設法弄清楚。   第二天時,她便去找了祖母,並沒說信中的發現,只說自己南面有批貨出了問題,她想親自去看看。   秦老太君知道這丫頭幾日來奔走於宮中,到處託人給她成表哥求情。   現在她突然說有什麼貨物出問題了,還要親自去看……這一看就是託詞,老太太問了問她要去的方向,便猜出她大約是要親自去貢縣找她表哥去吧!   秦老太君嘆了口氣,摸著她的頭道:「好孩子,你說實話吧,你表哥出什麼事兒了?」   知晚也知道祖母雖然年事已高,懶管家事,卻是個在大事上並不糊塗的人。   可她不好說懷疑表哥受傷的話,怕祖母急火攻心,所以笑著道:「表哥能有什麼事兒?我只是覺得他當初走得那麼急,東西都沒帶全,雖然也可以託人捎去,可我尋思著,若是我能親自去看一看,再跟表哥說說家裡的情形,他心裡也會顧憐家人些,做事情能留些迴旋餘地。」   老太太拉住了知晚的手:「你啊,心裡想的全是盛家裡這些不省心的,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的名聲?你也到了婚配的年歲,之前去葉城還好說些,畢竟我們在葉城住了那麼久,那裡有產業,你是家裡主事的姑娘,還算有個說辭。可是現在你可是要去南面,那也是太遠了!你一個姑娘家在那邊無親無故的,好說不好聽啊!」   知晚抿了抿嘴,微笑著道:「別人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總歸是我們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只要家裡人都好好的,便是最要緊的,我一定快去快回,絕不叫祖母擔心。」   「不行,你不能去!回頭我叫家裡的管事去跑一趟,你一個小姑娘可不能去那種龍潭虎穴!」   秦老太君也拿定了主意,決不能叫知晚一個小姑娘以身涉險。   這些年來,這姑娘為家裡老小的操心付出皆是真心實意。   現在成天復那個臭小子惹了陛下盛怒,被貶貢縣,那也是他活該!   何苦來還要搭上小姑娘的名聲去勸糞坑裡的臭石頭!   秦老太君主意已定,知晚也勸不動,所以她也沒有再說什麼。   餘下的兩天裡,她將家裡的帳目細細算明,一年裡,各項花銷開支都估算出來,又跟嫡母講明了田租佃農的年帳。   搞得王芙一頭霧水:「這些帳不是你一直在管嗎?怎麼好端端的交到我手裡了?」   知晚溫和地說:「我又不是一直都會在家裡,交到母親手裡,我也放心些。」   王芙聽了,還以為大女兒暗示著她將來也要嫁人的,畢竟她現在年紀也不小了了,若是遇到合適的,可不是轉眼就換帖子成親了!   於是她也便笑著收了帳本。   就這樣,在寒冬最大的一場雪到來之際,有一天早上,凝煙推門進來的時候,發現小姐的床鋪子空空,只留下了一封書信。   凝煙也算是個經驗老道的丫鬟了,畢竟沒幾個像她這麼倒黴的大宅子丫鬟,接連趕上兩個不告而別離家出走的女主子。   因為有了經驗,她都沒有聲張,用腦袋錘了一會牆之後,立刻臉色蒼白的跑去找單媽媽,然後偷偷直接稟告到秦老太君那裡了。   老太君看了信便全明白了。這個倔丫頭是一點都沒有將自己的話聽在耳朵裡,一意孤行去貢縣找她成表哥去了!   老太太是又氣又急,氣得是丫頭死心眼,一點都不為自己考量,急得是她連個貼身的丫鬟都沒有帶,這一個人就上路了?   丫頭若是有個好歹,叫她以後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夏家的老姐姐?   當下她立刻命令凝煙和單媽媽不要聲張,收拾東西先回葉城,這樣她可以對外說姑娘回葉城經營買賣,暫時不在京城,也免了宮裡的召見。   等知晚回來的時候,外人也不清楚這裡的門道,只當她回了老家,免得辱沒了姑娘家的清譽。   而另一邊,她則命貼心的老管事親自帶人去各個驛站和船塢查找,最好是找到人,將人給帶回來。   貢縣山高水長,那麼遙遠的路途,豈是她一個姑娘家能經受得起的?   然而管事帶人尋了幾個來回,都不見姑娘的身影,至於去她的船行詢問,船行也說並沒有派船出京。一時竟讓人猜不透,大姑娘究竟是怎麼出京去的。   而此時在大江中沿著寒水破著薄冰前行的大船上,一身利落男裝的知晚,正在船頭久思凝望。   成天復的好友——建寧漕運的陳二爺走過來立在她的身邊開口道:「盛小姐,剛才河埠頭那邊正好派出了快船,好像是在尋個什麼大姑娘……該不會是在找你吧?若是被盛家的長輩知道我私帶走了你,那我……」   知晚微微笑道:「我當初登船,用的是京城船行夥計錢文回鄉探親的路牌,既然是夥計錢文登船,什麼大姑娘二姑娘的,與陳二爺您有何幹?」   陳二爺爽朗一笑:「行,既然錢小爺都這麼說了,那我便什麼都不知,只管將錢小爺送到地方就是了。」   因為當初知晚出手設計整頓京城航運行會,建寧漕運受益匪淺,就此打開了京城的路子,所以陳二爺與盛家大姑娘在生意上時有往來,加之她是忘年好友成天復的表妹,求告到自己這裡來,陳二爺自然要大行方便。   由著他護送,總比讓一個姑娘家孤零零上路要安全得多。   「船上沒有女船工,等下了船時,我會在自家船塢尋個能幹的丫鬟給姑娘你,再調撥幾個夥計護送你,只是我還有要事在身,行程不能拖延,可能不能送姑娘直達貢縣了。」   知晚並沒有推辭,微笑抱拳,有模有樣地向陳二爺道了一聲多謝。   當初她一人出來,就是圖了輕省,更怕祖母相攔,所以連凝煙都沒有帶。   此番路途遙遠,陳二爺願意調撥人手給她自然更好。   等船出了京城,在旺州夜泊時,陳二爺在船塢頭調過來了一個黑胖的丫鬟,名叫進寶,她平日裡是負責給船塢上的帳房先生和船夥計做飯、漿洗衣服。   據說她家七個弟妹,大半是她帶出來的,十七歲的丫鬟生得臂粗膀圓,臉兒還油黑,換穿男裝時,真是雌雄莫辨。   知晚問她會些什麼,原本是想知道她是否認字會算帳什麼的。畢竟以前府宅子裡,丫鬟們若會這些身價都會高抬不少。   可是進寶聽了,轉頭在甲板上看了看,走過去就抬起了船工們放在甲板上定船之用的大鐵砣,並將它高高舉起,嘴裡還在問:「小姐,你看我這把氣力行不行?」   知晚讚許點頭豎起拇指,表示出門在外時,別的都無用,單是這一把蠻力便已經足夠了!   除了陳二爺外,其他人都不知知晚的名姓,只隨了她攜帶的路牌,稱她為錢姑娘。   等船到了川省的沙坪鋪,知晚便帶著丫鬟進寶和六個給二爺押運貨物的鏢師,與陳二爺揮手作別。   此地距離貢縣還有十幾天的路程,餘下都是陸路,去驛站僱傭馬車就夠了。   不過知晚有些急著到達,最後思來想去,不要馬車,清一色地租賃了馬匹。   一來路途遙遠,坐馬車雖然愜意不累人,但是路程會慢些,沒有馬匹節省時間。   二來路途上難免會有宵小一類的路匪。若是他們看見馬車,必定以為車上有什麼要緊的物件或者貌美女眷,生出劫掠心思。   他們一行人,包括她和進寶在內都著男裝,腰佩武器短刀,坐在馬匹上,加上那幾個鏢師都是一臉橫肉膀大腰圓的湖,大家一起明晃晃地亮相人前,也省得被賊人惦記,   在問過進寶也會騎馬之後,乾脆一行人都騎馬前行。   知晚雖然會騎馬,但是在京城馬場子裡愜意地遊走幾圈,和騎著馬夜以繼日地趕路絕對不一樣。   別的不說,單是這幾日騎下來,下馬走路時,都有一種合不攏腿的疲憊痛感。   若是在馬背上一時打盹睡著了,那就會更危險了,很容易墜馬出意外。   所以在老鏢師的勸說下,知晚決定不再貪快前行,而是入夜時,便停下來尋地方休息。   若是遇到驛站客店,自然好些,用熱水燙洗過就可以舒心睡上一宿。可若是錯過了店家,就只能在荒郊野嶺外過夜了。   這天到了易陽地界,正好又錯過了落腳的客店。   所以鏢師裡領頭的辛鏢頭查看一番後,選擇了灘涂邊一處平坦開闊地界落腳。   從馬背上卸下簡易遮風的帷帳,支好了之後,夜裡就可以圍著火堆,鋪上氈墊子和衣而眠了。   進寶原先只聽二爺說這位女扮男裝的姑娘姓錢,是位小姐,叮囑她好好服侍。   她原先心裡還腹誹,覺得既然是富人家的小姐,何必孤零零一個人這般私跑出來大約是不服家裡管教,又或者私奔情郎一類的。   再加上這位錢小姐不聽辛鏢頭他們的勸,非要選擇騎馬前行,顯得有些任性,讓進寶腹誹。   在進寶看來,這一路的辛苦就算是個糙老爺們都有些耐受不住,更何況錢小姐這樣一個年歲不大,嬌滴滴的小姑娘?   進寶做足了準備,等著聽這位嬌小姐的抱怨,甚至她還隱隱擔憂,若是這位小姐半路辛苦地累病倒了,她辦不好陳二爺的差事,會去不會被二爺責罵。   可是沒想到,雖然那位小姐的眼底下明顯掛上了黑眼圈,一路上也是疲憊不堪,但是進寶愣是沒有在這位小姐的嘴裡聽到一聲抱怨哭泣。   更甚至,有時候在郊外時,這位自稱姓錢的小姐會悶聲不響地挽起衣袖子抱柴生火,支鍋做飯。   若不是進寶看過她白皙如凝脂一般纖細的雙手,還真以為這位小姐跟她一樣,是鄉下出來的苦孩子呢!   就好像現在,辛鏢頭他們正在支帳篷,錢小姐便悶聲不響地拎著一把叉子去了河灘邊,挽起褲管便脫鞋下了水.   正當進寶幫著固定好了帷帳,又生火之後,轉頭的功夫,就看見錢小姐拎著三條魚回來了。   「這裡的河灘有些水渾,只抓了三條,不過也夠燉煮一鍋魚醬湯了,前些日子路過鎮集時,我買了一罐子醬,還有一袋麵粉,正好和面在鐵鍋邊貼些餅子,魚肉不夠,餅沾湯汁吃,待到了前面的鎮子,我再請諸位好好打打牙祭!」   她以前在薛家時,經常陪著薛家的傻子摸魚,所幸放置了幾年,沒有丟了鄉野裡的手藝。   聽錢小姐這麼一說,其餘的人都笑開了,辛鏢頭笑著道:「哪裡敢讓您一直破費,您倒是利索,這麼一會功夫,已經掂量出晚餐了,不過一會可千萬別讓進寶碰鍋。您做飯可比進寶好吃多了,這魚湯餅子聽了就有胃口!」   進寶聽了這話,雖然不服氣地瞪眼,卻也無話可說。她以前在碼頭上幫廚時,經常給船工做飯,反正都是粗飯淡飯,填飽肚子就成,哪裡有什麼香臭?   可這位錢小姐,雖然用的也不是什麼名貴食材,旅途上簡餐陋食也不過囫圇了事,可普通的食材到了她的手裡,什麼時候入鍋,什麼時候添水放佐料都自有一番講究。   於是路邊鐵鍋薪柴燉煮出來的滋味就變得大不相同,極大地慰藉了旅人旅途勞累的味蕾,再配上些燒刀子酒,枯燥的旅途也變得有滋有味。   因為這位看上去年歲不大的小姐絲毫也不嬌氣,為人爽直大氣,所以這一路上,幾位在江湖上行走慣了的鏢師對待這位一人出門的小姐也是客氣而周到。   因為這小姐身上自有一種跟人打成一片的親和力,言語談吐間也很有見識,更有幾分生意人的油滑,應該是做慣了掌事,一看就不是那種養在深閨裡偷偷跑出來玩的天真小姑娘。   他們這些走南闖北的人眼睛老練會看人,也敬佩真有大本事的人,所以相處起來也甚是愉快。   就在一鍋子魚燉煮得差不多,眾人揭開鍋想要頂著熱氣吃飯的功夫,不遠處的道路上又響起了一片馬蹄聲。   知晚抬頭看過去,又是一群過路的客商隊伍,只不過他們的馬車都是空蕩蕩的,只裝了些酒肉一類的食物。   他們看來也是錯過了客店,也相中了這片灘涂準備歇腳。   為首的是個二十多歲的高個青年漢子,提鼻子聞了聞瀰漫的魚香味道,衝著他們笑著說:「離十裡地外就聞到了,這味道不錯,若是再加些辣醬就更妙了……敢問諸位這是往哪裡去啊?」   旅途中,偶爾相遇的商隊在一處歇腳休息是常有的事情。而且這片灘涂上有許多燃剩的火堆,很顯然是過往旅客經常歇腳之處,並非哪個獨佔。   所以見那為首的青年漢子搭話,辛鏢頭便按照一早跟知晚商量好的說辭道:「前往杞縣替東家催收租子,敢為這位兄弟是往何處去?」   之所以說收租子,是為了表明他們身上既無貨物也無財,免了小賊惦記。   而杞縣在貢縣之旁,乃是產枸杞等藥材之地,有許多富戶遷往別處,卻在那裡養著藥田佃農,所以這麼說也是合情合理。   那青年招呼人下馬,準備尋個空場支起營帳,然後踱步到他們近前,提鼻子聞了聞鍋裡的香味,又打量著他們,尤其是看了看他們的佩刀,不答反問道:「你們是杞縣劉家的?」   這就讓辛鏢頭犯難了,這個高頭青年說得這般仔細,顯然是認識杞縣劉家,若是他說是,可能要露餡,引起無畏的猜忌,若說不是,被這青年刨根問底也很麻煩。   就在這時,知晚突然站了起來,遞給了那青年一個木盤子道:「見你在這聞了半天,便送你半條魚嘗嘗,我叔還要跟我們講些要緊的話,還請大哥往別處挪一挪?」   那青年漢子看一個細瘦的小個子突然起身,原也沒在意,可待他看清這「小子」的眉眼時,卻微微愣住了。   只見火光映襯下,一雙如水秋波的大眼被黛眉映襯,雖然「他」一身男裝,臉上似乎還刻意抹黑了幾道,但稍有江湖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絕對是個俊俏的大姑娘扮成了男裝。   他被這姑娘的俊俏五官稍微晃了晃神後,回過神來,笑著道:「既然這樣,就謝過『小兄弟』了。對了,你們是杞縣的劉家來收租子嗎?」   知晚不慌不忙道:「怎麼,這位兄弟有親戚在杞縣當佃農嗎?問得這麼細可是要去通風報信逃交租子?依著兄弟的這氣派,應該是不缺錢的,若是我們收到你家親戚的時候,你替著交些就是了!」   那個青年漢子被知晚這麼一搶白,還真問不下去了,當下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多心了,我們也是去杞縣收藥材的,正好順路,便問上一問……行了,不打擾諸位用飯了,說完,他抱拳便轉身去了自己的營地。」   待那青年漢子走後,知晚低聲對辛鏢頭道:「辛叔兒,那個人不像收藥材的。」   辛鏢頭也早看出來了,只是沒想到她一個小姑娘居然能看出門道,便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知晚瞟了一眼他們的空車,道:「雖然那車上沒有載貨,可是那卸了車的馬兒吃草的時候,時不時夠著那車輪車板舔個沒完,若是我沒料錯,這些車應該都是運鹽的鹽車。那些馬兒都是拉車最苦力的,自然鹽口不夠,便舔著沾著鹽的車輪子補充鹽分……」   辛鏢頭這下可服了,雖然這小姑娘的江湖閱歷還不夠,但是眼睛可真毒,竟然憑藉細微末節,就能猜測出這些人是鹽販子的身份。   他讚許地點了點頭低聲道:「看著他們放在馬車上的那些扁擔了嗎?乃是兩頭抹了黑漆的,這是鹽幫的標誌,不過貢縣地界,大小鹽幫不下四五個,他們就在自己的扁擔上做記號,加以區分。」   知晚又低聲道:「可他過來刨根問底又是為何?」   辛鏢頭的江湖經驗豐富,那青年漢子的心思一下就猜度出來了:「這些鹽幫都是販賣私鹽發家,不怕賊匪就怕官兵,看我們身上佩刀,一準懷疑我們是官兵喬扮,所以來探探虛實。」   知晚點了點頭,看著那些鹽販子在灘涂的另一頭有說有笑的,便問:「那他是怎麼打消了疑慮的?」   這回進寶插話了:「小姐,他方才看你都看愣了,當然是看出了你是女的,還是個美人。哪個官兵扮差事查私鹽會帶個小姑娘?說不定他以為我們是送你回娘家呢?」   這話一出,其他的正在喝湯吃餅的鏢師們也紛紛哈哈大笑。   知晚有些鬱悶了,她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裝扮都挑不出錯來,而且舉手投足間都儘量模仿的男人,並沒有露出女態啊!   為何一路上客店的夥計也好,飯莊的老闆娘也罷,都眼睛不眨地叫她「姑娘」?   辛鏢頭聽了她的問話,也笑得直搖頭,說道:「小姐如果長得跟進寶一樣,倒是能掩人耳目,叫人莫辨雌雄了!」   第83章   這話聽得進寶鬱悶了,黑臉的丫鬟圓瞪著眼,質問辛鏢頭會不會說話?   她還兀自強辯她是她們村裡最俊的丫頭,曾經有兩個村裡的後生為了她,打得都壓倒了成片的高粱地!   這話再次引得眾人鬨笑。   就在兩夥人馬相安無事,各自生火做飯休息的時候,那道上又傳來了一陣馬蹄子聲。   不消片刻,第三波人馬一路疾馳而來。   這第三夥人為首的乃是個一臉絡腮鬍子,罩著白銀眼罩的獨眼大漢,滿臉的橫絲肉,滿身的綾羅,身後跟從的隨從不下三十多人,清一色的黑褂子,一看就是滿身煞氣,來者不善。   那青年漢子原本帶著手下正有說有笑,可見到來者後他們立刻神情緊張,紛紛抄起扁擔鉤子,站了起來。   辛鏢頭和知晚也互相看了一眼,靜觀其變。   那個絡腮鬍子冷笑道:「吳少幫主,真是好膽色啊!我們嶽會長已經發話,這個月沒有牌子,誰都不準往外發鹽,偏偏你們黑擔幫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往外運鹽,是不將我們會長放在眼裡了?」   那個被稱為吳少幫主的青年漢子抬抬手,抱拳辯道:「嶽會長家大業大,自然不急吃喝,為了漲鹽價,能耗上幾年也無所謂。可我手下的弟兄都是拖家帶口,不販鹽,就連米湯都喝不上,還請虎爺高抬貴手,只當是賞些飯給乞丐吃。」   絡腮鬍子聽了哈哈怪笑,聲音甚是刺耳:「在貢縣乃至整個川省二十七個縣,我們嶽會長的話,誰敢不聽?給你們這些乞丐飯吃?豈不知能不能當成乞丐,也得看我們嶽會長的心情!你們今日壞了規矩,總得有個說法,既然想當乞丐,那虎爺我也得成全了你們啊!去,給這些不要臉的東西點顏色看看!將他們的腿都給我砸斷了!」   說話間,他身後的那些黑衣打手們紛紛抽出了腰間別著的鐵頭錘下馬,氣勢洶洶地撲了過去。   而那些拿著黑頭扁擔的鹽販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立刻操起傢伙與這些黑衣打手們混戰到了一處。   奈何這些鹽販子有老有少,並非全武行的出身,就算那為首的青年漢子是個能打的,也招架不住這些黑衣打手招招重手的打法。   有幾個上了年歲的老漢被人一錘子砸在後背上,踉蹌撲倒在地之後,便是被人踩住了腿,照著膝蓋骨狠狠敲去,那幾個老漢慘烈的叫聲頓時劃破長空。   知晚跟舅舅學了這麼久,自然知道若是被人砸中了膝蓋骨,就算以後傷愈,也會落下終身的殘疾。   雖然各行都有行會,也自有自的規矩,但畢竟都是行商出身,犯了行規,頂多就是被人封市排擠,不能經營便罷了。   從來沒見過哪個行會如此濫用私刑,竟將人往殘廢裡整治的!   此地民風如此剽悍蠻橫,貢縣龍潭虎穴,看來並非杜撰。   而這邊辛鏢頭一看情形不對,立刻讓人給馬匹上馬鞍子,準備儘快離開這裡。   他小聲對知晚道:「小姐,我們快些走吧,這些人絕非善類,我們還是躲開些才好。」   知晚也知道不可牽涉到當地鹽幫的內鬥當中,所以點了點頭,準備騎馬上路。   可是那個一直坐在馬背上的絡腮鬍子虎爺卻斜窺著他們,他見這些人要走,突然高聲問到:「讓你們走了嗎?都給我老實呆著!」   辛鏢頭抱了抱拳道:「我們並非本地人,與鹽幫更無關係,急著趕路,便不在此耽擱了!」   虎爺聽他說話口音便知他不是本地人,便冷笑一聲,揮了揮手,說道:「那眼睛和嘴都要懂事,不該傳的話莫要亂傳,都滾蛋吧!」   辛鏢頭在江湖上也有一號,平日裡若是遇到說話這麼囂張的定然不能忍,不過因為要護送陳二爺交託的姑娘家,不可節外生枝,所以便只當瘋狗亂吠,忍下這口氣走人便是。   可就在這時,那虎也卻一眼掃到了低頭走路的知晚,只看了那麼幾下,頓時兩眼開始冒起了賊光。   雖然此時天黑,她穿得也甚是臃腫,可是虎爺眼尖,一眼就掃到了她走路的姿勢帶了幾分女態。   這個虎爺極好女色,卻嫌棄煙花之地的女子不乾淨,生平最喜好睡他人良家之妻。   尤其是那不情不願的,最得他趣。   如今他領著打手出來圍堵不聽話的鹽販子,已經出門足有半個月有餘,官道驛路,儘是趕路的漢子,全不見個母的。   他已經被憋得有些火急火燎,今日竟然意外尋見了像女人的,自然要看個清楚明白。   所以他嘴裡喊著讓他們站住,人已經下了馬,大步流星地便朝知晚走了過來。   辛鏢頭豈會讓他近身,立刻橫過來攔住他道:「這位爺,還有何事?」   等虎爺走近了,雖然看不清知晚低低垂下的臉兒,可是依著她那從衣領子裡露出的一截細白脖子判斷出這是個女人沒跑了。   虎爺嘿嘿怪笑道:「這個小娘們怎麼不抬頭看人啊?」   辛鏢頭眉頭一皺沉聲道:「此乃小兒,他年幼不懂事,又生得單薄,讓爺見笑了。」   虎爺桀桀怪笑,露出金牙,猛一推辛捕頭道:「這是男是女,可不是你說了算的,得爺親自上手摸摸才行!」   說著,他便欺身要去抓人。   辛鏢頭伸手便攔,其他的五個鏢師爺紛紛亮起了傢伙。   待二人一交手,辛鏢頭的心裡不由得一沉,這個獨眼龍絕非小鄉無賴,著實身手不凡,有那麼兩下子!乃是了得的江湖高手!   而那獨眼金爺更是暗自吃了一驚。   他本以為這幫人不過是外鄉客,可是這個跟他交手的傢伙明顯就是練家子,竟然與他對招十餘回合而不落疲態。   不過他帶來的人手眾多,除了二十餘個下場去砸鹽販子們的腿,還餘下了十餘人掠陣。   現在眼前著老大跟人打了起來,他們立刻也趕了過來。   其中一個伸出爪子就要去拉扯知晚。知晚自然一躲,順手抽出了懷裡的匕首,一下子刺了出去。   可惜躲了一個,另一個又欺身而上,伸手去抓她的髮髻,裹頭的巾布被扯開之後,青絲飛揚,滿頭秀髮就此傾瀉而下。   金爺這時也看清了她的臉兒……他這輩子就沒有見過如此美豔的女子,若是再將臉兒洗乾淨,豈不是傾城傾國的姿色?   當下他激動地大喊:「將這小娘們給我拿下,仔細些別碰了細皮嫩肉!」   辛鏢頭暗叫一聲「不好」,他和手下雖然能打,但好漢難敵四手,眼看著對面的鹽販子們已經被打倒了一片,若是那十餘個打手再過來協助,錢小姐很有可能遭遇危險。   想到這,他費力踹開纏身的金爺,奔到了知晚的身旁低聲道:「小姐,我們護著你先上馬,你先離開這裡再說。」   知晚眼看著金爺撲來,低聲道:「跑不掉的,這裡他們路熟,我若先跑只怕更會落單。」   就在這時,金爺又撲了過來,伸手便朝著知晚抓來。   辛鏢頭自然抽刀格擋。   知晚順勢繞到了馬匹的旁邊,暫時躲開了他們的糾纏。   心裡暗自懊惱這次因為想著有辛鏢頭他們護送,便沒有帶著蒙汗藥防身。   不過繞到馬旁的時候,她正看見掛在了馬背上的小弓。   這是在京城入宮中學射的第二天,偌陽公主差人送出宮賞賜給她的。   宮中御用之物,很是金貴,最重要的是造物精巧,弓弦的旁邊有可以調節弓力的旋子,所以別看弓小,但只要調好力道,近距離之內力道也很大,絕非給孩童使用的玩具。   知晚當初從盛家偷跑出來時看著這弓小巧,所以便也帶了出來防身之用。   這一路而來的旅途休息的時候,也依著成天復教給她的技藝練習射靶子消磨時間。   現在在夜色裡,只有篝火映照,很考驗人的眼力。   知晚深吸了一口氣,借著馬身的掩護,端起小弓,屏氣凝神,回憶著成天復教給自己的要訣,朝著那個獨眼金爺瞄準著。   夜色裡,他那個白銀打磨的眼罩被篝火映照,反射著白光,倒成了絕佳的靶子。   雖然金爺與辛鏢頭纏鬥不斷,但是知晚全然不看別的,只瞄準那閃亮的眼罩子。   就在這時,年歲稍微大些的辛鏢頭終是體力不支,腳下一個沒有留神,被人絆倒在地。   那金爺獰笑著舉起砍刀,朝著辛鏢頭要直直砍下。   此時他正面朝著知晚的方向,又手舉大刀,門戶大開。   知晚看準了機會,勾著簧子的手指一松,一支小箭帶著風兒直直朝著那金爺的面門而去。   那金爺也是一時得意,眼看著就能斬了這外鄉高手,毫無防備,只準備全力一砍。   待疾風裹著寒芒直衝面門時,他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只略微偏了偏頭,卻偏錯了方向。   這下子那箭頭直直扎進了他另一隻完好的眼睛上。   金爺疼得捂著冒血的眼睛哇哇怪叫,而辛鏢頭爺趁此機會滾到一旁,躲開了金爺胡亂砍來的砍刀。   他利落爬起來,繞到了金爺背後,一下子用刀背將他砸得半暈,然後用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衝著他的手下喊道:「都給我住手!不然我便要給他的脖子放血了!」   這招擒賊先擒王果真管用,那些人紛紛住手後撤。   有個是副手的鼠目漢子尖叫著道:「你們居然敢挾持金爺!知道他是誰嗎?你們可惹大禍了!還不快快放開他,不然別想活著出川了……哎呀!」   就在這時,有一支小箭射出,正好穿透了側臉,將兩處腮幫子徹底穿在了一起,再也沒法喊話了。   知晚舉著小弓,從馬背後繞了出來,對著對面正在打鹽販子的打手們喊道:「你們也給我住手!不然今日就等著給你金爺收屍吧!」   就在這時,金爺爺感到喉嚨上的匕首越來越緊,立刻忍著疼,高聲喝止了手下。   灘涂上的打鬥總算停歇了下來。   那些鹽幫販子們雖然有一半受傷,但為首的那個少幫主還在強撐著,待他終於得空看到了金爺滿臉是血的悽慘模樣,有些出乎預料。   待看到舉著小弓的竟然是先前給他魚吃的那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時,更大吃一驚。   剩下的那些個打手們,一時沒有想到自己武功高強的頭目會吃虧,待辛鏢頭喝令他們放下武器的時候,他們卻面面相覷,誰也不肯放下兵器。   方才他們敲碎了好幾個鹽販子的大腿,若是現在放手,豈不是要被那些落下殘疾的鹽販子們給活活打死?   所以剩下幾個為首的,有那機靈的眼珠子一轉,衝著那瞎了眼睛的金爺高喊:「金爺且等著,我們這就搬救兵來!」   說完這話之後,他們竟然抬著那個腮幫子中箭的鼠目男人,然後翻身上馬,撇下金爺先自離去了。   待成了瞎子的金爺聽到馬蹄子聲,氣得是破口大罵也無濟於事。   辛鏢頭也沒料到這個什麼狗屁行會的人這麼不講江湖道義,見風聲不對,他們居然撇下受傷的頭目自己便走了!   不過那個黑扁擔鹽幫的少幫主卻趕緊過來道謝,並低聲對辛鏢頭他們說了方才的情況。   原來川中一代的大小鹽幫甚多,而此地最大的鹽霸便是當地鹽行行會的會長嶽魁。   他今年六十有四,原本也是鹽販出身,娶了當地一個最大鹽商的女兒之後,購買了當地最大的幾處鹽井,同時與上層官員結交,聘了許多江湖豪客充當打手,在此深耕了三十餘年後,逐漸稱為當地一霸,儼然是貢縣的土皇帝。   而這個瞎了的金爺,便是嶽魁收買的江湖打手之一。   他的眼睛瞎了,對於嶽會長來說便無用了。   所以那些個打手們見情勢不對,才會毫無江湖道義地撇下這廢了一對招子的頭目,先跑回去通風報信去了。   辛鏢頭皺眉聽完,命人將那叫罵不止的瞎子綁縛在他的馬上,任著那馬託著他走,自生自滅就是了。   他們也都是二爺手下的規矩鏢師,犯不著背負人命。可是現如今被這好色的金爺害得得罪了當地的土皇帝,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得儘快將錢小姐送到貢縣親人的手裡才穩妥。   不過知晚聽了,又問那吳少幫主:「有這等濫用私刑的鹽商,當地的官員都不管嗎?」   那吳少幫主苦笑道:「還不如不管,嶽魁樹大根深,手眼通天,這貢縣來的知縣若是個昏庸不管事的,倒也風平浪靜。可若來個立意除弊積塵,要大展拳腳的,到頭來坑苦的還是我們這些底層的鹽商。就好比現在來的那位成知縣,非說嶽魁往年少繳鹽稅,罰他三倍的罰金。這下可好,嶽魁便借著要繳納鹽稅為藉口,立意漲價,減少出鹽,囤積居奇,要將鹽價給炒上去。可他囤著不賣,我們這些沒有家底還要養活老小的豈能幹等?原本想賣一些貼補家用,沒想到卻被他養的狗盯上,可憐我們這些夥計……」   知晚聽到他提到「成知縣」時,心中一動,連忙緊聲問:「既然這嶽會長行事豪橫,不知他與那位知縣可相處融洽?」   這位姓吳的鹽販子嘴巴輕蔑一撇道:「那位成知縣,聽說是京城裡一個被貶的將軍來此地領罰來了。年歲不大,嘴下無毛,辦事哪裡會牢靠?他一來就得罪了嶽魁,自然也得接個下馬威,聽說先前他去鹽井村巡視,結果回來時遭遇了刺客襲擊,受了重傷,半個膀子都廢了!」   他說完這話,只見面前的美人臉色騰的一下子變得煞白,似乎被嚇得不輕。   不過此地並非閒聊之所,那些嶽魁的爪牙們吃了虧,應該是去調撥人手去了。若是再留在此處,必定要束手就擒。   所以兩方人馬都要早點上馬,儘快離開此處才是。   而那些受傷的鹽販子們都躺在馬車上,想到自己此番得罪了嶽會長,又落下殘疾,以後定然生計艱難。   就算是鐵打的漢子,也覺得前景無望,連疼帶怕,一個個哽咽哭了起來。   知晚給他們簡單地檢查了一下,用手頭僅有的繃帶,外加臨時撿來的木棍為他們固定,   這類骨傷,第一時間的移骨接位最為重要,只要做好了第一步,固定好了以後,再服湯藥消炎去腫,接下來便靠將養了。   進寶看著知晚嫻熟地接骨固定包紮的樣子,一臉的羨慕,悄悄問她:「小姐,你家裡到底是做什麼的?你怎麼做飯、射箭、接骨樣樣都會啊?」   知晚不好跟她說,做飯是從小做童養媳的必備技能,射箭是因為有個愛當嚴師的表哥,至於接骨乃是祖傳的手藝。   既然不能明說,只能悶聲不吭接受丫鬟的讚美與崇拜,而她心裡最最擔憂的卻是成天復。   她覺得自己都要不認識自己的這個表哥了。   他從小到大,從來都不是行事這般魯莽無腦之人。   可是殿前衝撞陛下,被發配貢縣,又開罪了當地的地頭蛇……知晚真恨不得立刻就見到成天復,給他兩個大耳摑子打得他人清醒些。   難不成就是因為自己要走,他就這般自暴自棄?   辛鏢頭並沒有跟這群鹽販子分開走。據那位吳少幫主說,那些人回去之後可能在各個路段設卡圍堵他們。   嶽魁做事向來狠辣,現在他下達了囤鹽的命令,卻有人陰奉陽違,必定要殺一儆百!肯定不會讓人安然逃離。   可說來也奇怪,他們這一路走來,雖然繞著小路,卻並沒見有嶽家的追兵趕來。眼看著就要到了貢縣地界,一切似乎有驚無險。   可是這日他們正在山路上行走,就看見有大隊的官兵朝著他們奔來,高聲喝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吳少幫主立刻遞交了自己的路牌,說自己是貢縣吳家的,帶著人去外鄉求醫去了。   反正幾輛馬車上都是傷員,也算不得撒謊。   可是那人聽說這是吳家的車隊,立刻眼睛一亮,問道:「有沒有幾個外鄉人?還有一位小姐跟你們一起?」   跟在後面的辛鏢師神色一緊。他也不知這些官兵是什麼路數,也吃不準他們是不是跟嶽家官商勾結。   知晚現在身上套的都是兩層棉襖,臃腫得足夠遮蓋她的線條,臉上的泥也塗得只剩兩個白眼睛,她低著頭正想往後挪挪的時候,突然手腕子被人鉗住。   她直覺便要用勁兒甩來,可是卻被對方輕鬆化解,下一刻,她的下巴被人捏住,對方看著她泥糊的黑臉,氣得低吼:「小姑娘家家!搞成這個樣子像什麼話!」   而知晚這時也看清了對方的臉,如釋重負地驚喜喊道:「表哥……」   在她的想像裡,自己再見表哥,要麼是見他躺在病榻前奄奄一息,要麼是自己繃著臉劈頭蓋臉地將他罵一頓。   可萬萬沒有想到,在貢縣外的山路上,是表哥佔了先機,暴跳如雷地扯著自己的棉襖領子,將她痛罵了一頓。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就這麼一人跑了出來,家裡人都會急成什麼樣子!我收到信後又急成什麼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怎麼沒叫人給賣了!」   她雖然跟他從小長大,但表哥生氣時,頂多是沉著臉,冷聲申斥幾句。   家裡的妹妹們可都沒有被他這麼跳著腳地罵過。   害得知晚想要後發制人,反問他都插不上嘴。   最後,連一旁的進寶都聽不得了,她又沒見過成天復,於是將知晚拉拽到身邊道:「你是誰啊?長得挺好看,可嘴巴怎麼這麼毒?這麼罵一個姑娘家,還是個爺們嗎?」   知晚看著成天復變得更加難看的臉,小聲對進寶道:「他是我表哥……」   成天復緊繃著臉:「不敢當,你才是我的祖宗!」   可是被進寶這麼一打岔,成天復總算止住了罵,轉身跟辛鏢頭說話去了。   只說陳二爺在船上時,曾給他飛鴿傳書,告知盛家小姐來尋他的事情。   可他有事耽擱,等回到官署後才收到信兒。這一看到信,成天復可急壞了,因為他知道最近的路上是有多亂。   第84章   等成天復看到了陳二爺的捎信後,立刻去了臨縣,找相熟的總兵借了些人馬去尋陳二爺。   可還是晚了一步,只聽說辛鏢頭帶著知晚離船走了。他一路追攆過來的時候,又跟辛鏢頭走了岔路。   不過這一路上,成天復倒是碰到了金爺手底下的那批人,當時他們正在茶攤子上罵罵咧咧地喝茶,被去買水的青硯聽了正著。   青硯在一旁默默聽了一會,聽他們的意思是遇到了硬茬子,還有個頂漂亮的小姑娘用小弓射瞎了他們的老大。   等青硯回去跟正在驛站換馬的成天復說了這段時,成天復聽了便覺得像知晚的行事。   於是他讓手下將這些人都給抓起來審,又問了在哪碰見的那個姑娘後,便來回尋了幾趟,好不容易才在這裡遇到了。   也正是因為那幫打手被抓了,沒有讓他們回去給嶽家通風報信,所以才有了知晚這一路的平安。   成天復跟外人說話時,倒不見罵表妹時的狂躁,客氣謝過了辛鏢頭之後,還給幾位打賞了銀子,並派官兵護送他們回去。   那個吳少幫主驚疑不定地看著成天復,越看越覺得這個穿著普通官兵衣服的像是新來的那個知縣。   他試探著走過去,一問之下,果然是成知縣。   這下子他心裡是又驚又怕。   驚訝的是這個跟他一路而來的女子似乎是成知縣的表親家眷;而怕的是,他此前是販賣私鹽而被嶽家打手追打,自己也是觸犯了國法的,若是這成知縣一板一眼地要處罰人,他可是要賠付鹽款三倍以上的罰金啊!   要知道,這位成知縣似乎是個不講情面的,連嶽家這樣的地頭蛇,他都敢得罪,更何況自己這樣一個窮幫百姓了。   不過成知縣只看了看他幾車的傷員,輕描淡寫地打斷了他伸手作揖的告饒。   「我只是來接家眷,並非辦著公差,你們若想少些麻煩,就自行走路回去吧……回頭,我自會去找你,可能還要麻煩吳少幫主些事情……」   這類事情都要當場拿辦,成知縣既然讓他走,就是要放他們一馬。   吳少幫主自然感激領情,趕緊叩禮之後帶著一眾人架著馬車先行一步了。   就這麼的,知晚與辛鏢頭他們辭別,跟著表哥回了貢縣的官署。   辛鏢頭他們走了,不過那個叫進寶的丫鬟卻被成天復給留下來了,只說他會跟陳二爺打招呼,等知晚回去的時候,再讓進寶回漕幫。   當地魚龍混雜,成天復不想給她找個本地的丫鬟,方才這個看上去粗苯的丫鬟見他氣勢洶洶地罵人還敢來護著知晚,就說明是個憨直忠心的,所以成天復尋思著留下她,待送知晚回京城時,也好有個丫鬟照付。   回去時,知晚跟成天復待在一個馬車上,眼見著表哥似乎沒有了罵人的氣勢,知晚還想找找場子,拿出訓弟弟書雲的架勢,罵一罵成天復的任性胡為。   可還沒等說幾句,成表哥便看著她的泥臉兒,眼中含笑道:「說話時嘴巴張得小些,不然臉上糊的泥塊都要崩下來了。」   ……知晚一捂臉,扭頭氣呼呼地不再看表哥,只納悶自己千裡迢迢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何。   到了官署,知晚覺得表哥給家裡寫的信真是謊話連篇,居然說他暫居的官署舒適安逸?   這官署殘破不堪連屋頂瓦片都已經長草,也就是比荒野破廟強上一點而已。   不過據表哥說,原來的官署因為被雷擊著火,需要修繕,所以才將官署臨時遷到此處,再過些日子,官署修好,他就可以搬回去了。   等青硯帶著人燒了熱水,知晚清爽洗過澡後,便帶著藥箱子去找表哥。   方才見他時,他雖然能中氣十足地罵人,但是右胳膊卻一直未抬起來,足見受傷不輕。   等解開衣袖子時,那刀傷居然都沒有癒合,還有要感染的跡象。   知晚看著那傷口,氣急了:「你又不是沒上過戰場的人,難道不知道傷口處理不好是要死人的嗎?」   成天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口道::「原先是要好的,只不過前日淋了雨,傷口才被泡得有些發炎……」   知晚知道,他定然是去尋自己的路上淋了雨,便抿嘴不再說話。   他的傷口太深,難以癒合,如果不縫針的話,會很耽誤時間,所以她備下針線,開始給他消毒縫合傷口。   不過成天復說自己一會還要去做事,所以得保持清醒,沒有讓她用那麻湯散,只讓她用火酒消毒縫補。   這個過程很是疼痛難忍,當初金世子若不用麻藥可是哭爹喊娘,就算她動作再輕,也不管用。   成天復顯然也很疼,額頭的青筋暴起,卻一直忍著沒有吭聲。   不過在知晚縫線的時候,他卻忍不住道:「怎麼只一種針法,這麼單調?」   知晚知道他為何這般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道:「這種針法結疤最小,若是你飲食注意得當,好了之後只一道紅線,難道真要我給你縫出一條蜈蚣來顯威風?」   成天復的嘴角輕抿,淡淡地笑開了。   知晚縫好了之後,便給他塗藥包裹,一邊纏著布,一邊輕聲道:「我這一路走來,總有些想不明白。太子與你交好,可是眼看你闖禍卻沒有出言幫襯你半句,更是明哲保身,連我求告都不肯見……難道太子爺覺得你被貶貢縣是一件好事嗎?」   成天復卻不答她,只問:「你呢?平日裡聰明算計,總是給自己留後路,怎麼突然一個人跑來了?難道你不知這麼前來的後果嗎?」   知晚抿了抿嘴,低聲道:「我只知道你在貢縣遭了不測,……我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你了……總要親眼看看才安心。」   低頭抿嘴的姑娘眉眼微斂,剛剛洗好的頭髮柔順地掛在耳邊,這樣渾身散發著皂角清香的姑娘,正低低地說,只有看著他才心安。   成天復覺得自己的心酥軟得如被暖日照拂融化的春雪。   他當初知道她變賣鋪子要走,心裡空蕩蕩的,只覺得他是以前會錯意了,還以為晚晚的心裡或多或少會有他,只是礙著聖上要為他和公主撮合,才一意回絕。   可是後來,他拒了親,她卻一意還想走。現在天下有幾處鬧了饑荒,很多地方流民不斷,並非太平盛世,她跟她的舅舅一家又能到哪裡去?   所以他乾脆便給她寫信,告訴她,他不會迫著她,便如三年前參軍一般,他先離家就是了,也免得她在府裡待的不自在,總想著要離開。   他走了,家裡得亂上一陣,祖母離不開她,她才能在盛家繼續呆著。   可是他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會背著祖母,自己一個人求告陳二爺,搭著他的船一路追攆過來。   那陳二爺是個湖,看著情形,怎麼能猜不到盛家大姑娘和她表哥的情形?   所以盛大小姐還沒下船,他就飛鴿傳書給成天復送信去了。   可偏偏成天復帶著人去了臨鄉,耽擱了幾日才回縣衙,等看到書信時,急得立刻跟臨郡的總兵借了兵馬,才前去迎她。   這兩天裡,他急得嘴裡都起了大泡,就怕她出了什麼意外,所以才在剛遇見她時,劈頭蓋臉好一頓罵。   可是現在,小小的人兒就這般披散著半溼的烏黑頭髮坐在他的對面,柔荑纖腕輕輕地用紗布裹著他的傷口。   這一刻,就算陰冷破舊的臨時官署,也如身處瑤臺玉樓一般,人生得佳人如此傾心相隨,死在此地也值了。   「你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   知晚抿嘴不肯回答他,只說出自己此來的目的:「我來,只是因為祖母想讓你回去,倒也不必拘泥仕途,你這次受傷,心裡也該知此地的兇險了!」   成天復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她,只是在包紮了傷口之後,給她披上披風,領著她到處轉轉。   等到了夜色低垂時,他們登上離官署不遠的一處小山上,放眼望去,貢縣搭著架子,掛著油燈的大小鹽井,星羅密布,盡收眼底。   他指了指那些鹽井對知晚說道:「這些鹽井中,有些已經有近千年歷史,所採之鹽供應中原諸國。歷代帝王都知這鹽的重要,禁止私人買賣。得貢縣,便得舉國之財,可定邦,也可傾國。可是……太子康復之後,初涉國政,便總理鹽務。身為國儲,負責鹽稅,卻在這鐵桶圍鑄的貢縣裡安插不得半個人進來……一國儲君,若手不握錢,便是個擺設笑話。就算陛下將來傳位給殿下,也坐不安穩。如今我來了,就是要看看,這鐵桶包圍的貢縣能不能撬開一條縫子。」   知晚望著山腳下那一片鹽井,聽著表哥的話,心裡隱隱約約猜到了表哥被貶到此的原因,竟然是表哥與太子密謀而為。   聽到這,她不但沒有釋懷,反而心裡更加焦躁沉重,反手拉住了表哥的衣袖道:「難道就沒有別的合適人選了?這個『鹽』字已經吃進去多少人了?就算有太子給你撐腰,可你一個京城裡來的龍也鬥不過當地的地頭蛇啊!你不是最孝不過?難道就不怕你母親哭瞎了眼,你外祖母為你擔憂得病倒?」   成天復低頭看著知晚,反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微微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可……若是凡事患得患失太重,失去的有時反而更多。我這輩子不是光做母親的兒子,更不願困守府宅裡的一方天地。榮辱皆為我搏命而得,豈可效仿紈絝,靠著姻緣裙帶攀附而上?」   說到這,他頓了頓了,再次問她:「「你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   知晚低頭還是不說話,最精靈古怪的丫頭,若是想敷衍人,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好聽的話從她的嘴裡蹦出來。   可是她此刻卻不願意敷衍她,又不肯承認,只倔強地沉默,跟他,也是跟自己鬧著彆扭。   成天復現在似乎有些懂她了,英俊的面龐洋溢著寵溺的笑,輕聲道:「你不用說,我心裡知便好了。我在貢縣,不知要呆上多久。過兩日,陳二爺的船還要回來,你正好可以坐船回去,只要你平安回京,我也便放心了。」   知晚見勸不動他,便氣道:「你不怕我回去就嫁人了?」   成天復臉上的笑意轉淡,沉默了好一會道:「若是我在京城時,這話聽了只怕要氣炸了心肺。可我來了這裡,你又不管不顧地來了,我若真有什麼意外,反而放心你有嫁人的心思,最起碼你將來能有人照顧,雖然那個人可能不是我……」   說到這裡時,成天復的心堵得厲害,只想想她被別的男人摟在懷裡,就心肺炸裂。   他深吸一口氣,握住了她的胳膊:「你再等我一年可好?我臨走的時候已經吩咐了帳房,我若意外不能回來,就將我名下的產業分一分,一半要留給母親,另一半給你添嫁妝,這樣你無論嫁給何人,心裡都有底氣,也不讓人給氣受……哎……」   他的話還沒說完,知晚已經氣得拍了一下他的傷手,疼得他一吸冷氣。   成天復蹙眉道:「下手這麼重,不怕我的傷口開裂?難不成你心急現在就要嫁妝?」   「那傷口縫得結實著呢!怎麼會輕易開裂?我看陛下叫你多吃些鹽果然沒錯,好端端地跟我交代什麼後事?有這話,跟你的娘子說去!哪個要你的家產添嫁妝?」   知晚氣得臉頰都紅了,真恨不得將成天復那張氣人的嘴也給縫上。   成天復微微一笑,突然伸手將她攬入懷裡,嗅聞著她頭髮上淡淡的馨香,同時低低說道:「就等我一年,好不好?」   知晚的臉貼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聽著他略顯快一些的心跳聲,一時心神徜徉,竟也慢慢伸出胳膊,攬住了他挺拔的腰背。   在這與京城相隔重山復水的川中小縣的高山之上,一高一矮兩個青年男女在月光星輝下依偎著擁在一起。   她在這全然陌生的異鄉,在這夜色的籠罩下,似乎卸下了心中防備的層層枷鎖,任著自己放肆一下,不管不顧地抱住了這個讓她心疼的男人……   成天復心中一喜,手臂更加用力地攬緊了她,可又怕她疼,所以緩緩地放了力道。   從京城這一路來有多麼辛苦,他最知不過,可她依舊不管不顧地跟來。   這個小心翼翼藏在堅硬厚殼子裡的小蝸牛總算露出了小腦袋,他得小心呵護著,不讓她再縮回腦袋去。   守在山丘下的進寶吸了吸鼻子,覺得兩個人抱著的確比一個人在冷風裡暖和。   這個姓成的大人長得可真俊,個子又高大,跟小姐站在一處當真是般配,也難怪能讓個小姑娘不遠千裡,跑來找他。   不過到了夜裡準備安歇的時候,進寶看她拿著小託盤準備往她表哥的屋子裡走,覺得要給小姐提醒一下:「小姐,你這麼跑出來,家裡是不同意你倆的婚事吧?雖然是私奔,也得講個章程,得讓他尋了媒人寫了婚書後,你再跟他睡!」   知晚有些無語:「我這是要給他換藥……睡什麼睡!」   進寶是農村的粗野丫頭,規矩沒有府宅子裡的丫頭們多,懂得卻不少,於是嘿嘿一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我看他今日在山上抱你來著,你現在這個時候入他的屋子,他一準喊胳膊疼,讓你給他吹吹,這一吹著便摟住你不放,順勢便倒在床上了去……總之,小姐你可長些心眼,他不給你婚書,你可不能叫他佔便宜!」   知晚瞪了她一眼,託著藥盤去給他上藥,可走到門口,看著他披著衣服在寫字的背影時,心裡又躊躇了。   進寶雖然說得粗鄙,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這裡不是盛家,整個官署都是他的一畝三分地,二人這般入夜同室相處的確有些曖昧……   就在她猶豫的光景,成天復過來開門,問她為何不進來。   知晚有些猶豫道:「是不是太晚了……哎呀!」   還沒等她說完,就被高大的青年一把扯進了屋子裡。   知晚只能將託盤放在桌子上,然後準備給他解繃帶,換藥換繃帶。   結果白天細針穿肉都沒有喊一聲疼的青年,此時倒變得金貴了,知晚的手指剛搭上胳膊,他就蹙著劍眉抽冷氣。   知晚直覺以為碰疼他了,但又想到了進寶方才說的話,便試探問道:「怎麼,疼了?」   成天復「嗯」了一聲,然後說:「你給我吹吹……」   知晚沒忍住,差點笑出來,便斜眼瞅著他,往那傷口上吹一吹。   她笑人的樣子太狡黠,模樣怪可愛的,看得成天復心神一漾,可想伸手攬住她的時候,她卻拿著沾了火酒的藥棉花在他縫好的胳膊上利落塗抹了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當真讓人疼了。   看成天復抽著冷氣瞪她,知晚特意將椅子往後挪挪,笑著說出了丫鬟進寶叮囑她的話。   成天復伸手捏住了她的臉頰:「都跟鄉野丫頭學了些什麼?竟然連這話都能說出口……不過你要婚書的話,我現在就寫給你,你揣著我的婚書回去,我也能放心些。」   知晚將消炎的藥粉均勻地撒在他的傷口上,止住了他的異想天開:「我這番出來找你,應該將祖母急得夠嗆,再揣著婚書回去,姑母也要氣得暈厥過去了。你快些打住,莫要再給家裡添么蛾子了……而且……我還不想回去。」   聽著這話,成天復先是心中一喜,歡喜著表妹捨不得離開他。可緊接著他便申斥道:「胡鬧,你都知道自己現在無名無分的,如何呆在這裡?還真不要名節了?也不必再多待幾日了,明日我就送你上船回去!」   知晚猛地抬頭道:「表哥,你就甭騙人了!我已經從那位吳少幫主的嘴裡聽說了,你那官署哪裡是被雷劈得著了火?分明是有人夜裡縱火,還潑了助燃的菜籽油,燒沒了大半的官署。這是有人在給你下馬威,生生要你的命!反正我已經離家了,祖母氣也氣了,索性便留在這裡,最起碼能幫襯你照料些日常起居,不然你一個人在這裡出了事,家裡人什麼都不知道……我哪都不去,你也不用趕人,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送走了,我也能自己回來!」   成天復看著她鼓著腮幫子賭氣的樣子,再也捨不得罵了,只拉著她的手道:「我真的不會有事。只是貢縣情況複雜,而且那嶽魁為人囂張,但也摸不清我的底,我與他幾次過招,都是故意賣些破綻給他,也讓他放鬆些警惕,不然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他招攬的那些江湖混子,才傷成這樣的?」   可惜他是個主意正的,而她也是個拿定主意便不改的。   結果到最後,他都沒能說動她,知晚現在也少了在盛家時的油滑奉承,瞪起眼來的樣子,仿佛她才是長姐一般。   最後兩個人鬧得是不歡而散。   進寶還以為小姐今日說不定被那俊帥的表哥稍微哄一哄,便要被留在他的屋裡歇宿了呢。   沒想到小姐居然氣哼哼地回來了。進寶一臉好奇地問她有沒有跟表哥親近的時候,知晚將偌陽公主對表哥的評價原封不動地拿來用了:「又臭又硬的石頭,哪個會跟他親近!」   進寶聽了知晚不想離開的意思後,撓了撓腦袋,讚許點了點頭:「對,來都來了,怎麼能這麼就走了?你表哥這樣的,估計掉進糞坑裡也會有人不嫌髒的撿起來,洗洗繼續用。你就得守著,免得山高水長的,他再跟當地的姑娘媳婦好了。」   知晚可沒這個意思,便是笑了笑,然後洗漱躺了下來。   現在她知道他就在自己的隔壁,晚餐吃的是饅頭和她燉煮的藥膳雞湯,此時應該正氣得擰著眉毛重重地翻書看……這種不用猜他怎麼樣了,心裡踏實的感覺可真好!   知晚這些天趕路都沒有踏實睡著,現在終於可以放下心神,好好地躺在被窩裡睡一覺了。   只可惜,這裡的屋子實在太簡陋,川中的冬日雖然不會下雪,卻陰冷陰冷的。幸好被窩裡被塞入兩個湯婆子,還算有些溫熱氣,知晚將身子縮成一團,便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85章   這一覺起來的便略晚了些,眼看這窗外陰沉沉的天,似乎還要下寒雨。   知晚試探地往外伸了伸手,卻立刻凍得將手塞回了溫熱的被窩裡。   她久居北方,真是有些抗不住川中屋裡的陰冷。雖然人醒了,卻磨蹭著不想起來,只讓進寶幫她將衣服拿過來,塞入被窩裡,暖一暖再穿。   就在這時,她屋子的窗欞被人用石子擊打了兩下。   知晚知道這是她表哥一貫的叫人方式。不過她昨晚義正辭嚴地說要照顧他,今日卻睡到日上三竿,還賴在被窩裡不起來,的確有些短氣場。   可就算這樣,她也將臉半埋在被子裡,很硬氣地衝著窗外喊:「我不起來,你也別想趕我上船!」   進寶正在廚房下生火,準備煮粥做飯,聽著錢小姐在屋裡頭喊,愣是聽成了「你也別想趕我上床」……   她立刻從廚房裡伸出了腦袋,有些憤慨地瞪著立在院子裡的英俊知縣。   還以為京城裡的讀書人還會斯文些呢!看著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竟然這般急不可待!大清早便來相逼,這不是趕鴨子上架?   成天復瞟了一眼旁邊氣鼓鼓的黑胖丫頭,他昨日氣了一宿,現在倒能心平氣和了:「再不起來就沒飯吃了。」   知晚眨巴了下眼睛,覺得成天復好像沒有趕人的意思,所以她便起身窸窸窣窣地將衣服穿好,簡單地攏了攏頭髮,這才出門依著門框邊,看著靠在院裡水缸邊兒的表哥問道:「一會吃什麼?」   成天復看進寶才生火,便說道:「去街上吃豆花,順便再找個新宅子。」   知晚用釵將頭髮挽好,有些好奇地問:「找什麼宅子?」   「你賴著不走,這裡又破漏,我總不能讓你跟著我受凍吧,吃完豆花,便幫我挑一挑宅子吧。」   成天復當初並沒有想在此地買宅子,外地來就職的知縣,一般都住在官署,除非有家眷人口過來,才會另外安置宅子。   像知縣這類,都是官員升遷的起點,既然任上幾年就會升遷,誰還會在當地買宅子?   可是現在官署被燒,而知晚又不肯走,所以他便想著買一處像樣的宅子,再命人裝上取暖的地龍,免得她在這裡受凍遭罪。   知晚見他不是要趕她走,而是嘴軟了,便跟著他的身後哧哧笑,小聲道:「宅院不用太大,不然不好收拾,你的家產都分給了姑母和我,知縣年俸有限,也不好僱請太多僕役來收拾屋舍……院子裡的地要大些,我想種些草藥和青菜……」   知晚想著他交代遺言一般分家產就來氣,故意拿著話諷一諷他。   成天復回頭笑瞪她:「嫌我年俸少也太遲了,你這般千裡私奔,除了我這個窮光蛋,別想嫁給別人了!」   知晚沒有說話,只是任著他牽著手,與他肩挨著肩地走了出去。   川中多雨天,出街時也是霧蒙蒙的,可是知晚卻覺得心裡很亮堂。   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用介意各個府宅子夫人小姐們的目光,就這麼肆無忌憚地被從小仰望的英俊男子牽手走……知晚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有那麼一點點讓人歡欣雀躍的上癮。   成天復雖然吊著一隻胳膊,但也無損他的俊逸,只用沒受傷的那隻手牢牢牽著她,時不時與她相視而笑。   一對如此登對的俊男靚女,自然吸引了街坊們的目光。   四周的街坊們都認得成天復這個外來的新知縣,不過他們倒是沒有尋常百姓見了地方官的阿諛奉承,少了些良民的熱乎勁,只不時好奇打量一番,再各自做著自己的營生買賣。   畢竟他們這個地方的縣官來來去去的略頻繁了些,對於這些走馬燈的過路客也不必太過溜須拍馬。   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一不小心跟大人混得太熟,落了人情來往,那大人萬一短命不在了,弔唁時的白包銀子可就有去無回了!   所以就連衙署裡的差役們跟這位京城裡來的成大人都是不溫不熱的。   而成天復貼身的隨從也都是從京城裡跟過來的。   在這一片川話熙攘的街市裡,他們這些異鄉人略顯格格不入。   不過百姓們雖然不甚熱情,那一碗豆花美味極了,滾嫩的豆花搭配調好的肉沫酸辣汁子很是下飯。   知晚自問是個能吃辣的,可吃了幾口後,就辣得不行,頻頻喝水,成天復便起身到了街對面,給她買了甜葉兒粑來解辣。   擺攤子的小嬸子看這俏生生的小姑娘將鼻頭都吃紅,忍不住笑著道:「吃不慣,就別用這麼辣的澆頭,下次我給你預備些不辣的。」   知晚自然笑著謝過了小嬸子,女人天生都會聊天交際,沒幾下,知晚竟然跟擦桌子的小嬸子聊得熱絡,然後問她:「那個切面大哥可是您的夫君?」   這個擺攤的小嬸子其實是個寡婦,丈夫幾年前在鹽井裡摔死了,如今這個切面的大哥在老家也有妻兒,不過他一人來此謀生,一對孤男寡女便是臨時搭夥,無名無分,湊合過日子。   所以她笑了笑,很自然答道:「不是丈夫,我們沒成親,哎,就是……『攪家』罷了。」   這「攪家」是當地對關係不清不楚的男女關係模糊而籠統的叫法。   知晚看她似乎不願多說,便笑著付了帳,跟成天復出了攤子,然後問成天復:「表哥,攪家是什麼意思?」   成天復因為查著幾年前的鹽井事故案子,知道那女子是寡婦,卻以為她尋了新的男人,至於這種鄉間俚語,也不大懂,更沒有想到川中民間如此開放,那小嬸子會大大咧咧地介紹自己的姘頭,便隨口道:「應該是未婚夫妻的意思……便如你我。」   知晚瞪了他一眼:「我什麼時候說要嫁給你了?」成天復道:「你執意要留下,總要有個名目,我已經給祖母寫信,挑明了我們的事情,跟祖母說回去之後,便與你成親。」   知晚嚇了一跳,急切道:「你……你怎麼可以自作主張,你這般,倒好像我私奔而來是逼迫你娶我一樣,到時候姑母不得氣死?快些!將寫信的人給我攔下!」   成天復卻不肯挪動半步,只垂著眼眸,挺鼻冒寒光道:「那你還是不肯嫁我?」   知晚真急了:「就算嫁你,也得等回了京城以後再慢慢從長計議……」   這是成天復聽到的最類似於同意嫁給他的話,冰封的俊臉頓時開始融化解凍。   知晚見他不動,立刻催促他去攔下信,可他卻笑著握住她的手道:「信還沒寫呢,我要如何去攔?」   知晚這才知道他是在誆騙她,氣得要甩開他,可惜他的手勁太大,怎麼也甩脫不掉。   「好了彆氣了,我會跟祖母講,說你來到這裡後,不小心感染了風寒,為了避免顛簸,也免得一個小姑娘家在路上發生什麼意外,我會在轉年過年回京探親的時候帶你一同回去,你看這樣成嗎?」   聽成天復這麼一說,知晚才慢慢點了點頭。   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說辭,至於回去後,祖母若是生氣,自罰她好了,她也是沒讓祖母省心,被打罵也活該。   接下來,兩個人便去尋了鎮子裡牽線作保買賣房屋的房牙來,挑揀些要出賣的房屋來看。   那房牙看著成知縣身邊這個俏生生的大姑娘,便好奇問大人,這位姑娘是他的什麼人。   成天復泰然自若地用學來的川話道:「是我的攪家。」   既然讓她留下,自然不能讓人非議,挑明了這位遠房表妹是自己的未婚妻,也省了街面上的閒言碎語。   那房牙沒想到這位年輕的知縣在男女關係上這般的入鄉隨俗,沒上任多久,就弄出攪家來。   還……真是年輕火力旺盛啊!   他立刻一臉豔羨地看著知縣,又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這麼個俊俏的大姑娘。   不過想想也是,這些外來的官員帶著的女人大都不是正室,而是妾侍一類。   看知縣拉著姑娘的手不放的熱情,應該也是剛攪到手裡不久的,正熱乎呢!   怪不得急不可待地給她買房子,這是要金屋藏嬌啊!   當下房牙子來了精神,這裡鹽商給小妾外室買宅子的不少,個個都能在女人面前裝闊,每次他都能狠賺一大筆。   所以聽了成知縣這麼一說,他立刻拿出了幾套精緻帶院子的宅子,價格也是說得高高的。   沒想到,成知縣還沒搭言,那個俊俏大姑娘倒是開口了:「你開價賣的是京城的王府宅子嗎?王爺住過的院子都沒你這麼敢要!」   說著,她便伸手接過了房牙的宅院子圖紙,來回快速地翻了幾下,抽出了其中的兩張來問了問價錢。   房牙一看,這都是什麼簡樸的屋子啊!他都替這麼漂亮的大姑娘著急,青春就如此一遭,豈可賤價來賣?   他操著不甚利落的官話低低道:「誒呦姑娘,莫要裝賢惠給男人省錢嘛!這樣小的宅院子怎麼配得上您?對了,還沒有問,您和成大人以後準備有過禮的打算嗎?」   知晚笑了笑,沒有答話。   那房牙立刻心領神會,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猜錯,她以後應該連抬妾的資格都沒有,就是成大人的一個外室姘頭。   所以大人雖然現在給她買了宅子住,但以後給不給過戶還不一定呢!   像這樣的女人大多存的是撈現銀子的心思,所以他刻意壓低聲音道:「您買個大些的,我折二分利,回頭叫人給您送去,豈不更好?您住著大屋,又收了錢花用,巴適得很!」   知晚詫異地看了這笑得諂媚的房牙子,腦筋一轉就有些明白了。   知晚回頭看了看成天復,他也知道她賊精,所以連問都不問房子的事情,正坐在堂屋裡喝茶。   她扭頭笑了笑,也刻意壓低聲音問道:「算命的說我住大屋會漏財氣,還是屋小養人……若我買這這樣的宅院,你給我多少的回扣啊?」   房牙見大姑娘上道,立刻眉開眼笑,既然她非要買小屋子,那也成,他將價格抬高些,大家都有賺頭,於是他先說了屋子的價錢,又用手指比量了一個數目,表示是給她的提成。   知晚挑著眉道:「就這點?當我沒見過銀子?」   房牙覺得小姑娘還挺貪的,於是咬了咬牙,又比劃了數目。   可姑娘還是嫌不夠,磨來磨去的,房牙子低聲道:「姑娘,沒有你這麼敢要的,總不能讓我白忙一場,我自己也得留上三分利啊!」   知晚看已經磨出了實底,便點了點頭:「那先領我們看看房子吧!」   等驗看過房子以後,知晚看中了一座鬧中取靜的小宅院,這宅院院牆高,又挨著街市,相對安全一些。   於是知晚轉頭便跟房牙開始還價。   房牙原本以為他已經跟知縣大人的小外室商定好了,沒想到她連眼都不眨的還了房價,而且這價格公道合理得很,就是賺頭少了些,若不是本地人都給不出來這麼貼底的價格。   他覺得這小娘們也太不地道了,立刻搓牙花子惱羞成怒道:「不賣不賣,這錢少得都沒賺頭,賣個什麼勁!」   知晚笑了:「你原先可都是要給我提利錢了,可見賺頭大得很,我如今替你去一去水分,便是公道誠心的價格,你怎麼還不樂意了?你方才蓄謀與人串通,謀奪知縣大人的錢銀……表哥,這樣的奸詐之人該作何罪論處?」   說到最後,她突然大聲叫起了成天復。   成天復悠哉立在廊下,長指撥弄著著屋簷下懸掛的空鳥籠子,慢悠悠地道:「這是拿本官當傻子,自然是欺詐治罪,挨了板子後,再給足了他小鞋穿,讓他沒法在貢縣營生刨食吃,叫他知道得罪父母官的厲害!」   房牙子被知晚那一聲「表哥」都給叫懵了,瞠目結舌道:「你……你不是成大人的外室?」   成天復挑眉道:「不是說了,她是我的『攪家』嗎?」   不過等成大人搞明白這「攪家」的含義乃是不清不楚的男女關係,並非未婚夫妻關係時,房牙子叫起屈來,他懊喪地一跺腳道:「我的成大人啊,這詞不是這麼用的,您……這,這不是聯合您的未婚妻一起給我下套子嗎?」   成大人繃著臉冷哼:「對了,你還羞辱我表妹是外室,這等污衊之罪還要再添二十個嘴板子!」   這再窩囊廢的縣官,整治個平頭百姓也不費吹灰之力。   這倒黴房牙子被成大人捏了現成的把柄,不認倒黴也不行,最後只一臉賠笑誠心認了錯,到底是以很低的價格將房子賣給了成大人。   知晚對成天復買下的這個小院子很是滿意。   她在鄉下給人做童養媳吃不飽飯時,也曾幻想著自己有天逃出去後,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宅院。   就是這般幾間寬敞乾淨的屋子,還有空空的場地種些菜蔬瓜果,自己想種什麼就種什麼。再養一些雞鴨,每天都能吃熱氣騰騰的新鮮蛋。   只是後來,這最尋常不過的夢在她入了盛家之後,便也不再怎麼想起了。沒想到在川中的一個小縣城了,倒可暫時圓一圓兒時的夢了。   當她跟成天復說起這話後,當天晚上成天復回來時,拎著個小竹簍子,知晚探頭往裡看,發現是一隻母雞外加十幾隻毛絨絨,圓鼓鼓的小雞。   知晚拿起一隻,看著小雞崽圓滾滾的黑眼睛,喜歡得不得了。   成天復說他拿的雞是本地特產的矮腿兒雞,長成了之後,肉質鮮美得很。   害得知晚趕緊將竹簍子挪開,讓他莫要嚇唬她的雞們,會害得小雞們自覺前途無望,不好長大的。   有了雞,院子裡便一下子有了生趣,就是走路時得仔細些,說不定從哪裡就竄出一隻找食吃的毛絨小雞。   至於院子的菜地裡,也很快移來了秧苗。除了蘿蔔、菠菜一類川中冬日尋常可見菜蔬以外,也少不了川中必備的麻椒。   這裡的泡菜好吃,知晚便又買了幾個泡菜罈子,跟著請來的粗實老媽子學做泡菜,再醃漬些酸菜。   知晚發現老婆子做酸菜時用的並不是當地的井鹽,而是粗糲些的海鹽。   她好奇地問起,那老婆子笑道:「我們當地的井鹽好吃,用來燒菜用最是鮮美。可是就算當地產的鹽,窮苦的人家也得節省些用,像醃漬泡菜時不用到細鹽的,這粗粗的海鹽便宜些,用了也不心疼。」   知晚點了點頭,好奇地拿起一粒海鹽嘗了一口,入口之後除了鹹味之外,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澀味。   果然入口時沒有貢縣井鹽的那種細膩甘美,也難怪貢縣能夠一家獨大,佔了天下大半的鹽市。   當知晚將小院子打掃清爽之後,成天復也讓人搬著行李跟著住進了院子。   倒不是他不顧惜知晚的名節,實在是此地魚龍混雜,他不守在晚晚的身邊的話,終是不能安心。   每日中午也都趕回院子,不過知晚看他忙起來有時甚至沒有時間吃午飯,便一早做好了給縣衙的表哥送去,免得他來迴路上耽擱時間。   雖然貢縣美食甚多,但是對於從北邊來的人來說,在一片麻辣之中也想吃一吃慰藉心神的鄉菜。   此地並非京城,而知晚一律對外宣稱自己姓錢,乃是成天復的遠房表妹,畢竟她頂著盛家大小姐的名號出現在這裡就太不相宜了。   不過在當地人看來,這就是成大人的女眷渾家罷了。   當地民風彪悍而務實,搭夥過日子的男女比比皆是,更沒有人有興趣去扒一扒成大人這位錢姓表妹的底子。   知晚每天晨起後,便帶著進寶,還有兩個粗使丫頭種田犁地,外加餵雞,再出街逛一逛街市,添置些家私擺設,中午又要給表哥送飯,以至於初來貢縣的日子倒也緊湊。   不過這成知縣的一舉一動自有大把的人關注,尤其是他在街上買了宅子,又安置了一位美嬌娥,乃是要長此安家的架勢。   自然有人打聽他這女人的來路。   那房牙因為沒賺到錢,心裡也是惱那個賊精八怪的姑娘,於是舌頭跟心都歪了歪,只說那女子姓錢,大約是成知縣的姘頭一類的。   這位成知縣在貢縣養了外宅子的事情不脛而走。   不多時便傳到了鹽行會長嶽魁的耳朵裡。   彼時,他正看著從京城裡來的密信,待看完了之後,臉上露出了一絲玩味的微笑。   他的二兒子嶽德維將理好的帳本子呈遞給他,好奇地問道:「這個新來的知縣是個什麼來頭?能讓京城裡的慈寧王府和田家接二連三地給父親您寫信?」   嶽魁眯著眼,冷哼道:「什麼來頭?就是個在戰場立了些軍功的莽夫!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陛下,便想著在這裡賺一分臉面功績。」   嶽德維啞然失笑,晃著手指道:「就他?還將軍?只不過被幾個江湖客包圍,就廢了一隻胳膊的將軍?」   這話一出,一旁坐著的幾個幕僚幫手也哄然大笑。那些茶樓摺子本裡講述的那些百步穿楊,力拔山兮的將軍,在他們這些老道的江湖客看來,就是杜撰出來糊弄人的。   大多是演繹出來烘託自己的軍功的。不然這位驃騎將軍怎麼到了貢縣,便狗屁都不是了呢?   嶽魁卻揮手止了他們的笑,眯著埋在皺紋裡的眼兒說道:「這位將軍的武功的確不怎麼樣,大約上戰場上時,也是靠著得力部下混來的軍功,可是他想在這出人頭地卻也是真的。諸位可不能小看了他。君不見他初來此地,便給了老朽一個下馬威?」   嶽德維不以為意地笑道:「他那個叫新官上任亂放火,還以為能揪掉我們鹽行的羊毛,居然提出三倍的罰金。豈不知父親的這一招移花接木,就將罰金轉嫁到了其他鹽幫的身上。現在為了提高鹽價,鹽已經囤積月餘了,只要再囤積些日子,等外面的鹽供應不上,提了鹽價,我們可不光有了罰金,還能額外大賺一筆!」   第86章   嶽魁聽了兒子的提議,卻不贊同地搖了搖頭道:「等這個月過了,就該到鹽行議價的時候,你跟外面的鹽行談好了價錢,提了三分利之後,我們便開始放鹽。」   嶽德維覺得父親保守了,只提高三分的利潤也太少了吧?   嶽德維轉著手裡的一對翡翠核桃,慢條斯理地向兒子傳授生意經:「我們貢縣的一把鹽,牽涉的是天下社稷的安定。若是太貪,牽涉甚大,動搖了天下治理的根本,到時候那天庭下來的可就不是個被貶的愣頭青了!所以凡事都要見好就收,雖然只提了三分,可是我們貢縣出鹽堆積如泰山,積攢在一處,利潤已是驚人。」   嶽德維連忙拱手道:「父親教訓得是,兒子明白了……只是那個成知縣若還是不知好歹……」   嶽魁微微一笑:「陛下將他貶到這裡,就是希望他學會做人。如今他的官署三天兩頭有鹽幫子弟去鬧,哭喊著吃不上飯,他自己也身負重傷,廢了一條胳膊,若是再不反思反思,恐怕真要一輩子栽在貢縣了。」   說到這,他又頓了頓,問:「之前獨眼金那幫子人遇到了硬茬子,後來不是也被成天復拿了去?   這話說得一旁的幕僚們也是連連點頭。   嶽魁轉了轉玉核桃,想了想道:「既然成知縣已經磕到了硬石頭,就該知道貢縣地界的深淺了,我們總要賞他些香甜的飯吃,飯碗擺在他眼前,他想吃哪碗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不是弄了個姓錢的夫人擺在宅子裡了嗎?你讓你的夫人過去,跟那個姓錢的女人結交結交吧。」   嶽德維聽了父親的話便明白了。   自古哪有跟錢銀過去不去的人?   那個成天復初來乍到,不知深淺,擺足了縣太爺的架勢。現在小子吃了虧,說不定心裡有多後怕懊悔呢!總得給他個臺階下一下,派自己的夫人過去跟他的女人交結一下,給些真金白銀,讓女人吹一吹枕邊風,這下兩邊都好看。   如此想定後,嶽德維便回去跟他的夫人榮氏細細交待了一番。   這天,知晚準備去街上買些碗筷。   府宅子裡的雖然還能用,但是每次看著成天復這樣的翩翩公子,用執握長劍玉筆的手捧著碗沿缺口的破碗喝粥,總有種讓人心酸的感覺。   所以知晚決定上街去買成套的瓷碗,用起來才像樣子。   她從小吃過苦,知道錢銀來之不易,後來操持盛家的用度,也是遵循盛家祖訓,能省則省。   在花銷錢銀上,頗有先父盛宣禾之風。   一通嘴甜的殺價讓瓷鋪子老闆有些招架不住,痛快地給了她一個低價,讓她隨意挑選花色。   正在瓷器鋪子裡挑揀時,旁邊便過來一位錦衣華服的夫人衝著她笑,直誇她有眼光,這瓷器尋得好,不像她,看了半天都沒法定主意,知晚笑了笑,也幫她挑了花色。   再然後,那位夫人便覺得知己難逢,盛情邀約著知晚到一旁的茶樓裡坐一坐。   知晚眼角餘光掃到了她馬車上掛著的家宅牌子,微笑地道:「既然夫人盛情難卻,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她們一起上了本地最大的茶樓。   這位姓榮的夫人出手豪爽,點的茶水都是百兩一壺的大紅袍。   知晚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虔誠地飲了一口後對榮夫人道:「這茶水金貴就是不一樣,我喝一口就覺得口齒生香,通體都舒暢了……」   榮夫人笑眯眯地道:「你喜歡就好,這樣的茶葉我家裡有得是,回頭叫人送幾盒給錢娘子你就是了。」   知晚連忙擺手道:「那怎麼使得,你送出這麼貴的東西,你相公不得責備你?對了,還沒問夫人是哪個府上的?」   當聽聞這位榮夫人竟然是當地嶽家的二兒媳婦的時候,知晚立刻騰地站起神來,手足無措道:「原來你是嶽家的人……你……你想對我怎樣?」   她這副不鎮定的樣子倒是逗笑榮夫人了,和顏悅色道:「我又不管家公和夫君的營生,不過是在後宅裡相夫教子,能將你怎麼樣?若是我沒猜錯,你是成大人的夫人吧?」   知晚這才忐忑地坐下,不過聽榮夫人這麼一問,她便學了豆花攤子老闆娘的尷尬樣子道:「哪裡是屋頭,就是他的遠房不搭邊的表妹……用你們當地的話講,叫什麼來著……『攪家』罷了……」   榮夫人聽了渾不在意地笑道:「成大人到任,別的女人都不帶,光帶你一個,足見對你有多寵愛看重,在我們貢縣的百姓眼中,您就是堂堂知縣夫人呢!」   知晚聽了這話眼睛一亮,腰杆也微微直了起來,全然是小家子氣不上檯面的樣子。   榮夫人看她這樣,心裡冷笑一聲,也有了底。   像這樣的女人,一盞好茶就能喝得眉飛色舞,足見是個沒見過世面,無城府的。   她也就是模樣生得著實俊俏,眼皮子卻如此淺顯,若不是能以色事人,當真百無一用。   方才她買瓷碗時,也是一副錙銖必較的仔細樣子,若是許了她真金白銀,她必定是要與自己結下莫逆之交,也會去說動成天復不必跟嶽家的鹽行過不去。   這選女人就能看出一個男人的城府心胸。   成天復能將這麼一個姿容豐美,卻胸大無腦的女人帶在身邊,可見也是個耽於女色的好色之徒。   只要成大人是個有縫的蛋,用犬馬聲色的富貴金水澆灌,不怕這位成大人不拜在嶽家的門下!   於是榮夫人便挑揀好聽的一頓奉承,只將這位錢娘子哄得是滿面帶笑,兩人又約了一起逛街的時間,這才依依不捨別離。   等晚上成天復回來,在院子裡的青藤架下洗臉的時候,知晚一邊在院子裡餵雞,一邊給他講了結下貢縣第一個「手帕交」的事情。   成天復渾然不在意,一邊洗一邊聽著她講,直到她自稱是他「攪家」的時候,才抬頭看著她,一本正經道:「本官不擔虛無的罵名?你倒是說說,我何時攪過你?便是親一親,你都不讓。」   知晚可是在一本正經地說事情,沒想到成天復居然不正經地言語撩撥她,頓時紅著臉,笑著將手裡一把黍米揚向成天復:「我……我什麼時候不讓你親了?」   成天復甩了甩一頭的黍米,大步流星地朝著她走來,一把將她抱起,朝著屋裡頭走去。   既然得了佳人的口頭諭旨,豈有不親的道理?   知晚有點小慌神,捶著他的背笑著道:「哎呀,你這是要幹嘛?」   成天復將她扛到屋子裡後,朝著她的櫻唇便狠狠啄吻了下去……   待二人稍微分開時,知晚只覺得心鼓咚咚響,腿都有些軟了,低聲問著不正經的遠房表哥:「你這般會……以前有沒有跟金廉元逛花樓找過姑娘……」   成天復挑眉道:「我若干過這事,哪裡需要我講,你前任未婚夫這個大嘴巴便搶著跟你告狀了……倒是你,以前女兒節跟世子爺遊湖的時候,他可曾對你不規矩?」   知晚聽了他這壇遲來的陳醋開壇,忍不住笑道:「我那時多小,人家世子爺正眼都不看我呢,滿心都是畫舫上的花魁娘子。再說那日我走了一半,不就被世子爺甩給你了嗎?」   成天復聽了頗有暴殄天物的感慨:「早知你是我未來的娘子,我那日絕不應該帶著你下棋,真應該好好帶你玩玩,也省得你後來這般難搞。」   知晚輕輕推著他,讓他坐在了椅子上,然後伸出纖指替他挑揀頭髮裡的黍米粒子,胡鬧了一場後,也該說些被打斷的的正事了。   「這位榮夫人應該是奉了她家公之命有備而來,刻意來接近我。看來給你這位知縣幾記硬拳之後,便要賞你些軟飯來吃了。不過這次你罰他鹽稅,他搞了這麼一出,豈不是坑苦了治下大批的鹽工和鹽商?等鹽價提上來後,那些貧苦的百姓再買鹽,又要多付出許多的價格……山東剛剛鬧了旱災,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正在路邊賣兒賣女,只求用親生骨肉換得一捧米來……」   她說這話時,聲音低低的,顯然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人牙子手裡,與那些被典賣的孩子一起抱頭痛哭的悲慘經歷。   成天復想到她曾經的遭遇,心裡也跟著一陣疼,他起身將她抱入懷裡,安慰地拍著她的後背道:「這個嶽魁可不止在我的任上這麼搞過,我查過帳目,在近十年間,鹽價一共漲了有五次,他的暴利一直水漲船高。朝廷派人下來詢問時,總是能趕上鹽井坍塌死人,或者是減產一類的事故,如此一來,貢縣的鹽產量減少,漲價也變得合情合理。可是鹽真的少了嗎?其中一大半都是被他分銷給了各個鹽幫,倒賣私鹽。仗著官鹽漲價,百姓為了省錢都轉買私鹽。於是這些不必上稅的銀兩便源源不斷入了嶽家和包庇嶽家的的官員手中,腐蝕國庫,大發橫財。」   知晚以前還真不了解貢縣嶽家的這些髒臭手段。她不由得想起了街頭那個賣豆花的小嬸子,她的夫君不也是死在鹽井事故中的嗎?   如此說來,這鹽井坍塌並非天災,而是人禍了!   成天復嘆了口氣:「太子也是心憂著國庫空虛之患,嶽魁妻族祖上和先帝頗有些淵源,得了這一脈相承的開鑿鹽井的肥差,卻不斷腐蝕官員,變得葉大根深。如果貢縣不來一場大清洗,那麼長此以往,必要釀成國禍,到時候殿下初登基,根基不穩,豈不是要被有心人利用,顛覆朝綱?」   知晚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是太子派來的利刃,劃破貢縣的黑幕,也是大西王朝的定海神針,解決國庫空虛的隱患……只是你這根神針形單影隻,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看現在嶽家在貢縣一手遮天,他上面的大羅神仙似乎也不少,接下來該如何破局?」   成天復低頭看著她:「如何破局也用不著你,你且說說,你跟那個榮夫人說什麼你是我的『攪家』?你又想幹嘛?」   知晚歪著頭看著他道:「你都知道虎落平陽被犬欺的道理,在嶽魁面前裝成庸碌不堪的樣子,那我自然也得在嶽家的女眷面前露露怯啊。另外若是將來真跟嶽家鬧個魚死網破,說不定她們會高抬貴手,放過我這無足輕重的弱女子呢!」   成天復緊了一勒她的腰:「我就這麼沒用?能讓你落得如此地步?」   知晚笑著推開他:「總之那個榮夫人想借著我探探你的虛實,送上門來的若不用一用豈不可惜?」   就像知晚說的那樣,那位榮夫人沒隔太久,便親自尋上門來了,這一入院子就開始咋舌:「我的天啊,成大人好歹是一縣之長,堂堂的父母官怎麼還住得不如鄉間的財主?哎呦喂……」   榮夫人光顧著四處張望,沒有顧及腳下,結果三十兩銀子一雙的蜀錦繡鞋正好踩在了雞糞上。   知晚連忙招呼人拿黃草紙給榮夫人擦鞋,滿含歉意道:「我家大人雖然京城裡也有恆產,奈何要奉養母親貼補妹妹,所以他自己過日子也得收著些,畢竟將來還要娶夫人,養的這些雞,也是貼補些蛋肉錢……讓夫人您見笑了。」   榮夫人同情地看著她道:「既然你知道成大人以後要娶妻,可得多想想自己,你這麼年輕漂亮,若是能幫襯大人成就一番家業,大人才會更加看重你離不開你。」   知晚聽了眼睛一亮,問道:「敢問我要如何幫襯大人啊」   榮夫人微微一笑:「貢縣遍地的鹽井,鹽商多如地上的螞蟻,只要你能勸你家大人順應些貢縣的民情,多與鹽商走動,自然有懂眼色的,敲你這府宅子的後門。也許用不了幾日,你家大人就能換上大宅子了。」   聽完了她的話,只見這嬌俏的京城美人臉色一變:「這……這不是貪贓?若是被上司知道是要掉頭的!」   榮夫人覺得這小婦人不光沒見識,膽子也小了些,便繼續指點道:「這貢縣離著京城廟堂千山萬水,又不是六部那等被人緊盯著的官署要地。你家大人看著就是個腦筋聰明的,只要你能說動你家大人,具體該怎麼做才不顯山露水,他心裡有數……今日我來,是先給娘子你送些花銷,你也好手頭寬裕些,買些稱心的布匹衣服,我們這的蜀錦久負盛名,可因為一向是御供,一般人也尋不到幾匹。哪天我領你去蜀錦繡房,你可以先選秀樣,讓繡娘給你專門繡出些衫子來穿。」   說著,榮娘推了個小木匣子到了知晚的面前。   知晚原以為這裡面無非是些金錠銀錠一類的,打開看時,才發現裡面是厚厚的一摞銀票子,每一張都是一百兩的面額。   這下她倒不用裝了,只低聲道:「這麼多……」   要知道她在嶽家看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知縣的外室而已。   而嶽家對一個知縣外室小妾的敲門磚便如此出手闊綽了。   試問若此來上任的,是一個寒窗苦讀,科考而上的窮貢生,遇到這樣金山銀海的拍襲,如何能堅守本心,抵擋得住?   知晚定定地看著那摞銀票子良久,居然當著榮夫人的面捏抓起了那摞銀票,甚是利落地譁啦啦地數了起來。   待反覆數了兩遍之後,又裝回了木匣子裡,只見這位知縣外室衝著榮夫人微微一笑:「一共四百張,那……我就不跟您客氣了?」   榮夫人還沒從她利落地數銀票子的動作裡晃過神來,錢娘子便微笑地叫個黑胖的丫鬟將那木匣子端入內室去了。   看這個錢娘子收了銀票子,榮夫人徹底放下心來了,拉著錢娘子的手又閒說了一會話後,便走了。   至此以後,榮夫人隔三差五便要來一趟,跟錢家小娘子儼然是異姓姐妹一般。   再說嶽家,等著月初開始正式敲鑼,提滷煎鹽的時候,嶽魁會長還請了成天復成大人前來觀禮。只見從鹽井裡導出的滷水順著空竹連接的管子,一路蜿蜒通過轉角的筧窩分流到各個煮鹽的大鍋裡去。   貢縣大大小小的鹽井終於開始作業,這些鹽鍋裡熬煮的便是天下鹽味,白花花的銀兩。   這幾日,那成知縣的小院門子總關不嚴,嶽家的兒媳婦陸陸續續送了不少的東西。   嶽魁軟硬兼施,恩威並重,自認為降服了這個京城裡來的知縣,便笑著對成天復道:「成大人,老朽以前言語不周謹,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成天復靠坐在椅子上,看著竹樓下一片忙碌的情形,不甚誠意道:「哪裡,本官還得謝過嶽老先生不計前嫌,肯開金口,讓這些大小的鹽井重新開井,不然再這麼熬上幾日,陛下的聖旨都要到貢縣了,問一問你我,為何老百姓都吃不到一把鹽了。」   嶽魁笑了:「大人也知道,鹽井出了些事故,一時耽擱了。老朽是派人日夜不停趕工,爭取儘快出鹽,怎麼敢驚動陛下勞心這等柴米油鹽的小事?不過現在正是出鹽的好時候,過些日子,貢縣大大小小的鹽幫船隻,都要開始運鹽了,這一運起來,便晝夜不停,耽誤不起時間,還請大人通融一二,免了路檢的囉嗦麻煩,也讓貢縣的百姓多出些鹽,賺些家用錢。」   他這話說得雖然含蓄,但是話裡話外的意思,便是讓成天復收了錢財做些人事,收了現在貢縣內外大小路段的設卡。   當然,這絕對不是給官鹽行方便,而是方便著私鹽販賣,讓成天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意思。   這也合理地解釋了為何先前那榮夫人將如流水一般的銀兩塞入小宅子。   嶽魁想要炒熱了鹽價之後,順利賣出自己的私鹽,這個流程,必須當地的知縣點頭,高高抬一抬手。   現在嶽魁自認為已經教會了京城來的小子做人,自然可以放心大膽地跟他說一說實底了。   成天復慢慢勾起嘴角,看著嶽會長笑得耐人尋味:「會長所言極是,本官定會想方設法給當地百姓多謀一些財路的……」   一時間嶽會長覺得已經跟這位成知縣說定了,自然便放心布局,只等著將如山的私鹽全放出去。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是試探了一下,派出的幾車鹽數量也不太多。   待發現縣衙以前設的路卡全都撤了以後,嶽魁覺得成大人果然學會了做人,於是便放心讓自己的人放大宗的私鹽出去。   可就在嶽魁自認為高枕無憂的時候,他五十幾車的私鹽,一夜之間,被成知縣的人全給扣下了。   那衙役裡也儘是嶽魁的人,偷偷來給他報信的時候苦著臉道:「成大人太不是東西了!連我們這些衙署裡的官差都瞞著,據說是成天復跟相鄰的易生縣那邊的白總兵借的兵馬,偷偷扎在了碼頭和道口。就這麼一下子,將這一大宗貨物全扣住了。」   嶽德維聽了這話氣得直拍桌子:「父親,這個成天復簡直給臉不要臉,收了我們那麼多銀子,卻不辦人事!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要敲我們竹槓?要不,我們一不做二不休,做了這廝吧!」   嶽魁的眼裡也滿是殺氣,現在正是售鹽的關鍵時期,私鹽必須要先於官鹽定價前早些流到世面上去,這才能賺得缽滿瓢平。   現在被成天復一攪和,全都亂了套。他少不得要找這位成大人當面好好談一談,看看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不過現在的成大人卻不大好請了。幾次派人無果之後,嶽魁明白,這是成大人要給他擺官架子。   所以他讓兒子坐著轎子親自來到那臨時的衙署,找成天復談一談。   嶽德維特意選在了臨近中午的時候,想請成天復上酒桌子,邊喝邊談。   可是當他走進衙署,讓人通稟再進的時候,卻發現成大人已經在吃飯了。   只見成大人坐在一個矮凳子上,面前是一張當地尋常可見的矮飯桌。   一個年輕窈窕的小姑娘正從一個食盒子裡一樣樣的往外端菜。   看那姑娘眉眼妖媚的樣子,大約就是成天復的那個攪家外室了!   第87章   見嶽德維進來,成天復還是頭不抬眼不睜,只怡然坐在小桌子邊,專注地吃著碗裡的飯菜。   這些飯菜都是出自表妹知晚之手。   因為知晚看當地的菜品多有辣味,不利於成天復的傷口癒合,所以在成天復忙起來,不能回去吃飯時,便親自帶飯食去府衙,免得他貪嘴吃當地的辣味。   來貢縣的這段日子,她曾經在薛家做童養媳時練習的做飯技藝倒是派上了用場。   沒有辦法,進寶做的飯菜與餵豬的泔水有一拼,永遠是黏黏糊糊的一大鍋。所以知晚都是自己洗手作羹湯。   成天復很喜歡吃她做的飯食,還怪她以前藏秀,在盛府的時候從來沒有做給他吃過。知晚表示,她一個窮孩子出身,很珍惜好不容易成了大宅門小姐的機會,吃飽了撐的才會去盛家廚房給人做飯吃。   最後,知晚不由得感慨:「可沒想到,兜兜轉轉來了貢縣,我一個堂堂盧醫縣主又活成了個鄉下的童養媳……不行,我過兩天得找些營生來做……」   成天復想了想,她在他身邊養大的,自然是他的童養媳婦。   這麼想來,倒是有一種異常滿足的感覺,仿佛晚晚從頭到腳,自始自終都是他的。至於她的傻子鄉下未婚夫,和京城裡那個半傻不透的世子前未婚夫,都可以被抹得乾淨,忽略不計了。   為了彌補以前沒有大飽口福的遺憾,成天復現在一日三餐吃得很定時,一頓都不捨得落下。   今日知晚蒸了一條魚,用的是自己用香菇和黑豆釀的醬油,只搭配蔥絲和薑絲,再放上一把鹽,就完全吊出了魚的鮮美,另外她還燉了雞湯,又親自做了發酵的麵餅子。   這一開食盒子,滿屋子飄香。   成天復便恍如全看不見人一般,大口地吃著,全不搭理進來的嶽德維。   嶽德維作為嶽魁的兒子,行會的副會長,在貢縣作威作福慣了,乃是當地的土太子,許久沒見人敢在他的面前如此囂張了。   倒是那個頻頻收他夫人錢財的錢小娘子看他進來,立刻殷勤地招呼他道:「您是嶽副會長吧?總聽榮夫人提起您呢。您來得正好,趕上飯頓,要不要也來吃一口?」   嶽德維皮笑肉不笑道:「在下最近有些上火,吃不下東西,還請成大人自己慢用吧。」   成天復用餅子沾了沾魚汁子,一邊吃一邊道:「嶽副會長真的不吃?這可是在貢縣嘗不到的美味。」   嶽德維懶得跟他廢話,選了一把椅子,居高臨下的坐下,衝著坐在矮凳上的成天復問道:「成大人,您這是何意,居然調配人馬扣押縣下的鹽幫子弟,這些鹽幫的家眷委託我來問一問您。」   他不說自己是這些私鹽販子的主家,卻拿出了行會副會長的派頭,把此行當成行會例行的公事,明顯是將自己先擇出來,免得落了販賣私鹽的罪名。   成天復挑著濃眉道:「他們既無官鹽的售賣文書,也沒有繳納足額的稅銀,我扣下這些走私鹽車,哪裡不妥?」   嶽德維冷笑道:「成天人如此秉正奉公,自然是好事,只不過……您這位嬌滴滴的娘子有沒有跟您說起『吃人嘴短』的道理?」   知晚聽了,也撿了一把椅子坐下,一邊整理著裙擺一邊笑著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不給大人添亂就是好事,怎麼好給大人講道理?」   嶽德維沒想到這一男一女都不上道,便冷笑著將話說開:「前些日子,在下的夫人見成大人屋舍簡陋,曾經給了這位錢娘子一筆不小的安家費,難道娘子沒有跟成大人提起?」   知晚聽了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我家大人又非王爺公卿,哪裡需要那麼多的錢財來安家?我……我還以為……」   成天復沉下臉對知晚說道:「你收了嶽副會長的錢財?難道不知這是貪汙受賄?為大西律法不容?」   知晚眨巴眼睛委屈道:「我當然知道不能代替大人收取賄賂,所以還以為榮夫人是替她的家公送來了鹽稅的罰金呢!所以當天便給了縣衙的稅官孟縣吏,讓他上冊清點入庫……怎麼?難道我是做錯了什麼?」   就在這時,隔壁的屋堂有人撩起了門帘子,那個孟縣吏也端著飯碗說道:「錢小姐的確是代替嶽會長交了一筆不菲的罰金,除了四百張一百兩面額的銀票子外,還有各色珠寶布匹,全都清點入了國庫,標明了代繳者,入庫時間,蓋了印章,抵賴不得……嶽副會長,你若反悔想要回,是不可能了!」   這個孟縣吏也是成天復帶來的,並非本地官員,看著嶽家人也毫無敬意,身為山東人的他一邊豪邁地嚼著大蔥,一邊道:「不過嶽副會長,您夫人代交的這些錢只是杯水車薪,九牛一毛。還請你們父子回去動作快些,將剩下的稅銀補齊。我們貢縣的縣衙還等著用錢呢!」   嶽德維的胖臉都要氣成豬肝色了,當下連連冷笑道:「好啊,你們這是沆瀣一氣,互相串通好了!成大人這般並秉公執法當真叫人佩服。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便多言,還請大人好自為之!」   說著,他站起身來便想走。可是成天復卻臉色一沉道:「站著,本官讓你走了嗎?」   嶽德維氣哼哼道:「怎麼?成大人還要留我吃飯?」   成天復冷笑道:「昨日扣押的鹽販子經過庭審,已經供出所售私鹽乃是出自你嶽家的鹽井。你嶽家私自出鹽,屢教不改,今日見了本官,禮也不施,逕自坐在堂上,倒像是本官的上司。這等刁民,難道本官還賞不得你一碗牢飯吃?來人!將這嶽德維給我拿下,先賞二十板子的殺威棒,再關入大牢!」   隔壁都是正在吃午飯的差役們,不過本地的差役都沒有動。   他們深知嶽家的厲害,今天若是打了嶽家的老二,那麼明日自己的一家老小可都要性命不保。   不過跟這位成大人一起來的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不懂得敬畏地頭蛇,待聽到成大人吩咐之後,立刻撂下碗筷一個個竄到了堂上來,踹開嶽德維的護衛,將他們也一併捆綁了,然後就將這貢縣的土太子按倒在了大堂之上。   這些漢子都是成天復從軍中帶出來的,都是手下毫不留情的,一個個是高抬重下,打得嶽德維嗚嗷嗷亂叫,鬼哭狼嚎。   結果,殺威棒只打了一半,那嶽德維已經淋漓地尿了褲子,眼睛一翻,暈死過去了。   成天復公堂的地面已經髒汙,皺著眉頭讓人將矮桌挪到了院子的樹下,繼續怡然自得地吃著自家童養媳的燒菜。   等兒子被打又進了牢獄的消息傳到嶽家的時候,嶽魁也正在兩個小妾的服侍下吃飯。   再說嶽家的書房裡,待聽到兒子被打暈了時,嶽魁氣得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好一個成天復,給臉不要臉!」   一旁的幕僚師爺連忙勸道:「會長且消消氣,我已經派人在牢裡照顧著二爺了。只是成天復這麼不開竅,恐怕也不好相與,您還是要想辦法,快些將二爺救出來,免得他在牢裡遭罪。」   嶽魁緩了緩怒氣,道:「去,去川中知府衙門那,將謝知府請來,先將德維救出來,至於這個成天復,我饒不得他!」   那幕僚師爺聽了,連忙派人快馬去請謝知府來。   這位謝知府乃是田家國舅田賢鐘的門生。   他原本是貢縣的知縣,後來一路晉升成為川中知府,是難得幾個能從貢縣走出去的知縣。   謝知府能如此幸運,自然有自己的為官之道,便是緊抱田家的大腿,替國舅爺守好貢縣這個聚寶匯財之地。   可是現在,貢縣好好的一場買賣卻入了一個攪局者。謝知縣倒是聽聞過這個成天復,知道他在京城時,便跟田家不甚對付。   當初成天復被貶來貢縣的時候,田國舅曾經寫信暗示過他,定要伺機尋了成天復的錯處,讓他在貢縣一沉到底,再不能復興。   如今聽聞了他痛打嶽家老二的事情之後,謝知府連忙從新納的小妾的床榻上爬起,準備將成天復叫到知府府衙來訓斥一通。   說起來,他如今正寵的妾侍還是嶽會長親自挑選的揚州瘦馬,模樣和服侍人的功夫都是一等一。   成天復當真不會做人,若是乖乖受教,那嶽家給的好處無窮無盡。身在川中,天高皇帝遠,為何他就不懂得過些舒心闊綽的日子呢?   謝知府作為成天復的頂頭上司,自然不能不見。   成天復這兩天胳膊剛剛拆線,練了一套拳之後,便帶著知晚一起去了川中的錦城去見知府。   之所以帶著知晚來,是因為她來貢縣以後,整日就是在那街頭屋後幾條街市遊走。   難得抽空入錦城一次,正好帶著知晚一起散散心,也讓她看看川地特有的風土人情。   而他去知府衙門的時候,知晚就在一旁的茶樓裡飲茶等候。   再說成天復見了謝知府後,他的這位頂頭上司沉著臉便讓他放人。   成天復揚著眉問道:「謝知府不問來由,張嘴便讓下官放人,理據何在?」   謝知府冷哼道:「成大人未來之前,貢縣出鹽穩定,各個州郡供應有度,物價也甚是平穩。可等你來了之後,貢縣停產,外面的鹽價水漲船高,再任著你折騰下去,只怕天下大半百姓都要不知食物的淡鹹了,這樣造成的後果有多可怕,你不會不知吧?再說你難道不曉得嶽家在貢縣如定海神針的威望?如今你抓了人家的老二,將他打得半死,如何平民怨?」   這一個京城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了慈寧王府和田家,又在殿試時狂悖無力得罪了陛下,如今來了貢縣,依然不受教,一副橫衝直撞的樣子,真是死在貢縣地頭都不冤枉!   謝知府覺得這樣不知變通的愣頭青,沉在川中惡土裡,再無出頭的機會了,所以他說起話來毫不客氣,冷著臉痛罵了這個小小知縣一頓。   成天復垂眸聽著頂頭上司的痛罵,最後淡淡道:「知府大人是說自己也被嶽家教訓過?」   謝知府一愣,不知他這一問是何意。   成天復接著說到:「下官雖然不及大人官位,但也是陛下欽賜的知縣,掌管貢縣一方水土,雖然初來此地,卻不敢懈怠,所以對與貢縣的鹽價查得甚是仔細,就在謝大人您在貢縣任知縣的二年裡,那鹽價鹽連漲了兩次……難道謝大人當時也不甚受教,橫衝直撞,差點死在了貢縣的地頭?」   「你……你!」謝大人沒想到這個成天復竟然翻出他做知縣時的功績來堵他,一時間氣得臉如豬肝。   他那時多識時務!鹽價漲價,乃是跟嶽家連同幾位稅官密謀的結果。   不過很快他便壓住了怒火,冷笑著道:「既然你執迷不悟,那就別怪本官沒有提醒,一旦貢縣出了大岔子,鬧得天下鹽價浮動,驚動了陛下,只怕成大人您就要被貶到塞北漠海去放羊去了!」   跟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不必客氣,謝知府幹脆明指出要害來:「嶽魁的夫人楊家曾經救過在蜀地微服私訪的先帝,這才獲得了經營井鹽的特權。現在嶽魁繼承了妻族楊家的家業,統管此地的鹽井。這是皇家特許的差事,以前朝臣幾次要收回鹽井,可是都因為此乃先帝的恩惠而不好更改。你如此所為,就是對先帝不敬!」   聽見謝大人拿當今陛下的先父嚇唬人呢,成天復依然不為所動,只對他道:「自古鹽為國有,雖然大西朝在先帝時期將鹽井包給了嶽魁妻家,但是也只是許他家賺取提煉鹽井的金銀,井鹽買賣並非他家包攬,而要走官鹽國稅,專門定價,我倒要問問謝大人,究竟是我不尊先帝,還是此地有人不敬國法,故意炒高官鹽的價格,牟取私利?」   謝知府也算看出自己不能說動這塊糞坑石頭,便冷哼一聲道:「每月鹽價都在上個月的月末而定,定價除了當地鹽農,還有四省的鹽務官,若是到時候因為你的不得章法,害得鹽價走高,這裡的罪責,便由你一人擔待!」   話不投機,所以話也不必多說。   等成天復出來的時候,知晚一壺茶水還沒有喝完。見成天復出來,她便問:「怎麼樣?挨罵了?」   成天復回頭看了看斜對面的知府大門:「這頓罵,便且先記下,我遲早得還給謝大人一份好禮。不過想來下個月的鹽價要飛漲了,只怕不止多了三分利錢了。」   知晚微微一笑:「自古買賣都患多不患寡,若是一家獨大,終非良策。嶽魁不也是憑藉著這一點,才在貢縣呼風喚雨,操縱天下鹽價為自己謀私嗎?」   成天復替她扶正了頭上的簪花:「說的對,若是嶽家發現他家的那些鹽井沒有什麼稀奇的,只怕囂張氣焰要剪滅三分了……」   說到這,他想了想又道:「那位吳少幫主的手下不知道傷養得怎麼樣了?」   知晚說道:「這幾日,我調配了養骨的傷藥成膏,讓進寶給吳少幫主送去,他這次手下的夥計與許多受重傷的,大約也出不起藥錢,所以我還給他們義診了幾次。」   成天復點了點頭道:「一直沒有得空去見見他,等回頭我倒是要事情要去求一求他。」   知晚這時突然看到街邊有賣漏鬥和圓銅盤子的,立刻叫道:「啊,這個我能用到,表哥,多買一些。」   成天復笑著拉著她去了雜貨鋪子,一買就是一車。接下來的時光也是走走停停買買。   看見有殺年邁老牛賣肉的,還買了半扇的牛肉,打包了內臟,據說是餵給看院子的狗的。   最近成天復在院子前後養了五條大狗,吃得比一般人都好,頓頓無肉不歡,偶爾吃些玉米攪的糊糊解膩。   知晚雖然吝嗇,但是對於這些以前在軍營效力的軍犬們卻很大方,就算費肉也捨得。   進寶覺得浪費,小聲嘟囔著小姐,給她留一副牛下水,這東西滷透了吃才香呢!惹得知晚笑她跟狗爭食吃。   小姐買的其他東西在進寶看來,卻沒有什麼著調的,以至於她忍不住嘟囔道:「這是要開醬油鋪子嗎?都買的什麼東西啊!怎麼這麼多的鍋?」   當他們從錦城回來的時候,足足裝了幾大車。   回去的時候,有街坊好奇問,知晚笑著說道:「剛剛置辦了家宅,什麼都短缺,好不容易進錦城一趟,自然要多買些。另外我最近還想開個繡坊,也得多備些傢伙什。」   街坊們都知道,這個娘子又買了相鄰的宅院,前些日子請了好多泥瓦匠堆砌了爐灶,據說準備燒水洗布之用。   再看搬下車子的果然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自然也沒人再問了。   畢竟知縣的俸祿有限,他養的攪家自己謀些營生也很正常。   不過川地的蜀繡雖然有名,可是手工好的繡娘大都被成名的繡坊僱傭,籤下的都是終身死契,像這類異鄉人新開張的繡坊布坊多數都是要賠錢的。   看這位錢娘子,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也不知這次要虧掉知縣多少錢銀,就不知她是真打算做買賣,還是要巧立名目來虧空攪家的錢財。   成天復從錦城回來的第二天,便徑直去拜訪了黑擔幫的吳家。   這吳家在貢縣也算資歷甚老的鹽幫了。   可惜嶽家漸漸做大之後,不再滿足於從官家手裡承辦開鑿鹽井,還扶持自家鹽販,擠兌與他不對付的鹽幫,以至於吳家都沒有運賣官鹽的資格,只能靠走私私鹽謀生。   可是當地的見不得光的私鹽買賣其實也是被嶽家壟斷。   這幾日吳氏父子都在犯愁,想著變賣祖屋,貼補那些受傷的夥計。這些夥計有些都是吳家爺爺那輩便入幫的,如今落得瘸腿的下場,吳家老爺子乃是川中鹽幫的老派人,重情義甚於重錢財,自認為有責任貼補他們家用。   可是變賣了祖屋,自己的一家老小以後也是難以為繼,他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以吳家這幾日也是愁雲暗淡。   見新上任的成大人帶著隨從突然到訪,吳家父子自然有些驚疑不定,不知大人此來的目的。   成大人並不是空手而來,而是帶了知晚親手烹製的食盒子,還有當地特產的燒酒。   知晚最近學了不少川中菜式,眼見著成天復的傷口癒合得差不多了,也可以入鄉隨俗吃一吃辣。   一鍋紅滾滾的肉片,刀工很是嫻熟,鮮嫩的肉片裹了澱粉之後在紅湯裡浸足了汁水,麻辣得宜,再配上燙好的燒酒,幾杯酒下肚之後,便再無什麼大人百姓之分了。   待三人喝得興起,吳老爺子便試探問大人此來家訪的目的。   所謂酒桌見人品,大家都喝得到位了,什麼性情也是一目了然。   成天復雖然先前就打聽過這一對父子的品行,此時在酒桌閒聊間也更確認了他二人乃耿直忠義之輩,所以乾脆明人不說暗話,低低跟父子二人說了自己的打算。   這一聊,便是足有一個時辰。   待說到後來時,成天復並沒有講話說死,只說道:「若是二位覺得為難,不敢得罪嶽家,在下也能理解,自會另尋出路,絕不叫二位為難。」   那父子二人聽了面面相覷,好半天沒有說話。最後是吳少幫主先說話了:「如今我幫弟兄輩被嶽家打殘無數,要說得罪,早就得罪了。現在我家要賣祖屋,補償受傷夥計的家用,可是當地的房牙沒有一人敢接,聽說嶽家已經放話,要拿我吳家做榜樣,看看怎麼將我黑擔幫的老小整治成街邊都要不到飯的乞丐。既然如此,我吳家還有什麼顧忌,唯有以大人馬首是瞻,定要扳倒嶽家才有一條活路。」   吳家老爺子原本還有些顧忌,可是聽了兒子這一番話也深覺有理。鹽幫之人,大都年輕時靠著膽大機遇混飯吃。   他也知道這位成知縣跟先前的那些知縣略有不同。這位可是在戰場上殺敵的勇士。   他家有親戚曾經在邊塞從軍,說起這位成將軍時讚不絕口,乃是英雄出少年,有勇有謀之輩,豈會像人傳的那樣,到了貢縣就成了爬不起來的蟲子?   第88章   吳老幫主在兒子的帶動下,也痛下決心對成天復道:「您既然信得過我們父子,那麼黑擔幫上下一定殫精竭慮,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成天復收下了黑擔幫這員大將,細細吩咐了他們接下來的行事之後,酒足飯飽後乘著夜風離開。   至於嶽家這邊始終盯著成天復的一舉一動。   嶽魁也沒想到這個成天復竟然如此不開竅,就連知府大人也沒能說動他放了自己的兒子。   他養的那些門客軍師們也紛紛表示,這個成天復不除,貢縣的鹽務買賣沒法太平,這個知縣,太耽誤大家賺錢了!   當聽到成天復拜訪了吳家父子時,嶽魁渾不在意地冷哼一聲:「他也想效仿老夫收買江湖豪客為他所用?可惜他的眼光不怎麼樣啊,竟然找吳家這樣瘸了腿的老羊當他的狗!老夫倒是想看看這位成大人能弄出什麼花樣子?」   幕僚們也紛紛冷笑:「若不是會長您看在那個老吳在貢縣還算老資格的情分上,這裡早就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了。這次,您不給成天復點顏色,他怎麼知道鹽務的深淺,到了月末議價時,準保他知道厲害,跪下來求著會長您!」   嶽魁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他與議價的四省鹽務官都是通氣的,鹽若漲價,只作提煉成本提高了,完全合情合理,反而是成天復到貢縣治理不當,害得鹽價飛漲難辭其咎。   不光是地方官員,他跟京城裡的那些上家官員們都通了氣,到時候雪花般的奏摺就會釘死成天復。   可是嶽德維從小嬌養,壓根吃不得牢獄的苦楚。   聽裡面的人帶話說,看管他的壓根不是貢縣本地的差役,都是成天復從京裡帶過來的,每天只讓嶽二爺睡兩個時辰,半夜潑涼水叫醒,讓他默寫下嶽家的出鹽帳目。   嶽德維哪裡能記得下來?便是最後哭爹喊娘,直嚷嚷要放他出去。嶽家老二乃是嶽魁的二姨娘所生。   因為他的大夫人年老體弱,家裡都是二姨娘管事,聽說兒子被抓,他的這個姨娘淚水漣漣,直讓他快些想辦法。   嶽魁心疼兒子,如此僵持了幾日後,最後到底是咬牙,將成天復索要的三倍稅銀三倍罰金給補齊了。   等嶽德維從監獄裡放出來時,原本富態的爺兒居然瘦得脫了相,抱著來接他的管家嚎啕大哭,直說這牢裡都是折磨人的瘟神,他不弄死這些京城來的龜兒子,誓不為人!   嶽魁看見兒子受苦的樣子,臉色陰沉極了,恨得牙根痒痒。   他在貢縣地界一向說一不二,好久沒有人敢這麼下他面子了!   也不必等著定鹽價了!   就像兒子所說,他若不弄死這個成天復做樣板,那貢縣還真要翻天了!他定要讓姓成的知道,這地界是誰說了算!   就在嶽德維出獄的第三天夜裡,便有人偷偷繞到了成府後宅院的牆外,架梯子準備摸進去。   可是人還沒落地呢,就聽到一陣狗吠,掛在牆上的七八個蒙面人被五六隻惡犬生生地拉拽下來,咬得鬼哭狼嚎。   這些黑腿高背的惡犬都是成天復從塞北帶回來的,那是在草原上敢跟狼群搏鬥的軍犬,通常是軍營裡用來尋營的。   為了保持野性,狗兒平日裡吃的也是帶著血的鮮肉,就算這些黑衣宵小落地前扔下摻毒的肉包子,這些狗爺們連聞都不會聞一下。   待看到有不請自來者,這一群惡犬撲上去專揀要害處咬,疼得這些刺客們毫無招架之力。   就在狗叫的時候,屋堂燈火通亮,七八個賊子立刻被護院衝上來捆綁擒拿住了。   不過這些賊子也算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一口咬死自己無人指使,就是準備摸進來偷盜的。   可從他們身上搜下來的卻是繩索尖刀,甚至有砍刀,和用來裝人腦袋的油布袋子,裡面還墊好了吸血的石灰粉。   聯想到之前貢縣有一位硬氣的知縣全家被人砍了腦袋,暴屍荒野,人頭挑在旗杆子上立在城門前的舊事,便不難想像這群人是準備來幹什麼的。   當初那知縣被殺的案子,算作了綠林劫匪所為,上報朝廷,又由著嶽家帶頭義捐,搞了場轟轟烈烈的剿匪便不了了之了。   若不是成天復早早做下防備,就不知道這群歹徒入室準備偷盜的是珠寶,還是項上人頭?   因為這件事,成府的宅門子裡,幾乎幾日都沒人出來了。似乎是成知縣下了命令,不準家眷出去,省得遭遇不測。   就連一日三餐的菜品肉類,也不是在街頭購買,而是從外地運來,儼然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   嶽魁聽了自己屬下的稟告,冷哼一聲,這裡天高皇帝遠,少了些國法的條條框框,憑藉的是人脈、刀快、銀子硬。   這次僥倖讓姓成的活下來,也足以嚇破他的狗膽子。   可姓成的不能一輩子躲在小宅院的高牆之內,總之,不將他的人頭高掛在城門外,嶽家在貢縣地界就不足以立威!   他派人監視著成家宅院的一舉一動。終於月中時得了探子回報,最近成大人倒是每日定時去衙門當差,有時候中午時,還會陪著他的那個外室外出遛彎。   於是在成大人帶著他的那個攪家一起飯後外出散步的時候,幾個人高馬大的魁梧江湖客,頭上戴著鬥笠遮臉,突然直直朝著他們而來。   這次,嶽魁派去的是三個頂尖的好手,其中一個還是上次劃破了成天復手臂的一個。   這種當街行兇尋求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直衝過去,短匕首迅速幾下就是汩汩的血窟窿,人都沒有倒地,他們便會立刻離開,消失無蹤。   可是這次那個江湖客本以為能輕易要了這狗官的性命,卻在剛剛刺去匕首時,被成天復以擒拿鷹爪一下子抓握住了肩背,然後只聽咔嚓一聲,生生就折彎了那人的胳膊!   當時正是上午街市熱鬧的時候,嶽魁成心立威,就是要在這青天白日下殺人以儆效尤。   結果貢縣的百姓們便看到,平日裡斯斯文文的成大人手起刀落,用佩劍撩貓逗狗一般,在那刺客的身上捅血窟窿,那真是刀刀避開要害,卻挑得人手腳俱廢,筋骨都斷裂了。   而他那個貌美嬌弱的小外室似乎也看的心痒痒,侍衛的環簇下,從腰裡卸下一把小弓,英姿煞爽,從容瞄準,連發數箭,直直扎向了其餘兩人的眼睛。   血腥的場面啊,讓街邊的婦人們都直捂自己小兒的眼睛。   偏偏小孩子還看不夠,非要扒開母親的手看熱鬧。   成知縣倒是帶了侍衛,結果那些侍衛們都沒上手,直看著成知縣將三個人全廢在地上後,孟縣吏才出聲相勸:「將軍,這不比北邊的邊疆,百姓們都看著呢,息怒息怒,再扎兩刀得了……錢小姐,您也息怒,別靠前去,仔細您新穿的繡鞋沾了血……」   最後在侍衛們的拉架下,三個刺客總算保住了性命,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裡。   成天復都懶得審問他們,直接道:「想必這三位又是有把柄攥在人手裡,抵死不招的,他們當街行刺朝廷命官,乃是無赦死罪,明日便拖到菜市口,砍頭示眾!」   孟縣吏有些疑慮低聲勸:「這不過審便砍,恐怕落人口實吧?」   成天復點了點頭認為言之有理,於是鬆開了領頭匪徒的脖頸,突然撿起地上的刀,遞到了他的手裡。   那人幾乎握不住刀,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何成天復這個軟腳雞的知縣為何突然變得這般厲害。   他方才也聽了成天復之言,自知被抓絕無活路,便搖搖晃晃地要舉刀再砍。   成天復突然手起刀落,將他的腦袋斬落了下來。   那等場面,街面上一片驚呼之聲。成天復抓起那歹人頭顱朗聲道:「這等土匪歹人抵死頑抗,想要繼續偷襲本官,本官為了自衛,被迫無奈,便將他斬於刀下以儆效尤!」   說著他突然用力一摔,那人頭如繡球一般,高高拋向了一旁的茶樓,正落在了端坐雅間的嶽魁的桌面上。   此時這桌子邊坐的都是鹽行有頭臉的老爺們,被突然而至的人頭也是嚇得往後栽倒,一個個驚叫連連,狼狽不堪。   嶽魁原本出現在這裡,就是要親眼看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知縣被剁死在街頭的下場。   為了一解心頭之恨,他還設了茶局,請了鹽行的各位魁首聚此,看看在貢縣地界,何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看到的竟然是成天復和他的那個攪家雙雙聯手,當街練劍的場景。   更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成知縣居然當街手起刀落,就將一個活生生的人頭砍落,扔甩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血味瀰漫在鼻息間,嶽魁慢慢轉頭與樓下的那個執劍森然而立的年輕人對視……終於深刻體會到,與他對陣的不是十年寒窗的文弱書生……而是在沙場血海搏殺歷劫歸來的嗜血將軍!   可他也不是平白被嚇大的,猛地站起身來,盯看著那血淋淋的人頭片刻,便衝到窗口,冷聲喝道:「成大人,你這般意欲何為?」   成天復接過知晚遞來的巾帕子,一邊擦手一邊揚聲道:「嶽會長,你是貢縣有資歷的老人了,我是想讓你幫著辨一辨,可認識這歹人!」   成天復問這話時,臉上洋溢著挑釁的冷笑。   而嶽魁深吸了幾口氣之後,終於鎮定笑開了,咬牙切齒道:「老朽怎麼會認得這等光天化日下膽敢行刺朝廷命官的歹人?成大人身手了得,當街手刃兇徒,乃貢縣百姓之福!」   說到這裡他帶頭抱拳,恭賀知縣大人大展神威,其他的鹽行魁首們也紛紛轉了心神,紛紛阿諛奉承起大人神武起來。   嶽魁轉身便想下樓帶著人離開了,可下樓後卻被孟縣吏帶人攔下:「嶽老爺,今日之事您也算是個見證,為了免得日後有人造謠我家大人當街濫殺無辜,還請嶽老爺跟幾位魁首,連同街上的百姓當場寫證書,籤字畫押,有您這樣德高望重之輩為證,就不怕有人胡亂噴糞,污衊我家大人了!」   說完便領著幾個帶刀侍衛圍住了嶽魁。   嶽魁氣得臉上的老肉都在顫抖,只皮笑肉不笑道:「這個是自然。」   最後,這幾個到底是寫完了證書後,才轉身走人了。   街上的百姓看著這等天神地鬼打架的場面,都看得直了眼睛,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小聲議論。   吳家父子也看到了這叫人緩不過神的一幕,看得吳少幫主是熱血沸騰,只差出聲叫好,而老幫主也是不住點頭。   他果然沒看錯,這位成大人絕對有跟嶽家一較高低的資格。   想到這裡,老爺子一把拉住了要走過去跟成大人說話的兒子,叫他繼續回去做事。   成大人有重任交給了他們,他們絕對不能辜負,於是父子兩個人帶著自己的夥計們消失在人群中……   在這次當街行刺事件之後,嬌弱的外室錢小姐表示自己被嚇得不輕,於是減少了外出,在家裡操持做飯,偶爾去隔壁弄她那個繡坊攤子,因為兩個院子打通了,所以錢娘子倒也不必出門,只見那小宅院的三個煙囪從早到晚,一直都冒著煙氣。   而那吳家倒是找了營生,竟然是幫著成天復搬運素錦,據說成天復從外地批來便宜的布料子,準備在當地聘請手熟的蜀繡繡娘,加工成繡品再放出去倒賣。   看來成天復也是覺得俸祿不夠,另外尋些來財之路。   嶽家的探子偷偷探了幾回,曾經開箱去驗。可是發現許是路上淋雨,那些布都溼透了,這樣一來布的品質大大降低。   看來成大人真是沒有什麼財命,是活活的敗家子一個!   嶽魁一時在成天復處連吃了兩次悶虧,也沒有再刁難那吳老幫主,畢竟他乃此地德高望重的鹽幫前輩。   而且這種不成氣候,日落西山的幫派已經被迫轉運布匹維生了,遲早也是散夥淪為腳夫臭苦力的命!   吳家父子投靠了成天復,他一時動他們不得,容後再與這些跳梁小丑算帳。   嶽魁原本不想跟這知縣戲耍了,打算直接送他歸西,沒想到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將軍知縣這麼難啃。那日當街扔來的一顆人頭震懾四方,就連他那個攪家都不是什麼善茬。   事後,有從牢裡放出來的金爺打手終於辨認出來,這個小娘們就是當日那個一臉髒兮兮射瞎了金爺眼睛的。   嶽德維聽得又驚又怒,再想想小娘們在自己夫人榮氏面前裝成縮脖兒鵪鶉,卻一個勁收銀子的德行,當真是可恨之極!   這他媽的哪裡是鵪鶉?簡直就是個活活的母夜叉!跟那個成天復可真是一樣的德行!   現在走匪徒殺知縣的套路明顯行不通了,嶽魁唯寄望著在官途之道,將成天復斬落下馬。   一個月很快過去,終於到了月末鹽價定價時候。   按照慣例,這定價要在貢縣的商會舉行,可就在商會要舉行議價之前,有人給跟嶽魁稟報,說是黑擔幫又運來了一批大貨,可是這次運的卻不是布匹,而是成擔的海鹽,足足運了有三十多車。   嶽魁聽得直挑眉,身邊的幕僚們也納悶,這眼看著已經入春,早過了醃製冬菜的季節。這成天復運來大批的海鹽是什麼意思?   要知道大西朝的沿海地區雖然都吃海鹽,但是那種粗糲的味道是絕對上不了中原百姓的飯桌的。所以海鹽的銷路一直大大不如井鹽。   那人小聲道:「小的原本要領人去查,奈何護送吳家鹽幫的都是官兵,壓根近不得身,後來還是趁著跟他們扯皮的功夫,小的才接近了一輛馬車,用刀劃破了袋子,偷偷地抓了一把……」   說著他拿來了一個油紙包,裡面包裹著一把白晶晶的海鹽。   一般海鹽結晶照比細膩的井鹽要粗一些,顏色還微微泛黃,味道更是苦澀上不了臺面。   可是這油紙包裡的海鹽,結晶雖然也有些大,但是照比一般的海鹽細膩很多,顏色也純白如雪,嶽魁用手指蘸了一些放入口中品酌,那味道全然沒有臆想中的苦澀感,反而是鹹中帶著別樣的鮮味。若是用此物烹飪,菜品必定鮮美尤勝井鹽。   嶽魁含著手指,眼睛越瞪越大,最後他一把扯住前來通風報信的小子,磨著牙問:「這批鹽是從何處運來的?」   那人連忙答道:「聽說是從浙江一帶來的,是吳家小子親自沿著新運河督送而來,但具體是哪家鹽場還沒有打聽清楚。」   嶽德維也看到了那海鹽,看父親大驚失色的樣子有些納悶,問道:「不過是海鹽而已,父親為何這般緊張?」   嶽魁瞪眼衝著兒子喊道:「你沒聽說嗎?成天復運來了足足三十多車的海鹽!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般精緻的鹽,簡直可以媲美井鹽。你難道還想不出姓成的究竟想做什麼嗎?」   嶽德維也傻眼了,跟著嘗了一口後失聲道:「何時有這等精細的海鹽?怎麼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   就在這時,商會有人來催了:「嶽會長,人都到齊了,諸位大人都等著呢!」   嶽魁深吸了一口氣,事已至此,他也來不及做什麼,唯有先帶著人匆匆趕往了商會的前廳。   果然四省的鹽務官皆已到齊,就等著貢縣的鹽行到場商議定價。   因為嶽家一早通氣的緣故,從謝知府到其他的幾個鹽務官,全都統一了口徑。   這個月末因為恰好是春時,基本上鹽價就是這一年的走勢了,以後的月份裡基本也不會有什麼大調動。   鹽會上來就開始核算這前半年的費用開支,林林種種算下來,因為成知縣到任後,改革除新,以至於有些勞民,撼動根本的緣故,開鹽的成本暴漲,到最後核算下來,鹽價竟然翻了五成不止!   一旁貢縣的衙役裡的文書小吏聽得冷汗都要冒出來了——這樣的鹽價一出,必定天下百姓怨聲載道,驚動天庭。   到時候,雷霆天罰將至,貢縣必定上下一心供出一個頂雷的祭品……他們新上任的知縣大人,恐怕是人頭不保,這等害天下百姓吃不起鹽的罪魁禍首,不殺怎麼能平民憤   可憐他們這些小吏,卻跟不懂事的知縣一起吃了瓜絡,也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被牽連,誅滅九族啊?   謝知府冷笑連連,今日這陣仗就是為成天復一人擺下的。有他們這些官員為證,成天復難辭其咎,他倒要看看這個小子在今日這樣的場合,還會不會像在他的府宅裡那麼囂張?   不過奇怪的是,嶽會長今天竟然這麼沉得住氣,居然一聲不吭地坐著,只是一雙眼睛埋在皺紋裡,陰晴不定地看著成天復。   而成天復更是在一群鹽務官無可奈何搖頭的時候,繼續慢條斯理地飲茶,一副安如泰山的樣子。   這樣謝大人看得來氣,便道:「成知縣,你主理貢縣鹽務,可對這價格有異議?若是無異議,這便要寫在商會的告示板上,廣而告之天下了!」   成天復喝完了茶,又抓了一把果盤裡的花生。   他從弱冠開始,便不怎麼吃這些零嘴,可是最近跟表妹同住,日常習慣多少受了她的影響,嘴裡竟然沒有閒著的時候。   成大人一邊吃著鹽漬花生一邊問:「諸位都是定鹽價的行家,這個價格自然是合理的……不過我當初接任貢縣知縣時,聽聞自己的職責乃是調配鹽貨,保證鹽路暢通。以前還真不知,著小小鹽井裡出來的鹽這般金貴,堪比黃金……既然這樣,便應該直供皇室貴族,這等金貴之物,庶民百姓怎麼配吃?」   謝知府一拍桌子:「成天復,你這話可是為官者該講的?難道天下百姓在你的眼中連一把鹽都不配吃了?」   成天復悠閒地剝著花生皮道:「謝大人,我何曾有這等意思?只是如今你們將鹽價定的這麼高,普通的百姓壓根吃不起,也只有達官貴人才不吝嗇漲這些價錢了。」   其他的鹽務官冷哼道:「這也是你成大人到任之後,沒能協助當地鹽行理順生產製鹽才造成的禍端,害得天下百姓吃不上鹽的,就是你成大人啊!」   成天復終於不吃了,抖落乾淨衣服上的碎屑,微微一笑道:「這樣的潑天大罪,下官可承受不起,諸位當知,下官還沒有娶妻,豈能就此成為天下罪人?」   第89章   謝知府聽了這話,都要笑了:「要不然,本官給成大人些成家立業,留個子嗣的時間,再跟陛下呈報你的罪狀,免得你這麼年少便丟了腦袋,斷了子嗣香火?」   聽了這等惡毒的挖苦,成天復居然只是笑笑,他高聲喝到:「青硯,讓人將鹽車推進來!」   隨著他一聲喝令,只見滿滿一馬車的鹽袋子被運了進來。   然後成天復踱步走了下去,來到馬車近前時,突然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匕首,隨便劃開了一個鹽袋,只見白花花的鹽從鹽袋裡瀑布般傾斜而下。   「諸位大人,成某深知今年井鹽的鹽價恐怕要飛漲,所以一早調撥了浙江鹽場的鹽過來。我表妹的親戚在浙江鹽場那裡做事,恰逢鹽場革新,日曬海鹽的技藝日漸精良,我無意中品嘗一下,竟然不遜於貢縣井鹽。只是因為人們拘泥於海鹽味道不佳的舊日印象,竟然不識這等好貨。這鹽場每日產鹽的數量大大多於貢縣的產量,卻礙於無人識貨,一直銷不出去,現在貢縣產鹽不足,以至於價格飛漲,於是我便委託鹽幫調配路線,運來海鹽。得益於新運河,算計一下運送的成本,這一路竟然花銷不多,折算下來,這鹽價……」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回頭問詢青硯,青硯立刻利落說出一個數字。   這低廉的價格聽得眾人的臉色都變了——就算三年前,井鹽沒有大幅漲價的時候,都沒有這海鹽便宜!   已經有幾個鹽官耐住不住性子,親自走過去品嘗那海鹽的味道了。   而一直沉鬱著表情的嶽魁,從鹽車被推出來時,眼部的肌肉便一直微微抽搐調動。   他的二兒子居然不明白這一把海鹽意味著什麼?   這一把海鹽意味著能傾覆天下的鹽價,足以將貢縣井鹽打下神壇,從此貢縣鹽價定天下的盛況不在,嶽家如流水的財源就此截斷。   ……而他絕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想到這裡,他站起身來高聲道:「自古川中大小鹽幫運送的都是本地產的井鹽,現在成大人從別處調撥海鹽,豈不是以次充好,敗壞了貢縣的名頭。」   成天復聽了這話,居然點了點頭,說道:「嶽大人說得極是,所以本官決定這次貢縣出鹽,乃井鹽,海鹽一起運出,各自標價,供天下鹽商選擇。反正這批調撥的海鹽,都過了貢縣官秤,扣足了稅錢,便與官鹽一樣……這次有三十車海鹽運入貢縣,下次再運的數量便以百車來計算。」   這下子,在場所有的鹽官都臉色微變。   若是真像成天復說得這般,那這麼物美價廉的海鹽如洪水一般湧來,豈不是要衝垮了井鹽的銷路?   畢竟那些鹽商也不是傻子,誰願意去賣價高而賣不出去的井鹽,卻不選擇便宜許多的海鹽呢?   若真如此的話,私鹽也難以跟這低廉的海鹽相競爭。   嶽家斷了財路,那麼他們的財路便也斷了。成天復這個龜兒子一看就是不上道的,怎麼會如嶽會長那般層層孝敬,周到體貼呢?   想到這,有鹽官喊道:「成大人,您這樣不是明擺著要擠兌垮貢縣的鹽場?你身為父母官,卻讓江浙的鹽滷大行其道,不怕被當地百姓唾棄?」   成天復挑眉道:「可是我不這麼做,當地的百姓也沒什麼活路啊?嶽家的鹽場工錢刻薄,動輒打罵鹽工。他鹽井那井架子不知為何,這般不結實,幾年間頻頻死人。至於運送鹽貨的鹽幫,也被嶽家排擠得幾乎要賣掉祖屋維生。如今我異地調來物美價廉的海鹽,依舊由著本地的鹽幫分銷,百姓們也不必再擔憂井架子倒塌,又何樂而不為之呢?」   謝知府沉臉低喝道:「你這般掛羊頭賣狗肉乃是欺詐!鹽會豈能由你一人決斷?」   成天復從衣袖子裡抽出了一張太子的手書,朗聲道:「我已經陳明了殿下,而殿下也給了回復,他說只看鹽稅,不看什麼海鹽井鹽。若有敢阻攔海鹽納入官鹽者,殺無赦!殿下初次攝政,協理陛下整理鹽稅,填補國庫空虛。大西朝的人口年年攀升,可你們貢縣連年的鹽稅卻總不見起色。今年若是依著你們的鹽價,只怕連往年的一半都不到!在座的諸位,你們不要臉,殿下還要臉呢!有敢讓殿下交不了差事的,我保證他下輩子都不用吃鹽了!」   一時間,商會的氣氛為之一變。   原來這個成天復竟然早就跟太子爺暗中商量,如此一來,想要京中的高官參奏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只要天下嘗到了海鹽滋味,那麼貢縣井鹽可就沒有活路了!   在他們面面相覷,互相交換了眼神以後,嶽魁猛吸一口氣,努力克制住臉上憤怒的肌肉顫抖,和顏悅色道:「成知縣,一切都好商量,您終究是貢縣的父母官,怎麼能胳膊肘往外拐?」   謝知府仿佛糊了豬油一般的胖臉突然出現了和顏悅色的笑容:「天復,嶽會長說得對,貢縣地界,千年鹽史,就算上半年的產量少些,也沒有讓異地的海鹽填補空缺的道理,而且這鹽價未定,一切都是好商量的啊!」   成天復笑道:「謝大人,您突然不高聲說話,下官真是好不適應!」   那天鹽會定價後半場的氣氛和悅到了極點,鹽官們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脈,一下子發現了之前成本費用的許多錯漏之處,經過再三再四撥打算盤,貢縣的鹽價,突然奇蹟般地降了下來,到了幾乎跟成天復的海鹽價格持平的地步。   大家都是有商有量,大有視錢財如糞土,貢縣低價賣鹽的虧空眾位鹽商一起來填補的豪邁慷慨。   可是成天復還不滿意,又問這短缺出來的鹽量,若是不用江浙的海鹽來填,該如何彌補?   於是嶽家商行的夥計們再顯神通,在來來回回的查庫中,竟然意外發現幾個被人遺漏多年的鹽庫,裡面的數量充盈,重新計算以後,絕對不會出現短缺的現象。   最後,成天復一問再問,反覆確定了數目和價格沒有絲毫問題之後,又立了責任文書,讓謝大人和諸位鹽官都按了手印,這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既然有諸位大人和鹽會會長的作書擔保,最起碼未來一年的鹽價,都會很低,就此定價,若再有變動者,這文書上的人都甩脫不掉責任。   官鹽低價就意味著私鹽幾乎無盈利的空間,而來年的鹽稅稅銀便也有了保障。   當成天復一身清爽地回到成府的時候,只見知晚半挽著袖子,腰間的圍布未解已經迫不及待地從隔壁繡坊跑過來,緊盯著他的眼睛問:「怎麼樣?成了嗎?」   成天復替她擦拭著汗津津的臉兒,突然有心逗逗她,便面無表情地盯看了她一會:「……被人看出了破綻,穿幫了……」   知晚瞪大眼睛,懊喪地一捶拳,忍不住原地來回踱步,緊聲惱道:「我早該猜到會這樣…前幾天真不應該被你勾搭得去下棋繪畫,消磨著光陰玩耍,若再抓緊些時間,一定能多提煉出幾袋子來……他們是不是發現其餘的袋子裡都是白沙子了?」   海鹽能大批量的細細精製?簡直是痴人說夢!大西王朝上下哪裡有這麼高妙的技藝?   這次不過是她跟表哥反覆商量之後,定下的「移花接木」之策罷了。   仗著自己修習的煉藥蒸餾技藝,知晚發現若是將海鹽反覆清洗,再經過特殊的技藝熬煮,只要肯下功夫,反覆清洗提純,也能提出瑩白的海鹽。   而且再配以豆粕酸水綜合澀味,反覆煉製,竟然能得出一把不遜於井鹽的海鹽。   只是這法子太過精細繁複,製造起來的工時成本大大不如普通的井鹽。   但是當成天復品嘗過她用醃菜的粗海鹽煉製的細海鹽之後,便說有這個足矣,完全能震懾住貢縣鹽行的那幫老孫子們!   只不過想要提純煉製,便需要足夠多的海鹽,若是異地煉製,只怕被嶽家的爪牙摸上來。   所以知晚乾脆對外宣稱要開繡房,其實則是支起爐子煉製海鹽。而吳父子則將海鹽原料用水溶開,用鹽水把布料浸溼,讓鹽分含在布料裡,堂而皇之地由著成天復派來的官兵運送入城。   就這樣,知晚帶著丫鬟侍衛們沒日沒夜地精煉了幾袋子的細海鹽後,再由著吳家父子混入裝滿白沙的袋子裡,一路張揚地再運送回來。   而經過成天復的巧妙安排,那個前來刺探的嶽家爪牙,好巧不巧地正站在了裝了真海鹽的車旁,便偷走了一把海鹽。   嶽魁雖然老謀深算,但是那一把海鹽的味道實在太鮮美了,足以讓他擔心會撼動貢縣的井鹽。   人在利益面前,都會有失去分寸的時候。   如此貪財斂財之輩,若是動了他的根本豈不慌張?再加上先前在街上的那一顆飛甩而來的人頭已經讓他對成天復的能力忌憚三分。   成天復特意選在鹽行定價之前,讓嶽老賊先窺得先機,在極短的時間亂了心神,無暇辨析細海鹽一事的真假,終於讓姓嶽的老狐狸在談判鹽價的時候短了底氣,寧可自掏腰包補貼了這段時間囤積鹽價的損失,降低井鹽的價格,也要阻止江浙海鹽湧入鹽市。   這番操作可謂環環相扣,錯漏一處環節都不成。   畢竟壓根沒有能大批量生產的精細海鹽,不過是一場敲山震虎,移花接木的戲法罷了。   所以今日表哥出門後,知晚就一直惴惴不安地等著結果,腦海裡臆想著種種可能發生的意外。   成天復被她碎碎念的樣子逗笑了,一把扯住了這個轉地陀螺,輕輕勾著嘴角道:「我表妹的計策算無遺漏,怎麼可能被那幫蠢材看出破綻?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鹽價已經打下來了。」   知晚看著成天復輕鬆的表情,篤定了他這次說得是真的後,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復又輕輕捶打了一下他的胸脯:「這般嚇我,表哥你變得越發壞了!」   成天復低頭抵著她的額頭道:「若是全壞透了,你就不要了?」   在這貢縣的小院子裡,跟京城盛府的氛圍完全不同,少了長輩嬤嬤在一旁環視,年輕的男女相處起來,很容易將禮教一類全然拋在腦後。   反正把門一關,成天復便卸下了七品知縣的官威,自要隨著心意抱住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   知晚剛開始是不適應的,她已經習慣了雲淡風輕,風雅冷漠的表哥,而如今這個時不時總要跟她黏在一處的英挺青年總是讓她有種熟悉的陌生感。   偏這感覺明明不合禮法,卻讓人有種偷偷上癮之感。   現在她總算有點理解盛家的真千金,與戲子私奔時的心情了——這種濃烈得讓人奮不顧身的情感,有時候明知是灼人的烈火,也讓人忘乎所以。   所以當英俊的青年與她含笑相望時,她也忍不住摟住了他的腰肢……   就在這時,傳來了重重的咳嗽聲,知晚如夢初醒,閃目一看,原來是丫鬟進寶在擠眉弄眼地提醒著她注意尺度。   這丫頭許是鄉裡時差點被後生騙了,對於婚書異常執著,眼看著錢小姐私奔表哥,一副飛蛾撲火的光景,秉承的便是俠女的心思,就算咳出一副肝膽,也要時刻提醒著小姐,莫要被臭男人給騙了。   成天復現在也知這粗糙丫鬟乃是比王府嬤嬤還大煞風景般的存在,不由得冷冷瞪向了進寶。   看知縣大人的目光瞪來,進寶趕緊抽出抹布,假裝忙碌地撣落水缸蓋子上的灰塵。   她如今可知道了這位表哥大人的本事,那可是一言不合就能砍落人頭的。   進寶被他瞪一眼就覺得脖子發涼。   知晚看他嚇唬進寶,便推著他入了房門,一邊給他倒茶一邊說道:「祖母來信了,我還沒有拆開,你且先看看。」   成天復知道知晚這般避嫌不看,是怕看到祖母罵她,就連他看信的時候,她都躲得有點遠。   這種掩耳盜鈴的舉動,真是讓人覺得好笑,他忍不住揉一揉她的頭髮,才坐下低頭看信。   待看完信後,知晚一邊繡著手帕子,一邊抬頭看著成天復,狀似渾不在意般問道:「祖母……可有罵人?」   成天復將信遞給了她:「外祖母哪裡捨得罵你?只是將我痛罵一頓,吩咐我照顧好你,不可對外洩露你乃盛家小姐的身份,免得你將來不好嫁人……」   聽到這裡,知晚拿信的手微微一顫。信裡果然像表哥所言的那般,並未有半句重話,反而是擔心著她的冷暖,告訴她沒事不要跟表哥瘋跑,免得女兒家在那等子蠻夫眾多的鄉野裡吃苦受累……   她雖然此來初衷是勸表哥回去,可是現在到底是與他私定了終身。   盛家祖母處處為自己著想,可是她卻跟祖母倚重的外孫私定了……   成天復一看知晚低頭不語的樣子,便猜到了她心裡所顧慮的事情,他正要開口勸慰她不要胡思亂想,可是知晚卻輕快地岔開了話茬:「你知道嗎?嶽家的那位二爺並非他的大夫人楊氏所生。」   成天復挑眉道:「怎麼突然提起了這個?」   知晚這幾日無事上街時,沒少跟人閒聊,尤其在豆花攤子上,一邊喝豆花一邊跟左鄰右舍的婦人消磨時光時,知道了不少嶽家的舊史。   譬如嶽魁沒有發家前也不過是窮小子一個,後來機緣巧合娶了楊家的女兒成了倒插門的女婿,這才從此土鳳凰展翅,飛黃騰達。   他與大夫人楊氏的兒子在五歲時便夭折了,獨女今年二十有七,跟從母姓為楊,不過因為體弱而一直未嫁,不大出門。   而這位二爺乃是嶽魁與府裡正當家的姨娘所生,整日跟在父親的身旁,忙著鹽幫的事務,儼然嫡子的派頭,看來將來承襲家業的也是這個老二,而非楊氏所生的女兒。   成天復聽著知晚說起這些秘史,也若有所思。   知晚繼續道:「我聽了很是納悶,為何楊家招了這個女婿之後,接二連三地死了家中的得力的子侄,以至於祖上承襲的家業竟然要倒插門的女婿繼承?不過想到太子爺與之相類的遭遇,再想想嶽魁的為人,似乎又不難理解了。」   成天復沉聲道:「我其實也打聽過這個楊家的事情,不過這位夫人似乎也臥病不起,大約壽命不久,聽說被嶽魁送到了離貢縣不遠的齊陽,在那的楊家老宅子裡等著自生自滅,也免得他自己背了殺妻之名。」   想到這,知晚一拍手決定了:「表哥,我們去齊陽吧,聽說那裡的羊肉鍋很好吃。」   成天復笑了,似乎知道了表妹腦子裡又在盤算著什麼,便道:「已經入春了,正好帶你出去玩一玩,不過我們此番出遊,還是莫要驚動嶽會長才好。」   知晚笑了:「嶽會長的精神頭只怕都要被吳家父子調去浙江了,他現在可懶得管你成大人去往何方。」   知晚說得沒錯。   鹽行的鹽價定了之後,嶽魁的整個心思就是要將江浙的精細海鹽全部扼殺,首要的任務就是查到成大人的這批海鹽出自何方。   所以以前監視成天復的那些人手全都撤掉了,只一路跟著吳家父子的車隊,去了江浙。   畢竟現在貢縣都知道,這位戰場上下來的成知縣身手了得,可不是一般的江湖豪客能暗算得了的。嶽魁知道像以前那般豪橫行事也佔不到便宜,所以也不在這方面使氣力了。   於是借了春假的名義,成天復只對外宣稱要帶家眷去四處遊玩,便簡衣輕裝,帶著知晚前往了齊陽。   齊陽的羊肉遠近馳名,所以這裡也到處都是漫山遍野的羊群。   進寶坐在馬車裡,看著那腿肉肥美的羊兒,默默流了一會口水,問小姐這羊肉怎麼烹才好吃。   知晚說:「表哥說已經跟臨近的牧場提前定了三隻肥羊,等我們到了駐地,那羊肉也該剃下來了。到時候先吃個鍋子,配著韭花醬吃,一定很鮮美。」   說完這話,馬車裡一陣沉默,主僕兩個吃貨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無比期待接下來的羊肉大餐。   到了臨時租住的靠近齊陽的小院子後,果然院子裡已經支起大鍋,羊肉也都剔除下來了。   知晚表示,涮鍋子的羊肉得薄如蟬翼,可是這幾天她監工炒鹽,手腕子疼。   於是成天復擼起了衣袖子親自操起了菜刀,試了幾次後,終於在自家表妹殷切地期盼裡切出了完美的羊肉片。   待其他的配菜洗好之後,在大圓桌子上一共支了兩個鍋子,一口是只加姜蔥的清水鍋,而另一口是本地流行的麻辣鍋子。   一時間,知晚的筷子在兩口鍋子間穿梭,覺得此生吃到的最好吃的羊肉便是此處的了。   成天復也招呼著跟他一起奔赴川中的隨從將士們也坐下來吃。   他們都是從一個軍營出來的,更是見證了成天復從一個無名的兵卒到驃騎大將軍的艱苦過程。   同袍之情,無論何時都無可替代,來到貢縣以後,又都是與嶽家抗爭了這麼久,如今初戰告捷,自然心情舒暢,成罈子的酒如水一般暢飲著。   這吃鍋子講究的就是熱鬧,知晚摒棄了大家閨秀的那些規矩,只跟眾人圍坐在大桌上,聽著表哥與他們暢談著當年的軍中事情,有許多危險,甚至是他給她的信裡都未提及的。   現在聽來,雖然已經是往事,但也讓人有些驚魂未定。   知晚默默地吃著,看著跟部將推杯換盞的表哥。這時的成天復與在京城貴子云集酒會上的那個出塵男子又不大相同。   眉眼間多了真切的笑意,那是昂揚男兒舒展了心中志向的豪邁。   她不由得想起太子妃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成家四郎若撼天入凡之麒麟,有輔世之才。」   她一時又在想,當初若是自己沒有鄉間小路的那一次跌倒,他與她之間原本應該是雲泥相隔,毫無干係的。   而如今這份情緣,就好像她頂著的盛家小姐的名頭一般,都是冒名頂替而來的……人啊,都是會貪心些不屬於自己的美好,才衍生了種種慾念。   而她現在,是不是也在貪取一份不屬於自己的痴心妄想?   這一愣神時,表哥他們已經相攜去了房內續飲,畢竟天色將黑,旁邊點燃的篝火會引來各種蟲子,倒不如去掛了窗紗的屋內暢飲更好。   知晚正拿肉逗著院門口的兩隻小奶狗,一抬頭便發現幾個孩子趴在院牆外聞味,拼命咽吐沫的聲音甚大。   她笑了笑,又讓進寶切了些羊肉,燙熟了後分給那些孩子們吃。   然後她便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跟小孩們閒聊,言談之中,她知道了那位楊家的獨女千金楊慧紅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唯有月初的時候,她會去齊陽唯一的道觀上香,為母親祈福。   第90章   打聽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後,那屋裡的酒局也終於是散了。知晚看看進寶抬出的那些酒缸子,再看看三兩勾肩搭背而出的人,便知道裡面的一定喝大了。   所以她撩起門帘子往裡看看,發現表哥已經被青硯安置在了床上,於是便放心去小廚房熬煮醒酒湯去了。   不然等夜裡醒來時,只怕酒勁上湧,表哥會鬧頭疼的。   等用冬菇嫩筍外加當地的酸菜熬煮好了熱湯後,臨出鍋的時候打散蛋液倒進去,便是一碗黃澄澄的熱湯。   知晚調了味道,淋灑了香油後便端進了屋子。   都說男人喝完酒都是臭哄哄的味道,不過表哥的身上卻是清冽的酒香氣,搭配他身上慣常使用的薰香味道並不難聞。   知晚打溼了帕子,尋思著給他擦擦頭腳,可解開他的衣領子時,順著脖頸隱約可見他健闊的胸膛……知晚忍不住臉紅,有些下不去手,   雖然她瞧病的時候,從來不忌諱男女,只一心查看病灶。可每次面對成天復的時候,她總是能意識到他是個身強體壯的年輕男子……用手帕交曹玉珊的話講,成家四郎是個讓女子看了,就會忍不住就口舌生津的俊俏郎君。   不過她以前聽這話時很無感,覺得表哥又不是叉燒裡脊,為何會勾人口水?   等現在在這搖曳燭光,清酒溫香裡,她看著緊閉眼眸,挺鼻起伏,下巴線條優美的男子,突然就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摯友玉珊,誠不我欺!   想到這,她悄悄低下頭,想給表哥擦臉。   可頭剛低下一半,卻突然被人攬住了脖頸,一下子沒能控制住身體,自己的唇便印在男子泛著清冽酒香的嘴唇上。   待貼附上了,便再沒鬆開的道理,如是纏綿了許久,待終於可以抬頭時,人已經滾落到了他的懷裡。   他的鼻尖對著她的,低笑著道:「你這是夜襲的採花賊?」   知晚輕輕拍著他的臉頰,低笑道:「你也算花兒?還不快起來喝些醒酒湯?」   可是成天復絲毫沒有放開她的意思,他並非裝睡,真是酒酣正濃,懶得動彈,只復又閉著眼兒,摟著晚晚道:「有你足以美夢一場,又何必醒來?」   知晚輕輕地將將臉兒貼近他的胸膛,聽著他穩健的心跳,突然也不想夢醒,只是略帶悵惘道:「世間哪有什麼醒不來的美夢?」   成天復突然緊了緊手臂,風馬牛不相及道:「今年你的生辰,我定送你一份特別的賀禮……」   知晚想到,上次他給她準備的是書齋格架上的精美糕點,難道今年的貢縣也會有什麼特別的好吃的?   可她抬頭想問他時,他又沉沉睡去了,只是手臂還是不肯鬆開。知晚方才其實也喝了酒,這般懈怠著看著他的睡顏片刻之後,竟然被帶得合攏了眼兒,也睡著了。   等再睜開眼時,窗外投來晨曦微光,她才驚覺自己竟然在表哥的房裡留宿一宿,頓時驚得坐了起來,慌忙檢查自己的衣著。   正好成天復在外面洗了冷水浴後,穿著長衫端水進來,看著知晚慌裡慌張的樣子覺得有些可氣又可笑,便道:「除了我的衣領子被你解開外,你的衣服都完好無損……一個大姑娘家若真是一個人在外面,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銀子,哪有你這樣稀裡糊塗就能睡著的?」   到底是領兵打仗的人,無論殺敵還是罵人都能拔得頭籌,出奇制勝。   知晚被他搶了先機,也氣的不行,不顧頭髮蓬亂,便爬下床道:「你……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死死摟著我,我能就這麼睡著嗎?」   說這話時,她忍不住要委屈哭了。成天復原本也是逗她,可真把人的眼圈逗紅了以後,頓時心疼起來,趕緊拿了巾帕過來給她擦,卻被她憤憤打了手板子。   成天復趕緊摟著她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是我看柳家晚晚秀色可餐,便扣著你不放。」   他的手帶著涼意,激得知晚一哆嗦,成天復這才想起自己身上涼,急急鬆手。   知晚自覺跟表哥同睡一晚,實在是有些過分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起開!大清早的洗什麼涼水浴?」   說完,她便趕緊回自己的房裡換衣服去了。   回去的時候,她看見院子井口旁溼漉漉的,大約表哥就是在這裡打井水潑涼的吧……   齊陽的清晨透著寒氣,他可別仗著自己年輕火力旺盛再召了風寒!   進寶見小姐才從那屋回來,躺在被窩裡不由得上下打量著小姐,然後惋惜搖頭道:「到底是將我的話當作了耳旁風……哎呦呦,小姐我錯了!」   知晚知道昨晚上的人都喝醉了,也不會有人留意到表哥房裡的情形,便對進寶道:「不許亂說!我跟他……沒有什麼!」   進寶卻不以為然,錢小姐這麼美,那成大人平日裡沒事就緊緊盯住他的這個眼珠子般寶貝的表妹,一副恨不得立刻吃進嘴裡的樣子。   這一晚上的,孤男寡女什麼都沒發生?成大人莫不是有隱疾吧?   進寶想到這,忍不住一拍手,她忘了告訴小姐,除了要婚書以外,小姐身為郎中可得尋個法子給她表哥驗一驗身體啊!   這蠟鑄的男人,也要不得啊!   不過知晚可沒有進寶的那些花花心思。今天正逢月初,知晚讓進寶給她準備了香火貢品的籃子後,便坐馬車去了齊陽的二龍觀。   當她下馬車的時候,正好看見一位小姐下馬車,看那些接待的道士與她打招呼,正是楊家小姐。   只見那位小姐身材略略丰韻了些,是久居家中不甚走動的懈怠臃腫,雖然外出,可是臉上也懶著粉黛上妝,衣著簡樸的看不出是貢縣首富的千金,只在一個小丫鬟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旁邊還有幾個婆子跟著,若是旁人稍有接近,那幾個婆子就吊著一臉的橫絲肉阻攔,一副不願小姐與他人多言的樣子。   知晚看了看,覺得那些婆子阻攔得多是男子,對於女子似乎並不是那麼戒備。   倒好像她們維護的這位微胖的小姐,是天仙下凡,不容塵間男子染指一般。   楊小姐一抬頭,便發現有位嬌媚動人的年輕女子正微笑著看她。   齊陽是個小地方,若有這般動人豐麗的女子,必定名動鄉野,可自己並未聽人說起過,可見這女子並非本地人,大約是外鄉來此遊玩的。   雖然知晚朝著楊小姐微笑,想要搭話,可是楊小姐卻似乎一副不善交際的樣子,上下打量她一番後,便沉默地舉步上臺階入了道觀。   知晚便也趕緊快步入了道觀,與楊小姐隔著一個團墊開始燒香祈願。   不過跟在楊慧紅身旁的那幾個婆子,一直虎視眈眈地上下打量著這位貌美的小姐。   楊小姐將手裡的香遞給了丫鬟,讓她插在香爐裡後,便起身想走。可是隔壁的那個俊俏的大姑娘卻快言快語地道:「這位小姐請留步,有句話,不知我當講不當講?」   楊小姐冷冷地看著她:「若是覺得不當講,那就不要講,憑得賣弄什麼關子?」   她這一張嘴,便跟吃了爆竹一般,崩得人連連倒退,若是一般的姑娘,早就羞惱地甩著手帕子走人了。   不過知晚卻笑了笑道:「我學了幾年醫術,略通皮毛,觀小姐的面相看出了些病灶,擔心著小姐不查耽擱了,所以才冒昧相攔,魯莽之處,還請海涵。」   楊慧紅聽得直皺眉:「我的身子向來好好的,有何病處?」   知晚又仔細看了看她氣色身量,試探地小聲問:「敢問小姐,是否最近心煩氣躁,疲憊無力,連……月事也多有不準?」   楊小姐聽了這等私隱話題,臉色登時變得難看,狠狠瞪了知晚一眼之後,立刻快步出了道觀。   可是走出去幾步之後,她又遲疑了下來,準頭對知晚道:「那你說我這是何病?」   很顯然,知晚方才的那幾句明顯說中了她的病灶。   旁邊那幾個婆子見小姐似乎要跟這外鄉女子說話,正要阻攔時,楊小姐瞪眼朝著她們罵道:「父親只說我八字太硬,莫要禍害別家公子,怎麼如今我連女子也說話不得了?」   聽她這麼一說,那幾個婆子翻著眼白撇嘴,完全是刁奴的德行,不過她們似乎也覺得楊小姐的話有道理,便懶得再管。   畢竟這個小姐發起瘋來見天叫罵,也怪惹人厭煩的。   不過知晚卻並不介意楊小姐的乖戾,只微微一笑道:「都是些婦人常見的病症,請小姐莫要擔憂,不過若不及時調理,對身體的影響甚大,小姐還年輕,萬萬不可再拖延下去。」   楊慧紅其實也被自己的隱疾困擾很久了,她一個雲英未嫁的大姑娘卻遲遲不開月事,若不是服侍她的丫鬟婆子深知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要疑心她家小姐是懷有身孕了。   楊慧紅的性子古怪,這等私隱的事情也不好跟病中的母親說,只是身子最近也不甚爽利,齊陽宅子裡的那個父親派來的老中醫也是庸醫一個,大約就能辨出人有沒有咽氣,別的全無作用。   現在無意中碰見個說對她病症的異鄉女子,她這才停下腳步,多問幾句。   知晚看她動了心思,便笑著道:「我隨著親戚來此地遊玩,你我有緣,我不妨幫你診脈看看,你照著我的藥方子吃吃看,若是有效,便再來找我,我自給你調理一下。」   楊慧紅覺得被個小姑娘搭搭脈也無妨,於是便跟著知晚一起去了道觀的後花園子。   知晚給她搭脈之後,便也知道了大致的情形。   這位楊姑娘久久不出門,懶得挪動身子,大約三餐也是貪食些重油之物。   她這麼大年歲卻未嫁人,只能守著生病的母親過活,長久以來氣鬱堵塞,亂了心肝氣血,以至於體重攀升,身上的汗毛也顏色發黑,且得需要細細調節起居飲食,再輔以湯藥調理。   不過眼下,還是要將她憋悶已久的月事催出來才穩妥。   所以知晚略略想了想,便提筆寫下藥方子遞給了楊小姐。   然後,她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叮囑了楊小姐用藥的事項,以及以後在何處尋她之後,便先行離開了。   畢竟與人交往講究個由淺入深,此時她與楊慧紅不熟,說些什麼都是交淺言深。   不過從這位楊家小姐的處境來看,楊家大夫人的處境真的很不妙。   那嶽家如今主事的是嶽德維的母親郭氏,一個妾侍出身的女子愣是生了足足四個子女,另外嶽魁的美妾還有六房,也是各自生下兒女。   而嶽魁雖然是楊家倒插門的女婿,可除了大房所生的孩子外,其他妾侍所出都隨了他的嶽姓,頗有鳩佔鵲巢的勢頭。   知晚久在京城,熟諳高門大戶府宅裡的陰暗一面。她知道楊家如今已經被易了主,凋零得不成樣子,可是還是想來試一試,看看楊氏母女究竟是何心性之人。   她跟表哥曾經商議過,貢縣今年的鹽價雖然平復下來,可終非長久之計。嶽魁巧用楊氏女婿的名頭,仗著先帝爺的聖旨,順理成章地把持著貢縣的鹽業。   一旦他識破了表哥移花接木的海鹽把戲,明年的鹽價還是會有大的起伏。   而貢縣的毒瘤也沒法挖除乾淨!   而現在,知晚能做的不多,也只有寄希望於那個脾氣乖戾的楊家小姐了。   剩下的日子裡,知晚與成天復便是全身心的放鬆遊玩,白日策馬奔騰在齊陽的碧草藍天下,驅趕著一群群如雲的白羊。   在成天復看來,從京城裡出來的晚晚,完全放下了假扮盛家香橋的重擔。   她原本就應該是在藍天草地下,這樣暢快大笑的女子。   當她抱著雪白的羊羔,微微低頭將臉兒貼在羊羔細軟的毛兒上時,微微垂下彎長的睫毛,美得便如一副畫境一般……   成天復看著那笑得明麗的少女,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將披風圍在了她的身上,低低道:「這裡風大,這般貪玩,要是著涼,可就要忌口不能吃葷了。」   知晚連忙緊了緊披風,川中各地的名吃都各有千秋,到哪裡少吃一頓都不行。她的手在披風裡鼓搗了一會,摸出了一顆扁扁的乳酪羊奶糖,遞到了成天復的嘴邊。   成天復看著她,慢慢咬住了糖,一不小心,還親了她的指尖一下。   知晚的臉紅了一下,看著他巧笑嫣然,臉頰若泛紅的桃花,這是任何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都不能忍的,他忍不住低下頭,可是卻被知晚推開了:「成大人,你越來越不像話,那邊的山丘還有人在放牧呢!」   說著,知晚趕緊站了起來,紅著臉責怪表哥孟浪,然後拉著他開始採集草原山丘上的蒲公英。   這些日子來,有時候二人對弈獨處時,也有情不自禁,貼臉相擁的時刻。不過表哥每次都會努力克制,很有分寸地及時停下。   畢竟他們還沒有成親,成天復覺得自己努努力,還能忍到成親的那一日。   雖然這種兩情相悅卻不可暢意而為,對於年輕的郎君來說堪比煉獄火烤,但是成天復可不希望晚晚大著肚子回去,被母親誤會斥責她為人不檢點,是以最近夜裡那一口涼水井,頗為費水。   女色媚人,男色也是秀色可餐得很,知晚覺得自己在表哥年少美色的誘惑下,做人的底線一直不斷下移。   不過她倒是很感激成天復能夠拿捏分寸,沒有越雷池半步。   祖母那一封信,如同扔進世外桃源的炸雷,總算讓知晚略有清醒,她與表哥的貢縣一場,終究是成空的鏡花水月。   待表哥回去之後,她也無顏去見盛家的祖母和姑母,依著祖母秉正的為人,只要成天復稍微說出他倆已經逾越了正常表兄妹的防線,祖母是一定會讓表哥負起責任,迎娶了她的。   但是姑母……是一定會鬧的。   知晚從來不怕奸人構陷的麻煩,可是從小對親情的渴望,讓她尤為珍視盛家人對她的看法。   如今是自己動搖了心智,與表哥暗結私情,可是這段錯誤,只在川中生,川中止,是絕對不能入京城的。   所以這般想定了之後,她默默決定,大約陪他度過這段人生艱難之後,她還是會依著計劃,離開盛家,帶著舅舅一家遠走高飛的。   有了這個打算,她倒是分外珍惜眼下與成天復相處的機會,在離開盛家以後,她也不知還會不會遇到像成天復這樣讓她心動不止的男人。   唯有希望表哥能夠順利完成貢縣的鹽務整頓,大展宏圖。   畢竟像表哥這樣的男子都心中有著抱負前程的,只希望他以後能夠被委以重用,這樣自己的離開也不會佔據他太多的心神……   成天復原本是拉著她在採集草原上的蒲公英,她說要收集一些泡水喝,誰知走著走著,她突然走神,面帶淡淡的憂傷,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心裡一緊,突然站定,拉著她道:「待過年時,我們回去便成親。」   知晚剛剛回神,不知成天復怎麼又提起這事來,不由得一愣,有些哭笑不得道:「表哥,你每隔幾日便提……時間還早呢,到時候再說吧。」   成天復嘴角抿了抿,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進寶一路氣喘地跑了過來,跟知晚說道:「小……小姐,那位楊家小姐來尋您來了!」   原來那位楊小姐回去後,隔了一日,才去了藥房,先拿藥方子給藥鋪的坐堂郎中看,確定裡面沒有相衝的虎狼之藥之後,便試著抓了一副,煎煮成汁水之後,連飲了三日,便終於來了癸水。   一時間,久壓心頭的陰霾都像揮散開了一般,通體都舒暢了。   楊慧紅覺得那個姑娘有兩把刷子,便尋思著將她找來,給自己的母親看看。   結果到了知晚所說的住所時,她恰好跟表哥出去了。   留守的進寶知道小姐一直在等著這位楊慧紅姑娘,連忙留住了她,親自爬到後山去尋人。   知晚聽說楊慧紅來了,心裡一喜。畢竟是女眷來訪,成天復不好露面,所以知晚只一人回來接待這位楊小姐。   楊慧紅這次倒是有了些許的禮節,謝過了錢小姐給開的方子後,便試探地說了說自己母親的病情。   知晚聽著楊慧紅的描述,心裡一沉,覺得她母親的病症竟然跟太子爺當初的病症相類,都是異毒象尾草之症。   她聽到一半時,便急急打斷,告訴楊慧紅事不宜遲,趕緊領她去楊家的老宅子替她母親瞧病。   成天復一直坐在隔壁的房間等信,聽到了知晚的猜測後,立刻派人偷偷圍住了楊家老宅子——楊夫人真是被人下毒的話,那麼楊宅裡一定會有奸人的耳目監視這楊氏母女。   果不其然,就在楊慧紅領著知晚進去不久,就有一個小廝牽著馬兒偷偷跑了出來,還沒跑多遠,就被成天復的屬下一個飛撲上去,一把將他給拉拽下馬了。   被按住扇了幾個嘴巴之後,那小廝立刻吐著血水和落牙哭喪臉道:「是嶽老爺命這邊的管事,宅子這邊有風吹草動,就要向嶽府那邊通信。」   成天復聽了這話,便舉步朝著楊家大門走去,果然看見那管事的在裡門橫攔著知晚她們,不讓她進夫人的院子。   「小姐,您這是聽了什麼江湖騙子的話,便尋了這麼個丫頭片子來給夫人看病?最近夫人咳血,最怕受風寒,您這麼領人進去,若是出了事情,該如何跟老爺交待?」   那管事的橫眉立目,看上去倒是比楊慧紅更像主子。   楊慧紅似乎受這個半主子的奴才轄治慣了,雖然一臉怒色,可還是忍氣吞聲地要說服管事放行。   就在這時,成天復已經大踏步走來,飛起一腳,就將那管事踹到了一邊的牆上。   楊慧紅嚇了一跳,正要瞪眼問他是何人時,卻被來者的英俊外表震懾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問話的音量都不自覺降下了幾個調子:「這位公子……是何人,怎麼能無故打人?」   第91章   成天復抱拳道:「在下乃錢小姐的表哥,聽聞錢小姐說起楊小姐的母親似乎有中毒之症,所以便疑心貴宅有賊人,正好遇到這個小廝牽馬從後門而出,便捉來問,他說是管事的指使,要找人攔著,不讓人給夫人瞧病。」   成天復的心眼子不遜於他的表妹,若是此時說出是嶽魁指使,恐怕惹了身為女兒的楊慧紅的反感。   現在只說是管事作梗,才能讓楊慧紅擔憂母親的病情。   其實他多慮了,這位楊小姐直愣愣地看著他的俊顏,就覺得這個年輕人長得這麼好看,必定一身正氣,絕對不是什麼奸佞之輩!   她就這般信了他的話,拎起裙擺,狠狠踹了那被抓的小廝之後,連忙一把拉住了知晚的手腕,引著她去了母親的房間。   成天復跟在後面,可是不便入女眷內房,只在外面守著。   知晚看著形容枯槁的楊氏已經渾渾噩噩,頭不能抬的樣子,也顧不得自我介紹,立刻過去搭脈。   這一品脈,自己的猜測果然不假,楊氏確實身中象尾草之毒,而且已經毒入骨髓,比太子當時的情況嚴重得多。   她連忙施針,同時寫下藥方子命人去煎煮。   要解香尾草之毒,所需要的藥材不但繁複而且十分不易獲得,當年太子解毒,也是一邊克製毒素蔓延,一邊海內海外的收羅,才算配出一副方子。   現在知晚就算知道解毒的方子,一時也湊不齊,只是逼出些毒素,同時嘗試減緩毒素蔓延。   待銀針落下,又一碗湯藥下去後,一直昏迷不醒的楊氏突然劇烈咳嗽,待咳出濃黑的血水之後,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已經幾日不見母親清醒的楊慧紅看了,喜極而泣,哭著跪伏在床邊叫著娘親。   知晚慢慢收針之後,看著針尖上的黑血,也是半響不語。   如此毒素已深入骨髓,就算尋來了神藥也是枉然。楊氏中毒的年頭太久,又一直沒有妥善控毒,若是死了,也只會讓人以為她得了癆病,乃是油盡燈枯而死。   嶽魁佔妻族家產,煞費苦心,又不想被鄉裡、楊家、鹽行非議,更不想露出馬腳,才尋來這奇毒,要害死結髮妻子。   可是讓人意外的是,當知晚說出楊氏乃中了奇毒時,那楊氏不同於滿面驚惶的女兒,竟然毫無意外之色,仿佛一早便猜到了一般。   她緩緩開口道:「當年我父親身子康健,可是突然就體弱無力,漸漸衰竭,與我現在的病症一模一樣。人都道我這病,乃父女相承,並不奇怪。可是我心裡一直覺得這病來得蹊蹺,如今錢姑娘解了我心底的疑惑,總算是死得明白……只是可憐我父親,只因為我當初選錯了夫婿,便連累他老人家早早撒手人寰……」   說到這裡,她悲從中來,忍不住落淚:「最近他一直逼迫我在楊家祖祠認下嶽德維作繼子,承嗣楊家的香火,想來也是覺得我快死了,他要巧立名頭,繼續霸佔著我楊家的鹽井。」   知晚連忙替楊夫人擦拭眼淚,輕聲道:「夫人,您剛剛排了些毒,不可大喜大悲,要心態平和些。」   楊夫人微微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自己的女兒。她雖然現在變得有些肥胖,可是眉眼依稀可辨,原本是個清秀的姑娘。   楊家已經無後,若是她嫁人的話,一定是要招女婿入贅。   嶽魁自然不願有人重複他謀奪楊家家產的路子,乾脆不嫁女兒,楊慧紅生生被她那個狼心狗肺的老子給拖成老姑娘,楊慧紅幾次定親不順,居然被他做個做父親的編排出命硬的名頭,絕了她的議親之路!   一步錯,步步錯,她當初就是被嶽魁的花言巧語所騙,總覺得他入贅楊家折損了男兒自尊,所以總是對他心有補償,竟然糊裡糊塗地答應了他納妾的要求,又引了母狼入窩。   當初她的嫡子被嶽魁的妾侍所害,掉入池塘淹死,讓她孤苦無依。那時嶽魁的偏幫就讓她徹底寒了心腸。   可那時父親不在,嶽魁已經掌握了楊家,她幾次鬧到楊家族長那裡,也是無功而返,被人稀裡糊塗地勸了回來。   得虧著他需要楊家女婿這塊金字招牌,所以她才僥倖活到現在。   可是嶽魁現在已經根基深厚,也不需要她作招牌了,待完成了嶽德維入楊家的儀式後,便要對她趕盡殺絕了吧。   她雖然從夢裡醒來,可是醒來卻發現,自己還在更無望的噩夢裡……   現在她的身子已然是這樣,她也看開了生死。可是她死之後,女兒又會怎麼樣,實在不敢想,難道就此被他父親關在老宅子裡,老死一生嗎?   想到這,眼淚又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知晚看著這情形,知道這個楊氏心裡明鏡一般,只是她引狼入室,嶽魁如今在貢縣一手遮天,這孤苦母女也無力回天。   於是她輕聲說道:「楊小姐方才見過了我的表哥,他姓成,乃是貢縣的新任知縣……」   楊慧紅聽了之後,立刻站起來道:「若是這樣甚好,那管事的下毒謀害我母親,還請成知縣代為做主,拿了這殺人兇手!」   不等知晚開口,楊氏便緩緩道:「這個管事是一年前才來到老宅子的,可是我中毒卻不止二年。只怕他是兇手派到此處監工的,拿他治罪,全無用處。」   楊慧紅聽得一愣,想到這院子裡的人都是父親派來的後,忍不住顫抖著嘴唇道:「難道……母親你是說,是爹爹他……」   楊氏閉上眼,拼命忍著怒氣道:「不必叫他爹爹,他就是個披著人皮的豺狼!為了謀奪我楊家的鹽井祖業,無所不用其極!任著歹毒的姨娘在宅院裡興風作浪,害死了你那才五歲的哥哥。若不是你是女孩,只怕也難以平安長大。我幾次提出要給你招贅成親,可他總是百般藉口阻攔。自己倒是拼命納妾。後來他漸漸穩住了腳跟,也用不到我楊家的名頭了,便開始給我下毒。楊家的其他族親如今也仰仗著他的鼻息過活,壓根不會來替我們母女撐腰做主。只怕我死了之後,楊家的鹽井便要徹底姓嶽了!」   楊慧紅以前也知父母不和,不過母親便是油紙封住了嘴一般,從來不會在她面前說半句爹爹的不是。   她雖然恨嫁,埋怨過爹爹,可是就像爹爹所說,她的八字太硬,幾次議親,對方不是酒醉落水而死,就是突然悔婚不願入贅。   若是再招女婿,也是害人。   幾次之後,她也心灰意冷,唯有埋怨自己的時運不好,再加上母親突然開始生病,她便歇了嫁人的心思,只想著好好侍奉母親。   可是如今,母親終於張嘴說出了家中的隱情。   平日看上去待她還好的父親,原來竟是對她母女包藏這般禍心……   一時間,她實在難以接受,只能流著眼淚道:「母親,您是病糊塗了嗎?怎麼突然冒出這麼荒唐的話來?」   楊氏伸手拉住了女兒,悲聲道:「我心裡一直都知道,也不敢對你說半句,我們身邊都是你爹爹的人,他又是那般的虎狼心腸,若是知道我洞悉了他的盤算,只怕立刻就要對我們母女動手。如今我已經時日不多,總要為你打算,幸好遇到了成知縣,唯有懇請知縣大人和錢姑娘替我想想法子,送紅兒遠遠地離開貢縣。我自己還有些私產,可以變賣作錢,一部分給紅兒以後過活,另一半當作酬謝,贈與大人……」   可憐天下為母之心,楊氏雖然知道自己遭人暗算,可是滿心想的並不是如何伸冤報仇,而是一心要為自己的女兒尋找出路。   楊慧紅聽得心裡酸楚極了,抱住母親瘦削的腰肢,埋在她的懷裡嗚咽痛哭。   知晚最看不得母女生死別離的場景,忍不住也眼圈一紅,悄然落淚。   不過現在並不是感同身受之時,她吸了吸鼻子,柔聲道:「楊夫人,我就不說些寬慰人的話了,您所中之毒的確很深,難以根除,可是我配了湯藥,只要您按時服用的話,依然有月餘與女兒相處的時光。您要知道,她一個女孩家,若孤身一人流落外地,就算有些錢財也難保一世太平。您若真想為她打算,不如放手一搏,為楊家枉死的親人爭一份天地公道,也給自己的女兒鋪就一條錦繡的前程。」   楊氏聽到這,不由得苦笑連連:「放手一搏?若是能夠,我早就這麼做了,可是嶽魁他實在是在貢縣一手遮天,我們孤兒寡母如何能與他鬥?」   知晚微微一笑:「他之所以能飛揚跋扈,一手遮天,憑藉的無非是從楊家繼承來的鹽井和先帝爺賜下的允許開採鹽井的特權。可是這一份榮耀並非給他嶽魁,是你們楊家的基業。只要他不再是楊家的贅婿,這貢縣的鹽井,與他何幹?」   此話一出,楊夫人和小姐慧紅的臉色皆為之一變。   不過楊夫人又是無奈的苦笑。   「錢小姐,您想得太簡單了。若是能與他和離,我一早就這麼做了,如今楊家族裡,硬氣的都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都是沒有骨頭的軟貨。我當初也動過和離的念頭,結果就是送回楊家老宅子軟禁,等到他姓嶽的徹底把控了鹽行,再不需要我楊家的招牌時,我便被下了毒等死……不,在嶽魁那畜生的眼裡,我已經跟死了無異。」   知晚沉著說道:「楊家老爺子不在,你便也沒有掌事的長輩,你這把年歲,雖然兒子不在,可也是生育過,有女兒之人,大西律法,你乃招贅,若是與夫婿過得不和睦,趕走贅婿合理合法,誰都幹涉不得!也不必親族做主,甚至都不必爭搶孩子家產的歸處,只需要他淨身出戶。現如今我表哥願意為你撐腰,只是問夫人舍不捨得這一門姻緣?」   楊夫人憤憤往地上吐了一口:「他這等狼心狗肺的男人,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憐惜,我對他有什麼捨不得的,只是他這尊瘟神,恐怕送都送不出去,我……要如何休了他?」   知晚柔聲而堅毅地說道:「請楊夫人放心,只要你下定決定與嶽魁一刀兩斷,我表哥成大人定當竭力為你們母女保駕護航!楊夫人若是想為自己的女兒著想,永絕後患的話,可能要捨得一樣重要的東西……」   楊夫人抬頭望她,心裡一時不明白這個錢小姐究竟要她捨棄哪一樣……不過楊夫人知道,這個像菩薩一般的小姑娘,如今是她女兒唯一的希望,將死之人,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為了女兒,就算上刀山下油鍋她也願意!   再說那嶽魁,派人跟緊了吳氏父子,準備要查清那細海鹽的出處。可是前去跟蹤的人,走了幾個來回都沒有查出什麼蛛絲馬跡,只覺得吳氏父子是領著夥計出去遊山玩水,外加招兵買馬了,在沿江地區又招了不少年輕的後生入夥。   可是壓根看不到他們運送海鹽的跡象。當這些情況被一五一十地被呈報上來後,嶽魁來回踱步,突然腦子裡似乎靈光一閃,立刻吩咐人再去探探成府隔壁的小院子。   算起來,那個錢娘子一直嚷嚷著要開的繡坊也支起攤子很久了,怎麼一直不見有成品繡樣子出來呢?   聽說最近常冒煙的煙囪也滅了火,那院子似乎許久沒有進人了。   那人輾轉打聽,甚至夜裡架梯子爬牆去看,雖然怕被狗咬沒敢下去,可是還是看到了那繡坊院子裡的情形——滿地的爐灶,像是軍營行軍造飯一般,而且到處都是跟鹽場相仿的器具,還有漏鬥銅盤與竹管相接,似乎層層過濾了什麼似的。   而那桌面和盆底,依稀可見白花花的鹽粒子。   當那人下了梯子,一溜煙爬回來給嶽魁送信之後,一旁的二爺嶽德維只見自己的父親兩眼發直,越瞪越大,頭穴的青筋都爆裂起來了,最後惡狠狠地嘶吼道:「成家的狗雜碎!竟然敢用這種戲碼糊弄我!」   嶽德維還沒鬧清楚是什麼回事,嶽魁便道:「去,去派人去那縣衙的庫房裡查看,看看那堆積在那的海鹽都是些個什麼!」   嶽魁在衙門裡有的是耳目,只是以前那些放鹽的庫房都是被成天復從京城帶來的人看守,近身不得。   而現在那庫房幾乎無人看守,等進去之後,起初打開的幾個袋子都是海鹽,可再往裡劃開袋子時,流淌而出的全是白沙子了。   這麼一算,號稱三十車的海鹽,其實不過是五袋子而已。   這次不光是嶽魁,嶽德維聽了也氣得渾身發抖。   這次因為鹽井降價,造成的損失幾乎大半都是他嶽家一力承擔的。原本他們自認倒黴,只要阻止江浙海鹽佔領鹽市,便也認了。   原來成狗官玩的是「空城計」!坑死了他們嶽家!   這真是氣炸了嶽家父子的心肺。但是定價會剛剛召開,他們又為了井鹽降價,主動交出了之前藏匿的大批私鹽,數量充足,壓根不好炒高價格。   就算他們發現了海鹽作假,朝令夕改再改鹽價也是不可能了。   不過這姓成的如此矇騙鹽行,利用官權敲詐鹽市的罪責是逃不掉了!   他們這就要領著鹽行的人去找成天復興師問罪!   可是成天復帶著他那個貌美攪家不知去哪裡遊玩去了,這鹽行的人帶著人在縣衙門前鬧事,足足堵門堵了五日,那成知縣才悠哉從外縣回來。   嶽魁現在對這成天復忌憚頗深。   當聽聞他曾經帶人去了齊陽附近時,頓時心裡一翻,連忙派人去老宅子探看。   那些人去的時候,發現老宅子已經人去樓空,楊家母女都不見了蹤跡,除了看門耳聾的老僕之外,再無別人,問那老僕也是一問三不知。   嶽魁急得都滿地打轉了,他現在滿心後悔的就是沒早點弄死他的結髮妻子!   不過他那個黃臉婆楊惜已經毒入骨髓,現在完全跟活死人一般,口不能言。這個成天復,究竟要帶著他的妻女做什麼?   嶽魁再不敢輕敵,不管這成天復又在作什麼鬼打算,他都不打算讓他再繼續興風作浪下去了。   不過這麼冒然去鬧,也沒有什麼意思,嶽魁直接代表鹽行寫了訴狀告到了錦城知府那裡,恰逢朝中派了巡察官考察川中官員政績,也到了錦城。   於是謝知府特意將御史左大人也請來了貢縣,正好實地考察一下這位新任成知縣的官聲如何。   嶽魁知道,巡察官能定地方官員的生死,若是有錯漏被上峰知道,一個小小的知縣,甚至可以不必知會陛下,就地免職。   這個機會,他當然要好好把握。   當兩位大人的轎子在縣衙門前落下的時候,恰好鹽行的人在縣衙門前哄鬧。   朱紅色的官衙大門已經被糞水和臭雞蛋糊滿了大門。   御史左大人一下轎子,就聞到了刺鼻的腐臭味,不僅皺眉用巾帕捂鼻。   而嶽魁則率領著鹽行的眾多魁首和鹽幫的手下們跪在轎子前,聲淚俱下地控訴著這位新任的成知縣是如何「移花接木」矇騙鹽行,讓他們以為井鹽的地位不保,被迫賠錢降價的。   這一個個聲淚俱下的「百姓」,外加縣衙倉庫裡成堆的白沙子都是明證!   謝知府在一旁聽得搖頭嘆氣,時不時餵話:「左大人,您也聽到了吧?這位成大人真是年少不知深淺,下官也是勸他多次,要體恤民情,可他壓根不聽……聽說前些日子,幾個江湖鏢師走路有些橫衝直撞,他竟然一言不合,便拔刀將那人的腦袋給砍下來了……到底是曾經的驃騎將軍,真是出手狠厲,叫人生畏啊!」   左大人聽得眉頭緊皺,冷哼一聲問道:「此話當真?成天復居然敢當街行兇?」   謝知府一副痛惜下屬走了彎路的樣子,嘆氣道:「若不是他為人太過豪橫,這些百姓們又怎麼會如此激憤來砸縣衙的大門?大人,這些都是民聲啊,還請大人秉公處置,將貢縣百姓這些啼飢號寒的聲音如實請奏陛下,以解貢縣百姓的疾苦!」   左大人一臉正色道:「這是自然,陛下委派本官下來,就是要巡察地方官員的政績。貢縣井鹽關乎天下,豈可任人兒戲,動搖國之根本?」   說完這話,那些「百姓」們總算讓開一條路,讓二位大人入公堂為鹽行主持公道。   兩位大人捂著鼻子等人用水將地面勉強衝刷乾淨了些後,這才舉步踏入。   待坐定之後,左大人問:「成知縣現在何處?」   一旁跟嶽家通氣的差役立刻道:「成知縣這幾日都是帶著他妾侍外出遊玩,剛剛回到縣裡,應該貪睡還沒起呢吧!」   嶽魁和謝知府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眼裡帶了幾分愜意。   他們倒要看看一個枉顧民聲,好色之徒,怎麼能過得了以廉潔秉正聞名的左大人這一關卡。   眼看著左大人的臉色愈發難看,謝知府尤嫌不夠一般,火上澆油道:「成大人到底是年輕,這寵愛妾侍貪玩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可惜左大人卻不認同地冷哼一聲。   就在這時,有人回稟道:「成大人方才忙於公務,才回衙署,要謁見二位大人」   左大人沉著臉道:「請吧,本官倒想親耳聽聽,他這一方父母官到底是在忙著什麼?」   不一會,一身官服的成天復器宇軒昂,面色沉靜,大步流星走了進來,向二位大人施禮。   謝知府如今看到成天復牙根直痒痒。   今年的鹽價定得太低,他能收到的回扣也幾乎全無,他恨不得立刻拔掉眼中釘,肉中刺。   於是謝大人立刻迫不及待先發制人道:「成天復,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井鹽的定價會上睜眼說瞎話,說什麼你已經批到海鹽大貨,能直衝井鹽的鹽價。可是現在有人已經發現,你不過是在自家院子裡反覆提純了些海鹽,又用白沙冒充海鹽大貨,誤導鹽商,以致於他們開出了賠本的價錢,害得貢縣百姓傾家蕩產,妻離子散,你可知罪!」   成天復笑了,看了看湧入堂裡的「百姓」們,隨手指了其中一位道:「這位百姓,是金擔幫幫主,嶽會長的得力幹將,曾經替嶽會長以一兩銀子二畝地的的低價,強行收購了貢縣農民崔老三家的二十畝祖田,用來打井採鹽。結果這一口井,一年裡賺取的錢銀以成百上千兩為計,而原本還算殷實農家的崔老三一家,卻因為得到的銀子不夠再買新地,而被迫淪為佃農,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謝大人,這些跟我要公道的『百姓』們好歹將身上的綢緞衫子換一換啊,一個個都是吃得肚滿腸肥的樣子,也好意思自稱傾家蕩產?」   第92章   這一席話說得謝大人一時結舌,有些無言應對。   那些「百姓」聽了,互相看了一眼後,立刻激憤起來,一個個喊著:「黑心狗官,不管鹽商死活!」   反正堂上群情激奮的陣勢拉開了,就算成天復再狡辯也是無用!   左大人似乎不耐聒噪,吩咐堂下的衙役道:「來人,若有再亂喊攪鬧公堂者,就將他們轟攆出去!」   此話一出,公堂又恢復了安靜。   左大人對著成天復道:「成大人,為官者當有公正二字,且不說你當初的用意為何,你如今用了花招欺騙了鹽幫的鹽商,是抵賴不得的吧?」   成天復倒很爽快地認下:「那海鹽之事的確是我故布疑陣,不過貢縣有人故意炒高鹽價也是不爭的事實。謝大人也明知鹽價關乎天下安危,為何這麼多年來,卻任著貢縣鹽價水漲船高?而下官將鹽價打下來後,你又為何這般急切地替一群魚肉鄉裡,倉稟豐盈的富商們說話?」   「成天復!你這是在影射著什麼?我看這貢縣亂局就是從你來之後才有的!」   謝知府氣得肥肉亂顫,怒聲控訴。成天復掃了謝知府一眼,淡淡道:「二位大人來得不巧,本官還有一樁民事案子要審,還請兩位大人在旁落座,待本官審理完了這件案子,再聆聽大人的教誨也不遲。」   謝知府快要被成天復的囂張氣焰給氣昏頭了,現在明明說著鹽稅的案子,他又要搪塞弄出什麼別的案子來?   可是左大人卻點了點頭:「本官來之前的確未曾知會成大人,既然你有案子,便先由著你來審理,然後再談鹽稅之事……」   既然左大人發話了,謝知府縱然不願也只能陪著左大人在一旁坐下。   嶽魁立在下面心中不住冷笑。   成天復既然在御史大人面前痛快承認海鹽作假,便無從抵賴。   有什麼要緊的狗屁案子須得現在來審?   他分明就是想要拖延時間,這個黃毛小子也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太久!   可是他的冷笑在看到那個姓錢的小娘們和女兒楊慧紅一起攙扶著病容滿面的妻子步入廳堂時,頓時消減無蹤。   「夫人……你怎麼來了?」原本該癱躺在床上如同殭屍的髮妻楊惜,竟然能在別人的攙扶下緩步走來!   他心裡猛地吃驚之餘,朝著身邊一使眼色,兩個膀大腰圓的隨從便大步走過去,要將楊夫人「攙扶」出去。   可是沒等他們過來,就有成天復的屬下橫在前面,不讓他們近楊惜的身。   而楊夫人也顫顫巍巍地跪下開口道:「貢縣楊家嫡女楊惜叩見知縣大人。」   成天復道:「你便是當年蒙先皇褒獎賜下鹽井開採權的楊家後人?」   楊夫人點頭稱是,隨即被成天復賜座:「夫人體弱,請坐下說話。」   成天復又問:「不知夫人此來有何冤情要講?」   楊夫人咳嗽了兩聲後,對成天復說道:「我來是為了一樁家事,還請大人代為民女做主……民女要與我的入贅丈夫嶽魁和離,請大人做個見證……」   此話一出,滿堂之人皆為之色變。   在貢縣人心裡,幾乎都忘了這擺設一般的楊夫人,只有前些日子嶽魁提起要將老二過繼到大夫人的名下時,那些鹽行的人才依稀想起貢縣的鹽井姓楊,而不是姓嶽。   為了嶽家以後能名正言順接手楊家的鹽井,總要走一走形式,聽說楊夫人快病死了,認個兒子正好衝喜,也免得死了後,沒有捧靈哭喪的孝子。   可是現在久病不起,隱形人般的楊夫人突然出現在了公堂之上,而且開口就要跟嶽魁和離,對貢縣的鹽商無異于晴天霹靂。   嶽魁一臉驚怒,衝著女兒楊慧紅道:「你母親已經病糊塗了,你怎麼將她帶出來了?還不快些帶你母親回去將養!」   有人去齊陽老宅將楊家母女帶出,他直覺有人要拿這母女做文章,來意不善,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黃臉婆子居然親自上縣衙提出和離!   要不是為了楊家這塊招牌,他老早就弄死了這老娘們了!哪裡輪得到她來公堂上給他丟人現眼!   一時間他心裡輪轉的歹毒念頭可多了去了。現在唯有藉口她病得痴傻了,趕緊將她弄回老宅子再說。   可是因為差役的阻攔,他卻不能近身,只能瞪眼申斥女兒。   雖然父親略略偏心,不甚關心她們母女,楊慧紅原本在心裡依然是很敬畏父親的。可是自從知道了母親生病的真相,還有自己所謂『命硬』的真正原因,所有的敬愛都化成了恨。   所以聽嶽魁吼她,她也是狠狠瞪了回去。   老夫人楊惜看向了她那個狼心狗肺的丈夫,虛弱但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道:「你給我灌下的是奇毒象尾草,損害的是我的身子,又不是腦子,我清楚得很,我就是要跟你這個入贅楊家,霸佔楊家祖業,卻任著妾侍謀害嫡子的負心漢和離!不,不是和離,是我已經寫好了休書,讓你帶著你的那些妾侍和狼崽子們滾出我楊家的宅院!我跟你嶽魁一刀兩斷!」   嶽魁的眼皮直跳,有些詫異自己苦心求來的奇毒居然被她發覺,只欲蓋彌彰,聲嘶力竭道:「夫人!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楊惜滿面恨意地看著嶽魁,而楊慧紅則手捧著由母親口述,她親筆寫下的訴狀和休書呈遞給了成天復。   成天復看完之後,又遞給了一旁的左大人和謝知府,然後道:「楊夫人,你的狀紙裡說嶽魁為了謀奪你家產,下毒害你,可有證據?」   楊惜緩緩道:「在我日常所吃的飯食裡,皆有慢性奇毒象尾草,照顧我日常起居的僕人皆是嶽魁派來的,而我自己娘家的老僕已經被嶽魁全都發賣光了。這下毒之人究竟是不是嶽魁,還需大人明察,為民女伸冤做主!」   嶽魁也急了,連忙衝著謝知府和左大人喊道:「老夫真是冤枉!夫人一直久病不治,臥床不起,老夫一直派人盡心照顧,至於那些妾侍,不也是夫人你當初同意,我才納娶的嗎?再說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嗎?」   一旁的柳知晚聽了他的狡辯,倒是笑了:「嶽會長,你以為你用的是奇毒象尾草,便可以瞞過一般郎中的眼睛,可以自然而然的殺妻奪產了?豈不知這毒早就有人用來害人,也被人識破過。至於你說的夫人同意納妾,簡直是荒唐的怪論,試問天下贅婿,有誰入了妻家的大門,便可堂而皇之的鳩佔鵲巢,用妻族錢財納妾入門的?就是夫人同意,你也應該沒臉這般來做!而且你的妾侍可不止一人,足可證明你是見色忘義之徒!」   左大人這時也開口說話了:「既然是贅婿,頂立妻子的門戶,自然不好納妾。此雖然不是國法,卻是約定俗成的常理。這殺妻之罪另當別審,不過單是這位嶽先生帶著妾侍兒孫在城中安住,而嫡妻嫡女卻被送往鄉下舊宅就很不像話,楊夫人以此要與嶽先生和離,應當應分,此乃家事,呈報官家無非是做個公證,由成大人處置就是了。」   此話一出,再次滿堂人色變,尤其是嶽魁和謝知府。   因為就在這個左大人來之前,京城田家曾經給他們私下通氣過,說這位左大人當年的恩科由田國舅主考,算得上是國舅田賢鐘的門生。   這次陛下委派他前來時,田賢鍾曾經私下宴請過他,酒過三巡,暗示他應該如何行事,定要坐實了成天復荼毒貢縣百姓的罪名。   當時左大人是滿口應承,表示一定會替國舅爺徹底解決貢縣之患。   可是誰想到這位左大人在貢縣的椅子都沒坐熱呢,就迫不及待地要拍板定下嶽魁和楊惜和離的事情。   左大人該不會是傻子吧?他難道不知,若是嶽魁跟楊家女和離,便沒法再名正言順地掌控楊家的鹽井了!   嶽魁可是田家在貢縣的根基啊!   所以謝知府忙不迭打斷了左大人的話:「左大人,嶽會長在本地德高望重,若不是有他,貢縣的鹽業也不會如此興旺。田國舅當年來貢縣替陛下巡查時,也是對嶽會長讚不絕口啊!這等夫妻之事,都是勸和不勸離,我們又怎好代管人家的家事,這些還是交給楊家的族人們處置吧……」   他這話一說完,堂上的其他人也紛紛下跪,都說嶽會長乃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好人,如何能貿然準了楊氏一時激憤之詞,讓嶽會長家破人亡?   其中有幾個還是楊家的族人,衝著楊惜張嘴便是「大侄女,你莫要犯糊塗,如此家醜豈可外揚」一類的偏幫混帳話。   知晚感覺道楊夫人的情緒波動,連忙揉捏著她的手穴低聲道:「夫人千萬不要動怒,我表哥一早便說了會有這些情況發生,我們見招拆招便是,有時跟豬油蒙心的畜類,是說不通人語的。不過……表哥說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夫人您當早作決斷,不然就算我們有心,也幫不了你們……」   楊惜被她揉捏著手穴,頓時覺得血脈暢通了許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看這個靈秀的小姑娘。   這姑娘昨晚跟女兒一起陪了她一晚上,與她演習了今日堂上可能發生的事和如何應對。   如今看來,這姑娘昨日預測的全都應驗了。   若不是有一個英明果敢的縣令在此,她和女兒真是在貢縣求告無門,只能含冤老死在那楊家老宅子裡。   既然如此,她不得不按小姑娘昨天最後的建言去做了。   她說得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先皇對楊家的恩賞太重,非一般福澤之人能夠受用。如今竟然如詛咒一般,凋零了楊家,最後更要活活纏死她們母女兩個了!   想到這,楊惜深吸一口氣,在知晚的攙扶下,又重新跪下來,高聲道:「民女此來,除了休夫,還要歸還楊家的鹽井開採權和御賜之物……」   此話一出,嶽魁哈哈大笑後,陰氣沉沉道:「你病了多年,貢縣的鹽務都是靠我一人獨力支撐,你雖然定了楊家的名頭,可也不能替貢縣上千靠鹽為生的百姓做主!代表鹽井開採權的御賜之物在我的宅中供奉,你空口白牙說要歸還,就是病婦瘋話!誰要敢當真,貢縣的百姓就敢掀了縣衙的房蓋子!」   楊惜冷冷一笑,突然慢慢從懷裡突然掏出一個油布袋子,從裡面拿出了一把小玉鏟子,高高舉到頭頂道:「成大人,我楊家當年承襲了皇恩,福澤楊家數代。先帝當年御賜楊家玉鏟一把,可以開採貢縣鹽井。但是再厚的恩澤也總有定數,當年先帝曾言,若是楊家人覺得財富夠了的那一日,可送回玉鏟,朝廷便收回鹽井的開採之權。今日我乃楊家唯一嫡系,代表楊家送回玉鏟,還請成大人代為轉交給陛下!」   這時嶽魁的眼睛慢慢睜得老大!嶽家的二爺嶽德維率先蹦起老高,高聲喝道:「不可能,那是假的!御賜的玉鏟明明在我父親的手裡!」   這是陛下御賜之物,就在他嶽家的大宅子裡,這個病婆子怎麼會拿出個一樣的?   楊惜冷笑道:「嶽魁拿著的那個,是供奉在貢縣楊家的祭堂上的,當初貢縣地界多賊寇,楊家宅子也差點被盜。我父親擔憂御賜的玉鏟會有被人盜走,便只仿了樣子擺在那裡。而真正的玉鏟被父親移到了楊家的老宅院的佛堂裡,用金泥封印日日受香火供奉。若不是父親彌留之際,偷偷說與我聽,我也一直不知。」   事關重大,不能聽她一面之詞,嶽德維急急命人取來他家的那一把,左大人起身驗看著那兩把玉鏟。   在楊惜拿出的那一把上有先皇的拓字,而嶽魁拿的那一把,卻什麼都沒有,孰真孰假,一看便知。   嶽魁抖著鬍鬚,立刻指著楊慧紅低吼:「你們楊家居然敢偽造先帝聖物,真是罪該萬死!」   可是楊惜卻冷笑道:「天下玉鏟千萬,我父親不過又制了一把,樣子不一樣,他老人家也從未曾說過供在祭堂裡的是陛下所賜之物。往年祭拜陛下,叩謝隆恩,父親也是帶我們回到楊家老宅,對著先皇掛在佛堂的題匾叩拜!御賜之物就在畫像的後面。倒是你,在我父親死了之後,每每都是對著假玉鏟三叩九拜,犯下欺君之罪的人是你!」   嶽魁的後背都冒起了冷汗。   他這時才回憶起死去的嶽父,果然就如楊惜所說的樣子,嶽父大人每次祭拜先帝可都是回祖宅的……而自己祭拜那假物的時候,乃是全家祭拜先祖,順道而為之罷了……   只是後來,他懶得再回楊家祖宅,便將先帝的畫像移到了貢縣的楊家大宅子裡,與這假玉鏟一起受拜!   由此可見,楊家父女始終是對自己留了一手,居然將這樣的大事隱而不宣。   可是現在,他壓根來不及羞惱,只能聲嘶力竭地喊道:「如今楊家是我當家做主,你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資格送回先帝賜物?」   說著,他便飛撲過去,妄圖搶下那把玉鏟,他身後的隨從也一擁而上,想要攔住楊惜。   成天復這些天仔細過的官差,立刻上前將那些人死死用刀槍抵住,按在了地上。   而成天復則大步來到了楊惜近前,跪下接過了她呈遞的玉鏟,朗聲說道:「先帝聖物,當年贈與楊家人,歸還也理當是楊家人。當今陛下憂患國庫空虛甚久,而貢縣鹽稅虧空一年重似一年,如今楊夫人顧全大局,肯歸還先帝恩賜,下官謹代表天下百姓蒼生,謝過楊夫人的高節大義!」   說著,他便接過了那一把玉鏟,然後轉頭對一旁的兩位大人道:「今日我代陛下收回貢縣三十八口鹽井,還請二位大人做個見證。楊夫人寧可捨棄先帝恩賜,也要跟忘恩負義的贅婿嶽魁一刀兩斷,其心之堅不容辯駁。她乃招婿,無需和離,今日寫下休夫的休書一封,從此便跟嶽魁再無干係!」   說著,他轉身回到堂上,放置好聖物,便拿起官印,在楊惜的休書之上落印為證!   楊夫人與他一刀兩斷,並送還了先皇賜下的玉鏟,就此一朝,嶽魁跟貢縣的鹽井再無半分關係,徹底斷了嶽魁在貢縣為惡的根本。   嶽魁眼看著這般,心知今日若不阻攔下此事,嶽家的潑天富貴便要就此中斷。他當年委曲求全入贅楊家,苦心經營半世,豈肯讓如山的富貴從自己的指縫間滑走?   想到這,他的殺心頓起,朝著身邊的二兒子一遞眼神。   嶽德維心領神會,從裡懷掏出一隻竹哨使勁吹了起來,不多時從衙門外湧入一大批手持刀槍之人。   這些人都是跟嶽家通氣的綠林匪徒,平日裡佔山霸路,橫行鄉裡。   因為一直得了嶽家的資助,所以有時還會劫持官鹽,再轉入嶽家的私庫,變成私鹽轉賣。   總之嶽家在貢縣的耀武揚威,離不得這一群土匪。就連當初貢縣的兩任縣令也是死在他們的手上。   嶽魁恨成天復入骨,早就決定做個了斷,若是這個御史左大人是辦事的,當場將成天復革職查辦,待押運出城轉往錦城的時候,由著這幫土匪喬裝成被成天復坑害的暴民,圍住囚車將成天復伺機捅死。   可若左大人不能查辦成天復,那這群人還是偽裝成暴民入衙門,照樣圍毆死成天復。   這次在官衙外的匪徒,足有二百來號人,個個殺人不見血。   雖然成天復武功高強,可是好漢難敵群狼。這麼多人,一人一斧頭也足以將成天復剁成肉泥。   謝知府萬萬沒想到嶽魁竟然有這等打算,一時急得低吼:「嶽會長,你……你這是要為何?」   嶽魁往後退了幾步,隱在了那匪首的身後,冷笑著道:「謝大人,我會留你一命,可是這屋堂裡的其他人,就要對不住了……你們一會成了刀下冤魂,要怪就怪楊惜不守婦道,還有成天復這個攪屎棍子吧!」   說完,他便一揮手,那群匪徒立刻衝上,竟然率先砍死了兩個鹽會的魁首,然後便殺氣騰騰朝著堂上撲來。   殺害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若非勢不得已,嶽魁絕不想這般當面堂,對面鼓的硬扛。   可是現在眼看著那左大人也不阻攔楊惜和離,嶽家的鹽井馬上就要被收回。   他是被逼到牆角,那麼就只能藉口成天復治理不利,害得當地匪患成群,竟然光天化日下衝進公堂,殺害了滿堂的官員。   等一會殺乾淨了,除了自己人之外,他還會留下謝大人,不過也要在自己和謝大人的身上添一些傷,裝作是落網殘魚,倖免於難。   至於以後的事情,就看知府大人的筆頭如何書寫奏摺,粉飾事情便是了。   可就在匪徒一起衝上來時,從公堂的兩側突然湧上來一群全身盔甲的營兵,一個個手持方盾,壘疊成塔,嚴嚴實實地護住了公堂上的大人們。   然後又是一排兵卒拉起弓弦,在盾牌縫隙間拉弓放箭。這等訓練有素的兵卒,對付那些匪徒時井井有條。而從府衙外,也衝進大批的兵卒,將這些匪徒團團包圍。   方才就在嶽德維吹哨叫人的時候,知晚已經早早領著楊氏母女走一旁的側門,繞到了公堂之後。   所以當前堂喊打喊殺的時候,知晚正在後面的書齋裡,用表哥的茶具燒水做茶,給楊家母女解渴。   茶葉乃是表哥從京城帶過來的廬山雲霧,清雅翠綠的湯汁漾在潔白的茶杯裡,很是誘人清心。   只是楊夫人和慧紅小姐聽著前面悽厲的打殺聲有些心驚肉跳,再好的茶水也品不出滋味。   知晚卻笑了笑道:「嶽魁自以為買通了城門,可貢縣平白湧入這麼多的土匪怎麼可能不留痕跡?他們還在城外徘徊時黑擔幫的吳老幫主便給我表哥傳了口信,我表哥一早就向交好的總兵借調了兵馬。方才在衙門裡跟他們言語拉扯的時候,這些兵卒就進了城,從衙門的後門偷偷進來。此時外面守著的盜匪應該也被人包了餃子,一個都逃不掉。」   楊慧紅依然有些心神不寧,遲疑道:「那我爹……」她到底時做女兒的,臨到了生死關頭,還是有些不忍心。   第93章   知晚看了看楊小姐,正尋思著該如何接這無解的話題時,楊夫人卻斬釘截鐵道:「我那封休書寫得清楚,既是休離了丈夫,也是斷絕了他與你的父女之情。他姓嶽,你姓楊,他就算犯下滔天大罪,也與你毫無干係!」   嶽魁原本是個心野膽大之輩,在貢縣裡無法無天這麼多年,行事愈加狠辣肆無忌憚。   現在他接二連三在成天復這裡受挫,已經是被逼得惡狗跳牆,終於是放開惡膽,行那白日公堂屠戮朝廷命官的勾當……   楊夫人這兩天一直在琢磨著錢小姐跟她所提的事情。   這位錢小姐不光醫術高超,說話也直指人的痛癢之處,可畢竟牽涉到楊家祖業,所以她猶豫不定,雖然揣著玉鏟,可未下定交還的決心。   方才在公堂上,她看到了嶽魁煽動族人圍攻她們母女的情形,才下定了決心。只要鹽井還在楊家手裡,自己死後女兒定然被嶽魁或者其他楊家族人控制住,過著如自己一般的痛苦日子。楊夫人閉上眼睛,突然無比慶幸自己方才的做法。   她的身體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必須讓害她如此的嶽魁,死在她的前頭,不然她的女兒便要墜入無邊的深淵。   現在看女兒心軟,楊夫人趕緊提醒女兒:「你難道不知他現在犯下的是滔天的罪行,我就算與他斷絕夫妻關係,恐怕都要受他牽連,你就別想著他有什麼好下場!」   楊慧紅被母親申斥一通,便也閉口不提。她雖然久居府宅,也知道父親帶了一幫匪徒屠戮縣衙會是什麼樣的大罪。   就在這時,前廳的砍殺聲已經停歇。   不多時,青硯先過來給後院的柳姑娘報信,免得她心中著急。   青硯怕嚇著女眷,說得甚是簡潔,只說嶽德維已經被亂箭射死,而嶽魁也身負重傷,想要逃出縣衙時,被人擒獲。   聽到這,楊夫人久病枯槁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怪異的笑。   知晚默默地看著,她知道那看起來有些猙獰愜意的笑,乃是身負血海深仇,大仇得報的暢快。   曾經的夫妻,卻鬧得如此悽慘下場,也不知楊慧紅的心底會不會從此畏懼婚姻,不敢再嫁人?   這一場變亂因為成天復周全的準備而終於平定。   左大人雖然聽聞貢縣民風彪悍,但是壓根沒有想到會有這種公然領土匪入縣衙殺知縣和欽差的橋段。   從滿地血腥的縣衙裡出來時,腳都是有些發軟的。   其實他出京時,田家和太子,甚至慈寧王府都找過他,由此可見貢縣情勢是多麼複雜。   不過他為官多年,官聲一直不錯,就是因為他拎得清。所以陛下問他,都有哪些人找過他,又都說了什麼的時候,他一五一十和盤託出,毫不隱瞞。   田家是希望他到那裡尋了被貶官員成天復的錯處,再次諫書陛下。   而太子多是公務上的交代,畢竟太子現在監管鹽務,對他進行一番鄭重叮嚀,只說那裡民風彪悍,形勢錯綜複雜,要他注意個人的安全,同時也要徹底解決朝廷的鹽務隱患。今年山東鬧災,可國庫空虛,實在是拿不出錢銀做些實事,所以太子對他此行能否對成天復徹查鹽務有幫助,也是寄以重望。   至於慈寧王倒像真的只是飲酒到了興致,順便聊了幾句巴蜀人情而已。   陛下聽完了各方對左大人的寄望,便問左大人怎麼打算的,畢竟他是田賢鐘的門生,也已經答應了田家一定會替國舅爺徹底解決貢縣之患。   不過左大人卻說他乃殿試出身,若真論門生,也該是天子門生。   至於跟國舅爺保證,一定去除貢縣之患也並無錯處,因為貢縣之患也是天下之患,他唯有秉公處理,無愧於心。   陛下當時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可見陛下不希望他偏頗到哪一方去。   左大人為官秉承的就是為人臣之心,行忠君之事,到貢縣來本就不偏不倚。   而如今經歷這場圍縣浩劫後,他更是感慨成天復做事不易,非常之地就該用些非常手段。   不過謝知府與嶽魁沆瀣一氣的罪責肯定是逃脫不掉。   嶽魁官商勾結一案事關重大,而成天復早前便整理出了嶽魁之前在貢縣製造井難為惡的案卷。   隨後的幾天裡,嶽魁為惡多年的案件全都翻檢出來。   之前啞然無聲的百姓,紛紛前來喊冤告狀。   知晚所住的院子離縣衙很近,只覺得一天裡那門口的冤鼓聲似乎沒有斷過。   那些苦主們全都拿著訴狀前來告狀伸冤,給墜入井裡的嶽魁再補充幾塊大石頭。   左大人便領著人扎在了縣衙裡,埋首整理卷宗,將來呈報給陛下。   而成天復則提審了重傷的嶽魁,別的不問,只問他用來毒害髮妻的象尾草來自何處。   那象尾草並非尋常可見的毒物,而嶽魁竟然能有這種稀罕物,會不會跟太子當年中毒有些淵源?   嶽魁事已至此,便是瘋狂賭徒賭輸了了全部,獰笑著就是不說話。   他已經身負重傷不好再用刑法,成天復尋思著給他醫治一下,待傷勢好轉再細細詢問。   可就在嶽魁被關押的第三天夜裡,他竟然被人勒死在了監牢裡。雖然當時的現場被布置成他用布條勒住脖子綁在氣窗柵欄上懸梁自盡的樣子。但是依著他的傷勢,連站起都吃力,又怎麼會夠到氣窗綁上布條自盡呢?   很明顯,是有人要殺他滅口。可是滅口的是哪一樁事?是鹽務貪汙案?還是太子投毒案?   無論哪件,都足夠幕後之人惴惴不安,才會殺人滅口。   可是那天獄卒恰好吃壞了肚子,換班了幾次,一時竟然查不出人來,待查出眉目時,當事人又「畏罪自殺」最終斷了線索。   如此繁複的事情,讓成天復整日扎在縣衙裡出不來。   知晚知道現在的案子干係重大,牢房裡又死了人,她生怕有人再對表哥和欽差左大人不利,所以一日三餐包括茶水都是親自準備,再親自送去。   如此整整十天,當左大人梳理好案情迴轉京城上報時,知晚總算是長長出了一口氣。   不過不管怎麼樣,嶽家的倒臺,讓貢縣的氣氛為之大變。   比如說,知晚去隔壁買豆花,那位小嬸子居然會單獨給她留一碗滿是梅花肉餡,鹹甜口的肉澆頭。   小嬸子的丈夫死於鹽井井架倒塌,當初不過是得了二兩銀子的賠償,人命比豬還賤。   而現在,她又重新在縣衙那裡得到了從嶽魁家產裡扣除的賠償金,足足有一百兩。別說梅肉餡子的澆頭,就是山珍龍肉也澆得!   而街坊鄰裡再看見成大人與錢小姐時,也是滿面帶笑,態度恭謹。   川中百姓的樸實熱情撲面而來。   這樣一來,成天復不免調侃:「我們若是能在川中成親便好了,照著本官現在的人緣,這喜包賀禮一定能收不少!」   知晚忍不住噗嗤一笑,不過再想起他們初來的時候,百姓們一個個愛搭不理,唯恐跟大人交情太深,須得葬禮上隨銀子的樣子,也是心有感慨。   但願以後貢縣再無鹽霸,百姓們可以安居樂業。   至於楊家,交出了鹽井的開採權之後,因為嶽魁的死,也可以合理收回自己的家產,包括嶽魁父子之前為惡的賠償金,其實也是從楊家的家產裡扣除的。   嶽魁之罪禍連九族,他的姬妾兒女都不能倖免於難。不過楊惜因為及時遞交了休書,母女兩個在公堂上跟嶽魁義絕,又是這案子的苦主,終於可以免遭牽連。   用左大人的話講,楊夫人大義滅親,檢舉了丈夫的不義,又深明大義歸還了當年先帝賜下的鹽井,若是陛下知道,不但不會怪罪,還會大大褒獎楊家母女。   不管怎麼樣,楊惜終於可以帶著女兒回到貢縣的宅院,慢慢清理門戶了。   楊惜別無所願,只有一件事情要求著錢小姐幫襯著她,就是替她挑揀個好後生,好為女兒說親。   楊慧紅因為她那個利益蒙心的父親的耽擱,已經蹉跎到二十有八了。   如今知道了當年女兒命硬之事,純屬構陷,楊夫人當然希望自己還有一口氣時,看著女兒嫁人,早日生兒育女,也算有了親人陪在她身邊,這樣楊夫人這個做母親的才能安心咽氣。   要知道楊家可是貢縣首富,多年積財,就算上交了鹽井,那田地家產也是無數。所以這邊嶽魁一倒臺,那邊求取楊家小姐的人竟也不少。除了一部分是死了妻子的鰥夫之外,甚至從未娶親的年輕後生也不少。   楊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生怕再招來一個蛇蠍心腸的嶽魁入門。   所以求著知晚的深意,也是希望這位機智聰慧的小姐給女兒把把關。   知晚以前雖然經常幫助嫡母料理府宅內外的事情,可是保媒拉縴卻是頭一遭。   她覺得這個不是騾馬相配,隨便配在一起就成的,所以便去問楊慧紅的意思。   楊慧紅這些日子已經喝著錢小姐給她開的湯藥,再加上戒了油膩葷腥,宅院上下也需要她時時走動操勞,竟然清減了不少。   清秀的眉眼也從昔日油膩的臉上浮了出來。聽到錢小姐偷偷問她喜歡什麼樣的,她居然半點扭捏都沒有:「年齡要小些,死了老婆的不要,對了,這模樣身材也要好,若是能像你表哥那樣,才最好!」   知晚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具體的要求,還能毫不扭捏地提出來,一時敬佩點了點頭:「……我還以為你經過你父親這一遭,該對嫁人心存疑慮……」   楊慧紅苦笑了一下:「那都是因為我母親處處慣著父親,當初居然連納妾的事情都肯答應!我可不會步了她的後塵,錢財自是要攥在自己的手裡才行。以前總被人笑話我嫁不出去,如今我偏要嫁個小的,讓他們都瞧瞧!」   楊慧紅的性子是川中妹子的潑辣勁兒,從某些方面來說,她在爭強好勝這方面承襲了她父親的心性。   只是這嫁小的,又是不好找,一個年輕輕的小夥子,卻偏屈就個脾氣不好的老姑娘,大半都是圖財,這個媒,她可不敢保!   於是她便將這事兒說給成天復聽,最後還半開玩笑道:「人家楊小姐這是看上了你,要不你委屈一下,入贅楊家算了……」   成天復正在給她抄寫藥單子,聽了這話,面無表情地拿筆在她臉上添了黑鬍子:「敢說出這等出讓男人之言,真該大刑伺候!」   知晚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畫花了臉兒,自然惱得也要抓筆在他臉上添幾筆。   可是成天復一個巧勁抓住了她的手腕子,輕輕一扯,便將她帶入了懷中。   這些日子來,小表妹也跟著他忙前忙後,立下汗馬功勞。   別的不說,單是這個規勸楊夫人與嶽魁義絕的點子,一般的男子都不會往後宅院這個方向去想。   偏偏她古靈精怪,另闢蹊徑,一下子讓貢縣的鹽務禍源釜底抽薪,徹底斷了根兒。   看著表妹靈動的大眼,還有嫣紅的唇,成天復竟然想不起有多久沒與這軟玉的小表妹親近了。   一時心頭不禁一熱,頭也漸漸低下。   看著他突然低下頭,知晚自然知道他要幹嘛,她故意不躲,卻在他挨過來時,將被畫了黑鬍子的臉兒一偏,湊上去蹭了成天復一臉的墨汁。   兩個人正鬧成一團的時候,青硯在院子外喊道:「少爺,京城裡來信了!」   如今這宅院裡的僕役似乎都感染了進寶的氣質,一個個大煞風景得很!   不過有家書來,自然不能耽擱,成天復一邊用巾帕擦臉,一邊展開信看。   信裡依舊是說著家裡的日常。   只是跟祖母往常急著催促他二人回來不同,這信裡很委婉地讓知晚今年過年的時候若無必要,就別回來了。   畢竟舟車勞頓,天復為官事務繁忙,若是為了她再來回折騰,未免折騰人。   這話說得都在情理,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可知晚卻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只覺得這信裡似乎藏掖著什麼。   成天復若無其事地從她的手裡抽回了信,說她有些多慮了。若是家裡老人身體有恙,家裡是不會瞞著他們的,大約也就是信裡所說的這般。   於是放下信之後,知晚說要去藥房給楊夫人配藥,而成天復則回到自己屋裡洗臉。   等臉上的墨汁洗淨之後,他再次展開了那信,看了又看,就在這時青硯走過來道:「四少爺,這次送信的是盛輝。」   成天復聞言抬頭,即刻從內院出來,徑直找了前來送信之人,問他家裡究竟發生什麼事兒了。   知晚不知道,這次前來送信的並非一般的小廝,而是盛家老管事的大兒子盛輝。   老管事年事已高,深得秦老太君的信任,所以他的大兒子子承父業,這兩年都是跟在老管事在府裡做事,跟著學東西,準備接過老爺子的這一攤子事情。   盛輝一看四少爺出來了,連忙將他請到一旁,小聲道:「老太君跟小的有交代,若是姑娘問,便什麼都不說,若是少爺您問,便跟您說說實情,讓您斟酌著看……」   成天復一皺眉問:「究竟怎麼了?」   盛輝嘆氣道:「家裡都亂套了,讓我從哪頭說啊,就是盛大小姐……回府啦!」   成天復微微瞪大了眼睛,不過眉頭未皺,只沉默了一回後道:「表妹從何處回來?這幾年境況如何?可安好?」   盛輝卻皺緊眉頭道:「她當初跟那戲子私奔,去了南洋,靠著變賣當初從家裡帶出去的古董,跟戲子在當地開了飯鋪子,後來不知怎麼,就偷偷一個人回來了。當時就差在街頭要飯了,要不是她拉拽住了我爹,我爹差一點就沒認出她來……聽說是半路上盤纏被人偷了……在外面這麼多年,似乎吃了不少苦……」   成天復靜靜聽著,然後低聲道:「表妹回來是好事,她如今回府,也算去了祖母一塊心病。」   盛輝聽了苦澀得一咧嘴,他小時候就跟父親在府裡幫忙,也是見過那位真正的盛香橋小姐的,她在府裡的日子,哪有消停的時候?   他起初是不知隱情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只覺得大小姐突然轉了性情,變得溫淑可人,帶領著一家老小度過一道道的難關,漸漸的竟讓人忘了她小時候的惡劣。   可是最近,他才知道原來這麼多年來在家裡的這位小姐竟然是假的!   而回來的這位,年歲都被狗啃了,除了長大些,人也因為吃了苦,變得滄桑了以外,脾氣秉性是半點沒變,甚至還有些變本加厲,愈加敏感。   她回家這短短兩個月,起初還好,聽聞了父親盛宣禾去世的消息,大哭一場,哭訴自己的不孝。   可漸漸的,盛大小姐從姑母,還有書雲和香蘭的嘴裡聽到了「自己」這兩年來的事跡,是越聽越不是滋味。   尤其是盛香橋什麼容貌風姿名動京城,乃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座上賓,更是被皇上親自冊封為「盧醫縣主」這些哪一件跟她真正的盛香橋挨得上?大有自己的錦繡前程,卻被個不知名的鄉野丫頭偷去,改得面目全非,承接不住的酸澀。   甚至她剛回府時,被祖母關到了後院子裡,誰也不讓見,直到身子將養差不多了,祖母才跟家裡人講了盛香橋當初被替換的事情。   畢竟真正的盛香橋回來了,她也直言後悔當初偷跑,想回到府裡好好跟親人相聚。秦老太君當初將此事在陛下面前過了明路,也就不必關顧外面的閒言碎語,又總不能將她藏著一輩子不見人。   於是老太太想了幾個晚上,便跟王芙,女兒桂娘,還有家裡大了的孩子,比如書雲和香蘭交待了實情。   香蘭聽得心驚,簡直是要嚇死。別的不說,只要想到盛香橋當年原來真的偷跑出去,現在才回來,就讓她自覺自己的婚姻前程無望,要被混帳大姐給完全拖累了。   她甚至偷偷跑去問祖母,為什麼不將這個真的送去廟庵,免得敗壞了家裡的女孩的名聲。   秦老太君嘆了口氣道:「你爹若是還在,就算他再怎麼苦求我,我都要將他的愛女送進庵堂,周全了盛家的名聲。可是現在你爹不在了,他有多疼你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甚至為了能讓你大姐能體面回盛家,才找來個跟她像的丫頭來頂。他不在了,我也不能欺負他的孤女,總要成全他這片慈父之心。」   香蘭眼看不能送姐姐去當姑子,看著這回來的姐姐是百般不順眼,覺得她真是處處都不及家裡原來的那個假的!   這言語間的酸味便不自覺蔓延開來。   盛香橋如何能聽不出香蘭話裡的尖刺?   她是藏不住心情的直腸子,也自覺自己竟然被個鄉野丫頭比下去了。   這心裡一不舒服,就覺得家裡人都在處處拿著她跟那個假貨比較,於是火氣說生就生。   比如家裡人圍坐一起飲湯,王芙無意中說了句還是大姑娘配的花膠湯更順口些,盛大小姐聽了,就會氣得舉起那湯罐子往地上摔,直直問她什麼時候給人配過補湯?還是什麼狗東西都能叫大姑娘?   偏偏家裡人真是天長日久習慣了,就算再怎麼加小心,也會無意中洩露出柳知晚這些年在盛家生活過的痕跡。   於是盛香橋的脾氣就跟滿地的爆竹似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炸出一個響來。   盛桂娘被自己的這個親侄女氣得都要翻白眼兒了,乾脆不再蹬娘家的門,避一避這小瘟神,   就連秦老太君自己都被氣得病倒兩回了。   當盛輝一口氣說出了家裡的雞飛狗跳之後,又補充道:「現在老祖宗對外宣稱大姑娘一直病著,並未敢讓她出去見人。家裡人也都知道這事傳揚出去不好,便也都捂著不說……只盼著將大姑娘養好了,再給她尋門親事,遠嫁出去就得了。」   成天復聽到這裡才微微蹙眉,想了一下道:「既然家裡這樣的情形,外祖母怎麼還不希望我回去呢?」   盛輝嘆氣道:「老太太不就是糾結著這事,才不讓您和小姐回的嗎?按照老太太原先的意思,不管親生的,還是領養的孫女,都是她的心尖尖,她都得留下。大不了盛小姐回歸本位,而這邊的這位便作了老太君那邊的親戚投親入府。直說這姐妹從小長得像就是了。可是現在家裡那位鬧得跟混世魔王一般,若這邊也回府,那不得立刻上去抓臉扯脖子啊!所以老祖宗想著,先安撫好家裡的那位,再讓這邊的順順噹噹地回去。」   第94章   成天復低聲跟盛輝簡單說了幾句,只說老太太不必焦慮,他這邊都會安排妥當,大約過不了多久,他便要回京述職,到時候一定會安排好家中的事情。   兩個人在院牆外說了一會後,便一起離開了。   待他們走了好一會,那院牆的樹上慢慢滑下一人,正是柳知晚。   她並非有意偷聽,而是給楊家的夫人配藥的時候,恰好少了一味槐樹花,想著宅子后里那一株開得正旺,便乾脆提裙子上樹去摘。   沒想到剛剛摘了幾朵,看見原該在京城的管家之子盛輝一路拉拽著成天復來到了樹下院牆外,偷偷說了盛家的隱情。   她閉氣的功夫是跟成天復學的,躲在樹上屏氣凝神半天無人發現。   等人走了,她也從樹上滑落下來,跟著一起滑落下來的是不知什麼滋味的心情。   她當初剛到盛家的時候,真是日盼夜盼著真正的盛家小姐回來,她好帶著盛家的賞銀遠走高飛,自去過活。   現在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全無欣喜,只有萬般不舍。   既捨不得慈愛祖母,也捨不得傻大姐的姑母,捨不得弟弟書雲,甚至捨不得總拿話酸人的盛香蘭。   不過盛香橋小姐會對她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也情有可原,畢竟誰被別人冒名頂替了,都會對留在家裡那麼多年冒牌貨覺得萬分的不舒爽。   祖母想要兩個真假孫女都留下的念頭,終究不妥。   依著盛香橋從小到大的偏激性格,很有可能會想岔了,最後鬧得家宅不寧。   想到這裡,知晚自嘲地笑了笑。   她原本還想著如何離開盛家而不讓祖母傷心,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如今她若走了,倒算是成全了盛家上下,免了祖母的左右為難。   她一路幽魂一般回了自己屋子,安靜地坐了好一會,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頭,不再去想那些兒女情長,而是從自己妝匣子裡拿出一樣樣東西。   這些都是她備下許久,應對今日的情況的。除了捆成卷的銀票子外,還有一張她從表哥的審案卷宗裡抄錄的文案。   這些日子來,成天復一直整理著嶽魁的罪狀準備上報朝廷,而這一頁文案是嶽魁豢養的江湖豪客幕僚手下的供詞。雖然嶽魁在獄中被人滅口,但是象尾草這等奇物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嶽魁的手裡。   成天復也是想到了這一點,便著重審訊嶽魁的心腹手下,重點審查他可否跟擅長用藥的江湖術士有往來。   這般審問下來,果然頗有收穫。   大約幾十年前,嶽魁曾經收容過一位江湖煉丹士,那位煉丹士似乎在苗疆那邊犯了人命官司,被嶽魁收容。   後來那位煉丹師便在錦城隱居,做了坐堂郎中。但是他的醫館不大開門,最常接待的是嶽魁本人。   有時候有京城密客來訪時,嶽魁也會引著去見那郎中。   就在宣元年時,嶽魁曾經接了京城裡一位貴人的密函,然後親自去了錦城,找到了郎中。   他請了那位郎中入夜去湖上飲酒,不過嶽魁的心腹手下發現,上船的時候是兩個人,下船時,卻只嶽魁一人下來了。   過了兩天,江上打撈起一具浮屍,正是那位江湖郎中。   嶽魁手裡過的人命官司是罄竹難書,所以要不是成天復特意順著這個方向問,他的那些心腹壓根就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知晚在翻看表哥卷宗的時候,看到這一段的時候,直覺裡面有些隱情。   什麼樣的江湖郎中值得嶽魁這樣以賺錢為第一要義的人親自去見,又親自殺人滅口推人入江?   而這麼一算的話,這命案發生的事情,不正好是她的母親夏安之入宮,發現太子中的是象尾草毒的時候嗎?   如果說那位滇籍的江湖郎中便是配下象尾草的用毒高手,那麼因為機緣巧合,嶽魁得此人,便將他舉薦給了慈寧王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畢竟嶽魁跟慈寧王府也過從甚密,有著長久的利益輸送。嶽魁這些年來如此呼風喚雨,也是因為苦心經營人脈的緣故。據她所知,嶽魁可是慈寧王府和田家兩邊都吃得開啊。   至於殺人滅口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那幕後的真兇生怕有人發現這毒的真正配製者,所以才急急讓中間人殺人滅跡。   如此一來高高在上的王爺,跟錦城湖裡淹死的一個郎中自然全都聯繫不上,任誰也無法而知,慈寧王會通過嶽魁得了一位用毒的高手。   這些人命案子,成天復都不會同她講的。畢竟在他看來,晚晚已經經歷了太多至暗人性,何必再糾結於滅門的血海深仇裡?這些是男人該做的事情,知晚就該做些小姑娘該做的消遣營生,或者去過足賺錢的癮頭就好。   不過知晚卻不是這麼想,只要想到若是能印證慈寧王謀害太子的真相,知晚的心緒便不能平靜。   陛下是和稀泥的高手,就算臣子枉死在他這個暴戾大兒子的手裡,他也是難得糊塗,大事小辦。   可是若是陛下看到慈寧王謀害皇儲的確鑿證據時,他會不會還是一臉無所謂,給自己的皇位繼承人留下致命的隱患?   逼迫陛下親手處決兒子的事情,絕對不能由表哥來做,這一定招來陛下的怨恨,斷了表哥的大好前程。   知晚看了看自己手頭收集的材料,再想著盛家的真正千金終於回來的消息,覺得自己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雖然她有那麼多的不捨得……想到這,她輕輕摩挲著自己的臉,上面似乎還有他留下的餘溫,只是這終究也是她作為盛香橋,偷來的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因為貢縣案情牽涉重大,成天復得了陛下急召,要與左大人一起回京述職。   這正合成天復的心意,畢竟家裡也有撓頭的事情等待著他來處置,而他讓知晚留下的藉口便是陛下乃是急詔,一路必定快馬行程,不方便帶女眷。她最好等他的消息,再坐慢船回京。   知晚乖巧應下。她平日裡就買下了貢縣的一些土特產,然後跟進寶一起分裝好了,用防水的油布封上,讓成天復一併帶回去。   雖然是因為公務而回。但表哥離家在外甚久,總不好空手回去。家裡的孩子女眷也多,帶回些東西,也見心意。   成天復以前都是自己操辦這些的,不過來貢縣以來,一直是在刀山油鍋間而行,也顧不上這些了。   他見知晚費心張羅準備了,自然放心,所以也沒有挨個去看,只讓青硯入袋打包,裝在馬背上便是了。   臨行之前,知晚拿出了自己給他做的衣服鞋子。   她在川中大多時都是閒著無事的,這小宅小院子的,也沒有以前盛家那麼多的事情要她操心。   所以她難得空出大段時間,親自裁剪縫補,一針一線一個紐扣都未假於人手,給成天復縫補了一件湖藍色的長袍子。   臨了,她看剩下了布料子,甚至還做了配套的鞋子。   成天復接過時,立刻穿上,一邊扣扣子,一邊還笑問她:「你是不是給家裡的哥兒又都各自做了一套?」   知晚一替他整理衣領子,一邊說道:「連盤扣都是我自己做的,凝煙這些擅長女紅的丫鬟也不在我身邊,做這一件便累得不行,再多做一件,只怕要累瞎眼睛了……你放心,家裡哥兒姐兒的衣服,我都是在城中蜀錦繡房裡定做的……只是你身上的這件沒有那些買來的精緻,你若不喜歡,我再給你買一件……」   成天復環住了她的腰肢,越看越覺得柳家小表妹有新婚嬌妻的賢惠勁兒了。   「你做的孤品,最是難得,這衣服以後穿壞了也不能扔!你乖乖在這裡等我,我去了京城便會安頓好一切,讓你舒舒心心地回京,到時候我們便成親。」   說這話時,成天復充滿了篤定。   知晚沒有反駁,只是半垂眼皮,微笑著道:「公事要緊,你先回京處理公務,我這邊沒什麼須得你操心的……」   成天復低頭看著她,微笑道:「再過兩個月,便是你的生辰,我給你備下的禮,應該也能按時送達,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擔憂什麼。這次回京以後,我定然會安排妥當,不會叫你跟我一起跪家祠的。」   知晚笑了笑,只抬頭對他道:「我給家裡備的禮都貼了名籤,你到時候按照名字給就是了。你母親這半生不易,對於兒媳婦的心氣又極高,所以你回去後不必心急,先跟家人團聚了以後再說……」   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似乎是已經準備好了跟家裡人攤牌,成天復這幾日心裡隱隱的擔憂頓時消散。   她是喜歡他的,自然會跟他一起努力。如此一來,母親的阻撓也不會成問題。只要他能勸動外祖母,外祖母自然也能說服了母親。   成天復是帶兵的謀略,朝臣的章程,凡事最後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便好。   總之知晚回京時,他絕對不教母親在她面前吐酸話就是了。   至於表妹盛香橋,就像外祖母所想,只能遠嫁,不然依著她的名聲在京城也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這般,成天復準備妥當之後,便跟左大人趕往京城。   在表哥走後,知晚帶著進寶,讓車夫趕車去了一趟錦城。   臨出門的時候,卻看到了斜對街的茶鋪子裡,吳少幫主正跟楊小姐在掰扯著賠償家私的事情。   因為楊家母女要從齊陽搬回來,所以黑擔幫的少幫主便受成天復的委託,替楊氏母女搬家。   據說是搬家的時候,楊小姐一口咬定吳少幫主打碎了她的一個祖傳花瓶。可是吳少幫主卻說她冤枉人,明明是她自己摔碎的,她簡直跟她老子一個德行!   據說那天倆人吵得甚是厲害,那個楊小姐後來有幾次去找吳少幫主理論,吳少幫主不肯見她,卻被老幫主說著「一人做事一人當」給一腳踹出去了。   現在知晚隔著車帘子一看,那楊小姐緊挨著吳少幫主坐著,正一個勁兒將糕餅往他嘴裡塞呢。那親熱勁兒也不像討債的啊?   進寶也看著了,佩服得連連點頭,直說這位楊小姐一旦看準了男人真是下手狠穩,小吳幫主雖然年過二十,可一直都沒有娶親,人雖然長得黑,可身材絕對夠健碩。   這位楊小姐的架勢,是天價的花瓶要靠男人年輕健碩的身體來償還了。   看著吳少幫主一臉困窘,卻不好起身離開的樣子,應該是被楊小姐言語給拿捏住了。   看來知晚的紅娘營生還未開張,便可以宣告結束了。   這二十八歲的小姐,一旦解除了命運的禁錮,便爆發出強大的力量,完全憑藉一己之力,便纏住住了一個年輕精壯的小夥子。   這個吳少幫主人品不錯,若是真的娶了楊小姐,從楊小姐的角度看,也算是美滿姻緣。   這一路上,進寶也被楊小姐給勵志鼓舞到了,直嚷嚷自己也該在貢縣的鹽幫子弟裡尋個精壯的漢子嫁了。   知晚聽了,微笑道:「你若尋到合適的,我給你出一份嫁妝,不過我要離開貢縣,大約是吃不到你的喜酒了。」   進寶嚇了一跳,問她:「怎麼?小姐你要回京城去?成大人不是讓你在這等他嗎?」   知晚搖了搖頭頭,淡淡道:「我還有些未了的事情,便不等他了,過兩日便走。」   進寶聽了立刻道:「我也得跟你走,不能讓你一個人上路。」   知晚覺得她是陳二爺的人,若留著她在身邊,豈不是給表哥留下線索讓他追來?這可不是她的本意,她走的時候,是要給表哥留下書信,陳明厲害,跟表哥做個徹底了斷的。留下進寶,豈不是藕斷絲連?   可是進寶卻滿不在乎道:「我就是個在碼頭做雜工的丫頭,又沒有賣身給二爺,小姐您現在給我的月錢可頂了以前在碼頭半年的工錢,您放心,我就算一輩子不嫁,也得在您身邊盡忠職守,將錢賺夠了。再說了,你一個姑娘家一個人上路像話嗎?我總得護送著小姐你跟你舅舅團聚了才成。」   進寶不是花花腸子的人,她說得都是大實話。雖然她平時打呼嚕聲音大了些,幹活也沒有凝煙那種自覺利索勁兒,但是打架罵人、支帳篷生火卻一頂一,乃是旅行必備良品。   知晚離開並非逃跑,嚴格意義講,應該是辭了盛家的差事,一朝身契約滿,跟東家交接離開而已。   也不必偷偷摸摸的,所以進寶執意要跟著她,知晚也含笑說好。   說話的功夫,錦城到了。知晚下馬車之後,便打聽到了那郎中的故居,詢問周圍的左鄰右舍。   有些老人還真依稀記得這位郎中,治人病痛的本事不大,但是賣出的蟑螂老鼠藥卻是一絕,只毒死蟑螂老鼠,卻與人無大害,頂多瀉肚一場。所以家裡有小孩子的,都願意去他那買藥。   知晚聽了,更加篤定心中的想法——那位郎中應該是個製造奇毒的高手。   更有平日裡跟他喝過酒的老鄰居聽他醉酒時提起過,他的老家在南邊的滇縣。   再問其他的,便也打聽不出什麼來了。知晚在錦城選買了些以後路上要用的東西,又提前訂好了馬車,僱請了大行的鏢師後,便回去收拾東西準備走人了。   如今這小宅院,在居住了半年之後,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到處都是她與表哥的回憶。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跟表哥一輩子都生活在貢縣裡,不必心煩著京城的風雨。   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盛家的真香橋不喜歡她的存在,若是她非要回去,為難的只能是秦老太君一大家子。   她不想去比較祖母對兩個孫女孰輕孰重,也知道祖母的為人,必定也不會薄待她。但是祖母那麼一大把年歲了,何必將她架在親情的火炭上炙烤?   她也不想讓姑母猜疑她故意勾引了表哥。父親從小便教導過她,不問自拿便是竊。   她與表哥的這段情,雖然起之於他,可是她也心動呼應了,才會造成眼下的結果。她沒有知會過秦家的長輩們,便暗自與表哥生情,就是「竊」。   如今表哥已經度過了貢縣難關,立下奇功,只要那位陛下沒有徹底老糊塗,應該也不會再為難表哥。   既然盛家已無掛心事,那麼這一段緣分……便也該止了,她要卸下盛香橋的名頭,好好做回自己了。   她柳枝晚自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在成天復前往京城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她準備妥當,便帶著進寶一路出了縣城,坐在等在路旁的馬車上,再與僱請的四名鏢師匯合,便這般一路暢通無阻地出城,就此前往漢中。   她一早便給舅舅一家寫信,要他們離開葉城,在漢中與她匯合。   進寶帶了大餅,問錢小姐要不要吃,知晚卻轉頭衝著她笑了笑:「我不姓錢,而是姓柳。你以後叫我柳姑娘吧。」   她已經很久沒這麼坦然地介紹自己了。從今日裡,她不必再假扮成誰了,她就是柳家的晚晚。   只是不知此刻,表哥又在京城裡做些什麼,陛下是否肯原諒他當初的殿前失儀,對他委以重任?   馬車外的風兒甚大,她笑著笑著竟然紅了眼圈,只能急急撂下窗簾,任著那風兒帶著一場急雨而下……   ……   此時的成天復還真的就在皇宮之中的御書房裡。   順和帝看了看他親自遞呈上來的奏章,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個年輕人,緩緩道:「所以先皇當年給出去的鹽井開採權,就這麼被你輕而易舉地收回來了?」   成天復跪伏在地,朗聲道:「承蒙陛下聖光庇佑,楊家後人自覺承蒙大西皇室隆恩甚久,又自覺能力有限,不敢壟斷鹽井延誤國事,所以委託臣代為收下當年先皇欽賜的玉鏟,交由陛下定奪。」   順和帝看了看擺在龍案上的那一把玉鏟,心裡也是頗有感慨,當年他父皇垂恩貢縣,實在是一罈子貢縣燒酒惹下的禍端。   當時父皇喝得上頭,感念楊家的救駕之恩,一時受了貢縣鹽幫江湖豪氣的感染,便脫口許下了貢縣的的鹽井開採權。   待酒勁兒過去後,父皇就有些後悔,奈何當時在場的鄉紳官員甚多,楊家又是狂喜謝恩,昭告鄉裡,若是再改口難免傷了顏面。   而且後來楊家一直盡心不敢懈怠,此事便也如此這般了。   而到了他登上龍位的時候,雖然也覺得採鹽為私家壟斷,不是上上之策,但是做兒子的,更不好改了自己老子當年的委任。   畢竟世人都知道,楊家對皇室有恩,就算他們做得不好,冒然降旨怪罪,都會在民間落得皇室薄情寡義的罵名。   於是父子兩代一時懈怠的結果便是貢縣的積弊越來越複雜難改。   當帝王者所思當周全,治國如烹製魚鮮,只可小心翻轉,不然便要牽一髮而動全身。   他當初派成天復這個毛頭小子前往,原本也不大抱希望,最多是指望他多收些鹽稅上來,一解朝廷的燃眉之急。   可沒想到這個小子在短短半年裡,將貢縣的鹽幫搞得是人仰馬翻,更是讓楊家後人服服帖帖地上交了壟斷多年的鹽井開採權……   這個小子,有些東西!   想到這,陛下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書案前跪伏的青年,真是越看越喜歡,可惜女兒偌陽怕他,不然真是駙馬上佳人選……   想到這,他便朗聲問道:「你此番可謂殫精竭慮,為大西立下汗馬功勞,不知你要什麼獎賞?」   成天復拱手沉聲道:「陛下還記得當初臣與陛下做的賭約嗎?若是臣此番解決了貢縣的鹽業大患,陛下則同意臣的一個請求。」   順和帝撩起灰白的眉毛看了看他,笑問道:「成卿要求何事?」   成天復鞠躬而下道:「臣鬥膽懇請陛下再次昭告天下,為當年柳探花沉冤一事平反,同時賜他遺女柳氏府宅,準許她自立柳家門戶!」   順和帝原本以為小子所求,無非仕途功勳,卻沒想到他居然開口提出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順和帝與成家小子所謂的賭約,乃是如先皇一般,酒醉後的一時失言。   第95章   說起這賭約,還是在殿試之前,太子與驍騎將軍成天復一同陪著他驗看新修的西城牆,順便留下這二人在殿中飲酒。   因為太子盛讚成天復在地方治理上見識非凡,於是順和帝順便問了問成將軍在鹽稅上的見識,看那小子將鹽務事情說得那般輕巧,他覺得此小兒雖然有軍功膽識,但不知天高地厚,也需歷練一番,才堪重用。   當時因為喝過了酒,也不知被這小子怎麼言語捎帶,就立下了賭約——若是成家小子能收回貢縣的鹽井開採權,那麼他便要應下成天復一件事情。   當時陛下以為不過戲談,成天復卻一本正經道:「若前去整頓鹽務,需要鬆懈當地鹽商的戒備,高高在上的欽差大人,可是什麼都辦不得。」   順和帝看他還順杆爬個不停,便笑著道:「若愛卿有此決心,那朕不妨將你貶到川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成天復趕緊離席跪下:「若陛下成全,臣先謝過陛下左遷之恩!」   左遷就是被貶的意思,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順和帝哈哈大笑。   君臣同席,屏退左右暢飲,一時胡言亂語也是美談。   可是酒醒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了。   等殿試的時候,當成天復一副要捅馬蜂窩的張狂德行,寫下那滿篇狂悖的「鹽鐵論」時,看著成天復有別於往日的作死樣子,順和帝才發現,這小子是拿那日的酒話作真的了。   既然如此,成四郎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去一趟貢縣,他這個作皇上的豈有不成全的道理?   殿試那日,君臣之間一個對視眼神,便彼此意會——那次酒話居然就成了真。   於是才有了龍顏大怒,驍騎將軍被貶七品知縣的後事。   不過陛下萬萬沒有想到,成天復如此不惜前程前往貢縣,最後所求的是他早就想不起來的陳年舊事。   聽到了成天復的請求,順和帝眯了眯眼睛:「你與柳鶴疏有何淵源?」   成天復跪下道:「柳探花之女,便是臣那位冒名的假表妹……柳知晚。」   此話一出,順和帝半響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才微沉著臉道:「成卿下得是好大一盤棋啊!為何當初秦老太君入宮請罪,說盛家替換了嫡女的時候,不曾提那丫頭的出身半句?」   成天復不慌不忙道:「柳知晚幼時被拐,那時她年紀尚小,對自己的出身也是懵懵懂懂,後來機緣巧合,無意中看到了林家遺物,才依稀想起自己父親書房裡有這舊畫,這才順藤摸瓜查明了自己的身世。她先前都不知,只覺得自己是被人牙拐賣的,外祖母自然也不會知。知晚感念陛下當初平反了她父親的冤案,可又怕陛下嫌棄她曾經是罪臣之女的身份,一直也不敢跟陛下面呈,唯恐失了好不容易得來的聖寵,所以臣便想著能不能替知晚討得一個恢復父姓的機會……」   如今順和帝收回了貢縣鹽井,除掉了他心頭的隱患,心情自是舒爽極了,而且有言在先,願賭服輸。   只是他未曾料到柳知晚居然是夏錦溪的外孫女,難怪她的一顰一笑皆肖似故人。   自從知道了當年他冤枉了夏錦溪的隱情,陛下對自己當年真心戀慕過的女人充滿無比的愧疚之情。   如今故人的後人還在,而且就被送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那般乖巧可人,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想起自己似乎許久沒見那丫頭了,聽說是病了,難不成就是知道了自己身世,所以不敢來見自己了?   順和帝的心中一時間又是玉人往昔的回憶,帝王心腸柔軟許多,便道:「既然朕已經答應了愛卿,自然要應下,明日朕會頒布聖旨,昭告天下,賜柳鶴疏之女柳知晚府宅一座,允她自立門戶,恢復柳姓正身。」   可是成天復卻似乎對此結果並不滿足,在俯身謝恩之後,又開口道:「臣以為,陛下宜重開當年卷宗,查出柳探花當年含冤的實情。」   得益於柳探花當年那個耿直的門生,找到了關鍵性的證據,才推翻了柳探花貪汙受賄的冤情,但是陷害柳鶴疏的幕後黑手卻未找到。   當時這陳年舊案的平反,只是平平無奇地在卷宗修改一行,對於恢復柳鶴疏的名聲毫無幫助。   現在成天復提出舊案重審,就是要大張旗鼓地替柳鶴疏洗清名聲。   順和帝垂著眼睛和藹地看著成天復,可聲音卻降了一些:「成卿在貢縣應該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交接處理,至於柳探花的案子,朕會著人處理,就不必你來操心了……」   成天復一看陛下又打起了太極,正待進言的時候,卻被立在一旁的太子急急打斷:「成大人,陛下最近批閱奏章太過勞累,你若無事,便先退下吧。」   太子殿下出言,成天復只能再次拘禮,先起身後,一人退出了書房。   順和帝接過宮女呈遞上來的茶水,飲了一口,然後表情平靜,似乎自言自語一般:「人是真的有才,可是也真的狂悖,讓他窩在川中再多吃幾年鹽也不為過……」   太子連忙拱手道:「父皇所言極是,據說他在貢縣時,也是因為這樣不招人待見的性子,幾次險些被人刺死,差一點就輸了跟父皇的賭約,不過……大西眼下旱澇災害頻生,父皇也急需能臣輔佐,讓成天復這樣的人才一直窩在貢縣,未免有些浪費了。」   順和帝倒也不意外太子替成天復說話。   當初他派左大人下川中,一早便料到了與川中牽涉甚深的各方會找左大人相談。   其實這也是一次考驗。   田家急切露骨得簡直沒眼看,他那個大兒子慈寧王這次倒是老實,只跟左大人談了談他當年進川的往事,倒是沒有叮囑左大人什麼,看上去更像是刺探。   至於他的這位久久不曾理政的國儲太子,倒是交了一份漂亮的考卷。   病弱多年的國儲參政,真是一心梳理鹽務,更是整理了兩大箱子關於川中鹽務要義的拓印冊子,讓左大人代為轉交給川中省府縣下的幾個官員們。   他這個久病纏身的兒子,不虧是先皇后一手帶大的孩子,心胸眼界不俗,並未搞些結黨謀私的勾當。   順和帝這一輩子,在朝堂上做的事情,就是撥拉秤砣,維繫舊臣新寵之間的平衡。   固然朝堂一團和氣,可是如此一來,也沒能留下什麼可以名垂青史的帝王韜略。   如今回首,老皇帝頗多遺憾,也唯有寄希望自己的繼任者能夠去除積弊,穩固大西的根基。   但是有一樣,他不希望自己身後,子嗣之間互相傾軋,落得兄弟鬩牆的結局。   可是方才成天復之言,明顯要翻舊帳。   重審柳鶴疏的案子?最後能查出個什麼?   他這個做帝王的也心知肚明,到時候他的那個大兒子年輕張狂時做下的齷蹉事情,盡顯人前。   而田皇后跟她兄弟的醜事也落得天下皆知!他苦心維護了一世聖賢君王的臉面,要被扯下大半!   他老了,不需要年輕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美好品質,而君王,也從來不是剛正不阿的青天老爺!   有些是非曲直,心裡知道與說出來,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情。   想到這,他決定提醒自己的兒子一句:「你的兄弟多,各種性子的都有,你將來就算為君了,對他們也要容忍寬待。懂得何為手足之情,才可通曉家國天下的道理……不管成天復今日之言是出於何意,回去你告訴他,柳鶴疏的案子……以後都不要再提!」   太子自然明白父王話裡的深意。他這個父王向來都是護短的。成天複方才不懂見好就收,觸了父王的逆鱗,搞不好就要窩在貢縣吃一輩子的鹽!   所以從書房出來後,太子快步走回東宮,正好看見立在長廊邊上等他的成天復。   「你呀你,說話不知深淺,跟我父王提個醉酒的賭約也便罷了,居然還要重審柳鶴疏的舊案……你是不是在貢縣當慣了父母官,威風得已經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著太子瞪眼罵他,成天復卻笑了笑,半垂眼眸道:「貢縣收了鹽井,陛下的國庫馬上就要被填滿了,陛下雖然不似窮人發財,要樂個十天半個月,但是這一時半會的寬仁還是有的,臣且試試,就算陛下不答應,又有何妨?」   「你呀你……」太子被他的不痛不癢的態度氣得直晃手指頭。   不過成天復如此大費周章地圍繞著柳鶴疏打轉轉,明顯不同尋常,竟然有種替自己父親伸冤的急切。   所以太子緩過氣來後,笑看著他道:「怎麼的,看成卿的意思,倒像是要替嶽丈大人伸冤啊!」   成天復拱手說:「現在這般稱呼還為時尚早,畢竟我倆還沒定下婚約,不過到時殿下一定賞光,來吃我倆這一杯喜酒啊!」   太子一看自己猜對了,倒是暢快笑道:「你可真是南轅北轍,既然是為了求娶,方才直接請父王賜婚給你們倆就好了,何必又繞了一個圈子,給你那位表妹自立門戶?」   成天復走在太子的後側,微微一笑道:「若是兩情相悅,何必勞煩陛下賜婚?她一直不能人前自呼本名,臣這般也是為了給她備下一份生辰的賀禮,只希望表妹能見我之真心。」   表妹隨著他一路去了貢縣之事不可張揚,畢竟事關女兒的名節。所以成天復也不好跟太子言明他們已經私定終身,只說自己有求娶之心。   太子聽了嘆服地點了點頭,到底是年輕人,為了談情說愛捨得下功夫本錢,頗有烽火戲諸侯,千金求一笑的豪邁。   不過他還是要提醒一下年輕人:「成卿,你要記住,鴨子不煮熟,可是會飛的。你這般閒庭信步,不急不緩的樣子,人家柳小姐可未必會等你啊!」   成天復聞言,自信滿滿道:「她為何不等?」   在貢縣時,二人依依不捨的分離豈能作假?   她一直避忌人言,現在自立門戶,便是柳探花之女。到時他求娶柳家獨女,門當戶對,三書六聘一樣不落,旁人自是無話可說。   至於知晚一直擔憂他母親的態度,在成天復看來從不是什麼問題。   他從小到大,從開襠褲合縫開始,便習慣了替母親做主。雖然在他的親事上,母親有許多飛飄起來,不落凡間的想法,可最後還是要他定奪。   再說,母親真知道了他要娶知晚,也說不出什麼不好來,滿京城的女子有幾個能及得上晚晚的才情?   至於家裡的真表妹回來,他既沒有告知晚晚,也不打算讓她提早知道。   不然依著晚晚愛深思熟慮的性情,一定會將這件事想複雜了。   且等她回京自立門戶以後,他再告訴她。   反正晚晚的娘親跟原來逝去的喬家舅母就是表妹,晚晚是不折不扣的盛家遠親,再被他娶回來,兜轉一圈不是又回到了外祖母的身邊嗎?   太子看著成天復自信的樣子也點了點頭,   畢竟這等風度翩翩文武兼備的美男子,天生就惹女子傾慕,更何況那位柳姓表妹與他朝夕相處,自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待成天復回京,應該也是天作姻緣之合了。   於是當下太子笑言回去讓太子妃早早準備賀禮,等著吃他的喜酒。   從宮門裡出來之後,成天復便回去拜見外祖母跟母親。   另外也要跟外祖母和母親講一下他要迎娶柳知晚的事情,總要將家裡都安頓好了,再將晚晚接回來,才高枕無憂。   不過這一進盛家,還沒來得及拐過內院的影牆,他便聽到一陣怒喊聲:「難道我回來便是坐牢的,竟然連出去逛街都不許!不讓我逛街也成,那每個月的錢總該給吧!先頭那個外人都能掌家,我這個嫡親的反而一分錢都摸不到,是何道理?」   喊話的女子似乎氣得不行,離得老遠就嚷嚷開,等她走近了,才發現門口立著一個昂揚的年輕男子。   成天復看著對面的女子,倒是知道自己見到了久別重逢的真正表妹——盛香橋。   她離家走出這麼多年,如今也已經過了十八。   如今看來,她和晚晚這兩個遠親表姐妹果然是長得很像,只是五官肖似,卻沒有小時那麼傳神的像了。   盛香橋也是個美人胚子,但是現在經過這麼多年在外面的顛沛流離,她呈現出來的容貌氣質已經跟晚晚大不相同。   倒不是五官輪廓的差異,而是眼前這一個呈現出來的氣韻,還有眼底折射的澄明感,都大打折扣,有一種滄桑之感,讓人感覺到這個眼前的盛香橋絕對不是長久以來,在府裡的那一個。   凝煙依然伺候著大小姐,一邊氣喘籲籲地跟著大小姐道:「小姐,您如今也不出門,要月錢不也沒用,再說您不是讓我將屋裡的首飾都典當了一些嗎?也足夠您花銷一陣的了……」   知晚小姐當初偷偷去貢縣的時候只帶走了銀票子,那些家裡嫡母表哥給的首飾,還有宮裡賞賜的頭面足足剩下幾大盒子呢。   剛剛回家的小姐,在傷痛父親去世了幾日後,似乎就變成了收羅錢財的貔貅,將那幾個首飾盒子都翻出來,讓她拿幾樣出去典賣,剩下的也都打包了。   凝煙覺得她這架勢像是還要偷跑,便告知了老太君。這幾日老太君又派了還好幾個丫鬟媽媽看著她,不許她出內院。   所以凝煙只能緊跟在她身後勸:「您消消氣,老祖宗可吩咐過,不許你出內院……哎呀,成少爺,您回京啦?」   凝煙正勸著生氣的大小姐,一抬頭看見了歸府的成天復,立刻驚喜地喊了出來,而這時急急往內院跑的小廝也趕著去傳信。   盛香橋許久不見表哥了,冷不丁眼前立著這麼一位玉樹臨風,俊美翩然的男子,一時都有些不敢認了。   她從小就同家裡的姐妹兄弟都不親近,對於成天復也不鹹不淡,但是這位表哥以前逢年過節都會給她和香蘭、書雲些首飾禮物,也從來不跟盛香橋吵嘴,所以還能維繫個所謂的兄妹之情。   她那位成家美少年表哥長大了以後,竟然更加俊美了,只是聽姑母說官運實在是不怎麼樣,現在不過是川中不毛之地的一個小知縣。   想著小時候,她姑母誇耀著表哥時的驕傲樣子,盛香橋頓覺可笑。   看來這家裡不成樣子的後進晚輩,也不光她一個,成天復混得也不怎麼樣!   想到這,許是生了同病相憐之感,她看表哥倒順眼了些。於是,盛香橋給表哥服了服禮,規矩問安道:「表哥安好?」   成天復自然要回禮,可看著久未謀面的表妹,尤其是她肖似知晚的五官,有種說不出的彆扭感,一時不知該跟這位妹妹說些什麼。   隔壁院子的姑母桂娘已經得了信兒急急過來了,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又笑著上下圍看兒子可安好,有沒有受傷,還趕著叫人去喊得晴回娘家看看兄長。   秦老太君也是一臉欣慰。秦家的族親一早就給她遞信了,說是成四郎在貢縣立下大功,大約陛下會封賞一番,叫秦家老姐姐安心,不必再心懸她這個外孫。   如今看成天復回來了,她也總算鬆了一半的氣。   而懸著的另一半,自然是因為知晚。   成天復見過家裡的兄弟姐妹,吩咐青硯將知晚給他準備的貢縣特產分給兄妹,而他也要跟老太君說些私下裡的話。   秦老太君拉著外孫的手,迫不及待地問他知晚可安好。   成天復笑著說:「她是個能隨遇而安的,到了那裡起初有些吃不慣辣,但是現在已經無辣不歡,兩頰也丰韻了許多。」   秦老太君聽到這不由得連連點頭,可是想著這次她沒能回來,也是心裡悵惘:「你大表妹平白給家裡捅了這麼大的簍子,我雖然罰她跪了家祠,向她的亡父懺悔,但也不好罰她太過。如今她也是個無爹無娘的,我罰狠了,依著她的性子,是又要怨天怨地的。可是不說通她,知晚回來又要受她的氣……只盼著找個合適的人家,給她嫁出去,也算遮掩了她過往的醜事,只是這樣一來,她嫁的人家大約也不會太好。」   成天復回來的一路上,一直在想著如何跟祖母交一交實底兒,就此撩起衣襟跪在了外祖母的面前,跪下道:「外孫有一事相瞞,還請外祖母恕罪……」   然後,他將自己思慕表妹知晚,想要迎娶她為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秦老太君自問自己久歷風雨,應該遇事安穩不驚了。   可等她聽完成天復之言,還是被兩個小的,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的事情給驚到了。   她一直拿知晚當自己的親孫女疼愛的,可是眼下外孫子說要娶他的假表妹,還真讓老太太她有些轉不過彎來。   「你之前說有意中人……便是知晚?」   見成天復點頭,老太君的身子不禁往後靠,喃喃道:「我可真是老了,糊塗得竟然沒看明白這一點……」   成天復從小都是大人模樣,對家裡的姐妹也多有照拂,雖然後來他的確是對知晚略偏心些,可是秦老太君還以為是外孫對這孤女照顧盛家老小的感念之情。   沒想到這兩個小的竟然……,想著如今家裡亂糟糟的情景,秦老太君覺得些頭疼。   想到這,她真是覺得家裡的小的沒一個省心的。原以為成天復這孩子雖然主意大,但是心裡應該有數。   沒想到他居然悶聲不響整出這麼一件霹靂大事。   如此再想,知晚那孩子跟成天復在川中獨處,真是大大不妥!   於是她連忙又問:「你思慕著知晚,那知晚可肯嫁給你?你們倆在川中……沒有私定終身吧」   成天復胸有成竹道:「表妹也是喜歡我的,只是礙著家裡長輩,有些不敢開口應下,我便想著跟外祖母先說一下,由著外祖母出面,我母親也好接受些,,既然是要娶她為妻,自然三書六聘,何必私定終身?」   第96章   秦老太君看著外孫道:「你若是早喜歡上她,一直遲遲不開口說,是不是她攔著不讓的?」   成天復道:「對,是表妹一直不應,我死纏著她,她才鬆口的……」   秦老太君點了點頭,她就說知晚那孩子不是個真不懂事的。不過她聽外孫這話應該也是半真半假,有為知晚開脫的意思。   她嘆口氣道:「我知道這丫頭絕不會故意纏上你的,可她心有顧慮,自有她的道理。如今你剛回京,又要給你母親一個晴天炸雷……你們啊,都是嫌我活得太久了!」   秦老太君知道,她這個外孫從小到大,生長在富貴窩子裡,父親花心外在,母親又是耳軟不立事的,倒養成他從小膽子奇大,主意也奇大的性子。   可是知晚從小寄人籬下,那是端水說話,都要琢磨想一想的姑娘,若是嫁給旁的人家,盛家自然給她出嫁妝,嫁個殷實敦厚人家,至此平平安安一生。   但是若嫁給成天復,未來能不能安享榮華不好說,就是成天復母親那一關,就必須得過。   秦老太君深知知晚的性情,表面上看遠比真正的盛香橋乖巧懂事,拿得起放得下。   但是在某些方面,知晚比香橋還要敏感怕受傷害。   她特別重視親情,豈會不知她跟表哥的婚事,必然是要招來桂娘的反對!   可是這麼想來,也怪不得那丫頭一聽說成天復被貶貢縣那個龍潭虎穴後,會不管不顧地偷跑去勸他回來。   雖然明知不可為,可情之所至,豈是理智能阻止?   秦老太君也年輕過,明白年輕人的那股子衝動,想來那丫頭這些日子的心裡也煎熬壞了。   丫頭這些年長在自己身邊,脾氣性情容貌樣樣出挑,若是不論出身背景,別說配成天復,就是入宮為後也是當得的。   若是真孫女盛香橋沒來,她老太太便一力做主,勸桂娘不要說話,只認下這能幹的媳婦就是了。   兩個小的既然是互相愛慕,又在川中獨處,傳揚出去就不好了,如今也唯有成親,保全了知晚的名聲清白。   可眼下最大的阻礙並不是桂娘,而是這一回來便對假冒自己多年的柳知晚抱有敵意的盛香橋!   就在秦老太君和外孫說話的功夫,香蘭一路拎著裙擺跑來,髮髻散亂,頂著一臉的抓傷,哭哭啼啼地來告家姐的狀:「祖母,你看姐姐竟然動手打人,抓傷了我的臉。嫡母又被姐姐氣哭了,正要給她上手板子呢。姐姐哭鬧說嫡母是狠心後娘,居然奪了手板子給掰折了!您快去主持一下公道吧。」   秦老太君似乎習慣了家裡的雞飛狗跳,聽了香蘭來告狀居然不急不緩,對著成天復道:「方才說你給家裡添亂,你許是不信,接下來就讓你見識一下,心裡也好有個數。」   等成天復隨著祖母來到前廳的時候,廳堂上已經哭喊聲一片了。   原來方才青硯將知晚小姐準備的禮物拿了出來,準備等一會讓少爺親手分給眾位弟弟妹妹們。   可是盛香橋剛才正好跟香蘭吵架沒有佔到上風,心裡正煩悶著,卻又恰好看見了那些禮盒子有娟秀小字的標註,應該是備下禮物之人,將禮物已經分好,還細心貼了標籤,好方便人分辨。   在那些名字裡,居然還有她的。   她閒著無聊,便走過去,要先將有她名字的禮盒子給打開看看,是不是值錢的物件。   可是王芙卻在一旁攔了一句:「既是表哥準備的禮物,還是等他來了再開。」   聽了母親的話,一旁閒坐的雙胞胎哥哥書涵也補了一句:「怪不得二姐說你現在沒規矩,表哥都沒有過來,你就去拆盒子。」   這四歲多的小娃娃奶聲奶氣地說話才不給人留情面呢!   他不知道家裡長姐換人的事情,就覺得大姐病了一場再出來見人時,怎麼沒有以前疼人了呢?   前幾日還因為他說錯了話,擰了他的臉,小孩子有些記仇,所以這兩天看見長姐都氣鼓鼓的。   盛香橋原本就跟香蘭不順氣,聽了這話,只氣得衝過去便衝著異母的弟弟踹了一腳。   她在南洋過活,開的飯鋪裡總會來些淘氣頑劣的孩子,她這般轟攆他們都習慣了,所以回府之後,看書函跟她頂嘴,便慣性來了一腳。   可踹完之後,看著弟弟趴在地上哭,登時有些後悔,趕緊又將他扶起來。   王芙也是最近才知道家裡懂事的嫡女竟然是假的,而這個才回來的爆竹脾氣才是真的繼女。   待看那盛香橋時,只覺得人憔悴了,模樣還是很像的,等她領教了真香橋的脾氣後,才算是真切地體會到果真是換了人。   怪不得當初她嫁入盛家的時候,別人都說盛家大小姐的脾氣不好,原來竟是真的!   等聽完秦老太君講明了往事緣由,王芙也儘量處處讓著這個新來的嫡女,不與她起衝突。   畢竟她是亡夫的親閨女,在外又吃了那麼多的苦頭,若是對她不好,只怕亡夫要託夢來的。   可是現在看著她竟然一言不合,就腳踹幼弟,王芙如何能讓?   她生下的兩個遺腹子都是她的心頭肉,平日裡自己都捨不得碰一下,怎麼能眼見著兒子被打?   所以看是盛香橋又彎腰扶人時,她以為嫡女還要打罵兒子,連忙過去將兒子拉拽到身後。   若是這般也就算了,偏偏這時,香蘭火上澆油般來了一句:「若是先前……大姐姐可幹不出腳踹弟弟這樣事情來……」   這下子,算是正捅在瘋牛的腚眼子上了!   盛香橋就聽不得別人說她不如假貨,現在盛香蘭竟然當著人前這般嘲諷,氣得盛香橋瞪眼問:「你說哪個先前的大姐姐?」   香蘭氣人的本事是得了她親娘白氏小妾真傳的,只似笑非笑,柔聲細語道:「你說是哪個,就是哪個了……」   盛香橋一看她這樣,便立刻想起以前白氏在爹爹背後欺負她時陰陽怪氣的樣子,真是火氣騰得冒起,撩起裙擺就撲過去了。   她跟那個南戲的戲子溫彩雲廝混多年,還跟著他一起登臺走過堂會,舉刀舞錘都練過一些,所以飛撲過去,將盛香蘭按倒在地照著臉便開始抓撓。   盛香蘭這些年磨鍊的只有嘴巴,無論個頭還是氣力都比不得長姐。   而且以前她說這些刻薄話都是習慣了的,之前那位假的長姐香橋,不是假裝沒聽到,就是微笑著立刻出言回擊,針針見血堵她個啞口無言。   可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全無大家閨秀模樣地按著她動起手來。   毫無招架之力的她又哭又喊,王芙領著丫鬟趕緊將盛香橋拉開。   這樣蠻婦一般打架,成何體統?待姐妹二人起來,她作嫡母的難免要狠厲地申斥一通。   盛香橋聽得不順耳,指著王芙的鼻子罵她是哪一根蔥,有什麼資格管自己?   王芙就算脾氣再好,那也是盛家的當家嫡母,如今在丫鬟和兒女面前被盛香橋指著鼻子罵,傷透了面子,如何能下臺?   當下她便讓丫鬟找出戒尺要懲罰長女,可盛香橋從小到大從來不是乖乖挨罰的,更何況在她看來,這個父親續娶的妻子就是個佔了她家產的陌生人,所以一把就搶過戒尺就給她折斷了。   盛香蘭吃了虧,眼看著嫡母王芙鎮不住場子,於是連忙頂著一臉的抓傷,跑到祖母的面前,先熱乎乎地告上一狀。   等秦老太君到了屋前的時候,發現王芙已經是面色蒼白,氣若遊絲地癱在椅子上,正被丫鬟使勁兒地摁著人中。   幸好柳知晚在偷偷前往貢縣前,想著嫡母有心痛的舊疾,給她配了足量的保心丸,留給了王芙,又私下囑咐王芙的丫鬟,無論走到哪,都要將這藥丸子給夫人帶上。   那丫鬟一看王芙被盛香橋氣犯了病,連忙從懷裡掏出瓷瓶子,將一顆丹丸塞入她的嘴裡,又用水送服之後,王芙這才慢慢地緩過一口氣兒來。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真是差一點就要盛香橋給活活氣死。   秦老太君來到廳堂上一看王芙臉色蠟白如紙,也嚇了一跳,連忙叫人攙扶下去,去請郎中給王芙施針緩氣。   盛香橋卻覺得這年輕的嫡母是在祖母面前裝病給她難看,便梗著脖子橫眉立目。   秦老太君叫人按住了盛香橋,對她道:「你可知道你嫡母有心口疼的毛病?當年生孩子都是九死一生!方才真是只差一點點就要被你給活活氣死了!到時候,王家來要人賠女兒,我是不是得將你交出去抵命?」   盛香橋這才知道王芙果真是犯了病,她一時理虧,只能閉著嘴,哽咽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她也不想搞得家裡雞飛狗跳,可是就跟以前一樣,被庶妹香蘭將火氣拱起來之後,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爆竹脾氣了。   她忍著氣兒,努力忍著眼淚道:「我也回家看了一遭,算是了卻一樁心願,既然這個家已經有了一個盛香橋,我又何必來佔位置?待明日一早便請辭離去,以後是生是死都不需得你們來操心!」   這樣硬得膈人的話又氣得老太太瞪眼怒斥。   就在這時,成天復的目光落到了散落一地的禮盒上了。   這些禮盒原本都是被知晚裝好一併捆在油布袋子裡才給他的。   他一路並沒打開去看,現在才看清大小禮盒子上還都細心地貼了名諱,免得他到時候給錯了人,想來那些禮物也備得極貼心就是了。   可是有一個禮盒上赫然貼著的是「盛香橋」。   按理說知晚不應該知道真正的盛香橋回來的消息,可是她偏偏給一家子備下的禮物裡,加了盛香橋的一份,可見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知道盛香橋回來的消息了。   就在這時,正溜在一邊,一面假裝撿東西,一面聽祖母罵長姐的香蘭突然看到了地上的一個扁盒子上居然寫著「成天復」的名頭,便隨口問道:「表哥,你怎麼還給自己備下了一份禮物?」   成天復快步走過去,一把奪過了那扁盒子,拆開一看,裡面躺著一個信封。   他瞪眼看著,慢慢走出廳堂,屏息了好一會,才拆開了那一封信。   除了幾張祖母和嫡母需要用到的藥方子外,給他的信不過薄薄一張。   這應該是他這輩子收到的晚晚寫下最短的信了。   這完全不像晚晚的作風,要知道她與他三年邊關筆友時,給他寄來的總是厚厚的信紙,似乎有說不完的事。   這個前些日子還乖巧地靠在他懷裡的女子,用最清雅的筆調,寫出了寥寥幾行訣別的文書:   「知悉盛府闔家團圓,乃翹盼多年的喜事。吾就此功成身退,亦請盛小姐勿念前塵,自應過好餘下的日子,柳家知晚就此與表哥別過,願君此後莫要回顧前塵,無須牽掛後宅內院,謹愿前程安好,早配良緣。勿尋勿念,」   這幾句看似什麼都沒有寫,可那些平淡的字句卻個個直戳成天復的心窩子。   盛香橋回來了,柳之晚便如當年進府時的約定一般功成身退了。   貢縣相處的兩情相悅,原來竟然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鏡花水月。   從此以後,她與他便毫無干係,天各一方。   再說秦老太君這邊申斥了盛香橋,而盛香橋向來不太敢和自己的祖母頂嘴,倒是忍著受教,最後被罰回屋抄佛經思過。   等盛香橋走了,秦老太君緩了緩,覺得還是要先將知晚那丫頭的事情料理清楚才好。   於是讓那幾個小的也各自回房思過之後,便叫了桂娘留下,尋思著跟她說一說知晚的事情。   桂娘瞪著眼聽母親說著兒子匪夷所思的婚娶對象,只覺得腦子有些跟不上母親的話。   但是有一樣她可是清楚得很,若是真娶了那個假的盛香橋,那這個真的豈不是要來她家鬧翻天?   再說了,這個假的居然能毫無破綻地在盛家呆得那麼久,這得是什麼樣的心機?她如何能拿捏過這樣的兒媳婦?   桂娘一時接受不了,立刻氣惱地喊著一直立在門口一動不動的成天復過來:「你這個孽子,趕緊過來跟我解釋清楚,這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可是她勾著你犯了什麼錯事?」   可她這般喊,也不見兒子回頭,只標杆一般戳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秦老太君也瞧出不對,便也開口道:「天復,你這是怎麼了?」   好半天,成天復才慢慢回頭,捏著信朝著廳裡走過來。   桂娘因為家裡兩個小的自作主張鬧出這等子事情來,心裡正發堵。   她壓根沒看兒子的臉色,兀自說著埋怨的話:「你們就算不是親的表兄妹,也是擔著兄妹之情的,怎麼能這般自作主張私下定情?她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聽說還被人牙子賣過幾手,以後讓人知道了她的底細,豈不是有流言蜚語質疑她的清白?到時候跟著丟人的可是你這個做夫君的!你就聽為娘一句勸,若是跟她無事,只當年紀小,胡鬧一場。我們給足了那丫頭嫁妝,她愛嫁誰就嫁誰。到時候我們還是親戚,走動起來也有體面不是?」   秦老太君聽了桂娘的話一皺眉:「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這丫頭來了以後,幫著我們盛家擔了多少的事情?你難道不知道?居然帶頭說出編排小姑娘清白的話!實在不像話!」   桂娘急得一拍桌子:「我哪是編排她了?我這不是想著以後別人會怎麼說她嗎?她從小寄養在我們家裡,一口一個『姑母』地叫著,我怎麼能不心疼她?自然也願她好啊!母親你說說,難道是我家天復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了嗎?非得娶家裡的一個孤女?這……這不是鄉下窮人在養童養媳嗎?還有……」   還沒等她講話說完,成天復突然重重將信連同那些藥方子,拍在了她旁邊的茶几上,嚇得桂娘毫無防備,渾身一哆嗦。   這時,她總算是抬頭看到了兒子的臉色——之間平日裡總是沉穩不驚的兒子,如今面色是說不出的難看,他冷冷地說著:「母親多慮了,人家壓根沒想嫁給我……」   說完,他甚至都沒有朝著祖母和母親拘禮,便幽魂一般,一語不發,大步離去。   桂娘從來沒見兒子這般失態,連忙拿起信來看。   等看完之後,她有些目瞪口呆地將信又遞給了母親身邊的嬤嬤,讓她念給老太君聽。   桂娘知道這信的意思,那個柳丫頭大約知道了盛家香橋回來的消息,也知道她的脾氣,便功成身退,識趣地走了,甚至還勸慰兒子想開些,以後婚娶各不相干。   那丫頭還像以前那般的體貼懂事,桂娘原本是該鬆一口氣的,可不知為什麼,看完這信,尤其是那一句「無須牽掛後宅內院」心裡卻莫名地發堵難受,仿佛是那姑娘一早便料到了家人各自的反應,怕著表哥牽扯精神,耽誤前程,她便識趣地先走一步了。   桂娘一時想起知晚的好,再想想自己方才說的嫌棄她的話,頓時有些窘迫,只訕訕地自我解圍道:「這……這一個大姑娘家一個人是要去哪裡?簡直是胡鬧!……她倒是嫌棄起我兒來了,難道我兒子堂堂會元,還要先被她嫌棄?」   秦老太君沒有說話,可她知道那姑娘走的原因。   從小寄人籬下的孩子,並非沒有自尊,反而因為長久的察言觀色,而變得更加「懂事」,不希望自己成為家裡的那個麻煩。   所以從小到大,她都是處理麻煩的。   現在的丫頭,知道若以外孫媳婦的身份重新進盛家的大門太「麻煩」了,所以她乾脆先自告別,免得招來別人的厭煩。   可是太懂事的孩子,大都不會心疼自己,她若是也喜歡天復,就這麼走了,豈不是要難受死?   秦老太君一時又想到,那丫頭到底是夏錦溪的後人,拿得起放得下,說走就走的利落,跟她的外祖母一模一樣。   可憐外孫方才那被晃到了的樣子,從小到大冷靜自持的男兒,一旦動情,反而不能自持。   想著他方才篤定地跟自己提起要與知晚成婚時,那眼底的雀躍,秦老太君一時心疼自己的外孫,又心疼比那個嫡親孫女還親的知晚。   所以聽到女兒訕訕之言,她狠狠瞪過去,說道:「我看柳丫頭不是嫌棄天復,倒是嫌棄將來有個拎不清的婆婆!」   桂娘沒想到母親竟然突然朝著自己發火,更加覺得冤枉:「不是……她嫌棄我幹什麼?難道我平日對她不好?」   想到這,桂娘真是要被活活氣哭了,什麼叫嫌棄婆婆?難道死丫頭還能未卜先知,就知道她不願意?   這個盛丫頭,甭管真假,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走得遠些也好,時間久了,天復忘了這茬,什麼好媳婦娶不到?   再說柳知晚,並非像祖母臆想的那般拿得起放得下。   從離開貢縣起,她便開始發燒,一直躺在馬車裡靠著自己做的冰貼降溫。   因為信裡跟舅舅約了時間,路上不能耽擱,她半途都沒有停下來抓藥,只靠著每日多飲一些水,消一消自己的心火。   進寶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雖然性子大大咧咧,也知道姑娘因為什麼而病倒,便說:「我說姑娘,你若是放不下,就不要走,我看成大人也不是拿捏不起來的羸弱小子,他不是說京城家裡的事情,他都能安排好嗎?」   知晚今天略略退燒,臉頰的紅也消退了不少,她聽了進寶的話,微微一笑,也不往下接,只說道:「一會便要上船走水路了,只怕船上的吃食不好,不如到前面的鎮子上歇歇,也好買些醬肉白餅。」   知晚僱請的鏢師一聽,頓時立刻高聲笑著謝過東家,然後快馬加鞭,去鎮子上買乾糧。   此處已經遠離川中,再走水路十幾日,就離她與舅舅約定之地不遠了。   在客棧裡吃飯的時候,她吩咐夥計在滷鍋裡挑些大塊醬肉,直接用大銅盆裝好,一會端到船上,再多烤些白餅。   這樣就算是宿在船上,沒有飯食的時候,也可以切肉入餅,就著醬菜吃。   如此豪爽的買肉,自然是讓掌柜的樂開了花,連忙讓夥計裝肉。   可就在這時,坐在一旁看著夥計裝肉的知晚,突然瞥見一個小髒手朝著肉盆裡伸。   第97章   夥計舉著肉叉一轉身的功夫便看到了小髒手,立刻一把從櫃檯邊上拽出了一個小髒孩。   這小娃娃看上去有七八歲的光景,只是有些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看著餓極了才去抓東西吃。   看著夥計要抬腳踹他,知晚連忙出聲道:「算了,給他拿些肉和白餅,都算在我的帳上。」   那小孩聽了這話,轉頭看向她,卻漸漸睜大了眼睛,朝著她憤怒地喊道:「盛香橋,你居然躲在這裡!我和三歌的錢銀都讓你給卷跑了!快點還銀子!」   說著那小孩竟然跟個小惡狼一邊撲了過來,準備抓知晚的裙子。   進寶手疾眼快,一下子抓住那小惡狼的脖領子,瞪眼道:「你亂叫個什麼?我們小姐姓柳,不姓盛!」   柳知晚聽到那小孩竟然脫口而出「盛香橋」三個字時,不由得深看那小髒孩一眼。   她平生與人做買賣從來不賒欠錢銀,更沒跟這樣的小娃娃有過來往,所以她篤定應該不是自己以前曾經欠下的債,那這小孩為何大聲說出「盛香橋」三個字來?   所以她走到那憤怒的小孩面前:「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就是你!這兒的人還有誰像你這樣說話的腔調?你說你是京城裡大宅門的小姐,只要我們哥兒幾個湊了錢幫你回京城,你便拿金山來酬謝我們,怎麼轉臉兒就不認人了?」   盛香橋沉默地聽著,又看了看她們現在歇腳的鎮子,此處叫震州,正是海河交匯口,和客棧不遠的埠頭既有海船也有江船,到處人頭攢動,熱鬧極了!   難道……那個從南洋回來的盛香橋就是從這下的海船,因為手中拮据就騙了幾小乞丐的錢作盤纏?   如此看來,這真小姐也是臥虎藏龍的一位啊!   看那小孩憤怒得眼淚都飆出來了,知晚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問:「盛香橋一共管你們借了多少?」   小孩只想著自己的錢銀,壓根沒聽出這個「盛香橋」說話的怪異之處,瞪著眼道:「算上我和三哥的,一共是一兩的銀子!全是我們一個個銅板辛苦討要回來的!」   知晚想著當初她在樹上偷聽盛輝跟表哥的話時,也說那盛香橋入京時跟乞丐一樣,看來還真有可能亮出盛家的名頭騙了這小乞丐的錢。   所以她從自己的衣袖子裡掏出了裝碎散銀子的荷包,遞給他道:「這裡有三兩,都拿去吧,就當利錢了。」   說著,她讓進寶鬆開了這小乞丐。   小孩狐疑接過荷包,擔心自己被騙,倒出了裡面的花生錠銀子後,挨個上牙咬,生怕裡面有假貨。   等他咬完之後,再看向知晚時,那眼神頓時從小狼變成了水汪汪的土狗眼兒:「香橋姐,他們都說你是騙子,可是我知道你不是!看看你這通身的派頭,就是足足的官家小姐啊!也不枉我們當初看你可憐,幫助了你。」   知晚不過是舉手之勞,替京城的那位結一下欠帳而已。   可那孩子一下子撿拾起了對人性本善的信心,看知晚要走,忙不迭提醒道:「香橋姐,其實你不必去京城要錢,就在你走後不久,你那個夫君可是發了橫財了,給三清門的莊舵主做事情,我看他見天往賭場裡跑,不過倒沒怎麼見到你的女兒,怎麼樣,你弄到女兒的藥費了嗎?」   知晚本來都要上馬車了,聽了這話,再次轉頭,詫異地看著那孩子:「夫君?女兒?」   小孩覺得這位盛小姐現在變得可真沉靜,說話也似乎比以前溫柔多了。   他便說著「她」走了以後的情形:「你當初沒有帶著丈夫一起回京城,自己走了以後,他便到處找你,你一個人跑了,可你夫君還欠三清門的錢銀呢!不過你夫君好像在南洋會說弗國話,三清門的門主正用得上,便緩了了他的欠債,讓他跟著做事,不過他可跟三清門的人誇下海口了,說你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家裡有的是錢銀,肯定能回來接他和女兒的。不過三清門的錢銀都是利滾利,你現在才還,只怕要滾出天價來……哎呀,三清門的人來了,你快躲起來,莫讓他們看見。」   正說話間,只見三個穿著黑衣衫子的大漢正朝這邊比比劃劃地走過來。   陪著知晚的鏢師看著那幾個黑衫子上繡著青色的水蛟,略顯緊張地低聲道:「東家,您難道以前招惹過三清門?」   知晚再不理那孩子,先上了馬車,撂下帘子問:「三清門是什麼來路?」   那鏢師低低道:「就是一群海盜船霸,兼放高息貸錢、走私,還有這鎮上給船工開設的妓館也是他們的產業,豪橫得很。」   知晚明白了,這便是此地的地頭蛇。   盛香橋怎麼一回大西國土便招惹了這樣一群人?還有她那個所謂的丈夫,聽起來就不像什麼好東西。   就在這時,那三個人已經走了過來,為首的上下打量著這幾個鏢師和馬車,覺得他們應該是護送富商家眷的,便也沒搭理,倒是對那店主說道:「將你們這家店裡的客人都給我清空了,晚上的時候,會有我們的貴客來此下榻。」   知晚他們原本是準備今晚在這住一宿,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再啟程上船的。   現在聽到三清門的弟子前來豪橫趕人,知晚不欲跟他們起枝節,於是便坐在馬車裡,讓人把先前搬到店裡的東西再搬上車。   只是原本想帶著他們好好休息一晚上的願望落空了,看來今晚一行人只能夜泊船上,第二天一大早便啟程了。   等那幾個三清門的弟子走了以後,知晚撩開車帘子看,發現那個小男孩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她讓進寶一路上勤看了看後面,免得被人跟上了。   畢竟盛香橋在此地似乎惹下了麻煩。她長得跟盛香橋又十分的肖似,若是被三清門的人盯上,麻煩甚大。   進寶一邊幫著知晚將帷帽上的薄紗換成厚紗,一邊嘀咕著今晚夜涼,早知道她方才在店裡多買些木炭來,一會上船時也好暖上炭盆,免得小姐夜裡睡冷了。   知晚一邊翻看著當地的圖志,一邊道:「無妨,在旅途上都肯定沒有在家裡舒心,大不了今晚我倆一個被窩,互相依偎著也好取暖……」   就在這時,進寶看了看窗外突然低聲驚呼出來:「我的娘親,這都是什麼怪毛猴子?」   知晚聽到她的喊聲也順著往外看,只見幾個身材高大,頭髮鬍子都是金棕色的深眸挺鼻的異族男人一路高笑地在街上大步而去。   看上去與京城裡常見的異族人又截然不同。   知晚看過當地圖志,說這裡是遠隔重洋的弗郎機國人經常登岸之處,他們這些人坐船常年海外航行,四海為家,也經常能販賣一些新鮮的藩國海外之物。   進寶以前都是在內陸河岸,哪見過這麼多金髮碧眼的藩國人,一時看得新鮮。   不過等她們登上船時,便發現,那些弗郎機國人正住在了他們原先打算下榻的靠近河埠頭的店裡。   那家店也是這裡最好的客店了,臨水的那一面到了夜裡還能劃來些畫舫,有專門的歌姬獻唱,招徠客人,頗有秦淮河岸的靡靡之風。   而現在白日裡見到的那些個弗國人便紛紛登上畫舫飲酒作樂。   知晚她們的船停靠的位置正好,甚至可以隔江看到一個身材魁偉的的中年人帶著一群三清門的弟子也登到了船上,就在他身後還跟著個白袍子的清俊年輕人,雖然遠遠隔著,都能看出他的步態裡有戲子的痕跡。   待上了畫舫,只見那人點頭哈腰地在互相介紹著,似乎在充當譯者。   聽當地的船家說,上船的那個魁偉的中年人便是三清門在此地的舵主,此人姓莊,原名已經無可考,有個綽號叫「莊豹頭」。   據聞此人賭技精湛,最擅長投擲骰子,三骰同數的豹子隨手擲來,所以被人敬稱投豹子的頭把交椅,   他最善斂財,在當地還有附近城中都開設了賭局,另外兼賣走私的舶來品,簡直肥得流油。   也難怪他如此看重這些弗國人,甚至清空客棧,包下畫舫,親自前來應酬。   不遠處是歌舞昇平,可河埠頭上許多人第二天要趕路,所以這連綿不斷的絲竹便擾人清夢了。   船塢頭這裡停靠著一排船,有不少人都是沒得客棧居住,而被迫在船上歇宿。   夜冷水涼,原本就憋氣窩火,現在那畫舫裡不斷傳出弗國人嘰裡呱啦鬨笑的聲音,還有那吹拉彈奏的聲音,這讓許多趕了一天路,勞累不堪的旅人有些按壓不住脾氣。   終於緊挨著知晚的一條客船上有人怒吼道:「此時已經子時夜半,爾等為何還不快些將畫舫開走,難道不知大西律法,若非月中年節,不允許鶯歌燕舞過子時!」   原來這旁邊客船上乃是一富家舉子,平日在鄉裡受人敬仰,此番投奔親眷路過此地,本已經住店準備歇息了,卻被那掌柜連勸帶攆地轟出來,本就心裡帶氣,便是一直聽著河岸邊傳來的梆子聲,特意忍到子時才出聲發難。   只是他這一聲雷吼,消融到那些絲竹哄鬧聲裡,沒有半點浪花。   倒是旁邊的船上有人勸解他:「算啦,後生仔,那船上的人,你都是惹不得的。」   可那舉子偏不信邪,又讓自己僕役一起跟來喊,甚至船家架起漏船時才用的抽水竹筒,抽足了水後,朝著那船滋了過去。   當幾道水蛇噴了過去後,驚得在畫舫甲板上翩然起舞的舞姬狼狽地東逃西竄。   這下做東的莊豹頭總算望向了船塢頭,不過他的臉色甚是不好看,待聽清了那舉子要告官的叫喊聲,也只揮了揮手,身邊幾個大漢立刻上了小船,朝著那舉子的遊船劃了過來。   那幾個大漢過來後,隨手拋出鉤子攀著船幫而上。   那舉子從來沒見過這等水匪派頭,慌得顧不上喊,直直往後撤,卻被人一把拽著脖領子,在空中甩了個半圓就被拋入到河裡了。   那舉子不會水,入了水便在裡面不停撲騰。船上他的僕役急得直喊:「我家少爺乃身有功名的舉子,爾等如此對待他,可要犯下殺身之禍!」   莊豹頭聞聽此言卻不以為意地大笑起來,而他的手下又接二連三地將那船上的人扯入水裡,高聲朝著周遭喝道:「我們舵主在此地款待客人,若是有再攪鬧他雅興的,便是這等下場!」   說完,這才駕船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了,其他船上的人深知三清門的豪橫,壓根不敢施救。   眼看著那幾個人在水裡浮浮沉沉,知晚看了說道:「船上有木板子,給他們扔下去一些。」   那舉子的隨從裡倒是有幾個通水性的,靠著知晚他們扔過來的木板子,好不容易將自家少爺託舉上船後,那舉子已經沒氣了。   知晚讓人搭了船板上船,趕緊讓那些嚎啕的下人散開,用力按壓他的胸口壓出積水,再讓他的小廝,依著她教的法子給少爺續氣。   那少爺終於咳嗽一聲,緩過氣來。只恍惚間看著個絕美的佳人撩起頭紗,正給自己施針定神,還以為自己已然死後升仙,來到了瑤池邊上。   只聽那仙女臨訓道:「出門在外,當懂得謹言慎行的道理,你們是外鄉客,不好招惹地頭蛇,一會便帶你家少爺趕緊僱馬車離開吧,莫要再走水路了。」   那些下人們對這位出手相助的小姐也是感激涕零,他們也怕少爺再出意外,他們沒法交代。   於是連忙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船。   就在這時,她船上的船家也嘆口氣道:「姑娘,我看你明日也上不了船,不妨在此地多住兩日再走。」   知晚挑眉問為何,船家又接著道:「前些日子,三清門有個貨船,在航行一半之後突然炸了,火光沖天,彷如焰龍一般。連帶著夜裡趕路時,與那船相鄰的幾個小船也受了波及,被激起的水浪打翻,當時淹死了不少人,那天出航的船家都賠得傾家蕩產。所以現在若是三清門有大貨船要出海,我們這些小船都避讓一下,估摸他出了江口,江面寬,挨不著他們,我們再走,不然他的船若再炸,說不定哪個倒黴蛋就要被波及到。」   知晚聽了覺得詫異,這三清門運送的是什麼?竟然能火光沖天,聽上去倒想是運送了些火石利器一類的。   大西王朝是有火器營的,當初選元宵燈王時,就是火器營的硫磺硝石混入了她府裡的鞭炮,炸掉半邊牆的。   可是這等軍營都是由大西陛下直接管轄,就算要運送軍資,也絕對用不上三清門這等撈偏門的幫派。   想到弗國生產這些火器,知晚一時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些驚天的隱情。   不過據船家說,三清門在此地能鎮得住場子,人脈也廣,那日死了那麼多人,也被這位舵主給擺平了,一點風聲都沒有往上傳。   震州,真是個魚龍混雜的是非之地!   可惜照著船家所說,她一時走不得。   鏢師們也見識到了三清門門徒的蠻橫,所以覺得東家此言有理,便在天明時,又下船僱傭了馬車。他們也沒有回客棧,此地人員來往頻繁,有些短租的宅院,錢銀雖然比住店貴了些,但是落得清淨,不會那麼人員複雜。   晨曦間,知晚上馬車時,突然瞥見那個三清門的舵主也從客棧出來,正準備上馬車走人,還有一個面容清俊的年輕人跟在他的身後。   若是知晚沒記錯的話,這個年輕人昨天一直坐在莊豹頭的身旁,比比劃劃的,似乎給他跟弗國人互相譯話來著。   緊接著,待看清這兩人之後的那個人時,知晚微微一愣,那人雖然緊裹披風,看不清人臉,但是他的側臉有個明顯的黑痣,跟知晚記憶裡那個總跟在慈寧王身後的幕僚甚是相像。   知晚緩緩上了車,離了埠頭,前往自己臨時租下的院落。   不過等她住下時,發現昨日落水那個舉人竟然也在斜對面租了屋子。   那舉人姓孫,名謙譯,也是前往京城去的,誰想到昨夜遭遇這等意外。現在雖然緩過了精氣神,可是肺葉裡嗆了水,現在一咳嗽都疼,僕人們怕他路上出事,便讓他先安頓下來,養一養,再上路。   看見昨夜救他的仙女竟然臨時住下,孫舉人想好好說說感謝之詞都連噓帶喘的。   知晚知道這般嗆水之後,很可能被邪氣侵體,發起高燒,所以又給他開了副藥方子到下一個小鎮抓藥吃。   從碼頭出來以後,柳小姐都戴著帷帽,厚厚的紗布遮住了她姣好的面容,讓在昏迷中一窺仙子真容的孫公子暗暗扼腕,只想跟這位柳小姐再多相處一會,順便套問她家在何方,可曾許親。   知晚並不願與他多言,給他開了藥後,便回自己的院落歇息去了。   不過這兩天,每當入夜時候,知晚都會沿著河岸走一走,看著三清門的人上下運送東西。   偶爾還會在粥攤那聽到那些在埠頭搬運的短工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聽說這兩日走的大船都是尋常的走私貨物,據說過幾天那些弗國人還要再運一趟,到時候就不用他們這些短工了,所以他們的錢已經結清。   知晚不動聲色地聽著,心裡一時想著,那艘炸了的船上運送的東西,會不會跟慈寧王府有關?因為出了意外,所以那位莊舵主只能臨時補貨,再運送一批過來。   可是這些東西,都不用碼頭上的短工,想來是很要緊的……   這麼想著,她正走著,卻被人直直攔住。   知晚抬頭間,有人伸手去撩她的面紗。   雖然進寶手疾眼快,一把拉拽住她,可是知晚帶紗的帽子也被風吹得掛在了帽沿上。   她急急放下面紗,可是那男人已經看清了她的臉,只氣得晃手:「你還知道回來!」   知晚抬眼看去,這個男人語調步態都有種戲臺子上長久練習才會烙下的印記,模樣生得也甚好,就是看人的眼神帶著一股子勾人的桃花之態,讓人心裡不自覺就生出厭煩。   而他身邊還有那日偷肉的小乞丐,他正跟這男子說道:「你看,我就說你娘子回來了吧?你們趕緊走吧,不然三清門的又要來討債了。」   顯然這小乞丐認定了自己是幫助一家三口團圓,熱心得很。   那個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語調甚是氣急道:「香橋,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才回?鳶兒日日哭著喊娘,都以為你自回去享受榮華,不要她了!」   知晚一蹙眉,知道這男子也是跟先前的那個小乞丐一樣,把她當成了盛香橋。只是他是誰?還有他嘴裡的那個鳶兒……難道是香橋私奔這些年生下的孩兒?   這個清秀男子正氣狠地說話,卻見「香橋」突然用力將他的手甩開。   他跟她生活了這麼久,自然也知道她脾氣大,不容人說。   不過他向來能將她吃得死死的,自然知道該如何應對,所以他只微微側臉,一臉悲切道:「我知道你是富家的小姐,跟我這麼多年吃了不少苦。可為了你,我也放棄了如日中天的戲臺名聲,跟你遠赴南洋,雖然沒讓你過上如娘家一般舒心的日子,可我從來都是有什麼好的都緊著你來,你若後悔跟我,便自去了,我跟鳶兒父女兩人自生自滅就是了。」   這話說得悲悲切切,裡裡外外都是盛香橋愛慕虛榮,要拋夫棄女。   知晚不知道那真香橋聽了這話是什麼反應,但是想想盛香橋的生平,自小便缺少母親濃愛,盛宣禾雖然驕縱她,卻也不曾如慈父一般時時陪在她的身邊。   這樣從小缺少關愛,性子又暴躁的姑娘,大約遇到了這種肯拋下一切帶她走的男人,就覺得是遇到此生摯愛了吧?若是再被他這般指責,大約是覺得自己被人重視,他離她不得了。   不過她聽了只覺得好笑,於是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開口道:「你……是溫彩雲?」   盛家當初秘密找尋女兒的下落甚久,自然也將這拐走女兒的戲子打聽個底兒掉。   第98章   這個戲子叫溫彩雲,唱戲乃是小生武生都能拎提起來,的確是個角兒。不過他仗著容貌好,也是四處拈花惹草,更有賭博的惡習。   當初他帶著盛香橋私奔的時候,在京城欠下的賭債足有百兩,那些債主都放下狠話,說是再不還錢,就要將他堵在堂會的戲臺子上,將他拽下來活活打死。   所以在知晚看來,與其說溫公子是救盛小姐於水火,為愛私逃,不如說問溫公子是逃避賭債,正好帶著個身上有盤纏的女人出逃南洋。   如此一來,他嘴上對盛小姐的深情便大打折扣。   這個戲子的確是溫彩雲,他方才在小乞丐的指點下,在粥鋪倉促碰上盛香橋時,無意中看到她撩動帽紗喝水的側顏,這才勉強認出了她。   他心裡其實特別詫異,只短短幾日而已,怎麼盛香橋的身量似乎長高了些,模樣也變了,兩頰豐盈,額頭明潤,就連五官都明豔了不少。   溫彩雲都要疑心自己認錯人了,可是直到他過來拽她帽子,又匆匆看了她的五官,這才篤定沒認錯。   待她開口說話時,聲音似乎也柔美了不少,以前經常當街叫賣變得有些嘶啞的嗓子似乎將養回來了。   也不知她在盛家這些日子吃了什麼靈芝玉露,竟然一下子仿若換了人般。   不過聽她叫出自己名字,溫彩雲打消了疑慮,篤定她是盛香橋了,更讓他心急的是,盛香橋到底有沒有搞到錢回來。   溫彩雲看著她急急戴好帽子,重新用面紗遮臉的避嫌樣子,故意語氣落寞道:「怎麼搖身一變成了官家女,就連我也不認了?告訴你,鳶兒已經病了甚久,你再晚回來幾天,只怕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   一旁的小乞丐聽不得溫彩雲的指責,卻不服氣道:「你這幾日不是自己去巴結那三清門舵主的老妹妹去了嗎?她當初要不是為了籌錢給女兒看病,又怎麼會想盡辦法回京城去找娘家借錢?」   那溫彩雲一副看不起那乞丐的樣子,一臉悻悻道:「若不是我當初從南洋回來丟了盤纏,何至於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我不也是為了救女兒,才不得不重操舊業,入戲班去唱堂會賺錢?可鳶兒的病太費錢,你又不是不知,不然我不會讓你回盛家要錢銀回來啊!臭要飯的,趕緊上一邊,該幹嘛就幹嘛去!」   說完,他便將那小乞丐給哄走了。   柳知晚如今也算是聽了囫圇,推敲出大概來了。   大約便是他們從南洋回來時,香橋和溫彩雲的女兒生病了,為了治病溫彩雲重操舊業,前去堂會唱戲,大約是唱到了那個莊豹頭守寡的妹妹床上去了。   不過姓溫的似乎手頭還不夠花銷,竟然以鳶兒為要挾,讓盛香橋回京城娘家要錢。   當時溫彩雲應該也要想跟去,難道要厚著臉皮坐實自己是盛家女婿的身份?   不過盛香橋總算沒有缺魂,知道若是一家三口去敲門,便將盛家的臉都丟光了。   所以她撇下了這父女,只能厚著臉皮偷偷回娘家周轉些錢銀救女兒。不過她一人上路,因為路費不夠,應該還跟一起逃難認識的乞丐兄弟們借了錢銀……   據她所知,盛香橋回去卻一直未提生女兒的事情。   不過想想也知道,她一個私奔出逃的小姐在外跟個戲子私下生子,若是老太君知道了,為了府宅裡其他哥姐的前程,也得將這事兒狠狠掐滅了,絕對不會允許她帶著女兒一起回府的。   盛香橋也是要臉的,這些年混得已經如此狼狽,又怎麼肯讓家裡人再多看輕?要不是祖母派人盯著緊,只怕她弄到錢,就想回來跟女兒團聚了吧。   知晚暗暗嘆氣,不知她跟盛香橋是什麼命盤,竟然這般緊緊纏繞在一起。   可是明知道這個溫彩雲不是什麼好東西,香橋的女兒又落到他的手裡,如果不管,依著姓溫的人品,遲早要拿了鳶兒去要挾盛家。   祖母的年歲大了,真是經不起這些腌臢氣,而表哥……現在也沒精力管顧這些後宅之事。   知晚沉吟了一會,便問:「鳶兒現在在哪裡?」   溫彩雲見盛香橋的語氣總算軟下來了,便知道自己又拿捏住了她,趕緊說道:「我現在在三清門舵主那裡謀了差事,每日都要進出碼頭忙得很,也實在無暇照顧她,你回來的正好,我在城西的來福客棧裡租了一間地字客房,她就在那,你先去照顧她,等我忙完了便來尋你們……對了,你回娘家有沒有要到錢?」   知晚冷冷道:「盛家的爹爹死了。家裡現在也沒有出仕做官的,日子甚是拮据,我也只拿了些盤纏,都花得差不多了。」   溫彩雲這時也看到了盛香橋的排場,這又是馬車又是丫鬟、鏢師的,就是給她個金山,如此花銷也要花幹了!   當下他氣得大手一揚,竟然要打她,卻被進寶一把抓住手問:「你想對我家小姐做什麼?」   「敗家的女子!趕緊回去帶孩子!且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算帳!」   說完溫彩雲便訕訕收了手,不過臨走前,他倒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盛香橋,竟然覺得這個他睡了多時的女子如今隔著面紗,都叫人看了心癢。   陪久了老女人,便吃著陳年風乾的臘肉,完全吃不出鮮肉的美味。待今日回來,倒是可以好好跟香橋重溫舊夢,好好痛快一下。   想到這,倒是衝淡了香橋沒有搞來錢的懊惱,他哼著南戲曲子,就這麼一路翩然地又上了馬車。   得虧他久居南洋經營飯館的時候,經常招待弗國人,會說藩語,所以現在得了莊豹頭的重用,   現在盛香橋回來了,那個小賠錢貨也可以甩給她親娘照顧了。   溫彩雲覺得自己今日特別走運,昨日陪客一宿得了賞銀,正好去賭莊衝一衝手氣。   進寶看那個人模狗樣的小白臉走了,便說道:「怎麼這麼多人錯認小姐?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知晚想了想,道:「先去來福客棧,看看那個鳶兒。」   不管怎麼樣,盛香橋都是她的表姐,她不能眼看盛香橋的女兒無人照管。   等到了客棧,打聽了夥計,入了地字房後,知晚再次慶幸自己沒有狠心離去。   只見在昏暗的房間裡,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女孩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肚兜正坐在一髒兮兮的食盆邊用手抓飯吃。那飯更像是飯堂裡客人吃剩的飯食,泔水一般胡亂倒在一起,屋子的地上隨處可見小孩的尿漬,還有排洩物。   溫彩雲竟然就這麼將這麼點大的小女孩如此隨便地反鎖在屋子裡,像養狗一樣粗魯地對待他自己的親生女兒。   進寶入屋時,都差點被屋子裡的酸腐味道衝個跟頭。   而那個小女孩看清有人進來,先是緊張地看著,直到看到盛香橋時,那大眼先是呆愣愣地看,然後髒兮兮的小嘴慢慢癟起來,委屈地在地上爬向了香橋,嘴裡喊著:「娘……娘……」   知晚看著這娃娃的樣子,一時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人牙窩子裡一般。那段昏暗的記憶是她一輩子都難以磨滅的。   所以她最見不得這樣的情形,於是趕緊走過去,也不怕這小娃娃弄髒了她的衣裙,只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   那女娃實在太小,語言詞彙有限,只反覆地說著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思念:「鳶兒乖,娘,不走……不走……」   知晚趕緊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娘來接鳶兒了,鳶兒最乖,娘哪裡都不去……」   她一邊哄著孩兒,一邊摸著鳶兒的額頭,發現孩子額頭滾燙一片,看來也是發著高燒,才會認錯了娘親。   在心裡又默默罵了溫彩雲豬狗不如之後,她迅速將孩子抱出了房間,跟掌柜結清帳目。   這個溫彩雲賒欠房錢許久了,掌柜巴不得有人將這孩子接走。所以看她是拿了鑰匙開門,而孩子又叫她娘親後,便痛快地讓她領走了孩子。   知晚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屋宅,先將小娃娃安頓好。   她已經給孩子灌了退燒藥,又讓進寶打來水,用藥酒摻溫水擰溼,一點點將女娃娃身上厚厚的汙漬潤溼擦洗掉。   這女娃娃這幾日吃的都是店裡好心的夥計從門下塞進來了的剩飯,許是不甚乾淨,讓女娃娃鬧了肚腸,發起高燒。   不過除了胃腸的急症之外,這女娃娃似乎天生心緩,似有不足之症,也難怪那溫彩雲說甚費醫藥錢了。   進寶正幫著小姐給女娃娃清洗頭髮,只是女娃娃那半長的頭髮打結太厲害,進寶便用剪刀將她的頭髮都剪掉,留待日後再長。   進寶替女娃娃洗好了頭,看著拿小剪子給女娃娃剪指甲的小姐,小心翼翼問:「小姐,這……真是你和那男人生的孩子?」   知晚無奈道:「我跟她的娘親是表親,從小便長得像,她正病著,又想娘想得緊,我不過是哄哄孩子罷了。」   進寶看小姐的樣子不像說謊,頓時緩緩送鬆了一口氣道:「天佛保佑,不然你表哥成大人若是知道你不光不要他,還跟別的男人偷偷生下孩兒,就是地獄天宮,都得追上你,跟你拼命的!」   想想成大人當街砍人頭的狠厲,豈肯輕易放過玩弄他感情之人?   不過進寶覺得她貿然這般將孩子接走也不妥:「既然這孩子有親娘親爹,小姐你實在不該多管閒事。」   知晚摸了摸那孩子瘦得有些脫相的小臉,淡淡道:「你今日也看到這孩子了,我若不管,她可能最後會被餓死病死在那屋子裡。她爹是個嗜賭成性之人,就算她不大難不死,大約最後還有可能被賣了償債……我知這世道險惡,也知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娃娃若無人照管,會陷入如何悲慘的境遇。也許我管顧不了她一世,可也不能眼看著,見死不救。」   這孩子是肯定不能留在溫彩雲的身邊。不光因為鳶兒是盛家醜聞的把柄,更因為溫彩雲毫無當爹的人性。   反正現在一時也走不了。她在尋到舅舅的時候,再想辦法通知盛香橋,讓她安心,然後再看看如何安置這小女娃娃。   鳶兒喝了藥,足足睡了一整宿之後,還沒睜開眼睛,便閉著眼睛喊娘。   知晚一直陪在她身邊,聽到她喊,立刻伸手將女娃攬在了自己的懷中。   鳶兒模樣應該是像極了娘親,看上去跟知晚小時也很像,閉著眼睛在知晚的懷裡拱時,竟然小嘴巴還想尋奶吃,應該時前不久時才斷了奶,還有些奶習未改。   不過知晚可還是個雲英未嫁的大姑娘,如何能受住這個?   竟然被個小奶娃弄得面紅耳赤,連忙拍著她的小屁股將她弄醒,再讓進寶端來熬香濃的米粥,給她喝。   如此照顧了幾日,小娃娃退了燒,人也精神了許多,就是看知晚時怯怯的,可能心裡納悶娘親怎麼有些變了樣子。   可若看不見知晚時,小娃娃就哇哇大哭,眼淚成雙成對地往下掉。   這天知晚趁著鳶兒午睡的時候,在院子裡準備練習一下拳腳。   就在這時,屋院子外的街口處突然傳來叫罵的聲音:「盛香橋,你在哪裡,趕緊給我出來!」   剛剛外出回來的進寶順著門縫看,正看見溫彩雲氣急敗壞地立在外面。   原來他今日在賭場將賺來的賞銀賭得分毫不剩之後,心裡不甚痛快,便想著尋回來的盛香橋發一發心裡的邪火。   可沒想到,等他回了來福客棧時,竟然聽夥計說,那個貌美的小姐竟然退房帶著孩子走人了。   他急急追問她們去哪了,可夥計也說不清,只眉飛色舞說:「您的這位夫人可真是個敞亮人,我們掌柜的抱怨那房子被孩子弄得太髒,沒法再住人,扣著她,不讓她走,非要她清理乾淨屋子的時候,她居然一甩手就是十兩銀子,讓我們掌柜的自己找人清理,弄髒的窗幔褥子,也算是她買下的。」   這話聽得溫彩雲怒火中燒:原來這娘們現在竟然學會跟他藏心眼了!她明明就是從盛家弄來了大把的錢銀,卻跟他說都花光了?   也怪他當時急著去賭場,都沒想著去親自搜一搜她的身!   她不留信便帶著孩子走了,難道是要撇下他一人去花用?   想到這,溫彩雲忍不住怒火中燒,立意要尋到她。   不過想到她帶著生病的女兒應該也跑不了太遠,所以這幾日溫彩雲都是在城裡的幾家藥鋪子間遊走,看看能不能尋到她。   可巧今日在一家藥鋪子外,他正看見在盛香橋身邊服侍的那個黑壯的丫鬟,便偷偷跟在他的後面,一路就尋到了這處宅院。   篤定了盛香橋在裡面後,他便大力敲起了房門。   進寶板著一張雌雄莫辨的臉用力打開房門,衝著溫小白臉就呼喊道:「你家死人了?人家屋頭裡住的又不是聾子。敲壞了房門,你賠得起嗎?」   溫彩雲瞪著眼道:「哪裡買來的丫頭,竟然半點規矩沒有!盛香橋是不是在屋裡?」   說著他舉步就要進去。進寶想起他關女兒像關狗一般的樣子也來了氣,伸手就將他推了個趔趄道:「你是哪裡來的蔥?這屋裡沒有叫盛香橋的,你去別處尋吧!」   溫彩雲哪裡肯幹,只罵罵咧咧著盛香橋不守婦道,帶著女兒翻臉不認人,可是尋了別的野男人?   就在這時,只聽內院有人喊:「進寶,讓他進來,免得讓鄰裡聽了笑話。」   進寶一聽,這才側身讓他進來。   院子裡的知晚正在練武熱身。此處雖然是暫居的院子,但是既然一時不能出城,她便讓進寶裝了沙子吊在樹上,捶打練習拳腳。   雖然做不到如成天復一般虎虎生威的樣子,可是也算打得有模有樣。   不過大沙包捶打起來,難免有些太硬磨手,所以知晚正慢條斯理地往手上纏著護手布條,然後拿起一旁桌子上的茶杯飲茶。   溫彩雲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盛香橋穿著練武裝的樣子。   只見她將秀髮打成一條粗黑的辮子垂著腦後,一身利落褲裝,纖細的一把腰肢用寬寬的皮帶紮起,真有幾分英姿煞爽的樣子。   他又仔細看了看面前這女子,怎麼看都覺得跟記憶裡的那個盛香橋有些出入。   前幾日她戴著面紗,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只能看出個五官輪廓。   而現在,她沒有戴帷帽,溫彩雲可以將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纖腰挺拔,站姿端雅,烏髮香腮,雙眼明澈,單手擎著茶碗的樣子,壓根就不是盛香橋的做派啊。   這麼一看,真是越看越心驚,他忍不住出聲道:「你……你不是盛香橋,你倒是誰?」   知晚冷笑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溫彩雲見她不說話,心裡是越看越驚,心裡又有些發癢。   他被眼前女子的一笑有些勾住了魂魄,也是色迷心竅,既然這女子不反駁,便是對他有意,他色眯眯地上下打量了她纖細的腰肢之後,忍不住走上去去,要摟住她。   可是也不知怎麼的,她身子輕巧一轉,手腕子那麼一抖,便將他輕鬆撂倒在地。   溫彩雲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個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女子給摔倒在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有武生的底子,那盛香橋雖然平日裡也會氣極了跟他撕打,可從來都是佔據不到上風的。   但是現在愣是被這小娘們一個巧勁便摔了出來。   待他臉先著地落在地上的時候,簡直暴怒極了,嘴裡不乾不淨地罵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竟然他媽的敢摔我!」   可還沒待他起來,只見「香橋」快步過來,朝著他的肚子又是狠狠踹了一腳,疼得溫彩雲一抽抽,這下更起不來身了。   再接下來,那拳腳便如雨點般落了下來。   這幾日趕路,知晚心頭堆火,所以病了一場。如今這次拳打得真是舒心暢快。軟綿綿的人肉比沙袋子好用多了,打得真是暢快淋漓!   溫彩雲被打得鼻子都開始竄血了,眼看著這女人發瘋,他毫無招架之力,便又開始示弱討饒:「我可還有妻兒啊!你這般打我,是要讓我女兒成了沒爹的孩子?」   那個盛香橋心裡最大的痛楚便是小時失去了母親,而且有些自卑缺人疼愛。所以後來她雖然不止一次表示後悔看上了他這麼一個好賭之徒,但是只要他軟語示弱,賣慘自己為了她犧牲了多少,她都會心軟下來。   自從有了鳶兒後,溫彩玉更變得有恃無恐,處處用孩子拿捏著盛香橋,逼得她這個曾經的千金小姐,當街熬粥做飯,沒日沒夜地操勞,賺了銀子補貼將養他。   可惜眼前這個「香橋」顯然不吃他這些軟硬招式,不提鳶兒還好,提起那孩子,知晚的心頭更是激起一團惡氣,於是又狠狠補了幾腳,疼得溫彩雲都叫岔音了,才坐到了進寶端來的椅子上歇一歇。   然後她問一灘爛泥般趴在地上的人:「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如實回答,若說得我不滿意,便找個麻袋將你裝在裡面沉江!」   溫彩雲被打得肚子抽疼,抬頭看著翹腿而坐的盛香橋時,只覺得她現在的氣場滲人,方才下死手打了人後,卻眼角眉梢都沒動,依舊是那般沉靜平和的樣子。   他心裡罵娘,卻不敢再嘴裡罵人,只待自己緩過勁兒來,能起身了,再抽冷子給這小婆娘耳摑子。   就在這時,知晚盯著他的眼睛問:「你跟三清門的人混得很熟啊……那個莊豹頭從弗國人那裡買了什麼?」   溫彩雲壓根沒想到她會問這些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而且還是莊舵主生意上的事情,他不由得拖著長音問:「你……問這個幹嘛?」   知晚看了進寶一眼,進寶過去又抽了他一個耳摑子:「小姐問話就老實回答,沒得廢什麼話?」   溫彩雲向來靠臉吃飯,現在臉都要被打腫了,他現在是徹底篤定,這個跟盛香雲長得很像的女人保不齊是盛家派來的什麼人,想到這裡,不由得膽顫,畢竟他的把柄盛香橋和鳶兒都不在自己的手裡了,豈不是任著盛家人處置了?   第99章   他忙不迭道:「我也不知他們買賣的到底是什麼,只是一律用『東西』替代,只是那弗國人說,上次被毀得太多,他們也一時湊不上數目,須得再等等,而且這次三清門一定要注意貨品的保存,不可沾水,還要離明火遠些,最後定了四十大箱子的貨物,每個箱子的價錢都是黃金五百兩!不過付錢的不是莊豹頭,他不過是中間的保人,賺個抽成而已……付錢的是誰,我也不認得。」   知晚聽著,覺得他倒不像說謊,想來他也不可能知道這麼機密的事情,就算他是莊豹頭妹妹的姘頭,莊豹頭也不會任著他滿街橫晃。   她也不想問得太露骨,便道:「這麼大的買賣,你又撈到多少油水?」   溫彩雲趕緊伸著脖子道:「也沒有多少錢,你也知道鳶兒正病著,每個月湯藥不斷,我哪裡攢得住錢?」   知晚想了想:「你在南洋住得久,你猜他們買的究竟是什麼?」   溫彩雲現在只想出這院子,張嘴就道:「大約就是吃喝玩樂一類的。這些弗國人在海上除了買賣,還會充當海盜水匪,囤積了不少的珠寶,價值連城啊!平時也有不少人到他們這來買珠寶和舶來物。」   知晚覺得絕對不是買些金貴寶物如此簡單。   慈寧王在太子病重時,一直手握兵部的重權。不過從他大膽刺殺了盛宣禾之後,順和帝雖然包庇了兒子,卻也慢慢卸了他手裡的軍權。   慈寧王如今在兵部可不像以前那麼般一言九鼎了,他如今老實得簡直不像她認知裡的那個飛揚跋扈,說一不二的大皇子了。   他派他的親信來此,跟一群海外的藩國人做交易,花費如此重金買下的東西,絕不會是吃喝玩樂一類的東西。   溫彩雲如今就指望盛香橋了,生怕眼前這小娘們瞎傳話,讓盛香橋吃醋他跟三清舵主寡妹的事情,不顧念跟他這麼多年的感情,所以在知晚問完話後,他便是使勁解釋著他跟那位老寡婦之間的清白。   知晚壓根懶得聽他的那些破事兒。   現在溫彩雲找上門來了,如何處置他也是個問題……她從他的嘴裡打聽了三清門的隱秘,若是被那舵主知道肯定麻煩。   而且這廝先前攛掇著盛香橋去京城要錢,保不齊他以後會以鳶兒為要挾,又入京想辦法到祖母那錢銀……   就在知晚讓進寶將他捆好堵上嘴,想著該如何處置這溫彩雲的時候,宅院處突然又傳來敲門聲。   進寶走過去趴著門縫看了看,詫異回頭道:「小姐,陳二爺在外面呢!」   她說的陳二爺,自然是她先前的東家——建寧漕運的二爺,所以她趕緊跟小姐表明一下清白,澄清道:「小姐,我可壓根沒有偷偷聯繫二爺啊,他……他怎麼尋到這裡來了?」   知晚卻並不意外,二爺在水路上人脈頗廣,若是想找尋自己,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她也不是出逃,倒也不怕人來找。   就在這時,陳二爺已經在外面喊道:「柳姑娘,開門吧,我一路舟車來到這裡,你總不能連一口茶都不給喝吧?」   柳知晚走過去親自給二爺開了門,只見陳二爺衝著她一抱拳道:「受人之託,給姑娘您捎些東西,你可讓我一路好找。」   知晚朝他福了福禮,輕聲道:「可是成大人託付您的?」   陳二爺當初是眼見著這姑娘不管不顧地去貢縣找尋成天復的,沒想到不到一年的功夫,姑娘倒跟他表哥生分了,居然現在只稱呼「成大人」……   不過年輕人的情情愛愛,也不是他這個歲數的人能看懂的。   所以他只忠君之事,將陛下同意為劉家立戶開門的聖旨用錦盒端盛了上來。   「成大人在貢縣建下功勳,終於在陛下那裡討來這賞,只是你未回京,成大人便幫你代領了,又託付我將聖旨給您送來,也讓您心裡有個數,不必帶著你舅舅四處顛沛流離……」   知晚展開聖旨看來後,一時愣住了,她真沒有想到,成天復居然在陛下面前為她討來了這個賞……   那錦盒……是去年他放在架子上裝糕餅的。當初她吃完後,還將自己親手打的兩副絲絡子放在裡面,當做了還禮。   盒子的成色未變,綢緞光澤依舊,可是卻已經是物是人非,接續不上前塵。   他當初離開貢縣的時候,跟她說起的生辰禮物……便是這道聖旨?   看到這,她猛然抬頭問道:「他立下如此大功,那……陛下有沒有將他調出貢縣?」   陳二爺搖了搖頭:「聽說是要給當年的柳探花翻案,被陛下申斥了,只讓他回貢縣再歷練幾年……」   知晚聽到這裡,急得一抿嘴,低低喊道:「他是瘋了嗎?明知道陛下是個護短的,他偏偏還要提!這原本是離開貢縣的好時機,他得罪了陛下,難道是要老死在川中?」   說這話時,她的眼圈已經隱隱變紅了。   陳二爺搖了搖頭,想起那人找來自己時,渾身寒冰的樣子,倒不像是仕途失意,更像是情場受創,心腸寸斷……   「總之,這聖旨,我是給小姐您帶到了,成大人說以後您若不願意跟他有牽涉,就算同歸京城,他也不會去打擾您府上清淨。至於盛家那邊,您若想著秦老太君他們,可以逢年過節去看看。他們也都會拿你當一家人看待的。若是方便,成大人還是希望由著我一路護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免得路上生出意外。」   說著陳二爺又從衣袖子裡抽出了秦老太君委託他轉交的信箋。   知晚拿著那厚厚的信,一時有些猶豫,不知裡面是不是祖母罵她的話。   待抽出信紙,展開一看時,果然是罵人的話。   不過並不是指責她與成天復結下私情,而是罵她拿家不當家,竟然說走便走,也不管家裡的弟妹親人有多擔心她。   老太太的意思只有一個,你柳知晚不管姓什麼,立了多大的門戶,也是我秦老太太的孫女!女孩子應該多愛顧些自己,整日總為旁人考量,也不見得能換來個高潔的名頭,凡事遵從本心,不用多照管別人,要多疼愛自己……   祖母的話說得委婉,可是知晚看懂了,不由得心頭一熱。祖母是讓她不必為了盛香橋的歸來而心有顧忌,更不必在意姑母桂娘的看法。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知晚是真的拿祖母當自己的親人的。   就在她看信的光景,陳二爺踱出院子,也看到了院子外井邊捆綁的溫彩雲,便也問了問這是什麼情況。   知晚知道陳二爺這些年一直幫著成天復找尋著盛香橋的下落,也不必隱瞞,便將溫彩雲和鳶兒的事情都講給二爺聽。   二爺對付這等人渣,自有法子,揮手就叫人將溫彩雲堵嘴,套麻袋,準備入夜時運出去處置了。   知晚怕二爺這些江湖客行事太狠厲了,便又說道:「盛大小姐一直鍾情於他,又跟他生了孩子,若是冒然處置了他,依著盛大小姐的脾氣,可能適得其反……」   陳二爺笑道:「柳姑娘,我又不是土匪,不會隨便殺人。只是這廝當初在戲班子裡是有身契的,後來他鬧出這事時,成大人便將他的身契給買下來了。這人是死是活,權得聽憑成大人發落。至於那個鳶兒,也交給我處置吧,就像您說的,那位盛小姐愛將事情想歪,我先把孩子偷偷送走,權看他家裡人怎麼處置,您也落得清淨。」   說完,他便讓人將溫彩雲處置帶走了。至於要帶走鳶兒的時候有些費氣力,小娃娃顯然以為知晚又不要她,抓著床柱子哇哇大哭。   知晚真是看不得這樣的情形。雖然女娃娃的爹娘都不招人待見,但小孩子總是無辜的,她跟二爺不熟,也不知二爺要將她送到哪裡去,小孩子一路擔驚受怕,別再嚇出病來。   如此一來,知晚便跟二爺商定,先去漢中接舅舅,然後陳二爺這一路跟小娃娃混熟了,再讓他折返京城先將孩子送去,看看盛家人的安排,若是能讓小娃娃見一見她的親娘也就安心了。   當然,她也跟陳二爺打聽了一下關於三清門的事情,陳二爺聽了一臉嚴肅道:「柳姑娘,您一定要打住,這個三清門在黑白兩道上都是有一號的,這裡面水深,不是你一個姑娘家能摻和的。」   知晚卻自言自語道:「你說那麼大的船,發生爆炸了怎麼可能沒有半點痕跡?那下遊會不會有船的殘骸漂浮物呢?」   陳二爺搖了搖頭,不過也明白柳姑娘的意思,在知晚的軟硬堅持下,他終於鬆口說道:「行吧,我會叫人去下遊詢問兩岸漁民,看看他們都撈出了什麼物件。」   知晚自是先謝過了二爺。   這次三清門的買賣裡有慈寧王府的人參與其中,肯定有些什麼背人的事情。   順和帝喜歡捂著家醜,不願人提起他兒子的短處,是因為他的兒子迫害的都是別人。   知晚倒是真有些好奇,陛下究竟會容忍他這個無法無天的大兒子到何時?   等到第二天時,知晚帶著鳶兒上車準備出發的時候,隔壁的孫舉子也正準備上船去。   因為他們都是一路,所以那舉子圍前圍後,很是殷勤。   在晨霧未散的時候,陳二爺先一步到了埠頭,他立在埠頭一旁的茶館裡,對身邊一個高大的男子說:「東西和話都給您帶到了,柳姑娘還是聽勸的,等接了舅舅,就準備先回京城裡去感謝皇恩……」   他將自己昨日跟柳知晚說定的事情復又重講了一邊,卻發現身邊的那個男子似乎心神都被那個在柳姑娘身後殷勤打傘的年輕舉子給吸引去了。   「他是誰?」男人緊緊盯著那個笑得頰肉亂顫的年輕人,覺得這樣不知分寸的男子像蒼蠅一樣,實在礙眼!   陳二爺看了看,想起清晨跟著馬車去幫柳姑娘運東西時聽她提起的,便道:「好像落水被柳姑娘救下的一個舉子,正好要入京,今日也要上船出發……年輕人嘛,看到了窈窕淑女,便有些走不動路……」   這話說到最後,陳二爺識趣地閉了嘴,因為這幾日裡原本就有些冰到極點的成大人,此時簡直是雙眼都要刺出攝人的冰刃了!   成天復其實是跟二爺一起從京城尋過來的,雖然他一點都不想看見她,可不親眼看到她安然無恙,又實在是叫人心煩?   沒想到,等看見了卻更是心煩得焦躁——這才分開多久的功夫?她便招惹了個莫名其妙的舉子,看他衝著別家女眷亂獻殷勤的樣子,真該一腳踹下河淹死!   陳二爺看著英俊的青年嘴唇緊抿的樣子,便忍不住以長輩老哥哥的口吻提點一下年輕人:「都已經來了這裡,去見一見吧,若是有什麼誤會,說開就好……」   成天復卻依舊一定不動,突然彎腰從地上撿起石頭子,從碼頭邊跑來跑去戲耍的小孩子那裡要來個樹杈彈弓,對著那舉子的膝蓋突然射了過去。   那孫舉子正殷勤地問柳姑娘口渴不口渴,要不要飲一下他特備的洛神花草茶,誰想到膝蓋的穴位突然酸痛,他站立不穩,舉著水袋子咕咚一聲正跪在了柳姑娘的面前。   敞開口的水袋子裡的水,也淋漓揚了自己一頭。   不遠處的孩子們隨之發出了鬨笑聲。   等知晚望過去時,只看見有一群拿著彈弓的孩子指著跪下的舉子哈哈笑。   可待舉子的家丁氣急敗壞地趕過去擰孩子們的耳朵時,他們又說不是他們做的,只是指了指不遠處擁擠交錯的人潮。   就在那群孩子的身後,往來不停的船工旅客裡,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匆匆而去,在晨曦還沒有散盡的霧氣裡若隱若現,透著莫名的熟悉感,恍惚中還以為是他來了……   知晚馬上苦笑著否定了這個荒誕的想法。他是何等高傲之人,若是被女子拒絕,絕不會死纏爛打,而且他公務纏身,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更不會像個頑劣小兒一般,去平白打人的膝蓋……   這麼想罷,她趕緊上了船,正好甩開有些黏人的孫舉子。只是上了船時,她還是忍不住向早就看不到人影的方向張望著,指望能看見那似曾相識的背影。   陳二爺這時也上了船,看著她不停張望那個方向,便試探問道:「姑娘看到了什麼?」   知晚收了目光,衝著他微微一笑:「沒什麼……」   陳二爺搖了搖頭,試探問道:「我有夥計便要往川中送貨,你可有什麼話要捎帶給成大人?」   知晚搖了搖頭:「他公務在身,自有許多要放在首位的事情,他已經為我周全太多,不必因我而分心了……」   陳二爺無奈了,他雖然有月老牽線之心,可這年輕男女的嘴一個賽一個的硬,真是拉拽都拉拽不動。   當大船航行的時候,鳶兒便依偎在她的身邊,自從她高燒退了之後,似乎也認出了眼前這個很像娘親的漂亮女子並不是娘親,所以不再叫她「娘」了,但是小娃娃還是很依戀她,除了她誰也不跟。   過了幾日,當船隻停泊靠岸的時候,陳二爺派下收羅船隻殘骸漂流物的人也紛紛回來,將收羅到的東西送上船來。   知晚蹲下來,剔除掉船梆木屑一類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她抬頭問來送東西的人:「漁民們可曾撈到鐵器一類的東西?」   看那些人搖頭,陳二爺問道:「柳姑娘,你究竟想找什麼?」知晚沉思了一會,突然想到一點。   若是那些漁民真撈出鐵器完全可以賣錢,又怎麼會給人?想到這,趁著船隻一路到了下遊的時候,知晚親自尋了埠頭下船,到沿途漁村,借著買魚的機會,跟幾位農家漁婦閒聊。   這閒談間,知晚便指著身後的陳二爺道:「這是我叔,做熟鐵的生意,若是你家有好鐵,賣給他,他可高於市價三倍收購。」   那幾個婦人一聽,亮了眼睛,一個個趕緊在圍裙上蹭著滿是魚鱗的手,紛紛往自己家裡跑去,不一會的功夫,便有人拎著破鍋鈍鋤而來,準備給這位漂亮姑娘的叔兒換些錢銀。   知晚含笑看著她們拿來的東西,可是一一見過那些物件的時候,卻是倍感失望。   不過她還是掏了銀子將這些東西都買下來了,又問她們:「就沒有些別的了?」   那些婦人一看這麼好來錢,立刻來了精神,說道:「姑娘您等著,我們再去別家尋一尋。」   結果搬來的破鍋,鐵罐一類的破爛也是越來越多,知晚越看越失望,就在她準備跟這些婦人們告辭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婦人抱著一個類似鐵管子的一段鐵器來了:「姑娘,我這塊可夠壓分量的,你可得好好量一量重量。」   知晚慢慢地蹲下去看——這塊鐵的確很沉,顏色也是烏黑烏黑,一看就是精鐵鑄造,而且這管狀的物件一看就不是農家常見之物。   她連忙問道:「大娘,你這鐵是幹什麼用的?」   那大娘笑眯眯道:「是我孫子前些日子在河床裡摸到的,我看它形狀正好用來做大灶的煙囪口,便留了下來。這還是我讓老頭從自家房屋還沒幹的牆泥裡的呢!」   其他的婦人們一聽,也是一陣後悔:「前些日子我家裡也撈上來些,後來不是有人特意敲鑼打鼓沿途回收嘛,我們都賣了,若是像你一樣留下來,豈不是也可以賣出高價了!」   知晚沒有說話,只讓人將廢鐵收上車,等走了一段時,丟掉了其他的破銅爛鐵,獨獨留下這一段。   陳二爺走南闖北,見識頗多,一看這段鐵的形狀,便差異道:「這……應該是藩國的火器吧」   知晚說:「我也沒見過,非得入京時找懂行的人看。」   待上了船時,知晚讓人將這段鐵管鄭重收到了木箱子裡,只待入京的時候,再好好打探這鐵的來路。   想來那些沿途敲鑼打鼓收購的人,應該也是三清門的人,他們這般費盡周章的收取被炸的廢鐵,究竟要掩蓋什麼?   此時夜深,鳶兒已經入睡,可是小手還死死摟著她的胳膊,時不時還來回撫摸一下。二歲的小娃娃,正是沒有安全感的時候,一入睡,總要抱些什麼才好。   知晚看小娃娃睡熟了,便將一隻布老虎塞入她的懷裡,然後披起衣服起身,走出了船艙立在甲板上。泊船三面環水,遠處山岱連綿,襯在明月之下。   在船的不遠處,停泊著幾艘同路的旅船,也不知哪個船艙裡突然傳來羌笛的悠揚聲音。   這類邊關的樂器,在中原並不多見,而此時吹奏的則是一首哀傷樂曲。   從羊骨製成的樂器裡發出的是纏綿悠揚的聲調,也難怪邊關的徵人聽了,便徹夜難眠。   知晚以前在成天復的書信裡,聽他提起過在他的軍中有吹羌笛的好手,還曾說等他學會以後,有機會便吹給他聽。   沒想到現如今,在羈旅之中,蒼茫的天地間倒是有緣聽了這纏綿的一段,知晚忍不住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抬頭仰望天上明月,不知表哥如今身在何方,又在做什麼……   陳二爺閒來無事,正領人在船的另一側垂釣。他的幾個隨從倒是豔羨道:「若是我也會吹這個,定能討得姑娘喜歡……」   陳二爺看了看羌笛聲傳來的方向,冷哼著道:「可別學這些花樣子,耽誤事兒!吹成這調調的,才是真正討不到老婆的!」   這瞧上了人家姑娘,就趕緊上啊,嘴上一個賽一個硬,可大晚上的都不睡覺,圖個什麼?他像他們這麼大時,兒子都已經抱兩個了!   那些隨從卻覺得陳二爺這話太酸,還是羨慕地聽著那優美的曲調。   羈旅之夜,漫漫而長。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處吃早飯,知晚帶著鳶兒喝粥。鳶兒吃完了便蹦蹦跳跳去江邊玩,那裡有知晚在太陽落山前用石子壘砌的一個小池子,用泥巴糊好,進寶還用水盆灌上了水,折了紙船給她玩。   不過等鳶兒晃著小手來到池邊時,忍不住「哇」了一聲。   知晚也吃完了飯,走過去一看時,也驚訝了一下。原該漏乾淨的小水池居然重新蓄滿了水,裡面還有幾條遊曳的小魚。   第100章   很顯然有人不久前曾給這小石池子重新蓄水,還放了幾條小魚進去。可知晚問了進寶和幾位船工,他們都不知道是何人做的。   鳶兒才不管這個,只是高興地用小手模著魚兒呵呵呵的笑。   知晚警惕地抬頭望了望四周,那些昨夜停泊在附近的船隻已經紛紛起航上路了。   也許是哪個旅人昨夜失眠,走到這裡,看見了壘砌的小池,閒極無聊才做了這事?   不管怎麼樣,這一路總算有驚無險地到了漢中。此地乃南北交通的匯聚地,離得京城其實也不遠了。   知晚原本以為舅舅一家應該早就到了漢中,可是到了約定的地點發現並無人來。知晚又命人去各處客棧問詢,也說沒見過這樣的一家四口。   知晚想到自己許久沒有收到舅舅的信了,難道是舅舅在葉城出了什麼岔子?   乾脆她又上船前往葉城,剛到了舅舅家,一問家裡的僕役才知,這些日子,舅舅他們都不在葉城。   也是趕巧了,沒說幾句就看見舅舅章韻禮和舅媽李氏正從馬車上下來,似乎是出遠門,剛回來的樣子。   看到知晚來了,李氏連忙過去拉著知晚的手道:「你可算是回來了,我和你舅舅……都要急死了。」   原來這些日子,章韻禮他們去了京城,今天才返回來,所以他們也壓根沒有收到知晚派人送的信,更沒有去過漢中。   知晚看了看他們問:「錫文表哥呢?」   章韻禮面有怒色道:「那個忤逆子,別提他了,氣也要被他給氣死了!」   李氏趕緊拉了拉他的衣服袖子:「在瞎說什麼,錫文他不也是想著要獨當一面嘛?」   「當……當什麼當!當年家裡的事情,他哪一樣不清楚?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自作了主張!」   這麼說著話,一行人進了屋。   宅子裡的粗使丫鬟在知晚到的時候就已經劈柴燒水,拎了銅茶壺到了廳堂。   李氏一邊親自沏茶一邊對知晚道:「你去了貢縣的事情,盛家那邊給我們送了信來,說是為了維護你的清譽,只說你回葉城將養了。我和你舅舅都知你是個心裡有數的孩子,可是錫文卻說什麼是你在盛家難過,也許是有什麼難處才走的,所以非讓我和你舅舅去京城裡看看去。等我們去了京城,親自拜訪了盛家,才知道盛家的大小姐竟然回來了……你是因為這事兒,才離開的?」   知晚接過舅媽遞來的茶杯,搖了搖頭淡淡道:「沒有那麼複雜,就是成家表哥當時仕途不順,獨自一人前往川中,走得倉促,東西也未帶齊,我正好有些買賣上的事情要去南邊,順便也給盛家捎帶些東西過去……」   章韻禮覺得外甥女這話裡有些隱情,盛家上下老小那麼多,何至於讓她送?   再想想成天復生得一表人才,俊逸高大的樣子,是個女孩都得心動。   而知晚又從小與他一起長大,毫無血緣的青梅竹馬,真說不定結下小兒女的情誼。   想到這,他也不好再問下去,只是想了想,又問:「那你肯定知道了,陛下的聖旨都已經下了,要為柳家重新立戶開府呢。」   柳知晚想到那道聖旨的來歷,心裡微微一酸澀,微笑著道:「不管怎麼樣,以後我也終於能夠以父姓示人,你們也可以跟我同住,這是好事……不過錫文表哥又出了什麼事兒?」   李氏為難道:「他啊,在京城裡時,正看見了太醫院的太醫長鄭太醫給自己京城的藥店招藥童,便瞞著我和你舅舅,偷偷去應試了,結果一不小心還考上了。」   那位鄭太醫不僅在宮中任職,在京城裡也經營著自己的藥鋪,而且一家獨大,一般人都沒法插手京城的藥行。比如成天復的產業裡雖然也有藥鋪子,卻都是在京城之外的縣下。   鄭家的藥行生意繁忙,幾乎年年招藥童。雖然是藥童,但是前去應聘的有很多都是成手的郎中。   畢竟鄭太醫通著太醫院的門路,這些年來,他也舉薦過幾個自家郎中入宮做了太醫的。   不過章錫文能考上,全憑藉了他祖傳的瘍醫技藝。   往年這類招藥童的事情,鄭太醫從來都不親自出面,可是今年他不但出面了,而且重點就是想招聘精通瘍醫的藥童,最後除了章錫文,另外兩個跟他一起招進去的,也都是瘍醫一道的。   知晚聽到這,斟酌著提醒道:「表哥如此上進,本是好事。只是他如果是在鄭太醫的藥行裡學本事還好,可如果將來要入太醫院,那可是要給陛下看病的御醫,考察的是家世、資歷,最後才是醫術。他……若是進入了宮,好是好,就是入宮為差,不比給平常人瞧病,對於宮內妃嬪的關係拿捏,審時度勢都是一大考驗,表哥還太年輕……」   章韻禮搖了搖頭道:「你說得可不正是關鍵!你說你比他小,都看得這麼透,他卻不知被什麼蒙了心,非跟我梗著脖子說,怎麼就知他不行!還說什麼他從小顛沛,荒蕪了學業,此時就算備考勤學,也難考出什麼功名,也唯有憑藉祖傳的技藝,才能光宗耀祖,爭取個一官半職!哎呦,你說咱家經了這麼多的事情,怎麼還出了這等子官迷?我不讓,將他拉回葉城,結果兔崽子半路又跑回去,等我和你舅母再去尋時,人乾脆跟鄭太醫一起去尋州問藥去了。我們被個忤逆子折騰得夠嗆,家裡的幾畝田地都要荒廢了……」   舅舅最近迷上了種菜一道,平日裡除了給鄉裡坐診外,就是伺候屋前屋後的幾畝田地,所以最後一句,著實透著心疼。   知晚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事已至此,也只能安慰著舅舅道:「今時不同往日,陛下給柳家立了門戶,此處也不是嶺南那等蠻荒之地,若當年的歹人想害人,也得換一換手段。只要表哥做得端正,他求一求上進也不算什麼錯處,再說在鄭家的藥行,的確也能學到本事。入宮為御醫豈是人想得那麼簡單?也是千軍萬馬、過關斬將,才能趟過那一座獨木橋。待您跟我一起入了京城之後,也就近看著表哥,倒也沒有什麼。」   不過章韻禮擺了擺手道:「孩子,你的好心,我自心領了。柳家立府是好事,可是我們畢竟姓章,又不是沒手沒腳,之前已經是麻煩你諸多了,以後怎麼好繼續靠著你過活?」   知晚將茶杯放在桌子上:「您不光是我舅舅,還是我的師傅,怎麼會有靠我過活這麼一說?再說我一個女子,如何獨自立府?府裡總得有長輩幫襯不是?」   可不管她如何規勸,舅舅只說在葉城已經住得習慣,而且他在這裡已經開始掛牌行醫,平日再伺候幾畝薄田,舒心又自在。   章韻禮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今跟「宮」字沾邊的營生,連碰都不想碰,就連那人多的城池,走在熙攘的大道上都覺得喘不上來氣兒。   人吃過了大苦,才懂得平安是福。   舅舅只是讓知晚回京看著錫文的時候,可得好好勸勸他,讓他趕緊辭工回葉城得了。   不過知晚知道若是能勸回來,舅舅早就將他拎回來了。如今表哥也大了,這等干係前程的事情,也不是樣樣都會聽父母的。   既然舅舅無意回京,那她也不用在京城久住,此番回去,除了要親自入宮叩謝陛下隆恩,便會調查一下那炮管的來歷。   柳家立府之後,她便是柳鶴疏的女兒,父親無兒,他的冤屈自是由著她這個獨女伸張。只是如今她還有親人,行事起來也要考慮周詳。   可以想見,等她再回京城時,便是另一番光景場面了。   不過舅舅不願意沾她的光,知晚反而要麻煩舅舅他們了。她是帶著鳶兒一同來的,不好帶孩子回京,也不好將孤零零的小孩撂在盛家在葉城的老宅子裡,只能暫且先留在舅舅這,等她入京知會了盛家,再看祖母如何定奪。   鳶兒跟舅媽的小女兒果兒年歲差不太多,大的帶著小的在院子裡玩得正歡。   陳二爺已經了結了護送的差事,便要就此告辭。他說已經派人去知會了盛家,請姑娘耐心等待些日子。   知晚謝過了陳二爺,又問進寶願不願意回去?   進寶看了看自己這些日子賺的月錢,覺得自己還是跟著柳小姐比較有前途,於是正式跟陳二爺辭了差事,只一心要做柳姑娘的使女。   送走了陳二爺後,知晚總算可以在柔軟的床榻上安睡了,結果睡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時,反而失眠了。   就此心緒煩亂,她便趁著夜色,在葉城的稻田間走一走。   她在這裡住了三年,田間小路哪裡有溝渠,哪裡有可以歇腳的石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此時快要入夏,田間已經漸有稻花的清香,偶爾還能聽到水渠裡魚兒撥水的潑剌聲。   只是這般時節,出來時還是月明星稀的樣子,走不多時,竟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知晚聽著天上乍起的雷聲,覺得這場急雨恐怕要下得大些,得趕緊先找地方避雨才是。   她抬頭左右一看,不由得呆愣了一下。原來這般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盛家的老宅子……   當初她為了方便習武,在老宅子的後院開闢了武場子,此處有後門,正好方便出來練習。   她苦笑了一下,快步跑了過去,原本是準備靠在門簷下避雨的。可當身子靠過去時,身後的門居然開了。   也不知今夜老宅值守的是哪一個,竟然這般粗心,只將後門掩著,壓根沒有上鎖。   老宅子裡都是盛家祖上傳下來的物件,雖然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古董名物,可也不能這般大意著門戶啊!   知晚走過去便想進去將門掩好,再上前院叫門房來鎖門。   她進去沒走幾步,就聽見了自己以前慣常洗澡的竹屏後面的浴棚裡有譁啦啦的水聲。   知晚立刻頓住了腳步,難道……是院子裡的僕役在此深夜洗澡?   可就在這時,竹屏後的人許是聽到了動靜,警惕問道:「什麼人?」   轉身的功夫,那人動作有些大,竟然將遮掩的竹屏碰倒,於是竹屏後面的人正跟知晚迎了個正面……   迎著院內掛著的廊燈,知晚看清了那男人的臉時,頓時呆愣住了,他……不是本該已經折返貢縣了嗎?怎麼會夢一般地出現在這?   可那如墨濃眉,高挺的鼻梁,還有那水珠滑下的薄唇都不容得錯辨……他似乎比離開川中時瘦了許多……順著那不斷下淌的水珠,知晚不知覺地將視線下滑……然後跟開水燙了一般,連忙驚叫著轉身,急急地要往外走。   不過男人已經快速伸手拿起了掉落在地上長衫套好後,沉聲道:「馬上就要下雨了,你是要淋雨回去嗎?」   看知晚僵著不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著雖然不體面,但已經蔽體,便說道:「我穿好衣服了。」   饒是這般,知晚也是半轉身子低著頭,低頭看地,可是這麼一看,正好看到了竹屏後面浴棚裡擺著的水桶還有絲瓜絡一類的器物。   這裡向來無別人使用,那些洗澡的器物自然也都是知晚之前用過的,一直擱在這小浴棚子的架子裡。   顯然,成天複方才是用了她以前慣用的巾帕,還有長手柄的絲瓜絡子在洗澡,就連瀰漫在空氣裡的味道,都是她自製的玫瑰油子皂球的味道……   一時間,知晚的兩頰又騰得一下紅了起來。   不過現在,似乎也不是責備他亂用自己物件的時候,知晚自覺自己如今是擅闖了別家的院子,所以連忙低聲解釋道:「我在舅舅家暫住,夜裡散步來此,不巧避雨才入了院子,還請……」   沒等她解釋完,男人已經轉身朝著隔壁的跨院走去:「雨已經大了,既然來了就到屋裡坐一下,待一會雨停了,我命人送你回去。」   此時雨點已經開始密密而下,知晚趕緊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了隔壁的跨院,不過她並不沒跟著他一起進屋,而是站在了廊下,一時間不知該跟成天復如何言語,   畢竟這樣的不期而遇,是她先前完全沒有想到的。   自己趁著他去京城面聖的時候,不告而別,卻繞了一圈,在葉城的老宅子裡與他相遇了。   他是不是要板著臉罵自己?又或者是生氣的不理人?   不管是哪一樣,都是不甚理智的對峙。   知晚不想在這裡與他爭吵,於是頓住了腳步,站在廊下冷靜了一下後,開口道:「這裡離舅舅家並不遠,我一會自己拿傘便可回去,表哥若是有事,還請自便,我一會從後門出去,會有鉤子將門栓帶上……」   屋子裡似乎一直燒著水,還帶著一股茶香,沒等她將話說完,成天復已經淡淡打斷,徑直問她:「這裡沒有什麼好茶,只有茉莉花茶,可以嗎?」   ……   這間屋子也是知晚先前給自己用來作書房的,王芙的兩個雙胞胎正是鬧人的時候,一逮到她,便不管不顧地要抱抱,所以她特意在清淨的後院跨院裡弄了個小書齋好理帳看書,就連那罐子茉莉茶也是她備的呢!   那絲瓜絡子和巾帕被他用了就算了,可從盛家離開葉城這麼久了,茶葉放得也該發黴起潮了,如何還能喝得?   所以知晚急急走進來,攔著他道:「屋子裡都是什麼時候的茶葉了,你也不看看就喝!」   可是低頭看時,他那罐子似乎是他自己帶的茶,是裝在他慣常隨身帶著的小錫桶裡的……   知晚訕訕要縮回手,可是她的纖腕卻被他一把握住,聲音清冷道:「既然打算與我不做一家人,我的死活,與卿何幹?」   知晚想要收回手腕子,可是被他攥得甚死,一時間收不過來,她只能瞪著他道:「既然知道不是一家人,緣何這般孟浪,抓著人手不放?」   成天復的臉上半點笑意都無,只是慢慢鬆開手,轉身去拿書架子上的書卷,又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其實剛才他握著她的手腕子時,知晚就覺得他不對,怎麼掌心的溫度那麼高!   現在聽他咳嗽的聲音似乎帶著胸腔的顫聲,分明就是風寒入體之症……當郎中的本能,讓她走過去,伸手便去摸他的脖頸,這麼一摸,簡直滾燙得可以煎蛋。   都燒成這樣,他方才居然在後院冷浴?   這是哪個大羅神仙給他開的的方子?這麼大的人了,難道他不會照應著自己嗎?   等她拽著梗著脖子立得跟標杆一般的男子伸手搭脈的時候,知晚更是氣得圓瞪杏眼:「你都病多久了?怎麼還洗冷水浴?難道是想將肺子燒壞?」   其實成天復也不知自己病多久了,大約是夜裡迎著江風吹著羌笛的時候灌了寒風,這些天裡一直都不大舒爽。   他跟了她一路,發現這個丫頭片子真是膽子越來越大,小時敢直愣愣地跪在陛下面前滿口胡言,現在本事漸大,尤其時在貢縣歷練了一番後,行事起來也愈加叫人看著肉跳心驚。   她在自己的小院裡扣住了溫彩雲後,陳二爺便將溫彩雲交給他處置了。   對於這個引誘表妹私奔,又不善待妻女的無恥男人,成天復真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他可沒有知晚那樣的顧忌,生怕盛香橋想不開。   所以只拿了他的身契賣給了南洋走黑船的船主。既然他那麼喜歡去南洋,那便讓他去個夠好了。那個船主是專門收羅去海島挖礦的苦力的,若是再關照一下,這種賣了死契的,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只是這個溫彩雲對付女人實在有些道行,他這麼一不見蹤影,竟讓莊豹頭的寡妹好一頓找。   三清門的人通著三教九流,就這麼的在街頭乞丐們的嘴裡,知道了溫彩雲的妻子回來了的消息。   待他們摸到了知晚借住的那個小院子時,知晚恰好跟著陳二爺上船了。   那三清門的人又一路跟上,起初不過是想帶回溫彩雲跟莊豹頭的妹妹有個交代。   沒想到,竟然被他們無意中發現,這個女人在沿途收購廢鐵,待看到那女子拿走了河裡打撈上來的一段廢鐵時,他們連忙就要回去稟報。   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等他們回身,就被一直暗中護送知晚他們的成天復截住,一併逮了去。   不過這樣一來,他們一直遲遲不返,三清門的人只怕又要找上來,所以原本準備折返回貢縣的成天復實在放心不下,就這麼一直護送她到了葉城。   只是一路默默相隨,卻不好相見,心中難免有些苦悶。   若是知晚無意於他,如此被拒絕雖然叫人難堪,卻也無什麼遺憾。   可他知道,她是歡喜著他的,但是這一份歡喜顯然分量不夠,他排在了盛家的一群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之後。   她在意每一個人的看法,不願招惹無畏的麻煩。誠然是明哲自保,聰明人該做的選擇,但是他就這麼不值得她為之一搏,便這般輕巧地拱手讓給了別人嗎?   所以夜裡,從船工那討來一隻羌笛,情之所至,唯有一吹解愁。   白日裡,他遠遠看著知晚領著那鳶兒在玩,笑得溫婉和煦,卻看得他咬牙切齒。   到了深夜時,踱步上岸,行至那裡時,便默默一人蹲下,閒極無聊地修繕「城池」引水入魚。   如此一來,一路都短了睡眠,等他到了這裡,自然回老宅子落腳,只是風寒之症漸重,開始發起燒來。   現在聽知晚氣急敗壞地問他,成天復淡淡道:「懶得用涼帕子降溫,乾脆去後院用涼水澆一澆降熱,沒想到竟然看到了你夜闖後門。」   知晚知道這等風寒之症若一不小心耽擱了,也會落下大病。此時再也顧不得跟他掰扯什麼「家人不家人」,直接將他按在椅子上,然後喊著府宅裡的下人丫鬟來。   這書房裡有她的藥箱子,雖然藥都過期不能用了,但是銀針都是可用的。   她在油燈上將銀針都灼燒一遍,再用火酒洗過之後,讓他趴在榻上,給他的後背施針。   第101章   舅舅家的藥材雖多,可還是缺了幾味,須得到鎮上去買。   等青硯一臉睡意惺忪地從隔壁起來時,被突然蹦出來的知晚小姐給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趕緊屁顛地跑去叫老僕套車,好去鎮上的藥鋪子拍門板抓藥。   十幾根銀針紮下去之後,知晚看著他後背,雖然肌肉畢現,可真瘦削了不少。   也不知這些日子他是不是都一直這麼病著,三餐有沒有按時去吃,就算仗著年輕,也不能這般禍害自己的身子骨啊!   成天復真的燒得很厲害,再加上方才那要命的冷水浴,所以施針之後,他便緊皺著眉頭,閉眼昏沉睡著了……   知晚坐在旁邊,看著他濃眉間竟然緊鎖不展,才多大的年歲,都微微有了川字紋……她忍不住伸出纖指,想要去撫平。   可挨得近時,到底將手又收了回來。   等青硯買了藥後,知晚問:「老宅子的僕役呢?怎麼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   青硯道:「老宅管事的兒子娶親,在隔壁莊子擺酒,老宅子裡除了幾個看門的老僕留了下來,其他的都去湊份子喝喜酒去了。我們四少爺說下人難得有這麼樂呵的喜樂日子,就莫攪了他們的快活,所以我們臨時過來,也沒有派人叫他們回來……」   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聽到護院門外的小路上有人在喊「柳小姐」,原來進寶夜裡起夜時發現小姐不在了。她怕驚擾到章家老小休息,便自己出來尋,結果在烏漆墨黑的鄉路上走迷路了,只能撐著傘,頂著大雨喊小姐。   知晚連忙開了後門喚她,讓她進來。這樣一來,總算是來了個頂用的幫手。   正好讓她幫忙去燒水,做些稀爛的米飯。知晚這次開的方子有些刺激腸胃,得喝些米湯墊一墊胃才能喝藥。   知晚怕青硯粗手粗腳燒糊了湯藥,於是讓他在廊下燃起了小炭爐子,自己親自泡藥煎藥。   青硯在一旁幫忙打著扇子,看著知晚小姐欲言又止。他家這位爺兒究竟是因為什麼病倒的,他最清楚,若是不說,豈不是看著煎熬?   所以他小聲道:「自從看了姑娘您寫的那封信,我們少爺整整二日沒有開口說話。給我們家太太急得差點給他請御醫……而且一路上也是茶飯不思,您也看到了,瘦了整整一圈……」   知晚蓋好藥罐蓋子,沉默地聽著青硯說著。   這時進寶正好從廚房出來送熱水,聽青硯那話裡話外說著小姐無情的意思,登時有些不樂意了:「就你們家的爺會生病?我們小姐在路上時也大病一場呢……」   「進寶,去看看粥鍋有沒有撲……」進寶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知晚突然打斷了兩個下人比慘的話。   進寶又瞪了青硯一眼,這才放下熱水去看粥。   接下來青硯又給知晚講了些盛家的事情。   譬如那個回來的大小姐一直鬧著要走,也不知是外面有什麼勾搭著她的魂魄,真跟著了魔似的。   至於姑母桂娘,因為跟兒子說不上話也急切得不行……開始有些病急亂投醫。最近特別迷信佔卜一道,又受了高人指點,堅信兒子正逢不惑之劫數,所以官運不暢,接連遭貶。若是度過這一溝坎,不論姻緣還是仕途就都能否極泰來。   只是要應劫的道法頗為繁瑣,除了要請一位胡姓的狐仙畫像入府外,須得滿府之人改成帶髮修行的髮絲,披散頭髮,身著白衫,更要日日供奉狐仙瓜果雞鴨。   據說隔壁成府如今陰風陣陣,尤其入夜時,一群披頭散髮,身穿白衣的下人們提燈飄來蕩去,時不時在廊頭拐角處,便互相嚇哭幾個。   知晚聽得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倒是姑母軟耳根的風格,也不知她最近的手帕之交裡,哪一位給她灌下的迷魂湯。   就這麼的等粥熬好了,藥也煎得入了火候,知晚讓進寶端進去叫醒成天復吃飯餵藥。   可是過不一會,進寶就喪著臉出來了:「小姐,我伺候不明白這位爺,無論說什麼,就是不張嘴啊,鳶兒那麼大點的小孩,都比他好伺候!」   知晚聽了,將手裡的抹布用力往地上一扔,進屋之後對著床榻上背對著她的人說道:「你在鬧個什麼!都病成這樣,還這麼磋磨自己,你……你是想急死我?」   成天復慢慢轉過身,冷冷看著她:「你會顧惜我的死活?在你的心裡,不是貓狗都排在我的前頭?你在意他們的看法,覺得嫁給我便要受氣,既然我這般無用,將來都不能維護自己的女人,活著何用?倒不如死了輕省……」   知晚看他輕言生死,氣得差一點就忍不住過去拎提他的耳朵!   虧得她從小還以為這位成家表哥乃是仙君一般的做派,冷靜自持,少年有為,原來歸根到底,竟然是個三歲幼童都不如的潑皮!   他不吃不喝的,是作給誰看?難道她還得抹下臉認錯,哄著他吃藥不成?   再說了,她什麼時候將貓狗排在了他的前頭?祖母、姑母、還有他的親表妹,哪一個是隨便的貓貓狗狗?   難道要她厚著臉皮,跪在盛家老小的面前,求著人來成全她與他這段私情嗎?   想到這,再想到他一意孤行,在陛下面前再一次自毀前程,自己的這番痛下決心,慧劍斬情絲竟然全成了無用的白費力氣,她一個沒忍住頓時哽咽出聲,哭了出來。   成天復的鬱氣一直沒有消散,他說這些自然是賭氣的成分,但是帶了幾分心內的真心話。   她樣樣考量周全,在盛家也一直是比真表妹還要完美的存在,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將他擺在第一位,把他當成是勢在必得的珍寶。   這種落差,不吝於十年寒窗苦讀卻突然發現,自己不光名落孫山外,更離孫山十萬八千裡。   從小到大,幾乎從來未曾被人比下的成天復,著實是經歷了一場人生遲來的重擊。   可是眼下,他不過是剛剛起了個頭,那邊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死丫頭片子竟然比他先哽咽哭出聲來了。   這叫成天復還如何說得下去?   他趕緊起身,看著立在床前低頭抽噎的晚晚,又看了看左右,最後乾脆拿起一旁的褂子給她擦拭眼淚;「我……現在不是還沒死,也沒說你什麼,你便先哭?」   知晚都要被他氣死了,只將拳頭往他的胸口上砸:「你立意要死也沒人攔著你!只是拜託你別在我眼前晃!等我救的貓狗何止千萬,就是個耗子也得排在你前頭!沒得白白浪費我的湯藥!」   她說完,就將手邊的那碗湯藥連著碗一起摔在地上,然後便是大聲哽咽地哭了出來。   這一路來,她夜裡也偷偷哭過,可是從來沒有這般淋漓盡致地哽咽大哭,或者說她許久不曾這麼任性地哭泣了。   這次成家三歲小兒利落地爬了起來,很乾脆地將知晚摟在懷裡,輕拍著她的後背哄:「不過分開月餘而已,脾氣就這麼大了!好好說話便是,怎麼還摔碗?出去轉了幾日,就忘了盛家節儉的祖訓了?」   知晚看他還在氣人,乾脆用手又捶他的胸膛,這次卻引得他一陣咳嗽不止。   這次知晚止了哭泣,吸著鼻子又出去倒了一碗湯藥,氣呼呼地板著臉兒回來端給了成天復。   成四郎這次乖巧接過,正準備喝時,知晚告訴他先喝了粥再吃藥。於是他兩口喝完了米湯,然後一口飲幹了藥汁。   等吃完了,知晚轉身要出去,卻被他一把拉住手:「我都吃藥了,你莫擺臉子給我看了……頭疼……」   知晚連忙扶著他重新倒下。他這次的確病得嚴重,風寒上頭的痛苦也是難捱。   於是她伸出纖指,按著頭穴為他輕輕舒緩。熟悉的味道順著伊人袖口領間傳來,帶著蘊著體溫的清香,莫名叫人舒緩了神經。   就在知晚看他的濃眉漸漸舒展,呼吸也漸順暢,似乎再次睡著的時候,便收手準備起身出屋,可沒想到卻被他精準地握住了手腕。   他閉著眼睛道:「哪都別去,陪陪我……」   知晚這段日子一直在哄孩子,現在成天復像鳶兒一樣拉著她不放,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   她到底是沒有動,只是給成天復講了講遇到溫彩雲的事情,又問他鳶兒該怎麼辦?   可是他這個當表舅的,似乎一點也不關心這個私生的表外甥女,只輕描淡寫了一句:「你莫管,將她放在老宅裡,我會叫人看顧她的。你若願意在葉城待著,便多在舅舅家住幾日,這幾天水田裡的稻花魚也快上分量了,用來作甜醋魚也不錯……」   看來四少爺喝的那碗米湯很開胃,總算是想著吃的了。   不過他讓她在舅舅家多住幾日,卻不太像他的風格,難道他不吃章家表哥的醋了?又或者他知道章家表哥不在葉城?   那天天色微亮,下了一夜的雨總算停歇的時候,知晚便帶著進寶回了舅舅家。   也不知是被雨淋了,還是被成天復過了病,還是前些日子的病氣一直沒過,總之第二天知晚補覺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地又病了。這下子,知晚就算想走,一時也走不了。   於是知晚乾脆有了不起床的理由,只縮在被窩裡,看著窗外又淅淅瀝瀝下去的雨簾,喝了湯藥,看幾頁書之後,便又可以什麼都不想地沉沉睡去。   至於老宅子那邊,她已經吩咐了青硯看著他家少爺,按時吃飯吃藥,至於他再不聽話,敗著自己的身子骨,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她總不能跟盛家表態絕不會嫁給成天復之後,再腆著臉日日蹬盛家的房門。   鳶兒並沒有送走,當盛家那頭來人接她的時候,她竟然直接哭著跑入了知晚的屋子,鑽到她的被窩裡不肯出來。   於是知晚只能對盛家老宅來的婆子說,等她將孩子勸哄好了以後,再把孩子送回去。   雖然孩子沒有被接走,可成天復也沒有過來,不過卻叫人送了一些小孩子的玩具,還有吃穿的用品,另外派了兩個丫鬟過來幫忙帶孩子。   除此之外,他還讓人送來了兩大木桶的稻花魚,一條條都是足斤肥碩的樣子。鳶兒和果兒都願意坐在木桶邊,用筷子蘸著黏糯米,然後懸在水面上等著魚兒伸嘴來啄食。   那魚兒的氣力甚大,有時候都能將筷子拽入水裡,逗得兩個女娃娃哈哈笑。   當天晚上舅媽李氏燒了幾條糖醋稻花魚,還惹得兩個女娃娃繞著爐灶哇哇大哭了一場,直到吃飯時,嘗到了湯汁的滋味才算止住了悲傷,娃娃們將臉兒伸到碗裡,分別吃了大半條。   就算知晚病著也覺得很開胃,就著魚肉和自家醃製的小菜多喝了幾碗粥。   葉城的水土養人,每日吃的煎蛋都是從母雞的屁股後面現掏的。知晚的這一場病來得快,好的也快。   不過這日,她正在院子裡跟著舅舅一起查看新收上來的藥材時,盛家老宅那邊派人送信過來,說是京城裡盛家來人,回來主家了。   原來今年正好是盛家老太爺亡故的整年份大祭,盛家人要回來修整上墳。於是秦老太君在收了信後,便乾脆帶著家裡的老小提前回來,將盛香橋那私女的事情處理乾淨再回京城。   雖然陛下親自下了聖旨,為柳鶴疏的女兒立府,但是外人都鬧不清這位柳家的孤女是哪一位。   盛家也算經歷了幾多春秋,家裡的僕役也都是用得老道的,門庭上下口風都把得甚嚴,就連桂娘也是被老娘耳提面命了好幾次,甚至謝絕了別家的茶宴,免得走漏了風聲。   倒是慈寧王府的人到處打探,似乎對這種事情異常關心。可惜到處打聽了一番,卻發現這柳家的孤女跟憑空冒出來的似的,壓根無人知道她的底細。   老太君覺得知晚以後一個人立府不容易,少不得要勞動人脈,幫襯著她將門戶支起來,更要親自見一下知晚才好。   等老太君回了葉城,自然是要先見一見那個鳶兒的。   老太太是帶著盛香橋,親自坐著車直接來了章家的。盛香橋從知道鳶兒在葉城時,便恨不得插上翅膀來見女兒。   到了葉城後,老太君甚至都沒有在老宅子裡稍事安頓,便偷偷帶著盛香橋來到章家。   章韻禮一看秦家老太太親自坐車過來了,連忙領著一家老小到門外迎接。   可章韻禮還沒來得及寒暄客氣,就看見一個長得酷似知晚的姑娘急匆匆從車上下來,不顧一旁婆子的阻攔,伸著脖子高喊著:「鳶兒,鳶兒你在你哪?」   聽了她的呼喊,正跟果兒在屋裡逗蟈蟈的鳶兒一下子從炕桌爬下來,拉開小短腿咚咚咚地往外跑,待看見了盛香橋時愣了愣,然後委屈地一癟嘴哇地大哭了起來。   盛香橋飛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鳶兒,嗚咽一聲也跟著哭了出來。   知晚也出來迎接祖母,她雖然充作了將近五年之久的盛香橋,可卻時生平第一次跟盛家的真千金見面。   當看見她跟孩子摟抱在一處時,這心裡一時也是頗有感慨。   知晚雖然救下了鳶兒,卻並不指望盛香橋能因此而領她的好,畢竟盛香橋性子乖戾也是全家皆知的,說不定還要怪她多事也說不定。   所以她只來到了祖母秦老太君的面前,將頭低低垂下,恭謹地給祖母施禮。   她當初任性不告而別,一個人跑去了貢縣,讓祖母跟著操心,本就不該。現如今她領了聖旨,出去獨自立府在即,再看見盛家的祖母心裡一時也是百味雜陳。   秦老太君伸手將她扶起,摸著她的臉兒心疼道:「不是說在川中住得還算服貼,吃得也還好嗎?怎麼現如今瘦得臉上都沒肉了?」   知晚微微一笑攙扶著祖母道:「祖母倒是愈加康泰,看著臉色也紅潤了不少。」   秦老太君看她似乎病容未減的樣子,再想想老宅子裡那個沒去貢縣的活祖宗也是大病一場的樣子。   老太太心裡明鏡似的,便也不再問,只吩咐人去扶起跟女兒哭成一團的盛香橋,容得入屋說話。   等入了屋裡,秦老太君自然要跟章韻禮和李氏閒話一下家常。   他們雖然先前不曾謀面,然而秦老太君與夏錦溪當年乃是舊識,她跟夏錦溪的兒子自然也有舊話可聊。   談起亡故的母親,章韻禮心內也是頗多感慨,讓他想起以前父母安在時的靜好時光。   李氏陪著聊了一會,趕緊去張羅飯食,卻正看見成天復帶著青硯拎提著食盒子進來。   李氏看見了笑說:「成大人來便來,每次都拎著吃食作甚?如今我們也算安頓了下來,廚房裡的醃肉腊味都有,院子裡也有青菜雞鴨,想吃便能整治一桌出來。」   成天復與李氏施禮問安之後,便讓青硯將食盒遞送過去,跟著也進了屋子。   那盛香橋看著女兒的兩頰肥潤,雙眼明澈,一看就知道這段日子受到了很好的照顧,一直高懸著的心也算是徹底放下了。   餘下的時間裡,她倒是可以坐著,從容地看著她對面的那位喬裝她多年的假千金。   怨不得她回來這麼久,祖母卻一直不肯讓她出去見人。這姑娘……長得可比她好看多了!   這麼多年的養尊處優的假小姐,無論是皮膚還是身段,都是花季少女該有的充沛火力,沒有當街賣粥,更沒有為了生計跟不上進的男人聲嘶力竭的爭吵,柳眉杏目間都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淡定從容。   也難怪庶妹盛香蘭初見自己時,冒失地問她怎麼鬧出了這副鬼樣子。   回想起自己平日攬鏡自照時的眉宇滄桑,可不活脫是舊日盛家嫡女的冤魂嗎?   出乎知晚意料的是,盛香橋雖然上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眼色裡也儘是說不出的酸楚,可語氣還算平和,只不鹹不淡地問詢著她關於鳶兒的一日三餐,以及這些日子的日常,並沒有如她臆想的那般出言不遜,找茬嗆人,只是說了幾句後,便摟著女兒默默坐在一旁,聽著祖母他們閒話。   尤其是在成天復進來以後,盛香橋更是緊張地一抿嘴,連偶爾幾句冷冷的問詢都沒有了。   知晚也沒有想到成天復會來,所以也慢慢地低下頭,刻意不去看他。   祖母此來是當面答謝這幾日來,盛家的私生外孫女對章家舅舅的叨擾。   畢竟鳶兒見不得光,勞煩他們照顧這麼久,總要上門領走孩子,再三感謝。   不一會酒菜擺上了桌子,除了李氏領著婆子制的幾樣菜外,其餘的都是成天復帶來的,知晚一看,都是自己愛吃的。   她以前在葉城裡時,唯有對吃甚是講求,隔三差五也會犒勞自己去臨鎮縣城下一下菜館子,所以這些菜色一入嘴,便能吃出是哪家菜館的。   這些紅汁蹄花,龍井蝦仁,還有炸酥肉並不是一家菜館裡的……可都是她的心頭好。   他這是跑了幾家,才攢了這麼兩大食盒子?   想著那日二人不歡而散,原本以為就此也就無話了,可他今日來了,雖然沒有跟她說話,但是這食盒子攢得有些微妙。   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似乎滿桌子也只有她跟他心知肚明。   因為村口前天殺了一頭黑驢,李氏買了一大塊驢肉,今天還特意包了驢肉餃子,還說等老太太回去的時候,將餃子也帶回去一些。   她們剛從京城裡回來,想著院落也沒安頓好,正好整籠屜端走,給家裡的哥兒姐兒吃,好墊一墊腸肚。   這驢肉餃子,在京城裡也不常能吃到,秦老太君也沒有推辭,笑著謝過了。   只是吃餃子的時候,大人們圍坐大桌上吃,兩個小孩子被婆子帶著在一旁吃,鳶兒吃到一半,便過來拽著娘親說要帶娘親去後院看黃狗新下的狗崽兒。   盛香橋起身時,對也撂下筷子的知晚道:「柳小姐若也吃完,不介意為我引路,在院子裡走一走吧?」   她這麼一說,祖母和成天復都抬頭看了盛香橋一眼。可是盛香橋卻假裝沒有看見,看來是立意要跟柳知晚單獨聊一聊。   知晚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起身對祖母道:「我陪著盛小姐在院子後面走一走,順便再摘些瓜果留待你們飯後清口。」   說完便陪著盛香橋,帶著鳶兒出去了。   鳶兒不知大人心事,只蹦蹦跳跳地領著娘親去看新下的小狗。   盛香橋板著臉兒,看著知晚拿著籃子,在櫻桃樹下摘著紅殷殷的櫻桃,挑著眉頭說:「我回來了,你心裡不大好受吧?」   第102章   知晚聽著來意不善,卻嘆了一口氣,看了看她道:「你出去後,盛家的長輩就一直沒有停過找你,成大人也託付江湖朋友去南洋尋過你的蹤跡。這幾年,家裡上下都盼著你回,我為何要不好受?」   盛香橋冷哼一聲:「盛家上下都喜歡你,就連陛下也給你親封了縣主,我可看了,那滿妝盒子的首飾,單是羊脂玉鐲便有三對。可我一回來,這些就都跟你無緣了,你會不介意?難怪香蘭說你慣會做人,到處買好!」   知晚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跟盛大小姐講透了,至於能不能聽進去,便全看她自己了。   「既然盛家這麼好,你為何當初要偷跑?」   盛香橋被問得一窒,看著女兒硬氣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笑話我,可我告訴你,我並不會後悔,最起碼我有了鳶兒,我也絕對不能讓鳶兒像我一樣早早失了娘親!」   知晚摘了一捧櫻桃,在一旁的水缸裡篩洗了一下後,遞給了鳶兒一些,又遞給盛香橋。   盛香橋扭頭表示不吃,她便放了一顆入了自己的嘴裡,當櫻桃酸中帶著微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後,她緩緩說了自己當初到盛家的經歷。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那時的你為何要走。當時的盛老爺忙於公務,疏於對你的管教,姨娘白氏也不好相與,總是挑唆書雲和香蘭與你爭吵。盛老爺有時圖個省事,也不分曲直,讓你受了委屈。祖母雖然公正,但是畢竟年歲已大,不可能處處照拂著你。於是那時出現了個如玉一般的男子,承諾著對你好,要帶你離開不如意的一切,於是你信了,便也不管不顧地走了……」   盛香橋的後背繃得緊緊的,眼睛漸漸圓瞪,咬著牙道:「你是要嘲諷我嗎?」   知晚搖了搖頭:「為何要笑你?當時的我處境也並不比你好啊?我被慈寧王府以兩顆人頭要挾入府,還要處處模仿著你,提防人使絆子,更要提防自己露餡,生怕自己事後被人滅口,所以夜裡都不能睡……那時我看到你在床頭枕頭旁刻著的白氏小人,將她掛在歪脖樹上,我還還無聊地在旁邊添了一隻惡犬,去咬她的屁股……」   這個的確是有的,盛香橋回來後便發現自己當初在床頭隱秘角落畫著的「大作」被人添了新的內容,大約就是這個冒牌貨的後續之作。   想到這,盛香橋忍不住笑了一下,恨恨道:「她就是個惡毒的女人,父親卻偏偏不信!」   知晚微微一笑,接著說道:「惡毒的人常有,可是真心待你的親人卻千金難求。你如今也不是離家出走的小姑娘了,在外面經歷了風雨,懂了些人情,也該知什麼人是真正對你好的,什麼話聽了半分錢都不值。你說我捨不得,的確也是有些的,我捨不得盛家那麼好的祖母,也捨不得王夫人和姑母對我的好。不過想著盛家就此團圓了,祖母也終於能放下一塊心病了,我又替你們高興……如今我也找到了自己的親人,陛下也允諾我開門立戶,我又有什麼放不下的?」   看她說得這麼灑脫,盛香橋突然有些心裡起彆扭,就是看她不順眼,非要說出些她捨不得的東西來:「你放在盛家那麼多的首飾,還有宮裡以前給你的封賞,還有縣主的封號……」   知晚這次笑出聲了,她繼續利落摘著櫻桃:「香蘭跟你說了我那麼多的壞話,難道就沒誇誇我的本事?那些個……我又不是自己不能買?封號就是聽著雅致,人前得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而已,又不能當飯吃。若是當時陛下讓我挑,我寧肯用封號換了真金白銀才更實惠些。」   看得知晚表現得如此灑脫,盛香橋突然有些窘迫,覺得自己竟然被這個假貨凸顯得小家子氣了:「……哼,有什麼本事?你到頭來跟我當初一樣,不也偷偷跑去貢縣私奔了男人?你是喜歡我成表哥吧?告訴你,姑母聽了你們倆的事情,可是一百個不樂意……我知道我那位眼高於頂的表哥喜歡你,你難道就不嫁給他?」   知晚的笑容微微淡了些,不過依舊平靜說道:「我不也是說得很清楚,我不會嫁入成家嗎?有本事的意思是,我一輩子不嫁任何男人,也照樣能養活好自己。」   盛香橋這次徹底沒詞了。   她咬著嘴唇看著眼前這個姑娘。她雖然長得跟自己有些像,可是那張年輕的臉上洋溢著自己從來都沒有擁有過的自信。   這些日子來,她沒少聽長舌的香蘭嘀咕這個假貨的賺錢本事。想當初盛家的日子不過是瓦匠的功夫,表面抹得溜平而已,入了冬,都不能保證每個屋子早早點上精炭。   可是現在她回家時,明顯能感覺到家裡的產業似乎殷實了許多,雖然依舊依著祖訓,沒有鋪張浪費,但是吃穿用度總算有了官宦世家該有的體面。   聽說,這些都是這個假貨的功勞,人家的那一雙手在算盤上撥拉幾下,就愣是能多賺出幾倍的銀子來。   柳家知晚,的確有這個本事!   想到這裡,盛香橋突然覺得自己先前對她抱有的敵意是多麼的無聊,可笑。   她聽表哥說起了鳶兒當初的處境時,便獨自哭了一整夜。今日看著女兒活潑可愛的樣子,聽說知晚一直在給鳶兒用藥調節身體,就連心緩之症也緩解了不少。   就像祖母所說,柳知晚於盛家,有諸多恩情,是盛家的貴人,全家上下都應該對這個姑娘心存感念   她若是豎起尖刺對待知晚,便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可又想想她自己的前半生,所託非人,與戲子私奔毀了名節,如今又有私生的女兒,這是怎麼都塗抹不掉的醜事。   而且祖母也說了,盛家雖然能容她,卻萬萬不能讓鳶兒入府,不然的話,她便是將盛家列祖列宗的名譽扔進萬劫不復的煉獄。   可是她又萬萬捨不得自己的女兒,自己品嘗過童年喪母的滋味,又怎麼會讓只有兩歲的女兒再經歷這一切   想到這,盛香橋突然悲從中來,哽咽哭出了聲音。   鳶兒原本跟小狗玩得正開心,看著娘親哭了,立刻跑過來,摟著娘親腿,也跟著癟嘴哭了起來。   知晚也沒想到她說哭就哭,連忙遞過手帕道:「今日你跟鳶兒重聚,是好事情,莫要哭了,若嚇著孩子便不好了。」   其實若不是故意受到言語刺激,盛香橋也絕不是個不講道理的姑娘。這些年來,她在南洋苦熬的時候,有多少次都夢見了自己的家人。現如今她總算回來了,卻覺得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這些日子來,祖母與她講了許多,未來的前程,由著她自己做主。要麼是盡忘了南洋的一切,割斷前塵,由著家裡人找個厚道老實的男人改嫁。   可若她割捨不下女兒,祖母也會派人想辦法安置了她們母女,但是就要徹底捨棄了盛家女兒的名頭,隱姓埋名,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這兩樣盛香橋起初都不滿意,覺得祖母偏心,不夠疼她。   但是現在,當她來到葉城的小院子,看著一個長得酷似自己的姑娘在這農家小院子裡怡然自得的談笑,語氣堅定地說真有本事的女人,誰也不靠,也能養活自己時,一股從沒有過的慚愧突然襲湧全身。   自己現在再也不時當初那個冒失私奔的小姑娘了,她也知道父親死後盛家的衰落。現在庶弟考取功名,正是年少有為之時,嫡母王氏膝下也有幼弟幼妹,盛家的希望還在。   但是自己回來後,家裡妹妹們的名聲只怕都會受到牽連,就連弟弟日後也要被同僚非議。祖母肯說出接納自己回來,其實已經是犧牲了盛家其他弟妹的福祉了。   若是別的人家,出了這樣的事情,只怕都是要被家人塞一段白綾,迫著懸梁自盡了。   可是祖母並沒有如此,她如今已經白頭白髮,身子也一直不好,卻還在強撐著這個一門寡婦的破落門戶,自己掛著嫡長女的名頭,也該是為這個家做些什麼了……   想到這,盛香橋摸著女兒柔軟的頭髮,將她抱攬在懷中,覺得堆積於胸一段日子的亂麻思緒似乎終於有些頭緒了。   她抹了抹眼淚,抬頭看著知晚道:「一會進去時,你的臉上要帶笑,不然的話,表哥以為我欺負了你,是要找我算帳的。」   知晚有些苦笑不得:「他跟你說了什麼?」   可是香橋卻起身道:「你不屑於男人,不過倒總有臭男人上杆子倒貼你呢。對了,我前未婚夫金世子這些日子可沒少往府裡些慰問你病情的信函,裡面還有許多慰藉抒懷的詩作,我可一併都給表哥處置了……」   因為盛家一直對外宣稱盛香橋身體不適,一直沒有出府交際,沒想到那個金世子居然又抽風寫起信來。   知晚一時默默,覺得盛香橋一定是拿她當了玩弄男人於股掌之間的高手。   當盛家的真假孫女們從後院拿著一籃子的瓜果回來時,祖母特意抬頭看了看兩個人的情形。   當看到盛香橋似乎哭過的時候,她倒不意外。   她這個孫女是從小哭到大的,總覺得家人虧欠了她什麼,加上香蘭沒少挑唆,現在好不容易逮到了知晚,肯定是要說些歪話。   她倒是有點擔心知晚。以前覺得這丫頭看著文靜,可若真觸到了她的逆鱗,那便要見識她的厲害了。   可是現在秦老太君才發現,這丫頭的脆弱其實都掩藏在她的硬殼子裡,她的敏感一點也不比香橋少。   不過看著兩個丫頭平和說話的樣子,似乎也沒有吵起來。   看來還好,這幾日跟盛香橋苦口婆心說的那些話,看來並沒有被她當成耳邊風。   秦老太君對這個親孫女的奢望不多,只希望她不要對知晚惡語相向。   今日秦老太君帶著香橋親自前來,接走鳶兒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表明盛家的態度。   知晚無論何時,都是盛家的孩子,家裡的事情也不必瞞著她。更不能讓她覺得香橋回來以後,得避忌著盛家。   不過成天復卻並沒看她們,似乎並不擔心盛香橋起什麼么蛾子。   只是知晚要遞給他一碗拌糖的櫻桃時,他看了她一眼。   知晚知道他這一眼的意思。這種拌糖的吃法,是他們在川中時,為了解川菜的辛辣,常用的法子,而現在,知晚不經意間,便又拌了一碗給他。   所以就在成天復伸手要接的時候,知晚臨時收了手,將碗放在了祖母的面前,然後悶頭吃自己的櫻桃。   見過女兒,又跟知晚私下聊了聊的香橋,擰巴勁兒似乎消減了不少,甚至在麵食不夠,李氏去貼餅子的時候,主動過去幫忙,揉捏面活的嫻熟技藝讓知晚都有些嘆服叫絕,不由得誇讚了幾句。   香橋卻冷哼道:「我沒有你的本事,出來以後,就是靠揉面做面點,賣包子過活,雕蟲小技,有什麼可誇的?」   知晚知道香橋是個嘴巴頂厲害的,可是內裡不壞,更沒有盛香蘭那麼多的花花腸子,所以只是溫婉一笑,繼續幫忙添柴。   一頓飯後,秦老太君也覺得身子疲累了,既然見到了鳶兒便就此準備領著她回去。   不過老宅子是不能回去的。家裡人除了成天復,都不知鳶兒的存在。   老太君帶著香橋來此,家裡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只以為香橋伺候著祖母午睡小憩呢。   秦老太君已經命人安排了另外的宅院,讓婆子帶著鳶兒在那住上幾天。   這丫頭的去留,也權看她娘的選擇了。   知晚自然要親自送出去的,不過秦老太君和盛香橋母女上了馬車後,成天復卻獨留下來,對著知晚說:「剛好吃過飯,正好消食走一走吧。」   知晚愣了一下,回頭看向舅舅,舅舅笑著擺擺手:「去吧,別走得太遠。」   進寶看著外面日頭上來了,還特意帶了一把油傘,不過青硯拉著她,不讓她跟得太靠前。   沒辦法,進寶只好將遞給了成天復,讓他給小姐打著點傘,免得曬到了小姐。   於是在一片茵綠的水稻田間,高大的青年撐著一把水墨油傘默默撐著娉婷窈窕的少女頭頂,一前一後默默走著。   知晚沒有回頭,只是一邊提著裙擺一邊默默想著該如何打破沉默。   最後他在她的身後率先開口:「你將那段鐵交給我吧,你又不認識火器營的人,想要查找也無門路。」   知晚詫異地看著他:「陳二爺跟你說的?」   成天復沒有回答,他不想說出自己一路跟在她身後的事情,只繼續道:「以後這樣的事情,你還是莫要沾染了,過些日子就進京謝恩去吧。不過,我當初跟陛下建言為你單獨立府,是想著你立府之後就能……嫁人,不過眼下你似乎並無嫁人之意,一旦進京面聖,陛下必定會問你婚配問題,你當如何回答?」   知晚知道他的意思。   成天復當時以為他可以馬上娶了她的,可是現在她拒絕了他,也折算了他的自尊,估計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跟她提親了……   他說的確是即將面對的現實。   她若是年長的女子,獨自立府自然沒問題,可她如此年輕,陛下自然要操心她的婚事,搞不好會當眾指婚也說不定。   想到這,她的腳步微頓,很認真地思量起這件事來。   成天復這時走到了她的前面,眼看著遠處水塘飛起的一群白鷺,冷冷道:「你跟香橋說,不嫁男人才是真本事,固然志向高遠,讓人欽佩,但是這是俗世,你雖高潔亦不能免俗。」   知晚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小聲道:「你……在旁邊偷聽?」   方才她們是在後院,也不知這男人是躲在哪裡聽到的。   成天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徑直替她想了主意:「所以……陛下若是問你,你便對陛下說你要招贅婿入柳家吧。」   柳知晚沒想到成天復會這麼說,頓時有些呆愣住了,他……是在替她張羅未來的夫婿事宜嗎?   成天復回頭看著她,濃眉下的一雙明眸波瀾不興的樣子,並不像在說賭氣的話:「京城裡名門雖多,不過能捨得下臉面,入贅女家的公子並不多,這樣,你便可以跟陛下說須得好好挑揀,不必太急了。」   「那若是有好的願意入贅呢?」不知怎麼知晚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發悶,但還是神色如常地問道。   成天復往回走了一步,低頭看著她:「什麼叫好的?」   知晚也抬頭看著他,慢慢說道:「年齡相當,一表人才,德學兼備……我看著順眼的。」   成天復嘴角一撇,似笑非笑:「有這樣好的,自然是要趕緊召入門裡,為你柳家開枝散葉…只是高門貴府裡也有很多窮得摸不出銅板的庶子,指望逮個富丫頭一飛沖天。若是知了你的家底,只怕要擠破了柳小姐的宅門子。你可要看準了,莫要像貢縣的楊夫人那般,招了惡狼入門。」   知晚覺得他的話越發不像好話,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身便往回走。   進寶趕緊跑過去,一把搶走成天復撐了的那把油傘,也趾高氣揚地走了。   青硯覺得柳小姐離開了盛家之後,這身邊的使女素質低下得不行,那個進寶真是不知進退,居然敢跟他家大人無禮!   成天復卻毫不介意,看著知晚腳步匆匆,走得有些氣急敗壞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轉身走向盛家老宅。   再說知晚一路匆匆而回後,正看見舅舅在院子裡晾曬藥材,章韻禮倒是詫異她回來得這麼早,還以為她得跟成家的表哥多說一會話呢。   他倒不是指望外甥女攀附高枝,只是外甥女此番回來一直鬱鬱寡歡的樣子,八成跟那位成家四郎有關係。   有些話,說開了,各自都不想了,也就了無遺憾。   只不過看外甥女氣呼呼地走進來的樣子,倒好像是越髮結仇一般。   知晚回了屋子,對著窗戶發了一會呆,覺得自己的這一場悶氣居然不知是從何處而發。不過那段鐵管的確要快些確認出處。   另外它們若真是舶來火器,而購買者也是慈寧王的話,他們要買這東西作甚也是值得深挖的事情。   所以知晚左右思量了一下後,便將那一段鐵給了成天復派來接東西的人。   而成家老宅子那邊已經安定下來,所以老太君發話,邀請知晚與她舅母帶著孩子一同來坐坐。   既然是鄉下,就要行鄉下的規矩,互相走動才顯親厚。   若是沒見著盛香橋,柳知晚可能會有些避忌,不想上門招惹她。   可是之前見了,她覺得盛香橋到沒有想像中的那般蠻橫,那日送走祖母和盛大小姐的時候,盛小姐也對她客氣地說了請她回去坐坐的話。   既然如此,再推拒的話便要傷了祖母的心,所以知晚和舅母,還有果兒又帶了兩根成色好些的參,還有自家田地種的瓜果便去成府拜訪了。   當知晚一入門時,便看見家裡除了一對雙胞胎,其他小的都到齊了。   畢竟那兩個太小,若是一下子見到了兩個大姐姐,難免混沌,所以王芙讓奶娘帶著他們在後院子裡玩,不要到前堂來鬧騰。   書雲一路學業都是長姐陪伴,所以他慢慢地待長姐比自己的親姐姐還親厚些。   只是後來,他才知家裡的長姐居然是假的,可是看著真的嫡姐絲毫拎提不起來,滿臉怨氣的德行,他真是愈加懷念那個笑得溫雅,行事利落通透的假姐姐來。   尤其是回到葉城老宅,自然也想起了那些長姐夜裡為他挑燈,伴他夜讀的情形,一時少年郎的心裡也是感慨良多,覺得人世待他不公,既然給了他這麼好的嫡姐,怎麼偏偏又要收回去?   當知晚穿著一身月白薄衫,挽著乾淨利落的髮髻,素雅地下了馬車時,書雲忍不住快步跑到了馬車前,伸手便要扶姐姐下車。   知晚啞然地看著書雲半紅的眼圈,心裡自是一柔,成日裝得少年老成的弟弟,其實還是孩子心性,怎麼還哭了?   香蘭自然也看到了弟弟連跑帶顛過去扶人的樣子,冷哼一聲後,便走過去嘟囔:「跑得這麼殷勤幹嘛?你還真當她是你姐姐?現如今,她可是外女,你也是外男,注意下男女大防!」   第103章   被她這麼一說,書雲伸出去的手頓時一僵,臉上也掛著尷尬。   不過知晚卻落落大方地扶著他的手臂下了馬車,也不看香蘭,只是笑著對書雲道:「只要你不嫌棄,什麼時候我都是你的姐姐。你和你二姐,各論各的。」   這話氣得盛香蘭一翻白眼:「姐……柳小姐,你什麼意思?」   什麼叫各論各的?難道柳知晚的意思是跟書雲還是姐弟,跟她就什麼也不是了?   知晚淡淡掃了她一眼,點頭叫了一聲「盛二小姐安好」算是招呼了,便微微一笑逕自與姑媽入門去了。   香蘭發現,這假貨都穿幫了,可在氣場上依舊壓得她死死的,那種眼神嘴角都氣人的德行真是半點都沒有變!   偏偏柳知晚正在跟嫡母王芙,還有姑母桂娘在寒暄請安,她又發作不得,只能忍著氣,擎等著一會跟柳知晚嗆話。   香蘭現在才知原來自己叫著這麼多年的姐姐,其實是跟自己同歲!死丫頭片子,總在她面前擺著姐姐架勢,佔了她多少便宜!   王芙的心思倒是跟書雲一樣,家裡若是一直都是這個多好?現在家裡的,已經將她氣得病了幾回了。   昨日她才知,盛香橋居然在外還私養了孩子!   王芙嚇得是一整夜都沒有睡。身為後母,不好在盛香橋的事情上多出主意,但是想到家裡還有兩個未嫁的女孩,想到她們的名聲也要受牽連,王芙背地裡可沒少掉眼淚。   現在看到了知晚那熟悉的,讓人心安的笑容,王芙也是眼眶熱熱的。   而姑母桂娘,心情便複雜許多了。   這女孩也算是在她跟前長大的,她那麼體貼會照顧人,怎麼能不招人喜歡呢?   可是對晚輩侄女的喜歡,和對未來兒媳婦的喜歡,顯然是截然不同的。   桂娘覺得自己的底線已經不斷退讓了。哪怕兒子喜歡的是自己娘家的親侄女也行,就算是親上加親了唄。   可是柳知晚偏還不是,雖然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她父親柳鶴疏當年是堂堂探花郎,但是桂娘一想到她以前還給個鄉下的傻子當過童養媳,心裡總覺得差點意思。   她原本跟丈夫鬧了和離,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活,就覺得自己底氣不足,心裡也憋悶著一口氣,希望一雙兒女的婚姻都盡善盡美,替自己提氣,不落人話柄。   尤其是她的兒子成天復,模樣生得尤勝他的父親,才學也是一等一的好。現如今卻仕途不暢,姻緣沒個著落。   只要一想到有人在背後非議,說是她這個和離的母親耽誤了兒子,害得兒子沒有個好姻緣,最後只能吃盛家的窩邊草,桂娘就寢食難安。   幸好知晚這孩子懂進退,及時回絕了她兒子,想著依著她兒的高傲性子,是絕對不會再跟她有牽扯的。   不過她還放心不下,昨兒曾經試探問過兒子,話裡話外也是跟成天復講明,別的她都可以不管,可是婚姻大事,萬萬不能讓他一個胡鬧。   人家知晚既然不樂意,他也當改弦更張,想著求娶別家的姑娘。可若是他一再堅持,她這個做母親的也不好阻攔,只是人家知晚不見得能答應。   成天復卻眉眼不抬,冷冷道:「母親不喜她做兒媳,就算最後因為我而屈從,必定要心裡怨尤著她,看著別人兒媳有父族可以依靠,便覺得她一個孤女樣樣不如別人。如此一來,母親恐怕在日常裡說些傷人而不自知的話。她雖然看著是個厲害的姑娘,可心裡卻最就嬌弱,最怕至親之人用言語做刀子捅心窩,我絕不會讓她受這個氣的。」   桂娘當時聽了這種胳膊肘往外拐的話,氣得真想拿雞毛撣子打兒子。   不過聽他這意思,也是不會與柳知晚有牽扯的樣子,桂娘便略略放下心來,恭謹地再給自己請來的狐仙洞主添上一柱高香。   現在見知晚來府上做客,桂娘也能心無芥蒂,笑著拉著知晚的手噓寒問暖。   至於盛香橋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此處倒不見鳶兒的身影,據說帶回老宅子裡時,只對那些僕人們說這是親戚家的孩子,寄養在老宅子裡,其他人並不知底細。   成天復見知晚過來,只是在人前沉默地與她還禮之後,便頭也不回地出了老宅子,據說是要準備回貢縣的行程。   他一直耽擱未走,再過幾日,便要踏上回川中的歸程了。   桂娘見兒子都不跟知晚說話了,心裡更是安生了些,覺得這小兒女之間的感情,許是來得快,去得也快,都不沒有個定性。   吃飯的時候,香蘭笑吟吟地在那挑事兒,言語間都是奚落著知晚一回來,家裡愁雲便散開半邊天的意思,可不像某些人,弄得家裡烏煙瘴氣的。   可以看出,盛香橋原本是極力忍耐的,可是香蘭輕聲慢語說話說得也太氣人了,最後到底將香橋的火氣完全拱起來了。   正要摔筷子的功夫,知晚卻搶先說話了。她微笑著對香蘭說:「你倒是一點沒變,偏愛拿著人比較,魚肉都堵不上你的嘴,我看這家裡的愁雲有一半都是你話多招惹的。」   知晚說這話時也是輕飄飄的,臉上帶笑,可綿裡藏針。   香蘭一下掛不住臉兒,挑著眉毛道:「柳小姐,你什麼意思?」   知晚看大人們都在說話,也沒人注意到她這,便半低著頭,對香蘭道:「意思是,你要是這會子再挑事兒,讓我吃不好這頓飯,別怪我一會跟你好好算帳!」   說這話時,知晚的臉上可沒半點笑模樣,眉宇間都是在盛家當長姐積累的威嚴,手裡的筷子居然咔嚓一聲,被單手摺斷了。   香蘭這些年沒少被知晚收拾,也知道她的手段,這位姐兒在外面跑生意,能將那群大老爺們,房夥計治得服服帖帖的,手段多著呢!   若是真惹急了她,自己可真吃不了兜著走。柳知晚每次教訓人的時候,都是不落半點痕跡,自己哭瞎了都沒人肯信的。   所以她看知晚真瞪起眼睛,立刻便慣性地閉嘴往後縮,再也沒有先前的張狂。   盛香橋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她挨得近,也聽得真切,都沒有琢磨出柳知晚那看著軟綿綿的威脅之詞裡有什麼嚇人的話,竟然能將香蘭這小蹄子嚇得服服帖帖的。   等到宴請了章家舅媽之後,由著秦老太君開口,將知晚留在老宅子裡住上兩日。   盛家的祭祖馬上要開始了,老太君顯然希望知晚能留下。而且等日後回京時,知晚也正好可以跟著他們一起回京裡去。   知晚正要回絕,王芙拉著她手道:「往年的祭祀都是由你張羅的,今年在京城裡時,下人問我要如何置辦時,我都是滿頭的霧水,結果到了葉城時才發現短了好幾樣……如今我也知你要獨自出去立府了,可好歹也要帶一帶我,幫我梳理下頭緒。」   既然王芙都這麼說了,若再回絕便不近人情。知晚這便答應下來,就此住上兩日。   等到了晚上時,秦老太君將她叫到了自己的屋子裡,與她單獨聊了聊。   秦老太君說:「我已經跟香橋商定了,她的意思是不想跟女兒分開,可也不能玷汙了盛家的門楣,不然的話,將來鳶兒大了,這高門貴府的口水也要將她給淹沒了。所以她決定不在盛家長留了,自己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活。」   知晚有些沒有聽懂,便問:「那她要去哪?」   秦老太君嘆了一口氣:「她還想回去南洋。」   盛香橋的確是想回去。雖則南洋在中土人士看來,是無可想像的蠻荒之地。   可是香橋在那四季炎熱的環境裡,卻已經住得有些習慣了。她當初在南洋開設粥鋪子時,連粥都不會煮,而如今,卻已經能嫻熟的捏制蒸煮各種麵食了,據說都是跟鋪子裡的一個也從中土過去的廚子學的。   若不是溫彩雲不學無術,將粥鋪作抵押賭了出去,那粥鋪的生意維持溫飽本不成問題。   盛香橋以前在府裡時也沒有什麼出眾的才藝,原是被人計較的邊角餘料,但是在南洋開粥鋪的那幾年雖然苦了些,卻也帶了幾分成就感。   最起碼她比香蘭強,就算流落在外,也能靠著自己養活女兒。   聽到這,知晚想了想,試探問:「她這麼想回去,難道沒有別的緣由,或者是什麼想見之人?」   秦老太君無奈地苦笑了:「你雖然不跟她長大,倒是甚了解她……你是怎麼猜到的?」   知晚笑了笑:「盛小姐是個重情大過天的女子,可是那戲子溫彩雲被賣了身契,她卻連問都不問一句,冷漠得完全不像多年的夫妻……她又這麼想回南洋……」   秦老太君搖了搖頭,低聲道:「這話,我也就只說給你一人聽……我這個孫女真是要將盛家幾輩子的臉面一次全都丟光了……那鳶兒不是溫彩雲的。」   知晚深吸一口氣,覺得盛香橋真可以說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牛氣的奇女子了。   秦老太君如今都被孫女磋磨得整個人成佛了,一臉麻木道:「意外吧?她跟了那溫彩雲在南洋成親後,又跟她粥鋪子裡那個四十多歲的廚子好上了。這鳶兒是她跟那廚子私下生的,溫彩雲都不知道。可是後來溫彩雲欠了賭債,又想拿她來盛家掏錢,於是便誆騙著她上了船,強行將她們母女帶回來了。」   知晚不知說些什麼好,可若是這樣一來,她倒是明白盛香橋為何對那溫彩雲不聞不問了。   盛香橋經過這麼多年的風雨,卻還是當年那個敢愛敢恨,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小姐,只是前後的口味變化也是太快了!   不過這件隱情,也不是盛香橋自己主動說出來的。而是成天復派人去了解她在南洋這幾年的日子時,遇到了那個廚子,便將那廚子一併帶了回來。   而成天復見了那廚子後,慢慢問出了隱情。   據說這個面工廚子原先也是前朝大戶人家的子弟,經歷了幾多的波折,才落腳南洋。   雖然號稱大家子弟,可到了他這一輩,除了傳說中的名頭,也不剩下什麼。不過為人踏實,倒是比那個不學無術的戲子強多了。   盛香橋看自己又一樁想要極力隱瞞的事情再次露餡,便沒了在至親面前強撐面子的心氣了,只跪在祖母面前保證這次她看中的男人是個老實本分過日子的,既然他能尋來,足見也是個真心人。她只想回去繼續與他開著粥鋪,帶著女兒一家團圓。   在秦老太君看來,這個嫡孫女是跑野了的,拽都拽不回來了。不管怎麼樣,她要嫁給個老實本分的廚子在南洋過活,倒是比在廟庵裡孤苦一生要強上許多。   不過對於盛香橋來說,這次倒是比上次離家出走要從容一些。老太太從自己的陪嫁裡拿出了錢銀、首飾和布料子,算給盛香橋做了嫁妝。   畢竟也是跟她祖孫一場,她也算是姑娘頭一遭正式嫁人了,就算嫁給個身份地位低下的男人也不至於沒有陪嫁這麼寒磣。   成天復卻說餘下的事情他盡可以安排,老太太不必太過破費。他會在南洋那邊給表妹買田產和店鋪,讓她有安身立命的根本。   只是從此以後娘家的親戚,也是天高皇帝遠了,就算有心也難以管顧到她。   但願她這一次別看走眼,能夠平安順遂的過完下半生。   至於等她走後,對外頭的說法,便說早在五年前真正的盛小姐害了一場大病,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盛宣禾至孝,生怕老母親知道了孫女離世的消息悲傷過度,損害了康健,所以便從家裡的遠親那寄養過來一個孩子。   因為這女孩跟盛香橋長得像,便一直充作盛香橋養在府裡,免得讓老太太傷心。   不過現在陛下隆恩,給這孩子正名,讓她認祖歸宗,也沒法再重做盛家的大小姐,以後入京要自立門戶,改回父姓為柳了。   因為知道真正的盛香橋回來的都是府裡內院的人。   秦老太君看得嚴,一直不準她見外府的人,所以如此一來,也說得過去。   而這番說辭本來也是真假摻半。當今陛下也是深知內情,算不得欺君瞞上。   而且如此一來,盛家人回京之後對那些個府宅子裡的夫人小姐們有了一個合法的說辭,免得她們詫異為何盛家的大小姐搖身一變,成了柳府千金。   因為南洋那邊,成天復都已經打點好了。就在一家子吃過最後一場團圓飯後,盛香橋鄭重給祖母拜別,準備帶著女兒和面工回去過自己的日子。   這次,成家表哥可真是下了血本,給了她一大筆的安家費。   盛香橋知道他這麼做,可不光是替祖母解除煩憂,更是為了讓他的心上人有個名正言順的出處,所以拿得也毫不客氣。   只是成表哥的追妻之路看似漫漫,也不知她下次若有機會回中土,能不能看到他抱得美人歸的時候。   等到盛家祭祖之後,真正的盛香橋已經帶著女兒,跟著那廚子登上了回南洋的客船。   至此在外人的眼裡看來,此番跟著盛家一起回來的柳知晚,自然還是那位「盧醫縣主」盛香橋。   成天復在臨走的時候,跟知晚在老宅子外的田埂上又一起散了步。   私下裡,成天復倒沒有跟她冷著臉子,只說了她回京自立門戶該注意的事項,甚至新宅子選買的僕役,他都替她挑好了。   知晚有些摸不清他的脈路,有些生氣道:「你多將心思用在自己的仕途上便好了,總是操心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幹嘛?」   成天復看著她,平靜說道:「我不在,你照拂好自己,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忙著盛家的裡外,也沒有清閒的時候,現在無事,儘量多玩玩,免得嫁人之後,又沒得清閒……」   知晚不愛從他嘴裡聽到自己以後嫁人的話,便匆匆打斷道:「你不是說我應該是要招贅婿嗎?到時候我自會找個能幹的,免得累著我自己!」   成天復勾了勾嘴角,笑得不甚誠心。   不過知晚沒有看他,她拖累了他夠久的了。這次若不是他要為她證明,為柳家翻案,何至於還要繼續窩在貢縣?   但願他就此心無旁騖回到川中,而她也會尋機會向陛下求情,讓他能儘早離開川中荒僻之地,莫要再讓兒女私情耽誤的前程……   盛香橋終於走了,而成天復也在一個清晨朝雨中出發川中了。   祭祖之後,知晚便隨了盛家也太太平平地回了京城。   那個盛香橋終於「消失」,這讓家裡人都鬆了一口氣,尤其是王芙和盛香蘭。   王芙是因為實在跟這位嫡長女處不好,又擔心這麼一個點火炮仗的醜事哪日敗露了,便連累了自己兒子和女兒的名聲。   現在盛香橋從葉城這般悶聲不響地嫁出去了,又是南洋那樣的地方,想來十年八年也回不了一次。   王芙覺得這日子總算又是有點奔頭了,不然她真怕自己撇下年幼的一對兒女,被這個繼女活活氣死。   而盛香蘭在鬆了一口氣之餘,又覺得盛香橋能痛痛快快的走人,說不定是柳知晚動了什麼手腳。   她以前就知道自己這個嫡姐很厲害了,但是現在一看還是低估了她。   想她一個假貨居然最後能牢牢掌控嫡母王芙,收攏了祖母的心,實掌一家的錢銀,實在是厲害。   這次,她都沒看出柳知晚動了什麼手腳,盛香橋居然不哭也不鬧,就這麼乖乖地走了。   這樣盛香蘭暗暗心驚,覺得這麼長此以往,盛家豈不是要落到柳知晚這個外姓女的手裡?   怎麼全家人都沒個心眼,只她自己一個人警醒著呢?   當然,諸如此類的話題,在祖母和王芙那裡是找不到共鳴的,於是盛香蘭都是沒事兒便跟姑母湊到一處。   不過桂娘聽到香蘭說怕柳知晚偷偷貪墨了盛家的銀子時,倒是不以為然,心直口快道:「你們盛家有幾個錢?她替我兒子掌管生意那幾年,光是一個月的流水就頂盛家一年的花用了,又不是見不到錢,還貪墨你家的?」   香蘭這下喘氣都是山西陳醋味兒了,急急又套姑母的話。這時她才琢磨出柳知晚現如今的家底如何。   好傢夥,這麼富得流油的丫頭還叫孤女?看把祖母心疼的,總擔心她一個人在外面吃不好穿不好的。   香蘭覺得,像自己這樣每個月三兩銀子月錢的,才叫缺少關愛的孤女好不好?   表哥也真大方,這還不是他的媳婦呢,便這般金山銀海的幫襯。   一時間,想到柳知晚居然有這麼多的錢銀,壓根不愁嫁妝,盛香蘭自憐自愛,竟然萎靡了數日,倒是消停一些了。   當盛香橋入宮以柳知晚的身份領旨謝恩的時候,真是讓無聊甚久的京城再次充滿了猜測議論。   盛家居然如此仗義,將含冤而成孤兒的柳家表親孩子接入府中養大。   而盛家原來的大小姐原來早就病死了,那麼關於她私奔一說應該也是子虛烏有了!   怪不得從那時起,盛家的大小姐就變得乖巧明事理了,敢情兒是換了人了!   順和帝看著跪在殿下的盧醫縣主,挑著花白的眉毛道:「丫頭,你這一場病可病得真久啊!」   知晚連忙跪下請罪,只說自己未能及時入宮感謝陛下,實在是愧受陛下的隆恩。   如今順和帝再看知晚,真切地知道了她乃故人之後,看著與錦溪肖似的眉眼,心裡的百味雜陳一時難以言表。不過愛屋及烏,對於這個小姑娘自然更加親厚了許多。   「你久病剛好,別跪著了,來人賜座。」說著,便有小太監搬來椅子,讓知晚坐下。   今日入宮,眾位嬪妃都在,類似家宴。   最近一直「禮佛」的田皇后雖然沒有露面,但是其他的妃嬪都基本到場了。其中宮裡資歷甚久的謹妃笑著開口道:「陛下,如今這盧醫縣主恢復了夫姓,當真是可喜可賀,但是她一個小姑娘,一個人如何開門立府?陛下還是要費心,給這縣主找個如意郎君才是……」   謹妃說這話是有私心的。   她也是宮裡的老人,自然知道當年夏姑姑與年輕時的陛下那一段風流往事。   眼看著柳知晚立府,陛下的恩賜這兩日如流水一般,給她挑選的府宅子也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名宅貴府。   這等恩惠,就算是陛下的親孫女也未曾享有。   陛下愛重這小姑娘,自然也不會虧待這小姑娘的夫婿。她的娘家尚且還有幾個為婚配的侄兒,若能在陛下面前過話,就此定下姻緣也著實不錯。   柳知晚雖然是個孤女,可是聽說她手裡的產業不少,又是個會賺錢的,再加上陛下的流水恩賜,可實打實的是個富丫頭。   第104章   而且柳知晚無父無母,將來嫁過來也會實心踏地對夫家好,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媳婦也好拿捏。   所以謹妃瞧著這個孤女縣主著實不錯,自然想著趕緊給自己兄弟家的侄子們定下來。   可還沒等陛下開口,知晚便笑著復又重新跪下:「啟稟謹妃娘娘,臣女跟盛家祖母商議過了,柳家開府,乃陛下隆恩浩蕩,我定當竭力重振柳家生威,然而只我一個肯定不行,所以我尋思著……招贅婿入門,為柳家傳後。」   謹妃一開口,知晚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了。   畢竟京城裡的人都知道,謹妃的大嫂子是個頂厲害的,京城裡都忌憚她的家風,不敢將女兒嫁過去呢。   她這話一出,滿堂人啞然,就連陛下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有這個盤算。   因為招贅婿入門,大都是鄉下那些財主富農的行徑,像京城的高宅貴門,可從來沒聽說過招贅婿的。   畢竟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就算沒有嫡子,也有庶子,就算沒有庶子,也不缺同宗過繼的子侄,萬萬沒有學了小門小戶招贅婿的道理。   所以陛下聽得也是一愣,蹙眉道:「招贅婿?你可想好了,若是這般,你只怕要錯過許多年紀相當,才貌俱佳的公子了。」   畢竟樣樣都好的男兒,幹嘛想不開給人當贅婿去?而能丟棄父姓,甘心入贅女家,給別人開枝散葉的男人又會是什麼昂揚的男兒?聽聽都透著一股窩囊氣。   依著柳知晚的樣貌,再加上陛下乾女兒的隆寵,原也是不愁嫁,甚至有人爭搶的。可是她這一開口要招贅婿,便將京城府宅子裡的品貌相當的嫡子們都篩得一點也不剩了。   柳知晚當然知道在京城地界招個像樣贅婿的難處,這也正合她意,反正她現在也不想嫁人。   聽陛下這麼問,她語氣堅定道:「錯過的便都是無緣之人,臣女相信總有一日,能找到臣女的有緣之人。」   這種堅定的眼神,與故人相似,一下子又勾起了陛下憶往昔的回憶。當年的錦溪也是如此,對於錯過的男人從不肯回頭顧看一下……   謹妃吃了閉門羹,這下有些不高興了,不過還是嘴角含笑道:「既然這般,臣妾還真要替縣主好好張羅一番,這招贅婿總不見得比宮裡的公主們招駙馬要難吧?」   知晚知道謹妃話裡的深意是她這個不入流的縣主竟然敢比宮裡的真公主還事多。   這個謹妃在宮裡多年,一直屈居在田皇后之下。現在眼看著皇后惹得了陛下的厭棄,她便擺出宮裡老資歷的架勢,就差協理六宮了,且得要招搖一陣子。   畢竟她也生了一個兒子,在宮裡也是能立起腰板的。只可惜那些無子無寵的妃嬪,在這樣場合,只能大氣都不敢喘……   想到這,柳知晚不經意看了一眼坐在眾妃嬪堆裡的田沁霜。   她按著宮裡的制式,穿著宮妃的衣服,臉上抹著厚重的胭脂沉靜地坐在那,好大的芳華年紀,可眼睛裡卻沒有半點少女該有的華彩。   謹妃出言拱火之後,原以為陛下會順著她的話,申斥柳知晚行事荒唐,可沒想到陛下卻直直愣神,老眼似乎含著熱淚。   謹妃趕緊端了一杯茶給陛下,又繼續道:「盧醫縣主年輕,考慮事情不周詳,陛下覺得她招贅婿可行嗎?女孩子家的芳華不好耽擱,我有個庶出的侄兒年齡正相當,不如……」   順和帝被謹妃的言語拉拽回心神,便瞟了謹妃一眼。宮裡這幾個老妃子,跟他半世夫妻,老皇帝還不清楚一個個的脾性?   這個謹妃哪都好,就是有些沒眼色,心思外露,若不是家世好,又能生養,還真不能這般長久地做著她的太平妃子。   當年皇帝也是嫌她聒噪,便繞開她,立了田氏為後。現在看,幾十年過去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所以他也懶得給她留面子:「招贅婿,圖得就是自己招個稱心如意的,若是指婚,叫什麼招婿?朕怎麼不知你娘家有哪個侄兒配得上朕的義女?」   這一句話,徹底堵死了謹妃給娘家招富丫頭的念想。妃子們是見慣了陛下奚落謹妃的,一個個趕緊低頭捂著巾帕笑。   就連一旁坐陪的太子妃也趕緊假裝咳嗽,背手側了臉兒去。   謹妃不死心,還想再說,卻被她身後站著的嬤嬤暗暗拽了後腰的衣帶子,才免了她繼續出醜。   柳知晚要招贅婿的事情,便就此得了陛下的默許,終於有了名正言順拒親的藉口。   待得陛下給了賞賜,讓知晚出宮之後,這邊的宮宴便散去了。   田沁霜並沒有直接回自己的行宮,而是一路走到了皇后侍佛的佛堂,來給自己的姑母請安。   在昏暗的佛堂裡,田皇后一身的素寡,一下下的敲著木魚。   而田沁霜則老老實實地說了方才宮宴上,陛下賞賜柳知晚的事情。   田皇后手裡的木魚越敲越重,佛音不在,似漸入魔。最後只聽「咔嚓」一聲,一根上好的木槌竟然生生敲斷了。   田皇后冷冷說道:「本宮這些日子一直在尋思,怎麼莫名其妙栽在一個盛家跋扈丫頭的手裡的。現在才知道,自始自終,本宮都是跟姓夏的女人在鬥。柳知晚?竟然是夏錦溪那賤人的外孫女!」   說到這,她脂粉未施,已經漸露蒼老的臉上慢慢顯出了一絲微笑:「好啊,她外婆當年便是載在我的手上,如今我倒可以好好彌補當年的遺憾,一次性的斬草除根!」   田沁霜低頭沒有說話。   倒是田皇后轉身看著她問:「陛下最近還是沒有翻你的牌子?」   田沁霜低聲道:「陛下年事已高,對於女色早已經不感興趣,陛下……已經許久沒翻後宮的牌子了。」   田皇后瞪了她一眼道:「男人只要不死,便沒有死了色心那一說!端看你會不會勾住人了!看你也是不會,不過別急,本宮自會給你安排……我們田家,可不能就此倒下!」   田沁霜沒有說話,只是捏著巾帕的手微微顫抖,半低著頭,痛苦地閉著眼。在田家偌大的家族面前,她早不是什麼尊貴的小姐,只是這宮裡的一個物件,一個不需要有任何喜怒哀樂的棋子罷了……   今日在宮殿上,她真希望自己能跟那位柳小姐換換位置,讓她可以逃離這個逼仄的牢籠,一路坐船順流而下,前往川中,去追趕那人。   姑母皇后還在說著將來的打算,可是田沁霜的思緒早已如飛花一般揚起,追隨著那個昂揚青年的腳步而去……   宮內的人自是煎熬度日,可走出宮的人也有一團需慢慢梳理的亂麻。   知晚從宮裡出來後,並沒有回盛家。   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宅子,乃是陛下新賞賜的府邸。   這宅子頗為講究,在京城的東大街的胡同裡,乃是前朝公主留下的私宅子,後來幾經易手,歸了皇族,陛下一直沒有賞賜給人,甚至還提筆賜名「羨園」。   因為這園子裡名家的屏風碑帖甚多,平日裡也有內侍監的人派專人保養,留作陛下無事時,遊樂賞玩之用,所以稍事整理一下就能住人了。   其實柳知晚也沒想到,陛下會將自己賞玩,或者宮裡貴人平日款待文人雅士之用的私院子賞賜給了她,自然也不敢怠慢,開門立府就開始招工人粗使。   不然內侍監的人撤了,養得這麼精細嬌貴的園子可不能就此塌了架子。   當她從宮裡回來時,盛府過來幫忙的管事正忙著看人呢,王芙也帶著孩子們正在園子裡逛。   而姑母桂娘因為是一大早就來了的,早就逛累了,正在前廳喝茶。   正伺候她茶水的凝煙一看知晚回來了,連忙快步迎了過來。   自從真香橋走了以後,凝煙私下裡來求知晚,讓小姐跟老祖宗說說,將她調過來得了。凝煙服侍慣了知晚,還想回到她的身邊。   知晚笑了道:「你再過兩年也要嫁人了,我當初答應過,你好好幫我,我自不會虧待你。行啊,你過來,我給你張羅夫婿嫁妝,保準不讓你這些年的辛勞打了水漂。」   這話說得凝煙臉頰一紅,直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而是眼看著她現在是女使進寶實在太不像樣子,她擔心進寶伺候不好小姐。   不管怎麼樣,柳府現在頂缺人手,凝煙能過來,再好不過。   陛下當初也問過她是否需要從宮裡撥人,不過都被柳知晚婉言謝絕了。   她一個姑娘家立府,原本外面的非議就多,身邊用的人力求少兒精。   宮裡出來的人,都是玲瓏心八個孔,養不熟的。倒不如自己挑選些賣了死契的奴婢,用著也放心。   看知晚進來了,桂娘笑著衝她招手道:「你可回來了,嘗嘗我給你帶的茶葉……」   桂娘如今總算是琢磨回味來了。難怪兒子一門心思想要娶她,這丫頭可頂著皇恩隆寵呢!   這幾日茶宴上,滿是跟她打聽柳小姐婚配的夫人們。   她起初還不甚在意,可發現這些夫人們並不是閒打聽,而是很認真地準備招柳知晚做兒媳婦,這才大吃一驚,試探問了問時,才發現這個她一向沒有太看上眼的孤女竟然有這些個好處。   這些夫人們可算得門清:「我家兒子向來不撐事,若是能找個縣主這般行事利落能撐得起來的,我以後當婆婆當得多輕省?」   「可不是,縣主的能幹,滿京城皆知,你做了她這麼多年的姑母應該比我們更清楚!」   聽著這些夫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桂娘的心裡慢慢不是滋味。頗有一種將璞玉做了石頭,明珠當成魚眼的懊惱。   她以前覺得柳知晚來歷不明,又是個孤女,配不上兒子,沒想到,這七兜八轉的,小孤女開門立府,成了才子探花之遺孤,以前的那些顛沛流離的境遇,竟然半點沒有洩露,更得陛下隆寵,一下子炙手可熱,人人爭搶了。   方才她逛園子時,看著這羨園處處的靜雅細緻,真是覺得知晚的家底愈加厚重,更有堂堂縣主的派頭了。   再想想知晚平日裡的乖巧懂事,可不就是最佳的兒媳婦人選嗎?   兒子既然鍾情於她,瞧不上別的姑娘,她又何樂而不為?既然連母親都說,知晚是因為顧忌著家裡的看法才回絕了兒子,那麼她不妨說和一下。   這麼好的姑娘,憑什麼便宜了外人?   想到這,桂娘滿臉堆笑道:「知晚,你這年歲也不小了,開門立府是好事,可也不能耽擱了女孩家的青春……」   知晚微笑著道:「陛下也是這般說的,不過我已經稟明了陛下,柳家無後,我不想嫁人,以後準備招贅婿入府。」   桂娘眨巴眼睛,臉上的笑容垮了一半,遲疑道:「招贅婿?」   知晚點了點頭,覺得自己應該讓姑母再安心些,莫要讓她以為自己還在勾搭成表哥,便道:「就是讓男人自己嫁過來,以後的孩子也要隨柳姓……這樣願意嫁過來的公子得慢慢物色,倒也不急。姑母不必為我操心了,有合適的要給香蘭介紹一下,她不小了,如今上頭也算沒了姐姐,不必等待長幼之序,可以儘早安排婚配了。」   桂娘總算是聽明白了,屁股上像突然長了尖刺,一欠身子急火火地說道:「你……你瘋啦!好好的昂揚男兒誰願意倒插門入贅入府?」   知晚微微一笑:「沒有辦法,柳家只剩下我一個,我不想父家無後,慢慢遇吧,若是沒有,也是我今生沒有姻緣兒女命……」   這下子桂娘有種被噎住,不上不下之感。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王芙和香蘭她們也逛了一圈回來了。   王芙走了一身汗,笑著搖著扇子道:「這麼氣派的府邸,也算得京城裡出挑的了,那後院子居然還有報時辰的水運漏壺,到了整時辰,十二隻金蟾蜍就嘴裡噴水,將下面的花盆大的抱團石蓮花依次澆開……乖乖,真是聽書都沒聽過的新鮮玩意。」   香蘭走得不光冒汗,還冒酸氣,聽了嫡母又在說這些小門小戶的小家子氣話,便不屑道:「這宅子是前朝景福公主的,就是養了十個面首,日日笙歌那個亡國公主,花起銀子如流水,這府宅子能不奢靡嗎?姐姐,陛下賜給你的恩澤也太厚重了,妹妹真是擔心你接不住!」   雖然柳知晚恢復了父姓,可是香蘭和書雲那麼的習慣也改不歸來,祖母也說了,依著以前的稱呼叫,所以香蘭還是管知晚叫姐姐。   知晚知道她又看得發酸,笑著將茶盞遞給王芙,然後輕飄飄道:「你若覺得我接不住,自當明哲保身,離這園子遠些,以後我儘量不叫你來便是。」   香蘭聽了這話,立刻不樂意了:「不讓我來?我偏偏來,三日後就是你溫屋的食禮酒宴吧?遍請那麼多不相干的小姐,卻獨獨缺我這一杯酒,看別人不說你卸磨殺驢,不厚待盛家的姐妹!」   「話都讓你說了,我看驢可沒你們這麼矯情多話!」就在這時,得晴半挺著肚子,走了進來。   她如今懷孕已經有五個月了,正顯懷的時候,閒在家裡憋悶許久,連外祖母家祭祖她都未能跟去。   現在好不容易有園子逛,便也興衝衝地來活動下身子骨。   她進來時,正好聽見了香蘭的話,所以被丫鬟攙扶著坐下,還忍不住翻白眼:「如此一來,你倒成了柳府立府後第一等尊貴的客人了?若真是親厚的姐妹,等到那日哪好意思喝酒?不得幫著香橋……不對,是知晚忙著照應客人?」   香蘭半低頭嘟囔:「她那麼能幹,哪裡用得著我?」   跟香蘭小鬥了一番口舌後,得晴便問知晚:「溫屋酒宴怎麼這麼急?等你這邊僕役都選辦齊備了再開宴也好啊!」   知晚笑著遞給她團墊,讓她墊著些腰,然後說:「我原也不想大操大辦,但是祖母特意叮囑我,說陛下恩賜女戶立府,原本就是破例,若一味節儉,或者拖著不辦,反而顯得對陛下的恩賞不夠重視。我不像男子,既無官爵,也不怕犯下朋黨結私之罪,這園子先前又開得少,京城裡大半人都沒來過,不如索性將陛下的恩澤遍及四方,早早一併請了,多花些銀子,熱鬧些就是了。」   得晴笑著點頭:「既然是外祖母的提議,自是有道理的,你這邊人手不夠,可以借調一下我家的,雖然都不是什麼精細體面的下人,但還算可靠。」   知晚也正愁人手不夠,聽了這話,笑道:「得晴表姐肯割愛,那是最好的。好在我將酒宴菜餚都外包給了京城裡的兩家食齋,又是輕省了一些,到時候讓表姐夫帶著同僚們也來吃酒啊。」   得晴自然笑著應下,然後轉身跟母親說話,卻發現母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詞不達意的樣子。   等出了柳府,桂娘跟自己的女兒同坐一輛馬車時,便急急問:「你知不知,知晚要招贅婿?」   得晴瞪大眼睛,好半天才鬧明白了母親話裡的意思,不由得點頭道:「不虧是盧醫縣主,這種點子都能想得出!我聽哥哥說,他們貢縣的鹽霸就是贅婿出身,最後被夫人給掃地出門了。如此一來,知晚以後在自己的府裡可真威風,兒女隨了自己的姓,夫君還不能納妾……」   桂娘覺得她跟女兒說得不是在一條道上,急切道:「你不知你哥哥喜歡的是誰啊!怎麼還替柳丫頭高興上了?」   得晴當然知道哥哥的心事,她不解地看著母親道:「可是你不是也私下裡說過,不中意她,還誇她懂事,早早回絕了哥哥,免得親戚難做嗎?」   桂娘也覺得自己此時改口似乎自掌嘴巴了,可心裡的懊喪也愈加瀰漫了:「私下裡的話,你提起作甚?你看你哥哥的樣子,連我私下找媒人給他說親都不準,先前陛下要賜婚,也生生被他自己給攪黃了,這……這不就是一條道跑到黑嗎?再說了,誰想到她現如今如此得陛下隆寵,還準了她獨自立府,倒沒人去尋究她落難時的出身,我倒是白白擔心,枉做了惡人……原本我還在想,你哥哥也不知道在貢縣要窩到什麼時候,她若是回心轉意,願意嫁給你哥哥,也不失為一段良緣。可是現在……」   現在就算她回心轉意,可是知晚那邊卻將門給堵死了。這能入贅進女戶的都得是什麼樣的子弟?想來正經人家的庶子都不會這般低三下四!   得晴覺得母親是被京城裡幾個貴婦爭搶縣主入門的光景給眼兒到了,後知後覺發現了知晚的好。   於是嘆了一口氣道:「母親,我當初就勸你莫要瞎張羅哥哥的婚事。哥哥又不是死讀書的傻子,須得你來操辦?你當初跟父親和離的事情,不也是哥哥和祖母一力操持的嗎?再說了,我當初就說知晚不錯,可你偏偏老當著人家的面兒,有意無意地奚落盛家的女兒一般般,跟要去月宮尋仙女當兒媳一般,我要是知晚,也得心裡犯嘀咕,覺得你這婆婆不好相處。而且是她回絕了哥哥的,你若真想給哥哥爭取,可得好好跟知晚陪個不是,說不定能讓她解了心結……」   桂娘被女兒說得有些惱,便道:「誰要跟她賠不是?你哥哥是眼瞎還是腿瘸?難道還真娶不到良配了?我也不過是閒說著,現在就是她玉皇大帝來爭搶,我也不眼饞,你哥哥就算仕途不順,好歹也是朝廷的官員,可不能給女戶填了人口……」   不過京城裡顯然並非人人都能像桂娘一樣志向高遠,守得住體面。   到了喬遷之喜,溫屋酒宴的那一日,前來恭賀盧醫縣主的人不在少數,幾乎平日裡說得上話的夫人小姐全都來了。   幸好盛家和得晴那邊都借調了僕役,再加上新買入的使女僕役們,還算撐得起場子。   反正大家此來也不是吃酒的,就是想開開眼,看看陛下欽賜的這個園子到底有多好。有個幾個跟香橋一直要好的小姐跟香橋一桌吃酒,滿臉豔羨道:「你如今竟是這般神仙日子,獨守一園,還不受長輩管束,若是我,都捨不得嫁人了。」   第105章   曹玉珊笑著接道:「你們還不知,縣主已經跟陛下請奏,將來準備招贅婿入府。就算成親了,過得也是自己說了算的神仙日子,你們說氣人不氣人?」   這話一出,果然讓一桌子的年輕女子聽得直眼。   她們有些是已經出嫁了的,大都嫁給了不錯的人家。高門大戶的,哪家不得行行規矩?少不得起早侍奉婆婆,在廊下候著立一立,讓丫鬟下人們看看。   若是招了婆婆喜歡的小媳婦,自然好過些。可是若哪裡得罪了婆婆,人家都不用申斥,只往兒子的房裡塞兩個通房丫鬟,就夠噁心人的。   待緩過神來,她們紛紛想到招贅之後,柳府沒有長輩,便沒了婆媳相處的紛擾,頓時更加豔羨道:「我的乖乖,我都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法子?可是……你要想好了,如此一來,可不好挑選夫婿了,別蹉跎歲月,耽誤了花期。」   她們雖然羨慕,可也想到如此一來,門檻子抬高了,恐怕要錯過了好些兒郎。   不過知晚哪裡會介意這個?只笑著打岔,叫她們吃新端上來的果子。   她雖然獨自立府,卻並非沒有長輩撐腰。   此番溫屋的喬遷之宴,雖則表面上是宴請賓朋同樂,但祖母私下跟她說了,要讓人看到她雖離了盛府,但也是盛家人,免得以為她是孤女,便好欺弄。   所以今日年長些的長輩夫人們,都是由著王芙和秦家的幾個夫人出面接待的。   秦老太君發話了:「今日是我孫女第一次請宴,你們可都得幫襯著,不能叫她孤零零的露出什麼笑話來。」   盛家一門寡婦,可以撐臉的不多,好在秦家乃是國公世家,能撐場子的叔公也紛紛到場了。   老爺們說了,秦大姑娘發話,他們總要給足臉面。大姑娘疼愛這個異姓的孫女,那麼柳丫頭便也是秦家的孩子。   許多思想保守的老派人,原本覺得一個姑娘家立府太過兒戲了。   可如今一看,這個柳知晚是真正有老人緣的孩子,不光得了秦老太君的歡喜,還有秦家長輩撐腰。   最主要的是當今陛下是真的寵愛這位盧醫縣主。   就在溫屋酒宴到一半時,宮裡又送來了足足八罈子的宮中御酒。說是陛下用膳時,聽盧醫縣主開溫屋酒宴,便讓人送了酒來,算是替縣主溫屋熱了房梁。   當柳知晚與眾人跪下謝恩之後,眾位夫人看向這位縣主的眼神更加複雜了。   雖然家裡的嫡子不好入贅,可成把的庶子還是有的,舍了一個庶子入贅,就此省了一個庶子分家產,還能接續上柳縣主承受的隆恩,怎麼看都合適!   溫屋酒宴上,柳知晚這邊的親戚單薄,因為舅舅一家還在葉城。   如今她在城裡的血親也只有在藥行做事的表哥章錫文一個,這樣的日子,自然也叫他過來吃些水酒。   章錫文當初決定投拜到鄭太醫的門下,就是想要出人頭地,讓自己能配得上柳家表妹一些。   他的祖上便是太醫,若自己能重振家業,自然能在表妹面前立得住腳兒。   章錫文尋思著,將來再讓母親跟表妹說親,也拿的出手。所以他不顧父親的反對,過五關斬六將,總算是拔得頭籌,入了鄭太醫的門。   可剛建立起來的自信,在入了「羨園」之後,就變得一文不剩。   這等奢靡的宅子,就算他家道未落的時候,也不曾看見。再看看與表妹往來的夫人和小姐們,不是誥命,便是帶了品階的官宦家眷。   他穿著表妹給做的那一身蔥綠的衣服,突然自慚形穢,有些明白了父親說自己配不上表妹的意思了。   如今的表妹,已經是天上的星辰,閃著異光,讓人只能抬頭仰望,卻怎麼也追攆不上……   如此一來,就算酒再香醇,也只能喝出酸澀愁苦的滋味了。   他甚至都沒有去前廳跟人同坐,免得被人問起他與柳知晚的關係,只在後院子悵惘了一會,便不告而別了。   知晚想著舅舅的叮囑,是準備尋機會勸一勸表哥的。她最近才知道鄭太醫急著招攬瘍醫的緣故。   因為山東的旱災,鬧出了個「普化教」的名堂,大抵便如白蓮教一流,弄些歪門邪道聚攏信徒,然後結交豪強,打砸官府自立為王。   起初就是鄉野烏合之眾,由著地方官員教化管制便是。可是最近的一年,便如瘠地澆了糞水一般,竟然迎風而漲,愈加兵強馬壯。   就在前陣子,這些烏合之眾竟然一舉攻佔下了軍事重鎮迎州,聲勢浩大地宣布要復闢前朝,遵迎前朝皇帝王氏一族為王,與大西划水而治,均免百姓苛捐雜稅,建立陶潛筆下的世外桃源。   順和帝聽聞之後自然震怒,問責了一眾先前瞞報的官員,同時調兵遣將,增兵與迎州相鄰的鹽水關。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除了軍糧與戰袍之外,一場大戰在即,軍中治病的軍醫也不能少。   所以知晚猜測,鄭太醫招募的這一批瘍醫可不是什麼將來入宮做太醫的苗子,應該是為了鹽水關之戰而培訓的軍醫。   因為戰場上都是外傷,所以急需瘍醫。這些郎中可都要上戰場的!   疆場之上刀槍無情,也沒有什麼不斬殺軍醫的優良美德。   知晚準備尋了空子跟表哥細講一下裡面的門道,讓他辭了鄭太醫的差事,趕緊回葉城去。   她略略說了幾句,可表哥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似乎聽不進去勸。宴會上的人實在是太多,知晚作為女主人樣樣都要招待俱全,待得酒盡人散時,得了空時,她才發現表哥已經走了。   知晚搖了搖頭,決定改日再去尋表哥說話。   總之這一場宴席操辦得是風光體面,不過知晚夜裡一個人趴在床榻上扒拉算盤子的時候,著實心疼了一小會。   獨自立府固然風光,可是這上下的花用也不少。   尤其是在京城立起一個像樣的門面,除非深居簡出,不與人交際,不然開門就是譁啦啦的流水銀子,止都止不住。   也難怪盛家老爺過世後,祖母當機立斷迴轉了葉城。   畢竟在鄉下,吃用的果菜魚肉都是自家園子裡的,人情往來也能省下不少。   現在別的不說,單是維護園子的花費就叫人咋舌。   這兩日,因為園中的雕花廊柱須得趕在雨水充沛前上一層養護的清漆,連人工便足足花了一百多兩,據說那清漆也不是一般的,而是南洋提純的樹脂,金貴著呢。   更別提日後修整樹茸,維護一類的花銷了。   知晚當初決定要走時,基本變賣了自己積攢的田地產業,都兌換成了銀票子。陛下賞賜的皇田雖然不敢賣,但是一年的佃租子也不能馬上收上來。   現在看來,若是不趕緊想辦法,就要坐吃山空了。她存在錢莊裡的銀子生出的利錢可趕不上日常的花用。   順和帝身為九五至尊自然不會想錢銀俗事,賞賜下這園子也是隆寵甚盛。可惜若無敵國的家財,這個園子就是吃錢的貔貅,住一年,就能住得傾家蕩產。   就在知晚心疼開銷的功夫,凝煙卻捧了一個盒子進來,對著知晚道:「小姐,這是表少爺吩咐我給你的。」   知晚聽了從幔帳裡探出頭來,疑惑地看著那盒子,等她接過來打開時,裡面是厚厚一摞子的銀票子。   知晚沉默了一會,對凝煙道:「他給我這個幹嘛?你不問我就敢私下收東西,是不是不知你的主子是誰了?」   凝煙看知晚生氣了,有些不知所措,,遲疑道:「表少爺以前也經常給您東西,他說您立府的時候,必定有如海的花銷,便吩咐我等您立府的時候再給您,我……我還以為不打緊呢。」   凝煙沒有跟知晚一起去貢縣,自然不知小姐跟表少爺在貢縣時蜜裡調油那一段,更不知他倆後來又是如何鬧生分的。   只是後來隱約知道表少爺似乎傾慕小姐,但是桂娘不喜,而小姐似乎也沒有這麼意思,便誰也不提了。   在葉城的時候,她瞧著這二人也是該說話說話,該點頭點頭,也沒見撕破臉兒啊,怎麼現在小姐居然生氣了?   知晚嘆了一口氣也不好跟凝煙解釋什麼,只是說道:「以後甭管什麼人給你遞送東西,你都不可自作主張先收了。如今我一人立府,更要注意言語,要不然這京城底下要是鬧出什麼閒話來,我豈不是給祖母她們臉上抹黑?」   凝煙低頭聽訓,小聲告錯出去後,知晚又低頭理了理箱子,發現除了銀票子之外,還有一封信。   打開看時,只簡單的一句話:「開府不易,權且拿著花用,勿責怪凝煙自作主張,你我今世不成鸞鳳,亦是兄妹。」   這話裡的意思很簡單,就算今世不成夫妻,他也永遠是她兄長。妹妹花哥哥的錢,天經地義。   知晚看著,心裡一時說不清楚是酸,還是甜。那句「今世不成鸞鳳,亦是兄妹」,聽著本該鬆一口氣的,畢竟他也想開了,可是拿著那信,知晚愣是整整失眠了一宿。   雖然中間也睡了一小會,可是零零散散做的夢,也都是在貢縣時,與他挨坐下棋、繪畫時的情景。   那樣毫無芥蒂的時光,只怕是做回兄妹也不會再有了。   不過第二天時,進寶對著小姐兩個烏黑的眼圈子,卻對成大人給錢有另外一番理解。   「小姐你啊,也別死犟了,沒看出成大人還是喜歡你嗎?」   知晚坐在妝鏡前梳攏頭髮,悶悶道:「他都說了,我們是兄妹。」   她當初不告而別,算是徹底傷了他的自尊。就像他說的,貓狗都排在了他的前面。他能為了她不要前程,相較之下,她將他捨棄得太容易了。   若是二人易位,知晚也覺得自己無法原諒這麼輕易捨棄了自己之人。所以他就此冷了心腸也沒有什麼錯。   而且她的姻緣,他都想好了,可以坦然地給她出主意招贅婿,這儼然就是替妹妹著想的兄長。   可是進寶卻大眼白一翻,笑出聲來:「小姐,你這就是耍後生耍得太少,男人的這點子心思,你還看不出來?這家裡家外這麼多的妹妹,你看成大人給哪個妹妹這麼盡心了?您現在又不缺銀子,他還這麼主動大手筆的給,生怕你不要,便是拿你當媳婦養!」   一旁正調胭脂的凝煙聽了進寶的粗鄙之言,倒吸了一口冷氣,什麼是耍後生?她長得雌雄莫辨的,難道耍得多?小姐出去走了一遭,是在哪裡鄉野村店裡挖出這麼一段粗木來用?   知晚也覺得進寶有些胡言,板著臉讓她莫要亂說話。   進寶笑著認錯,拿了要熨燙的衣服,遞給外屋的丫鬟們。」   等進寶出去後,凝煙趕緊勸知晚調換了丫鬟,像進寶這樣的,做個粗使還差不多,怎麼能在小姐的內屋裡呆著?   可是知晚卻說:「她有本事,我用得著她。」   凝煙眨巴眼睛問:「什麼本事?」   知晚指了指院子外,進寶已經在院子裡了,正在替知晚整理練武場上的架子,她嫌做擺設的石墩子礙事,單手便將它輕鬆拎放到了一邊。   凝煙看著力大如牛的進寶,有些直眼,然後小聲問:「她這樣的,也有後生搶著要?」   知晚笑了:「她氣力這麼大,若是在村子裡,可是把好勞力呢!真的是被村子裡的後生們爭搶的!像你這樣的,光好看了,下地不出活,白白浪費米飯。」   凝煙覺得小姐這是變相誇她好看,一時也美滋滋的。   小姐人好厚道,已經找過她家人說,允諾了再轉年就讓她出去嫁人,嫁妝都由小姐來出。   這兩天家裡來話了,說是媒婆相看將來要給她找個做小生意的。   她這樣伺候未婚縣主的使女將來嫁人,足足的風光體面,又沒有做過府裡爺們的通房,才不會嫁到鄉野裡去呢。   進寶的本事,隨後兩天便得了驗證。   因為盧醫縣主準備招贅婿的消息傳揚出去之後,縣主偶爾出街,總是「意外」頻頻。   若是去茶樓飲茶,時不時會遇上自認為風流才子的公子在隔壁高聲朗誦詩詞歌賦,然後在長廊樓梯處,跟縣主走了一個頂頭碰。   可惜還沒等公子們含情脈脈傳情達意,便看見一個粗黑丫鬟繃著臉頂了過來,粗聲詢問是不是沒長眼睛,明明看見女眷下樓,也不迴避,直愣愣地往前撞,是趕著投胎嗎?   又或者出外遊船,趕上河埠頭棧道積水,有人急匆匆地趕到縣主面前,準備脫衣鋪路,獻一獻殷勤。   結果還沒等衣扣子全解開呢,人家嬌滴滴的縣主已經被黑粗丫頭摟腰提腿抱起,大踏步地過了積水的棧道,全然不給男人們發揮的餘地。   幾次之後,凝煙覺得黑丫頭進寶已經成京城一半未婚男子的眼中釘了。   事實證明,陛下和夫人們的擔憂多餘了。若是別的女子招贅婿,可能會有些難度。   一個貌美傾城的聰慧女子,愛慕者本就趨之若鶩,單單一個招婿豈能嚇退一眾追求者?   京城裡都知道,柳縣主是在盛家長大的,敬重秦老太君如親生的祖母,所以這婚姻大事,最好從盛家祖母那裡著手。   起初毛遂自薦的都是些想要撿便宜的各府庶子。   結果老太君都懶得過話,直接跟前來談話的夫人們說:「我家柳丫頭自小就是在家裡當嫡親孫女養的,脾氣眼界都養嬌了。她父親是當年三甲探花,母親是神醫世家,家學淵源,又是陛下親封的盧醫縣主,醫術精湛,模樣更是出挑。哎,這樣的女孩也是讓家裡發愁。你們說說,又不是鄉野裡沒兒子的老爺急著招婿生兒子接續香火,也不能騾馬不分,是個男人就行啊?那些才學平庸碌碌無為之輩,但凡有些自知之明的,也估計不好意思到我家柳丫頭跟前提親……我那柳丫頭不愁嫁,總不能找個樣樣不如自己的男人吧!」   這下子,老太君將話堵得死死。那些個想拿庶子來佔便宜的夫人們也訕訕閉了嘴。   人家祖孫兩個都不是傻子,更言明了自己眼光高,別是個男人就拿來湊數!   有人出了盛家時,覺得不夠臉,還狠狠唾了一口道:「啊呸!真拿自己當碟子菜了!我們還沒嫌棄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呢!這般挑揀,可別就耽擱,將來撂成了老姑娘!」   可惜她們的罵聲還未散去,第二波才俊又紛至沓來。   這次多了些恩科高中的寒門子弟,有幾個已經身有功名,甚至長得儀表堂堂,只是他們出身貧寒,在京城裡更無可以引薦的恩師,光拿了恩科的門牌,並不能就此一躍龍門。   就此,有些公子甘願自降身段,入贅到柳家去。   一來這位柳小姐實在是貌美如花,在街市或者詩社上一見便能讓人傾心不忘。如此如花少女,本就讓人愛戀,又是陛下的義女,更是秦家願意扶持的晚輩,若是得此美眷,以後在京城裡也算是有了人脈門路,從此便可輕鬆一籌壯志,足足少苦熬二十年。   這些公子裡,有不少還是秦家的遠親介紹來的,老太太衝著秦家的面子也不能不見。   挑來挑去,公子中有幾個還真是不錯,模樣生得好,又有真才實學,就連秦家的長輩都來說和,說這樣沒有根基的招入府裡,將來也能一起安心過日子,免得他生了外心。   所以秦祖母便拿了這些公子的畫像問知晚。   可是知晚看都沒看便說:「祖母,我現在真不想嫁人,當初跟陛下這般提,也是怕陛下再亂點鴛鴦譜,您就辛苦些,替我回絕了吧,我既然不想嫁人,再好也跟我無緣。」   祖母看著她,意味深長地問:「是不想嫁人,還是不想嫁給這些人?」   知晚微微一笑道:「祖母,您比我看事還通透,也該知道,這些願意入贅的,又有幾個是真心實意地因為愛慕我而來求娶?若是我榮華不再,更無皇寵,這些男人難道只因為我樣子生得好,就願意捨棄了男兒的自尊入贅柳家嗎?所以,他們都是有所求,未見真心,如何能成為夫妻?」   秦老太君嘆了一口氣:「你說得都有道理。可你當初為何偏偏要走這條路,提起什麼招贅婿。難道不知這樣,招來的都是些歪瓜裂棗?」   知晚不想隱瞞祖母,便老實道:「這……是表哥的提議,我覺得怪省事的,便用了。」   秦老太君一皺眉:「表哥?哪個表哥?」   她見知晚不說話,一下子明白了:「你……說是你成家表哥給你出了這主意?」   知晚點了點頭。   老太君的身子往後一仰,瞪眼沉默了一會,氣得罵道:「這個混帳東西又在打你什麼鬼主意?」   秦老太君原本還真以為是柳知晚想要為柳家開枝散葉,才走了這種艱難姻緣之路。鬧了半天,竟然是成天復那小子引得小丫頭招贅婿的。   他這是要幹什麼?自己娶不到,便立意讓表妹的姻緣也從此命運多舛,嫁不出去?還是他又在盤算著什麼不著調的鬼主意?   不過知晚卻覺得祖母多想了,表哥哪裡會有祖母想得那般陰險,他就是本著為兄的立場,替她考量而已。   秦祖母不愛聽知晚維護成天復的話,乾脆將手一揮,懶得慣他們這對小兒女了,可嘴裡還是嘟囔道:「賊精的丫頭,看別人的算盤一看一個準,偏到你成家表哥身上,就跟鬼打牆一般,愣是看不出他的鬼門道!」   知晚看祖母動了氣,趕緊跪在軟榻上給祖母捏腿,   秦老太君看著她的殷勤樣子,也是無奈地捏著她的臉兒:「我養出來的姑娘,將來也不知便宜了哪個小子,左右都不是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的表哥這兩日也有了消息,迎州軍情緊急,朝中無可用之臣。   陛下雖然立意讓成天復吃一輩子井鹽,但是眼下文武全才之人滿朝也就只他一個。   第106章   當年成天復在邊疆立下的戰功斐然,現在那些普化教眾日益猖獗,唯有趕緊啟用當年的驃騎大將軍才能鎮得住局勢。   於是成天復從七品知縣再次擢升將軍,軍從鹽水關的陳家軍,輔佐陳玄上將軍,不日開拔迎州。   成天復再上前線,又讓桂娘的心高高懸起。家裡的狐仙已經不管用了,乾脆每日早早出門入廟庵祈福,找高僧開解。   有時,也拉著知晚陪她去祈福,結果知晚不知覺裡,也積攢了一堆的平安福,卻不知要求給誰戴。   知晚心掛著兩個表哥,成家的那個遠在天邊,她只能私下著急,京城這個章家的可要趕緊去勸。   當她親自前往藥行的時候,鄭太醫恰好就在,看見了盧醫縣主親自前來,連忙笑著迎出來道:「縣主大駕光臨,真是有失遠迎。」   當柳知晚表明來意之後,鄭太醫有些詫異道:「原來章郎中是縣主的表哥,哎呀先前真是失敬。」   說著他便連忙叫來了章錫文,然後笑著讓他們先聊,而他則出了茶室去檢驗新到的一匹藥材去了。   柳知晚今日特意前來,就是兩層意思,一是勸解表哥,二是跟章太醫過話。   章錫文乃家中獨子。按照大西律例,他這樣家中的獨苗苗完全可以不必奔赴前線戰場。章表哥若是表示不去,也符合律法。若是章表哥還倔,她就直接給鄭太醫遞話,將表哥放回去就是了。   當知晚說了眼下的局勢,讓章錫文顧念著家裡的父母,趕緊回葉城的時候。章錫文悶聲道:「敢問表妹,可曾勸過成家表哥也趕緊回家?」   知晚一愣,有些摸不著章錫文說話的思路。   章錫文接著道:「成天復也是家裡的獨子,若是像表妹說得這般瞻前顧後,如何能立下斐然戰功?」   柳知晚有些哭笑不得道:「那怎麼一樣?」   章錫文有些生氣,覺得自己被表妹低看,悶悶地說:「的確不一樣,他如此便是大丈夫胸懷大志,到了我這,就是不顧念家裡。最後他能凌煙閣上封侯拜相,而我這樣的,就要跟爹爹在地裡刨食平淡一生?」   柳知晚終於體會到了舅舅被氣得連京城都不想來的無奈了。   像這樣不到二十的小子大都心比天高,個個都覺得自己是驚世奇才,非得撞上幾回南牆,才能明白世道深淺。   不過好男兒志在四方,表哥若是一味堅持,她這個做表妹的自然也不好再阻攔,唯有跟鄭太醫遞話,再多給些銀子,請他照拂一下表哥,不要將他派往危險的前線就是了。   章錫文這兩日得了鄭太醫的重用,主管藥材的配用,正是意氣風發之時,鄭太醫說了,亂世出梟雄,像他這樣沒有背景的平頭小子,若不把握這等良機,哪裡會有出頭的日子?   所以無論柳家表妹如何勸解,他都聽不進去。   柳知晚說得也口燥,她自感無話可說,準備起身走人的時候,章錫文卻叫住了她,鼓足勇氣道:「表妹,我馬上就要隨軍出京了,有一句話想問你。」   柳知晚回頭不解看他。他看著表妹嬌豔如畫的眉眼,深吸一口氣問:「聽說表妹想要日後招贅婿入門,不知我如果能立軍功,爭得了家業,表妹可願意與我結為伉儷,我願入贅柳家,便如祖父祖母那般,譜寫杏林佳話?」   柳知晚壓根沒想到章家表哥竟然存了這樣的心事,一時啞然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但是就憑表哥不跟父母商量就要入贅這一點,舅舅只怕要舉著種地的鋤頭來打他。   章錫文原本自卑,是絕對開不了這口的。他原本以為表妹眼光高,一定會尋個官宦子弟。   可這些日子聽說了柳知晚拒絕了許多才俊的事情後,莫名又恢復了勇氣,接著說道:「我一直傾慕表妹,可是也自知不配,唯有爭下一份功名才好跟表妹提親……待到了戰場上我會……」   「你會做一會夢,覺得那功名就懸在你的頭頂上,任著你摘取,再然後就是風餐露宿,日夜徵戰,叫人苦不堪言。然後你發現,一個不會刀槍,拎著藥箱子的郎中在戰場上全無用途,你剛剛救活的人,下一刻又要衝上沙場,前天還衝著你笑的人,下一刻就死在你眼前,刀劍無眼,面對身首異處的屍體,就算華佗再世的你,也難有回天之策。爭取功名?你還不如在京城裡開個婦科,多賺些貴婦人的錢財更實際些!」   這些話,不僅聽得章錫文面紅耳赤,就連一旁的柳知晚也呆愣住了。   因為明明還該在貢縣的成天復,正一身軍甲……面色冷峻地立在他們的眼前。   章錫文沒想到自己對表妹的表白之言,卻被人聽了去,還是自己一直在暗暗比較之人。   如此被他奚落,少年的自尊頓時龜裂。   他瞪眼氣結道:「你……你為何要偷聽我與表妹說話?」   成天復冷冷一抱拳:「奉了上將軍之命,來京城調撥軍資藥材,所以來藥行查詢可無缺漏,在下只是來找鄭太醫問話,並非有意偷聽,若是叨擾了二位,還請見諒。」   其實柳知晚挺高興有人打斷了屋內的談話。   章家表哥不是別人,就算她有心回絕,也不好語言生硬。被人這麼一衝撞,倒免了尷尬,容得以後她想好了措辭再回絕表哥。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分開月餘的成天復會從天而降,就算他接了聖旨馬不停蹄地從貢縣趕來,也太快了!   成天復轉身要出去,可看知晚還在發呆,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又回頭道:「祖母尋你,你若此間無事,便趕緊跟我回盛家吧。」   柳知晚「哦」了一聲,跟章家表哥匆匆告別之後,便跟著成天復一起出了藥行。   待出去以後,成天復指了指下條街道:「我有一家茶樓在附近,要不要過去飲茶?」   柳知晚也知道他方才說什麼祖母找她是鬼扯。他一身戎裝,想來連家都沒有回呢。   這麼久沒有看到他了,知晚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制地緊盯著他,胸口裡撲通在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成天復身材高大,本是氣質儒雅的俊美青年,原該玉冠錦袍,明月霽光。可是他偏又最適合穿軍裝,濃眉挺鼻,寬肩窄腰,佩劍挺立,自是一股子說不出的颯爽風流。   等入了茶樓獨給成天復自用的雅間,她立刻迫不及待問他:「你怎麼回來京城了?」   成天復揮手讓丫鬟和小廝們都出去,一邊給知晚倒茶一邊道:「我一直沒有回貢縣,就在離迎州不遠的地方。當時正好拜訪鹽水關的陳玄上將軍,原本也是受了上將軍的委託,幫他回京調撥軍資,如今正接了聖旨,便可隨著大軍開拔迎州。」   知晚想了想,低聲問:「你去追查那段鐵管的下落去了?」   成天復點了點頭:「陳二爺在三清門安插了眼線,隨了他們的船,發現那批鐵器被運往了迎州。」   知晚懂了,所以他才會出現在離迎州不遠的鹽水關。   她緊緊抿了一下嘴,低聲道:「那些鐵器是給迎州叛軍的?」   成天復點了點頭:「差不多應該如此。二爺的眼線被人發現,已經久久不曾聯繫,大約兇多吉少,但是最近鹽水關在與迎州叛軍對陣時,他們使用了射程甚遠的火器,鹽水關傷亡慘重。而朝廷的軍資遲遲不到,上將軍也是沒有法子,才求我來京城看看,有沒有門路通融一下,讓軍資快些送達。」   成天復從軍多年,與兵部的許多官員爺熟稔,看來鹽水關的將軍也是病急亂投醫,才求告到了成天復那裡。   柳知晚腦子裡在飛快地運轉,思索了片刻之後,深吸一口氣,突然低聲念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這是《詩經》裡三歲小兒都能熟背的一篇。   糧倉裡的老鼠吃得腦滿腸肥,全然不顧餵養它之人的死活。   而現在她突然低低念出這些,是因為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慈寧王手握兵權,是因為屢建軍功。可是他的那些軍功從來不是抵禦外賊入侵,而是靠著剿匪平叛而慢慢積累的家底。   他所謂的那些將軍們平叛之時,屢立奇功,叫人看了豔羨,而且那些叛賊們也甚是懂事,每每總在慈寧王失勢的時候,就揭竿而起,而且聲勢極大,須得王爺東山再起,才能攘平叛亂。   偏偏先前邊關變故,卻不見慈寧王爺栽培的兵馬有什麼奇功。倒是秦家老將獨挑大梁,而成天復也在這場戰役裡脫穎而出。   以前柳知晚絕對不會聯想到這些。   可是這次鐵器事件,卻叫她不能不生疑——慈寧王是不是大西糧倉裡的那隻碩鼠,靠著生出所謂的叛亂,而養肥自己,棄天下百姓於不顧?   成天復看著眼前清麗的女子低聲吟詩,便知了她的意思。可惜他斷了線索,沒有實證,慈寧王很狡詐,讓三清門這種灰黑幫派出面運送火器,從頭到尾都沒有留下把柄。   知晚雖然曾看到了那管事,卻沒拿下實證,完全不能憑藉著她這一眼去告陛下的大兒子。   若是貿然打草驚蛇,必定會讓人疑心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抹黑大皇子,質疑他立下的赫赫戰功。   陛下不喜兄弟鬩牆之爭,所以沒有十足的把握,這類言語不可走漏半分。   就在知晚沉思的功夫,成天復長指微捻,已經替她剝了一小碟子甜杏仁,推送到她的面前。   知晚也習慣性地往嘴裡放,可吃了幾口,才察覺有些不妥,便推著那碟子道:「你自吃你的,我自己剝就好。」   成天復微微抬頭,也不說話,長睫微翹,斜看著她。   知晚想著他曾經說過,今世不成鸞鳳,也要做一對互敬互愛的好兄妹,所以儘量和顏悅色道:「我又不是小娃娃了,表哥這般心細溫柔,留著照拂未來的嫂子吧。」   成天復捏起一顆杏仁,扔在嘴裡,雪白的犬牙咬著杏仁咔嚓響,看那樣子不像是在吃杏仁,反而像是在嚼人肉。   待吃完了,他才道:「你不知我要上戰場了?刀劍無情,隨軍而去的軍醫又是你章家表哥這等不入流的郎中,若是有個意外,便難回來,恐怕是不能給你找嫂子……」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隻柔軟的小手便死死堵住了他的嘴:「瞎說什麼!不知頭頂有神明嗎?你一味亂說,被神明當真了該怎麼好?」   說這話時,知晚一急,眼圈又紅了。   成天復突然在她的手心上使勁親了一口。知晚呆愣之下終於反應過來——她被他輕薄了。   於是她連忙急急收手,卻被他拽住了手腕,整個人一趔趄便倒在了他的懷中。   她想要推他,卻被他的鐵壁攬住,死死嵌在懷中:「別動,讓我抱抱……都想不起上次抱你是什麼時候了。就算真戰死沙場,臨死前也要憶得起你的味道……」   看他還在亂說,知晚氣得用粉拳輕捶他的後背,可到底沒有捨得掙脫,只讓他這麼抱著。   她也想不起,上次被他這般緊擁是什麼時候了。當嗅聞到他身上淡淡清幽的氣息時,知晚覺得自己胸口都在鈍痛。   她有點高估自己了,本以為想明白不配擁有表哥,就能坦蕩利落地撒手。   可是臨到頭來,她才發現,她一直在思念著他,思念他寬實的胸膛,結實的臂膀……還有如火般熾燙的熱吻……   也不知什麼時候,她微微抬起頭時,櫻唇便被他輕輕含住,先是試探啄吻,然後便再難捨難分……   凝煙和進寶並沒有進茶室,而是守在茶室的屏風外伺候的。   此處幽靜,是成天復專門留給自己宴請好友之用,自然不會有別的茶客路過。   可立在茶室外屋子的凝煙隔著錦繡的屏風是能看到人影子的。當看到小姐窈窕的身影與成四少的交疊在一處,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知道他們倆在幹嘛。   凝煙沒有收到貢縣知縣與攪家甜蜜如麻日常的薰陶,而且對這二人的私情也不甚了解。   只覺得平地掉進了深坑,平日裡互相敬重的兩個人,怎麼突然間就如此亂來了?   那一刻,凝煙晃得有些手足無措,只能抓著進寶的粗手使勁瞪眼睛。   凝煙心裡又是叫苦不迭,她這是什麼丫鬟命?服侍的小姐個個不遵從《女戒》,竟然都是這般與男人私下幽約結下私情!   原本以為送走了一個盛香橋,她就不必擔驚受怕,沒想到她的柳小姐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悶聲不響就整出一個大的來!   當然,還是她現在的主子厲害,竟然不顯山不露水地將從不曾招惹女色的京城第一美男子給勾搭上手了!   那可是成表少爺啊,文武雙全,萬千京城少女之幻夢!   可是小姐已經放話招贅,成將軍年少有為,文武了得,更是家底雄厚,富可敵國,把持著成家幾代的家底,這樣的男人一旦又在陣前建功立業,拜相入閣也指日可待。   如此人中蛟龍,人人爭搶要嫁,如何能入贅柳家,填充女戶?   這麼想來,屏風後面的顯然是鏡花水月一場,紅塵男女的遊戲而已。   凝煙一時間被突如而來的狀況衝擊得有些七零八落,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在玩弄著誰。   進寶覺得這盛府出來的丫鬟也太沒見識了,看著她幹噎瞪眼的樣子哪裡有個什麼體面大丫鬟的派頭?   於是進寶衝著凝煙伸手指表示噤聲之後,只神氣地挺胸疊肚站著,大府丫鬟的氣派十足,明顯是見過大場面的。   等到屏風後面的兩人稍微分開,低聲說話時,凝煙聽得不夠真切,可依然恍恍惚惚。   只是等成天復先走了之後,知晚喚著她們拿隨身攜帶的胭脂盒子進來補點胭脂,再略微梳攏一下鬆散的鬢髮。   凝煙看著小姐衣領子微松的樣子都不敢問,可是腦子卻不受控制地演繹著方才的光景。   等她們迴轉了羨園,知晚入了內室要換衣梳洗。   凝煙見左右無人,才急切地問知晚:「小姐,奴家問句不該的,您這是跟表少爺……」   知晚一邊卸掉腕子上的玉鐲,一邊神色泰然道:「話爛在你的肚子就行,不準出去胡說。」   凝煙當然清楚利害干係。這類男女事情,在年輕的公子哥那裡,就是風花雪月的韻事一段,他們年齡相仿的湊在一處時,許是還會攀比著誰的紅顏知己更勝一籌呢!   可是在姑娘家這裡,就是名譽盡毀的天塌大事,這要是傳揚出去,她家小姐的名聲可就盡毀了。   這麼想來,成少爺豈不是害了她家姑娘?想到自己前陣子還收了他的錢匣子,凝煙悔不當初。   知晚看著凝煙懊惱地樣子,輕輕一笑:「你不必想這個,我和他都清楚,以後是要各自婚嫁的。只是……」   孔聖人云:「食色,性也。」這一食和一色,都是為人而不能戒的。偏偏她著了色道,被成表哥迷得有些神魂顛倒,不能自持。   若是不見還好,這一見,便有三魂六魄被攝取一半之感。   她與他生了不該有的情,就算慧劍斬情絲,也因為過往情濃而有些藕斷絲連。知晚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來他也是。只能盼著日久不見了,也就自然斷乾淨了。   這麼想來,他當初提議她招贅婿,實在是高妙,也是不願再跟她牽扯的決心吧?   如此釜底抽薪,也就徹底斷了她與他的後路。只願他這次能平安歸來,早些娶妻。   待他紅燈高掛,納彩迎親的時候,也便是她能徹底放下他的時候。也許到了那時,她能平心靜氣地稱呼他一聲表哥,然後不必回頭,自走自己的路去。   姑母桂娘曾經繪聲繪色與她講過狐仙的玄妙,還曾說狐仙未成仙時,有公母之分,專攝人心魄,叫人不能自持。世間男女私情為亂,有一半都是狐精附體作祟,須得多念心經驅魔闢邪。   她聽時覺得荒誕。可是今日見到一身軍裝颯爽的表哥時,又覺得姑母的話甚有道理。俊美若表哥,真如公狐附體,迷得人移不開眼……知晚默默懺悔了一下自己的自控力不足,決定以後再多跟盛家姑母跑一跑廟庵,敲敲木魚平復心性。   方才他先離開,是趕著去軍中辦事,據說陛下又召見了他,此時他應該在宮中了吧。   但願這次,他可別再起么蛾子,又出言得罪陛下。   不過想到慈寧王在這次叛亂中充當的角色,知晚一時也是心事沉沉,落不到底。   如此想來,輾轉反側,入夜時分,知晚依舊沒有睡著。   就在她在床榻上反覆烙煎餅的時候,突然聽到窗欞被人敲擊的聲音。   這……聲音,分明是成天復慣常叫她的法子!   知晚一下子就坐起來了。這裡可不是盛家,又不跟成家的院子聯通。他是怎麼進來的?   等她走過去開窗子時,果真看見成天復正坐在她院子裡的石凳子上。   此時明月半藏黑雲,他翹著長腿而坐,真如狐妖入宅,攪得人心神不寧。知晚有些生氣,小聲道:「你瘋了!竟然闖入別家的院子?」   說著,她卻給他開了房門。院內丫鬟們都睡下了,若是任著他在院子裡,難保要吵醒丫鬟和婆子們。   所以知晚只能讓他先進來說話。不過人進來了,她卻不敢開燈,生怕他的影子透在窗戶上。   當成天復進來的時候,先一把抱住了她的纖腰,然後原地轉了一圈,竟然一副孩童般雀躍歡心的樣子。   知晚被他轉得有些頭眩,便捶著他的胸口,讓他將她放下來。   成天復低聲道:「從軍署出來本該返家看看母親,可是走到你府宅外,想你想得緊,就跳牆進來了……你府裡的護衛都是些什麼東西?警衛這般鬆散?回頭我將貢縣那幾隻狼狗給你送來。」   知晚覺得他是賊喊捉賊,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若不越牆,皇城根下有哪個賊人敢如此大膽,擅闖他人宅院?人已經看到了,你還不快走?」   第107章   可這時,成天復的肚子裡卻傳來如雷的腸鳴聲。他忙了一天,入宮前匆匆吃了個路邊買的油餅而已,此時倒餓了起來。   知晚看他肚子叫個不停,便也不急著攆人了,轉身從自己的零食盒子裡拿出紅豆酥給他吃。   可成天復偏偏自己不吃,非要讓她喂。   有時候男人鬧起孩子氣來,也是夠磨人的。   知晚怕吵著人,沒法吼他,便捏著酥餅餵著他。偶爾手指頭被他吮住,她便如火灼一般收手,如此幾次後,知晚再也忍不住了,將酥餅一摔,小聲道:「成天復,你究竟想要幹什麼?我們總是這般,如何對得起你未來的夫人?」   他建議她招贅婿,便是切斷了他們倆未來的可能。他以後也要娶別人的。依著她和盛家的關係,將來如何能坦然與表嫂相處?   想想自己都虧心!   猛然想到這點時,知晚突然驚醒——如此藕斷絲連,全然不像努力斷絕關係的樣子,豈不是對不住未來的表嫂?   知晚不想跟他越陷越深。   成天復倒笑了,他拿起桌子上的涼茶一飲而盡,然後磨牙道:「排在我前面的貓狗又多了一個,你連她是誰都不知,居然也將她排在我的前頭!」   知晚覺得他不講理,低低道:「你我終將各自婚嫁,可你這樣……如何各自安好?」   成天復單手抬起她的下巴,摩挲著她的臉頰道:「你我在貢縣頂著『攪家』名頭同居足有大半年……晚晚,難道你不知道,你早就不能嫁給別人了嗎?」   柳知晚被他的話氣到了,低低說道:「就是婦人生子後,也能跟丈夫和離再改嫁。憑什麼我就不能嫁給別人?這幾日裡來柳家提親的男人可多著呢!光是畫像就讓人眼花繚亂!我可不愁嫁!」   她氣人的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成天復再次用唇封印住了。   如果可以,成天復真想把這個小磨人精一口吞進肚子裡,讓她哪兒都去不成,也省得說氣人的話。   可是這般擁吻著她時,又不敢太用力了,這世間女子萬千,可他的晚晚只有一個。   他該怎麼才能讓她知道,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娶別的女人!   等略分開之後,他低聲道:「方才入宮,我又跟陛下打了個賭……晚晚,你玩什麼都好,就是離那些臭男人,遠一些!」   知晚被他吻得呼吸不穩,心緒大亂,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又啄吻了她的額頭一下:「等著我,我讓你抬頭嫁人……」   說完這個,他便起身要走。   知晚低聲對他道:「且等等……」   說著她連忙轉身拿出了自己回來時裝好的藥包纏帶——這是上沙場的兵卒將軍都會定製配備的藥包,腰帶一般上面縫補了許多的小口袋,裡面塞入用油紙包好的藥粉。   待上了戰場時,遇到一般的外傷都能自行處理。   他多年前從軍時,她就給他準備過獨一份的。現在如今,他又要上戰場,她回來之後,就翻出了布料子,臨時給他縫補了這個。   裡面裝的藥包,都是她自配的藥材,獨門的金創藥。雖然這些藥粉不過應急,而且軍中也有配置,但是知道他身上帶著她親自配的藥,心裡也能安穩些,當然她在廟裡求來的金錢符,平安符也一併縫補了進去。   雖然她平素不信鬼神,但是關心之人上戰場,入鬼門關時,所有的神明皆奉,別說狐仙,什麼雞仙、狗仙也都想拜個遍!   成天復接過嵌了一堆金錢符的藥包帶子,顛了顛分量,嘴角再次勾笑,利索地將自己身上帶的那條軍中配置的摘下,換成了她的纏在腰間,然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等我回來……」   說完他便轉身投入夜色裡,轉幾個彎就沒了蹤影。   知晚悵然地看著濃黑的夜色,然後轉身回了屋子,這時她才想,他又跟陛下打了什麼賭約?什麼抬頭嫁人的?   可別又是氣人的話,照此下去,貢縣的鹽都不夠他吃了!   轉天的時候,大軍開拔。柳知晚去了盛家幫忙,整理棉衣軍被,一併給表哥成天復送去。   姑母桂娘照例是要哭的,擔心起兒子的兇險,光是在道觀裡求的護身符就是長長一串,全都縫在軍衣被子裡了。   據說這次迎州的叛軍異常兇險。他們也不知從哪裡得來的火器,小巧易於搬用,又火力兇猛。據說陣前傷亡的兵卒連整屍都湊不齊。   如今陣前把守鹽水關的兵卒們也甚是艱難,屢屢告急。   若是鹽水關一破,那麼接下來便是大片的平原地區,難以形成阻勢。所以朝中人人的心內都是替鹽水關捏一把汗。   因為迎州的軍情緊急,現如今茶宴聚會上,連後宅的婦人討論的都是跟軍情有關的事情。   而慈寧王府的世子爺金廉元也終於娶親了。   金世子的姻緣也算來得甚遲,雖然老早就定了親,可據說他一直抗拒成婚,都鬧到陛下那裡了,嚷著請陛下賜婚,恩準他娶了柳知晚。   在驚悉原來的盛香橋是柳家孤女後,萎靡了許多的金廉元一下子就精神起來,除了覺得原來如此之外,還覺得也許他的情路有了轉折。   在金廉元看來,就算慈寧王府與盛家有再多的糾葛,也不關他與柳知晚的事情。   於是背著自己的父母,求告到了陛下那裡。陛下嘆了口氣:「你來得晚了,那柳丫頭跟朕說了,她要招贅婿入府……你還是不要再想她了。」   金廉元聽了之後,當即表示願意入贅柳家。據說言語荒誕得連陛下都聽不進去,直接便將他轟攆出宮了。   慈寧王聽說自己的兒子在陛下面前哭求當倒插門的女婿,氣得渾身亂抖,差一點就打死金廉元,重新再立嫡子了。   這回他可由不得兒子鬧,當下便定了成親的日子。   金廉元因為被父親痛打得起不來身,最後成親的時候也是被兩個小廝攙扶著拜的天地。   他原本就是嬌養的公子,什麼時候被這般毒打過?   原本嘻嘻哈哈的性子,竟然就此犯了倔勁,雖然跟董映珠拜堂成親,可是新婚當夜愣是沒在新房留宿,因為出不得院子,就在廊下歇宿了一宿,結果傷疾未好,又著了涼,就此發了高燒。   這事兒也是傳得沸沸揚揚,當柳知晚在茶宴上遇到了新入門的世子妃董映珠時,便覺得這位昔日跟她姐妹喚得親切的世子妃,來者不善,瞪她的眼神都像刀子。   柳知晚倒是落落大方,微笑恭賀世子妃新喜。   董映珠皮笑肉不笑道:「聽聞柳縣主醫術了得,我夫君這幾日病沉,宮裡的御醫來看都不見效用,不知能否請縣主到我王府坐一坐,順便替世子爺瞧一瞧病?相信世子爺若是見到您來,病會大好一半呢。」   在場的人這麼多,董映珠如此堂而皇之的邀約柳知晚去瞧病,顯然不合時宜。   這不明擺著說成婚了的世子爺是在為盧醫縣主鬧相思呢嗎?   董映珠盼了多年的婚禮,最後淪為城中府宅門子裡的笑話,大家都知道世子爺不願意娶她,是被架著拜了高堂的。   既然如此,可不能只她一個被笑話,乾脆也將柳知晚扯下場子,讓人知道她是勾他人丈夫的狐媚。   所以董映珠找茬的架勢十足,絲毫沒有人前的情面,一開口就敗壞知晚的名聲。   其他方才正在討論迎州軍情的夫人小姐們,全都不言語了,只默默看著縣主與世子妃之間的劍拔弩張。   若是換了旁人,被董映珠這麼擠兌,必定窘迫得面紅耳赤。   可是在知晚看來,這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場面,只穩穩坐著,勾著嘴角上下打量著董映珠。   董映珠被她冒犯的眼神惹得有些肝火上升,挑著眉毛道:「縣主不說話,是何意思?難道是想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世子爺病重?」   柳知晚微微一笑道:「世子妃日夜服侍病榻前許是忙忘了吧?我早已經跟世子爺解了婚約,也不再是被世子妃您圍前圍後,姐妹相稱的時候了。許是我孤陋寡聞,可從來沒聽說過有哪位姑娘解了婚約,還能毫無芥蒂,不避嫌疑地往男方家裡探問……世子妃這請求,有些強人所難了。」   被她這麼一提,其他小姐們也想起了以前董映珠想要入府成為側妃,死命巴結著正主未婚妻盛家小姐的樣子了。   董映珠沒想到柳知晚一張嘴就一針見血,頓時有些詞窮,氣得臉色發脹道:「與世子爺訂婚乃是盛家的真千金,要避嫌也是人家盛香橋,你一個冒名頂替的有何干係?」   柳知晚微微一笑:「世子妃此話在理,只是我更擅長婦科,恐怕對世子爺的病愛莫能助,將來世子妃您若是久不能有子嗣,倒不妨來我這把把脈象……」   董映珠成婚到現在,一直都沒能跟世子爺圓房呢,如何能懷有身孕?   柳知晚這話簡直是扎到她的痛處,變著法的嘲諷人。   就在董映珠氣得想要張嘴罵人時,她的婆婆高王妃也走了過來,冷著臉申斥她道:「就算你心疼丈夫,也不該這般病急亂投醫,豈能讓縣主犯難?」   她這話雖然時斥責兒媳,但顯然也是給董映珠一個臺階下,讓她不至於在人前跌了面子。   董映珠自然懂得,連忙朝著婆婆福禮,然後坐在她的一旁。   高王妃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著柳知晚——這個從鄉野裡出來的丫頭,爆出的身世著實讓人意外。   當王爺聽聞她是柳鶴疏的後人時,震怒極了。   當年柳鶴疏不知變通,因為鹽稅的事情,一味咬著他不放,真是讓人厭煩透頂。最后姓柳的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乃是他咎由自取!   原本以為此節不會生變了。可萬萬想不到十幾年後,竟然憑空裡冒出了柳鶴疏的遺女!   再聯想其中種種關節,想到這女子當初是成天復引薦而來,由盛家主導收養。   慈寧王一時心裡恨極了,覺得自己是落入了圈套。這個女子也一定知曉她父親當年定罪的過程,是準備攜私報仇而來!   再想到她差一點就嫁入慈寧王府,王爺後脊梁都冒冷汗。所以兒子又在提起要娶柳知晚時,他才拿著鞭子將兒子往死裡抽。   慈寧王做事狠絕,向來不留餘患。想到自己這幾年的沉浮,其中諸多關隘都與成天復和這孤女有關,所以他是絕對不會容忍這柳家孤女太久的,只待時機,等他成事,就將這些雜碎一併清除了。   高王妃自然清楚王爺跟盛家,還有這孤女的恩怨。但是她卻面上含笑,不露聲色地與柳知晚寒暄。   「我家映珠方才一時失言,還請縣主見諒。」   她笑臉迎人,柳知晚也滿臉掛笑,一番客氣寒暄之後,有人開始與高王妃閒聊了起來。   在最近迎州吃緊之後,賦閒許久的慈寧王再次主動請纓,要親自掛帥徵討迎州叛軍。   陛下的兒子雖多,可是屢立軍功的,卻只慈寧王一個。叛軍火力兇猛,此時上陣必定兇多吉少,可是慈寧王卻毅然請纓掛帥,要帶領自己的老將平叛,足見大皇子的忠勇。   順和帝也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諸多的缺憾,可是每逢朝中危急時,這個兒子從來都沒有退縮過。   獨是這一點,便讓順和帝對這個兒子有著不一樣的偏愛之情。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便是暴虐如二子睚眥,也是龍的孩子。   所以人都說他護短,可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個個都好,身為帝王,怎可學了短目世人,以偏概全呢?   順和帝覺得慈寧王雖有種種不足為人道的缺憾,但依舊不愧為皇子。相比于田家這種吃裡扒外的外戚蛀蟲,他的這個大兒子也算是忠肝義膽了。   只是一軍不可二帥,如今在鹽稅關掛帥的,是陳家的老將陳玄,若是他再失利,只能陣前換帥,換成剿匪平叛經驗更足一些的董長弓。   眼下鹽水關的局勢愈加不利,換帥也勢在必行,慈寧王再次起復重用,重掌兵部大權指日可待。   所以在這類宴會場合,諸位夫人交際之時,朝廷的風向頓時有所體現。   董映珠雖然不得丈夫的歡心,但她原本也不是衝著世子爺而嫁的。雖然現在皇儲為太子,但是大皇子臨危受命,屢屢救朝廷於危難之中,董映珠的父親原本都被貶發配了,可是只要站穩了王府這一邊,起興復用便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想到這裡,董映珠看著一旁的柳知晚冷笑。   就像高王妃私下跟她講過的,這種毫無根基,不過依附隆寵的女子不必放在眼裡。只要王爺得勢,碾死這種惱人的臭蟲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知晚默默看著高王妃身邊聚攏著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慈寧王這又是起勢在即,於是她起身與主人家告辭。   只是坐在馬車裡時,柳知晚還是忍不住一陣的噁心——看來慈寧王再次故伎重施,私下壯大了叛軍之後,便到了他大顯神威之時。   成天復已經查到了火器的下落,不知他接下來有何打算,此事干係重大,最主要是要助力陳玄大將軍穩住鹽水關。   陳家是當今太子的根基,太子雖為田皇后所生,卻與嫡母陳家更為親近。   若是陳家此番兵敗,只怕勢必也要影響太子的威名。慈寧王野心甚大,如此長線布局,又苦心弄來什麼弗國的火器,絕對不是簡單指望在陛下面前抖一抖自己的本事,只怕是他處心積慮,只為了最後一搏啊!   不過這等干係國策的事情,不可能由著婦人參與。成天復既然知曉,想來也會告知太子,她只能靜觀其變。   第二天時,東宮來人,說是太子妃請縣主前去賞花。   知晚回京這麼久,一直都沒有去見太子妃。倒不是生分,而是在葉城的時候,成天復跟她說過,不要表現得與東宮太過親近。   畢竟太子不喜結黨招惹陛下猜忌,而知晚經常入宮給陛下把脈,若又與東宮太過親近,恐怕被人落下把柄。   所以今日太子妃只是因為賞花而召見她,也讓知晚有些意外。   待她入了東宮,太子妃見她來,一臉笑意盈盈,在她問禮之後,命人搬椅子挨著她坐。   「久久不見你,怪想的,原本幾次想命人召你前來,可是想到你剛剛立府,應酬繁多,便緩了緩,怎麼樣,可是心裡還在怪我和太子不近人情?」   知晚知道太子妃說的是她當初來給成天復求情,太子與太子妃避而不談的事情。   她微微笑道:「哪敢,是我當時不懂事,該罰才是。」   太子妃溫婉說道:「今日叫你過來,其實也是陛下的意思,有些話,陛下不好問你個女孩家,便讓我代為傳話。」   知晚眨眼遲疑道:「不知陛下想要問些什麼?」   太子妃看著眼前出落得芙蓉掛露一般嬌嫩的女孩子,笑著說:「自然是你的終身大事,你這年歲正好,若是再拖延下去,可就不像話了。」   知晚沒想到陛下竟然叫兒媳婦過來跟她說這個,只能搪塞道:「您也應該知道,我是準備招婿入門的……一時也沒有個好的,女孩家的終身大事,不能隨便為之……」   太子妃笑道:「知道,你要才貌俱全,人品端正,出身好的年輕郎君,對不對?」   知晚想了想,覺得太子妃說得條件夠苛刻的,於是便點了點頭,然後又補充道:「我府裡花銷大,最好他自己也有些夠用的身家。」   這一句純粹是再添一份苛刻,有身家的男子,誰會想著入贅女家?這些條件下來,簡直鋪就了一條通往尼庵的康莊大道,可以獨身一輩子,免得陛下亂點鴛鴦譜。   太子妃見她點頭,先是故意繃臉嘆氣,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道:「你也是紅鸞星動,滿天下竟然就有一個符合你這般苛刻條件的!」   知晚聽了猛地瞪大眼睛,詫異看向太子妃,心裡隱隱有些不好的猜測。   太子妃這時說道:「昨日,你成家表哥天復將軍在陛下面前立了軍令狀,若是他此番平復鹽水關之叛亂,懇請陛下做主,讓他入贅柳家,成為你的如意郎君!」   知晚雖然心裡隱約有些猜測,可真聽太子妃如此說時,還是大吃一驚:「他親自去求陛下這個?他……他莫不是瘋魔了?」   太子妃雖然也有些認同知晚對他家表哥的評論,但不忘自己此時乃是紅娘的身份,便笑著道:「……陛下起初也是有些質疑成將軍的誠意,可是成將軍說他在父親那邊老早就交代了,將來不綿延成家的香火,所以入不入贅也不必跟父族商量。他心疼你家人口單薄,你們將來的兒女便都姓柳。」   知晚都坐不住了,只站起來,來回踱步,低聲道:「胡鬧,簡直是胡鬧!他又不是鄉野小子,將來也是要站立朝堂上的,如此一來,豈不成了文武百官的笑話?昂揚男兒的顏面何在!」   太子妃一看這知晚的反應並不是開口回拒成家表哥,而是生氣地擔心起表哥的仕途來,便知這一對小兒女果然有情。   她聽太子說過,成卿上次太過託大,認定了表妹必定鍾情於他,結果不光惹怒了陛下,最後還鬧個雞飛蛋打。   這次他倒是學乖了,借著陛下用人的機會,再次懇請陛下與他立賭,這次硬塞也要將自己塞到柳家的大門裡去。   陛下這時也琢磨出來這小子是看上了柳丫頭,所以上次才鬼迷心竅地要給柳家翻案。   既然不幹涉陰謀陽謀,陛下的心裡也是一松,對成天復的厭棄之情減了大半。不過他這般痴狂,竟然連入贅女方的心思都有,若是不成全一下,怎麼能體現出陛下對臣子的體恤?   所以陛下就將這差事委派給了太子妃,讓兒媳婦出面看看知晚的意思。   柳知晚在地上轉了幾個來回後,倒是下定了決心,絕對不能讓表哥出這個醜,正要開口拒絕的時候,太子妃卻發話了:「陛下已經同意了成將軍立軍令狀,所謂君無戲言,所以我也不過跟是你說一說這件事。最後你們這姻緣能不能成,還要看成將軍是否神勇,能否平定迎州之患。」   第108章   知晚聽了太子妃的話,復又默默坐下,小聲道:「他怎麼這麼不懂事,這是要氣死盛家的祖母和姑母……」   太子妃卻覺得這事沒有她想得這般難做,開口勸解道:「什麼入不入贅的?你是縣主,他是將軍,你有皇天封地,他也有不菲家產,原該是天作之合,金玉良配,不過是兩府合併為一府的事情。難道他要入贅,你還真就不管他獨居的母親了?至於你們將來的孩子,也不會只一個的,便是幾個姓柳姓成,隨了你們自己的心願。」   知晚沉默沒有說話。   太子妃再接再厲道:「成將軍其實私下跟太子說過,他讓你招贅婿,一來,是怕你被動匆匆而嫁所託非人。二來,他一早便想好了入贅,這樣也免得你有寄人籬下之感。若是他母親一時想不通,也不必合府而居,你們可以小兩口自過自的,免得你被婆婆立規矩……他雖然拐了七道八道的彎子,可處處都為你考量著,這樣有擔當又心疼你的男人世間不多,你可不要因為一時的顧慮而錯過此等真心之人啊!」   其實太子妃說得這些,知晚此時也想明白了,心內一時也是酸甜交錯,不知該如何抉擇。   那開口回拒的話,在舌尖兜轉了幾下後,終於沒有說出來。   成天復去求到陛下那裡,而不是自己來求入贅,絕對不是要搬著皇帝的招牌對她施壓,而是由著陛下開口,就不能讓姑母桂娘說出怨尤她的話來。   畢竟天子賜婚,哪個敢抱怨?他說不會讓她低頭嫁人,這話他是真在努力去做!   既然如此,她又怎麼只能讓他一人流血出力,畢竟……這世間除了他,她也不想嫁給其他的男人。   太子妃見知晚低頭不說話,心知此事便是成了。   這姑娘是個有主意的,要是不願意,就算陛下施壓恐怕也不能成。   剩下的,權看成將軍有沒有將自己「嫁」出去的本事了,但願迎州的亂事能夠儘早平定,成將軍的年歲也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了。   這邊太子妃探到了柳知晚的口風之後,便讓太子趁著請安的時候呈報給了陛下。   順和帝聽說那丫頭低頭默認了之後,倒是嘆惋良久。他一直希望柳丫頭能夠跟自己的皇孫結下良緣,可惜她非要招個入贅的,沒法再配皇孫。   他更沒想到成天復那個狂傲以極的小子,竟然甘願低頭入贅,也要抱得美人歸。   這樣的肆無忌憚,不顧及他人非議的張狂……讓順和帝竟然有種羨慕之感。   他當年就是有太多的放不下,才與錦溪彼此遺憾錯過。而成天復卻為了佳人幾次拿功名利祿做賭,大有一種「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邁灑脫。   真男兒當如此!   柳丫頭也是被這小子給折服到了,才會點頭允婚的吧?   不過成家小子既然立下了軍令狀,就不能空說大話。若是他拿不下迎州,就算兩情相悅的婚事,也沒門!   想到這,陛下拿起了迎州那邊傳來的戰報,皺眉看了一會道:「鹽水關急需的軍資還沒有送到?」   太子連忙回稟:「迎州有許多被炮火所傷的兵卒,急需大批藥材。分管此事的鄭太醫已經緊急調撥了附近各個州縣囤積的藥材,調撥人手打磨調配,不日就能送到前線了。」   陛下點了點頭道:「分撥軍資的事情,原該是你大哥調管,不過他上書說以前分管此類事情時,因為自己治下不嚴,時有貪墨事情發生,一時也怯了手。而且他還有可能領兵奔赴前線,實在難以抽身,恐怕難以周全,朕才將此差事分給了你,畢竟你主理鹽稅,還有戶部的事情多時,心思也細膩些,由你來管,也免得出錯。」   太子連忙道:「請父王放心,兒臣深知此事干係重大,定然殫精竭慮不讓前線的將士們等得太久。」   順和帝點了點頭,就在這時,有人門外稟報,說是慈寧王一家入宮問安。   陛下揚聲命他們進來。   今日慈寧王和王妃領著新入門的兒媳婦與兒子一起入宮拜見父王與母后,算是孫媳婦的見禮,順便再陪陛下與皇后用膳。   久久不出佛堂的田皇后也出來應一下景,接受慈寧王家新婦的跪拜。   如今田皇后在宮裡低調了許多,除非年節宮宴,不然都見不到人。   不過她就算被陛下冷落了,也是低眉順目,見到陛下絲毫不見怨言。   陛下雖然厭棄她,但看在她是一國之母的情分上,在人前倒也過得去。   因為之前太子妃差點滑胎的事件,太子與皇后的罅隙更大,就連後來太子妃誕下一子,舉行滿月宴時,都沒有抱孩子去見皇后。   不過太子在父王的跟前看到了自己的生母,卻也臉色如常,禮數儘是周全著。   田皇后接受了拜禮後,便藉口著身有不適,想回去歇躺去了。   陛下因為有事與慈寧王講,便對太子道:「你也許久沒見你母后了,就陪著你母后回宮歇息去吧。」   陛下也知太子與田皇后母子不和,不過想要名垂青史的帝王之家,卻也不能有不敬生母的皇儲。   順和帝覺得冷落了田皇后這麼久,也夠她記下教訓了,便想著讓太子恭送一下母親,最起碼,別叫宮人看了笑話。   太子遵旨將田皇后送回宮裡去後,轉身便想走,卻被田皇后叫住:「太子,你還在怨我?」   太子恭謹跪下道:「兒臣不敢!」   田皇后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如今你也為人父,有了兒子,可曾設身處地想過我當時的感受,那時的你還在襁褓裡,我夜裡都捨不得將你交給奶娘,可是你卻這麼生生被人抱走,我想見都見不到你一面!」   聽著母親悲切的聲音,太子微微伏下,只恭謹地彎腰,聽著母親的臨訓。   田皇后久久不見太子,在嬤嬤的攙扶下,悲切地走到兒子的近前道:「你不在我的身邊,我就算再怎麼思念你,也只能隔著院牆而望。等你大了,能滿宮跑了,卻不認我了。好不容易等你要娶妻了,我是想著要你娶田家人,可又有什麼錯,我不過是希望能跟你親近一些,可你最後娶的又是陳家女人。這叫我如何能平心靜氣?我承認,當初謀算皇嗣的確是我一時糊塗,可是我只不過是想要個稱心的兒媳婦,她不也平安生子了嗎?你還要跟我慪氣到什麼時候?」   太子一直彎腰恭謹地聽著,可是他的眼底卻一片清冷。   只待田皇后哽咽得稍微停歇了一會時,他才開口道:「母后不必如此悲切,您最近禮佛,應該知道佛經中的因果報應,若是親手種下此因,又何必埋怨得此果?」   田皇后的聲音微頓,嗔怒道:「殿下,你這是何意?」   太子微微抬頭看著她,慢慢說道:「曾經有一段時間,兒臣因為仙逝的陳皇后督促功課,責罰太狠,而心生怨尤,覺得是因為我非她親生,她才待我如此苛刻。所以趁著溫書的光景,偷偷跑出了書房,仗著自己人小,便從狗洞鑽入,來到了您的寢宮,指望著偷偷見您一面。」   聽到這,田皇后疑惑地看著他,她怎麼不記得太子曾經偷偷來見她?   太子勾住嘴角苦笑一下:「」當時您正在內寢與親信說話,兒臣順著窗縫聽著您是如何吩咐親信,讓舅舅收買了太傅,給兒臣添加本不該是我這年歲修習的功課。」   那時的他年歲受限,一味添加繁重的課業,如何能消化得了?這樣太傅便可名正言順地到陳皇后那裡告狀,說他憊懶功課,換來的就是陳皇后望子成龍的重重責罰。   這般用心,自然是希望太子怨恨著陳皇后,讓他對嫡母不再親近。   田皇后聽到這裡,吸了一口冷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太子。那時他才多大?居然從來未曾聽他提及過。   「……我那也不過是為母之心,生怕你對嫡母比我還好……」   太子淡淡打斷了田皇后的辯白:「母后,您還是莫要自欺欺人了。當年陳皇后需要過繼嫡子,宮裡年歲合適的孩子,不止兒臣一個。陳皇后起初的意思,也是尋個開蒙的孩童,檢驗是否聰慧,再選個天資出挑的過繼,可後來,她為何改了主意,過繼了尚在襁褓裡的兒臣呢?」   田皇后瞪著眼睛不說話了。   太子冷冷說道:「那是因為田家舅舅得了您的授意,收買了皇寺裡的和尚,換了皇后求掛的筒籤子,讓她以為宮裡有個孩子的八字貴重,最裨益她,所以她才改了主意,過繼了尚在襁褓裡的我!」   田皇后倒吸一口氣冷氣,不敢相信太子竟然知道這一段不為人知的隱情。   她立刻急急辯白道:「這也是為了你的前途考量。陛下的兒子那麼多,我那時還不是皇后,如何能讓並非長子的你脫穎而出?唯有讓你成為陳皇后的過繼嫡子了!」   太子鄭重向她再拘禮道:「您也說了,兒臣如今已為人父,當知道做父母的心情。若是兒臣,寧願過粗茶淡飯,簡衣陋食的日子,也絕不會拿自己尚在襁褓裡的骨肉做踏板,還冠冕堂皇說不要他,是為了他好……」   這話說得甚重,田皇后一時氣急,騰地起身快步走過去,狠狠扇了太子一嘴巴。   太子並沒有避開,生生挨了這一巴掌,然後重新又恢復了往日的恭謹道:「母后手臂如此有力,可見身子骨還算硬朗,既然如此,兒臣便不多叨擾,還請母后好好安歇。」   說完,太子便退出了中殿,退出門口之後,便轉身離去。   田皇后一時渾身發抖,也不知是被氣得,還是被兒子質問心虛造成的。   她身邊的嬤嬤連忙過來恭請娘娘消氣。田皇后猛地揮開她,只深吸了一口氣——果然是被陳皇后養廢的逆子!不過幸好她也不止一個兒子!   只要她還是皇后,那麼她這麼多年的苦心就沒有白費!來日方長……想到這,田皇后轉身入了佛堂,拿起木槌,在光滑的木魚上大力地敲擊著……   當太子回到東宮時,稍微平復了一下心緒,慢慢地朝外走著。   成將軍曾經跟他說過一句話,大約的意思是父母之緣,既是天賜,也須得後天將養。   若是父母緣深,自然是讓人豔羨的事情。可若父母緣淺,雖有缺憾,但也不必自憐自艾,大不了當自己是石窩裡蹦出的猢猻,也可成就一番齊天大業。   成天復說這話時,是說他父親的事情。可是太子卻也入心,皆因為他跟成將軍在父母緣分上也是同病相憐。   大約也是因為這點,他與成將軍除了君臣之外,更有一份特殊的情誼。   今日見了母后,一時沒有忍住,倒是將心裡積壓已久的怨言傾吐了出來。   太子並不覺得愜意,反而心裡空落落的,若是此時成卿還在,少不得要找他宿醉一場,一醉解千愁。   就在這時,他身旁的幕僚低聲道:「殿下,軍資一事向來是肥差,慈寧王府接二連三斷了入錢的買賣,現在卻將這等肥差往外推,這裡面會不會有詐?」   他說的,乃是陛下讓太子監管軍資之事。   太子其實也想到這一點。籌措軍資既是肥差,也是要命的差事。   不過國難當前,豈容人挑三揀四,他唯有層層委派下可靠的人手,處處把關,免得出錯。   現在前線糧草還算充沛,就是軍醫草藥不足。   據說前線的將士都是靠軍中的剃頭師傅瞧病,一般的傷口,就湊合著用草木灰混著去殼蜣螂的汁水糊在傷口上止血療傷。   許多將士並非刀劍之傷,而是因為傷口感染而死。   但願鄭太醫派去的這些人手草藥能一解鹽水關的燃眉之急……   同樣擔心鹽水關軍情的,自然是有親人在軍中的家眷了。   這幾日,桂娘時時來找知晚,指望著人脈頗廣的她能探聽到什麼消息。成天復這一去,便是坐在了火石藥桶上。   現在聽說那迎州的火器厲害,桂娘現在聽到別家的鞭炮聲都心驚肉跳。   知晚只能勸慰著桂娘不要太過擔憂,火器雖然厲害,但是也有諸多的弊端,若是佔據有利地形還可,但是衝鋒陷陣,近距離搏殺時,那些火器未必能發揮威力。   知晚覺得成天復既然知道了那些火器的出處,必定對它們有所戒防,雖然一時想不出應對之策,也絕對不會輕易著了那些叛軍的道兒。   可是她雖然嘴上開解著姑母,心裡也還是心懸著表哥。當然這次奔赴戰場上的乃是兩個表哥,哪個出事了,都不行。   舅舅和舅母也聽聞了章錫文立意從軍的事情,急匆匆地從葉城趕來,要給兒子送行,到底是晚了一步。   氣得舅舅章韻禮在藥行裡直跺腳。   知晚讓舅舅和舅媽不必心急,她已經給人使了銀子,指望著到時候照顧表哥。既然他們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暫且在羨園裡住下,過段時間再回去。   章韻禮無奈,只能舉步出了藥行,只是他心懸兒子,有些心不在焉,走路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到一旁準備運上垃圾車扔掉的藥笸籮上。   那飛揚的藥沫落了章韻禮一身,他慣性地往後倒退,哎呦一聲,原來是腿刮在了放置在地上切藥的鐮刀上了,當時就劃開了一道口子。   就在這時,鄭太醫舉步走進來,看見章韻禮狼狽的樣子,連忙過去幫他撣落身上的藥沫,大聲呵斥著店裡的童子不做事,竟然留些作廢的散藥和刀具亂擺放在店門口。   然後他便要給章先生處理傷口,可是舅舅卻笑著道:「我自己也是瘍醫,車上就有藥箱子,自會處理的,就不勞煩鄭太醫了。」   然後鄭太醫含笑跟知晚寒暄了幾句之後,目送他們上了馬車。   知晚在上馬車時,回頭看了一眼鄭太醫身旁的幾個大漢,他們正將地上的藥具裝車。   不過奇怪的是,他們人人都帶著薄薄的手燜子……此時正是夏日,他們如此,難道是怕刀具扎手?   邊關雖然告急,可是身在京城,自有一股置身事外的安逸。知晚這幾日都沒有出府,只待在園子裡,閒來無事就找來地圖,看看鹽水關的位置。   這處要塞距離京城不近但也不遠,就是中間有一道山耽誤路程。只要翻過這座山,便可以一路坦途前往鹽水關。   進寶剛吃了幾日安穩飽飯,愛死了京城的繁華。   她看見縣主翻看地圖就有些心驚肉跳,趕緊勸解道:「縣主小祖宗,那鹽水關可不能去,別的不說,一路上的流民亂匪就不少,你半路有個好歹,難道是想著成將軍能回去救你?」   知晚瞪了她一眼:「誰說我要去了?」   她不過是看看以慰相思之苦,最起碼在夢裡化為鴻雁飛向鹽水關時,可是臆想一下山高水長,入夢得更真切些。   進寶這才略略安心下來,問道:「縣主,明日盛家姑奶奶又要去道館祈福,她派人給您遞了帖子,您可同去?」   知晚點了點頭,這幾日姑母心緒不寧,有時候還需要她下針才能睡得安穩,   成天復不在,她自然要盡心將姑母照顧好。   既然明日還要起早,大約又要在道觀裡用齋飯。舅媽閒在園子裡無事,明日也邀著她同去吧。   所以知晚看了看自己田莊收繳上來的帳目後,便梳洗睡下了。   只是因為心裡懷了心事,她一直不能睡去,便在床榻上輾轉反側。   就在翻身的功夫,知晚突然聽到外院處傳來狗吠的聲音。   這幾條狗是前些日子從川中送來的,白天關入籠中,到了夜裡就被放出來巡夜。   知晚原本就是怕這些猛犬被拘禁得萎靡了,便想著讓它們夜裡撒撒歡。可萬沒想到今夜,這些狗兒居然狂吠了起來。   羨園裡大半的僕役都是新的,知晚雖然讓管事的細細審查,可是沒養熟的僕役都在外院幫忙,依著府裡的規矩,入夜之後,除了守夜的僕役之外,其他人都各自安歇,不可隨意走動的。這狗怎麼突然叫了?   知晚在貢縣時,可是說是懸在刀尖上過日子,每當入夜的時候,枕頭下便藏著一把匕首。   現在雖然到了京城,但是有些習慣是改不過來的。狗叫的聲音一傳來,知晚第一個反應就是摸枕頭底下的匕首,然後取了床邊掛著的小弓和箭筒,套在胳膊上。   就在外院亂糟糟之際,似乎有什麼人闖入了內院,知晚套上衣服之後,將自己的一雙鞋子甩在門口處,並沒有往院外跑,而是飛快踩凳子上了桌子,然後靈巧若猴子一般跳上了房梁,趴伏其上。   這些人能一路直闖內院,足見武功高強非等閒之輩。以前在貢縣的時候,成天復就告訴過她,萬一真有人攻進院子,她不可亂往外跑,先躲到房梁上再說。   搏殺的事兒,有兒郎爺們頂著,若是他們也不中用了,她要想著如何保命,而不是出來跟一群匪徒拼命。   而如今,她直覺的第一反應也是躲在房梁之上,這樣便可以以逸待勞,看清闖入者是誰。   不過想到自己這麼聽成天復的話,不由得一陣苦笑。   此一時彼一時,此處非貢縣,天復也未住在她的隔壁,羨園雖有護衛卻不是什麼驍勇的將士。   此時若真進來什麼滅門的土匪,躲在梁上也是無用,也只能全靠她自己了……當初入住羨園時,真該挖個暗道才好!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功夫,門外傳來慘叫聲,顯然外廊守夜的小丫鬟遭遇到了不測。   而自己半掩的房門猛然被人踢開,只見兩個黑衣人闖入之後,舉刀就往床榻上砍。   那架勢務求一擊斃命,決不讓床榻上的人苟活。   那兩個黑衣人砍出去兩刀之後便查覺不對勁了,待他們撩起帘子看時,才察覺床榻上是空的。   二人一愣之下立刻四處查看,待看到門口的鞋子時,便以為知晚出去了,二人就交換一下眼神後,便要往外走,去搜尋羨園主人的蹤跡。   可是他們二人剛走到門口,就見一大塊院子裡練功的石鎖飛來,正砸在其中一個人的胸口上。   躲在梁上的知晚甚至能聽到肋骨被砸斷裂的聲音。   扔出石鎖的是進寶,黑粗的丫頭正掄起手裡另一個石鎖砸向第二個匪徒。   可惜那個匪徒有了防備,狼狽一躲,竟然躲開了。   而那個被石鎖砸中的匪徒,仰面倒下,正好跟房梁上的知晚大眼瞪小眼,吐著血沫子哽咽道:「在……在房梁上!」   第109章   那個躲過石鎖的匪徒聽了倒地同伴的喊聲,順勢一看,發現了躲在梁上的柳知晚,於是瞪眼舉刀就往梁上擲了過來。   知晚身手靈敏,加之從小就是個爬樹的高手,就算在梁上,也靈巧躲過了那一刀。   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居高臨下拉開小弓,因為距離近,甚至都不用瞄準,直直射出凌厲一箭,正中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啊呀」叫了一聲,接下來就看見黑胖的丫鬟直直蹦起來,以黑塔鎮河妖之勢,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   於是又是一陣骨折的咔嚓聲!   武功再高強的高手,遇到這種不講招式,完全以斤數碾壓的黑滾子也束手無策。   一旁的凝煙被廊下亂刀砍死的婢女都嚇破膽子了,拎著臨時抓起的拍被的竹木條子,嚇得哇哇叫。   待見進寶蹦起一下子砸在了那賊人的身上,凝煙一時受了鼓舞,也舉著竹條子,發了瘋一般去抽那賊人的臉。   就在這時,又跳入幾個身上帶著斑斑血跡的大漢,凝煙以為賊人的援軍到了,哇哇叫著往桌子上跳,也準備爬到大梁上去。   進寶也急得直往那人的臉上彈坐,指望著幾屁股悶死他,好趕緊去碾壓下一波匪徒。   可是立在梁上的知晚看得分明,來人正是陳二爺和他手下的幾個得力的鏢師。   就在她微微發愣的時候,手裡的箭一個沒攏住,就射出去了。幸好陳二爺身手矯捷,往後一倒,堪堪避開。   二爺摸了額頭一把冷汗,衝著柳姑娘一翹大拇指:「柳姑娘,好箭法!你就在梁上呆著,等一會園子裡的賊人都捉乾淨了再下來!」   說完他吩咐幾個手下捆住這兩個賊人,把住門戶,便也又跟著衝出去了。   過不了多時,外院的騷亂也歇止了。   當初成天復派人送狗來時,還有幾個訓狗的侍衛也一併留了下來,這些侍衛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   今夜得虧有他們,在狗叫的那一刻,立刻截住了被狗撕咬住了的幾個人,趁著他們猝不及防,砍倒了幾個,並及時給守在園外的陳二爺他們開了側門,讓他們進來增援。   今日這些偷襲的人數不少,除了剛剛擒住跳牆的幾個,又有幾個從牆外順著高梯跳了下來。   他們雖然盡力堵截,但是羨園太大,百密一疏,還是讓兩個身手矯健的串入了內院。   這些賊人下刀兇狠,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勢,陳二爺與手下也掛了彩,幸好後來院子外,又湧入了一群身手了得的侍衛,他們拿的是東宮侍衛的腰牌子,人數又多,這才配合園內的侍衛和陳二爺他們將餘下活著的歹徒全都制服了。   待外院的侍衛湧入,捆綁住受傷的歹徒之後,還沒等知晚從梁上下來時,屋裡的兩人已經紛紛咬破藏在舌下的蠟丸,身重劇毒而亡。   而外院那幾個還活著被捉的亦是如此,壓根沒有給人留活口的意思。他們一共十五個人,全身上下除了搜出了一張羨園的圖紙外,並沒有搜檢出什麼線索來。   方才這一場變故,簡直將園子裡的人都驚到了。   舅舅和舅母二人更是想起了章家曾經經歷的一夜滅門的潑天大禍,只嚇得站都站不穩了。   知晚讓人去通報府尹,讓他們來現場查看,然後運走這些屍體給仵作查驗。   那個領頭增援的禁軍侍衛後怕地抹著冷汗道:「小的得了太子之令,每日夜裡在羨園外輪守。這群賊子太狡猾,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摸進去的。」   不怪這些侍衛來得遲,他們一直覺得這京城腳下能有什麼賊人?所以這些禁軍雖然得了吩咐,可心裡並不覺得住著一個小小縣主的園子有什麼兇險。   若不是先前他在太子處得了成將軍的耳提面命,並要遵從巡邏時間,不得不每天夜裡巡查三遍。事發時他們剛巡查完還沒有走遠,要不然可能就要錯過這一場搏殺了。   他們方才在院牆外聽到狗吠聲時還不甚在意,後來又聽到了激烈的搏殺聲,這才察覺裡面情形不對。   所以現在他見了縣主,也趕緊請罪道:「小的們玩忽職守了,讓縣主受了驚嚇,還請縣主責罰!」   知晚這才知道,成天復在羨園的旁邊買了整個院子,委託了陳二爺了,讓陳二爺領人住下,更是懇請太子秘密派人值守羨園。   若不是有陳二爺一直守在同條街巷的宅院裡,而又有太子的人馬增援,今夜還真是異常兇險呢!   想到他臨走的時候事務繁忙,卻還在百忙之中抽空布置人手,知晚的心裡不禁一甜。   想來成天復的心裡一直提防著慈寧王府,生怕她獨自住在園中,遭歹人暗算。   羨園的這一場夜襲,一直鬧到大天亮。   不同於其他府宅鬧出人命官司,都是藏著掖著,生怕波瀾太大,影響聲譽,知晚壓根沒有在乎名節,只讓人敞開正門大大方方地讓官差進來。   除了府尹之外,刑司那邊也得了信兒。總之知晚是將能通知的都通知個遍!   光腳不怕穿鞋的。她如今跟盛家分府,獨自立府,也不在乎人傳出什麼閒話來。   那背後主使敢明晃晃派出這麼多人來的,也要知道厲害,別以為她這羨園是菜市口,說來就能來!   那屍體一具一具往外抬時,有些白布沒有蓋嚴,露出了裡面屍首,有好幾具被軍犬扯咬得血肉模糊,剩下的也好不到哪裡去,身上刀傷交錯,幾可見骨,看得圍觀之人連連驚叫後退。   紛紛低聲議論著,只一個嬌柔縣主居住的府宅子怎麼這麼瘮人?夜裡摸進去十幾個盜匪,竟然都被扯成零碎了,再被抬出來。   再看跟著府尹大人一起從大門裡出來的盧醫縣主,嬌滴滴的小姑娘,眼看著身邊一具具抬出屍體,居然面色不改,坦然自若地與府尹和刑司大人交談,那副從容模樣,像是要去宴飲一般。   京城腳下死了這麼多人,必須過了官府走一走場面,所以知晚要跟著府尹大人過府立案,記錄供詞。   不過知晚知道,這些不過走場面,想來府尹那邊也查驗不出什麼來。   今日凌晨,趁著官府來人之前,知晚早已經吩咐各院管事查點人數,一個個的舉證,證明自己最近有沒有出府見人。   羨園並非新建的院子,這夥賊人有備而來,揣有圖紙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可是這圖紙上分明標記了她的起居位置,還有護衛換崗的位置。   最叫人意外的是,這地圖上不光標記了她的位置,還標記了舅舅和舅媽的臥室位置!   一定是羨園裡有人通風報信,標記出了府宅裡主人們的位置。   不過園裡這夥賊人一入園子就被軍犬咬得狼狽不堪,足見他們並不知園子裡新添了惡犬,也同她一樣,不知園外有禁軍把守。   這狗是三日前就送到的,但是因為一直養在後花園子裡,入夜才放出來,所以就算是內院的人,也有不知道園子裡添了狗的。   如此一來,倒是好尋人了。肯定不是外院和後花園子,而是內院子裡出了內賊。   內院大都是年輕的丫頭,都是籤了死契,因為最近立府,都要學規矩,跟府外也不甚有聯繫。倒是有幾個做粗活的婆子,拖家帶口,時不時要出府見家人。   如此過了幾遍篩子,終於有人架不住心虛慌亂,露了馬腳,想要趁著亂子從後門不辭而別,偷偷溜走。   被侍衛拿住審問時,這個內院負責灑掃的婆子哭著說,是她好賭的兒子來尋她,說是只要畫一張園子裡的圖,標明主人家和章家親眷的寢屋,就有五十兩的酬金。   她兒子欠了一屁股債,眼看著胳膊都要被人剁掉了,她以為不過是竊賊踩盤子,要來羨園偷盜,所以才來買圖。   想著縣主那麼有錢,被偷些也無妨,她才畫下此圖,誰想到竟是來殺人的!   若是知道,就是給她千兩,老婆子也不敢。   至於這婆子的兒子,最後是在城外的亂墳崗裡被發現的,已經是給人亂刀砍死,顯然殺人滅口。   如今線索暫時斷了,但是知晚卻再清楚不過昨晚的套路了,那些盜賊的身上還有菜油和火摺子,無非像當年章家慘劇一樣,殺戮人後,再一把火將宅子燒掉。滿京城裡,除了那位仁義的王爺,不做第二人想!   不過知晚知道,別說拿不出證據,就算真有證據,只怕高高在上那位護犢子的陛下也不會為了她這樣的孤女秉公處理。   既然如此,審不審的已經失了意義。柳知晚坐在公堂上時,被府尹詢問也是有些心不在焉。   最後乾脆跟府尹大人說,自己受了些驚嚇,須得回去養神,府尹大人若是還有什麼要問的,可以改日再行詢問。   京城一夜之間,加上府裡的丫鬟死了足有十六個人!這樣的驚天大案真是讓人頭痛。   府尹大人其實很想抱著烏紗帽痛哭一場的,所以若依著大人的意思,還要再細細盤問盧醫縣主一番,畢竟這是她的府上,總要問個清楚,爭取早日破案   不過府尹的話還沒有問完,太子府便派人來接柳知晚了。   說是她府上遭了盜賊,太子妃擔心小友,急著要見一見她,請縣主到太子府坐坐。   當知晚再見太子妃時,太子妃也是後怕得直拍胸脯。   「我也才知道,你表哥臨出發時求告到太子那裡,說是他不在京城,請太子爺暗中派人照拂羨園。太子爺當時還覺得他此番多此一舉,京城腳下會出什麼亂子?現如今連太子都後怕,當時若是沒有辦好這差事,該如何跟成將軍交代?」   知晚連忙道:「這怎麼使得,此乃殿下幫忙,怎麼能算成表哥給殿下的差事,真是折殺了他了。」   就在這時,太子爺放下公務,也來了。   他朗聲道:「當然得算!你不知道你表哥臨行時是如何鄭重其事,連孤口頭應下都不行,非得將禁軍領到他的跟前讓他親自挑選,又排布巡園的線路時辰!可就算這般細細交代,這些人昨晚也差點懈怠了,若是你被碰掉了半點皮,只怕成將軍回來,是要用板子活活打死這些酒囊飯袋的!」   知晚趕緊起身給太子施禮。   太子溫言道:「快些免禮,昨夜已是夠兇險的,孤已經在京城府尹那裡知會過,一定要查找出幕後真兇。」   知晚卻知那些人咬毒自戕,便意味著想要找尋真兇難上加難。   他們都是有備而來的死士,寧可死也不會供出背後主謀。可以想見,背後的主使者絕非鄉野盜匪。   知晚的心裡已經認定了真兇,慈寧王不逞多讓,排在了第一位。   但是讓知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若是慈寧王只因為她是柳鶴疏的女兒便痛下此殺手,未免太興師動眾了!   依著慈寧王拼命往賢王挨靠,力求迎州出頭的架勢,絕對不會出此昏招。   那些人若要殺她,還有情可原,為何還要在地圖上標註出舅舅一家所在的院落?難道是當年慈寧王謀害章家的人還覺得不夠,要趕盡殺絕嗎?   太子也覺得如此急切冒失的殺人,不像是尋仇,倒像是要滅口。就是不知慈寧王此舉,究竟要掩蓋什麼?   如此一來,羨園暫時不能住了。   等知晚從太子府出來的時候,盛府的馬車就等在外頭,秦老太君發話,讓盛丫頭回府暫且住些日子,就連章家的舅舅、舅媽,還有他們的小女兒也都一併接到盛家去了。   太子也增調了人手,保護盛府內外的安全。   等到了盛家,盛香蘭罵那些殺千刀的盜匪罵得最兇。   原本香蘭都跟知晚說好了,她的十七歲生辰宴要在羨園舉行。   知晚還應了她,要給她做一身蜀錦的新衣,到時候宴請的都是京城有頭臉的小姐,最重要的是還有她們未婚的哥哥們。   現如今香蘭頭頂沒了姐姐,正好能尋個如意郎君,趕著婚配呢。   可好好的計劃,都被這群盜匪給攪合了,園子裡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短時間內,誰還敢去那園子遊玩啊!   得晴聽凝煙和進寶她們講那一夜的遭遇,聽得大肚子都一緊一緊的。   桂娘趕緊捂住女兒耳朵,叫她莫要聽這些嚇人的,同時還對知晚道:「你就是跟我拜神仙拜得不夠心誠,一會還是要請一請狐仙,散一散身上的晦氣。」   香蘭覺得家裡的長輩都說不到點子上,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數落知晚:「你說府裡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不遮掩一下?倒是從後門悄悄地運屍體啊!這下子滿京城都知道你府上死了一車一車的人,最要命的是,人都死了,你卻立在門口旁若無人地跟人聊天!這裝也得裝得柔弱一些啊!這才半天的功夫,外面的人都傳揚開了,說得你跟女煞星一般,這般命硬,不光剋死了父母,還佛擋殺佛,魔擋殺魔的,乃是羅剎夜叉般的人物!」   聽香蘭這麼一說,王芙也跟著緊張了起來:「這……這可如何是好?知晚還沒有說親,怎麼能被人這麼說?」   知晚倒是坦然道:「若是父母雙亡便是命硬,那我便是了。覺得磕碰不起的,自躲得遠些就是了。女兒家若是想獨自立府,站得安穩些,讓人怕比讓人愛更要緊!今日就是要讓人看清那些屍首,以後再有宵小想要來佔孤女的便宜,也得好好想想,入了我府門子,就甭想全須全尾地出去!」   這話聽得書雲熱血沸騰,他雖然是一介書生,卻一拍桌子對著知晚道:「姐,我跟你一起回府,夜裡揣著寶劍給你守夜!」   聽得香蘭直氣,一翻手帕子譏諷弟弟:「就你慣會做人?也不知勸勸她!看她以後嫁不出時,你是不是要撇家舍業的給她這個姑婆子守夜!」   不管怎麼樣,羨園的陣仗鬧得甚大。如此這般,整個京城的治安都跟著一緊,各個街巷都有巡防的城衛。   入夜時街市的燈火串成了一串。   畢竟這是京城,像羨園此類事情實在是駭人聽聞,就連陛下都親自詢問了幾次,將負責京城治安的府尹大人罵得狗血噴頭。   京城裡全都是皇親貴胄,富貴人家,可容不得悍匪橫行。   秦老太君心疼孫女,讓她與自己同住幾宿,可知晚卻不敢。   那些匪人若是衝著她來,豈不是要連累了祖母?若不是祖母堅持,她其實還想回羨園去住的。   祖母告訴她大可不必:「這些賊人吃了這麼個大虧,甚至驚動了陛下,如何敢再犯?倒是你要看緊自己的日常,飯食一類的都要先給家裡的貓狗先吃。那人若是想要害你,只怕明的不行,便來暗的。還有你舅舅一家,也要看護緊了……天復不在,我可得替他將你看好了。」   知晚沒料到祖母突然提起表哥來,臉色微微一紅,復又一緊。   成表哥又在陛下那亂定賭,居然還起了入贅的心思,若是祖母知道了一定勃然大怒,罵他荒唐。   沒想到祖母看著她心虛的神情,倒自己先說了出來:「你表哥做的事情,他臨走的時候先私下裡說了,你也不必瞞著我了。」   知晚怯生生地抬頭,努力要給表哥求情:「這也不怪他……是我……」   秦老太君無奈地遞給孫女一盤冰鎮的葡萄,對她道:「以後你姑母問起的時候,你可別往自己的身上攬,就說一百個看不上他,若不是陛下指婚,你打死都不肯呢!」   「啊……」知晚沒想到祖母竟然是這個反應,頓時有些傻眼。   秦老太君平心靜氣道:「我都這麼大的歲數了,經歷過戰亂,父族盡數奔赴沙場,也經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又有什麼是想不開的?他是我外孫子,又不是盛家的孩子,他愛入贅斷了他成家的香火,自有成家人著急上火。我一個外姓老太婆子跟著瞎操什麼心?」   白髮蒼蒼老太太說起沒心沒肺的話來,竟是比黃口小兒更灑脫任性。   知晚一時間眨巴著大眼睛,都不知道怎麼接才好了。   祖母倒是催她:「你快吃,這是自家園子的葡萄,據說是塞外麝香的葡萄,你快嘗嘗……」   看知晚默默咬著葡萄,汁水浸潤了紅唇,雪膚烏髮,一副年華正好的嬌媚模樣,老太太倒是生出了莫名的自傲感:「養在我身邊的姑娘,如此才貌如芙蓉清蓮,惹得小子倒貼也沒什麼稀奇的!再說了,你表哥也是心眼子跟蓮蓬一般的,也不是什麼吃虧的傻悶子。他如此這般,以後倒可以徹底斷了成家與田家的聯繫。如此不走裙帶,與世家結盟的臣子其實更能獨善其身,少了拖累。至於群臣的嘲弄倒是在所難免……他既然這般選了,就得以後能頂住壓力的準備,能不能讓人看得起,只能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知晚沒想到祖母居然比她還能想開,只能默默地吃葡萄,待一盤葡萄吃了大半,她的心情竟然也沉定下來,抿了抿嘴道:「他處處為我著想,知晚這輩子也唯有與他相伴酬謝君恩……請祖母放心,我是不會讓我未來的夫君淪為人之笑柄的!」   秦老太君聞聽此言,終於微笑著摟住她道:「天復那臭小子,從小到大的不省心,唯有將你定下來這一件,最叫人滿意,除了你,誰當我的外孫媳婦都不夠格!回頭你的嫁妝,我要給你出一份,咱們晚晚也是有娘家的人!」   知晚倒在祖母的懷裡,終於真切地微笑起來,什麼千金的嫁妝,她全不看在眼裡,倒是祖母愛她之心,千金也不換,在她這裡才最重,最金貴!   他若要入贅,勢必要在家裡家外惹起軒然大波。不過就像他說的,她不能再將別人排在他的前面,就算未來的風浪再大,也是他們倆人一起並肩面對!   但是眼下,他正在千裡之外的鹽水關。先前的賊人暗襲之事,只能她一人獨扛。   盛家雖好,可是人口太多,反而會給賊人以可乘之機。   如此幾日之後,知晚便提出回去羨園住。畢竟羨園內外已經清理了一番,知晚命人給羨園加高了院牆,還在牆頭裝了防止攀爬的倒鉤鐵刺。   至於園子裡,除了請陳二爺與他的手下們在外院駐防之外,太子又增派了人手,若是再有刺客前來,管教他們有去無回。   原本以為此番無事了,可是舅舅從盛家回來後,便開始發起燒來。   舅媽在給舅舅擦身子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因為發現舅舅的身上突然起了好多紅斑。   第110章   舅媽李氏瞧著這些紅斑有些瘮人,因為生的地方隱秘,都不好叫外甥女來看,章韻禮費力撐開眼睛自己看了看,有些不敢相信地揉著眼睛,然後低聲驚叫,說自己身上起的,怎麼看都像是「楊梅瘡」!   這是花柳巷子的常客才會得的髒病!   可章韻禮向來循規蹈矩,之前在鄉下除了伺候田地,就是在家中坐診,幾乎跟舅媽形影不離,哪裡有機會去睡什麼窯兒姐?   章韻禮看清了自己身上的東西,驚悸之餘連忙叫妻子用火酒洗手,萬萬莫要碰觸他剛換下來的衣物。   知晚知道舅舅病了,便趕著過來看望,一入院子正看見舅母用火鉗子夾著著舅舅被汗打溼的衣服,在院子裡一個架在土灶的大鍋裡煮。   知晚看舅母的架勢,自然要問怎麼了。   李氏一臉為難,可又覺得既然自己是寄住在外甥女的府上,夫君得的又是能過人的髒病,不好隱瞞外甥女,於是便期期艾艾地小聲說了。   知晚聽了眼睛都瞪大了,連忙進了屋子。   得了這種病的,都不好見人,章韻禮覺得自己晚節不保,難過得都要落下老淚了,一連尷尬地跟外甥女解釋,他也不知自己究竟為何得了這種病。   知晚知道,這種病過人的途徑可不止同房一種,若是身上傷口,接觸到了病人的髒血也能過上病氣。   舅舅潔身自好,壓根不可能跟其他女子有染,那他是平時無意間接觸到了隱瞞病情的人?……   知晚也不及細想,只細細地把持著舅舅的脈象。不過此類血汙濁之症,從脈象裡也品不出什麼來。   寬慰了舅舅之後,知晚慢慢踱步出去,正看見院子裡的小丫鬟在幫著舅媽用沸水燙衣服。   那小丫頭沒有什麼應手的工具,可能是因為有些嫌棄這髒病,乾脆套上端碳爐子時用的棉手燜子,再用鐵鉤子去勾起衣服。   知晚定定看著這一幕,突然便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藥行看見那些大漢裝車的那一幕。   她騰地轉身回來,讓舅舅從被子裡伸出腿來,看他被刀具劃傷的位置。   按理說,這麼多天過去了,那處傷口早就該結痂了。可是知晚卻發現傷口的附近居然長出了好多的丘疹和硬結……   這類楊梅瘡往往沾染十日左右發作,而舅舅腿上的傷口也有了七八日了。怎麼掐算,舅舅沾染了病氣的時候,都跟在藥行被劃傷腿差不了太久……   那一刻,知晚的腦子轉得飛快,而舅舅則起身看著自己傷腿,疑惑地問:「難道……藥行切藥的刀具沾了楊梅瘡?不過這類梅瘡雖然也可經貼身的衣物傳染,但毒性較弱,那刀具上的怎麼會有如此毒性,能用刀具過人……」   沒等舅舅說完,知晚騰得站起身來,直直衝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   成天復夜訪羨園的時候,知晚曾經用自己親手縫補的藥袋子換下了他身上佩戴的那一個。   當時她好像聽成天復提起過,那個藥袋子是他在藥行裡新配的。   當時換下來之後,她便隨手將藥袋子扔進了裝針線的笸籮筐裡。   現在看來,成天復身上換下來的這一個灰白布棉的藥袋是軍中的統一配置,。   楊梅瘡這類穢物病氣,可以通過衣物傷口傳播,它又不是毒物,銀針也探看不出來。   知晚定定看著眼前的幾樣藥物,將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小鐵盒上,打開那鐵盒,裡面裝著的是整盒的墨綠溼膏,看上去粘粘膩膩。看著鐵盒上貼的籤子,應該是彌合傷口,生肌之用,看著倒像是章家特有的膏藥。   知晚用手帕墊著,拿著這盒子給舅舅看,舅舅仔細看著這墨綠黏膩的膏藥,也有些疑惑地打量,然後啞然道:「這……這不是我章家獨門的生肌綠玉膏嗎?這是專門給姑娘家臉上破疤之用的。你那表哥!可真是愛出頭露臉,竟然連我章家祖傳的秘方都供了出去!」   章韻禮罵著罵著,突然聯想到自己那日回來處理傷口的時候,也沾染了些墨綠的藥汁子,連忙道:「這個倒是跟我傷口上沾染的很像!配置這膏藥的的藥材都要用水浸泡透了再用刀具來鍘,難道是這藥膏子裡沾染了楊梅瘡的毒?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楊梅瘡能通過膏藥過人啊?那瘡毒離了人,在血裡都不會存續太久的……」   知晚一時也摸不著頭緒,所以她找來了油紙,墊著手將這布袋子裡的藥全包裹好。   她一時想到了自己當初接手錶哥的藥鋪子時,那膽大包天的掌柜,以次充好,混入軍資裡的往事。   現在慈寧王迫切要再借禍亂起家,重掌兵部大權,除了倒賣舶來火器之外,會不會還動了軍資藥材的手腳?   想到這,她便起身要去東宮親自面見太子。   到了宮門前時,她正好看見了金世子立在宮門前。   最近陛下重新起用董長弓,自然要給他嫁入王府的女兒幾分臉面。所以宮裡嬪妃的茶宴,都短缺不了她。   高王妃知道這些日子,兒子冷落了董映珠,便有心給兒媳婦做臉,今日再三面命金世子,要立在宮門前等著董映珠出來,都是一眾貴婦看著,也可破一破世子夫妻不和的傳聞。   知晚下車看到他時,微微一愣。她是知道這個世子的,從小金枝玉葉,全然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加之他先前寫的那些書信,知晚還真怕他又過來纏鬧。   可誰知,金廉元看到她時,卻臉色微微一白,先自轉過頭去不看她。   聽說他先前大病一場,如今一看,倒是真的,原本豐盈的雙頰都塌陷進去了,瘦削的人立在那裡,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鬱氣。   就在知晚立在宮門口等著通稟東宮時,參加宮中茶宴的夫人們也三三兩兩地出來了。   最近知晚拒親拒得太多,竟然將京城裡大半個府宅子都婉拒了一遍。   這個柳知晚雖然是個富丫頭,可是揣不進自己兜裡的,都不叫財!   更何況她的羨園鬧出那麼大的陣仗,死了滿滿一園子的人,也不知是誰傳的,她是天煞孤星,命硬得很。   如此一來,就算再得陛下恩寵,也無人想著跟她結親了。   那些夫人們遠遠看見她,甚至都沒有上前搭話的意思,只裝作看不見。   董映珠自然看出了這光景,一邊故意高聲與眾位夫人說笑,一邊抬頭挺胸地路過知晚的身旁,故意揚聲道:「方才謹妃同我們講授命理玄學,真是句句珠璣,有些人看著光鮮,可命數不好,就算衣冠沐猴,裝成人的樣子,也終究不成,遇到這等孤星禍煞,諸位夫人可得離得遠些呢!我們這些官宦人家,都是命裡幾世修來的福報,可別因為誤結了煞星,折損了壽祿。」   董世子妃的話裡夾著話,很顯然,方才在宮裡跟謹妃她們飲茶的時候,謹妃帶頭,就拿知晚的事情做了消遣。   畢竟嚴格算起來,也是這個冒牌的盛香橋入門之後,盛家才遭遇的橫禍,盛大人死於非命的!細細想來,謠傳的天煞孤星,還真是有幾分道理呢!   知晚當然知道董映珠在譏諷著誰,不過她此番面見太子,是有要事,也懶得跟這等後宅女子多費口舌,所以乾脆假裝沒有聽到。   那董映珠許久沒有在盧醫縣主面前這般長臉了,一時間真是揚眉吐氣,再看是世子爺正立在馬車前,等著接她回府,更是心裡竊喜。   高王妃同她說了,王爺已經斥責了世子,讓他收一收心早些繁衍子嗣。   就算他之前被美色迷惑,迷戀柳知晚的容貌,現在聽說了這柳知晚克父克母的種種傳聞之後,應該也剪滅了色心吧!   所以在世子爺攙扶著她上了馬車後,董映珠還有些興奮得收不住嘴,喜滋滋地說道:「世子爺,您可不知今日茶宴的熱鬧,我以前還不知那柳知晚的身世那般嚇人,竟然連外祖母一家都死於橫禍……這般命硬之人,盛家祖母怎麼敢收留啊?你說這盛大人當初死得那麼慘,是不是也是被這個假閨女給剋死的……啊!」   董映珠嘰喳的話語還沒有說完,金世子居然高抬手臂,照著她的臉頰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無知蠢婦,宮門之前搬弄是非!我前世如何造孽,才娶了你這麼個長舌的俗婦!」   一旁的高王妃都傻眼了,她深知自己的兒子,雖然浪蕩頑劣,卻從來不是能出手打女人的莽漢。   他……他今日是抽了什麼風,居然沒等回府就迫不及待地教訓起妻子來了?   金廉元那一掌打得甚響,呵斥聲也因為暴怒而如雷響。   周圍的貴婦們都還沒來得及走散,自然聽得真切,那董映珠的嗚咽哭鬧也從馬車裡傳了出來。   再看世子爺,一臉怒氣地跳下馬車,領著自己的小廝,頭也不回地徒步離去了。   柳知晚也聽到了離她不遠的馬車裡的動靜。   她甚至猜出了金世子為何暴怒。   因為世子爺是清楚盛老爺當年橫死原因的——盛宣禾是被此寧王府的爪牙迫害而死的!   至於最近王爺的一系列舉動,不再年少無知的金世子也許也知道些內幕吧。   其實他寫給她的那些信裡,字裡行間與其說是一吐相思,倒不如說是宣洩對她的愧疚。   慈寧王府的染缸太黑,漸漸了解世事的世子爺似乎有些難以承受,他長久流連於畫舫和文人騷客書齋的那份灑脫無憂,終究要被現實擊碎。   身在慈寧王府這艘行駛向深淵的大船之上,某些方面天真如孩子一般世子爺,恐怕是要身不由己了……   等知晚入宮見了太子,便說了舅舅染病的蹊蹺。太子皺眉聽後,命心腹將知晚帶來的幾樣藥都取走,分別給牢裡的死囚犯用上,對比檢測這些藥裡有沒有問題。   只不過這楊梅瘡病起得需些日子,一時根本看不出結果。   知晚對太子道:「殿下,眼下您最好早做最壞的打算,看要不要再重新籌集些藥材,替換下運往前線的草藥。」   太子擰眉道:「現下還沒有定論,如此豈不是有些太急?」   知晚如今腦子裡已經把這兩天發生的種種意外梳理了一遍。她跪下道:「殿下,事態緊急,寧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無。您還記得賊人偷襲我羨園的事情嗎?臣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賊人為何要謀害我,現在才想明白,這事情正是在我舅舅被刀具劃傷之後。殺我只不過是障眼之法,他們真正想殺之人,應該是臣女被刀具割傷的舅舅才對!」   只有殺了章韻禮,才能避免他發作,掩蓋住藥行刀具沾染了楊梅瘡汙穢的事情,進而隱瞞住那批藥材被汙染的事實。   行此事之人,心思當真是歹毒齷蹉!被沾染的那些藥肯定都是治療外傷的藥沫,不必水煎,直接灑落在傷口之上。   到時候毒素入侵傷口,凡是用此藥的兵卒都要中招。軍營之中,將士們朝夕相處,衣物都混在一處,食盆子都互相串著用,只怕又要感染一批。   若是別的病還好,可得了此類髒病如何上報朝廷?只怕會被有心人大作文章,說鹽水關的將士前線禦敵之時,還只想著醉生夢死,眠宿得了髒病的女子,才會引起軍中大規模的感染。   太子擰眉道:「主理藥行的,乃是資格甚老的鄭太醫,孤這就命人去扣下他,細細詢問。你也說了,那日有人已經收走了刀具,剩餘的藥材想來也是銷毀了。現在無憑無據,只憑你一個染了病的舅舅,和你手上拎提的藥袋子,都還不足以讓人信服,若無鄭太醫的供詞,反而會被人說成你是在構陷忠良。」   知晚瞭然地說道:「此番主理藥材軍資的就是殿下。就連那個鄭太醫都是您委派的,如今若真是鄭太醫出了問題,感染了一大批的藥材,那麼太子您也難辭其咎。出此招數之人,看來做了萬全的準備,方方面面都思慮到了。這次用招之後,只會有兩樣結果,一個是鹽水關的陳玄上將軍治軍不嚴,縱容將士陣前嫖宿,惹得大批將士得了髒病倒下……」   太子點了點頭,緩緩接著柳知晚的話道:「恐怕幕後黑手真正的意圖是藥材被汙染的事情被揭發,主理軍資的我因為玩忽職守而延誤軍機,被陛下責罰。無論哪一個,都應該正中幕後黑手的下懷。」   太子常年浸染宮廷,本來以為已經習慣了這些勾心鬥角,可是現在依然發出一聲喟嘆。   國難當前,卻有人被權利迷心,還在做這等自掘牆角之事,真是讓人恨之入骨,又一時奈何不得!   不過他倒是意外眼前的小姑娘竟然也能想得這麼深邃,半點不遜於他的那些幕僚們。   所以他看向柳知晚,讚許道:『以前只知道你醫書了得,為人通透,沒想到你一個小小的姑娘,竟然對政局看得也甚透,若是男人,你可堪為臣子,有鳳雛之大才啊!』   知晚聽了太子的讚許,苦笑著道:「太子謬讚了,我不過會些家傳的醫術,能做的也只有親自奔赴邊關治病開方子。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出問題的藥物,儘早替換,避免大批的將士病倒。另外,朝中的風向,還請殿下早做準備,避免到時候太過被動。」   太子點了點頭,向來沉穩,喜怒不行於色的儲君,如今也是被那背後之人的狂妄大膽給激怒了。   普化教眾猖獗,迎州之亂稍有差池就會波及京城。在這樣動蕩的關鍵時候,竟然還有人想著爭權奪利,自廢手足!這叫那些真正浴血殺敵,保家衛國之人得多麼心寒!   若是這軍資藥材被人下藥的事情傳揚出去,必定動搖軍心,搞不好都會讓守軍自己起了內亂。   為今之計,還真是像柳知晚所言,要先止了鹽水關的禍患再說。   主理藥行的鄭太醫當日出府不久,他便連人帶馬車的被掠走了。   等人被罩上黑布袋子押在了一處私宅子時,鄭太醫嚇得魂不附體,只覺得自己也碰上了悍匪。   畢竟羨園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誰知道有沒有那匪徒的同黨?   結果他被個繃著臉的大漢提審,詢問他有沒有在軍藥裡動手腳,鄭太醫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哭唧唧道:「那都是給前線將士的,誰吃了熊心豹膽才會動手腳啊?」   「胡說,前線將士已經有人抹了你的膏藥,而起了皮疹子,得了髒病!你還不認?」   鄭太醫急得都用腦袋搶地:「哎呦喂,這都哪跟哪啊,許是有人皮膚敏感些,起了疹子也說不定啊!」   就在這時,那大漢突然抽刀,在他胳膊上劃開一道口子,然後拿出一盒墨綠的藥膏讓他自己塗抹在傷口上。   鄭太醫先是疼得嗷嗷叫,然後驚疑不定地聞了聞,低聲道:「這……不是我們藥行配的止血綠玉膏嗎?」   說著他用手指點了點,還放在鼻尖嗅聞確認了一下,那人虎著臉道:「快些塗抹!」   這鄭太醫連忙又摳了一坨藥膏,哭唧唧地抹在了割開的傷口上。   站在隔壁順著牆孔看著屋內情形的知晚,失望地站直了身子,小聲對身邊的太子道:「鄭太醫並不知情,或者說他並不知道這藥膏有什麼問題。」   鄭太醫就算是奸佞之人,也不是個會演戲的,他方才看到那藥膏時,連半點厭棄的神情都沒有,臉上只有對審問他之人的畏懼。   這便足以證明,他並不知藥膏的事情。   如此一來,線索便又斷了,太子不願消息走漏,便暫時先扣住了鄭太醫。   當知晚回府的時候,卻看舅母李氏一臉急切地站在門口,看到她回來時連忙道:「你可回來了,快去看你舅舅,他……他看著像是要不行了!」   知晚聽了趕緊往舅舅的園子裡跑,進屋子時,發現舅舅的臉上也爬滿了紅斑,已經陷入了昏厥的狀態。   一旁負責照顧他的郎中也束手無策。   這郎中乃是京城裡治暗病的行家,可他說從沒見過發病這麼快的,瞧著跟他以前看過的楊梅瘡病人都不甚相同,倒好像越治越重了。   知晚問明了舅舅是喝下了配製的藥汁後,才突然加重抽搐的,當機立斷,讓人拿了筷子撬開舅舅的嗓子眼,開始給他催吐。   待他吐了大半的藥汁後,人雖未清醒但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   知晚細細把脈,卻突然發現舅舅的脈搏裡隱隱已經有了中毒的脈弱跡象,用銀針去扎他的喉嚨處,拔出時,果然針尖有些發黑。   知晚抬頭問郎中,給舅舅喝的是什麼藥。那郎中道:「就是醫術裡慣常治療楊梅瘡的解毒天漿散。」   知晚又問:「楊梅瘡發病有這麼快嗎?」   那郎中搖著頭道:「都是慢病,要不然為何那些花柳巷子裡犯病的女人還會繼續接客?得了這病,剛開始時除了身子略微不舒服些,別的都不耽誤的,都是到了後面,病入膏肓才要人命。」   就在這時,章韻禮也醒轉了。他本身就是郎中,此時經過一番折騰也察覺出不對來了,只勉強吊著氣兒對知晚說道:「我怎麼覺得這不是楊梅瘡?」   知晚也覺得不像。楊梅瘡固然能敗壞鹽水關守軍的聲譽,但是發病太慢,壓根不能起到陣前換帥,立竿見影的作用。   楊梅瘡大都是人與人相傳,可是陳玄將軍治軍甚嚴,壓根不會讓手下的兵卒去花天酒地沾染暗病。   可若是某種藥物塗抹以後,呈現出的症狀與楊梅瘡相類,誤導軍醫開出解楊梅瘡之毒的藥散,而這可傳染的藥性卻正與解毒藥散相衝的話,那麼陣前的將士很有可能像舅舅方才一樣,昏厥不醒,同時出現大面積的傷亡。   這樣一來,鹽水關守軍感染楊梅瘡之症,以致延誤軍機的罪名就會坐實。   朝廷只問戰果如何,有誰會去追查真正的病因?   到時候,鹽水關的守將一個都跑不了,從此背負陣前嫖宿粉頭的罵名,就算不被毒死,所有的將軍和他們的家族子弟蒙羞,也無東山再起之日!   第111章   再說哭哭啼啼回府的董映珠,自覺在人前丟了臉面,自然是要鬧一場的。   高王妃一路聽著董映珠哭哭啼啼的抱怨,待回了王府,再也忍不住,抬手便又給了她一個耳光:「你是不是覺得嫁入我們金家,你父親又得重用,你便全無忌憚了?若不是你今日話多,何至於惹怒世子,讓他人前給你嘴巴?去!回你的院子好好靜思一番,若是覺得我金家盛不下你,你自可回娘家去!」   董映珠頓時啞了聲音。   她自入了金家以後,一直被世子爺冷待。金廉元甚至當著她的面告知她,她哪裡都好,可她是被人硬塞給他的,所以他就愛不起來。   這話叫誰能受得住?董映珠也是淤積在心,才在婆婆面前失了分寸。   高王妃見總算鎮住了她的哭鬧,便鬆緩了一臉的冰霜,拿起帕子擦拭了她的眼淚,緩聲道:「你也知道現在王爺和你父親復興在即,我們這些後宅女子自當替他們省心。那個柳知晚是個不詳女子,你沒得總在世子面前提她作甚?去吧,回去洗洗臉,重新上上妝,等世子回來,我自會替你說他。」   挨了打之後,董映珠倒是想起了婆婆的為人,再不敢鬧,乖乖回去了自己的屋子。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前些日子,在書房外偷聽到的王爺跟世子的對話,心裡就是恨恨。   似乎是為了勸勉兒子振作起來,王爺竟然對金廉元道:「若是大權在握,大丈夫何患無妻?前朝的高宗殺了貪官秦屹全家,獨留秦家幼女,那秦女不也成為了高宗兒子的愛妾,為了他生了三子?你若真的喜歡那柳知晚,就得做出一番成就,最起碼得成為她拒絕不得的鐵腕男兒!到時候,你想要納她為側妃,她敢回絕了你?」   董映珠當時在外面聽了這話,心裡一時膈應極了!   隨後幾日,見世子終於去官衙領差事,似乎重新振作起來時,更是難受,覺得世子求著上進,也是為了日後能隨心所欲地娶個心儀的側妃。   就是因為這個,她才過不去這道坎,看著那柳知晚不順眼。   不過父親在臨出徵之前,聽了她的告狀卻不以為意,只說王爺那番話不過是激勵世子振作而已,哪有要納柳知晚為側妃的意思?   當時父親還意味深長道:「那個柳知晚孤女一個,幾乎沒有什麼親人,她倒是有兩個表哥在軍中效力,可若是鹽水關兵敗,你說她還有個什麼依靠?放心,她不過是秋後的螞蚱,隨著她蹦躂幾日吧……」   董映珠雖然不知父親董長弓話裡的深意,卻覺得父親的話不會是白說的。   細細想來,這個柳知晚還真是災星!現在京城裡沸沸揚揚的關於盧醫縣主命硬,剋死全家的傳言也是董映珠使銀子花錢宣揚出去的!   本以為世子聽了這些話,應該對那女人心生避忌,沒想到他卻突然在人前打了自己!   董映珠看著妝檯前紅腫的臉兒,心裡氣恨極了:柳知晚!我是不會讓你好過的!   再說柳知晚,精心研究了舅舅先前喝的解毒藥散之後,避開犯衝的藥性,給舅舅開了按照尋常皮疹醫治外塗的膏藥,又喝了利尿的湯藥。   爐子上溫著的水一直沒有斷過,只讓舅舅大量飲水。   在不服任何藥物的情況下,沒有幾天的功夫,舅舅身上的毒性衝淡,症狀大緩,身上的斑塊也漸漸下去,就是胳膊腿,還是有些使不出氣力。   而那個被扣押的鄭太醫卻開始發熱,被劃破的胳膊上泛起了紅斑,呈現出楊梅瘡的症狀,惹得鄭太醫哇哇亂叫,大喊著放他出去。   兩廂對比,再次證實了知晚的猜測,那綠藥膏的確有問題,會讓人發燒乏力,呈現出跟楊梅瘡相類的症狀。   而真正能害死人的,是治病郎中被誤導而開出的醫治楊梅瘡的湯藥。病人一旦服用,必定會產生致命的毒素,到時候只怕陣前的郎中也要背黑鍋。   知晚真有些佩服那背後黑手的層層算計了。畢竟這綠藥膏是章家的獨門方子,是表哥章錫文為了立功而主導調配的。害死人的其實是陣前開錯方子的軍醫。若是真有人細查,那也是他們庸醫誤診,害死了陣前大批的將卒。   而真正設下連環毒計之人,可以不留任何把柄,完全置身事外。   到時候身在陣前行醫的表哥就逃不掉了,因為有問題的膏藥乃是章家的獨門方子,當然由配方子的人承罪!   這一層層算計,不光是要奪了鹽水關陳玄上將軍的軍權,還要謀算連累舅舅一家,而幕後主使卻可以毫髮無損!   想到這,知晚心裡隱隱有了盤算。   她又依著給舅舅治病的章程如此給鄭太醫醫治了一番,確定自己這等水療之法有效之後,便決定立刻出發,前往鹽水關。   只是太子堅決不贊同盧醫縣主一個羸弱的女子前往那等兇險之地。   柳知晚當時沒有吭聲,似乎被太子說服。沒想第二日時,柳知晚託人給太子送去了口信,她已經秘密出發,由著陳二爺護送,一路朝著鹽水關進發了。   太子知道,這個柳家的小姑娘當初曾經秘密前往貢縣,輔佐成天復收回了鹽井大權。   這等有勇有謀的女子,可不是閨閣裡嬌養的小姐。   她無論做些什麼,都是當機立斷,絕不拖沓,更不會假手於人。太子心知自己也攔不住,只有盡心遮掩一下柳知晚已經出京的事情。   只要讓人以為她還在京城,那麼她一路上就相對安全些。   而太子現在首要事情,便是再重新調撥藥材,好換下鹽水關被汙濁的那些藥。因為不知背後黑手還對什麼藥材動了手腳。所以經過鄭太醫藥行的藥材都已不堪用。   想到這,他低頭看著柳知晚派人送來的帳目表——這裡都是各類藥材的批貨藥行的名稱,還有一些不應季的藥材可以用哪些平替的廉價藥材。   她經營藥鋪子多年,自然熟諳各類藥材的進貨渠道。   盧醫縣主應該是連夜寫下的這個,方方面面都替太子考量周詳了,譬如可以打著揚州那邊的藥行旗號收購,甚至一樣藥材分別在外省散開選購,以免打草驚蛇,讓人再對藥材動了手腳。   幕僚們傳看了這份單子,還半信半疑:「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做事可靠譜?太子要斟酌些用啊。」   太子卻笑著道:「就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在短短三年裡給成四的家業翻了幾倍。若論治國權謀,她興許比不上諸位,可是論起揀選藥材囤貨,諸位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這個賊精的小姑娘!」   他現在算是看出來了,最精的還是成老四,掄起挑選媳婦,他的眼光可真夠毒的!怪不得他寧可入贅,也要死賴住柳家的丫頭呢。   這個賢內助的媳婦可真是千金不換!但願她能一路平安,順利到達鹽水關。   ……   凝煙絕沒有想到,她竟然有跟著小姐一起「私逃」出京的一天。   馬車一連趕了幾天的路,凝煙下車去河邊取水的時候,踩地都有些軟綿綿的。   這幾日裡,她們入夜都沒有停下來,只在驛站換輛馬車,四個車夫輪班趕著兩輛馬車前行。   而陳二爺他們更是厲害,只換馬,不見他們睡,也不知個個是怎麼在前行的馬背上打盹的。   相較之下,馬車裡倒是凝煙看起更像是嬌小姐,因為經不住日夜連軸轉的趕路,而暈車吐了兩回。   知晚將自己配置的防暈冰片,給凝煙放到嘴裡,安慰她道:「再忍忍,等翻過這道山,路就變得平坦好走了。」   凝煙如今終於發現,那位黑粗丫頭進寶真是比她能幹多了。在野外這種粗糙的環境下,學會再多的大家規矩,也不如進寶拿著幹木棍子,在手掌中一捻動,就生出一團火來有用。   等越過了一座高山,剩下的路途就變得坦蕩。   陳二爺指了指一個交叉的路口道:「柳姑娘,看到了沒有,走左邊的大道,再過幾日就能到鹽水關了。」   知晚點了點頭,卻看向右側的大道問:「這條通向哪裡?」   陳二爺也不大清楚,他借著買餅的功夫去路旁的食攤去問。不一會迴轉回來道:「那條路通往董家軍暫時駐紮的均關。」   均關離鹽水關不甚遠,看來董長弓是迫不及待要接過陳玄上將軍的攤子,就近安扎準備隨時接替上任了。   董家軍的兵馬不多,可一旦接手鹽水關,就能順理成章的接收陳玄手下的大軍,重掌兵部也指日可待。   知晚看了看均關的方向,沒有說話,只是又往前趕了趕,只是此處無驛站可以換馬,幾匹馬兒已經疲累得要吐白沫子了。人可不休息,馬卻不行。所以他們錯開人潮洶湧的大道,尋了一片開闊地界安營紮寨,歇一歇馬兒   勞頓了幾天的一行人,支起帳篷,打算睡一下後再繼續趕路。   不多時,一旁的營地也來了幾輛馬車,下來的都是女子,一個個嘰嘰喳喳的嬉笑著。   不多時,有幾個男人支起帳子來,也安置下來準備休息一晚了。   知晚在帳篷的縫隙看著營地對面的那些女人。   凝煙也好奇地看:「怎麼這麼多女子趕路啊?」   進寶在碼頭那幾年,倒是經常接觸這些下九流,所以瞟了一眼道:「這些都是窯兒姐,攢在一起,恐怕是妓樓搬家吧?」   知晚看了一會,便跟兩個丫鬟在一個帳子裡先睡下了,這一下子從黃昏日落一直睡到第二日天色微亮,才幽幽醒來。   可還沒等她出帳子,就聽到帳子外不遠處有女子說話的聲音:「這位爺,一個人上路,可覺得孤夜難眠?要不要小女子陪著爺兒夜裡說說話,聽聽曲兒啊!」   知晚有些好奇,起身便撩起帘子出去了。   只見一旁的官道上,又來了幾個剛剛下馬的旅人。   可惜他們還沒站穩,一個塗脂抹粉,衣領子半開的女子,便領著另外兩個同樣衣著暴露的女人迎了過來,熱情地跟著領頭的男子打招呼。   那男人背對著知晚她們宿營的方向,只能看著身材高大,從背影也能看出寬肩窄腰,一身黑色的長袍勾勒出高健的身形。   許是這男人長得不錯,跟他說話的女子是一臉痴迷的樣子,只差一點就將臉兒貼上了:「這位小爺,別繃著臉不理人啊,你若是囊中羞澀,我可以不要你錢,只要你能讓奴家舒服,奴家便讓你白睡……哎呀!」   那男人也是不講風情的,居然伸手便將這倒貼的女子推開了。   那女子沒有站穩,連連後退著撲通倒在了地上。   這下子,知晚卻看清那轉過身男人的臉……那濃眉朗目,挺鼻薄唇的樣子,真是讓人看了就捨不得移開眼……   可就在這時,另外兩個女人又不依不饒地纏上了他,嘴裡嚷著:「你敢對我姐姐無禮!不拿醫藥錢來,就別想走!來人啊,有男人打女人啦!」   所謂好漢難敵潑婦,不一會的功夫,如玉的男兒便被一群嗆鼻子的庸脂俗粉團團包圍住了。   剛剛鑽出帳子的凝煙,連個哈欠都沒打完,就看見她的小姐突然一臉肅殺大步朝著驛道那邊走去,路過炊鍋的時候,還順便撿起了火堆旁一把昨日切菜的菜刀,直愣愣地便往脂粉堆裡衝!   「放手!誰敢碰他一下!」   到了人群邊上時,知晚大喝一聲,揮舞著菜刀就衝入人群。   那些女人回頭看著虎虎生風的菜刀,嚇得嗚哇一聲,全都後撤開來。   原本眉宇間全是不耐的英俊男人,在看清知晚氣鼓鼓的臉兒後,也愣住了:「晚晚……你怎麼在這?」   知晚冷冷看著他的前胸——就算隔著衣服看,也很厚實好摸的樣子。若是方才她沒看錯,那女人可沒少摸他的胸!   就在這時,那領頭女人拍著身上的灰塵走了過來,她仗著自己人多,全然不將這拿著菜刀的小娘們放在眼裡,只挑眉尖笑:「喲,原來是自帶了相好的,小臉兒長得不錯,可是能有我會伺候男人嗎?怎麼著?打了人還想走?告訴你,他剛才可摸我了!不給銀子別想走!」   成天復全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知晚,又給她看見自己被這群流鶯糾纏的一幕,正待解釋,卻被知晚狠狠推在身後,只見他那平日裡還算嫻靜溫雅的表妹,用菜刀的刀面拍著那女人的臉頰冷冷道:「他是我入贅的夫婿,我用真金白銀買的,你是個什麼東西,居然連問都不問就摸他?」   那女人一愣,壓根沒想到那麼氣宇軒昂的男人居然會是人家的入贅女婿,她一時啞然,然後發出母雞般的尖叫聲:「怎麼著?你們這對狗男女是仙人跳?合計著我還得倒找你們錢不成?」   知晚冷冷道:「離他遠些,不然你們哪只手碰了他,我便剁了哪只手!」   這些從粉紅巷子裡出來的個個都是吵架的能手,那一個個都是跟龜公還有嫖.客們練就出來的,豈能被一個小丫頭給嚇住?   這一張嘴開罵,簡直是髒汙得叫人入不得耳朵。   成天復再忍不住,拉拽著知晚,正準備將她護在身後時,進寶已經直衝了過來,拎著那個領頭罵人的,瞪眼道:「敢罵我家小姐?老爛眼!」   進寶氣急了時,將在貢縣學的罵人的俚語都帶出來了,然後扯著那女兒的頭髮就往地上摔。   這下子,可不得了,一旁給這些流鶯駕車,閒在一旁喝酒看熱鬧的彪形大漢也紛紛起身過來了。   進寶知道,依著成將軍和小姐的身份,誰站出來跟這些烏爛女人爭吵都不合適。   所以她一邊騎著這女子打,一邊回頭跟知晚道:「小姐,你們且回去吃個早飯,我一會便打完了。」   就在這時,陳二爺他們也過來了,看見成天復時,也同樣一臉的驚喜。   陳二爺他們是湖,處理眼前的亂子更遊刃有餘,一頓連哄帶嚇,又給了被打的女子幾兩銀子後,總算是平息了爭端。   成天復也不管身後的亂糟糟,只拉著知晚的手,走回營地問:「你怎麼來了?」   知晚掏出手絹,撣了撣他前胸看不見的灰塵,繃著臉道:「平日也不見你衝人笑,在外面竟然這般招搖,那女子就差倒找銀子貼補你了。」   成天復從來沒見過這般捻酸吃醋的晚晚。   以前在貢縣時,她雖然也對他好,卻有些盛情難卻酬君恩之意。   讓他一時鬧不清,她究竟是真的戀他,還是因為青梅竹馬的兄妹情誼才習慣性地與他一起?   情濃之時,他也能感覺到她的有所保留。   可是此時,眉眼全浸在酸湯子裡的姑娘,真是讓人覺得心裡暖融融的。   知晚說得正起勁,抬頭卻看見她的成家表哥眉眼都笑開了,那等舒眉展目,笑意融融的光景,若是被那群女人看到了,恐怕要往他的臉上扔銀子了!   氣得她話堵在嗓子眼,只瞪眼看著他,成天復一把抱起了她,忍不住又掄起了一圈,忍不住在她的香腮上香了一口。   馨香的氣息傳來,成天復覺得渾身都有些說不出的燥熱。   在這晨曦漸升的清晨裡,他的晚晚就是這世間最奪目的甘露,恨不得含在舌尖,融在他的心底。   知晚使勁掙脫也掙脫不開,被他晃著,終於破涕而笑。   不過她這時也想起了正事,不知他為何突然出現在此處,於是小聲問道:「你是收到了太子的飛鴿傳書,才來此地的?」   成天復搖頭道:「我一直在外公幹,並沒有回鹽水關,京城那邊有何急事?」   他公幹路過此地,見了有大批花枝招展的女子在路邊,心中生疑,這才下來詢問,沒想到正碰見了知晚她們。   等知晚簡單說了在京城的一系列遭遇後,成天復蹙眉聽著,低聲道:「奇怪……」   知晚問:「奇怪什麼?」   成天復指了指已經跑回自己宿營地的那些流鶯們,開口道:「你也看到了那群女子,我方才問過她們,她們是往鹽水關方向去的。這兵荒馬亂的地界,還有粉頭拉人做生意,不是有些奇怪嗎?」   就在這時,陳二爺和進寶他們也回來了。   進寶聽了,插嘴道:「有軍營的地方才好做生意呢!一群離家的漢子,不用拉客都自己來鑽,以前我在碼頭上時,哪個地方徵兵,沒過多久,就有鴇頭組織一批姑娘坐船去那裡支粉帳子。我看她們這樣子,是要去鹽水關吧?」   知晚搖了搖頭,並不認同進寶之言,畢竟此時的鹽水關可不同於往日屯兵的關隘,若是太平無戰事,有粉頭前去謀生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可是現在鹽水關的陣仗那麼大,炮火不斷,居然還有幾車的女子如此不要命地前往,顯然不合常理。   這也是她昨天一直盯著這些女人看,覺得納悶的緣故。   她知道有人在兵卒隨身攜帶的藥膏子裡動了手腳,想要敗壞鹽水關守將的名聲,便疑心為何會有一車車的煙花女子前往鹽水關,是不是也被人故意安排的。   成天復聽了她之言,便說再過些日子,陛下欽派的督軍便要前來鹽水關了解戰況。   督軍大人若是這一路看到的都是粉紅小帳,還有這三五成群的流鶯,會作何感想?   只會想到是鹽水關的兵卒經常出關眠宿這些煙花女子,才會讓這麼多的女子不顧戰火滯留在此。   到時候軍中再出現疑似黃梅瘡的病症,豈不是坐實了陳玄將軍治軍不嚴的名聲?   知晚低聲道:「要派人將她們驅散嗎?」   成天復看了一會,突然笑了一下,他模樣生得好,大部分時候微笑,自帶了儒雅的氣質。   可是方才那一笑,愣是讓知晚看出了幾分邪氣:「這些姑娘都是費盡周折找尋來的,若是讓她們不賺些錢銀就回去,豈不是白跑一趟?」   然後便見他揮手叫來了陳二爺,低聲同他耳語了一番。   陳二爺點了點頭,便又領著兩個弟兄,拎著兩壺隨身帶的燒酒,外加一條醃肉朝著流鶯的營地走過去了。   第112章   再說那個領人來的姑娘,原本指望路上開張做一筆買賣。   好不容易遇到這麼俊俏的公子,真是讓人看得心潮蕩漾。   沒想到,當她賣弄風情撩撥人時,先是那俊俏公子跟榆木疙瘩一般,接著又來了個揮舞菜刀的美貌姑娘。   可惜了那小模樣,生得那麼好看,卻是個護食的!還有那後來打人的粗黑丫頭,更是個母夜叉!   沒想到這些看著像鏢師的男人們竟然還帶著女眷!雖然後來的那個短鬍鬚的大漢看著像個解風情的,可也不過息事寧人地給了些散碎銀子!   若不是看在有人貼補她們,說是到了鹽水關,不必入關只待上幾日就能得大筆的酬金的話,她可不愛來這種荒野之地……   這女子覺得沒趣,招呼著同伴準備一會吃些米粥便趕緊上路時,突然聽到有人朗聲說道:「大清早的,喝酒都找不到有志趣的,不知哪位姑娘,願意來我的帳子裡去喝上幾口,待喝得盡興了,我自少不了你們的銀子!」   那女子連忙回頭一看,只見是方才那短鬍子的大漢拎著酒肉喊話。運送姑娘的那幾個壯漢以為陳二爺又來找茬,正待要跟他言語。   陳二爺卻將手裡的酒肉遞給了那些男子,還笑著道:「不打不相識,你們且吃些酒肉,我跟這些姑娘們耍耍便給您們送回來!」   走了這一路,旅人的嘴裡最沒滋味,那些壯漢看了看香味四溢的酒肉,總算露出了笑模樣,拱了拱下巴,表示快些,別耽誤了他們趕路之後,就去吃酒了。   那個濃妝豔抹的女子一看生意來了,眼前一亮,立刻扭腰過去,笑嘻嘻道:「我們姐妹三個,不知大爺您看中了哪一個?」   陳二爺豪爽地一揮手:「都要!」   那女子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扭著水蛇腰領著兩個女子嘻嘻哈哈地跟陳二爺進了帳子。   至於那幾個看顧著她們的大漢已經開始切肉暢飲起來。   他們只負責將人送到鹽水關便算交差,至於這些姑娘們半路攬生意,只要不耽誤趕路,他們都是不管的。   再說這三個女子進來帳子後,只見那個英俊男子和黑粗的丫鬟立在一旁,伸手就拿巾帕子堵住了她們的嘴。   而那位二爺則三下五除二將她們三個給捆住了。   就在這時立在帳子裡的知晚走過去,伸手搭了她們的脈象,然後又看了看她們的胳膊,只見上面也分布著點點紅斑。   果然沒有料錯,這三個女子無一例外,都染有楊梅瘡!   不得不佩服那位背後主使,真是算無遺漏,將鹽水關將卒染病的根源都設計好了。   這三大車染了髒病的煙花女子若是在鹽水關外安營紮寨,來回報信的驛官,還有當地百姓都要看在眼裡,罵在嘴上,   而過些日子前來巡查的官員也要被這杏花春雨迷濛住了眼睛。   到時候再有將士染了髒病,陳玄上將軍便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成天復坐在帳子裡,揮手讓她們坐下,除了其中領頭那女子的帕子,平心靜氣地問她們為何選這樣兵荒馬亂的時節去鹽水關。   那女子被匕首抵著脖子,瑟縮道:「就是戰亂時節,男人不也得睡女人嗎?……是……是有人給了我們銀子,讓我們去的,說是去那能賺到大錢。」   成天復點了點頭,問道:「給你們錢的是何人?」   那幾個女子連忙搖了搖頭,成天復從懷裡掏出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銀子,對她們道:「就像你們說的,兵荒馬亂的年月賺錢不易,我不妨給你們指點一條更賺錢的路!」   錢銀開道,說起話來便分外爽利暢快了。   待解了繩索之後,之晚還掏出了自己懷裡的金葉子,徹底打消了她們的疑慮。   跟女子談妥之後,成天復再次掀起帳子的時候,帶著人提刀而行,將那幾個喝到興起的大漢全都給砍倒在地,用繩索捆了起來。   接下來,成天復便對自己幾個部下細細交代一番後,他們都便衣而行,護送著這群女子一路迴轉前方,去了右岔路口。   知晚之前聽陳二爺說過,這是通往董長弓駐軍之路。   她看著那一車車拼命朝著成天復揮手的燕燕鶯鶯們,忍不住扭頭問向一旁的成天復:「你這麼自掏腰包,若是董將軍不肯消受該如何是好?」   成天復單手輕攬著她的腰,挑眉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慈寧王宅心仁厚,已經替我們將條條框框都考量到了,只需照做便是。督軍這次巡查兩處,應該會先去董家軍的大營,我們若不替董將軍打點好,豈不是失了禮數?」   這些被人精心收集來的流鶯在他部下的安排下,不早不晚,一定會在督軍大人去查看董家大營的時候鋪陳就位。   至於成天復為何出現在這裡,還要從那些叛軍所得的火器說起。   火器再好,也須得彈藥填補。若是不知火器從何而來,自然叫人無從下手。   但是成天復既然知道了三清門這條線,那麼就可以順藤摸瓜,將三清門偷偷運輸的補給一網打盡,到時候再厲害的火器都成了啞炮。   這次他正是前往三清門做了一番大陣仗之後,才從那邊的碼頭趕回,半路遇到了知晚他們。   這次知晚乾脆不坐馬車,與成天復同騎,可以一馬當先,快些朝著鹽水關趕去。   那些有問題的藥已經早早運到了鹽水關,就怕有人已經中招。   當到了鹽水關時,成天復用披風將知晚裹緊後,才領她去見了陳玄上將軍。   當他們到的時候,軍帳裡都是跪下的軍醫,似乎挨著陳將軍的訓,一個個都委屈無奈的樣子。   章家表哥也赫然在列,而且被拎到了最前排。   原來就在前幾日與叛軍對陣之後,許多將士突然出了起皮疹的現象,更有甚者,體弱一些的高燒不止。   軍中來的幾個郎中看來,都一致認定這是楊梅瘡,於是便給這生病的兵卒開了藥方子。   好好軍中兒郎怎麼會沾染這樣的髒病?一時讓人懷疑他們出去狎妓了。陳將軍當時就捉來了幾個染病的將卒拷問。   結果他們就算挨了軍板子,也梗著脖子說冤枉,身在邊關,連個女人的毛兒都看不到,怎麼可能染上這種髒病?   結果一個兵卒在挨軍板子的時候,竟然休克,要不是老郎中手疾眼快,用壓舌板子撬開他的嘴,當時他就要因為休克咬斷舌頭窒息而亡了。   緊接著,許多服藥的兵卒都出現了這種昏厥的現象,陳玄將軍只能將這些開藥方子的郎中拿來提審。   督軍大人將至,軍營裡卻將近百十來個得了楊梅瘡的兵卒,而且還個個奄奄一息。其他沒病的兵卒們都離得那些安置病號的營地遠遠的,一個個互相猜忌,推測著是誰將暗病帶入了軍營。   陳玄將軍心裡發急啊,若是軍心渙散,這接下來的仗還怎麼打啊!   就在他大發雷霆的節骨眼,成天復入了帳子之後,顧不得跟陳玄將軍太多解釋,只說他請了位名醫,知道鹽水關兵卒有恙,所以特意前來診治。   陳玄有些納悶,成天復將他請到一旁,低聲耳語一番。陳玄將軍年近六十,也算見過風浪,可當聽成天復講出其中的陰謀原委時,氣得拔劍砍斷了面前的桌案。   「如此禍孽,其害甚於反賊!」   不過成天復有些納悶:「京城太子早已經飛鴿傳書給了將軍,為何將軍您全無防備?」   陳玄蹙眉道:「你出去太久不知現在關卡的狀況。最近幾日炮火連天,轟天的炮火嚇得周遭連個麻雀都落不下,就算有飛鴿也不知落到哪裡去了,自然都收不到鴿信。」   不過事已至此,唯有亡羊補牢。成天復便說了盧醫縣主趕來救治的事情。   聽聞盧醫縣主來此時,陳玄覺得有些不妥,一個姑娘家出入軍營,可不光她的名節受損。對於鹽水關的守軍來說,也有礙軍威……   可就在這時,用披風蒙頭的知晚已經走了進來,給陳玄將軍施禮道:「將軍,若是我沒料錯,那些服下湯藥的兵卒命在旦夕,還請將軍準許我給他們先解了藥毒,至於事情的真偽留待以後再檢驗。   陳玄嘆了口氣終於說道:「已經死了三人了……」   他也知道事情緊急,雖然對這小姑娘的醫術半信半疑,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治。他先是命人通知全軍,回收所有的隨身藥包,然後便安排了幾個軍醫跟著之晚入了醫帳。   知晚依舊用披風蒙頭跟隨將軍來到了醫帳之前。   因為怕傳染,這些醫帳特意挪到了大營西北角,遠離其他軍帳。知晚入帳之後,開始查驗這些人。他們先前已經被灌了幾次湯藥,症狀要比舅舅來得嚴重得多。   因為他們喝下湯藥太多,知晚乾脆讓人拿了淨手的豬胰子,融化成水之後,用羊腸灌入,給這些病患催吐。   剛剛挨了板子的表哥章錫文,捂著屁股過來給知晚幫忙,一邊融化胰子一邊顫聲問:「方才成將軍帶人收繳了全部的生肌綠玉膏……真的是我配的方子出了問題?」   知晚讓進寶架起病人,一邊替他捶著後背催吐,一邊對表哥道:「別問了,現在救人要緊,過幾日有督軍來查營,鹽水關不能再死人了!」   章錫文大丈夫立業的豪言壯語,已經被一頓板子拍得七零八落了,現在沒了三條人命,他現在總算是將父親苦口婆心的勸告稍微入腦一些。   行醫救人,有時候跟自己掉腦袋,真是一線之隔!   在表妹沒來之前,陳將軍已經雷霆震怒,若是大批的士兵因此死亡,而又無人救場的話,他們這些軍中郎中一個也逃不掉,都要拿來砍頭祭軍旗。   其他的郎中們也都是後怕,所以心裡雖然對這年級輕輕的小姑娘不以為意,可也依著她的吩咐照做。   等幾十個兵卒洗了腸胃之後,便開始飲用煎服好的利尿補水的湯汁。   在不知毒性的前提下,知晚也沒有什麼太好的靈丹妙藥,只能讓他們大量飲水,衝淡體內的毒素。   如此反覆之後,雖然不見立刻好轉,但是兵卒們也再沒有昏厥休克之人,顯然是對了路子的。   知晚從到達鹽水關就一刻都未停歇,指揮著兵營裡的人忙碌了到了夜深。   當她細細交代了表哥和其他軍醫要注意的事項之後,已經是暮夜時分了,鬢角的長髮都在滴答淌汗。   知晚一直都沒有吃東西,畢竟一直看著人嘔吐,清洗腸胃,是不會有太好的胃口的。   當她從帳子裡出來時,才發現成天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守在醫帳門口,見她出來了便說:「累了吧,你帶著丫鬟去我的帳子裡洗漱吧。我已經叫青硯尋個浴桶,也燒了熱水,你洗洗,然後再吃東西。」   說完之後,他又對醫帳外的守軍道:「入了醫帳之人,不準他們再出去,郎中們的吃喝都在醫帳之內!」   知晚將披風裹緊,知道成天復這麼做是為了防止她在醫帳裡行醫的事情洩露出去。在她離開之前,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有女子出現在鹽水關,這不光關係到她的名聲,也關係到鹽水關將士的聲譽。   知晚如今也算半鬆了口氣,便隨著成天復去了他的帳子,裡面果然有木桶熱水。   知晚衣服裡都被汗水浸透了,就需要熱水澡恢復元氣,去除疲勞。   等凝煙服侍著她寬衣溫泡好了之後,換上了帶來的乾淨內衣,又披上了外袍。   就在這時,成天復已經端了熱粥進來,只對凝煙和進寶說:「你們去一旁的小帳裡歇息去吧。」   凝煙看知晚沒有說話,便只好跟著進寶退出了軍帳。   此地寒涼,成天復看她剛洗完澡,身上穿得也不多,就將被子打開,讓她半躺在被窩裡喝粥。   知晚也是真累了,泡澡泡得全身沒氣力,以前在盛家的時候,躺在被窩裡吃東西,好像也只有生病的時候才有這種待遇。   她伸手想要接過碗,可是成天復卻高抬起手,要親自餵她。   現在她將被子裹住身子,披頭散髮地讓成天復餵著喝粥,怎麼看都不像話。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像個爹一般餵人,真是不成樣子!   不過成天復卻餵得很起勁,看著晚晚像貓兒一樣地吃東西,他的眉頭也總算舒展了些。   方才因為急著救人,他只能讓她在醫帳裡像陀螺一般的忙碌,可是看著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去「伺候」那些粗漢子,真是心裡不甚痛快。   他生病的時候,都沒得她這般鞍前馬後的細心照顧,如此想來真是又心疼又心酸。   待知晚吃了一碗粥,表示不想再吃後,成天復這才用巾帕子給她擦了嘴,然後半低下頭問她:「累不累?要不要我給你松松筋骨?」   他的語氣倒也平常,可是低下頭看人的時候,眼神炯炯,波光撩人,真跟成精的男狐一般。   知晚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成天復乾脆半臥在她身旁,單手扶著頭問:「你笑什麼?」   知晚低低道:「我笑你像道邊攬客的姑娘,急著招人入帳不成?」   成天復看她居然將他跟那些粉頭類比,便伸手瘙癢她的咯吱窩,待得她嘻嘻笑著求饒時,才將她一把攬住,按在了床榻上,半抬起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低低道:「晚晚,回去之後,我們便成親可好?」   知晚笑意漸收,半垂眼眸道:「滿京城都知道我招贅,你若娶我,便算是我柳家的人……以後也不能納妾了……」   成天復渾不在意道:「我已經在陛下面前立狀,絕無反悔,你不也在人前護食,說我是你家的人了?」   柳知晚想起自己被那勾肩搭背的粉頭氣糊塗了才說出的話,一時臉頰發燙。   她又低低道:「京城裡最近可盛傳我的命太硬,克父克母,乃不祥之人。要不,你先拿了我的八字去,找人相看一下,看看有沒有相衝……」   成天復有些聽不下去了,在知晚的臉上狠狠親了一口道:「你跟我母親拜狐仙也拜得入痴了?竟然信這些?你命硬些才好,省的被那些軟貨痴纏。若是非要算,也不必找那些高僧,我便會算,你未來的夫君必定財壽兩全,叫人羨煞!至於你的孩兒嘛……」   成天復特意將目光下移,看了看她纖細的腰腹道:「看你這腰臀也是能生養的,所以必定兒女雙全,子孫濟濟一堂!」   哪有人看相算命,還看人腰臀能不能生養的?   知晚被這不正經的風水先生氣得噗嗤又笑了出來,乾脆伸手去捶打他,可是卻被他抱得滿懷。   她只能摟住了他的脖頸,在跳躍的燭光裡與他唇舌相貼,纏繞在了一處……   年輕男女這般耳鬢廝磨地相處在一起,只怕要聖人一般的定力才能克制。   所以風水先生意亂情迷間,想要一窺寶山溪洞之玄妙時,卻被知晚用力地推下了床去。   知晚被他撩撥得雙頰粉紅,如抹了濃厚的胭脂,趕緊坐起來,穿好衣服道:「過幾日督軍大人便來尋營,若鹽水關的軍營出現女子,更說不清楚。你得趕緊連夜將我送出關去。」   成天復的氣息還很粗重,只半敞著衣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副生不如死的光景。   知晚見他不說話,一時也是急了,伸出玉足去踢他的堅實大腿:「怎的還不動?快些啊!」   可是成天復卻道:「最近叛軍探子時有出沒,附近的村寨也是魚龍混雜。你若此時出關,要安置在何處?我是不會讓你孤身在野外荒宿的。」   「但是……」   成天復此時起身,利落整理好衣服後道:「你來此也不是來眠宿男人的,怕個什麼?我今夜去尋營,這帳子就給你安睡了。過兩天,我自會找個安全的地方安置你。你乃鹽水關的救星,也不必太過擔心,待查明綠玉膏之事,你是首位功臣。」   知晚怕的就是這個,她一咕嚕爬起來道:「賊人下毒在章家獨門的綠玉藥膏裡,若是稟明聖上,查不出真兇的話,配藥的章表哥必定牽涉其中,做了頂罪之人……他是章家獨子,若再有意外,我舅舅一家都承受不住!」   成天復沒有說話,只慢慢地穿戴好軍甲,似乎在琢磨著知晚說的話。   最後,他對知晚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一定讓你表哥全須全尾地回去。」   說完,他伸手摸了摸知晚的臉,便拿著頭盔與佩劍轉身大步出了兵營。   知晚慢慢躺了下來,自己躺著的被褥都是他睡慣的,自然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檀香之氣。   不管怎麼樣,醫帳那邊一直無人來找,說明病患在慢慢好轉,自己這一路的舟車勞頓總算沒有白費……   想到這,知晚合上眼睛,慢慢進入夢鄉。   就是沒睡太久,遠處就傳來轟隆隆悶雷一般的聲響,震得地皮都微微發顫。   知晚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門口問侍衛什麼情況。   不過侍衛卻一臉稀鬆平常道:「那是迎州方向的炮火聲。叛軍一直想要推進他們的火器,用來攻打鹽水關。成將軍離開鹽水關前,曾帶著人在鹽水關外挖鑿了幾道長長的溝渠。還架起了鐵炮,防止敵人推動火器越過溝渠。這幾日每天入夜都有人來偷襲,那是前方架起炮來互相攻打的聲音……請姑娘放寬心,離我們這遠著呢。」   雖然侍衛說得稀鬆平常,可腳下震顫的地皮實在讓人無法用平常心對待。   進寶和凝煙也出來了,來到知晚身旁道:「小姐,要不我們還是先撤了吧?」   知晚搖了搖頭,轉身回到了軍帳裡。既然侍衛說很平常,便說明平日的夜晚,鹽水關的軍卒們也是這般過的。   後方一時安穩,前方卻有將士在流血犧牲。   知晚猜測成天復既然截斷了叛軍的軍火補給來路,必定也會想法子損耗他們的庫存,在前方多有挑釁。   這種法子並非立竿見影,權看前線的將士們能支撐多久。若是能損耗掉敵方弗國彈藥,鹽水關才算是除掉了一大患。   就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朝中又派來了督軍。想到幕後黑手排布下的種種精心計策,知晚覺得這次過來的督軍必定來者不善。   第113章   待第二日天色微亮的時候,炮聲漸歇,又有許多傷員被抬下了火線。   知晚跟兩個丫頭用披風蓋頭,看不出身形地朝著醫帳走去時,卻看見有個軍醫形色匆匆地往外行去。   此時傷員抬入鹽水關,正是郎中最忙的時候,這個軍醫往外走是何意?   知晚低聲跟身邊陪著她的青硯囑咐了幾句,青硯走過去叫住了那軍醫道:「你要幹什麼去?」   那軍醫一臉的慌亂,賠笑著道:「小的拉肚子,想要回營地吃些藥,躺一躺。」   知晚最會察言觀色,直覺這個軍醫有些發怪,便走過去突然捏住他的手腕把脈,然後看著他道:「你的心跳倒是甚快,可是脈象毫無拉肚子的陳滑之感啊!你……是想偷懶吧?」   那軍醫聽了這話,竟然似鬆了一口氣,連忙苦著臉道:「小的知錯,真不該偷奸耍滑,這就回去。」   說完,便一把掙脫了手,急匆匆地又轉身回了軍營。   知晚看著他的背影,對青硯小聲道:「看住這人,另外醫帳之內的人也最好不要輕易放他們出去。」   青硯倒是有些嘆服地看著柳知晚道:「小姐,您可真神了,竟然跟我們將軍想到一出去了。他昨晚尋營的時候,就已經吩咐了兵卒,看住醫帳,裡面的病患情況也不可洩露出去,另外誰若想出去,也會被登記在冊,稟明給將軍知道。」   知晚聽了這話,釋然道:「原來如此,那倒是我方才有些打草驚蛇了。」   她倒是忘了,成天復向來心思深沉,看來他也提防著醫帳之中安插有奸細。   登入了醫帳,那些中毒之人的症狀大為緩解,身上的斑紋也略略有發淡的跡象,說明路子正對了。   只是那些剛從前線抬下來之人皮開肉綻,又不敢用軍中現有的藥材,一時讓人棘手。   止血的藥材不夠,她便讓營地裡外的兵卒在草叢,樹林之間收集蛛網,用來給傷口止血。雖然這些土法子有些冒險,但在無藥的情況之下,只能先治了血再說。   而知晚自己來時,也帶了些止血藥粉,如此分著輕傷重傷分用,也能解一時燃眉之急。   然後知晚紮好了圍裙,用胰子淨手之後,便用藥酒清洗鑷子,面不改色地坐在血肉模糊的傷員面前,開始清理傷口裡的鐵片殘渣,然後用針線縫合傷口。   她在舅舅那裡習得瘍醫之術,卻一直英雄無用武之地,如今到了這戰場之上,竟然學以致用。   那些猙獰的傷口,許多郎中看了有些犯噁心。難為她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竟然能面不改色,談笑風生地跟那些兵卒逗趣,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然後手腳麻利地縫合處理。   一個傷員之前出血過多,陷入昏迷,待止住了血,又被灌了些雞湯之後,才悠悠醒轉過來,突然看到個貌美的女子含笑望著他時,一時間竟然以為自己死後升天,看見了菩薩觀音,於是含著眼淚費力地叫到:「菩薩娘娘……」   於是醫帳裡一時人人都被帶動得忙碌起來。至於那些傷員們不知這女子的名姓,只知道她到來之後,讓人藥到病除,救了眾人性命。   一來二去,人人都稱呼她為「藥娘娘」,知晚也不應聲,自隨了他們叫去。   章錫文昨日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可是如今看著表妹,突然覺得自己本末倒置,如今身在戰場之上,自然是要盡了醫者本分,於是一掃頹唐之氣,只跟表妹的身後打下手,處置傷員。   而成天復自昨天之後,似乎又出了兵營,每當炮火連天時,知晚躺在軍帳裡不禁替表哥默默捏了一把汗。   但願表哥一切順遂,挫敗那些奸佞之人的詭計……   就像成天復預料的,朝中的督軍此番果然先去了均關的董家軍大營。   此番前來督軍的是兵部侍郎公孫大人,還有兩位御史叢大人與左大人。這位左大人便是先前視察川中的那位。   這次他又領了皇差,協從兩位大人督軍。   他們此番前來也是承託聖命,看看鹽水關是否有缺漏,須得均關的董家軍增援,甚至替換。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先到達均關,看看均關將士是否準備妥當。   董長弓深諳這點,所以早早便做下安排,命人修整軍寨柵欄圍牆,重新換上嶄新的旗幟。   他最擅長做這類表面功夫,倒是事無巨細要細細查看。就在看人修牆的時候,還一不小心,被幾個運木頭的兵卒衝撞,木頭上的尖刺劃破了衣袖。   董長弓繃著臉痛罵了這些毛躁的兵卒,然後揮手叫來人問:「那些女子可都送往了鹽水關?」   手下的心腹低聲道:「周圍城鎮的下三濫足足劃拉了三車,算著日子被人送去的鹽水關,保證不會半路逃跑。」   董長弓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那鹽水關的『疫情』呢?」   部下笑著低聲道:「已經死了三個了,那些軍醫還以為藥性不夠,使勁加重解毒湯藥的劑量呢!不過從前幾日起,成天復回來了,命人封住了醫帳,只許人進不許人出,我們的眼線是軍中的軍醫,他出不來,一時也送不出消息。不過反覆打聽下,似乎這幾天還有人不斷被送進醫帳,想來『病』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董長弓舒心地大笑起來。   此次前來的督軍大人有兵部侍郎公孫大人,與他和王爺都私交甚篤,只要他安排好一切,做起事情來就水到渠成了!   等到欽差到來的這日,董長弓在凌晨時起,就在軍營門口排布了兵陣,一個個兒郎光著上身,赤膊操練,保家衛國的口號叫得山響。   安置了門口,大營軍帳自然也要早早安排上,董長弓擺好了山河地圖,跟下面的幾位將軍也都對好了上下詞,到時候要不顯山不露水地給鹽水關參奏幾本。   譬如鹽水關的將士似乎太疲累,急著鬆緩情緒,竟然倆天往鹽水關招攬流鶯,因為生意太好,以至於前往的風塵女子越來越多,讓當地百姓多有非議,甚至傳到了均關這裡來。   還有就是那鹽水關軍裡似乎有疫病盛行,這幾日聽聞前線吃緊,人手不夠。   再有就是均關上下,已經做好了痛擊叛軍的準備,甚至已經查明了叛軍的補給路線,只待接手鹽水關,給叛軍迎頭痛擊!   如此幾次對詞之後,董長弓滿意地點了點頭。   此番應對陳家,慈寧王爺是臥薪嘗膽,苦苦蟄伏了這麼久,務求一擊命中,讓陳家和成天復那小子再無翻身之力。   想到這,董長弓的臉上現出一抹陰笑。   王爺手下多能人,更有用藥之奇才,那藥行之人絕想不到,他們用來泡綠玉膏的山泉水裡摻雜了苗疆九涼草的萃液,一旦碰觸傷口,或者誤服,便會讓人呈現出楊梅瘡一般的症狀。   這萃液又恰好跟治療楊梅瘡的藥性相衝。   鹽水關的前線夜夜炮響,傷亡不計。已經有大批兵卒感染了暗病,又喝下湯藥,甚至已經死了人。   這等火候真是拿捏得好,只怕督軍大人去了鹽水關時,要大開眼界了。   陳家軍向來以治軍嚴謹而著稱,看看這次那陳玄帶著一支楊梅瘡大軍,還有何臉面立在朝堂上辯駁!   就在董長弓坐在帥椅上陰笑的時候,帳外前去迎接督軍大人的參軍卻急急衝入了營中。一臉急切道:「將軍,不好了,那營外不知從何處來了好幾馬車的風塵女子,帳子都沒支起來呢,就隔著軍營大寨的圍牆衝著裡面的將士招手攬客!」   董長弓聽得一愣,開口道:「這樣的事情跟我通稟什麼?趕緊轟攆驅散他們就是了!」   參軍此時已經急得跺起腳來:「我的將軍啊,我當然要立刻趕人,可是那時朝廷的督軍已經到了門口,轟攆都來不及了。」   董長弓聽了這話,一骨碌站了起來,甚至都來不及戴好頭盔,便急匆匆地往大寨門口衝去。   當到了寨門口的時候,恍惚間是到了秦淮紅巷,原本整齊操練的赤膊兵卒,一個個都糊在了柵牆的邊上,吹著口哨,激動地吆喝著。   他們在此處駐紮了一陣子,遠離城鎮,連個母豬的毛都看不見。方才突然來了馬車,下來一群花枝招展,衣著暴露的女人,那胭脂花粉的味道立刻擴散開來。   結果那些方陣兵卒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呼啦啦地全都撲在了柵牆根兒下。要不是有大寨圍牆阻攔,那些空曠甚久的兵卒們恨不得立刻掏銀子,拉著女子入了粉帳。   當督軍的馬車停在大寨門前時,幾位下來的督軍大人看到的就是參軍驅趕那些風塵女子,惹得女人們大聲尖叫咒罵。而一群群不穿衣服的漢子,淌著哈喇子,醜態百出地隔著柵欄伸手呼喊的景象。   兩個御史大人自詡清流,向來以聖人君子為標榜,何曾見過這等下三濫的場景,當時便震怒道:「這……這簡直是群魔亂舞,有傷風化!」   那些女子很快就被驅趕走了。可是柵欄邊起鬨的兵卒們卻一時喝止不住,甚至有人還因為看不見那群風塵女子,而高聲罵罵咧咧。   一群狂躁的漢子起鬨,場面有些壓制不住,所以參軍才急急去找尋董長弓將軍。   當董長弓快步趕到營寨大門口時,一聲暴喝總算是驅散了眾人。可是他精心安排的治軍有方的陣仗已經潰不成軍。   就算這次下來的兵部公孫大人與慈寧王私交甚好,有心偏袒也有些無從下嘴。   那兩位御史臉色鐵青道:「董將軍,您們雖然身在後方,可隨時要待命入鹽水關,如此鬆懈軍紀恐怕不妥吧?」   公孫大人看董長弓有些接續不上的樣子,便好心餵話:「二位大人不可這麼說,君不見有圍牆阻隔,兵卒們並無越牆行有傷風化之事。這些流鶯,便如逐肉之蠅蟲,聽聞哪裡有兵營,便往哪裡遷徙,指望著能招攬客人,賺取些熱錢……也怨不得這些兵卒啊!」   董長弓覺得還是這些文官腦子轉得快,這些說辭果然毫無破綻,於是連連點頭道:「公孫大人所言甚是!在下平日治軍嚴謹,絕不會叫他們出去嫖宿煙花女子的!」   另外兩位大人一看公孫大人如此開解,便也沒有說什麼,舉步便隨著董大人來到了兵營裡。   那些之前跟董大人餵了詞的將軍們一個個跟督軍大人們打了招呼之後,依舊如之前演練的那般,義憤填膺地說起了鹽水關軍紀不嚴,惹得風塵女子流連不止的事情。一時間那鹽水關被他們說得,竟然好像花柳巷子一般,毫無軍紀可言。   之前如此對詞,自然毫無問題。可惜方才就在均關的大門前,剛剛上演了狂蜂浪蝶的一幕。   董長弓還沒來得及改詞,這些只知道舞刀弄槍的手下們就還是一板一眼地依著之前的演練,瞪眼咬牙地給鹽水關潑髒水。   可關鍵是他們現在自己的腚上還粘著屎呢,怎麼好意思說別人髒臭?   果然御史左大人溫言開口道:「公孫大人也說了,那些個煙塵女子,如蠅蟲一般飛得到處都是,你這均關軍營門口不清淨,那鹽水關想來也不能獨善其身。至於他們的軍紀嚴與不嚴,自有我們幾個前去督查,諸位現在這般義憤填膺地控訴鹽水關的陳將軍,只怕傳揚出去,平白會鬧出誤會,造成兩軍不和吧?」   另一位叢大人也點了點頭:「左大人之言甚是,大戰將至,前方將士理應齊心協力共度難關才是。」   董長弓一聽話頭不對,連忙道:「督軍大人們所言極是,是我手下的將軍們太古板了,只是聽聞了那鹽水關鬧起了疫病,也是急得恨鐵不成鋼,才出言不遜,逾越了規矩多管閒事了。」   兵部的公孫大人一聽此話,頓時接住道:「什麼?鹽水關鬧了疫病,都有些什麼病症?我此番還帶了宮中的御醫一同前往督查草藥供給……查御醫,你也聽一聽。」   他身旁的一個鬍子花白的老者聽了,連忙拱手稱是。   董長弓卻笑著擺手:「都是些風聞,聽說是身下起了紅疹,還高燒不止,瞧著…像是……,誒呀,不好說,不好說!鹽水關的陳將軍似乎不喜此事外洩,我也知道得不甚清楚。公孫大人此番既然帶了太醫院的查御醫,正好可以替鹽水關解一解燃眉之急呀!」   查御醫在一旁聽著,眉頭微微一皺,不過他是宮裡的老人了,自然也是人精,沒有看到病症,怎麼敢輕易說出聽著像楊梅瘡發作之症。   督軍一行在均關逗留得並不太久,甚至都沒有過夜,便急急轉往了鹽水關。   當他們前往鹽水關時,因為靠近前線,所以董將軍還帶著兵馬親自前往護送。   督軍大人們也欣然同意。   他們此番肩負重任,若是鹽水關真像董長弓所言,時疫盛行,還有什麼戰鬥力可言?那麼他們便可拿出陛下的聖旨,陣前換帥,直接讓董將軍掌了帥印,免得貽誤了軍情。   當他們到了鹽水關時,已經是三日之後。不怪他們走得慢些,實在是鹽水關的道路層層設卡,到處都是路障,大道幾乎無行人。   據說大將軍有令,大戰之前,為防叛軍滲透,方圓百裡一律設卡,尋常人等不得靠近。   就算督軍他們文書腰牌俱全,每過一處關卡也要重新核對,自然耽誤了時間。   等過了五關六將,左大人看著一片肅殺的鹽水關,還有遠處隆隆的炮聲,輕笑道:「這一路篩查,真是蠅蟲都飛不進來,本官真是納悶,為何如此嚴防,董將軍還會得人來報,說鹽水關軍紀不嚴,燕鶯不斷呢?」   一旁的叢大人接話道:「均關離這裡也遠,許是董將軍的部下看著均關營寨前多有紅帳,便以為鹽水關也是如此,不過此處炮火連天,那些風塵女子得多不要命,才能來此營生啊?」   二位御史大人一問一答,董長弓只能在一旁磨牙乾笑。   他現在篤定了,那些被搜集來的女人不知什麼原因,統統被轟攆到了均關之前,而且時間還拿捏得那麼好,簡直就是演給督軍們看的!   不過鹽水關的將卒染病的事情確鑿無疑,他們在鹽水關安插的眼線秘密來報,都已經死了三人了。   這幾日雖然不得暗線來報,想必死得更多……   王爺此番計策巧妙,處處周到。他以前曾經在川中嶽家那裡得過一個藥師,得了些冷僻的害人法子。   這個藥師雖然已經被王爺滅口,但是那些毒方還管用,此番九涼草立此奇功,真是叫人欣喜。   楊梅瘡又不是什麼冷僻的病症,只要那些軍中的郎中們被誤導了,一旦下了相衝的湯藥,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們。   到時候這群督軍們看到鹽水關裡暗病盛行的場面,希望陳玄將軍的老臉能勉強撐住!   董長弓覺得勝券在握,所以左大人遞話過來,他也半合著眼睛沉笑不語,故作歉意道:「許是我的部將們一時道聽途說,陳玄上將軍一向治軍甚嚴,應該不會縱容部下陣前出入紅帳。」   正說話的功夫,鹽水關的城門半開,只見一個高大英俊的將軍大步而來。   原來是成天復代表陳玄上將軍前來迎接督軍入城。   當他們舉步入城的時候,只見工事兵卒都在井然有序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並不因為督軍的前來,而搞些列隊的場面事情。   等入了大營時,陳玄將軍剛剛與部將們分派了任務,就此起身迎接兵部尚書公孫大人一行。   剛一落座,公孫大人便秉承著公事公辦的態度,話裡挑刺道:「陳將軍,你也知道行軍作戰,就是在燒銀子。你領兵在此圍堵了多日,卻一直不見攻勢,這麼損耗下去,朝廷可接濟不起啊!」   像這類行軍打仗之事,兩位御史大人是插不上話的。董成功坐在一旁倒是溫言補話道:「尚書大人之言,不無道理。陳玄兄,你雖然向來行軍穩健,可面對叛軍這等囂張氣焰,你萬萬不可滅了大西王朝之勢啊!」   陳玄將軍看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成天復。在這些督軍大人們來之前,成將軍倒是跟他對了一遍詞。   所以公孫大人和董長弓之言,儘是在成四郎的演練之中。   是以陳玄將軍挑著眉道:「不知董將軍面對此等局勢有何高見?」   董長弓自是等著他這一問,自然開口道:「這群叛軍本是烏合之眾,只不過他們不知從何處得了趁手的火器,攻勢兇猛。若是我執掌鹽水關,第一件事,自然是將他們的火器統統變成廢鐵一塊!」   成天復聽到這裡,漫不經心地拖著長音道:「董將軍竟然有此等妙法,何不說來聽聽?」   董長弓如今看著成天復就心裡不順暢,他跟慈寧王一樣,都是在貢縣的嶽家入了乾股的。   嶽家鹽行統管天下大半的鹽市,每天進帳的銀子如流水一般,躺著賺銀子得多爽利,有誰不愛?   可偏偏是這個弼馬溫的成天復,將貢縣攪得天翻地覆,最後竟然將鹽井盡數收回,就此斷了川中的財路。   所以現在聽成天復插言,董長弓連假笑都懶得維持了,只繃著臉道:「成將軍,我同陳上將軍說話,可沒你插言的餘地……」   成天復被董長弓奚落,倒也不惱,只淡漠地站立一旁,臉上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陳玄將軍卻將成天復的問題又問了一遍後,道:「董將軍,我問這問題不知是否妥帖?」   董長弓皮笑肉不笑道:「陳上將軍自然問得,不過行軍作戰乃是各憑本事的事情,你可以問,但我此時之位,不見得要答你。不過我敢與督軍大人們打包票,我若主掌鹽水關,自然是有法子切斷叛軍的補給,讓他們的鐵器全無作用。」   他這話音未落,軍帳裡的陳家軍的將士們突然悶哼著都笑出聲音來。   就連陳玄將軍的眉宇間也儘是奚落笑意,似乎對董長弓的狂言全不放在心上。   公孫大人的臉色一沉,對陳玄道:「陳上將軍,你們這是何意?難道認為董將軍是在吹牛皮?還是你們有什麼更好的禦敵之計?」   陳玄將軍揮了揮手,止住了部將們的笑聲,沉聲道:「在下的禦敵之計,就是繼續在鹽水關裡窩上十日。」   第114章   公孫大人聽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道:「陳將軍,你這是將我們這些督軍沒有放在眼裡嗎?如此消極禦敵,豈不是辜負了陛下對爾等的信任?」   就在這時,董長弓不緊不忙道:「陳將軍如此,倒像有難處,我聽說你軍中有人生病,是不是病倒的人數太多,軍心渙散,以至於潰不成軍啊?」   陳玄將軍皺眉道:「這話從何說起?將士們都吃五穀雜糧,自然也會有生病的,但是一般的頭疼腦熱,不過幾日便好,怎麼能說是軍心渙散呢?」   就在這時,董長弓冷哼一聲道:「事已至此,督軍大人都親臨軍營了,陳將軍就不必隱瞞了吧?若是無事,你可敢挑開西北五十醫帳的帘子,讓宮中的御醫查御醫一探究竟?」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成天復懶洋洋開口道:「西北的醫帳設立不足七日的功夫,身在均關的董將軍您居然連醫帳的朝向數目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不知道的,還以為您一直扎在鹽水關裡呢!」   董長弓雖然被人抓了言語破綻,卻絲毫不見慌亂,繼續皮笑肉不笑道:「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陳將軍,你要知道楊梅瘡可是會人傳人的,若是有大批將士染病,他們整日同寢而眠,一鍋吃飯,都可要傳染上了。這等病一旦得了,人便虛弱無力,更無什麼戰鬥力可言……你說天下百姓若是知道陳將軍您率領的是一支楊梅瘡大軍,這……大西軍旅的聲望從何談起啊!」   聽到董長弓如此篤定地說出西北醫帳的數目,還說了那些兵卒們得的居然是楊梅瘡後,一旁二位御史大人的臉色都變了。   若是軍中鬧出這等醜聞,他們身為督軍沒有徹查清楚,茲事體大,這樣的罪過誰也承擔不起。   叢大人看董將軍似乎在鹽水關有內線,說得如此篤定,自然要鬧清原委,親自去醫帳看一看。   可是成天復卻立在了帳門口,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道:「陳家軍自成軍以來,為大西立下汗馬功勞,全軍上下在鹽水關苦戰月餘,有些將士被火器炸得失去手臂,卻依然咬牙堅守,不下前線,這些都是為國為家問心無愧的好兒郎,如今卻被些莫名其妙的髒水迎頭潑上,非說在前線苦戰,出生入死的將士染了髒病,這是拿鹽水關上下將士的聲譽,往汙水溝子裡按!」   他起初聲音不大,可是越說激昂,曾經率領孤軍殺敵的年少將軍煞氣盡顯:「所以……你們要看要查都可以,不過董將軍,你得在這帳子裡給我立下軍狀,若是你說的是子虛烏有,當如何給我陳家軍上下賠禮謝罪!」   他的話音剛落,營帳裡的軍官立刻橫眉瞪眼,怒聲高呼:「立下軍狀!立下軍狀!」   一群刀口舔血的漢子齊聲吶喊,竟似炮雷翻滾!震得人心膽欲裂!   董長弓驚得後退半步,是又氣又惱。   他深知陳玄的性子,那是個再循規蹈矩不過的人了。若是奉陛下聖旨而來,就是下旨賜死,他也會眼都不眨地立刻抹脖子自盡。   正因為如此,董長弓才敢肆無忌憚地跟著督軍大人前來踢館,因為陳將軍懂規矩!   可是現在董長弓暗暗後悔:他怎麼忘了,現在陳玄的眼前有成天復這龜兒子!   姓成的可不是什麼省油燈,眼看著他如此咄咄逼人,若是真要做出什麼忤逆舉動來,可如何是好?   偏偏一旁的左大人也不是個東西,居然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捻著鬍子道:「成將軍這話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董將軍不如立了軍狀,這是非曲直,一驗便知啊!」   董長弓的眼皮微微跳動,不過他篤定自己此番贏面很大,因為在鹽水關的軍醫裡就有他的暗線。   而且一旦九涼草的藥性激發,毒性極重。軍中已經死了人,剩下的人只要陣前負傷,繼續用傷藥,還會接連不斷地出現類似楊梅瘡的症狀。   陳玄治軍不嚴的罪名逃脫不掉!成天復這狗崽子也蹦躂不了幾日了!   想到這,他半笑不笑道:「陳將軍的手下動不動就叫人做賭,真是好大的架子啊!難道若是我說錯,還要軍法處置不成?」   成天復是個跟陛下都敢做賭的,有何不敢?他聽了董長弓這麼一問,面無表情道:「鹽水關上下一心,抵禦叛軍,卻被人如此潑髒水,敢隨意造謠者,當罰軍棍五十!」   董長弓覺得他這是在虛張聲勢,想要嚇退查營,所以故意往前走了兩步,挨近了成天復之後,故意鼻尖挨近挑釁道:「那若查出來了,成將軍現在這般阻攔,算不算欺上瞞下,該被鞭撻一百呢?」   軍中的鐵鞭,鞭鞭入骨,能挨受五十下都是錚錚硬漢了。若是一百下,那都是將人往死了抽打的。   董長弓此言,簡直是要人性命。   不過成天復卻笑了,突然伸手抓起董長弓的右胳膊,與他響亮擊掌道:「好,那我們就此賭定!擊掌無悔!」   董長弓沒想到成天復居然迫著自己跟他擊掌,不由得瞠目結舌,一時反應不過來。   成天復瞟了一眼董長弓的手腕子,然後爽利地對一旁的幾位督軍大人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帶路,還請諸位大人跟上,我們去醫帳一探究竟!」   說著,他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醫帳走去。   等到了西北醫帳,走進去了時,發現裡面果然躺了一排排的兵卒,不過都是繃帶纏頭,要不然吊著胳膊,甚至還有被炸斷了腿的傷病,顯然都是剛從前線抬下來的。   那公孫大人朝著一旁的查御醫抬了抬下巴。那御醫連忙走過去,仔細驗看這些傷員的四肢,發現他們雖然有些乏力,站不起身來,可身上的確沒有什麼紅疹,毫無楊梅瘡的症狀。   看查神醫搖了搖頭,董長弓咬牙道:「這不過才是第一座醫帳,還請御醫查看得仔細些,再看看其他醫帳。」   結果一行人一連遊走了幾處醫帳,卻都是身上負傷之人,並無什麼染了髒病的兵卒。   董長弓暗暗咬碎了牙,疑心陳玄將那些染病的人給隱匿了,於是揮手叫來自己的下屬,讓他去尋軍醫裡的暗探,讓他出來指證。   不消片刻,那個曾經被知晚攔截住,曾經準備溜出軍帳的軍醫被找了出來,跪在了諸位大人面前,半帶哭腔道:啟稟諸位大人,鹽水關先前的確是楊梅瘡盛行,甚至都死了三人了。可是後來,來了個貌美的女子,領著我們給這些兵卒洗腸灌藥……然後他們就都好了,這些醫帳裡的,都是先前染了楊梅瘡的兵卒啊!」   這軍醫也怕自己被董將軍認為是誤傳了假情報,所以那話裡也是帶了委屈的哭腔。   查御醫聽了他這麼說,又上去仔細驗看了幾個傷員,果然在他們的腹部,或者胳膊根兒處看到了幾不可見的淡淡印記。   不過誰都知道,這楊梅瘡病程漫長,治療起來更是費時費力,哪有像這個軍醫所說的這般,灌湯藥,洗腸子,幾日就好的?   董長弓心裡已經隱隱覺得不妥,可是事已至此,只有咬住這點不放,坐實了陳家俊軍風不嚴的把柄。   於是他冷聲喝道:「什麼貌美女子,軍中怎可出現女人?」   董長弓自覺抓了把柄,可細問那女子叫什麼時,竟然只聽到「藥娘娘」這麼荒誕的稱號。   再一問時,成天復一臉恭敬地朝天作揖道:「軍帳中的人晨昏顛倒地忙碌,那些傷員也生死一線,都說自己昏昏沉沉時,看見天上的菩薩顯靈,降下一位天仙般的藥娘娘救治他們……哎,這說來也怪,藥娘娘顯靈之後,果然是眾位兵卒傷勢大緩……此乃天佑大西,降下神跡!若戰事結束,當率領百姓為藥娘娘塑金身,蓋廟堂……」   董長弓覺得自己真他媽聽夠了怪力亂神!   所以他朝公孫大人使了一下眼色,那邊立刻心領神會。   只見公孫大人繃著臉打斷了成天復的話,冷冷道:「既然查御醫發現了病症跡象,便說明此事確鑿……陳將軍,你如此拖延戰機,又懈怠屬下,讓他們感染了不恥之症,如何還能成為一軍之統帥?鹽水關干係到朝廷社稷,萬萬不可懈怠分毫,今次我們帶來的陛下手諭,鹽水關主帥要換成……」   公孫大人的話還沒有說完,成天復突然走到了董長弓的身後,一把再次抓住董長弓的胳膊,然後大力扯掉了他的衣袖子,揚聲問道:「查御醫,您看看,這楊梅瘡毒發的症狀,可是這樣的?」   眾人閃目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只見董長弓的右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滲人的紅斑!   就連董長弓自己也是大吃一驚。他這兩日陪著欽差趕路來到鹽水關,一直在車上和衣而眠,自然未曾注意自己的胳膊。   只是今早起身時,覺得額頭隱隱發熱,還以為自己因為趕路而著涼了呢!   他的胳膊……怎麼……怎麼會變成這般樣子?   查御醫上前看了一眼,頓時色變,小心後退,用巾帕捂住了口鼻,小心問道:「董將軍最近可身有不適?接觸到了……什麼不潔的女子?」   而幾位欽差大人也是紛紛後退之後,面面相覷。   公孫大人都傻眼了。他方才原本時準備宣布陛下聖旨,將鹽水關的軍權移交給董大人。   可是現在董大人喊了半天,原來他自己倒先得了楊梅瘡!   那胳膊的紅斑密密麻麻看著都滲人,這叫他怎麼頒下聖旨?只怕回去之後,也要被叢大人和左大人參奏一本,直達天庭,惹得百官鬨笑啊!   董長弓的腦子也在激烈地運轉,他實在鬧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無故起了紅斑。   這次復興大計,他與王爺策劃多時,自然慎而又慎,又怎麼會陣前帶著女人?   他不敢相信地使勁蹭著胳膊,看看那紅斑是不是沾染上去的,可就在蹭著胳膊的時候,突然一眼看到後胳膊肘有一處細細的血痕。   他微微一愣,看著這結了血痂之處,一時想不起此處是怎麼劃傷的……   可就是這傷口周圍的紅斑最多……   一時間董長弓如被雷劈一般,突然想到了之前,為了迎接督軍到來,他視察圍牆修補的時候,被幾個毛手毛腳的兵卒用木頭刮破了衣服……   一旦想通,這腦子裡的霹靂驚雷便一個個炸響。董長弓篤定自己被人設計了,正掉入別人挖下的無底大坑裡!   他瞪著慢慢漲血的眼,緊盯著也捂著鼻子後側的成天復,想開口痛罵他害人,可是一旦說出,豈不是要捅破了綠玉膏藥的隱情,說不定會牽扯出自己和慈寧王才是污衊陳家軍的軍威,害死三個兵卒的真兇?   所以這話是打死都不能說,如此一來,他只能百口莫辯,怒聲反駁道:「我軍營裡連個母豬都沒有,老子上哪裡睡不潔的女人去?」   成天復悠哉道:「那可不一定,我聽聞均關的軍寨之前,如花海爭豔,那些風塵女子都說均關的軍爺出手闊綽,便如蠅蟲嗅聞臭肉,驅散不掉……也可能是董將軍您的貼身侍衛出去狎妓,回過頭來,又傳給了您……」   「你他娘的放屁!」董長弓現在是被人用漏鬥往嘴裡灌糞,噁心得都他媽升天了。   現在聽著成天復說著和他之前相類的說辭,分明是刻意學他!透漏出這成天復也在均關裡埋有暗線。   那幾個兵卒肯定受了姓成的指使,用沾染了綠玉膏的木頭故意刮傷了他的胳膊。   而讓他一時大意,就此正中了圈套,現在這麼關鍵的時刻,被認作了楊梅瘡,馬上就要到手的帥印就此滑了出去。   想到羞惱之時,董長弓抑制不住怒火,突然拔出佩劍,要去刺一旁的龜兒子成天復。   可惜成天復武藝高強,早有防備,只兩根長指夾住了劍刃,反手巧勁使出了小擒拿的招式,幾下子就卸下了董長弓的長劍,反手就將他壓在了腿下。   董長弓的侍衛們也拔兵刃,可還沒來及動手,就紛紛被湧進來的兵卒用長刀架住了脖頸,動彈不得。   成天復用奪下的劍刃拍著董長弓的老臉道:「董將軍,你也太輸不起了吧?不就是輸了賭約嗎?五十軍棍,挨一挨也就過去了!」   董長弓咬牙切齒道:「陛下的聖旨已下,爾等敢不接?公孫大人,你快些頒布陛下的聖旨!」   「這……」公孫大人被眼前的陣仗驚到,待緩過神來正要頒布聖旨時,左大人卻開口說道:「公孫大人,按照慣例,陛下督軍都是雙旨而行,一道是嘉獎酬軍令,另一道是懲戒撤職的旨意。當依著將軍們的陣前表現,見機行事,以免延誤軍機。所以督軍責任重大,當秉公處理。不知公孫大人此時要頒布哪一道聖旨啊?」   公孫大人咬牙道:「成天復以下犯上,如此冒犯董將軍,而且陳將軍貽誤軍情確鑿,消極備戰,依著二位大人的意思,難道還要嘉獎他們嗎?」   陳玄將軍這時出聲道:「成將軍不得無禮,雖然是董將軍一言不合,突然拔刀刺你,但你也不該將他的臉按在泥地上,有我在,他還敢傷人不成!」   說完表面申斥成天復,實際暗損董長弓的話後,他又轉身對三位督軍道:「董將軍先前不也說了嗎?只要截斷叛軍的軍火補給,那麼再厲害的火器,也成了廢鐵一堆。成將軍早就十幾日前,一舉端掉了的三清門的窩點。扣下了彈藥無數。只是叛軍還有庫存,所以我才說出須得按兵十日之詞。只要他們的彈藥耗盡,那麼便是紙糊的老虎,我定以逸待勞,將這夥叛軍消滅殆盡!」   此話一出,左大人率先高聲道:「此法甚妙,竟然跟董將軍的法子不謀而合,大西有二位將軍,真是陛下之福,天下蒼生之福啊!不過既然是這樣,成將軍替陳玄將軍立下奇功,更無陣前換帥的道理了,不然陛下知道了,也有要責怪我們二人亂傳聖旨了啊!」   公孫大人一時無言,訕訕而笑,沒法再拿聖旨壓人。   聽到陳玄說到叛軍的彈藥被堵截,尤其是「三清門」被剿滅時,還被成天復壓在地上的董長弓倒吸了一口冷氣。   三清門的這筆買賣做得隱秘,如何會被成天復知道的?他既然堵截的軍火,會不會知道了慈寧王爺在中間所起的作用?   一時間董長弓的心裡亂極了,他陪伴三位督軍大人前來鹽水關,也將自己的兵馬帶到距離鹽水關不遠的下水村。   可恨自己現在不得脫身,不然陳玄此時發難,大不了便一拍兩散魚死網破!   所以當成天復終於鬆了手,讓他起來的時候,董長弓的臉也是陰晴不定,緊緊盯著成天復。   成天復一臉鎮定地問董長弓:「將軍,您這病不能拖了,請問查御醫,像董將軍這樣的病狀該如何醫治?」   查御醫是隨著公孫大人而來,原本就是看護著三位領了皇差的大人的身體的,哪裡知道裡面的彎彎道道?   所以聽成天復問,查御醫立刻開口道:「當以專治楊梅瘡解毒湯煎服,如此月餘方可見效。」   在醫帳裡一直默默佇立一旁的章錫文聽了,立刻呈上一紙藥方,對查御醫道:「請御醫看一看,這個解毒方子可有不妥?」   查御醫接過一看,點了點頭:「此乃正統方子,跟老朽的方子也幾乎一樣。」   章錫文長出一口氣道:「查御醫這般說,那小的就放心了。因為就是軍中的郎中之前也正用這方子醫治兵卒,可是兵卒正症狀惡化,甚至有三位不治而亡。小的惶恐,一時鬥膽,覺得這些兵卒並非楊梅瘡,而是其他的水土怪病,於是便用了水療法,竟然大有療效!所以小的想鬥膽提醒董將軍,您是打算按楊梅瘡治,還是採用水療之法呢!」   董長弓瞪起了眼睛,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楊梅瘡,可是如果說不是,那也間接承認了鹽水關從無楊梅瘡。   但若咬死了是楊梅瘡,那他自己的官譽盡毀,豈不是讓陛下認定了自己陣前荒淫,不務正業?   而且王爺所得的九涼毒草的方子裡,還真沒寫什麼解毒的法子。董長弓現在經受了多重打擊之後,只覺得高燒襲來,耳鳴聲陣陣,竟然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地暈了過去。   等悠悠醒來時,還聽成天復那龜兒子在給查御醫出餿主意:「太醫若是不信我軍中郎中之言,不妨先照著楊梅瘡給董將軍醫治,若是董將軍也有了中毒之症,再改為水療也不遲……不過這藥材,最好是御醫您自帶的,也免得董將軍一旦有了馬高蹬短,誣賴是我軍中藥材不好……」   董長弓心裡一急:他媽的,這廝是準備誤導御醫將自己往死裡整治啊?一旦喝了解毒湯,必定毒發,他年歲也有一把了,誰知道能不能挨過去?當下立刻急切道:「不必!我這就是地方水土不服……就……就照水療之法診治!」   成天復正等他這一句。   出問題的藥膏乃是之晚的章家表哥所配,若是董長弓藉機發揮,說是鹽水關軍中藥物有問題,那勢必牽連章家表哥,更要牽連負責調配軍資的太子。   所以成天復這是用命在逼迫董長弓,以此地水土有問題來蓋棺定論。   畢竟均關的藥材軍備,並非太子籌集,若是董長弓也犯病,只能用當地水土害人生怪病來解釋了。   免得王爺一黨再事後發揮,以此來坑人。   於是董長弓因為起了病症,就此被困在鹽水關的軍營裡被反覆灌腸清洗。   只是他先前並未服藥,卻也用胰子水灌腸的法子,其實大可不必。   但是成天復私下裡囑咐了章錫文,多給董長弓灌上幾次,於是董長弓入了鹽水關之後,便吊起了胰子水,吐得那叫一個天昏地暗。   等他又被灌了利尿的湯水一遍遍地往茅廁跑時,終於抽空好好想想他來到鹽水關後掉入的這些坑洞了。   第115章   依著董長弓看,這成天復未必知道三清門與慈寧王府的關係,不然他也不會讓軍中的軍醫給自己診治,不得立時捆綁起來?   不過自己身中九涼草之毒,便說明這詆毀鹽水關軍威的事情已經敗露了,所以還是要及時知會王爺早做準備。   不過這密信也不能寫得太露骨,免得落入人手大作文章。   所以董長弓想了又想,只寫下了:「江口生意不暢,貨物清繳,早做打算。」   這話裡的意思,王爺一看便明白,只要別暴露出跟三清門的馬腳,王爺也可以撇清關係。   他又細細交代了心腹一番之後,讓他將密信縫在鞋墊子的夾層裡面,這才讓他藉口去聯絡城外駐軍,出城去回到均關後再飛鴿傳給京城王府。   只是想到與王爺這一番精心的布置全然打了水漂,董長弓的心裡一時恨極了。   他昨日要走的時候,成天復甚至親自帶人圍住了他的兵營,說董將軍的病不能見風,便跟月子裡的婦人一般,須得安心靜養,若是哪個讓董將軍見風,那麼便軍法處置。   現在陳玄藉口著他病重不好挪動,將他扣在了鹽水關裡,就算城外有兵馬也是投鼠忌器。   當章錫文又拎著滿滿一盆胰子水進來,準備用漏鬥羊腸灌水給他洗腸子時,董長弓覺得自己臉頰都疼,又忍不住乾嘔起來,一時隱隱生恨:到底是哪裡出了紕漏,讓這麼好的計策落空了?   還有那個貌美如花的藥娘娘,到底是個什麼鬼?   可惜那內線在人前跟他對詞之後,便再不見蹤影,想來也是被成天復給處置了。這滿大營並無女子身影,董長弓就算想一探「藥娘娘」的究竟,也不得入門了。   因為就在鹽水關閉門關狗之時,知晚她們早已經踏上返程歸路。   再過些日子,鹽水關便是大戰在即。   知晚原先是不想走了,她此番來到鹽水關,與成天復相聚竟然連兩日的時間都沒有。   那震顫地皮的炮聲陣陣,讓人心懸,她想離得他近些,所以就在成天復讓她走時,她一時心裡悶氣,賴在他的軍帳不走。   可成天復堅決不讓,就跟小時申斥她頑皮一樣,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沒有入贅進你家,你就得聽你表哥的!乖,回京城去,你的鴛鴦枕頭,被面子做做樣子也得親手繡兩針吧?總不能覺得招了入贅的女婿,便兩手空空,什麼都不準備了吧?」   他說得輕鬆,可柳知晚卻笑不出來:「說得像我立刻要嫁給你似的……你在陛下面前吹過牛皮,若是不能贏下……」   說到這時,知晚竟然說不下去了。從小無依的成長經歷使然,讓她凡事打算的時候,先把最壞的結果考慮在前。   可是現在,她一點都不願意想他落敗的情形。   知晚雖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給那些軍帳裡的傷病縫線包紮,可是想到若斷了胳膊腿的是成天復,那般俊逸昂揚的男兒從此身殘甚至送命……頓時眼淚如抖落的豆粒子,簌簌落落停歇不下來。   成天復原本還等著知晚奚落她,可沒想到話說到一半,她卻哭了出來,登時心柔得若絲綢一般——晚晚心疼他,生怕不能嫁給他呢!   抱著懷裡馨香柔軟的小表妹,成天復也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真的該娶老婆了,一刻都不能等了……   在這軍帳裡,只他們二人,所以他便緊緊摟住了她,輕聲說道:「沒有若是,你放心,我可不會大吹牛皮吹跑自己的女人。你在京城等我,我定然娶你娶得風風光光!」   知晚抹著眼淚,儘量屏住了哽咽,其實她也知自己不能久留了。   太子依著她的獻計,很快籌集了新藥。這些藥材已經陸續送來,鹽水關供給暫時無後顧之憂。   她能做的也就是快些離開此地,讓成天復可以毫無顧忌地投入戰鬥。   所以當董長弓跟督軍大人一路入關接受層層盤查的時候,她已經被人引著從小路繞行,回到了官道之上,繼續由陳二爺的人護送,一路迴轉京城。   這一路歸程依舊山高水長,原本不必像來時這般的急切,走得也略慢些也可以。   前線戰況如何,也只能在趕路時,聽些地方百姓的傳言。   那些軍事詳情,百姓們自然不會知道,可民間的捕風捉影,人云亦云一向厲害,各種版本的鹽水關激戰也層出不窮。   一時是鹽水關守軍抵禦不住,被叛軍的炮火轟了大半,還有影傳叛軍大發神威,竟然殺了陳玄將軍,馬上就要直下衝擊京城。   總之聽得人心裡沒底。知晚也知道這些百姓謠傳不靠譜,如此一來,她恨不得立刻回到京城,聽到確鑿的戰報。   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知晚回到羨園簡單洗漱一遍,跟舅舅和舅媽報了章家表哥一切平安之後,就準備回盛家探聽消息。   祖母在秦家有兵部的人脈,一定能知表哥的消息。   等到了盛家時,才發現祖母她們不在,一問之下才知,祖母帶著姑母桂娘,還有王芙和一對龍鳳胎回葉城去了,只剩下了盛書雲和盛香蘭兩兄妹在府裡。   盛書雲最近領職入了翰林院,雖然只是個編修,但也算是領了差事,正好在王芙父親王大人手下辦差,王大人最近高升一品,也算是四品有頭臉的,照拂一下女兒的繼子也是應當應分。   知晚覺得這不年不節的,祖母她們回老家很奇怪。   香蘭撇嘴道:「沒辦法,近日上門求情的人多,我祖母怕姑母難做,說錯話,所以乾脆尋了回老家靜養的藉口,帶著姑母去了鄉下。不過母親怕祖母年歲大,姑母一人照拂不來,所以便陪著一起回去了,等祖母安置下來,她再回來。」   她說這話時,是一臉喜色。   雖然她身邊還有教養的婆子看護著,可是像這種府裡無人管束的日子,真是愜意!所以當初祖母要帶她一併走時,她以應下了好友生辰聚約,不能無故爽約為由,終於是留下來了。   知晚搖了搖頭,祖母雖然總說是兒子盛宣禾嬌寵壞了盛家的女兒,其實祖母在教養子女時,也是心大的,有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憊懶,竟然貿貿然將香蘭一人留下,雖然家裡也有書雲相伴,而且嫡母馬上就能迴轉,但也實在不妥。   香蘭最近也不怎麼在府裡,每日都是大小茶宴不斷,心都有些玩野了。不過這兩天倒是罕見地老實留在家裡,還讓弟弟告假,在家裡陪一陪她。   知晚一邊接過丫鬟的遞茶,一邊問:「什麼人來求情?」   香蘭飛快地瞟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不是說你只是去了外地查看鋪子嗎?怎麼成表哥的事情一點都不關心?鹽水關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你一點都不知道?」   知晚的心裡一沉,臉上都要微微起白了,這才聽香蘭說道:「原來慈寧王府世子妃的父親董長弓與叛賊勾結,證據確鑿!據說當時,事情敗露的時候,陳將軍只是打了董長弓五十軍棍,可董長弓記恨在心,竟然命人刺殺陳玄上將軍,還有表哥和三位督軍大人。只不過表哥武藝高強,擊殺了刺客,可是陳玄將軍負了重傷,只能臨陣託付帥印,讓表哥掌了軍權。」   知晚聽得眼睛都瞪大起來,她離開鹽水關之後,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兒?   香蘭又接著道:「那些日子,幾位督軍不敢擅自回京,只能陣前提送奏摺。董映珠那幾日簡直都要將姑母的門檻踏平,也不知從哪裡找來一群同姑母沾親帶故的人前來求告,說她爹爹冤枉,求著姑母給表哥寫信,將她父親押回京城再審。」   知晚知道董映珠的意思,只要能將董長弓押解回京,自然有斡旋之餘地。她父親畢竟也是有功之臣,若是再能辯駁一番,說不定又能像以前一樣起死回生。   也難怪祖母急著帶姑母回鄉下,這樣的泥坑子,可不是姑母那等耳根子軟的人能沾染的。   「那……董長弓有沒有押解回京?」   說到這,盛香蘭依然心有餘悸道:「聽聞因為朝臣紛紛給董長弓求情,陛下也就發了聖旨要將他發回京城再審……可是表哥真夠狠的!竟然趕在聖旨之前,就將董長弓斬首在了軍旗之下了。就是昨日,那屍首剛送回來,算是回了陛下的聖旨,聽說董映珠都要哭死在宮門前了。」   盛香蘭原本茶宴戲耍得甚歡實,可就因為出了這檔子事兒,嚇得她都不敢出門了,生怕遇到索命的董家人,再把表哥的血債算到她這個表妹的頭上來。   「你說你能想到表哥是這般鐵血手腕的人物嗎?那董將軍大小也算是個將軍,他怎可連問都不問陛下,就此刀斬大將?人家可是世子爺的嶽丈,並非無品無階的百姓,這膽子也太大了!怎麼辦?陛下不會降罪給表哥,再牽連我們盛家吧?姐姐,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回葉城去躲一躲吧?」   知晚聽了卻一臉坦然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表哥既然承接帥印,主管大軍一切,他董長弓若是身在鹽水關之內,觸犯軍條,通敵賣國,行刺主帥,就是五馬分屍甚至凌遲也不為過。只砍了他的頭,倒是輕了。」   香蘭本以為知晚會像她一樣,嚇得不知所措,可沒想到她竟然眉梢都不動一下,冷冷說出這些話來。   什麼凌遲分屍的?聽著都發怵!她竟然一臉無所謂地說出來……香蘭以前總納悶自己為何怕這個假姐姐,現在算是鬧明白了。   她的骨子裡跟那個表面斯文的成表哥一樣,都帶著一股子敢冒天下大不韙的狠絕!   就是給一把刀,逼急了他們就能殺人的那種!   香蘭趕緊喝了一杯水,吸著冷氣道:「姐姐,你說得也太狠了!」   知晚卻覺得自己說得太輕巧了。沒有去過戰場之人,哪裡會想像到在前線浴血奮戰,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將士疾苦?董長弓的所作所為誅滅九族都不為過!   表哥陣前砍死他,就是不希望這等國之蛀蟲再有死灰復燃之際。表哥說得對,既然是發生陣前之事,自然陣前了結。   一旁的書雲聽了長姐的話,卻連連點頭:「還是大姐看得通透,我二姐還因為這事兒嚇得不敢出去玩,推掉了好幾個帖子呢!」   香蘭看他揭短,不由得又一瞪眼睛。   知晚知道前線並無敗像之後,微微鬆了一口氣,就是不知道表哥又做了什麼,竟然逼得董長弓狗急跳牆,圖窮匕見。   知晚從香蘭這也打聽不出詳情,便去見一見太子妃的,為了遮掩自己出京,太子與太子妃也費力不少。   到了東宮時,太子妃生下的小兒最近有些脹肚,正好也讓知晚給推拿一下。   知晚以前在葉城時,有幫著嫡母照料著龍鳳胎的經驗,對於小兒推拿也很嫻熟,將粉嫩的小龍孫面朝下放好,手抹了香油便開始輕緩揉捏小兒的後背。   小龍孫被按得舒服,歪著頭吐泡泡。太子妃在一旁笑著道:「這皮猴就服你來按,別人按就跟毛球一般,拱著不讓呢!」   二人說笑一番後,待皇孫按得舒服哄睡著了以後,太子妃讓奶媽將孩子抱走,便跟知晚私下裡說了說前線的情況。   原來那董長弓當初私送給王爺的那一封信,半路就被成天復的人截去了。   依著陳將軍的意思,是要一併呈給督軍,由著他們回去跟陛下稟明。   不過成天復卻跟陳將軍道,陣前事,最好陣前了。當兵的拼的是刀槍鋒利,跟朝堂上的那些烏爛事情扯皮不起。   若是從前,陳玄是絕聽不得這等自作主張之言,可是現在經歷了楊梅瘡之禍後,他覺得成天復說得有道理。   這事兒得虧是成天復的表妹一路冒死來報,不然的話,豈不是鹽水關上下將士要蒙受不白之冤,整個陳家,連同太子與太子妃都要跟著抬不起頭做人。   於是陳玄乾脆放權,只讓成天復自己斟酌著辦。於是便有了後來在圍堵清繳叛軍輜重的時候,發現董長弓親手書寫的密信一事。   當初董長弓怕信被人搜去,寫得是語焉不詳,就連收信人也沒有。只一句「江口生意不暢,貨物清繳,早做打算」。   這原也讓人拿不住把柄,可偏偏出現在了叛軍的輜重裡,加之成天復端了三清門的埠頭窩點,清繳了大批火器補給,一下子就變成了鐵證如山。   再加上三清門的人也交代有京城權貴聯線,通過他們暗中資助叛軍,明線暗線一時間全都兌上了。   所以成天復當天就將董長弓拿下,當著三位督軍的面兒來提審。   董長弓死不承認,只說成天復在誣賴忠良。而公孫大人也在巧舌如簧,替董長弓開脫。   案子審到這裡,若是沒有別的意外,又要被做成無頭冤案一場。   可偏偏這個節骨眼兒,成天復突然提出之前做賭欠下五十軍棍的事情,不由分說,當著眾位兵卒的面前,打了董長弓足足五十軍棍。也許董長弓不夠臉面,後來便出了陳玄將軍被刺的事情,那刺客行刺時,嘴裡還高呼著「若不放董將軍,便要了你的狗命」一類的話。   結果行刺未成,刺客逃脫。陳玄將軍,臂膀都被削下一片肉來,深可見骨,血流不止,算是徹底將董成功的罪證給坐實了。   陳將軍不能處理政事,重傷昏迷前將一切全權交由成天復處置。   於是成天復便按軍法,在聖旨傳來之前,在三軍面前,將董成功揮劍斬首。   他的那些屬下見董長弓身首異處,也是嚇破了膽兒,一時間又將董成功到處收羅煙花女子僱車運往鹽水關的事情抖落出來。   如此巧於心機,只想著如何奪權的罪證條條狀狀寫成厚厚一本,只待三位督軍大人帶回去呈給聖上。   太子妃如今完全是拿柳知晚當成了自己人,她也知道知晚剛從鹽水關回來,替自己的四叔公陳玄解了大圍,所以對她也也沒隱瞞,便說了前線的戰事。   知晚聽著卻覺得不對。   那董長弓竟如此愚蠢,居然在這樣的節骨眼下,派刺客去行刺三軍統帥?   太子妃聽了這話,含笑不語,意味深長道:「我四叔公昏迷不醒,難道還有假?」   柳知晚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她猜測,這大約便是苦肉計一場。   督軍在關內,陳玄將軍受傷肯定不能做假。   但是他說不定是豁出去自己的一條臂膀,也要剪滅掉慈寧王的左膀右臂。   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太子一系與大皇子慈寧王之間的博弈。這是兵不血刃的沙場。稍有遲疑,便失了先機。   若是將事情攤開,在外人看來,成天復倒顯得缺心眼兒了,竟替陳玄將軍做他想做而不能做之事。   畢竟陳家也算是外戚,跟慈寧王也算親戚,若是由陳玄下令,殺了慈寧王的親信兼親家。鬧到了皇上那邊,臉面上也過不去。   可成天復卻不同。   他是誰?是幾次三番言語衝撞了陛下的楞頭青,是曾經被發配到川中當七品知縣的孤臣。   他在朝中毫無根基,做起這髒活來也全無顧忌,自然比陳玄更加合適。   所以太子妃說到後來心裡也是略有歉意,溫和說道:「此番成將軍忠肝義膽,掃除奸佞,只是怕陛下那邊會怪罪於他。若是受了牽連,只怕你們的婚事……」   知晚卻微微一笑,出言說道:「表哥做事,都依著法紀。那董長弓的罪,哪一樣都不算冤枉他!陛下……又非昏聵之君,自然能明辨是非。至於受不受牽連的,也只能聽天由命,大不了辭官不做,我又不是養不起他。」   這番未婚小姑娘養漢子的豪言壯語,讓太子妃也一時失語,回去跟太子學時,太子倒是頗為羨慕道:「成卿有此紅顏知己,這輩子也算足矣。」   如今三位督軍還在路上,可是關於董長弓的條條樁樁,已經通過回調的兵馬,陸陸續續傳到了朝堂上來。   當初陛下委派督軍時,有兩位御史跟兵部侍郎同往,那兩位御史都是陛下的老臣,也是秉正之人,待回來時,必定會主導御史們的言語風向。   太子並不擔心成天復被彈劾,畢竟他陣前斬將,有法可循,朝中的文武也幹涉不得。   最重要的是,他殺了董長弓之後能不能力挽狂瀾,拿下失地迎州!   柳知晚其實也明白這一點。人若想做些狂妄的事情,就得有狂妄的資本。   所以成天復殺了董長弓並不打緊,但要緊的是,他能不能一力承擔下鹽水關調度重任,取得最後的勝利。   在京城裡等待的日子,便顯得尤為漫長,一轉眼,才過去了兩個月而已。   柳知晚也不怎麼出府,讓凝煙替她挑了上好的紅綢與綠綢的被面,然後選了好看的牡丹與鴛鴦的花樣開始繡喜被。   成天復說她有空手套「郎」的嫌疑,她也得表一表誠心,至少準備些繡品出來。   所謂紅男綠女,這喜被子也要成雙成對,薄厚四季的一共準備六套。   這可費時費力,也怪難有錢些的人家都是招了繡娘來做。   可是知晚如今並無訂婚,貿然招繡娘進來繡喜被子,定然遭人非議。所以她打算親手繡出自己成婚那日鋪用的,餘下的,就在京城繡房裡,匿名交定銀子定下就是了。   而且做這類枯燥單調,又不容分神的活,能分分她的精力,縫上一天,累得腰酸背痛的,躺在床上能睡得快些,不用分神再去想鹽水關的冷風寒苦,烽火連天。   這些日子裡,據說那董家人跟瘋了一般,四處動員人脈,要在朝廷上咬死成天復。   香蘭有次出去時,不巧看到了董映珠,當場就被她毫不留情面的痛斥罵哭了。   她雖然在家裡嘴巴厲害,可就是個窩裡橫,被董家人欺負了,便哭哭啼啼地來找知晚告狀。   知晚聽了渾不在意,一邊繡著花邊,一邊說:「嫡母不是回來了?你也少出去,在家裡幫著帶帶弟弟妹妹,若閒得無聊,就邀請些要好的姐妹,來我的院子裡玩。」   香蘭一聽這話,有些懨懨道:「你還當你的園子香呢?死了那麼多人,別人看你的宅子都冒黑氣……你也不請些高僧來做法事衝一衝,真是可惜了這園子了……」   說完這話時,她盯著知晚手裡的紅帕子看。   因為香蘭來了,她倒沒有繡喜被,不過繡著的大紅巾帕,怎麼看也不像日常的穿用。   第116章   香蘭哭夠了,撇嘴道:「你還有心準備這個?這是攢嫁妝呢?京城裡哪個敢娶你?你命硬的事情,宮裡的娘娘們都知道了。成家大房那邊有次在私下的茶宴裡還笑話著說,你這個盛家撿來的丫頭是要老死在府裡呢!」   知晚心情甚好地展開帕子看了看,微笑著道:「你都說了我園子晦氣,便備些紅色喜慶的衝一衝。再說了,女兒家都是要嫁人的,找不到好的,我就湊合湊合算了。」   香蘭一翻眼睛:「若是這般,那就讓祖母在葉城給你找個翻田的農夫得了!還湊合湊合?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我的婚事又被連累了。祖母她們不在,我的青春便要又荒廢一年。」   知晚笑著道:「耽誤不了,家裡原先不是給你看了嗎?就是成表哥的同窗,人品才學都好,可是你嫌棄人家是窮酸書生,看不上眼。」   香蘭想了想,小聲道:「我才不要沒家底的窮書生呢,若是像嫡母的爹爹那樣,苦熬到六十才是個區區四品,有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時,她低頭抿嘴笑,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只攪動手帕美滋滋的,也不再說話了。   知晚看著她的樣子,似乎是鍾意了什麼人。   可是問她,她卻不說,只說這兩日在茶宴上結識了位隨舅舅從外省入京的林姓小姐。   再細問時,香蘭便美滋滋地說那位林小姐有位哥哥,生得一表人才,最主要家產不菲,跟成表哥一樣,也是家底殷實的商人之子,這次入京便是準備考學。   香蘭對於姑母說自己不配她兒子的事一直耿耿於懷,看這樣子,是準備找個任何方面都比肩成天復的富家子弟。   看來香蘭如今年歲大了,也變得腳踏實地,倒沒有一門心思地去想著攀附侯門,只想趕緊找個吃穿不愁的人家,若是未來的夫君爭氣,考取個一官半職,只要為人處世比成天復強,那麼她就可以在姑母的跟前翹起下巴了。   可恨她與林家小姐交情正濃的時候,卻出了董家這檔子事兒,香蘭心裡能不急嗎?   知晚聽得云云霧霧的。不過這等子私下結交可不靠譜,她正待出言準備提醒香蘭時,外面的進寶一路咚咚咚地奔了進來,喘著氣兒高呼:「小……小姐,捷……鹽水關大捷了!」   聽了這話,知晚和香蘭都騰得站起身來,知晚一臉驚喜,讓進寶緩一口氣,好好地說話。   原來剛才進寶上街去給知晚配線,聽到街上有人騎馬一路敲鑼,大聲嚷嚷著:「鹽水關大捷!陳將軍成將軍收復迎州!」   進寶怕聽錯了,跟著那馬兒跑了足有半條街,又揪著路人確認無疑後,這才連忙跑回來給小姐送信。   香蘭聽了先是高興了一陣,然後又訕訕道:「這麼說,成表哥要回來了?該不是回來領罰,又被發配到哪個犄角旮旯吧?」   知晚卻歡喜地坐下,然後對香蘭道:「從今兒起,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出街了,不會再有人攔著你罵了。」   知晚說得沒錯,迎州失地收復之後,那街巷茶館裡到處都在頌揚著成將軍的神勇,這位年紀輕輕,文武全才的探花大將軍的諸多事跡都被挖掘了出來。   譬如六歲時救落水的孩童感動神靈,七歲時遇文曲星贈筆,從此開蒙筆下生花,還有在貢縣時勇鬥當地惡霸,為百姓申冤昭雪,乃堂堂鹽青天。   諸如此類,亂七八糟的。   就在這時,陛下宣盧醫縣主入宮覲見。   順和帝最近又顯老了許多,一雙眼兒近乎埋入了深深的皺紋裡,可是偶爾間精光乍現,並非老到昏聵。   在後花園子裡,他躺靠在藤椅上,一邊指揮著幾個太監侍弄新得的牡丹名種,一邊問知晚:「你應該也聽說了,成天復那小子之前又逼著朕做賭,想要入贅到你的柳府去。朕原想著,他一個小小武將,若是入贅給縣主,倒也般配。可是現如今,迎州大捷,滿街都是誇讚成將軍神勇,乃大西第一功臣的。百姓都在說他是文曲星下凡,戰神轉世,看他這樣子,是要一飛沖天的。就怕他這仕途一順,對婚事的期許也要變得高些。你一個姑娘家可要想清楚了,這樣神勇的贅婿,你能不能招得起?」   陛下這話問得和婉,便如關心晚輩的尋常老者一般。   可是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可能閒著無事,如女人一般操心著她一個小小孤女的姻緣幸福?   柳知晚被陛下賜座,坐在小凳子上,就著檀木茶臺,行雲流水地給陛下沏茶。趁著這功夫,她琢磨著陛下的話,覺得話頭不對。   最近京城裡的確有許多成天復的盛讚之言,可是陣前換帥,普通的百姓如何知道?倒像是有人推波助瀾,捧殺成天復一般。   一個武將立功,固然是好事,可是如今成天復儼然已經功高蓋主,此時若是有人再提及他陣前私斬董長弓的事情,陛下的心能會舒服?   所以她心中想罷,便若無其事地低聲道:「什麼神勇?不過是替了陳將軍月餘的差事,若無陳玄等眾位將軍的鋪墊,只他一個,估計早被炮火蹦上天,找神仙討要戰神之名去了!」   陛下聽了這話,淡淡道:「成將軍做事雷厲風行,的確是比陳卿要利落許多,難怪他能做成許多大事。」   柳知晚卻搖了搖頭:「他就是個傻子,只是想著替陛下分憂,做些討人嫌的事情罷了……」   「哦?這是何意?」順和帝聽了這話,倒是感興趣地欠了欠身子。   知晚低聲道:「成將軍以前就曾經跟我提起過,為人臣者,不該只從主君那裡求得富貴榮祿,那便失了臣子的本分。為臣者當學會替陛下分憂,甚至替國君承擔罵名。」   順和帝失笑道:「做臣子的如何替國君挨罵?」   知晚毫不猶豫道:「他倒是曾經跟我講過賢臣晏嬰的故事。說是齊景公寒冬修築高臺,不許徭役停工,使得許多人挨餓受凍。晏嬰先是苦口婆心地勸諫景公念及蒼生辛苦,停下修築高臺。當景公下令停工時,晏嬰卻閒著生事般跑去高臺那裡,執鞭打罵那些做工的人,說他們不幹活偷懶。惹得人人痛罵晏嬰是在為虎作倀,與景公是一對混帳君臣!可是就在這時,齊景公的停工令傳來,一時人人感激涕零,盛讚國君,而憎恨晏嬰。」   順和帝當然知道這一段史,繃著臉道:「你是說,你表哥是以德行修補國君錯失的晏嬰?」   知晚坦然一笑:「他哪裡有晏嬰先人的本事?不過是琢磨著撿拾些別人都不愛做的事情做,省的麻煩陛下就是了。」   「哦?他做了哪些?」   知晚跪下將茶水奉上給順和帝後,語氣平和道:「去川中收鹽井,到鹽水關輔佐陳將軍,還有……就是陣前依著軍法處置通敵之臣,不都是些討人嫌的差事嗎?」   聽到這,順和帝臉色一沉:「大膽,這些國事,豈是你一個小姑娘能妄言的?」   陛下震怒,換成一般的人早就惶恐不安了,可是知晚卻依舊一臉鎮定地跪在地上,甚至帶了些悲憤道:「臣女知道不該說這些,可就是這麼一個傻子,居然還有不明就裡之人誇他什麼文武曲星下凡?依著我看,就是心眼沒帶全便來急急投胎。從小到大,他都是一門心思熱忱的待人,可是到頭來,親爹不疼他,陛下也看著他生氣。他只想著軍法,不想人情,居然沒等陛下的旨意,便斬殺了董將軍。他難道不傻?不知道董將軍犯的那些罪過乃是天難饒恕的?非要自己汙了手去惹這樣的腥臊,害得盛家的香蘭表妹這些日子都嚇得不敢出門。我若再不要他……他……還請陛下饒恕了他,我自帶著他迴轉鄉下,種田耕地的過日子就是了。」   說到這裡,知晚竟然眼淚譁譁流下,一副悲戚表哥孤老終生的樣子。   她說這話時,全然身陷情網的小女兒做派,一心痛罵著情郎的不成器,說起話來全無顧忌。   不過順和帝聽在耳朵裡,卻是另一番思量了。   知晚有一樣正說在點子上,這個董長弓的確不能留!三位督軍雖然還未回京,可是陳情奏摺已經紛紛送到。   雖然三個人陳情角度各有不同,但順和帝一眼便能看出,這個董長弓為了爭權奪利,做了不少齷蹉手腳。   而他敢如此肆意妄為的背後,是誰撐腰?   順和帝心知肚明。這人若是活著回京,自然少不了掩蓋罪證的推諉扯皮,吵吵鬧鬧……所以他死得倒也甚好。   順和帝老了,也厭煩著朝堂上群臣的熙熙攘攘,從這點上看,成天復的確是個有擔當的,願意為國君做些髒活的晏嬰賢臣。   今日順和帝晨起時,聽身邊的太監閒話街上對成天復的溢美讚揚,原本心裡甚是不舒服,覺得小子張揚的德行絲毫未減,缺少歷練。   可是現在聽著知晚紅著眼圈,恨鐵不成鋼地罵成天復是傻子,這種不舒服的感覺竟然慢慢消融。   成天復是個人才,為官之路的確也坎坎坷坷。如此做事略帶些莽撞的,卻也是一片心底摯誠之人。   他當初為了求得美人歸,甘願自降身價,入贅柳家,足見是個視名利如糞土的孤高之士。如今的朝廷裡,真是少了些他這樣不吝爭權算計的至純之臣啊!   想到這,再看知晚哭得眼圈通紅,卻偏偏咬住嘴唇的樣子,真是像極了倔強的錦溪。   順和帝看著故人的外孫女,這心也跟著疼了起來,只溫言道:「朕什麼都沒說,你卻編排著朕厭棄你表哥。哪有你這樣,給你表哥引罪的?成卿立下如此赫赫奇功,朕怎麼褒獎他都不為過。快別哭了,你既然喜歡這樣的魯莽之人,便招進你府裡去吧,那些成婚的物件,朕會讓內侍監,依著公主的制式為你操辦……」   有時身居上位者,看人待事,真是一念之間。不然的話,陛下的近臣寵宦,也不會人人爭相巴結,指望著他們在陛下面前美言潤色。   知晚今天大著膽子,將成天復往晏嬰賢臣的方向靠了靠,一頓傻子長,傻子短,總算稀釋了滿街的捧殺之詞。   她抹了眼淚,破涕而笑,撿著些無關急要的市井趣味,逗得陛下展顏,又跟著聽了幾摺子南戲之後,叩謝隆恩,便從宮裡出來。   不過從宮裡出來之後,知晚便找人去那些書館茶樓裡去問,這些關於成天復的野史段子都是從何而來。   結果不出她所料,的確有人將這些段子印發成冊,挨個發給那些酒樓茶館。   這簡直就是在造勢,烘託出成天復好大喜功。   別的不說,等凱旋那日過來,陳玄將軍聽著這滿城讚嘆成將軍,而無陳將軍的勞苦功高的民聲,心裡會作何感想?   這分明是在表哥和陳家之間埋下釘子啊!   想到這,知晚拿起筆來,請了個京城裡有名的說書先生幫著她一起潤色,又足足編寫了三大段子,什麼陳玄將軍帶鹽水關眾位小將,智取叛賊輜重,讓叛軍的火器變廢鐵,然後廣撒銀子,讓書院茶樓都換成了陳將軍的忠勇段子。   當然也少不了些拍馬捧屁當今天子慧眼識英才的段子,也算雨露均沾。   如此一來,陳將軍的聲威也是後來居上,總算讓成天復不那麼顯眼了。   結果知晚的一副被面子才繡了一半,成天復已經班師還朝了。   此時又是入冬時節,祖母和嫡母她們也從葉城趕回來了,得晴生了個丫頭,也盼著她的夫君袁光達回來看看還未及謀面的女兒。   滿京城張燈結彩,路邊掛上泥障,等著大師凱旋還朝。   知晚特意包下了茶樓,方便嫡母和姑母她們遠遠眺望,就連舅媽和舅舅也上了茶樓,樂呵呵地等著迎接兒子章錫文。   關於鹽水關的那些驚心動魄,知晚並沒有告知舅舅。不然依著舅舅氣血不足的身子骨,又要後怕一場。   所以舅舅只知道兒子陣前立功,幫助將軍抗擊水土不服的時疫,是要受嘉獎的。   至於桂娘,卻並無太多飛揚的神採。   她現在被自己的兒子歷練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思了。雖然成天復現在得勝歸來,可是想到成天復居然將陛下親口要召回京城的董將軍給砍頭了,桂娘的膽兒都要被嚇破了。   當時也是祖母怕她在京城裡再聽到些什麼閒言碎語,愈加心慌,這才帶她去了鄉下避一避。   如今成天復凱旋,秦老太君覺得成天復應該無事,可桂娘還是心慌,一時又跟知晚抱怨著:當初兒子娶了偌陽公主,好歹也算陛下的女婿,怎麼的都要比慈寧王的親家尊貴一些,她也不必在這裡提心弔膽的了。   知晚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街頭,不一會她的眼睛一亮,終於在街道上看到了熟悉英挺的身影。   於是她連忙拉著姑母,伸手指給她看。當大軍開拔,兒子騎著高頭大馬入城的時候,桂娘便也跟路邊那些簇擁的姑娘一樣,熱淚盈眶地立在窗前揮手,自豪地看著兒子一身銀甲,英姿煞爽地穿城而過。   以前成天復從邊關勝仗回來的時候,姑母她們都在葉城鄉下,也沒見過這等陣仗。如今正趕上了,一時也是看得心潮起伏。   知晚站在姑母身旁也是一臉欣喜,不過她知道自己也一時沒法跟表哥說話,因為表哥與眾位將軍還要去面見陛下。   只能在茶樓上拼命揮手,指望成天復能抬頭看上這邊一眼。   可惜就在這時,成天復的馬頭前突然串出了一夥子男女老少,哭喊著跪在成天復的馬前,叫囂著讓成天復抵償董將軍的性命。   這突然的一幕讓人駭然。   原來是董家的兩個兒子,帶著家裡的婦孺阻攔在馬前叫囂痛罵。大罵成天復誣陷忠良,違背聖上旨意,私自斬殺朝廷命官。   一時間那些披麻戴孝的男子和女人、孩子們哭天抹淚,拉扯都拉扯不開。   桂娘今早出來時,就覺得眼皮子直跳,如今看到董家人來鬧,正應驗了厄運,一時間急切地拉著知晚的手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說完,她便想親自下樓去勸慰一下董家人,總不能讓兒子在眾人面前如此丟人啊。   可是知晚卻不讓她下去,而是寬慰道:「就怕沒人來鬧呢。姑母放心,他們們鬧得越兇,表哥才越安全。」   就像她跟陛下講的那個故事一樣,若是無人痛罵晏嬰奸佞,怎見晏子護主的忠心?   現在董家人顯然是受了人挑唆。他們打的主意便是營造出成天復恃才傲物,功高震主,目無君王的輿論,特意選在京城最繁華的街市口哭喊痛罵。   知晚雖然勸住了姑母,自己卻提著裙擺快步走了下了樓,桂娘不放心,也跟在她的後面。   在侍衛開道之下來到了街邊。   成天復正擰眉看著這群婦孺哭喊,眼看著董家的兩個兒子跳腳痛罵,毫無讓路之意,而路邊維持秩序的城中侍衛們也閒看熱鬧,毫無管顧之意。   他便準備揮手去教身後的兵卒去拉拽董家人起來,可是這樣一來,勢必有人要參奏他欺壓董家人。   但是陛下正在宮殿裡等,他們若在此耽擱,便是怠慢君王,不敬陛下。兩相權衡,成天復也是溼身不怕雨淋,隨他們參奏彈劾就是了。   可就在這時,他一眼掃到一個嬌俏的身影從人群中擠出來,衝著他連連擺手搖頭。   兩人在貢縣相處那麼久,有些默契簡直不必言語。   她一擺手,他便不再叫人,只目光炯炯,略顯貪婪地看著地看著她,都沒有顧得上看她身邊的親娘。   知晚衝著他甜甜一笑,轉身找到了街前正抱著雙手看熱鬧的京城侍衛官,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低聲說道:「陛下正等在在殿內朝見將軍,可董家人在此阻路,若是讓陛下久等,只怕因著上次我府上入了盜賊的事情,一併讓陛下生氣,疑心京城街市的治安每況愈下……府尹大人和諸位也要被陛下申斥。」   那些侍衛先前都得了言語知會,說是別讓他們管董家人,所以閒閒看著熱鬧。   可現在聽知晚說到羨園一夜死人的事情,又提到陛下在等將軍,頓時醍醐灌頂,額頭有些起汗。   這事關自己的利益,就沒法再抱著雙臂看熱鬧。   知晚趁機道:「我在路邊包下茶樓,不如大人帶著人先把董家的家眷攙扶入茶樓歇一歇,喝喝茶,等將軍們的隊伍過去,你們便可自去公幹了。」   那侍衛一聽,覺得這主意甚好,如此當街阻攔車馬,少不得要入官府一趟,可慈寧府那邊發話,他們又不能不給面子。不過將人請入茶樓喝茶,算不得抓人,正好兩邊解圍,也算保了自己的差事。   所以聽完了知晚指點後,都不用她塞銀子,連忙領著人過去,不由分手地架起董家人,往一旁的茶樓裡「勸」。   那董家人還在撒潑打滾,可架不住侍衛人多,就這麼被人一臉帶笑地「請」入了茶樓,關上了茶樓的門,不讓他們出來。   姑母看著知晚只跟人低聲說了幾句,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鬧事的董家人,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   慈寧王府這次包了臨街的一座酒樓的高樓雅間,王爺選了個好位置等著看戲,可萬萬沒想到這大戲的主角卻不是董家的老小。   他方才在樓上,將那柳知晚的四兩撥千斤看得是一清二楚。   雖然老早就知道這姑娘有些狡黠,王爺也不止一次地後悔,當初不該太過心急弄死了盛宣禾,跟盛家結下了恩仇。   可這一次,王爺的後悔之情再次排山倒海襲來——當初他實在是太大意了!就算是拼了父王震怒,也應該將盛家斬草除根!最起碼,絕不應該留下柳家的這個餘孽!   想著密探說著鹽水關那個神秘極了的藥娘娘,慈寧王不知為何,總能聯想到此時樓下那個跟成天復微笑揮手的貌美女子身上……   眼下無戲可看,慈寧王冷哼了一聲,轉身下樓,從后街朝著皇宮趕去。   觀禮了陳家軍的凱旋入京之後,知晚便跟著嫡母和姑母她們一起回了盛家。   祖母並沒有去,她現在上了年歲愈加憊懶,一天裡頭,有一半的時間在睡覺。可是聽說董家人在鬧,祖母一皺眉頭:「這等冤孽人家,竟然甩脫不得了?」   第117章   知晚一邊給祖母捶腿,一邊道:「今日去鬧的董家人裡並沒有董映珠,想來慈寧王府現在也急著跟董家做個切割了。只是董家還有最後一點價值,自然要物盡其用,可憐董家老小是被人擠兌出去做了先鋒。」   祖母閉著眼,低低嘆了一口氣:「慈寧王爺心裡有底,知道陛下容忍的底線在哪。他的母親身份卑微,只是個一朝被太子酒後蒙寵的宮女。她出身卑微,但為人忠純,當年陛下得了天花時,只他的母親守在身旁,陛下好了,可是病氣都過在了她的身上,撇下大皇子,就這麼走了。有段時間,陛下都將這個兒子給忘了。後來還是去道觀遊歷時,有個道士給陛下算了一卦,說是他有個甲午時生下的兒子,數正午火命,最是旺陛下。結果與慈寧王的生辰全對上了。從此這個被扔在行宮裡的大皇子才算是被接回來。」   知晚倒是第一次聽到慈寧王的這等久遠私事,她輕聲道:「所以陛下只是因為道士的一句話,才這般容忍他?」   祖母搖了搖頭:「這也是京城裡有些資歷的老人才知的事情,那段時間陛下諸事不順,被人說是有不滅的冤靈糾纏,不知怎麼的,便引到了大皇子早亡生母的身上了。而接回了大皇子後,諸事又都順了,倒像是大皇子的亡母得了慰藉一般。你也知道陛下信這些個,從此,對於這個冷落甚久的皇子倒是愈加看重了。」   知晚一時冷笑:「怪不得他的封號為『慈寧』,原來是要討得一份吉祥。」   秦老太君原本是能沉得住氣的,奈何天命不可違,她如今倒是怕自己熬不過那虎狼的王爺,等不到盛家復興的一日,今日倒是一股腦地跟知晚說了許多宮中秘史。   她又低低道:「最近總是夢見宣禾,老怪我不管顧他的冤屈,一直在跟我哭,說下面冷,沒個人陪他。我總想著撐著這一口氣,一定等到盛家重振,為兒子沉冤昭雪的那一日,可是現在我卻越覺得伸冤無望,倒想這就去下面陪陪他……」   知晚聽得心裡一酸,祖母的身子骨是在盛宣禾死後變得一年不如一年,獨子慘死,豈是三言兩語能說得開解的?   她知道祖母為何說出這麼喪氣的話來,除了身子不適之外,這是眼見這陛下不問是非袒護著長子,心裡也愈加心灰意冷。   知晚輕聲道:「祖母,你要撐著,心頭的那股子精氣神可不能滅。盛家的兒女都已經長大了大半,書雲如今也見了出息,香蘭還等著你送嫁,至於爹爹的冤屈……誰忘了,我都不能忘!我也是爹爹的女兒,伸冤報仇的事情,原也不該你這白髮人來操心。」   秦老太君聽了這話,苦笑著伸手摸著她的濃黑的秀髮,輕聲道:「伸冤報仇的事情,也輪不到你這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掛墜著。怎麼樣?東西都準備齊全了嗎?這一年來,我讓底下的嬤嬤們緊著好的買,已經給你攢了四箱子的頭面和衣料子,另外我若直接出錢出鋪子,就怕到時候蘭丫頭又要冒酸水。所以我讓秦家那邊出面,算做他們跟你的私交,給你出了鋪子和銀子。這是當初盛宣禾沒的時候,我怕傾巢之下無完卵,轉放在秦家的。原本是想著盛家若是被王爺給打壓散了,有個意外好歹,兒孫們也有個傍身之物。現如今正好讓他們轉給你,算作你的嫁妝。」   知晚聽了,連忙擺手:「那可使不得,盛家也不是什麼錢財滿貫的人家,書雲還沒成家,將來家裡兩個小的也有用錢之處。我又不缺錢,表哥也不會計較我家底薄厚,怎麼能要祖母你的傍身之物?」   祖母卻堅決搖了搖頭道:「你為盛家做的,就算將整個盛府頂給你都不為過!你不嫌東西少,就算是厚道孩子了,不必跟我推辭。天復那孩子不缺錢,稱得上是家財萬貫,可萬一將來你倆……你總得有些自己安身立足的本錢,這樣無論到時候,你的腰板子也能直直的。」   秦老太君倒不是咒怨小兩口的姻緣。只是她知道自己外孫子的性格,那是不聲不響心機深,心眼多的蓮蓬。   男人家在這世上,原本就比女子便利許多,將來萬一兩人感情不好,成天復絕不會是吃虧的那一個。   倒是知晚,身為孤女,身邊的舅舅和舅媽也不是能撐起事的。她老婆子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日了,便緊了自己所能,多給這孩子一些,免得將來她被成天復給欺負慘了。   知晚覺得祖母忌憚成天復變壞的樣子也是好笑,倒像她的外孫子是撿來的一樣。   她只無奈搖頭,低聲說道:「祖母,我又不是不賺錢,你放心,我就是成婚了,也不會像姑母那樣,全聽了夫君的哄弄。」   「不會像我什麼?」許是背後不能說人壞話,知晚這邊正跟祖母說些私密的,那邊桂娘正風風火火地入屋,正好轉進來,聽了個話頭末尾,便開口問。   祖母倒也沒避諱,說道:「我正跟柳丫頭講以後成婚要自己留些心眼,可不能丈夫說什麼,就信什麼。」   桂娘嗔看了母親一眼,又擰了一下知晚的臉蛋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拿我的這點子事兒說嘴。怎麼講起成婚的事情了?她說親了?」   祖母不想這時說破,惹得女兒跳腳,便說道:「女孩子家成親,不是說有就有了?」   桂娘卻嘆口氣,苦口婆心勸起了知晚:「我說你也甭挑剔了,只你找贅婿的一項,就是將自己往廟庵門口拱。你說哪個正經的人家願意將自己的兒子往女家送?你不出么蛾子的話,還真是說有就有,今日就能嫁出去!」   知晚聽得有些心虛,一時間眼睛不知該望向哪裡。   秦老太君不愛聽女兒這麼數落知晚,便打岔道:「怎麼樣?你去秦家問,可知道宮裡的情況?」   因為心懸著兒子在宮裡的情形,所以桂娘方才跑了趟秦家,指望著宮裡慶功宴的間歇,秦家人能往宮外透一透話。   現在看桂娘一臉喜色的回來,全然不見被董家人阻路時的焦慮沮喪,應該得了什麼好消息。   桂娘正等著母親這一問呢,歡喜得睫毛都要翻起了,又強忍雀躍道:「你們說陛下是何等的明君?今日朝堂上,一群臣子當著歸朝的眾將面前,要彈劾我兒,歷數的那些罪狀,一個比一個嚇人,竟連街市上那些說書的為我兒歌功頌德的事情,也要參奏一本。還有那董家當街喊冤的事情也被拿來說嘴,說是成天複目無法紀,不敬陛下。幸好督軍的兩位御史是公正之人,為我兒說話,歷數了董長弓的罪證。最後陛下明察秋毫,申斥那些臣子都是捨本逐末的昏聵之人。全忘了鹽水關告急時,京城府宅裡一個個在家裡打包家私,隨時準備逃難的倉皇。跟那個只知道爭權奪利的董長弓是一丘之貉!」   說到這,桂娘迫不及待地喝乾了知晚遞過來的茶水,繼續神採飛揚道:「叔公派回來的小廝也是拙嘴笨腮的,學不出陛下當時罵人的精彩。總之陛下一頓發火之後,再沒人敢彈劾我兒。陛下當著群臣之面就下了升遷令,我兒榮升戶部,官升二品,從右侍郎,另外賜撫威大將軍封號,食一品俸祿……說到這,我都糊塗了,這是怎麼個封號?」   祖母倒是聽懂,笑著道:「天復文武全才,陛下這是讓他兼祧文武二職。文從二品,武從一品,按照大西慣例,俸祿隨了一品的走。」   當初成天復收復鹽井,已經立下不世奇功,不過當時不得陛下的眼緣,又被踢回了貢縣,繼續窩著做七品知縣。現如今,倒是一股腦全都還了回來,還身兼二職,文武一起抓。   不過知晚聽得清楚,雖然食了一品俸祿,但是二品戶部刨糧挖錢的文官為實,那一品大將軍的封號雖威風凜凜,卻是虛的。   陛下不欲成天復手握兵權,只面子給足,卸了他的軍權罷了。   至於戶部……又滿是理不開的爛帳。   鹽水關戰役之後,國庫都空了底子,需得找個能生錢的侍郎窩在那裡想辦法下金蛋。   但不管怎麼樣,此番升遷令一下,也算是給文武百官指明了方向——陛下絲毫不計較成天復先斬後奏的事情,所以董長弓通敵賣國之罪,算是就此定調,若是懂眼色的,休要再提!   另外這喜事都是成雙成對而來,不一會,又有秦家跑腿的來報信,說是陛下在慶功宴開始前,還為成天復賜婚,聽小廝那聖旨過一會就要傳入盛府了,所以秦家人派人出來,讓盛家趕緊灑掃庭院,鋪好紅毯等著接旨。   桂娘聽到陛下親自給兒子賜婚,欣喜得雙手都微微發抖,可問小廝是宮裡的公主,還是哪位王侯的閨秀時,那個拙嘴的小廝就又卡殼了。   桂娘急急叫人灑掃庭院,一家老小都換了衣服,等著迎接聖旨。   看著姑母急切興奮的樣子,知晚覺得有些罪惡感,便想先給姑母透一透話。可是祖母一邊換衣服一邊吩咐她:「陛下賜婚,你怎麼未卜先知?此時說了,豈不讓她更疑心?就作什麼都不知道,等著接旨就是了!」   當全家換好了衣服,等在門前時,不多時果然見宮裡的馬車沿著胡同而來,陛下跟前的公公親自來傳旨。   據事後香蘭的回憶,她跪在姑母桂娘的旁邊時,偷眼看了看她。那表情就跟川中的神技「變臉」一般,從一臉喜色,到茫茫然,再到最後瞪著眼睛呆若木雞,就是瞬間的事情。   其實不光桂娘,當時所有人裡,除了祖母和知晚之外,全都聽得直愣愣的。   尤其是那句恩準成天復入贅柳家,成就天賜良緣,倒顯得入贅成了什麼天大的喜訊一般。   桂娘反應不過來,作為成天復的親娘,遲遲不能起身接旨。   最後還是柳知晚低頭叩謝,作為聖旨裡的新娘——成天復未來的妻子代為接旨的。   等柳知晚打賞了公公們,將他們恭送出府之後,盛家的門房裡算是徹底地炸開了。   桂娘圓瞪著眼睛,一直跟母親確認,這不是噩夢,是正經的真事兒。   待鬧明白,陛下真將兒子倒插門入了柳家之後,桂娘悲從中來,圓瞪眼睛指著知晚:「你……是不是你勾著你表哥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傻事?」說著便直衝過來,準備掐著知晚問話。   知晚手裡捧著的聖旨還沒放下,也不躲閃,只恭謹地捧在面前,用聖旨擋著桂娘的手。   那桂娘投鼠忌器,伸了幾次手後,都繞不開聖旨。她氣得一跺腳,乾脆坐回到廳裡的椅子上哭。   祖母倒是一臉從容鎮定道:「陛下送旨的上差剛走,就聽你哭號不止,你這是怕府裡口舌不多,準備傳出不敬聖上的傳言?」   香蘭因為先前董映珠的事情,真怕府上招災,連累了她的姻緣,於是趕緊過去拿巾帕捂姑母的嘴。   桂娘被捂得差點喘不過氣兒,氣得一推搡香蘭,憤憤道:「陛下前腳剛給天復升官,後腳就拿這文武兼職的愛卿給入贅了,我兒的臉面何在?這……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香蘭也被這一連串的意外噎得發撐,想到表哥高升,食著一品俸祿,而嫁不出去的知晚就此成了戶部侍郎夫人兼大將軍之妻,真是讓人酸泉噴湧,牙都酸倒了!   不過她想起知晚前些日子繡紅帕子的事情,便撇嘴道:「定然是姐姐恨嫁,跟陛下訴苦,讓陛下給她賜個良緣,正好表哥趕上了,像他這樣品學才貌俱佳的,可真是千金難求的良緣啊……」   桂娘正是心火怒燒的光景,聽了這話,頓時受不住了,一拍桌子,指著知晚問:「可真是你在陛下面前求了你表哥?你……你這不是害人呢嗎?」   就在知晚垂眸靜聽之時,門外卻有低沉的聲音傳來:「不幹她的事!是我在出徵之前與陛下苦求,立下了軍令狀,若是我凱旋得勝,陛下便為我與知晚賜婚。」   說話間,依舊穿著戰袍的成天復大步流星地入了大廳——本該參加慶功宴的他竟然提前回來了。   桂娘一下子蹦了起來,急切地直跺腳:「什麼?你求的?你是瘋了?不知她要的是贅婿?難道也不知這倒插門是什麼意思?」   成天復安撫摁了下母親的肩膀,然後讓青硯幫他卸下鎧甲後,再給祖母和母親請安。   待得坐定後,他才不急不緩道:「母親不是一直催我成親嗎?更何況是陛下賜婚,自當欣喜接受,我預備著下月初成婚,母親看趕不趕?」   桂娘一看兒子這氣定神閒拿著皇帝壓人的氣勢,心裡別提多生氣了。   她也知道聖旨已下,違抗不得,可兒子不跟自己商量,就把自己弄成了贅婿,這讓她以後如何出去見人?   她和離之後,拉扯一雙兒女容易嗎?原以為兒子能給她光宗耀祖,沒想到最後竟然丟了這麼大的臉……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替著兒子擔驚受怕,現在兒子卻連終身大事都瞞著自己,一時委屈勁兒泛了上來,桂娘哽咽了一聲,自己捂著嘴,又哭了起來。   得晴生產後,因為女兒小,還未斷奶,又不好抱著娃娃來回走動,便一直在家帶孩子,等夫君回家,今日也沒來盛家,桂娘這架勢看上去便要哭個沒完。   知晚要過去勸姑母,卻被成天復攔著,他走過去扶起母親,攙著她迴轉後院。   等回了屋子,桂娘也不必忍著,恨恨地舉著拳頭就打兒子,結果成天復悶哼一聲,肩頭的布料子上竟然滲出了血。   桂娘唬了一跳,趕緊止住了哭,緊聲問:「你受傷了?」   成天復渾不在意道:「曾經中了一箭,已經快要好了,沒事兒。」   桂娘這時也才想起,兒子才從戰場歸來,想想兒子這段時間過的都是什麼苦日子,這時候鬧,的確有些不適時宜。   可她心裡又有氣,叫丫鬟去取藥箱之後,便磨牙道:「為了上杆子跟人家倒插門,你倒是蠻能拼命!」   成天復聽了這話,卻舒心地笑了,看上去還挺得意的!   看得桂娘牙根都痒痒:「得意個什麼勁?你當這是什麼好事?是!知晚她現在是有門面,有排場,她若嫁過來,我……我也認了。可你入贅過去算是怎麼個事情?你還要不要臉面,做不做官了?」   成天復坦然道:「不是才升了官階,食了一品俸祿了嗎?若是再往上升升,就要大逆不道了。再說什麼嫁不嫁的,天子賜婚,哪個及得上這樣光耀的臉面?」   桂娘知道自己說不過兒子,只急著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兒子將來可就不姓成了!要跟著娘親姓柳的!」   成天復脫了衣服,讓丫鬟用藥酒清洗裂開的傷口,淡然道:「我原也不想姓成,還曾想隨了盛姓,後來是母親您說這般太荒誕,就此作罷。成家也不是什麼世家門第,姓氏更沒有什麼顯赫之處,父親府裡的小妾不給他生了庶子了嗎?您又何必替他家的香火操心?」   桂娘被堵得沒話,只結巴道:「可外人哪裡知道你無所謂的心思,他們會覺得……」   「會覺得我命好,能娶到知晚這般賢惠的妻子。別人說她說得不堪,難道母親您不知她是個什麼樣的?再說您若不喜歡她,日後也不必日日跟她相處,您也說了,我入贅去了羨園,應該也就月初十五能回來看看您,您也落得清靜。」   聽他這麼一說,桂娘又是悲從中來,覺得自己命怎麼這麼苦?別人兒子成婚,都是從此院子裡頭有了可以指使的兒媳婦。   可她倒好,以後需得天天數著黃曆牌子,等著初一十五的兒子才能回門!   這……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她還想哭,可是方才哭得猛了些,現在有些頂不上氣兒。   成天復看母親哭得也差不多了,這才寬慰母親道:「陛下的旨意已下,婚事退卻不得。我以後也是要吃柳家飯的,母親你若是人前不待見知晚,她回去後若是給我穿小鞋,給臉色,我的日子豈不是難過?」   桂娘這次可沒上當,狠狠推了兒子的頭:「甭在那裝小媳婦的委屈!她還能給你臉子看?能跟你成婚,是她修來的八輩子福氣!我要是她,樂得都能躥蹦到天上去!上哪找你這樣堂堂一品的將軍夫君去裝點孤女門面的?」   成天復看母親已經緩過了勁兒,自不再說什麼,換了衣服便又迴轉廳堂去了。   可是當了前廳時,卻不見知晚。   聽說是她不想打擾盛家闔府團聚,自己先走了。桂娘瞪著眼睛道:「她怎麼不打招呼就走了?陛下的聖旨下來,她是要端起架子來了?」   香蘭到現在都沒緩過勁兒來——被傳命硬,乏人問津的異姓姐姐居然有這麼好的姻緣。   這讓八字沒有一撇的香蘭如何耐受?   她只悶坐在椅子上,不無酸意道:「我看是回家偷著樂去了!表哥的家私這麼豐厚,換成是我,我也得找個地方盤算一下,表哥這樣的富戶進府,能增添多少家私……」   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成表哥如飛刀一般的眼神飛射了過來,看著人心裡有些生怯。   表哥這次去戰場也不知又殺了多少人,香蘭想著他都敢殺慈寧王的親家,頓時將嘴閉得嚴嚴實實的。   再說知晚,在桂娘被攙扶進內院時,便跟祖母告辭回去了。   雖然桂娘的反應在意料之中,說不難過那也是假的,不過更多的是尷尬。畢竟她老早就知情,卻一直瞞著姑母,害得她毫無防備,如此傷心。   所以她想了想,覺得自己不在,家裡人也能盡情說些話,緩釋下震撼的心情。而且自己若在場,惹得姑母桂娘不高興,倒攪散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的快樂。   看到了表哥,知道他無事,知晚也就心安了,所以便趕著回去——繼續縫她的被面子。   這一縫就很上癮,一直縫補到了快黃昏時,連晚飯都不想吃。   快入夜的時候,她的窗欞又被石子敲打,這熟悉的套路一猜便知是誰。   第118章   她連忙將被面和針線笸籮一股腦塞入了床上的帷幔裡,然後才喊道:「稍等一下,我一會便出去!」   說完,知晚想換身衣服,將已經放下的長髮綰上,還得再補些胭脂……   可剛將腳兒伸入繡鞋裡,房門已經被人從外面推開,成天復身著淡煙色的長袍,頭頂玉冠,拎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知晚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亂的長髮,有些懊惱地看著他道:「你怎麼進來了?走,屋裡發悶,咱們出去說話。」   說著便塔拉著鞋子,要推他出去。   成天復下午回盛家,乃是從慶功宴半途出來的。   他在宮裡不過略略喝了幾杯,應酬一番後,便藉口肩傷提前出來了。   他舍了慶功宴不去,就是想抱抱自己的御賜小新娘,可惜得先回盛家滅火,一直耽擱到現在。   此時,只有他們二人,所以他撂下食盒子,便一把抱起了知晚,將她往床上扔。   就算知晚急著喊「放我下來」,他也笑著不肯停,結果就在嬉鬧間,帷幔被扯落,滿床的大紅喜被子甚是扎眼。   成天復看著那繡了一半的喜被子,這才只知道小丫頭片子在欲蓋彌彰個什麼!   他乾脆抱著她滾落到了紅錦被上,忍不知狠狠親了她一口道:「怎麼?怕我知道你恨嫁了?」   知晚雖然被人拆穿了,可也忍不住笑,伸出手臂摟著他的脖頸低低道:「不是你說我空手套白狼?如今你入了戶部,又被食了將軍的俸祿,我總得親手縫床被子才能表一表誠心吧?」   此時她衣領鬆散,一頭秀髮如雲散在了大紅色的被面上,顯得肌膚賽雪,紅唇映齒,直叫人心神蕩漾,更讓久餓之人難忍。   知晚起初只是跟他擁吻一處,可是發現他今次特別用力急切之後,趁著翻身的功夫就將他推下了床,紅著臉兒問:「你要幹嘛?」   成天復也算是被表妹踢下床踢出了經驗,這次一扭身立在了床下,然後笑著過去攔住她的腰道:「有些事兒能做不能說,不然我怕你的耳朵羞臊掉了……」   說完,他便在知晚的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只見原來雪做的玉姑娘,一下子騰得上了臉兒,粉紅得如上色的桃兒一般。   「都在軍中學了什麼!還真鑽了紅帳子?」   成天復親吻著她的臉頰,言語含糊道:「除了你的帳子,我誰的也不鑽!」   紅浪翻滾,綢紋蕩漾,胡鬧了一陣子,知晚終於拿被子死死捂住了他的頭。   「陛下賜婚,倒是賜得你無法無天!是想今日就花燭紅夜了?宮裡正開著慶功宴,你到這胡混個什麼?」   其實知晚說這話時,也略帶遺憾。聽表哥說得那些,雖然讓人羞臊,可也有些心痒痒。   可方才凝煙問她吃不吃東西,她隨口說了要喝蓮子藕粉,一會凝煙就應該從廚房回來了,若是趴在門邊聽到動靜,回到盛家一不小心再傳出去,那她可沒發抬頭了。   所以被子裡的男人,就算腰細肩寬,肌肉緊實,也得緩一緩,忍痛先將他攆回家再說。   成天復見她不願意,倒也停了,只是無奈地在被子裡深深呼了一口氣。   他原本來時,是單純想給她送些吃的。   可是誰想到在她床上看著大紅的喜被,再加上她身上馨香的氣息,一下子便衝得理智全無,只想早早與她耳鬢廝磨了。   所以他調整了呼吸之後,揭開被子露出臉道:「陛下身有不適,慶功宴祝酒之後便回去歇息了,太子代為主持。我想著聖旨應該送回去了,所以跟諸位將軍同僚敬酒一圈後,便先回來看看。」   當時陛下賜婚時,除了知道內情的人,殿上的臣子們都是面面相覷,有些摸不透聖意,將成天復塞給一個孤女,這是恩賜,還是懲罰?   成天復跟太子告假,要先回去的時候,別人以為成天復這是不滿聖意,忿忿而去呢。   不過知晚知道他為什麼特意趕回來,應該是怕他母親反應過度,又怕她打了退堂鼓,這才急急趕回來滅火吧。   成天復看著她一臉似笑非笑,便坐起來抱著她道:「走得那麼匆匆,都沒有在府裡留下吃團圓飯。我母親親手做了你最愛吃的粉蒸肉和蟹黃卷,要不要嘗一嘗?」   桂娘在成家待了那麼些年,倒是為了迎合夫君學做了些菜品,現在也只在年節裡偶爾展示一下。   知晚的確愛吃她做的粉蒸肉和蟹黃卷,不過蟹黃卷做起來頗為費事,,而且成天復也不怎麼偏愛這兩道菜。   她走的時候,盛家已經吩咐廚房做飯了,姑母親自做這個……該不會是特意做給她吃的吧   成天復將食盒子打開,取出了幾樣小菜道:「母親哭了一會便醒腔了,覺得我以後要在你的屋簷下過日子,可她方才卻一不小心給你臉子看了,所以連忙亡羊補牢,親手做些菜餚來討好討好你,免得將來你這個戶主給我小鞋穿。」   知晚的確餓了,她從盛家回來後就沒吃東西。現在看著用心擺盤的菜餚,卻有些失笑:「姑母也真是的,我是在她跟前長大的,怎麼會生她的氣?倒是你我不是什麼好貨,一直瞞著她。今日看她哭得那麼傷心,我內疚得不行,怎麼好意思在那待著蹭飯吃?」   說完她咬了一口蟹黃卷,薄薄的糯米皮包裹著鹹甜起沙的蟹黃,真的鮮美極了!   她一邊吃一邊小聲嘟囔:「怎麼婚期定在了下月初?我一床被子都沒有繡完呢,若是勻些功夫,我也好準備準備。」   成天復一邊給她倒茶,一邊斜眼瞪她:「若依著我,便今晚立刻成親,免了再被人踹下床!」   知晚看著他臭臉的樣子便想笑,夾起一個小籠包,使勁塞入他的嘴裡,然後道:「什麼入贅不入贅的,說得倒跌了你的身份。現如今,你也算朝廷大員,總不好像以前一般行事全沒個章法。我柳家無後,日後有了孩子,只要讓一個隨了柳姓,綿延了香火便成了。」   想當初她外祖母也是獨女,外祖父心疼她,要將小叔改姓夏,可是外祖母都攔著不讓,最後只是挑選了最小的女兒,改了夏姓。   這不過是想著怕兒子以後出府,問及姓氏的時候,會以為他父親是入贅的。   若是與別人成婚,知晚覺得自己可能條條框框都會按著入贅的章法來。可是跟表哥,她真的不太在意這些世俗的條框了。   也許是表哥能給她一份別人給不了的心安,而她抵死也不願他成為別人的笑柄。   不過成天復卻毫不在意地吃著小菜:「陛下親自下的旨意,既然入贅,豈容你更改?婚禮的事情,我自會讓人安排,你只需用心縫你這床被面子就好了,若是繡不出來,就交給繡娘弄,熬紅了眼兒,成禮那日可不好看!」   說話間,知晚看到了他肩頭的血跡。原來方才嬉鬧的時候,成天復又不小心扯裂了傷口。   知晚連忙放下筷子,替他撩開衣服一看,那傷口甚深,處置得過不了知晚這樣瘍醫高手的之眼。   她急忙轉身拿藥箱,有些急切地問「這……你何時受的傷?」   成天復倒不在意,他雖為統帥,可是戰場上哪有什麼萬無一失的事情?   他對知晚道:「當初我清繳了三清門的貨物,許是底下的人走漏了風聲,那囤積彈藥的貨倉遭人偷襲,要引爆了庫房裡的彈藥。我正好去那巡視,打鬥中被人偷襲,身中了一箭。」   知晚小心翼翼地給他處理傷口,一看果然只是微微裂開,便用了自己的獨門止血的藥粉,輕聲道:「慈寧王現在急著撇清跟董長弓的關係。陛下在審那董長弓的案子時也不欲深挖……難道慈寧王這樁事,又這般水過無痕地過去了?」   成天復輕輕拍了她的手一下,道:「佛曰報應不爽,只是時機未到而已,只是他還沒有碰觸陛下不能忍的底線……你覺得陛下又能容忍他到幾時?」   說這話時,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各自想著事情。   知晚想著祖母跟她提起宮裡的往事,沉默地替成天復包裹著傷口,而成天復則順勢靠在知晚的身上,又說起了分別後的種種。   算起來,她與他一直聚少離多,可是就算當年他參軍,二人也從來沒有斷過書信,只是知晚當年認真給表哥寫信,注意著自己的筆體和文採會不會被表哥挑刺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她將來會與他結為夫妻。   待弄好了繃帶,凝煙也到了門邊,正敲門要送蓮子藕粉羹。   她催促著成天復趕緊回去休息,最起碼,不能夜不歸宿,叫姑母心裡嘀咕他倆,另外也得好好休息,在成婚前將傷養好。   二人卿卿我我了一陣後,知晚總算是將撫威大將軍給推了出去。   凝煙果然舉著託盤,在門口愣愣看著夜闖羨園的成天復。   苦命丫頭想的卻並非小姐德行有虧的事情,而是欲哭無淚地覺得羨園並非鐵桶,她要不要也學些防身的本事,免得下次再有夜賊闖入,她無保命的神技。   知晚一直將他送到內院門口,看著他大步流星消失在角門盡頭,她突然也覺得下月初成婚,是有些太晚了……   陛下的聖旨下達,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也許是聽聞羨園將有猛將入住,這沙場兇神的戾氣足可驅趕園子裡之前的冤魂,所以消停了許久的羨園一下子又熱鬧起來,這幾日裡訪客不斷。   京城宅門裡的女人們都為新封的撫威將軍將要入贅到絕戶頭柳家的事情給震炸開了!   成天復將軍為國立下如此赫赫戰功,陛下對他的嘉獎也不薄,為何偏偏在婚姻大事上如此懲罰他?   天威難測,這風究竟要往哪裡吹?   於是乎,柳知晚這裡成了探聽陛下聖意的好去處,畢竟人人都知陛下疼愛這個義女,甚至成婚的擺設物件都是從了公主的制式,從內府特供而來。   知晚那一床的被子是徹底繡不成了,只能接待一批批來客。   只不過羨園東側有新動土的工事,準備新房,還有成天復的書齋也需得改建,所以院子裡的土木工程不斷。   知晚覺得園子太鬧,也不堪三兩成群日日接待,乾脆接了別人的請帖,外出交際,盡心解了眾人的好奇,一併了事。   正逢剛入冬,宴會的名目就是圍爐賞雪。眾人又去了城外的馮巖酒莊賞雪玩樂。   知晚在葉城停滯的酒莊,最近也撿拾了起來,待開春的時候,就能開張迎客了。這第一批客人的名單也定下來了。   依著她未來撫威將軍,戶部右侍郎夫人的身份,一時間也是至交遍天下了。   就連幾個月前,跟著董映珠一起編排她命硬的夫人們,如今也是一臉歡喜地看著知晚,說她的面相一看就是天生的富貴,享大福之人。   知晚對著這些前倨後恭之輩,也是不卑不亢,前事不提,走一走場面罷了。   畢竟京城裡的天地就這麼大,她也不再是獨自立府的姑娘了,為了成天復,也要跟這些各種顏色的人打打交道。   眾位夫人恭喜縣主大喜將至,年齡相仿的姑娘們也早早送上繡品一類的賀禮,然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套問成將軍對於入贅是何態度云云。   知晚落落大方地回道:「我跟表哥也算青梅竹馬。他見我嫁不出去,替我發愁,加上他與成家……哎,諸位也都知道,是不怎麼往來的,許是賭氣,便跑到陛下那裡發願,要解救我這老姑娘,入贅柳家。如此一來,倒叫諸位見笑了。我從小便敬畏我表哥。他如小爹般管教著我們這些妹妹們。所以說,什麼入贅不入贅的,我哪裡敢當他的家啊!」   聽了這話,今日做東的偌陽公主心有餘悸道:「說他像爹都是輕的,簡直跟個索命閻羅一般……他臉皮也夠厚的,都不問你同不同意就跟父王求你!知晚,你若不願意,不妨跟我到父皇面前求求,他這麼疼愛你,若是你不肯,一定會收回成命!」   這樣大大咧咧的話,也就是這位年紀還小的公主敢這麼直愣愣出口,聽得周圍的夫人小姐們不知如何接話。   當初練習騎射時,成天復算是徹底得罪了這位天之驕女。想著被他訓後的噩夢連連,公主現在想想都忍不住溼了眼眶。   在偌陽看來,像成老四那樣冷血之徒都不配成婚,許了什麼姑娘都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   更何況像知晚這樣容貌氣質一流的姑娘?真真切切地可惜了!   知晚笑著搖頭:「陛下賜婚,便是金玉佳緣,怎麼好再勞煩陛下,臣女先自謝過公主的好意了。」   而其他夫人則是言不由衷地微笑附和。   有幾個愛嚼舌的,雖然方才在知晚面前極盡能事地拍馬捧屁,可待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桌子邊,便輕笑著道:「這位盧醫縣主當真是好手段,難怪當初看不上我們府裡庶子,原來心氣兒高著呢!你說她當初頂了盛小姐的名兒,連世子爺都看不上,求著盛家老太太退了婚,結果悶聲不響地將人家盛家老太太的外孫給扣入自己的府裡去了。」   宮裡謹妃的小嫂子朱氏也在這長舌桌上,她聽了有人起頭,不由得冷哼。   這朱氏為人嚴苛,京城裡出名的厲害茬子,她是朱家的填房繼室,對待病逝了的先夫人留下的兒女甚是刻薄。   對待兒媳婦更是動輒打罵,如此歪氣家風,外人都有些耳聞。   如此一來,自己的親兒子一直不得婚配,她又不願意湊合,也是挑挑揀揀。   當初有意柳知晚,覺得她身家厚,又無血緣娘家撐腰,將來嫁進來也就隨意拿捏了。   可誰想她的姑子謹妃出面,卻被人婉言謝絕。朱氏知道這一節,所以一直對柳知晚耿耿於懷。   聽人在那閒話,朱氏也跟著添油加醋,低聲道:「盛家老太太糊塗,當初是招了什麼東西入府?你們不知道吧,世子寵愛的那個側妃也是照著她的模樣找的。」   慈寧王妃今日也來參加這賞雪之筵,不過她今日帶在身邊的卻不是兒媳董映珠。   自從陛下給董家定調之後,陸陸續續又翻出了許多錯處,董家滿門抄家,子女發配流放。   董映珠因為嫁入了慈寧王府,雖然免了流放之苦,可王府少不得要跟董家割袍斷義。   所以最近不見董映珠出府,跟在王妃身邊的,乃是世子新納的側妃——戶部尚書富大人的二女富雨兒。   她雖然入府較晚,但是因為生性嬌柔,據說很得世子的喜歡,現在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原本世子爺喜愛哪個妻妾都是他宅子裡的私事。   只是今日大家都圍坐在幾張小桌邊,有時候無意中冷眼旁看時,就會發現這富側妃在氣質和身量上很有幾分像盧醫縣主。尤其是下巴和鼻子,真是像極了。   一時間,夫人們的眼神就變得愈加微妙了。   知晚此時在另一張桌子上吃酒,也看到了那位董家的側妃。   知晚聽曹玉珊提起過,董映珠的日子不長了,據說王府裡已經在傳董映珠體弱生病了,又如此久不見人,要是哪天突然病死了也不稀奇。   若是世子妃不在,這位富側妃很有可能母憑子貴,就此扶正。   不過知晚想的卻不是別人府宅裡的是非。戶部的富尚書也算是成天復的頂頭上司,所以知晚自然便多留意了些。   慈寧王爺可真算得一手好棋。自從太子解毒,身子變得安泰之後,慈寧王爺雖然蟄伏下來,可一直在招兵買馬。   這兵權和錢權都是狠抓在手。   兵權這方面,原本指望著迎州叛亂東山再起。可惜臨門一腳,功虧一簣。   錢糧這方面除了貢縣的鹽井之外,更是要深耕戶部。如今慈寧王世子也是順著納娶的側妃這根線入職了戶部。   這麼看來,成天復在戶部的日子不大好熬啊。   如今董長弓通敵事敗,慈寧王府再次元氣大傷。既然抓不到兵權,自然要狠狠地握住錢權。   只可惜順和帝啟用董長弓那是迫於無奈,飲鴆止渴,須得用他來保住鹽水關。   可是戶部乃國之錢倉,陛下就算再怎麼慈父愛子,也不想養幾隻碩鼠在糧倉裡,自然要放只厲害的貓兒守著錢庫。   想到這,知晚默默地喝著雕花酒,心裡也微微有些火灼之感。陛下還真是拿了她表哥當成頂罵的,教訓大兒子收斂的髒活,全讓表哥做了。   就在這時,香蘭走了過來,坐下之後上下打量著知晚道:「你還真能坐得住!知不知道那邊全都拿你跟世子爺的側妃放到一起品頭論足呢。」   方才香蘭路過了,正好聽見朱氏跟人嚼舌根,聽得她都覺得臉上掛不住,可又不敢得罪謹妃的嫂子,於是便過來跟知晚學舌。   曹玉珊聽了,倒是伸脖子看了看那位富側妃,搖著頭道:「哪裡像了?不過都是秀氣的鼻子,下巴略微像些罷了,可沒有知晚長得好看。朱氏那破落戶可真不要臉,居然如此牽強附會,往人的身上潑髒水!」   「就是!誰不知道她當年刻薄死了自己大兒子的嫡妻,害得她大兒子到現在還沒有續弦,當初還不要臉地想把我姐姐娶做填房?我看她家的兒孫,都難娶妻!」一旁翰林學士尚大人的千金也附和道。   知晚聽了,卻無所謂地一笑。   自從成天復要入贅柳家的傳聞散開了之後,據說他那些知道內情的同窗好友都拿這些事情來取笑他,問他又不是娶不到大家女子,何至於這般委屈自己,去跟陛下相求入贅?   若是個好面子,注重別人看法的,只怕早就承受不住了。可是表哥卻面不改色,任人如何嘲諷都是只冷冷一句:「吾家晚晚風姿華美,俗粉庸脂連萬分之一都不及之。爾等不必妒忌冒酸話。」   那眼神和語氣,氣人得很!   所以知晚現如今,也學了成表哥的氣韻,不怎麼在意別人的嘲諷。   她當初回拒了那麼多的子弟,現如今來幾個說風涼話的,再正常不過了。若是為了面子,而一個個地找她們打嘴仗,才是無趣。   至於世子爺愛找什麼樣的,鼻子下巴又是怎麼樣,自是他的私事,又與她何幹?   第119章   就在說話的功夫,湖面上的積雪已經清掃乾淨,僕役們來問賞雪的小姐們可有想下去冰嬉的?   這是許多年輕公子與小姐們最愛的消遣,甚至有些個還會什麼「雙飛燕」、「馬上蹬」一類的花樣子。   若是雙人嬉戲,那就更好看了。不過大都是要好的公子與公子,或者小姐之間配對玩耍,絕少有男女登對冰嬉的。   這賞雪時,酒莊子大小廳堂都有酒局,隔壁酒廳裡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公子耐不住性子,開始下場嬉戲,熱一熱場子,紛紛換上了特製的木板刀刃的鞋子,上場滑動起來。   大西王朝,王都靠北,冰嬉盛行,小子們也都會些拿手的絕活,有些會耍的,在腰間紮上纓絡,迎風滑動時,更顯風流。   知晚懶得聽那些酒桌上暗藏玄機的話語,便拉著曹玉珊立在坊上,看著小兒女們嬉戲。   而偌陽公主是個愛玩的,早耐不住性子,也下場了。她冰嬉的本事還是跟知晚學的呢,滑動兩圈之後,便揮手讓知晚也下場。   不過知晚覺得自己下月就要嫁人了,自該穩重些,所以只說喝酒喝得頭暈,笑著讓公主盡興。   可就在這時,酒莊子外又來了幾趟馬車,一群人一路歡笑著走了進來。   花亭裡的女眷們先前只聽了車馬喧囂的聲音,不多時,不遠處的迴廊上走來一群貂絨錦服的華貴公子們,為首的正是成天復。   原來他今日在府裡宴請好友賓朋,看雪停了,便也乘興前來賞雪。   那些關於去女家吃軟飯的話,大都是背後說得起勁,可真看到了撫威將軍時,那些暗諷的話,頓時倒噎回了喉嚨裡。   歲月的磨礪,往往會讓男子的氣勢更盛,成家四郎便是如此。   那行走間筆直挺拔的腰杆,眼神裡蘊藏的銳氣,還有從小到大俊美非凡的容貌,都讓人看著如此翩翩俊朗男兒時,忍不住屏息凝神一會。   若說前些年,還有人對他京城第一美男稱號有些異議。現如今,當身旁的一眾公子們都淪為成四郎的綠葉之後,想來再無異議了。   眾位夫人小姐們也都有好久沒見到成天復了。   結果方才她們嘴裡暗暗恥笑,撿了世子爺剩菜的男子走來時,那方才嘲諷時的得意全都化成了羨慕不甘——這麼俊帥非凡的男子,竟然要入贅?   柳知晚上輩子時修來了什麼福分?竟然有如此良緣?   成天復的眼裡向來沒有別的女人,他順著長廊走時,便發現知晚正在看冰嬉。以為她想玩。所以讓青硯回馬車去拿冰鞋,然後走到知晚近前道:「要不要跟我劃上幾圈?」   知晚以前在葉城時,倒是經常跟書雲他們去冰封的河面上玩,可從來沒有跟成天復一起玩過。   所以成天復這麼問時,她忍不住看著他的臉兒道:「在府裡飲多了我們又不是小兒,怎麼好在人前……」   可是成天復卻不由分說,拉起她道:「城裡哪有這麼大的冰面?冰嬉不就是戲給人看的?耄耋老者也可作冰上舞,你的年歲也不大,裝什麼老成?」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冰面上,等他蹲下,替她綁好了鞋子的皮綁帶,成天復問她:「你會嗎?要不要我教你?」   知晚覺得他在小瞧人,便掙脫了他的手,穿著短襖長裙,在冰上來了個優美的嫦娥望月,劃上一圈,飛揚的輕紗裙擺飄起,若遊龍飛仙。   然後她挑釁問道:「我可從沒見你冰嬉過,要不要拜我為師?」   成天復許是真的喝酒了的緣故,整個人較比平時看上去張狂了許多。被她挑釁之後露齒一笑,突然施展旱龍拔地,在原地小轉一下後,翻了個跟頭,復又利落地落到了冰面之上。   很顯然,表哥年少時學業有成,但也沒有耽誤了玩耍。   此時坊上傳來悠揚的古琴之聲。成天復拉著知晚的手,翩然作了冰上二人嬉。   那種說不出的默契,只劃了幾個回合,便配合得天衣無縫。就連知晚都要疑心自己以前跟表哥常玩了。   如此俊男美女成雙,牽著手在冰上,若輕身雙燕,行雲流水般,忽遠忽近而過,其他的冰嬉之人連聲叫好,一時間震蕩得枝頭的雪花都震落了下來。   那二人相視而笑的表情,一看便是兩情相悅甚久,你儂我儂之時。   陪著母親而來的金廉元,正跟其他陪同女眷前來的公子在另一處廳堂飲酒。此時他也站在長廊上,無限悵惘地看著那登對的男女。   他不得不承認,有時錯過了便是錯過了。雖然有時在想,若是當初皇爺爺指婚的就是知晚,而不是那個盛香橋,又或者他當初對假扮盛香橋的她好些,會不會她就不退婚了?   一時間,心緒起伏,可最後都化作了一聲無奈的感慨,雖然滿心的不願承認,可是成天復的確比他強上太多了。   如今,他幫父王做事,漸漸也知道了父王的種種膽大妄為,心裡也愈加發冷。可是就像父親所言,他已不年少,不再是與人結交全憑性情,肆無忌憚飲酒達旦的光景了。   想著自己身為皇孫卻毫無建樹,就像父親所言,一旦父親不在,他如何能支撐起府門?   也該收一收心思了……可是他如今看到昔日好友時,已經變得無話,見面時勉強維持幾分客套而已。   有時候,真是懷念起了自己年少無知,放浪形骸時的無憂。那時候他與成天復還要好,整日最大的煩惱就是如何周旋在眾位紅顏之間……   就在這時,他的母親出聲喚他:「元兒,你的側妃大著肚子,不去陪她,在這裡吹什麼冷風?」   金廉元又默默看了看冰面上那翩然暢滑的一對玉人,尤其是那個體態輕盈,若冰上仙子的女子。   回頭便看見自己的側妃富雨兒一臉恭順地朝著自己走來。   還是錯過了,就算找個容貌相近的,也不是她那等子古靈精怪的性情,更不會有她那種說不出的莫名吸引力。   在爭奪女人戰役裡,他被成天復打敗得一蹶不起,不過在仕途壯志上,他不想再像以前那般渾噩過日子了。   男兒當宏志,總有一天,他會讓知晚明白,她當初不選他,是多麼的眼瞎!   想到這,他轉身便往外走,富雨兒倒是習慣了世子爺忽冷忽熱的脾氣,只低眉順眼地跟著他走了出去。   畢竟這世上夫妻,大都不過圖個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若做不到讓夫君恭謹著自己,那麼便圖個嫁漢保暖就好。像那冰面上並肩而行,眉眼傳情的,又能維持個幾年的新鮮?   成天復人前對待自己的御賜未婚妻一副愛寵備至的模樣,倒是打消了不少暗笑著等看他熱鬧的流言蜚語。   雖然婚期略趕了些,但是這成親的男方是不差錢的,所以缺少的時間也用如海的錢銀給找平了。   不過一般男兒入贅,都是悄無聲息,上門的女婿背著包裹入門了,到時候成禮時也是關起門,拜天地認祖宗就是了。   可是成將軍怎麼可能這麼悄無聲息地將自己「嫁了」?   從成禮的頭一天早上開始,盛府緊挨著的將軍府前車馬拉滿了一條街。這一個月來整置的物件開始往車裡裝。   他鋪子下的掌柜們這一個月來都在忙著「攢嫁妝」,用來鋪屋的氈褥、香席、瓷器,綢緞,整套的花梨木家具等等,就足足裝了二十多車。   若說這些都是尋常富戶所有,不足為奇的話,那麼連成長蛇陣的金銀珠寶箱子就讓人有些瞠目結舌了。   最近這一個月來,京城周遭的銀鋪子都通兌不出大額的金票銀票。   掌柜們都說是撫威將軍府通兌的銀票金票太多,錢莊子上也都一時周轉不開,若有客人想兌錢,就得等下個月再兌換了。   今日人們才知道,這並非搪塞之言,造成京城附近金銀之荒的源頭竟然是成將軍要打包「嫁妝」!   按照習俗,這金銀箱子都是不加蓋子的,一箱箱的碼放整齊,箱外繫著紅綢用木槓抬著前行。   成婚那日,有好事者守在人山人海的道邊,不敢眨眼地細細數著,若只算金銀,那麼整整有五十多箱。   而珍珠寶石,瑪瑙玉器首飾的箱子大大小小的讓人都數不過來,在冬日燦爛陽光下,透著珠光寶氣,看得眼花繚亂。   還有裝著成冊地契、店契的箱子又是足足五大箱子。   這等富可敵國的派頭,一時讓人想起當年成家先祖扶持大西開朝皇帝時的財大氣粗。   成家放在以前,那可不是尋常的商賈!雖然現在本尊的成家有些破落了。可是這分出去的一支,倒是經營多年,將家產發揚光大,尤勝先祖當年啊!   這不加水分的「十裡紅妝」長隊蜿蜒,也讓那些造謠編排成天復被迫入贅的種種荒誕說辭煙消雲散。   這等身家,看得人羨慕得順著眼睛淌血。更何況那坐在馬背上一臉春風得意的新郎官又是前途一片大好的俊帥將軍。   就算是被皇帝逼迫入贅,若是不願意,也絕不會這般傾盡所有,如此隆重的成婚。   看得每個姑娘都是恨嫁遲遲,恨不得自己是那馬背上男人的新娘子。   一時間,街邊看著熱鬧的人們又是激動紛紛,有些納悶富可敵國的成將軍如此違背常理入贅,到底圖個什麼?   等人潮一路隨著「送嫁」車隊來到柳家的羨園胡同前時,一身蜀錦長裙,滿頭金釵的新娘也在僕役的攙扶下,來到門口迎接自己的入贅夫婿。   當烏髮高挽,雪頸柔頷,杏眸瀲灩的纖麗新娘拖著留仙長裙,順著紅毯一路走到馬前時,成天復一時看呆了。   他當然知道自己晚晚美甚,可是絕沒想到平日裡習慣了淡妝素雅的晚晚,如今做了明豔濃妝,竟然這般攝人心魄的美豔不可方物,看的人喉嚨發緊,心頭滾燙……   尤其是那被寬帶勾勒的一把纖腰,行走間如瑤臺纖草,步態生蓮……   他長腿翩然下馬,大步走了過去。   一旁的司儀婆子連忙提醒將軍牽著縣主遞過來的綢花絲帶,然後二人一同入門,表示千裡姻緣一線牽。   可直眼看著新娘子的成將軍全然不顧一旁司儀婆子的小聲提醒,大步走上前去,一把便抱起了他思慕甚久,輾轉苦求而來的新娘子,跟個山大王一般將她打橫抱起,便跨入了柳家大門。   這一幕看得周圍看熱鬧的賓朋百姓哄然大笑。   原本納悶這荒誕入贅婚禮的人們見著新郎官急不可耐的一幕,倒是相信了之前最不可信的那個說辭——成天復痴迷自己的假表妹,寧可倒貼入贅,也要將如花的表妹娶到自己的手裡。   再說那新娘子竟然美成那般光景,看得人都丟了魂,在場不少的貴家公子都暗暗後悔,自己真是不如成天復想得開,如此絕色,倒貼入門又何妨?   而女子們則羨慕知晚的好命,得了這般為了她不顧一切的顯貴男子,這才是在人世間不妄為女人一遭啊!   一時間,少了許多說閒話的,倒是豔羨了這郎才女貌的佳話姻緣。   再說吃成天復,在一片笑聲裡將自己的新娘子送入了他們的新屋,待將她放在床榻的喜帕上時,便要低頭嘗一嘗那朱唇香脂一點。   知晚連忙用喜扇格擋,笑著推著他道:「別鬧,我們一會還要出去待客,妝容被你啃花了怎麼見人?」   成天復不甘心,揮開她的喜扇,在她香腮親吻一口後道:「我後悔了,當初聽你的從簡成禮好了。就此也不必應酬客人,便可關上房門好好看看我的娘子了。」   知晚如今可知道了看著冷靜自持的表哥私下裡的浪蕩樣子,也知道他的「看」絕不是用眼,大約是手嘴並用的。   他急色的樣子讓她也渾身燥熱,可是現在羨園裡全是賓客,哪裡容得他們在新房裡胡混?   「你這般張揚露了家私,可不是什麼好事,難道是嫌我的羨園不夠熱鬧,還要惹來宵小小賊?」   知晚原先也不知表哥那邊的陣仗,今日府裡的探路傳信的小廝一路跑回,語無倫次地描述陣仗時,知晚也暗暗嚇了一跳,覺得如此張揚漏財,實在有違表哥的處世之道。   可是成天復聽了她這麼說,卻道:「我也只娶你這麼一遭,怎麼好空手進你的園子?再說我已經住進來,若是再讓盜賊闖進來,還有什麼臉頂著將軍的名頭?」   知晚微微一笑,在門外司儀的催促下,拉著他出門成禮、宴客了。   知晚無父無母,所以坐在高堂席位上的是章家的舅舅和舅母,還有柳家夫婦的牌位。   而成天復那邊的母親桂娘,也跟章家同坐受禮。   至於成家人,許是受了當初得晴嫁人的教訓,又或者是因為這次乃是陛下欽賜的姻緣,所以就算是如此荒誕的入贅,也沒見成家人過來指手畫腳。   那田佩蓉不能生育了之後,似乎又連病了幾場,甚至都不怎麼出來見人。   成培年又納了幾個妾,院子裡也是烏煙瘴氣。他聽聞兒子要入贅給個孤女時,氣得在家裡喝悶酒,最後摔盤子砸碗,開始大罵田佩蓉這個無恥婦人當初勾著他,害得他妻離子散。   而那桂娘也不是什麼好貨,不早點給兒子安排姻緣,最後落得他成家嫡子去給孤女撐府的下場!   可這般入贅,又實在是丟了成家人的臉面,所以這次成婚時,成家二房竟然無人過來。   倒是善於打秋風的大房,許是怕不聞不問就此斷了以後入羨園的門路,提前一天,讓錢氏帶著兒媳婦去桂娘那裡送了賀禮。   成禮這日,成家大房也厚著臉皮來了,當看著成天復那金山銀山的箱子車隊時,成培豐看得都直掐大腿。   成天復當初分家的家產,可沒有他現如今的家業這般多,而且除了留給母親一份傍身之外,成天復將另外一大半分給了妹妹。   至於現在叫人看傻眼的家產,可以說少不了知晚這些年的費心經營。但是在成家大爺看來,這些都是當年從他手裡摳走的,這簡直是將成家的祖宗基業全給了那不相干的孤女啊!   成培豐有些看不下去,還沒等酒席開始呢,就氣哼哼地走人了。   所以成天復成禮時,父族位置雖然有些成家的族親,但有一半是空蕩蕩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成將軍早早死了父親呢!   不過這父子二人鬧不合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眾人也是見怪不怪了。   被請來主持婚禮的司儀乃是禮部的侍郎,他主持了京城大半府宅成禮,可從來沒有過這樣張揚入贅,亂了常禮的。   所以這等雙方高堂共同受禮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也久不必管合不合禮數,只讓一對新人叩拜受禮便是。   桂娘坐在高堂上,看著兒子一臉喜氣,加上府內賓朋熱鬧的場景,原先覺得侷促丟人的感覺倒是消散了不少。   就像秦老太君私下裡對她所說,她兒子仕途一路並不順遂,現如今入的戶部也是虎狼環繞,其中複雜的人情往來,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應付來的。   她該燒高香,感謝老天賜給她的兒媳婦是八面玲瓏,幹練爽利的知晚。若是成天復娶個像他娘親這般糊塗的,那仕途也不必期許了,只要能保住家產人頭,就阿彌陀佛了。   桂娘雖然覺得母親將自己說得太不堪了,可越發覺得有些道理——若論操持門戶,再沒有比知晚更能幹的。   只是兒子入贅,竟然像不給自己留後路一般,居然將自己的家底一股腦全入贅進去了,實在是不像他往常的精明。   但好在這番闊綽的「十裡藍妝」倒是徹底打消了成天復吃軟飯的閒話。   就此以後,兒子立在人前,也是堂堂正正憑著雄厚的家資「嫁」了自己。   想到這,桂娘看著眼前給自己磕頭奉茶的一對新人,也是熱淚盈眶。   兒子說,她以後能不能住進羨園,可全憑婆媳之間的交情了。所以她這個做婆婆的為了以後不至於風燭殘年,孤苦無依,少不得要奉承兒媳婦一下。   這認下兒媳的頭禮,便是一對帝王綠的翡翠手鐲,桂娘親自給知晚套在腕子上後,還真如嫁女的母親一般殷勤地拉著她的手囑咐:「我家天復天生倔脾氣,他若惹你不高興了,你只管說給我聽,我便是罵他打他就是,還請縣主多擔待些……」   知晚哭笑不得的回握住了桂娘的手,低聲道:「母親,您說這個幹嘛?沒得讓人笑話了表哥……」   桂娘還是擔心媳婦以後讓自己單過,又是殷切囑託,全然不見下聖旨那日的勃然大怒。   待得成禮之後,便是酒宴全開,宴請賓朋。   這新婚夫妻二人,都是京城裡的風雲傳奇人物了。各自都有不少的人脈結交,就算是流水家宴,羨園的廳堂、園子裡也填滿了。   婚宴酒席開始後便是推杯換盞。待得酒過三巡,流水的酒席排到了三日後。   知晚在廳堂園子裡敬酒兩輪後,兩隻腳兒便走得發腫了。成天復怕她疲累,讓她先回洞房休息。他自應酬著前堂。   知晚被丫鬟攙扶著回了新房,嘴裡忍不住說道:「今日怎麼來了這麼多的人?我記得之前開喜帖時,不是人頭算得清清楚楚,流水三輪席,一日便宴請遍了?」   等回了新房,得晴和香蘭這些姐妹還在新房等著給她鋪床撒彩呢。   得晴這些日子將女兒甩給了奶娘,儘是操持著哥哥的婚禮,尤其是酒席排面,自然知道緣由。   她恰好聽了小嫂子的話,笑著道:「甭說你不認識,今日來的族人裡,有一半我都不認識呢!這還真應了『窮在鬧市無近鄰,富在深山有遠親』。光是哥哥軍中同袍,特意趕來京城參加婚禮的就多了二十多桌,還有哥哥戶部的同僚,盛家,秦家大小遠親,還有成家七拐八拐的親戚,又冒了許多出來。」   如今成天復仕途漸盛,人家成婚之日不攀附攀附,何時攀附?   她們鋪完了床,便讓知晚坐下,按照習俗在床榻上做福。   知晚做了一會,剝了床上的花生吃,然後便來到屋內堆積如山的賀禮盒子旁看。   這些都是不能親自前來恭賀之人送的金銀之外的禮物,知晚閒得無聊,準備拿些去床上拆著玩。   不過其中有一個盒子倒是讓她一愣,因為上面的署名,居然是宮內靜嬪田沁霜的。   第120章   不同於其他盒子的桃紅柳綠,這盒子是素雅得有些與眾不用,知晚知道田沁霜當年苦戀著成天復,倒有些好奇她會送什麼賀禮,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是一對滾著金線,繡著寶石碧璽的護手……   京城裡都知道盧醫縣主喜歡舞劍,所以送縣主一對精緻的護手原本也算貼心。   可是知晚瞧著這護手雖新,上面的花紋卻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式樣,也不像是給女兒家繡縫的,而後來雖然加了寶石碧璽一類嬌俏的點綴,也如畫蛇添足般,毫無心意地後加上去的。   若知晚不了解田小姐跟成天復的一段前情,自然也不會在意,只當這是一份普通的賀禮。   可是知晚在幾年前的女兒節時,偏偏撞見了表哥跟一位著了披風的小姐在湖邊亭下碰面,那小姐當時就是要送他一對護手的。   雖然被成天復婉言謝絕了,但顯然田沁霜一直留著這個,現如今改頭換面,硬是改成女式的送來,也算是為自己一段苦求不得的情誼做個了結……   等看懂了這個,知晚有些舌根發酸,又陸續拆開了幾樣年輕小姐夫人的賀禮,有些是周正制式的寓意早生貴子的玉花生擺件,還有名貴的頭釵首飾一類。   可還是有幾樣說不出名目的,譬如表示斷情的玉刀、滿卷悵惘的詩集一卷。   知晚一時想到,她去鹽水關大營的時候,也曾經看表哥案頭的火盆裡有未曾燒盡的信箋,娟秀的筆跡一看就是閨閣女子的手筆。   她雖然生了好奇,但是礙著軍中不好翻他的火盆,畢竟那裡都焚燒著許多的機密軍情。   如今這麼一看,俊美如表哥,怎麼會少了思慕的女子?就算仕途不順被貶道川中,當地也有許多大膽示愛的女子呢!   只是他從不曾拿這些與人炫耀,加上君子風度,也要替那些大膽示愛的女子們遮掩一二,維護了她們的名節。   這下成郎入贅,可碎了多少傾慕女子的心?由愛生憾,讓她們不願來參加成禮,便送出這一份份頗有寓意的賀禮入了她的新房……   知晚覺得自己是有氣量的女子,本該一笑付之,可是現如今確實有些胸短氣悶,總覺得表哥這麼大的人了,真的與別的女子毫無前塵?   還是他慣會隱藏,叫她從無知曉?   再說成天復並不知自己的新房,已經火勢漸旺,燒撩了房梁。   不過陪了幾輪之後,他覺得陪著驟然冒出的諸多親戚,實在浪費了自己的洞房花燭之夜。   所以天都還沒黑,他就「不勝酒力」地被扶了回來。   可入了新房時,才發現他千辛萬苦娶來的新娘並沒有羞答答地坐在婚床上,而是脫了外裙,卸了金冠,殺氣凜凜地坐在桌子邊,挽著袖子在拆禮物,一邊拆,還一邊跟禮單核對,在一張紙上寫著名姓。   成天復揮手叫丫鬟們退散,然後走到知晚表妹的身後,問:「……你這是在做什麼?」   知晚揚了揚名單:「果然成親了才知其人,你竟然有這麼多的紅顏!」   成天復接過那名單字一看,居然十個九中,都是曾經給他寫信或者送東西,表達傾慕的女子。   他混不在意地瞟了幾眼:「我夫人竟然這般有本事,只憑賀禮就知人心意,以後刑部若是缺了審人,你倒可以去補缺了。」   他從來都是低調處理這些不知所謂的傾慕情絲,又自問並無有虧德行的事情,便也坦然笑著認了,只是那紙立刻點了紅燭扔到香爐裡燒掉了,不然被人看到,又是是非一場。   待成天復坐在了氣鼓鼓的表妹身邊時,還以為她要質問他這些人都跟他有什麼糾結。   可她只是突然輕抬他的下巴,看著這讓人痴迷的俊臉,略帶憂鬱地摸著他的臉頰道:「別人洞房裡都是數著彩禮,可我卻在新房裡數著你碎了多少女子的心……平日裡謙謙君子般的人,就是因為這臉兒才招蜂引蝶的?這叫我以後如何守得?」   知晚寫下名單原也是為了逗逗表哥,可竟然能寫滿一張紙,也有些出乎她意料,捧著他臉發愁時的感慨也帶了幾分真。   於是她捏著他的下巴,半真半假道:「表哥,你以前真無紅顏知己,讓你牽腸掛肚?」   成天復面不改色道:「有啊,為了她,我曾經徹夜不眠,吹了半宿冷風,只為給她吹奏夜曲,讓她睡得安穩些……」   知晚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幹脆地說了出來,呆愣下,捏著他下巴的手指也緩緩松來了,強作鎮定地「哦」了一聲。   她與他相識時,他已經十五,又是跟金廉元那樣的一群富貴公子們相處。畫舫酒樓,哪裡不是胭脂水粉撩人?   他若那時與女子結交,也很正常。這些事情,就連姑母桂娘也未必能知道。   她雖然理解,可是心中還是頗不是滋味,只覺得酸意湧動,有些按捺不住。   可成天復似乎被勾起了興致,繼續回味道:「就連她給我的書信,我也一直保存,與她分隔時,時時拿出回味……」   話還沒說完,他的嘴已經知晚的手死死堵住了。   濃妝未卸的新娘子,瞪著明眸大眼,帶著騰騰殺氣道:「你可是入贅,以後也沒有納妾的資格,若是這麼思慕那姑娘,倒不如趕緊與我和離,回頭找她去吧!」   這是什麼神仙紅顏啊?   她都沒有聽過表哥為他奏樂入眠。成日在她面前板著臉訓人的小爹,居然還給人吹奏樂器?可到了她這,就是拿石子敲窗框,毫無精巧心思。   既然他有如此思慕之人,今生錯過了豈不是可惜?   可兇巴巴的話剛說完,她的嘴,已經被表哥捏成了扁鴨嘴,然後被表哥一把攬住了纖腰,帶入了懷中,去了他今日才搬進來的衣箱處。   待打開箱子,最上面竟然是一根綠玉羌笛。   成天復繃著臉道:「張嘴閉嘴就要和離?居然連陛下御賜的婚事都不放在眼裡?狗膽子可真大!」   知晚看著那羌笛,流出的眼淚的都是酸的:「你……從軍的時候,居然還在信裡跟我說不會羌笛……原來是我不配聽!」   說到這裡,知晚覺得此時滿屋的紅色儘是嘲諷,她卻終於明白了閨中密友,曹玉珊所說,入了洞房,面對未來的夫君,滿心忐忑,擔心所嫁非人的彷徨了。   成天復覺得也是逗弄夠了。他的晚晚要麼不哭,可若真的惹得狠了,哭起來便是倒掛天河,止都止不住。   他嘆了一口氣,拿起那根羌笛,放在嘴邊,開始緩緩吹奏。   知晚覺得他如此亡羊補牢也是晚了,如此玄妙的樂聲,她竟然不是第一個聽到的知心紅顏……   可聽著聽著,知晚有些疑惑地止住了抽泣聲。   這曲子……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好似在哪裡聽過?   她茫然地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摸了摸眼淚,突然想起,當初她從貢縣不告而別後,救下了香橋的小女兒,曾經夜泊灘涂難以入眠,就曾在環山明月下,聽過這般盪氣迴腸,入心入情的羌笛樂聲……難道……   看她不哭了,成天復終於放下了羌笛,繃著臉道:「除了你這個磨人精,我還有哪個紅顏?」   知晚終於琢磨過味:「秦二爺護送我時,你居然一路跟隨?為什麼後來沒有告訴我?哎呦……」   知晚被他又扯入懷裡,也就是眨眼的功夫,自己的衣帶子已經被他給扯落了。   她嚇了一跳,小聲道:「天都沒黑……你幹嘛?」   成天復卻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大半輩子,仿若苦和尚出了廟門子,終於可以撒丫子開跑了。既然如此,他幹嘛要跟她講述他當初被甩了,只能偷偷跟在後面的相思之苦?   死丫頭,終於徹底落入他的手裡了!   今天甭說是天沒黑,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阻止不了他洞房花燭時。   於是他將她抱上了床榻,掃落了滿床的盒子和花生蓮子後,含著她的耳垂道:「既然這麼怕守不住,還廢話作甚?還不快些餵飽了你相公?」   所以他俯身吻住自己小新娘的紅唇,伸手便將帷幔拉扯了下來。   知晚現在可是體會到了男人的蠻力,若是立意困住自己,真是起身不得。大紅的喜被子裡,任著紅浪翻滾,嬉鬧聲不斷。   只是漸漸嬉笑聲變小了,只聽男人低吟著呢喃道:「晚晚真美,被你養刁了嘴,我哪裡會看別人?」   乍洩的暖意在床笫間依稀透來。紅燭施明燈花復暗,春閣錦暖鴛鴦繞頸。   知晚不知別的男人紅燭之夜是如何樣子,可是像成天復這樣不歇的,就有些惱人了。   若是身子骨弱些的姑娘,可真承受不住暴雨拍擊。   以至於第二天上午巳時,太陽都曬床頭了,知晚才在成天復的低哄下,不情願地從被子裡鑽了出來。   昨夜香脂未洗,如今看著變成了殘花憔悴,可是知晚也不在乎了,因為這樣都不能嚇退餓狼。   因為羨園的流水宴席還在開,成天復作為新郎總要露一露面,只是他不光昨天折騰了半宿,今晨時要還依足地鬧著要早餐吃。   可苦了知晚,只覺得渾身的皮肉都疼,晨起時,覺得自己跟八十老嫗般,渾身的骨頭都疼。   以至於凝煙領著兩個小丫頭端水進來,準備服侍小姐洗浴的時候,就聽內室裡小姐跟剛剛從前園回來的姑爺抱怨道:「難怪有些府宅子裡的夫人初婚不久就要納妾,原來竟是這般,總這樣,豈不是要累死人?」   姑爺冷冷的聲音傳來:「你想害我?我一個奉旨入贅到你家的,如何納妾?累也受著!只你一個婆娘,我精心些受用就是了……」   接下來便是小姐笑著低低的嬉鬧,也不知跟姑爺說些什麼。   只聽得屋外的丫鬟也跟著笑。   從內室出來時,凝煙替小姐梳洗打扮,一看那脖頸上都是紅印子,姑爺這是拿了小姐當肉包子啃呢!   但是看著姑爺立在小姐身後,親自給她梳理雲鬢,調粉研磨胭脂的光景,在午時的陽光裡,當真如仕女入眉的畫作般,如此眷侶,叫人生出了無盡羨慕……   昨天姑爺入新房時,聽著裡面的小姐哭泣著要和離,可嚇死了在外面的丫鬟們,還以為二人要吵個半宿。   沒想到姑爺只吹了一段羌笛就將人給哄好了,這新婚燕爾的,該是甜甜蜜蜜才對,可不能再動不動吵著和離了。   一連三日的喜宴之後,羨園終於可以恢復清淨,好好過一過日子了。   雖然成天復號稱入贅,可是知晚早就親自帶人布置,給桂娘在羨園裡留了院子,家具擺設也是照了姑母的喜好來,甚至連小姑子得晴的屋院子都預留下來。   不過成天復卻不讓母親過來,只說二人新婚,知晚又為了成禮累了甚久,正需的調養身子,好好歇一歇乏累。   若是母親過來,新媳婦少不得晨昏定省前來跟母親請禮問安,連個懶覺都睡不了。   所以母親還是先在老宅子裡住著,也省得侍奉外祖母來回奔波了。   兒子的婚事辦得風光異常,桂娘的臉上也總算找回了些臉面。可是聽兒子這種自顧疼媳婦的混帳話還是生氣。   她那日原本要入新房給一對新人送討彩頭的生餃子,可沒想到在屋門口就聽到裡面吵嘴。   知晚平時這麼和順的小姑娘,原來跟兒子私下裡兇巴巴的,只讓他趕緊和離,愛找誰找誰去!   急得桂娘差點就推門進去,可最後到底被女兒給拉走了。得晴說,既然人家成了夫妻,拌嘴也是難免,此時正在火頭上,這做婆婆的還是避一避好。   桂娘雖然避開了,卻不知後情,可一想到兒子入贅到別人的屋簷下,還要受氣,這心裡就酸酸楚楚的。   此時盛家的女人們閒坐在花園子的暖房裡曬太陽,桂娘忍不住跟回來吃飯的得晴抱怨。   她越想越難過,擰眉道:「難道我是那種磋磨人的惡婆婆?會特意給人立規矩,他倒好,先告誡我莫要攪合了他們的清淨,別讓知晚睡不上懶覺!這等恭維女人的本事,他爹都不如他!」   袁光達因為軍前立功,官職又往上進了進,如今也是食四品俸祿的武官,留守京城。   他們的府宅子也新近移來了京城,得晴回娘家更方便了。   聽到母親抱怨哥哥偏心眼,得晴卻美滋滋回味道:「不過這婆婆不在身邊,的確是自在些。」   她除了成婚時奉茶之後,除了新婚的頭三天裡給公公婆婆請安奉茶之外,那袁家二老沒幾日就趕回了北方。   得晴的屋宅都是她一個做主,這種沒有老人的小家好處,她自然清楚。   桂娘見女兒不替她說話,便瞪了她一眼:「光想著好處,也不想想壞處!你生產的時候,身邊沒有婆婆支應事情,慌神的光景全忘了?要不是我每日去看你,你院子裡的那些婆子丫鬟沒有一個是能撐起事情的。」   得晴笑著道:「是是是,家有一老,如得一寶。等嫂子懷孕,哥哥叫你過去應承的時候,母親你一定要拿喬不去,讓他們倆跪下求你才行!」   香蘭一邊繡著荷包,一邊撇嘴道:「人家的舅舅和舅媽都在園子裡,而且還是行醫的世家,只怕到時候姑母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得晴斜瞪了她一眼:「行了,別在這說些清涼話了。是怕我娘心火不旺,你非要添柴?」   就在這時,三日後回門的知晚與成天復一起相攜而來,準備給祖母和婆婆請安。   已經嫁人的知晚改了髮髻,挽起了略微成熟些的雲鬢,可是架不住長著一張青春勃發的嬌嫩臉蛋,平添了幾分嬌媚之感,一身雪白的貂絨披風顯得雍容華貴。   待進了暖房,熱氣襲來,成天復替知晚解了披風后道:「你們倒是會選地方,躲在這裡喝茶,可讓我們好找。」   知晚趕緊拉著他衣袖子,提醒他莫忘了規矩,於是二人朝著桂娘跪下,奉茶施禮問安。   桂娘這時冷眼看著,二人倒不像是一直吵架鬧彆扭的樣子。   倒是忘了方才的抱怨,趕緊叫身後的丫鬟替她取來早就包好的紅包,算是奉茶還禮。   雖然桂娘私下裡總有些這樣那樣的不圓滿,可看到兒子終於成家立業,跟知晚金童玉女一對的立在一起,為娘的心思還是寬慰些的。   知晚雖然是新婦,可是對自己的婆婆簡直是太熟稔了,婆婆問她是否給祖母問禮,她先去了祖母屋前,可祖母還沒睡醒,不好打擾老人家,等祖母醒了再去問安。   如此一來,知晚得了空,倒是私下裡跟香蘭問一問,那日成禮時,跟香蘭坐在一起的林氏兄妹。   那日她看著分明,香蘭對那兩個外省兄妹大獻殷勤。   那日知晚身為新娘分身乏術,可是冷眼看過去時,那對號稱是陪著鄞州知府舅舅,調入京城的兄妹倆,並非香蘭所描述的那般上得了臺面。   尤其是那位林小姐首飾佩戴雖然也算華貴,可是抬手接酒時,被知晚不小心看到了她的內衫袖子——都有些磨粗邊了。   知晚倒不是嫌棄著這位林小姐寒酸,但看著她滿頭刻意有些老氣的髮釵,再加上她那位長得還算斯文的兄長一臉的矜持貴重,總覺得……有些強裝富貴的嫌疑。   所以知晚想提醒下香蘭,京城裡每年入京淘金之人不在少數,可不能只聽那位林小姐誇耀著自己家底如何殷實就全然信了,巴結人家,失了盛家小姐的體面。   香蘭如今跟林小姐打得火熱。   她平日雖然頂著盛府千金的名頭,可畢竟是妾室所生的庶女,跟各個府宅裡的嫡女相處起來,透著天然的隔閡。難得這外省來的知府外甥女,是個通情達理,最貼近人的。   她家在鄞州有田莊銀鋪子,只是早年父母雙亡,沒有辦法便跟著舅舅過活,可是兄妹倆都有私產,家底雄厚。   而且林公子長得斯文,雖然年歲大了些,可也顯得穩重疼人。香蘭得了林小姐相贈的玉鐲子,又跟著她吃了幾次京城昂貴的茶樓之後,愈發覺得嫁入這樣的人家輕省。   如此沒有公婆,豈不是將來也能像得晴和知晚那樣,關起門來悠閒過自己的小日子?   知晚嫁得這麼好,叫香蘭的心裡愈加不甘,指望著一心要跟堂姐和知晚比較,若是將來林公子考中功名,她跟那兩個姐妹比,也不差什麼了。   所以聽了知晚的建言,香蘭覺得有些刺耳不中聽,不過是一件裡衣破了些,有什麼了不得的?   盛家不也是出名的節儉?她以前作為家裡的最小的姑娘,還撿過得晴的衣服穿呢!   知晚知道香蘭眼皮子淺,見她聽得不入心,便不再多說,只是這話她得如實跟嫡母去說。   林家兄妹是個什麼來路,也要查個請清楚楚。   如今盛家長大的姑娘只剩香蘭未嫁,雖然盛家從來沒有攀附權貴的心思,但也不至於匆匆嫁女,更不能由著香蘭不探底細就私定終身。   祖母現在精神不濟,知晚自然不好跟祖母說這些,不過陪著祖母說了一會話,出來的時候便跟王芙說了。   王芙道:「那位林小姐倒是隔三差五地來,她們小姑娘在一處嘀嘀咕咕的,我也不好去聽。若是那位林公子是好的,香蘭也願意的話,我找媒人說和就是,絕不會叫他們私定終身的。」   從盛家出來之後,成天復就該迴轉戶部了。   雖然他因為成婚,上司準假,但是現在戶部雜事繁多,他作為新上任的右侍郎也輕省不到。   將知晚送上馬車時,成天復握著她的手有些捨不得撒手:「我儘量早些回來,你在家裡等我。」   說完,他又忍不住將她拉入懷裡,在額頭上親吻一口,新婚情濃,他剛品嘗到晚晚甘美滋味,怎麼捨得與她太早分開?   知晚如今一看他的眼神兒,便猜到他在想些什麼,笑著道:「我哪裡能回家?還要入宮去叩謝眾位妃嬪,送去喜餅呢!你自去專心做事去吧。」   宮裡的娘娘們都不能喝喜酒,依著慣例,她已經將喜餅還禮分包打好,只待一會給娘娘們送去。   也是趕巧了,今日正好趕上宮裡謹妃的壽宴,許多妃子都聚到了謹妃的宮裡去了,就連宮外許多夫人也入宮了。   所以知晚正趕上了熱鬧的席面子——只見一張張桌面上居然只擺著尋常果盤,連好一點的點心都沒有。   謹妃還笑著道:「讓諸位見笑了。只是最近戰事初平,陛下崇尚節儉,我們身為後宮女子,實在不好鋪張,沒有什麼像樣的吃食招待諸位了。」   朱氏聽了這話,笑得像下蛋的母雞:「謹妃娘娘,如今您替皇后協理六宮,正是女子的表率,若是人人都能像您這般,不求奢靡鋪張,百姓們的日子也就好過太多了!」   知晚跪在地上請安,聽著這姑嫂的一來一回,覺得話頭,好像是衝著自己來的。   第121章   田皇后據說身子愈加不大好,不能處理宮事,謹妃這些日子已經得了陛下恩準,獨自協理六宮。   這倒不是謹妃有多麼的能幹,而是她向來是愛出風頭的。   別的妃子想著田皇后雖然得罪了陛下,夫妻鬧起不和,但田皇后到底是太子的生母,所以誰也不想出這個風頭,攬權得罪了皇后。   可謹妃仗著自己資歷老,加之也知道那太子不甚待見生母,倒沒有那麼多的忌憚。   這協理六宮的好處可多了去了,謹妃憋屈了半輩子,可不想等陛下老了之後,她成了擺設的太妃,所以很是積極地攬權做事。對著東宮也是照顧周詳,太子也沒見著不滿意。   如今看著滿宮裡前來祝賀之人,謹妃便覺得自己打的算盤不錯,若是什麼事都畏手畏腳,那也別做事了!   不過看知晚進來的時候,謹妃的心裡卻冷哼了一下。   當初知晚藉口著自己只招入贅夫君,婉言謝絕了她要為侄兒牽紅線的意思。如今看來,這位盧醫縣主的眼光可真夠高的,不聲不響,竟然將朝中新貴給籠絡到手了。   不就是看那成家小子家底厚嗎?如今想來,這個柳知晚就是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   想著前些日子嫂子朱氏入宮時講的話,謹妃看著這位將軍夫人也不怎麼順眼。不過她如今是成天復的夫人,人皆知成天復與太子私交甚篤。   所以謹妃當然不會明著得罪柳知晚,只笑著讓人接過她呈遞上來的喜餅禮盒,一會分發給各位宮嬪。   至於她席面如此簡陋的原因,據說是謹妃想著去年山東大飢,今年又平叛迎州,不欲鋪張浪費,是以今年的壽席也是從了節儉的路數。   謹妃的小嫂子朱氏自然要逢迎一下謹妃的從簡,領著幾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逢迎了一番後,自然而然就將話題轉在了成天復成婚大肆鋪張這一說上了。   雖說成婚是人生大事,可是這等驕奢之風,顯然與時下民風不符,太過張揚高調了。   在座的諸位,有許多聽著話頭不對,都趕緊低頭喝酒,側耳聽著下文。   知晚當初知道表哥如此張揚成親時,原也是擔憂遭人妒忌。   畢竟他才新升入京,之前也不過是貢縣的知縣。不過現在已經如此,她倒是一副兵來將擋的坦然。   等聽到朱氏她們將話頭轉到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如此家產,卻不想著為國盡力這一關節時,知晚才開口問道:「記得年頭裡,因為要賑濟災民,京城裡的夫人舉行過募捐,那時我家夫君正好從貢縣回來,是捐了,還是未捐?」   一旁的曹夫人笑道:「自然是捐了,而且還是那次募捐功德榜上大頭的一份呢。」   知晚笑著問:「大人們相差得很大嗎?」   「那倒也不甚大,按照官階等級,也就是差個一二百兩的數額而已。倒也不是各府敷衍,而是這樣的募捐每年都要幾次,大人們也得量力而行……」   知晚笑著點頭:「我那時不懂事,還覺得我夫君捐得少了。可後來才明白,這募捐功德的事情,但求問心無愧,量力而行。問心無愧便是募捐的錢銀要來得乾淨,不可是貪贓枉法而來。量力而行,就是不可一心求善,超出了自己的能力限度。不然的話,真是累己累人。」   朱氏聽了這話,皮笑肉不笑道:「縣主說這話,可讓人費解,難道是有人錢銀不乾淨,還是有人打腫臉充胖子?這量力而行的話?依著成將軍的家財,出的氣力可不夠啊!」   知晚笑了笑道:「夫人何出此言?不是話趕話說到此處了嗎?我哪裡會影射做善事的夫人們?不過京城裡做善事的募捐向來都是有把隱形的尺子,並非誰家錢銀多,便可著心意全都一股腦捐出來才了事。若是一家這麼做了,豈不是要逼著別的人家也要如此效仿,做些力所不及的事情?更何況國庫空虛,也不是幾家富戶傾盡所有就能力挽狂瀾的?小女子的夫君狂悖,婚禮張揚,未能像謹妃娘娘一般節儉,真是該被斥責了……要不,由著朱夫人再舉行一次義捐,我府上的數額由著夫人來定可好?」   知晚話裡的意思,諸位夫人都聽得明白。若成天復真像方才冒酸話的夫人們所說那般,看著國庫空虛,就將自己的家產拿出大半來,那跟他比肩的諸位臣子們又該拿出多少?   就好比當年盛家的老爺子,那可真是傾其家產,差點將自己的府宅子捐個底掉。   可老爺子雖然換來了賢臣之名,背後卻被臣子們罵得甚久。   畢竟當時家底並不豐厚的盛家爺子都打了樣板,其他的臣子們哪有不跟的道理?   提起幾十年前,臣子們一個個充大頭義捐之後,府宅裡的節儉度日,在座的夫人們可都心有餘悸。   所以到現在私下裡,也會暗諷一下這種不管顧兒女,將家底捐得只剩下圍兜的沽名釣譽之徒。   朱夫人不知不覺間,被擠兌得又要挑起一場義捐,一聽這話頭不對,也立刻琢磨出味道來了。   現在又是國庫空虛當前,若是成天復夫妻真被擠兌得大手筆捐出如海的錢銀來,那其他的府宅子跟還是不跟?   自己真是如此,那可真是沒事兒找事兒,遭在座夫人們的恨了。   就在這時,曹玉珊在一旁毫無心機地接話道:「成家可是有名的商賈之家,當年憑藉一己財力扶持了大西起興,成家的商鋪遍天下,做生意賺取的錢銀也是規規矩矩繳納稅銀,每年的募捐也都出了大頭。一輩子一次的成婚鋪張些有什麼可奇怪的?難道非要大西的功臣之後,個個窮困潦倒地娶媳婦,才叫為國憂思?」   一旁的幾位夫人也開口附和:「哪會啊?成將軍剛剛平定叛軍,立下不世奇功,正得陛下隆寵之時。這婚禮辦得風光,陛下的臉上也有光彩啊。」   另一些人連忙打岔去了別處,可別再提什麼義捐一類的事情。這距離上一次義捐好似不過幾個月,總得讓人緩一緩,難不成還不讓富戶過年了嗎?   還有幾個御史夫人也心裡敲鼓,她們的夫君這幾日好像也要在朝上參奏成天復成禮張揚的事情呢。   她們回去的時候,可得給夫君好好敲打一番。人家成家是商賈世家,錢財來之有道,又不是什麼收刮百姓雪花銀的窮知縣!   自己正經賺來的錢,當然愛怎麼花用就怎麼花用,他們可別生事去彈劾。   那成天復是盛家的外孫。若是被人朝前一激,也學了盛家老太爺的做派,捐出大半家產來,餘下的府宅也都別過日子了。趕緊賣兒賣女,賣圍兜地跟著填數吧。   再說了,大西建朝這麼久,一直對國之功臣厚待有嘉。若真有人好意思說出以富濟貧的話來,真拿了扶持大西先祖的功臣家產來抵,於情於理都說不出這個口啊。   謹妃怎麼不知眾人的小心思,她現在急著收攏人心,自然也不好張羅讓人出銀子的事情,只微微瞟了朱氏一眼,暗示她莫要做得罪人不討好的事情。   這個盧醫縣主,可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當初穩坐六宮的田皇后都栽在小妮子的手上。   如今真切地與她打交道便發現,這妮子還真是個厲害碴子。   此時謹妃全忘了自己以前在朱氏面前的抱怨,只覺得小嫂子朱氏真是吃飽了撐的,得罪她幹嘛?   至此生辰宴的下半截,再沒有人拿了成家的奢靡冒酸話。   知晚閒聊之餘抬頭看了看,卻並沒有發現靜嬪田沁霜的身影。   不過她在旁人的閒言裡倒是知道了,最近靜嬪總是陪王伴駕,似乎有得寵的跡象。這會子,正陪著陛下午睡呢。   知晚聽了,卻覺得納悶:陛下不近女色甚久,如今倒是突然對田家的女兒如此愛寵,難道……這是田家要重新得勢的跡象?   此時席面上的話題改變,又說起幾個月後陛下的壽辰。這次大壽乃是陛下的六十整壽,自然要隆重些。   夫人們也笑著說陛下的壽辰賀禮要早些準備,只是今年戰事連連,也不知道陛下的壽宴能不能準備得穩妥些。   高王妃笑著說:「往年戶部都是一群庸才,總是哭窮拿不出銀子,可如今戶部剛剛調入個富可敵國的右侍郎,最善經營,自然陛下的整壽要顯得比往常更加隆重才是……縣主,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如今出了董長弓的事情,慈寧王府跟成天復也算是半撕下臉面了。王妃突然跟成將軍的新婚夫人如此遞話,顯然大有深意。   知晚覺得高王妃這是在挖坑餵話,所以含笑不語。   成天復又不是下金蛋的母雞?他入了戶部就有錢銀?   知晚秉承後宅女子不問國事的優良傳統,乾脆冷了高王妃的話場子,只一門心思吃謹妃「壽宴」席面上的炒花生,幹棗蓮子。   高王妃何時在人前如此被刻意冷落?一時氣得也是眉頭高挑,不過又刻意壓制住了。   等出了宮門的時候,陪著高王妃入宮的富雨兒卻憂思道:「母妃,我父親那邊因為戶部調撥不開錢銀的事情,愁得都病倒了,您今日又在人前提,到時候……」   高王妃卻冷笑道:「你愁個什麼?戶部的尚書向來不過是向內閣升遷的踏腳石罷了,戶部裡的差事,都是右侍郎在頂。你父親病得正好,過兩個月跟陛下請個月假,將這攤子徹底推給我們的撫威大將軍就是了。」   看那成四郎成親時的張狂樣子,還綿延十裡的金銀珠寶?就是個不知收斂的毛頭小子。他以為京城的朝堂如戰場一般,真刀真槍就能打了明白?   陛下要卸掉王爺的臂膀,逼著他交出錢糧大權,可是王爺經營多年,門生遍布,豈能無後手?就留下個空蕩蕩的戶部給姓成的,看他有多少家產能填補無底深壑!   到時候無非開源節流,調配各個府門勒緊褲腰帶省錢過日子。   京城不是貢縣那種彈丸小鄉,這偌大的皇城池子裡到處都是叵測人心,溝渠陷阱。成天復?他的道行還淺著呢!   想到這,高王妃入了馬車,順著青石路板,在冬日裡人影寥落的長街上,一路揚長而去了。   分派了喜餅之後,知晚便準備出宮,不過卻在宮門前遇到了表哥章錫文。   之前因為綠玉膏出了問題的緣故,鄭太醫都被嚇破了膽子,雖然他不是主謀,可也推脫不了干係。幸好後來此事被一股腦地推到了董長弓的身上,鄭太醫落得個玩忽職守的罪責,罰俸半年。   就算是這般,鄭太醫也感念著成將軍公事公辦,沒有拿他出來頂嘴,所以章錫文此番立了軍功回來之後,經過鄭太醫的保舉,章錫文便入了太醫院,做了正七品的醫士,可以跟隨御醫入宮,探病時打打下手,也算食了穩定的俸祿。   看到表妹從宮裡出來,章錫文放下衣箱,依著品階宮規,給盧醫縣主施禮。   知晚看著表哥穿著官服的樣子,似乎比以前成熟了許多,便笑問他當差辛苦不辛苦。   章錫文在戰場磨礪了一遭,少了許多年少不切實際的想法,對於成天復更是敬佩得五體投地。軍中男兒贏得尊敬,從來不是靠出身樣貌一類的。   章錫文算是徹底被成天復的能力折服,一個有能力帶著一群人浴血搏殺得勝而回的男人,有時候真是比神祗還要叫人崇敬。   今日他原本是跟著李御醫去給陛下請平安脈,可是陛下跟靜嬪正在午憩,所以他們就在門外等了等。   結果等了半天也不見陛下起來,所以李御醫便跟皇帝身邊的公公定了晚膳前再來請脈。   章錫文才出宮門,就碰到了知晚,這才停下來說了幾句。   如今他對這位已嫁為人婦的表妹,不敢再想什麼了。就像爹爹所說,像知晚這般出色的女子,若不是對心的,只怕誰也看不上。   知晚跟表哥說了幾句後,便各自上了馬車。   可她坐在馬車裡卻一直在想著表哥的話——田沁霜固然花容月貌,可是陛下當初召她入宮時,並非是貪慕她的青春芳華,而是立意要絕了田家往太子身邊塞人的心思。   後來她住進了當初流產死人,怨氣衝天的慧熙宮,更是懲戒田氏皇后的意味十足,何至於現在轉了興致,如此恩寵靜嬪,白日侍寢?   知晚這一路想不明白,以至於回到府裡時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這些日子都有些睡意不足,現在好不容易得了成天復不在府裡的空檔,自然要趕緊補覺。   正睡得香甜的功夫,就覺臉上有些發癢,等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娶了不久的郎君似乎剛剛洗了澡,正披著半溼的長髮,寬衫半露,胸肌起伏地半臥在自己的身旁。   京城裡的貴公子們瘦削翩然的不少,可像成四這樣穿著衣服顯瘦,脫了衣衫肌肉畢現的卻鳳毛麟角。   以前她在小姐堆裡聽著她們對表哥品頭論足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如今,他成了自己的夫君,纏綿在床榻間時,才猛然體會到了她們以前述說男兒的種種精妙。   從頭到腳,樣樣生得美的男兒,真是妖孽禍害,也難怪當初封神裡斬殺狐狸精,都要蒙著眼睛呢!   今日一天,其實知晚也都會晃神兒想著他,如今到了晚上,看他就這麼躺在自己身邊時,她忍不住揚起笑臉,一下子便撲到他的身上,將臉蛋埋在他的脖頸處,貓兒一般地蹭了蹭。   剛開葷的男兒哪裡受的了這個?當下就要將她反摁在身下,可是知晚卻笑著道:「你還讓不讓人活?也不憐惜我則個!」   成天復將她抱在懷裡搖晃:「你若是聽話的,早早嫁給我,何止於我空乏如此?今日一入戶部便收了三份添丁喜帖,有些甚至比我還小,就已經男女雙全。我若不努力些,何時能當爹爹?」   知晚從小便失了親人。在她被賣入鄉村裡時,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能依偎在自己心愛的男人懷裡,暢想著他們共有的孩子。   想到著,她心頭一熱,小聲嘟囔道:「那你還閒等著作甚,還不快些耕田」   成天復發覺這小妮子可真敢說,這一會的功夫,竟然嫌棄他不使氣力了!今日不使些手段出來,豈不是讓小丫頭笑話?   當下二人又是滾入帷帳裡,等盡了興致再摟在一處閒話時,已經入夜了。   知晚下午補了一覺,此時倒是不困,便從自己的枕頭下摸出了小算盤,劈裡啪啦地打著。   成天復裸著上身,在結實的腰間圍著床單子下床,給她倒了一杯茶水後問:「你在算什麼?」   知晚支著下巴道:「葉城那邊的酒莊子已經開了,須得走些流水,我本應昨天就算出來,可是一時憊懶了,明早就得讓人送給那邊的夥計……對了,我今日在宮裡參加了謹妃的壽宴,結果吃了一肚子的花生回來,謹妃就算做樣子,這也太節儉了?簡直比我仙逝的盛家爹爹都摳門!」   成天復躺倒在她身邊,替她捏著脖頸道:「還真不全是裝樣子,現如今的大西國庫,都窮得讓人開眼了。」   說到這,成天復感嘆道:「戶部一群算混蛋帳的,拿著去年虧空的帳目,來挪今年的稅錢補。我也是才知道,偌大的皇宮各項開銷竟然是靠賒欠,若不是礙著天子威儀,只怕年前來討錢的要排出二裡地。我原本以為今年鹽稅大增,應該能填平帳目,可如今算起來,虧得壓根就補不上。可是山東大旱剛止,江淮一帶又開始發生洪澇,戶部上下扒拉著算盤,還要擠出給陛下大壽之用的錢銀……」   知晚聽了成天復的話,也有些目瞪口呆,終於明白了今日謹妃的節儉並非做樣子博取好名聲,而是主掌六宮的她也知道宮裡撥不出錢銀來了,所以壓根不敢這個時節弄出什麼大筆的花銷,落人口實。   不過這些事情,陛下雖然知道,大約也猜不出已經窮到這等地步了。   難怪當初陛下親口許下給她內侍監特供的嫁妝,規格縮水得有些寒酸。還讓她以為內侍府中飽私囊了呢。   如今看來,若是皇帝偶爾心血來潮許下超出制式的恩賞,真是拿也拿不出來。想著往年陛下隆重的壽宴,真是看不出國庫空虛到了這個份兒上。   知晚忍不住道:「你乾脆稱病,反正也在軍中受了傷,等到陛下的壽宴過了再回去復職。這樣的虧空,又不是你造成的,如今陛下拿你空手套白狼,若是壽宴無錢,難道真要你自掏腰包來填補?」   成天復聽著她的主意笑了:「你這古靈精怪的腦袋瓜,當年沒用來領著書雲他們逃課真是阿彌陀佛。可惜有人捷足先登,我那頂頭上司富大人已經早早『病』了,這招已經用老了。」   知晚一愣,沒想到富大人如此奸猾,將這爛攤子全推給了成天復。   想到這,她氣得一拍床:「我明日就拎著藥箱子去他府上瞧病去,看富大人到底是得了什麼絕症,若是死不了,就得回去跟你一起頂差事!」   成天復最愛看她小臉通紅的樣子,忍不住親了一口,然後道:「他死不死的,這筆爛帳總歸要我管,現在最要緊的是想法子集資湊錢,應付了幾個月後的壽宴再說。如今朝中到處是窟窿,一場大戰歸來,有許多兵卒傷亡,若是籌募了錢財,既可以更好安置家眷,也能緩一緩眼下的焦渴。」   知晚聽了卻搖了搖頭:「集快錢向來是兩個法子。要麼徵稅,要麼募捐。可現如今這兩樣都不妥。若是徵稅,眼下年關將至,從百姓的手指縫裡扣錢,就是殺雞取卵。可募捐也不妥,你想想以前慈寧王領兵回來的時候,都是賺得缽滿瓢平,何時要人捐錢?他向來出手闊綽,對自己的部下親信們論功行賞。如今你入了戶部,都是刨錢的營生,若是跟盛家老太爺一般,早早領頭募捐,豈不是將人都得罪乾淨了?到時候人心所向,都會念著慈寧王的好。」   成天復聽了這話,突然開懷大笑。知晚被他笑得毛毛的,便悶聲道:「我不過是個婦人,說錯了便說錯唄,值得你如此開懷?」   成天復朝著她作揖道:「誰敢說我們府上的家主是尋常婦人?你的這番話,竟然比戶部養的那群庸才通透百倍!今日他們都已經將徵稅的章程擬好,只等我審閱點頭呢!一群混帳!想的都是不可取的餿主意!」   第122章   知晚嘆了口氣,愈加覺得為官的艱難。   表哥在京城文路上,算是個新官,不光是手新,他在京城裡,除了同袍和幾個要好的同朝為官的同窗外,別無其他人脈。   太子和陳家如今在國事上的借力也不大。   說得再透些,這國庫沒銀子的事情干係朝中上下。坐在戶部上的,若是沒有刨錢的本事,是坐不穩的。   不過成天復似乎已經想出了法子,挑眉道:「徵稅是禍害百姓,募捐更不靠譜,等著那一個個的守財奴敞開銀袋子要到何時?自然需得更快些的籌錢法子。」   知晚亮著眼睛,挨近他,饒有興致地問:「怎麼籌錢?」   成天復揚眉道:「忘了你小時帶著書雲他們淘氣,在葉城田裡挖倉鼠窩了?一個地洞裡能藏十斤板慄!光是一個董長弓就肥得流油!順藤蔓挖出幾個同黨。這入冬了,老鼠進倉,也該抄一抄家了,我這邊也好安穩過年了。」   知晚眨巴下眼睛,一下子便聽懂了。她這次什麼都沒問,只嘆服地握拳合掌,表示佩服。   雖然外人都說表哥的家產是靠著她經營壯大的,其實他們都不知表哥才是個成精的錢罐子呢。   不然當初,他也不能幫著母親和離,分了成家一半的家產。   他既然有了主意,她也不必多言,只叮嚀一句:「你要注意安全,需知老鼠急了,也會咬人的。」   成天復卻一臉莫測高深道:「只老鼠會咬人?昨夜是誰咬著我的肩膀不放來著?難道也是急了?」   知晚沒想到正說正經事情的他,竟然會拐向這麼不正經的話題。   他還好意思說她,要不是他如此不要臉地迫她扶床,她也不會急得咬他!   一時間,二人又嬉笑著入了床幃裡去了。   自從成婚後,也不知是不是身邊有人陪著安睡的緣故,還是被他累得不成夢。關於小時被賊人搶奪的噩夢,已經久久不曾夢見了。   這種身邊有著熟悉的溫暖,伸手就能摸到結實臂膀的感覺,特別叫人安心。   只可惜知晚很快發現,自己竟然連個懶覺都睡不成了。   在沙場傷廝殺慣了的男人的思路果然不一樣,挖倉鼠的確是很過癮的事情。   堵倉鼠的要訣並不是弄死倉鼠,而是要摸透了倉鼠的老巢在哪裡。   為何董長弓之輩往年打完勝仗班師回朝,都能花錢如流水的收買人心,就是因為他們都貪墨了軍資,發的是國難財。這一個個養肥了的倉鼠,必須死死堵住洞眼,才能堵住他們盜取的橫財。   接下來的日子裡,成天復開始早出晚歸。知晚也得早早起來,服侍夫君穿衣之後,然後跟著一起出門。   她這般每日早早往盛家跑,除了是想幫著婆婆桂娘一起侍奉著年邁的祖母,更主要的是躲一躲羨園門前,從早排到晚的送禮做客之人。   也不知怎麼的,這幾日總有人來羨園送禮。畢竟戶部主管錢銀調撥,京城裡的大小衙門都等著揣摩一下這位新任右侍郎的脈搏。   當初成家成婚的架勢,彰顯的是一代富豪的奢靡,也叫那些送禮的好一頓斟酌,少了上不了臺面,只能往多了送。如此一來,每人前來是都是整車大箱子的架勢。   車馬多了時,連府門前的栓馬樁子也不夠。   就算管事聲明成大人不收禮,也不管用。這些人換了口風說,是來探看盧醫縣主的。   後來不知怎麼了,這門口的門房也不轟攆人了,只任著他們熙熙攘攘地排在門前。   管事只說府上的主人不在,他們這些下人也不好收禮,還請諸位回去,或者等等。   而到了晚上時,管事又說大人勞累了一日,已經躺下了不能見客。   京城裡自從羨園遭賊之後,一直都有宵禁,所以到了時辰,這些人也不得不散去了。   就是這些人有些納悶,這羨園的前門後門都堵住了,成大人和縣主是從哪裡溜走的呢?   桂娘不知這些底細,只覺得知晚剛剛成婚,成日守在老人床前也怪無聊的。   桂娘向來都是嘴巴沒有把門的,可心裡倒沒有什麼壞心眼。   雖然先前對知晚這個兒媳婦有著諸多的疑慮,可入羨園時看著她給自己準備的院子,裡面儘是精緻周詳的,甚至想到了她愛泡溫泉,修築了溫泉池子。這些安排絕非一朝一夕,足可見知晚是誠心要讓自己去羨園子住,跟她那個忤逆不孝的兒子不是一路的。   如此一來,桂娘的心裡舒服了很多,看著自己的兒媳婦每天坐在椅子邊聊天時,眼下發黑,目光渙散,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又聽說她居然跟成天復一起在五更天起來陪著他出門上早朝,更是心疼。   年輕人正是貪睡的時候,她以前做成家兒媳婦的時候,也沒有五更天跟夫君一起出門的事情啊。   都是送走了夫君之後,再回床上補一覺的。   於是桂娘跟知晚說,祖母的身體也沒有什麼大礙,她不必日日來盛府,趁著年輕還沒生養,趕緊出去撒歡玩一玩。   不然的話,看看現在的得晴,剛剛生了女兒,這身上又做了一胎,綿密得叫她這個當娘的心疼。   再過幾個月,得晴又要月子裡蹲一番「監牢」。年紀輕輕的,都不得出來玩了。   所以趁著得晴身子輕盈,桂娘也讓知晚陪著小姑子多出去玩玩,見見人,省得漂亮的衣服都壓了箱底,放舊了都沒人看。   殊不知,知晚只不過是為了躲避那些送禮的,每日特意早起,跟成天復一起,通過羨園的暗道出門,然後在另一條街巷裡上轎子走人。   往往二人是走到內城護城河橋時,他們一個上朝議政,一個做街溜子消遣。   如此一來,沒幾日的功夫,知晚把京城的鋪子都逛乏了。   知晚覺得自己老這麼缺覺可不行,又想找人少清淨的地方待著,所以成天復乾脆命人清了京城外一處別院裡的積雪,還讓人壘砌了地坑,好讓知晚帶著家裡的姐妹去玩,他休沐的時候還要帶一群將士去吃烤肉。   因為京外有溫泉,為了讓知晚偶爾散心住著愜意,他還找來了工匠重新修繕了別院的浴池。   此處是成天復老早買下的院子,久久不住人,需要修補的地方也多,來來去去地用了許多工匠。   因為這事,秦家那邊還來人跟祖母說了,說是兩個孩子剛剛成婚,雖則都是不缺錢銀的,但也還是收斂些好。   另外他們府門前的人也太多了,總是這麼熙熙攘攘,就算他們不曾開門收禮,也不像話,傳到諫官和陛下的耳朵裡,是要三人成虎的。   知晚跟成天復轉述了這些話,成天復卻渾不在意,問知晚作何感想。   知晚表示:「若是有人想找茬的時候,就是穿著滿身補丁的衣服出去,別人也會說你衣服上怎麼有這麼多的彩頭。那些送禮的人若是無人攛掇,哪有這死皮賴臉,轟攆幾次都不走的?這滿京城修繕府宅的可不止我們一家。怎麼秦家都能聽到這京郊荒野院子裡的事情?可見是別有用心之人在為我們張揚,那眼睛偏緊盯著我們一府……不過我也不怎麼想吃烤肉,要不……那別院就別修了。」   成天復真領著她在武場子裡正伸腿,聽了這話,瞪了她一眼道:「是誰前些日子做夢,夢見自己生啃了一隻羊的?」   知晚從小就是個饞妮子,可她偏偏又十分節儉,但若是有什麼想吃的,非要憋到年節,給自己找足了藉口才會去吃。   成天復小時很是嬌慣妹妹,起初是偏著自己的親妹妹多些。   等後來,來到盛家,儘量做到幾個妹妹一視同仁。後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來時,就變成疼知晚多些,   再後來,漸漸的只偏疼知晚一個!那時連得晴不無酸意道,家裡誰說話也不好使,只盛家大表妹的一句話,哥哥什麼時候都回入在心裡。   如今自己小娘子,夢裡饞醒,嘟囔著想吃烤羊,就是上天入地也不能耽誤啊!   至於那些碎嘴之人,愛說就說去吧。   終於這一日飄雪,別院的烤窯也開始生火開始了。知晚還特意讓得晴和盛家的三個妹妹弟弟一起來玩耍。   這次香蘭並沒有過來,嫡母王芙倒是領著兩個孩子來了。她一向是好脾氣的,可是今日來到別院裡下了馬車就哭。   弄得兩個雙胞胎圍前圍後的,喊著「娘親莫哭。」   先到的知晚和得晴面面相覷,連忙走過去攙扶著王芙坐下。   王芙雖然擔著嫡母名頭,可不過比知晚她們大了不到一輪的年歲,跟著知晚也能說上知心話,在盛家不好說出的憋屈,現如今倒也能說了。   原來她這般是被香蘭氣的。   這兩天王芙著人打聽了那林家兄妹,覺得那林公子可沒有香蘭說得那麼好。   就是無依無靠的兄妹倆依附著舅舅過活,至於那小姐說的家產一類,因為他們是外省人,也不得知。但是相處過的,都說這位林小姐是有駱駝不說馬的主兒,嘴裡總是炫耀著她家父母健在時的顯赫,有些端不上檯面。   王芙便跟香蘭說了,且不論人家家底薄厚,單是那位林公子年過二十還未娶親,便要細細探究一下。   香蘭不樂意了,覺得嫡母這是見到好的就給她往外推,非要把她配給些窮酸秀才行。   這幾日,她竟然尋了自己生母白氏的娘家兩個舅舅跟嫡母論道,只說既然香蘭看上了,最起碼她這個嫡母也要去提親才像話。   香蘭的生母不在身邊,她的父親又故去的早,王芙作為嫡母更不能因為香蘭的母親出身卑微,又被盛家關在莊子裡,就對這個庶女不聞不問。   王芙是後母難為,只是自己明明好心替香蘭把關,卻被她這般挑理,連舅舅家的人都搬來,不知道的,還以為王芙有多麼苛待庶女呢。   王芙為人厚道,一時心裡委屈,又不好去攪了婆婆的清淨。所以香蘭賭氣不出門,鬧著在府裡絕食時,她便來到了這裡散散心,解一解煩悶。   得晴在一旁聽了,覺得舅母真是想不開:「平日裡就見她跟林小姐打得火熱,那手腕上戴的也是林小姐贈給的她,開口閉口都是情深似姐妹。倒顯得我們這府裡正經的親戚姐妹都是假的一般。她既然這麼認那位林公子是佳偶,舅母就成全了她,也免得落埋怨!」   得晴從小就是財大氣粗的,自然知道香蘭眼皮子淺,愛跟在人後佔便宜的毛病,真是一百個都瞧不上香蘭。   知晚知道王芙有胸口痛的毛病,不想讓她鬱氣,所以笑著道:「母親怎麼被氣成這樣?你是嫡母,做了應盡的本分,將其中的厲害都跟她和她白家的長輩都說清楚,若是他們一意認定,那您便可以請媒人,去尋林公子的舅舅商定。若是兩家都同意,就是定禮過聘的事情了。至於以後他們過好過壞,又豈是母親能算準的?只是有一樣,萬萬不可讓他們私下定了終身,讓人落了話柄。」   王芙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她伸手揮退了伺候茶水的丫鬟,壓低聲音道:「因為家裡香蘭的事情,我就防著這個。所以多在她的院裡抽調了婆子,出門也要跟緊了。」   結果有兩次,那位林小姐都藉口要支開她們,要香蘭跟林公子獨處。還是她派去的王家出來的婆子態度強硬,這才衝了兩次局。   也正是因為這事兒,王芙對那林公子沒有什麼好印象。一個二十歲的人了,就算外省來的又不是什麼禮數不懂?非要跟年輕小姑娘獨處,既然喜歡,為何不找媒人來說親,這可像話?   若是香蘭不找白家人,得晴和知晚兩個人還真衝著姐妹一場,要好好勸一勸她。   可現在看香蘭真是欺負老實人,竟然找來白家的親族來壓王芙,這樣的泥坑子,誰愛摻和?搞不好,香蘭還會覺得她倆嫁得好,就不願意她嫁給富戶呢。   勸好了嫡母之後,知晚便帶著僕人,往烘烤好的地坑裡下羊腿、鴨子,還有片好的乳豬。   這在地坑爐壁裡悶出的肉食,最是焦脆鮮嫩,醃製的汁水也可以很好地保留。   成天復以前在軍中時,給知晚寫信提到過如此美食,他說得無意,竟然讓知晚實在掛念了許久、   最近成天復聘了個塞外的廚子,總算能呈現一下讓他的小娘子饞涎欲滴的塞外美食了。   得晴上次懷孕吐得七葷八素,這次懷孕後,胃口特別好。   聞著坑洞上悶著的葦席棉布傳出來的香味,得晴覺得就著味道能吃兩碗米飯。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時,羊腿總算烤透了。成天復也帶了一幫軍中的同袍前來品嘗美味。就連陳玄將軍也帶著夫人前來。   昨日又下了一場新雪,坐在暖炕上圍著矮桌吃酒、切肉最是得味。成天復跟同袍們在前廳喝酒,女眷們在後面吃著烤肉,幾個軍眷都紛紛給知晚敬酒。   知晚笑著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打的什麼名頭?竟然要灌醉我不成」   陳玄的夫人楊氏笑著道:「你說什麼名頭,我們就是灌一灌藥娘娘,算是救命之恩的謝禮了。」   在座的諸位都是軍眷,自然知道鹽水關的內幕。更知道這位盧醫縣主大顯神威,救下自己夫君的事情。   這「藥娘娘」的禪機一打,大家都心知肚明地大笑,就連得晴都抿嘴笑。   倒是王芙不明就裡,有些聽不太懂。   知晚可不想攬些什麼軍功出風頭,自然也含笑打岔過去,聊了些別的。   今日來的軍眷,都是這次得了升遷的將軍內眷,有幾個還入了禁衛軍,一時閒話起來,便到了宮中的用度減少的話題。   據說最近內侍監異常憊懶,總是剋扣府裡諸位娘娘的日常用度,有幾位娘娘便跟相熟的禁衛軍夫人抱怨,指望著她們得些便利,幫忙往宮裡送些緊俏的東西。   不過這幾位夫人知道,如今戶部管錢的是成將軍。深宮裡的女人缺些東西,雖然也不是什麼火燒眉毛的事情,但深宮無小事。   這幾位夫人覺得,就算戶部錢銀再少,還是不要剋扣了宮裡的用度,不然的話,對成大人的官聲也不太好。   她們雖然沒有將話說得太透,可是知晚是何等聰慧?一聽她們說起,便立刻想到了其中的關卡。   可關鍵是,成天復對於公務上的事情並無太瞞著她。甚至還跟她討論過宮裡的用度幾何的事情。   他又不是傻子,怎麼會剋扣了宮裡的錢銀?只不過是削減了往常宮裡不必要的開銷,減了幾次圍獵用度而已。   畢竟陛下年邁,不愛走動,宮裡的皇子們若是手癢,完全可以在京城外的圍場子射獵,不必勞師動眾地前往西山獵場。   諸如此類減少用度也都呈報給陛下,得了恩準的。   給宮裡的妃嬪們減少用度又能省下多少錢?   順和帝的妃嬪並不算多,有頭臉的只十幾個,豈能讓皇帝的妃嬪過得不如地主家裡妾侍?   可聽內侍監的意思,今年天災,各種收成都不好,譬如宮裡慣常吃的綠粳米減產,只能緊著陛下和幾位正妃受用,別的妃嬪只能吃平常的大米。至於布料、精碳也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總之最後能是將責任推卸給戶部給的開銷不夠上。   這麼一看,就是有人要給成天復積攢些怨恨,要在陛下跟前給他些顏色。   戶部就是給天下做錢糧的大管家。若是成天復既生不出錢銀,還讓皇帝的女人過得苦哈哈,那陛下會作何感想?   難怪成天復今日將烤肉局子移到了偏僻的郊外,宴請的也都是自己的至交同袍。   不然若在京城裡,這噴香的烤肉味四溢,做臣子的比帝王家吃得都好,要人作何感想   知晚誠心謝過了幾位嫂子的提醒,然後就開始給她們分肉,切鴨。這烤肉用暖窯裡養出的青菜葉子包著吃,既解膩又清甜.   她們正吃酒時,成天復突然來到了後廳,將知晚叫了出來:「我今晚便要跟幾位弟兄抽調人手,出趟門,大約幾日後回來,家裡的事情你自己要照應些。」   知晚之前壓根沒有聽成天復說過要出門辦差,因為這幾天雪厚,就連上早朝都歇息兩日呢。再看成天復他們,穿得都是短裘勁裝,還拿了雪地前行的滑木板子,似乎要踏雪而行的樣子。   轉念間,知晚就明白了,她的夫君這是要趁著雪天驛道難走,消息滯緩的節骨眼……去掏倉鼠洞去了。   她料想得不錯。這幾日,成天復領著心腹核對戶部的帳目。這些帳目看著條例清楚工工整整,完全看不出錯漏之處,一看便是做帳的高手所為。   那一個個的老油條也是摁捏不住把柄。   成天復想了想後,乾脆只選倉稟一項,細查「火耗」。這所謂的「火耗」就是倉稟集糧的損耗,比如不小心走了火燭,又或者受潮黴變,蛀蟲啃食的損耗在所難免。   這些升鬥差異,其實最是容易被人動手腳的環節。   若是攤平在帳目裡看,往往損耗不大,可是凡事都架不住天長日久,這些小數目集合起來,數目驚人。這也是歷朝的貪官們不顯山露水,悶聲發財之處。   這等隱蔽手段,若要細查,如何能查出來?   戶部裡的老資歷們看著成天復整日在舊帳司裡忙進忙出,也不幫忙,都抱著臂膀冷笑,等著看這位成大人的笑話。   可他們打死也料想不到,成天復會在短短幾日內查出了紕漏,選定了目標,   這次成天複選了董長弓的親信主管的雲縣倉稟。   他這次宴請的同僚裡有幾個是刑部辦差的,都早早撒下人手在雲縣附近。等成天復帶著人,一路劃著雪木板到了雲縣,正好用了一夜的功夫。   雲縣乃京城附近皇倉所在,對於戶部右侍郎雪夜前來,倉稟的糧官們是一點防備都沒有。   還沒來得及寒暄,就看見成侍郎領著呼啦啦的人一筆筆計算損耗,那認真仔細勁兒,一看就是有備而來,把柄找尋得讓人頭皮發麻。   譬如「火耗」手記裡說,三年前秋,雲縣皇倉走火,用時一時辰,燒了三座倉稟。   可據當日周遭百姓回憶記載,大火燒了不到兩刻就停止了,有些窮苦的百姓,原指望去燒毀的倉稟那撿拾些燒糊的黍米裹腹。   可到了只看見發焦的木頭,卻沒有半粒黍米。提鼻子聞時,更有股子菜油味道。   第123章   這類當地百姓的說辭,當地的倉稟官自然不認。   成天復卻也不急,當著這些糧官的面,自掏腰包,買了足足三倉稟的黍米新糧,然後再將旁邊的三個倉稟糧食搬空,只加了菜油助燃。六個倉稟一起點火燃燒。   這種富豪老爺不計工本辨識人言真偽的方式,讓人目瞪口呆。   在一群官員的瞠目結舌下,空著的三個倉稟,就如百姓們的證詞一般,不到一個時辰就燒成了焦木。   而那裝滿糧食的倉稟,起初霹靂啪啊,爆出了不少的米花,再然後焦米氣味四溢,黑煙四散。燒了半天還沒有滅,那種焦味擴散,讓人不容錯辨。   就算鐵證如山,可是那些糧官還是不認,只說不能聽了百姓的一面之詞,而當初記錄的錯漏,也很可能是文書筆誤,不足以作呈堂證供。   成天復又搬來周圍臨縣那一年的河埠運糧的碼頭記帳本,因為河埠頭的力工們都按照這個計算一天的工錢,就算有人想隱瞞,也絕對想不到這處來,所以這些記錄都是沒有篡改過。   跟當地糧店的走量比對後,便發現,那年河埠頭剛好多運出了三倉稟的糧。   如此詳細的記錄比對,真叫人有些啞口無言,不從辯駁。   等到這一關節,成天復表示,戶部的老爺們要歇一歇了。而刑部的老爺們直接上陣,雲縣倉稟一眾糧官,分屋子開始挨板子。   成天復領來的這夥子人,都是軍營裡出來的,打板子也是按照軍棍的打法,一板子抽下去,三魂帶著七魄,整不好還帶出一泡尿。   這等子嚴絲合縫的追查,本就叫心裡有鬼的人崩潰,一頓殺威棒下來,自然有嘴松兜不住的,顫顫巍巍說出當年糧官勾結,移走糧食,做假帳的事情。   於是這漫天大雪下下停停的兩天裡,從雲縣開始,多地同步追查。   最後人手都不夠用了,成天復還給袁光達飛鴿傳書,調配人手來審問。   兩天裡一共羈押的「火耗」一案牽連的糧官,就多達兩百人。   待兩日之後,大雪停下,驛道也漸漸清理出來,各地肥耗子被一窩端的消息這才慢慢傳到了京城裡去。   慈寧王大清早起來的時候,心情還算愉悅。就如他所料想的那樣,董長弓的案子雖然牽涉甚廣,可是最後到了他這裡,便不了了之了。   雖然一時間,慈寧王府元氣大傷,如今朝官們也開始站隊太子一黨,但是只要父皇想著制衡之道,就絕對不會讓陳家和田家大起。   不管怎麼樣,他都是皇姓金氏的子孫,父皇倚重著他呢!   不過被成天復這麼一攪合,他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向來記仇,豈能讓那小子舒舒服服?   這些日子來,他讓內侍監的人略動了動手腳,遲送些宮裡的用度。   宮裡的妃嬪們都是名門望族裡出來的,東西不夠用,都是會跟娘家抱怨的。而且這些日子來,去羨園門口送禮的人,也是被他精心安排的,陣仗極大。   父皇一向好面子,不喜官員太過張揚。可是成天復從娶柳知晚開始,一副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張狂樣子。   最近戶部都揭不開鍋了,可是成天復卻有心情給自己新婚嬌妻修別院,挖浴池。   他以為不在京中就無人知曉了?慈寧王一早就將這些事情透給了父王身邊的太監,想來父皇如今也聽聞了。   最重要的是,太子主管山東賑濟一事,可是戶部遲遲拿不出錢銀來,而且從鹽水關撤回來的陣亡傷殘將士的賑濟款也一直遲遲不能到位。   就在下雪這兩日,慈寧王秘密安排的人,已經在軍營裡鬧了兩場了,尤其是有些人聽聞成將軍現在每日陷在溫柔鄉裡不管他們的死活,只知道陪著嬌妻吃酒烤肉時,一個個痛哭流涕,仿若棄兒一般。   這次軍營裡的事情鬧得陣仗極大,而成天復居然都沒有露面。   如此一來火候到了,連休的幾日雪假,也足夠諫官們潤筆著色。   想到這個,慈寧王陰鬱了許久的老臉綻顏而笑,出門時都在哼唱著南戲曲子。   等到了內城護城河時,他一眼看見成府的轎子落滿了雪,似乎剛從城外而來。   在馬車的旁邊還有一頂入宮之用的官轎子。   看樣子成大人這幾日都是在城外耍著歡兒地賞雪,現在才姍姍來遲,剛剛入城,甚至都沒來得及回府換轎子呢!   這內城的護城河,是諸位大人的必經之處,所以許多大人撩起轎帘子,看著從馬車上匆匆而下的成大人時,都是不住搖頭,甚至有幾位御史還臉色鐵青,朝著成府馬車的方向狠狠唾棄了一口。   偏偏這時候,馬車裡還傳來了嬌滴滴的女聲:「夫君,你再吃個滷蛋再走!」   說話間,只見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從馬車裡探出了頭,烏黑的髮髻上扣著兔毛的兜帽,露出的一張臉兒嫩滑雪白,雪白的細手捧著個瓷碗,裡面是香氣騰騰的滷蛋……如此絕色,也難怪成天復樂不思蜀,就連大營裡有將士發生了動亂都窩在溫柔鄉裡不見人!   過橋的轎子,分著先後,按理說本該慈寧王先過去,可他偏偏不過,施施然下了轎子,踱步到了成天復的近前,笑著道:「成大人新婚伉儷情深,尊夫人竟然送到了內城護城河邊,這要是再往前走一走,可就要入宮去了。」   成天復昨天便知道了兵營大亂的消息,可今日凌晨才急急趕回來,帳目雖然查明,奏摺都沒有來得及寫。   若是他料想不錯,今日朝堂上又是一番唇舌鏖戰。   知晚也料想到他應該很急,所以昨天就親自煮了自配草藥包的五香滷蛋,還熬了細軟的小米粥。   等成天復今晨趕回來時,她陪著他一起上了馬車。   只是驛道雖然清理出來,但是走時還有些路滑。   於是知晚讓成天復先小睡一會,她就著成天復拿來的帳冊合攏數目,然後謄寫了一篇奏章的草稿。   等成天復小睡起來時,正好入京城外城,他看了看,發現自己的小家主寫起奏章來也是一把好手,言語進退有度,直擊要害。   所以他幾乎不用修改,直接謄抄就可以了。等寫完時,正好到了內城準備過橋。知晚又給他倒了一碗熱粥。這粥桶是加了隔水的碳底子桶裡的,加了棉厚墊子,走了一早晨還冒著騰騰熱氣。   只是到了護城河橋這,成天復還沒來得及吃就要下車換轎了。   沒想到慈寧王卻來討嫌。   知晚生怕表哥跟這混蛋王爺寒暄少吃一個雞蛋,所以趁著成天復還未轉身時,手疾眼快地先將雞蛋塞入表哥的嘴裡,然後利落地跳下馬車,衝著慈寧王拘禮道:「夫君正在吃東西,奴家先替他給王爺請安了。」   慈寧王半笑不笑道:「總是聽說大籍禍國,女色誤人,想不到一向嚴於律己的成大人也逃不過這千古美人關啊!」   他貴為皇子,跟成盛兩家也算是撕破了臉了,自然懶得做表面功夫,出言譏諷知晚這個喪門星又連累了仕途正盛的丈夫,   知晚聽了也不惱,微微一笑,揚聲道:「豈止逃不掉美人關,還來得甚晚呢!表哥一直說不報國何以成家?都這個年歲才娶親。王爺這時候,府裡三妻四妾,院子都不夠住了,以後我一定讓夫君學學您的氣度做派,免得府裡只我一個正妻,還被人背後說三道四,嚼婦人舌根。」   這牙尖嘴利的小娘們似乎從不肯吃言語上的悶虧,眼睛都不眨,便笑盈盈地懟了回來。   「你……」慈寧王貴為皇子,從來沒被人這麼當面暗損為長舌娘們兒,一時間都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圓了一雙厲眼。   等到慈寧王沉下臉,想要呵斥她時,成天復已經吃完了一顆滷蛋,轉身來到知晚身前,冷臉揮手道:「王爺請吧,今日乃是大朝會,想必重要的事情有很多,我們還是不要在這耽擱時間了。」   大皇子遲遲不上橋,其他的官員們都在一旁等候。眼看著橋頭已經堵了一溜轎子了。   慈寧王冷哼一聲。不過他說得沒錯,今天的確是大朝會,光是他夫人一個雞蛋哪裡夠吃?   今天管叫這位成大人吃不了兜著走!   想到這,慈寧王也懶得再廢話,揮一揮袖子,氣衝衝地先上了轎子。   而知晚泰然自若地替夫君揩拭了嘴角,又替他整理好官帽衣領子,然後微笑目送夫君上了轎子,儼然一副賢良的模樣。   惹得坐轎子的官爺們一時間,恍惚也回到了自己青春正盛的新婚時候。   不過那時他們的娘子沒有這位縣主的花容月貌,巧笑嫣然,更沒有這般黏膩地日日親自送到護城橋邊,依依不捨地送夫君當差。   如此一來,他們這些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一家之主,竟然不如成天復那麼一個倒插門的上門女婿?   這他媽的是什麼混帳道理?   一時間,諸位大人看著這郎才女貌的一對,心裡難免酸溜溜的,覺得自己的姻緣似乎有些欠缺。   不過這成天復的春風得意也該告一段光景了。他執掌戶部這麼久,不見起色,只會給各司衙門勒緊褲腰帶。   現在大家都被錢銀憋得吱吱叫,全都是一股火發向戶部。   而且軍營這兩日鬧哄哄的,那些傷殘沒有返鄉的兵卒聚在一起鬧事,實在是有傷國體,今日不狠狠參奏他一本,都是御史失職!   在朝堂上,文武百官站定之後,順和帝例行詢問六部民生之後,那御史大人便迫不及待地參奏起這兩日兵營的動亂了,外加戶部右侍郎大人的無所作為。   戶部尚書富大人這幾日病沉,成大人本該擔起戶部重擔,卻一直無所事事,終日只想陪著新婚嬌妻行享樂之事。   順和帝這幾日覺得耳根子裡仿佛住著位成大人一般,似乎總是有人提起他。   畢竟深宮大內減了一半用度,順和帝最近總是聽著宮妃前來變著花樣訴苦,一副宮裡鬧饑荒,過不下去的悽苦。   就連協理六宮事務的謹妃也來告狀,說成天復自己過的是奢靡的日子,前些天還去了京城別院,找人挖窖,壘砌燒烤地爐,呼朋引伴,暢飲達旦。   他一個做臣子的,比宮裡的妃子們過得都舒心愜意。   下面的妃嬪們說,她們都連著幾日早餐只有稀粥配豆腐乳,吃得眼角的皮膚都鬆弛了許多。   謹妃說她問過了御膳房的人,說是戶部減了份例的緣故。   順和帝聽了謹妃的告狀之後,第二日才剛恢復早朝,這朝臣們就跟商量好了似了,紛紛參奏新任戶部右侍郎,不顧國庫空虛,生活驕奢淫逸的事情來。   譬如他最近又招募工匠修繕京外別院,挖窯洞,修烤窯、建浴池,還領著一幫同僚雪日宴飲三日。   條條狀狀都是有鼻子有眼,字裡行間都是貧苦佃農恨不得掐死村中大戶的咬牙切齒。   順和帝聽完了群臣的上奏之後,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問成天復,諫官說得可都是真的。   成天復坦然回答:「挖的是自家的院子,烤的是自家農莊裡的肥羊,不過宴飲三日就是謠傳了。臣不過是領人辦差之前,吃了頓便飯而已。至於軍營鬧事,臣倒是聽到了風聲,可臣以為將士們哄鬧,也是因為軍餉貼補不到的緣故,歸根到底都是錢鬧的。」   順和帝看著他滾刀肉煮不爛的樣子,倒是冷笑了一聲,問道:「所以愛卿拿不出錢來,就撒手不管了?」   成天復再施禮道:「既然臣去無用,自然要去有用之處,這是臣這幾日來查收的幾處皇倉舊帳,還請陛下過目。」   說著,便將知晚替他編寫,他重新謄抄過後的奏摺呈給了一旁的太監。   陛下年老,精氣神兒不夠,起初便如往常一般,靠坐在龍椅上,可是待看到成天復遞呈上來的奏摺時,那身子漸漸坐直,再然後,猛地站了起來,看得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   他看了兩遍之後,問成天復:「成卿這奏摺上的都是真的?」   成天復恭謹道:「條條都有憑據,筆筆都是做實了,臣請陛下下旨,查沒貪官家產,免得國庫再有流失。」   成天復呈遞上來的奏摺後面,附著帳本,全是他追查到的「火耗」貪墨帳單。其中有一半,都是死去董長弓的親信……或者說是慈寧王的門生羽黨。   順和帝看著名單,撩起褶皺眼皮問成天復:「就算是這些蛀蟲貪墨甚久,但置於皇宮的早餐只能吃豆腐乳嗎?」   成天復驚訝地連忙再施禮道:「御膳房如此行事,不免太過荒唐,還請協理六宮的謹妃細查,宮裡是否也有火耗的老鼠。臣可以替娘娘介紹些刑審的酷吏,保證讓蛀蟲蠅鼠無所遁逃。」   順和帝如今倒是也摸透了這青年的秉性——他做事雖然有時不循章法,可也絕不敢幹涉內宮起居飲食。   一群女人的嘴裡能省出個鳥蛋?   既然不是成天復,那麼自然就是給成天復下絆子,使暗招的人了。   這麼一想,順和帝的心裡也就有數了。   以前這類事情也有,不過都是些耍弄心機的小手段。底下的臣子們互相使絆子這些破事,做皇帝的都看了半輩子了,原也不過坐山觀虎鬥,鬧得厲害時,維繫一下,彰顯陛下的仁厚收買一下人心罷了。   可是待看完成天復呈交的帳本,那一筆筆驚天的數目真是徹底惹怒了順和帝。   雖然水至清則無魚,可現在倉稟火耗的水也太渾了吧?   一個個的吃得溝滿壕平,不幹些正經事情,居然鬧得宮裡的御膳房都揭不開鍋!   一幫吃飽了撐的還好意思參奏成天復生活奢靡,烤羊洗澡了?難道弄得滿朝文武個個在家裡嗦囉豆腐乳就是大西朗朗青天了?   依著他看,成卿一下子挖出了這麼多的碩鼠,甭說烤幾隻羊腿,就是將這些酒囊飯袋們都掛在爐子裡烤了裹餅蘸醬吃,也是應當應分!   有些人真是膽子愈加大了,今日是讓御膳房給妃子們端幾早晨豆腐乳,那麼若是哪天給他這個做皇帝的端送上鴆酒毒藥也說不定了!   於是在朝堂上,陛下沉著臉聽完了成天復一番上奏之後,當庭申斥了以火耗剋扣變賣皇糧的行為,並讓成天復全權負責,查辦此事。   至於那些彈劾成天復之人,在陛下意味深長的敲打下,都有些張不開嘴。   順和帝這幾日身子乏力,說話也有些有氣無力,只慢慢說道:「諸位愛卿標榜是清官鐵吏,可是朝中藏匿了這麼多的貪墨卻視而不見多年,成天只盯著人家的院子裡烤羊泡澡……是不是俸祿領得也太輕鬆了?你們若心疼朕宮裡的妃子們只能喝粥吃豆腐乳,那也簡單,自己去吏部那上報,少領半年的俸祿,周濟一下宮裡的開銷就是了!」   這話一出,下面跪了了一溜子,一個個哭喪著臉向陛下請罪。   順和帝揮了揮手,只讓太子處理餘下的事情,背著手便下殿去了。   今天這一局,慈寧王並沒入場子,可在旁邊的臉色甚是難看。   等他出了朝堂,下面的人正在宮牆根兒下等著,向慈寧王報了遲來的消息,說是那些皇糧的舊帳都被翻查出來了。   慈寧王見左右無人,瞪眼詢問成天復一共挖出來多少帳目,可是送信的上哪兒裡知道去?只知道人都被裝入囚車,全都運來京城了。   成天復這兩天來每到一處,便將公署包圍得水洩不通,就連這些糧官的親眷們也以為他們一直在公署裡辦差,直到昨晚上才得了信兒。   這類偷吃皇糧的事情,慈寧王是不怎麼沾手的,以前都是董長弓過手,倒是也好推卸,可是如此一來,慈寧王此前的布置卻一下子全無意義。   他雖然早先也聽說成天復在翻騰戶部的舊帳,可以為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熟悉一下帳目而已。想著成天復在戰場上空曠了那麼久,又剛剛娶了嬌妻,正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時候,又整日弄些花銷銀子的營生。   至於門前送禮的也沒有強硬轟攆,他還以為這小兒沉浸在溫柔鄉裡不知今夕何夕呢。   可沒想到,他平日裡表面上只在戶部當差半日,然後就回府謝客,居然是關起門查帳。更是借著大雪三日,抽冷子查了京城附近的幾大皇倉。   那些人都是當場拿下,連他們家人都不知情,連著兩日後始終不見回人,報官這才知道被抓的。結果他連日來示意門生黨羽慫恿諫官彈劾成天復,辱沒他的官名,挑起群憤又是白費功夫。   就連後宮失了體面的事情,都被成天復巧妙地歸結到了下面的官員太貪,害得後宮吃糠咽菜的方向去了。   這一場雪天挖倉鼠挖得是缽滿瓢平。   那日之後,陛下回到後宮,將謹妃娘娘叫來,一頓雲裡霧裡的話,敲打謹妃有些蠢,聽風是雨,懈怠了那些太監採買。   她不管事,卻誣賴到了戶部大員的頭上,實在是荒誕。   那日陛下也許閒著無事,當著謹妃娘的面兒提審內侍監的人,那些採買們一個個被打得叫苦不迭,只說往常慣給宮內供應醃製小菜的幾家齋坊接連原材受損,一時供應不上來。   再查那幾家特供時,那些掌柜的又直叫冤枉,說是宮裡的人說娘娘們不愛吃這些醬菜鹽滷,所以才不再送那麼多的。原來是不知哪個環節傳錯了話,這才造成供應不及時,害得娘娘們吃了幾日豆腐乳的。   順和帝倒沒在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多廢話,只是命人將相關的奴才一律拿了杖斃,又卸了謹妃協理六宮的差事,說是讓年輕的妃子們多擔些事兒,讓謹妃歇歇。   後宮裡的宮人們都是吃飽飯太久,門戶大開,全忘了自己是提腦袋辦差的,順和帝少不得要親自給他們緊一緊皮。   至於新領差的,乃是兩個妃子共擔,一位是宮裡有些資歷的嵐妃,還有最近剛剛由嬪升上妃位的靜妃田沁霜。   陛下最近也不知怎麼了,似乎再次開竅領略了女色的美好,偏寵起了這位入宮一直獨守寒宮的靜妃。   這戶部挖了老鼠洞,一下子湧進錢銀,成天復也是懂事的,立刻將後宮的花用升了上來。   他還領了知晚一起,親自入宮遞了南方集運過來的果品盒子,向諸位娘娘們謝罪。   現在宮裡主事的嵐妃和靜妃一起接見了成大人夫婦,和顏悅色地說些場面話,順便再問些關於年後陛下大壽的花用。   嵐妃問得多些,靜妃只安靜地坐在上面,不甚說話,偶爾抬眼不著痕跡地瞟看一下立在下面的那個英偉男子。   知晚借著飲茶的功夫,偶爾看一下靜妃娘娘,然後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突然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第124章   知晚並不覺得靜妃在用眼睛沾著自己相公的便宜,而是她那天生靈敏的鼻子嗅聞到了靜妃身上似有似無的一抹味道。   她一時忍不住細辨析起怪異氣味的成分來,可惜她距離靜妃甚遠,也聞得不真切。   也不知這位新晉得寵的妃子,是不是得了陛下賞賜的什麼奇香。   在她走神的功夫,就聽見靜妃開口,柔柔說道:「陛下最近說了,西殿戲臺子下,傳音之用的地缸下得太少,那戲子的聲音,陛下聽得不大真切,須得找個熟手的工匠調配下。只是先前礙著戶部無錢,陛下也沒有張口,如今成大人若是方便,不妨將這筆銀子先撥出來。陛下如今只這一樣愛好,你們做臣子的自當盡心。」   靜妃說這話,顯然是提醒成大人要投陛下所好。陛下年歲大了,新近耳聾也嚴重不少,這種花小錢就能顯得臣子體貼周詳的事情,其實是很討巧的。   別管田家那一門子壞水,這個田沁霜倒真是個痴情種,處處幫襯著昔日戀慕的郎君。   成天復聽了自是抬手應承下來,說會立刻著人去辦。   靜妃跟成天復說完這個後,便不再說話,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還以為自己入了宮,就此心灰意冷,是個活死人了。可是沒想到,一見到他,只跟他說說話,心便劇烈地跳動著。   可是,他的身旁已經有了人了。想著宮人私下裡說著那位盧醫縣主總是每天跟成天復一起坐轎子,送他到內城河橋邊的恩愛故事時,她都覺得像是假的。   總是不苟言笑,為人清冷的他,會由著女人如此胡鬧,跟著一起出門?   可如今見了,他的眼睛時不時掃向身邊的那個女子,恩愛之情溢於言表。   她……終究是騙不了自己了。   想到這,田沁霜的心裡酸楚極了。   見了成將軍夫妻之後,她便迴轉了自己的慧熙宮。   內室裡正冒著水氣,淡淡的藥味卻讓田沁霜的臉色為之一變。   伺候她的嬤嬤低聲道:「主子,又到了沐浴的時候了。一會還要去跟陪陛下去聽戲呢。」   聽了這話,靜妃的臉上閃過一抹厭惡之情,可很快便壓制住了,一邊解衣一邊轉到浴室沐浴。   當初陛下震怒,將田皇后身邊堪用之人杖斃得差不多了,而伺候自己的雷嬤嬤乃是從田家帶入宮裡的,也是皇后小時的奶娘。   靜嬪泡入浴池裡時,低低說道:「雷嬤嬤您與皇后說,陛下真的是年歲甚大,雖然常喚我侍寢,可是只是讓我按摩捶腿,並無其他,這藥浴溫泡著也無用。」   雷嬤嬤卻笑了,低聲道:「您以為當初皇后娘娘為何能誕下小皇子?宮裡年輕的妃嬪那麼多,陛下為何會勻出了雨露分給皇后?全是這藥湯的功效。別說陛下只有六十,就算年歲再大些,只要浸泡的天數夠了,也使得,皇后娘娘吩咐您的那些,可一定要記緊了。」   皇后從一個小小妃子,晉升皇后,自然深諳皇帝的心思。   就在半個月前,她讓田沁霜守在後花園的梅林旁,撿拾梅花溫泡茶葉,一股獨特茶香讓閒走到此的陛下停下了腳步。   這種梅花茶,是皇后派人出宮,花重金從以前陛下貼身的老太監那裡探聽到的。   這是當年的夏姑姑曾經做給陛下喝過的,須得採集新鮮的梅花,用蜜餞醃後入茶,味道獨特。   那一日新雪,田沁霜按著姑母的吩咐,粉墨未施,只一身素袍,輕聲吟唱著山歌小曲。   花朵般年歲的姑娘,被茶香浸染眉眼,竟然跟記憶裡的場景有幾分相似。   陛下一時感慨,便走過去問,對答之間,才想起這小姑娘是被他冷落多時的靜嬪。   受過皇后精心教導過的田沁霜,問答有度,進退得宜,正對陛下的胃口。   隨後的幾次相遇,倒是次次讓陛下回憶起往昔,心情頗為愉快。   在陛下看來,後宮的女子都是用來解悶的,難得這個一直被他冷著的靜嬪是這般乖巧的,模樣生得也好,尤勝她姑母當年,雖然是用了手段,可是女子爭寵,與貓狗討好主人並無太大的區別,都是用來解悶而已,於是最近便叫得勤些。   田沁霜知道,姑母所圖可非端茶送水的侍奉,而是希望她能夠陪王伴駕,最好再生個孩子出來為田家固寵。   所以這幾日,她都是要泡姑母傳給她的藥浴,而這藥浴看起來當真有些作用。就在昨晚時,陛下若不是體力不支,差一點就能圓了房。   田沁霜想著昨夜的一幕,忍不住一陣的噁心,便趕緊想了想,她方才與成天復說話的情形壓一壓。   也許是姑母心太急了,今日的藥浴味道更濃。田沁霜自己溫泡的時候,都差點被藥浴的味道燻得軟倒在浴桶裡。   當她被扶起來,穿好衣服倒臥在床榻上時,整個人又是一副任人利用擺布的人偶一般……   她小心地捂著被子不禁發出一聲哽咽……眼前不禁想起了成天復與知晚相伴出宮時的情景。   成郎對待他真心喜歡的女人竟然是那般體貼溫柔……一如她夢中所臆想的那般。   如果她能為成郎生兒育女,該有多好……   深宮冬日白雪映紅牆,圍住的是看不見的惆悵寂寞。   而宮牆之外,一場較量只剛剛拉開了帷幕。   此番抓了一批貪官之後,抄家時如水的銀兩一下子解了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   原本在戶部裡,不甚配合的那些元老們,這才發現這個兩次立下軍功,又掀翻了貢縣鹽窩子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樣的厲害角色。   一時間,病重的尚書大人也「痊癒」了,皮笑肉不笑地嘉獎著右侍郎,倒是日日都到衙門裡走個來回,生怕再被自己的下屬搶了風頭。   不過也就隔了那麼幾日,陛下便將體弱多病的富大人調走,去了清閒些的翰林院,寫寫字,編編書,調養身體去了。   成天復文職再升一品,擔任戶部尚書,文官武職皆為一品。這等不足兩月的兩連升,在大西朝的官史裡,也甚是稀罕。   陛下對這次的擢升,實打實是出自愛寵啊!能給自己撓錢銀的貔貅,再醜再兇也惹人喜歡。   至於右侍郎門前送禮的車隊,也突然一夜之間消失了。   因為羨園門前掛了告示,將軍已經請示過陛下,如有送禮相求者,無論何事,須得將名姓籍貫留下,以供成大人報備刑部與吏部兩司,若是出現貪贓枉法之徒,便照著名單來抓。   如此一來,昔日車水馬龍的門前總算清靜了。   至於那貪墨案子挖到最後,又是與大皇子慈寧王牽涉甚深。   成天復自然要深挖到底,只是到了最後,刑部那邊的同袍也私下跟他打招呼,讓他緩一緩,不要再挖下去了。   可惜成天復又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最後被陛下叫入了御書房裡。   據說那日陛下的罵聲都穿透門板子了,可是成大人的音量也是吃了熊心豹膽一般的高。   最後他竟然問陛下,若後人評書這段,該何從下筆,是誇讚陛下仁父慈愛之心,還是搖頭說陛下懶政,遺下禍患給後世之君。   順和帝許久沒有聽過這麼逆耳的直言了,震怒之下,竟然將沉重的筆洗砸了過來,正中成天復的額頭。   那日宮人們都看到了,從御書房裡出來的成大人額頭腫得老高。   當他回到羨園時,出門迎接夫君的知晚看到他高腫的額頭都傻眼了,瞪著眼睛問:「你這額頭是怎麼了?」   成天復當然不會說實話,只說自己不小心碰頭,抹些藥便好了。知晚見問不出來,也只能叫人裹了冰雪來給他冷敷處理。   可第二天,滿京城的宅子都說著成大人被陛下用筆洗砸頭的事情。   等成天復再回府時,正看見自己的夫人在屋子裡用豬皮裹著的銅人練習針灸穴位,可是那狠狠下手的樣子,卻像是在用針刑。   成天復跟她說話,她也不理,只是下手的力道愈加狠了些。   「怎麼了?哪個惹得我家的家主不高興了?」成天復忍不住逗自己的娘子,知晚看著他青紫的額頭,小聲道:「我哪裡是你的家主?可不敢當!連句實話都從你嘴裡得不到。」   成天復皺眉:「哪個多舌的跟你說的?」   「自然是我的婆婆,你的娘親!你要想人不知,可得將你的紫腦門藏好!倒是因為什麼,讓陛下親自動手打你?」   成天富見隱瞞不住,便也照實說了。   知晚沉默了一會,突然低低說道:「陛下偏心,滿朝皆知,可是你卻偏偏卻觸碰陛下的諱頭……是不是為了我?」   她每日晨昏給父親和母親的牌位上香時,總是告知父母,總有一日,她要替雙親一血怨屈。   表哥應該看在眼裡,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操之過急,一意要與慈寧王過不去吧。   成天復伸手攬住了她:「哪裡是因為你,慈寧王跟盛家的恩怨豈是一筆兩筆的?這不光是家仇,更是國事。如此驚天的貪墨案子,陛下卻還要替他兜底。待將來太子即位,他是太子的長兄,太子豈不是也投鼠忌器?我自然要與陛下陳明利害,讓陛下有所取捨。」   知晚拿出藥酒,給表哥變紫的額頭揉化淤血。然後低低道:「最後怎麼樣?最後老昏才還是覺得那狼心狗肺的兒子的腦袋,比你這個賢臣良將的腦袋重要!往哪打不好?偏偏打臉!」   成天復笑了,攬住了她的纖腰,然後道:「不然打哪裡?行了,就算私下裡,你也不能這麼口無遮攔,若是被有心人聽到,豈不是惹來殺身大禍?」   說著,他故意低頭問她:「只額頭青了些,就不好看了?」   知晚認真看了看道:「自然還是好看,沒看到那日在宮裡時,靜妃娘娘可不錯眼兒的看你呢……成家四郎,秀色可餐得很,不過……」   「不過什麼?」知晚想著在靜妃娘娘身上嗅聞到了有些琢磨不定的暗香,她只是覺得那香有些奇怪,可一時又說不出什麼,所以只是搖頭道:「沒什麼,只是陛下如此生氣,豈不是要為難你?」   成天復搖了搖頭道:「陛下被我纏的不行,而且諫官那邊也有老臣冒死參奏。陛下不好再輕拿輕放,已經定下主意,將慈寧王打發到涒州。」   那涒州距離京城山高水長,又是個十年九旱的貧瘠之地。   慈寧王到了那,就算是徹底斷了京城的根系,不過是個守著封地,頤養天年的王爺,就此幾代,也就成了無足輕重的遠宗旁支。   他那日雖然被陛下扔了筆洗,可是連躲都沒躲,還往前湊了湊,直直迎上,然後頂著一腦門子的血水,依舊據理力爭,跟陛下辯論著縱子如害子的厲害干係。   當時給順和帝氣得真是差一點就叫了侍衛拖他出去。這些話,也就是成天復說得了。   一臉無謂的將軍頂著熱血慷慨雄辯,將順和帝給說得啞口無言。   老皇帝也不傻,成天復無論文武,都立下了不世奇功。如今戶部剛剛緩過一口氣來,還正需要能臣支撐的時候。   總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冒出個他袒護逆子,謀殺功臣的奇聞出來吧!那這樣以來,他豈不是半隻腳都入了棺材,自己往自己的臉上潑了一盆子髒水?   到了最後,見哄攆不走這個逆臣,陛下只好緩了語氣,折中將慈寧王變相發配涒州就是了。   成天復也不是油鹽不進的那種強項令,也是見好就收,見陛下不再是水過無痕地替慈寧王兜大糞,便也就此出了御書房。   不過御書房外的人離得遠,偷聽不到屋內的機密,只知道成大人的腦袋被陛下親手開瓢這件事兒。   結果這一下子,過後幾天,知晚發現自己府裡的拜帖都少了,因為大家都鬧不明白聖威何去。   直到陛下突然宣旨,要將慈寧王一家子逐出京城。   眾位臣子們這次醒悟——還是成大人牛啊,居然逼著陛下逐了大兒子出京!   要知道當年有高妙的道士曾經演算過,說大皇子的八字裨益陛下,不能離得陛下太遠太久啊。   這一下子被貶到了涒州,那真是有生之年都回不來了!   當陛下的聖旨傳到時,就連高王妃也變了臉色,與慈寧王哭訴道:「老天爺,那等子窮鄉,據說缺水得連熱澡都洗不上,若真去了那裡,我們還好,我的元兒豈不是毫無前程可言?」   慈寧王陰沉著臉:好一個成天復!若不是他一味糾纏,父皇何至於如此心狠,將他貶放到了涒州那種荒野之地?   以為這樣便能將他轟走?慈寧王冷笑了一聲,對一臉怨色的王妃說道:「你怎麼也沉不住氣?將家裡大大小小的嘴巴都看嚴點,誰也不準說抱怨的話。」   高王妃看夫君似乎有應對之策的樣子,這心裡也略略安定了些。她恨恨道:「那成天復當真如附骨之疽,怎麼都甩脫不掉了,有他在,我們府上安生不了!」   慈寧王聽了狠狠抓抓碎了手中的茶盞。   如今父皇正用到成天復,自然要厚待著他,可是這個人並不討父皇的歡喜,既然是這樣,想要父皇徹底厭棄他,其實……也沒有那難的,而眼下,他就要想方設法將自己留在京城。   想到這,他叫小廝找來了兒子金廉元,先問了他對整府遷往涒州作何感想之後,又開口問道:「……我聽聞靜妃在入宮前,似乎心有所屬,才一直不肯嫁人,是不是真的?」   金廉元一愣,關于田沁霜的事情當時也是傳的風言風語。畢竟京城裡把尖兒的閨秀,只這麼幾個,田沁霜當年可是有不少人在惦記著。   而金廉元當初跟成天復要好的時候,自然也在少年少女詩社聚會時看出了些端倪。那位清高的田小姐對誰都是愛搭不理的,只對成天復時,表情嬌羞。   他作為風月老手,自然看出了一二。但是曾經在人前要開玩笑提及時,被成天復打斷,私下裡告知他,自己風流無所謂,不要拿女兒家的清白開玩笑。   他當時覺得此話有理,是自己孟浪了,所以此後也絕口不再提。   不過田小姐一直遲遲沒有嫁人,現在想來,可能真的是心有所屬,所以才不肯湊合。   慈寧王冷笑了幾聲,他也是最近才從曾經在田家裡當差的人那聽到的閒話,前些日子,他的王妃入宮,冷眼旁觀那靜妃,看著成天復時,好似也是眼神複雜,似乎難忘年少舊情啊……   這人一年老,固然喜好顏色新鮮,可是自己畢竟英年不在,若是父皇知道他最寵的愛妃,與最倚重的臣子之間,曖昧不斷,好面子的父皇會作何感想呢……   ……   慈寧王府因為要發配涒州鬧得有些雞犬不寧,而羨園終於迎來了婚後一直沒有的清淨。   門口沒有了那些推拒不掉的送禮之人,知晚也不用大清晨走暗道避人了。   至此,成大人每每送到護城河的賢惠嬌妻至此一去不復見。   她不必跟婆婆請安,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後懶懶起床。   因為府衙離羨園很近,成天復都要回家吃飯的,今日端起飯碗,忍不住發出感慨道:「你知道如今的內城護城河橋頭是什麼光景?」   知晚今日讓廚房蒸了鮮嫩的肉羹,還剁了幾隻醬油海蟹,她挖了一隻,將醬膏鋪在熱騰騰米飯上正在大口吃著。   聽了這話,毫無興趣地道:「我足足跟你去了一個多月,就連橋杆子上刻了幾條龍都數得一清二楚,怎麼?換橋柱子了?」   成天復替她舀了一勺肉羹餵到她的嘴裡,然後繃著臉道:「各個府宅裡新近得寵的嬌妻良妾都時興拎提食盒,將早餐送到橋頭,服侍自家老爺們吃完了再走。一個個都是成雙成對,只我一個孤零零地坐轎子過橋。」   知晚一個沒忍住,差點將嘴裡的肉羹噴出來,她沒想到,自己無意中竟然引領了大西皇城一個新風俗。   她失笑道:「我的天爺,大冷天的,她們也捨得起來?回頭我在茶宴上跟她們說說,我當初陪著你早起坐轎出門,做街溜子也是迫不得已啊!好好的都在府裡吃些粥飯得了,可別在橋頭嗆了冷風。」   成表哥卻覺得自己的表妹沒有聽到重點,只道:「別人都有,只我少了,讓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剛入你羨園,便失寵了,竟然只送了幾日,便不見人了。」   知晚覺得自己決不能辜負了男人的青春,當下放下碗筷,摟住男人的脖子安慰:「既然要了你,自然得寵著你!明日我端著八樣的食盒子去橋頭給你撐臉!」   話雖然說得很滿,可是第二日五更天時,成天復睜開眼看著臥在自己懷裡的睡得臉蛋粉紅軟嫩的姑娘,便知道自己的青春大約又要被辜負了。   小妮子這幾日特別嗜睡,昨日他不過上床晚了些,她便已經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竟然沒有等他,真的是一副吃幹玩膩的樣子。   成天復想到這,忍不住伸手捏了她的臉,可又不捨得用力,只抱著親了幾口,又看不夠地摸了摸她的鼻尖和臉頰,這才起身穿衣。   外面的天兒這麼冷,就算她能起來,他也捨不得折騰她,不過是話語調侃幾句罷了。   不過等知晚醒來時,一看空空的枕邊,卻立刻坐了起來,解開帷幔喊:「凝煙,怎麼不叫我起床,郎君何時走的?」   凝煙端著水盆子進來,將用燙鬥熨熱的衣服塞到了知晚的被子裡,讓她在被窩裡暖暖地換衣服,然後說:「都走了一個多時辰了,奴婢趁著將軍吃粥的功夫進來偷偷叫您來著,您睡得都不帶翻身的,叫也叫不起來。後來奴婢還被將軍說了,讓奴婢別打擾您安眠。」   今日份的賢良淑德算是泡湯了,知晚穿好衣服,痛下決心道:「明兒,我要再不起來,你就往我臉上撣涼水!」   凝煙哭笑不得道:「我的夫人,您就別起么蛾子了,若是將軍看到我往您的臉上撣水,豈不是要將我吊起來打?」   知晚嘟囔道:「現在內河橋頭沒有一碗熱粥喝,簡直沒有面子,我怎麼得也得去撐撐,不能叫人笑話了我的夫君……」   第125章   二人正說話的功夫,屋外有人通稟,說是王芙帶著香蘭在廳裡等著知晚呢。   這個時候,並不是前來做客的好時間,所以知晚不知她們是有何事這般急切?   等到了正廳時,她給王芙見禮,問了問祖母最近身體如何之後,卻不見王芙引入正題。   王芙似乎一臉為難,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倒是一旁的香蘭看嫡母遲遲不張嘴說,有些發急,便笑著說:「姐姐大概不知道吧,嫡母已經做主給我和林公子定親了。」   就在前幾日,王芙跟那林氏兄妹的舅舅見了,由著中間保人牽線,兩家互相定了婚書。   知晚最近都在忙著自己鋪子裡的事情,前些日子,她一直不怎麼回府,更無暇看帳本,就此幾日沒有去盛家,沒想到這麼幾天的功夫,親事就定下來了。   聽了這話,她便開口恭喜香蘭。   香蘭美滋滋地聽完她的恭賀,繼續說道:「如今這林家也算是我們盛家的親戚了,我原本想著在京城裡完婚,可是林公子的舅舅覺得還是回到老家主持婚禮能更風光些。」   說到這,她看了看嫡母,一直使著眼色。   知晚借著喝水的功夫瞟了一眼王芙,看她那侷促的樣子,便猜到一定是香蘭逼著她來說些什麼讓人為難的話。   香蘭看嫡母不說話,便徑直說道:「可是舅舅此來是為了調任之事,如今一直沒有回音,若是能在我出嫁之前,由著家裡人幫襯一下,讓舅舅有了著落,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知晚慢慢放下了茶杯。那個林家舅舅,她這幾日可派人打聽過,是來京城求官的。他之前在地方任上政績不佳,似乎還犯了小錯,仕途前程不明,所以便賣了家裡的幾間鋪子,準備來京城疏通疏通。   可疏通了這麼久,似乎並不見什麼成效。   這些個,她老早就跟嫡母和香蘭講了,只是現在看來並沒有什麼成效,香蘭到底還是執意跟林公子定親。   不過也是,那林小姐前些日子,竟然大手筆送了香蘭一串東珠的項鍊,看那成色當真不便宜。香蘭收到時,應該被震懾到了,當時可沒少炫耀呢。   這樣名貴的項鍊,不是內衣袖子磨破了都捨不得換的兄妹能買得起的。   知晚斟酌著開口道:「林家公子的舅舅想回去成親也是好事,如今京城裡人事浮躁,人人自危,倒不如趕緊離開京城,回家舒坦。就好比表哥,前些日子被送禮請客之人圍堵得都走不了正門,一份禮也沒有收,還有人在朝堂上編排他收受賄賂,徇私枉法呢。後來還是陛下聖明,直接跟表哥說,無論何人向他求官要好處,他可以不必為難自行推拒,只將名單寫下,呈遞給吏部,記入檔案,敢來求告者,自有吏部出面,這才解了表哥的圍困。如今林公子舅舅的事情,你表哥可不好插手來管。」   聽到這話,香蘭的臉拉得老長,撇著嘴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求你,你也要把我報給吏部?」   知晚微微一笑:「你是我自家的姐妹,當知道表哥為官不易,怎麼會像那些外人一般,來給表哥添人話柄?」   香蘭一揮手:「得了吧,我還不知你,賊精的人!倒是先會拿話堵人。我就不懂事地明說了,我還就是為了林公子的舅舅而來。他在京城裡等了這麼久,也不見有差事放下來。表哥如今在朝中也是使得上氣力的,林家的舅舅也不求什麼封疆大吏,只求個富庶之地的知府噹噹。林公子一直是由著他舅舅撫養長大,待舅舅如慈父一般。他舅舅得了安置,他才有心思成家考學。我作為他未來的娘子,怎麼能不出氣力?」   王芙坐在一旁,聽著香蘭的話,覺得自己的屁股和臉都扎了刺蝟一般,火辣辣的一片疼。她此時後悔極了,自己今早怎麼就沒耐住香蘭的求告,來羨園裡丟人現眼來了呢?   知晚笑了,也沒有抬高音量,繼續平靜說道:「表哥是戶部,管著糧食錢銀戶籍,什麼時候成賣官的了,想要挑什麼樣的,便可以隨便挑揀?」   香蘭被說得臉兒也終於緊了,生氣道:「怎麼?得晴的夫君大字不識幾個,就能一路高升。林家舅舅乃是一路考上來的貢生,卻求官不得?不就是因為得晴是他的親妹妹,而我是個表親的庶女嗎?想我盛家待你倆都不薄,可隔著血緣到底是差了一層,如今倒是將盛家的恩情撇到一邊,什麼都不顧了!」   香蘭覺得知晚這是拿她的事情不上心!   什麼為官的正氣?那袁光達的官兒升得跟猴兒竄一般,她不信這裡面沒有成天復的提拔。   知晚的臉也撂下了。既然香蘭話說到這份兒上,為了個還沒成親家的舅舅就這麼不顧姐妹情誼,那她也就將話給說開了。   「袁妹夫是升遷得快,可你要知道,升遷快的可不光他一個,跟著表哥去鹽水關刀口浪尖上走一遭的,回來都升遷了!這是人家用命換來的,誰若是羨慕了,下次自己打了行李卷也去為國盡忠去!我只問你一件事,來我這求官的事兒,你是自己想的,還是那林家兄妹跟你提的?」   香蘭被堵得有些氣結,站起來道:「我都要是林家的人了,你們也不想著幫襯一下。我提的,和林家提的有什麼差別!」   王芙怕場面不好看,緊著去拉扯香蘭,香蘭卻還不依不饒地嚷著:「你們這一個個嫁的都是高官,住著府宅,給我介紹的卻都是些窮酸書生,還說什麼未來可期!我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個富貴的官宦子弟,不求別的,只求你們提攜一下,幫個小忙,竟然這般推三阻四,不就是因為我是庶女,合該著被人踩!哪有你這樣的白眼狼?白吃著盛家的米飯,踩著盛家勾搭小爺們,拐得我表哥萬貫家產填了你這個孤女的坑!」   王芙心臟不好,最近又被香蘭鬧得厲害,因為受不住,所以儘量事事順著她。現在聽她又開始嚷嚷起來,還越說越離譜,頓時覺得氣短,捂著胸口喘不上來氣兒。   知晚之前聽嫡母說,香蘭在家鬧得厲害,還以為她不過是如往常一般言語刻薄些罷了。   沒想到,香蘭竟然是這種滿地打滾要糖吃的鬧法。   看來她也是在白家人來盛家鬧了一場後,得了甜頭,愈加肆無忌憚,又或者是那林家的兄妹背後給她出主意,叫她越發沒了樣子。   可惜知晚不是王芙,若是香蘭裝可憐,柔柔弱弱地來,她或許礙著一起長大的姐妹情面,好好溫言相勸。   但香蘭現在站在她的羨園地界來這村頭潑婦的一套,知晚可懶得慣她。   於是她跟凝煙吩咐一句,讓凝煙領丫鬟扶著王芙上後宅躺著順氣休息。   將人全支走之後,她自己過去廳堂門口,咔嚓將房門關了起來。   香蘭看她這個架勢,有些發怵,強自鎮定道:「你……你要幹嘛?」   知晚又將敞開的窗戶掩上,然後轉頭道:「你要嫁人了,我總得給你留些臉,不好當著外人面揍你吧!」   香蘭知道知晚不是在嚇人,登時有些後悔方才鬧得太過,強自說道:「我……我不過有事求你,你不肯應,就不肯應,有什麼道理打人……哎呀……你還真打!我回頭就跟祖母說去!」   她正說著話,就被走過了的知晚狠狠扇了兩個嘴巴,頓時眼淚飆出來,轉身就往門那裡跑。   可是知晚卻抓了她的髮髻不撒手,一下子將她甩在了地上,然後搬了把椅子,疊著二郎腿坐在她跟前,冷冷道:「你說別的我都能忍,唯獨兩樣不能忍,什麼叫我是需人填坑的孤女?什麼叫我踩著盛家勾搭了你表哥?按照你慣常掛在嘴邊嫡女庶女的說法,我堂堂探花之女,可比你這個小庶女高貴百倍!還有,你可搞清楚了,若論勾搭爺們,也是你在前,你去跟表哥諂媚示好的事兒,盛家上下誰不知道?待會你表哥回來了,咱們三堂對峙,看看我跟他,究竟是誰勾搭誰?」   香蘭捂著臉嗚嗚哭:「你可真是當了將軍夫人,漲脾氣了!就算我一時口誤說錯了話,你就伸手打我?不就是欺負我才是孤女一個嗎?」   知晚伸手要她拉起來,卻被香蘭揮開,她無所謂地直了身子:「這頓打,我是替嫡母打的,你算是將她欺負死了。雖然你比我大,可我一直當著你的長姐,原也該對你負責到底。可你好壞不分,親疏不辨,別人對你好,全成了害你,倒是沒認識幾日的林氏兄妹成了至親。我問你,為了他們,你跟家裡都鬧了幾場了?祖母不管你,是年歲太大,精神頭不夠;嫡母不好教訓你,是怕擔了刻薄後母的惡名。可我不怕,我也是孤女,若比可憐,你也比不過我。今日這番話你牢牢記住,以後我再也不會跟你多說一句!」   香蘭氣哼哼地拍著身上的灰,氣鼓鼓道:「可不敢勞動將軍夫人多言!我走就是了。」   不過知晚還是平靜說道:「你今日在羨園的遭遇,可一定要一五一十地跟林家兄妹講,也斷了他們在這邊討好處的念想。另外你的嫁妝,盛家公中的按照份例也不會太多。先夫人喬氏的嫁妝田產,一直由著祖母代管,每年的錢銀積攢後,也都要給香橋。她一個人流落異鄉,總有葉落歸根的一天,這份嫁妝,祖母一直沒交給她,算是給香橋的後路。至於嫡母的嫁妝,將來也是要給妹妹果兒的,她是嫡女,你沒法跟她爭。這些個,你可一定要跟林公子說清楚了。」   香蘭飛快抬眼道:「你什麼意思?」   知晚坦然道:「就是讓林家的兄妹知道,娶了你以後,便不過是娶了個庶女,你跟我交惡,他也甭拿將軍的表舅子自居,而你的嫁妝也就是那麼一點,不會再多了。白家若是再來人鬧,我就讓祖母將你發配給白家,從鄉下的農院子裡出嫁!」   香蘭死死瞪著她,哇的一生大哭了出來:「你……竟然這般欺負人!枉我對你那麼好,認你做姐姐做了那麼多年!」   最後香蘭許是沒臉了,竟然連嫡母也不等,哭哭啼啼地自己坐車回去了。   王芙順過氣兒來,有些擔心地問:「你們鬧成這樣,以後可怎麼做姐妹?都怪我,今天就不該帶她過來。」   知晚坦然道:「沒有事的,不過鬧的這一場可一定要讓林家兄妹知道。」   王芙眨巴著眼,有些鬧不明白知晚的意思。   知晚道:「原先表哥沒有調撥回來的時候,那林家小姐雖然跟香蘭親近,可也沒到如膠似漆的情分上,我問過玉珊,那位林小姐可是廣泛交際,廣撒網多捕魚。只是沒有幾個人搭理她罷了。倒是林小姐參加了我和表哥的婚禮後,跟香蘭愈加親近,也捨得撒銀子了,以前給的不過是些舊首飾,可後來竟然是京城裡金玉齋裡將近百兩的項鍊……依著我看,倒像是林小姐的舅舅拿錢,讓這兄妹刻意討好香蘭。」   王芙一聽,有些急切道:「那他家豈不是有所圖,將來香蘭嫁過去,若是得不到幫襯,那他家……」   知晚拉著王芙的手說道:「香蘭的心眼都是表面那一層。母親若攔著不讓她訂婚,她定然不死心,所以我先前說,只要她自己和白家沒有異議,她愛嫁誰,便嫁誰。但是我也得讓林家早早知道了,我對香蘭不好,將來他們也別想來沾光。既然他娶的是盛家的庶女,咱家裡的情況又這麼複雜,她也不能得到太多的嫁妝,剩下的……就要看林家是個什麼心性的人家了。總之,香蘭若是恨,恨我一個好了。」   王芙聽懂了。   知晚壓根沒有看好林家,可知道一味攔著也不是辦法,乾脆讓林家早早破了美夢,若是想要悔婚,也來得及,最主要的是,讓香蘭自己看明白。   她聽著怪不是滋味,反拉住知晚的手道:「這得罪人的事情,怎麼都讓你做了?」   知晚不在意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欺負她,再說了,她提的要求表哥原本就做不到。可是他向來是疼妹妹的,若是香蘭求到表哥面前,說不定他抹不開臉,反而失了規矩,索性我做了惡人,也少了以後的囉嗦。香蘭以後若是在家裡又鬧,母親就把她給我送來,我替你說她。」   王芙的臉都羞臊紅了。這教養繼女的事情,原本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卻麻煩知晚這個外姓姑娘出手,實在是她的失職。   看來婆婆說得沒錯,香蘭就是個挑軟柿子拿捏的。她以後索性也板起臉來,不像話的時候,就是要祭出家法來!   因為香蘭的事情,知晚最近也不怎麼回盛家。   她最近的覺睡得有些稠密,冬日裡看著窗外的白雪,打兩個哈欠,再飲一壺溫熱的梨湯,便又是酣甜的一覺。   從離開父母時起,她一直像無根的野草到處飄搖。而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府宅子,每天夜裡偶爾睡醒了,也是依偎在結實暖熱的懷抱裡。   心安便是最佳的安眠良藥,她現在似乎是要將半生的擔驚受怕都化成綿綿睡意,一股腦兒地都補回來。   最後成天復都看不過眼,叫章表哥過來給知晚診診脈。知晚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笑著道:「我自己就會,哪裡需要表哥來看,再說我也沒覺得哪裡不舒服,好著呢!」   說這話時,章錫文正給她搭脈,只見他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不敢相信道:「表妹,你這……這分明是有喜了啊!」   知晚不信,她可瞧見過嫡母和得晴懷孕,都是剛開始就害喜得厲害。章表哥一個瘍醫出身,診脈向來不準,她每天能吃能喝,哪裡會……   等她自己診脈品了半天之後,頓時無語了——她……真的是喜脈啊!   成天復立在旁邊,聽了也忍不住摸她的胳膊。當年為了配得上表妹,他可是臨大考前都在苦學中醫,   可是摸著小家主的胳膊腕子,除了覺得手腕子細滑好摸之外,再也品不出別的。可是她說她是喜脈,也就是說她那平坦坦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他的孩兒!   想到這,成天復狂喜地一把包住了她,趕緊放到了床上,瞪著眼道:「還是什麼藥娘娘,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前幾天打人了吧?會不會抻到?」   知晚忍不住替香蘭翻了個白眼,若是命苦的庶女表妹在這,一定又要哭鼻子打罵表哥偏心眼了。   只是她如今才突然想到,自己的月事推遲了很久。只是以前她在川中水土不服時,也曾經亂了月事,所以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不過這成婚才多久就有了,隨後的一天裡,知晚抱著自己肚子開始發呆。   成天日看著她鬱鬱寡歡的樣子,忍不住走過去抱著她:「怎麼?有了孩兒,還不開心了?」   知晚輕輕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好娘親,這人世間太苦,我怕她以後也要像我一樣,遭受顛沛流離的苦……」   成天復知道她的心結。表面上看起來成熟而穩重的盧醫縣主,似乎精明強幹,可是他知道,這輩子她的內心裡,都是那個曾經被人強拽上了馬車,內心毫無安定可言的小女孩。   所以以前她的衣箱子裡,總有一個打包好了,一拎就走的包裹,而她又一次次故意對他的真心視而不見,下意識地躲避。   現在好不容易卸下了心防,毫無保留接納了他的晚晚,卻再一次懷疑自己能否當好母親的角色。   這樣的晚晚讓人心疼,他慢慢地摟住了她,握住她的縴手,在她的耳邊低低道:「晚晚是我見過最心軟良善的姑娘,將來也一定會是疼愛孩兒的母親。至於保護你們的責任,都是我的事情,何須你來操心?」   知晚默默抱住了成天復,低低地說:「以前,我總想著要拼盡全力絆倒慈寧王。聽到了陛下只是將他貶放外地的事情,還心有不甘。可是現在我知道了自己的肚子裡有了你的骨血,竟然像個杞人憂天的膽小鬼,甚至慶幸起慈寧王要遠遠離開,不必再跟他熬鬥下去……我是不是對不住我死去的爹娘?他們會不會怪我?」   成天復親吻著她的頭頂,緊了緊臂膀道:「傻丫頭,嶽父母的在天之靈,也是跟你現在初為人母的心境是一樣的啊!」   知晚沒有說話,只是與表哥靜靜依偎在窗前,窗紙外又傳來雪花颯颯飄落的風響,想來明天,又是一片銀海雪妝……   知晚懷孕的事情,很快便傳到了桂娘那裡。   這給桂娘高興的,也不管兒子的陰陽怪氣,只帶了補身子的大盒小盒的補品而來,直言要在羨園住下。   知晚的舅舅和舅媽老早就回了葉城,據說是老爺子放心不下他院子裡的雞鴨和年豬。   如今知晚懷孕,身邊沒有照應的長輩可怎麼行!   她來了之後,美滋滋地詢問了知晚這幾日的飯量,終於稍微平復了要做祖母的心情,倒是有閒心說起香蘭的事情了。   就在前兩日,林公子的那位舅舅親自上門跟嫡母講論著嫁妝的事情。   王芙按照知晚事前吩咐的,見了這位林家舅舅的拜帖後,便將盛家的族老請了幾個過來,也算做個做禮的見證。   那舅舅也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林公子。   香蘭聽到自己未婚夫婿來了,一臉雀躍也想去見,可是又礙著規矩,只能躲在後廳裡偷聽著。   這位舅舅今日似乎時帶著氣兒來的。他先是自誇了自己這個侄兒家世顯貴,然後話鋒一轉道,若是娶個沒嫁妝的庶女,實在是沒眼兒回去見族人。   這話聽得幾個盛家族老直皺眉頭。京城裡的大戶間,雖然私下裡也會議論女孩家嫁妝幾何,但給多給少的,便自承著便是,都沒有婚前過問,更沒有這樣親家主動上門討價還價的。   這等鄉野小家子氣,可真不上檯面!但既然是盛家的未來親家,族老們也不好說些什麼。   躲在後面的香蘭聽了說這話,還以為林公子領著舅舅幫她多討要嫁妝呢,心裡又是一陣雀躍。   要擱在以前,王芙一定抹不開臉兒說硬氣話。可如今,她被香蘭在家鬧了幾場,加上知晚那日的分析,細細想來,好像有些道理。   倘若知晚分析得對,這個舅舅真不是什麼好東西,竟然繞著心腸子讓自己的侄兒勾搭府宅小姐,給他買官開後門子。   這麼一想,王芙泥人也生出了硬脾氣!   第126章   如此一來,王芙端起嫡母該有的硬氣,說話也分毫不讓,只說香蘭現在的嫁妝,也是盛家出了香蘭自該得的一部分後,她這個做嫡母的又主動貼補了些。   不然的話,香蘭該得的比現在的還要少。   王芙雖然是嫡母,可是香蘭並不算過繼到她的名下,自然不能按照嫡女的規矩走。   若是林公子挑剔這個的話,當初定下婚書的時候,也是白紙黑紙寫明了的,盛家更沒有哄騙他說香蘭是嫡女。現在再來挑剔這個,實在不應該。   這位舅舅也算是臉皮夠厚的,帶著股外省人的直率,直接問她:「我聽說前些日子,香蘭小姐跟羨園的縣主表姐鬧彆扭了,可是真的?」   王芙向來是學話高手,就跟以前入宮跟嬪妃們應答一般,老老實實地說著知晚教給她的話:「豈止是鬧彆扭,簡直扯破臉了!您應該也知道,盧醫縣主原本不姓盛,跟香蘭更是隔著幾層。現在她不樂意香蘭去打秋風,前些日子狠狠罵了香蘭,最近連我們盛家的門兒都不登了。」   舅舅一聽,頓時急著撅起山羊鬍:「如今成大人是一升再升,文武皆是一品,前途無量,這等尊豪的親戚,必須得牢牢抓在手裡啊!盛香蘭那是小孩子不懂事,王夫人您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也不懂事?也不想想怎麼斡旋斡旋?要我說,為我求官這事,原本就不該香蘭一個小孩子開口,您身為縣主的養母,若是開口了,她還好意思打您的臉嗎?」   王芙原先還咬不準背後攛掇這事兒的是香蘭自己,還是別的什麼人。   現在聽了這位外省舅舅不見外的話,竟是拿了還沒有成禮的親家母當傻子在使喚,頓時氣得發慌。   她這言語也愈加不客氣了:「這樣不見光的事,我怎麼撇下臉去求人?我盛家上下幾代清士,都是滿門忠良,站著吃飯,可從來沒有求後門要升遷的。而且你嫌棄我們家姑娘嫁妝少,也太失禮了吧?盛家老太爺當年資助國庫,散盡了一半的家財,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至此盛家就是京城裡有名的清貧之家,哪裡會給女兒拿出如山的嫁妝來?」   這位舅舅的臉上徹底掛不住了,惱羞成怒道:「當初若不是你家的庶女總是纏著我外甥,哄得我外甥花錢與她買東西,他這樣體面的公子何至於跟個庶女定親?到如今,自家的事情到了您嘴裡卻成了不見光?跟你這樣的人家結親,真是倒搭個沒完,來添破落戶的無底洞來了!」   這話一出,盛家的族老立刻站了起來。   盛家本家雖然沒落,但是幾代世家清流,豈容一個外省狗屁鄉巴佬污衊?   領頭的族老當下便沉著臉對那位外省舅舅道:「我們盛家的姑娘是沒人要了?竟然容忍如此污衊?你這話是何意思,若是想要悔婚,今日就說得明白些!別張嘴找茬,編排人的不是!」   那舅舅原先也是忌憚著,盛家乃是成天復的外婆家。可如今看來,那成氏夫妻跟盛家竟然如此疏遠,全指望不上,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於是立刻嚷道:「就是你們家的姑娘眼皮子淺,眼巴巴地管人要東西,前些日子還攛掇我侄兒買了一百兩銀子的珠鏈給她,有是沒有?」   就在這時,一直躲在一旁聽聲的香蘭也聽得發堵。   這位舅舅起初說嫡母倒也沒有什麼,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拿她姑娘家的清譽說嘴幹什麼?   於是她忍不住,也跑了出來,忍著火,強作笑容問那林公子:「林公子,可是你家舅舅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起了誤會?你倒是跟你舅舅說,我什麼時候主動管你要過東西?不是你一直讓你妹妹傳話,說傾慕著我,還託了妹妹送給我那串東珠項鍊,我才舍下臉求母親主動跟你們去議親的嗎?」   那位林公子平日裡都是一副清高樣子,走的是寡言少語的清流路數,可是跟香蘭私下裡,可說了不少一見傾心的甜言蜜語,所以香蘭篤定林公子會為她挽回面子。   而林公子現在看到香蘭,卻覺得牙花子搓火。香蘭一直跟著他妹妹吹噓,與盧醫縣主姐妹一起長大,有多麼要好,她平日裡都是穿用盧醫縣主的東西的,而成表哥也甚是疼愛她這個表妹。   害得他一門心思以為香蘭是柳知晚和成天復的至親,娶了她以後能沾些好處,提拔一下舅舅和自己。如今看來,倒是自己被騙了,娶了個一文不名的庶女。   這位林公子乃是外強中乾,雖然來到京城裡時,一直一副富家公子的派頭,可是他父母遺留的那些家產這麼多年來,也所剩無幾,只堪勉強撐撐體面,平日裡就靠著做官的舅舅接濟。   現在舅舅拿了錢財幫他哄住了盛家小姐,自然圖著回報。可到頭來,香蘭卻是個比他還窮的庶女,屁用不頂,這林公子如何肯幹?   既然是賠錢的買賣,自然要早早止損。   所以他撂下臉子便說:「我舅舅哪句說錯了?就是你一直纏著我妹妹,還帶著她入鋪子裡,誆著她來我這拿錢買珠子,我什麼時候主動給你買的?她是個最心軟的,一時挨不住,這才勸我同意了這門親事。原先我尋思著顧全你名聲,也就認了。誰想你家竟然這麼拿我們做外人。舅舅不過是求件小事,你們家就這麼推三阻四!還有你的嫁妝,真是沒眼看,就是鄉間地主家嫁女,也比你們家風光!早知你家是如此吝嗇門戶,你又是這般性情,我豈會與你這個庶女訂婚?」   香蘭這輩子最恨別人提她庶女的名頭,沒想到以前見了自己總是眉目傳情之人,不過因為自己辦砸了給他舅舅求官的事情,就這麼翻臉不認人!   想到當時知晚嘲諷她的話,如今竟然句句成真了!   香蘭從來都是氣別人氣得厲害,沒想到今日竟然棋逢對手,當著族人的面,狼狽敗下陣來。   總之那天雙方你一眼我一語,雙方都動了火氣,吵得不可開交。   鬧到最後,香蘭便氣得如同嫡姐香橋附體一般,再不管怎麼閨秀禮儀,狠狠扇了林公子好幾個大耳光,在一片鬼哭狼嚎裡,這婚事也算徹底告吹了。   那天之後,香蘭萎靡了足足三日。   用書雲的話說,跟被石頭砸了的狗兒一樣,走路都貼著牆根。   沒辦法,她得求著家裡人收拾善後,管住那林家舅舅的嘴,不然自己的聲譽都要毀了,以後還如何議親?   只是起初,她為了迫得嫡母答應林公子的婚事,簡直將家裡都得罪遍了。後來又篤定自己馬上就要出府,可沒少在嫡母和祖母的面前說些一朝得志,宣洩舊怨的話來。   沒想到最後已經定成的婚事,竟然這般不堪收場,她又沒給自己留後路,一時間,在家裡見人就躲,在嫡母面前再也不敢高聲說話了。   至於婚書,爭吵時就讓王芙當著那舅甥的面兒全都給撕了,也算是雙方見證,就此解了婚約。   這日嫡母命令她將林公子送的珠寶全都裝好,讓林家派人來取。   那林小姐還不放心,帶著丫鬟坐在馬車裡等,在盛家門口驗明了珠寶沒有調包才肯走。   就在林公子的小廝上門取東西時,曾經表示不登盛家的大門的知晚,卻帶著大包小包的補品高調回娘家了。   林小姐順著窗戶縫看,只見盧醫縣主一身珠光寶氣,披著銀白的貂氅慢慢從車上下來,一旁的丫鬟僕役成群,加之高頭大馬華蓋香車,很快就擠滿了整個巷道。   而那禮品盒子也是成盒的往裡端,完全不像絕交的樣子啊!   有滿身鎧甲的侍衛過來粗魯地轟攆林小姐的馬車趕緊讓路,莫要堵著盛家府宅大門。   林小姐都顧不得等去取項鍊珠寶的僕役出來,趕緊讓馬車趕著回他們租住的屋子,給舅舅和哥哥送信去了,這心裡懊惱著哥哥和舅舅將臉兒撕得太破,完全不留餘地。想那盛家在京城裡也是數代經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真沒必要跟人家這麼鬧掰啊!   不提林小姐的懊惱,再說知晚,瞟了一眼那林家的馬車,便在凝煙的攙扶下入了盛宅。   她第一件事情,就是跟祖母請罪,若不是自己不肯出氣力,香蘭的婚事也不會告吹。   祖母拿著玳瑁水晶鏡片子,在小桌上翻著花牌湊對,招呼著知晚替她看看有沒有漏看的牌樣子。   她老人家現在已經看淡生死榮辱了,對於前些日子的鬧劇竟然能做到充耳不聞,只慢慢說道:「咱們盛家這些年來各種鬧劇還少?跟香橋比,香蘭這還算守規矩呢!她要是順順噹噹嫁了,我反而會以為香蘭也被調包了。再說了,林家又不是個什麼體面人家,若是真結了親,我們盛家這幾個孫女婿都不夠他啃的。只是那姓林的公子和他舅舅一看就是不修口德的,他那舅舅也難怪官做不長。這倆家婚事不成,只要各自閉口,也不算什麼,就怕另一方潑髒水生事端。」   好像香蘭前天出門時,是哭著回來的,據說那位昔日情同姐妹的閨中密友林小姐,到處傳她佔了自己哥哥多少便宜的話。   香蘭以前都是說別人的閒話,如今倒是領教了被人潑髒水的噁心之處了。   氣得她回府之後,再次嫡姐香橋附體,高聲喝罵,要不是王芙攔著說要還人,她差點將林小姐給她的那些東西都砸得稀巴爛。   聽了祖母的話,知晚笑著替她披好棉襖道:「您放心,表哥親自處理了這事兒,今天早晨的時候,已經派人給那林家舅舅過話了,大約明天,他們一家子就要被『送』出京城了。」   就在方才她出門時,成天復已經派人要去「請」那林公子和他舅舅被表格的同僚到刑部走了一遭,好好談論下解除了婚約後的事宜。   就不知道這舅甥二人禁不禁嚇,看遍了各種酷刑出來的時候,會不會還是幹的了。   祖母無奈地搖了搖頭:「香蘭那丫頭,將來的夫君貧富都不論,可一定得是個人品端直,能管住人的。她啊,跟好人能學出三分人樣子,若是虎狼就學得只會呼喝咬人了。我已經給她定了人家,是秦家的一個遠親的公子,父母俱在,小有田產。」   知晚問道:「年齡多大,可有考學?」   祖母搖了搖頭:「不是走仕途的,就是個商賈人家。不過那孩子也識文斷字,是個話不甚多的穩重人。香蘭的那個脾氣秉性,將來她夫君為官,我怕她會拱著她夫君貪贓枉法,牽連娘家。倒不如尋個自己賺錢銀的,她坐在家裡數錢,也輕鬆快活。」   知晚聽得一愣:「這豈不是低嫁?」所謂士農工商,商人都是最末流了。   譬如成家,也算是對大西皇族先祖立過功勞的,緣何在京城裡低人一等?就是因為是商人起家,而未經功名仕途。   要不是成培年這一代勉強考出個功名,這樣的人家在京城裡是立不了太久的。   香蘭再不堪,也算是盛家的姑娘。之前找的都是讀書人,可現在要嫁給這樣的商人之家,真的說是低嫁了。   可祖母卻主意已定:「她自己看上的都是什麼貨色?我看她低嫁很好,最起碼人家不會因為她是庶女而看輕她。如今我對你們的期許,便是希望你們平平安安,人老了,沒有你們年青人的心氣了!只是這婚事,你嫡母不好出面,怕被人說苛待了香蘭,便由著我這個老不死的充一回壞人,將婚事定下來。」   秦老太君因為出身軍武之家的緣故,向來由著家裡兒女自由生長,更不會越過兒媳婦去管教孫子輩、   但她那日聽到了王芙說起了知晚故意翻臉要試探林家的事情,真是心疼起了知晚。覺得自己不該這麼一直撒手,卻要知晚那丫頭作惡人管顧這些糟心事。   就此決定之後,秦老太君便跟秦家那邊通信,說了相看的事情。   而香蘭這邊,老太太也說得明白,她跟林家鬧了這麼一場,若是繼續挑三揀四就可以直接入廟庵了,她會將香蘭的嫁妝全衝成香火錢,扶持香蘭做個庵主,管一群尼姑去。   那林家人被轟攆走的消息,誰也沒告訴香蘭。   這些日子,她被自己能嫁出去衝昏了頭,在家沒少耀武揚威,現如今算是徹底的蔫了。就算不心悅這門親事,也不敢高聲跟祖母呼喝。   祖母是將她拉到祠堂裡對著祖宗牌位說的,並告知她,若是再找白家人來鬧,她真的就打算將香蘭送到白家去,由著白家管顧她了,只怕到時候,她就只能找個莊稼漢嫁了。   香蘭害怕了,怕祖母真的讓她出家,或者轟到白家去。再加上被林家騙得心灰意冷,更是掂量著自己這點嫁妝,也入不了什麼像樣的官宦門戶,就此她終於收起那副全家都對不住她的氣焰,乖乖聽了祖母的安排。   只是要嫁給商人之家,當真是讓她一向攀高的心備受打擊,覺得以後遠離自己慣常的京城茶局,再難跟那些小姐夫人們平起平坐了。   至於香蘭跟知晚,倒是主動地說話了。   用弟弟書雲的話講:「你被那空皮囊,假富貴的林氏兄妹騙得那麼慘,家裡人都被你得罪遍了。若不是成表哥替你善後,你的名聲徹底臭了,就連秦家那門遠親的親事都不能成。如今知晚姐姐懷了身孕,你得懂事些,做些肚兜虎頭鞋送過去,跟姐姐誠心認錯。」   香蘭自己有點拐不開臉兒,倒是老老實實地選樣子做起了小肚兜一類的,後來又隨著嫡母出入了幾次羨園,總算是肯小聲主動給知晚打招呼了。   知晚倒也沒有拿之前的話羞臊她,只是過後告知了香蘭,她訂了全套的東珠頭面,等香蘭出嫁的時候,也有顯頭,不至於太寒酸出門。   就算香蘭的脾氣餵狗都招人嫌。可是她到底是陪著知晚一起朝夕相處長大的。   若她真嫁人,知晚怎麼可能會兩手空空,不管不問?   香蘭看了整套的頭面,全是婚嫁的式樣,大顆的東珠閃得人忍不住屏氣凝神,照這樣比,林公子之前送的小珠子簡直沒眼看。   光是這一套頭面,至少得有二百兩,披掛這一身嫁人,到時候觀禮的人恐怕都顧不得看新娘的醜俊了。   錢銀的力量在香蘭這裡,永遠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之前再多的仇怨,頃刻間土崩瓦解。   她屏息凝神看了好一會之後,立刻小心翼翼地放下盒子,回身猛地抱住了知晚姐姐,痛快淋漓地大哭起來。   不過知晚也有些鬧不清,香蘭妹妹這究竟是懺悔之淚,還是被頂級珠寶感動得不能自抑?   自從懷了身孕之後,知晚算是徹底失去了離府的自由。   成天復怕她隨意走動動了胎氣,所以不許她出去逛街。知晚每天只盼著成天復回府,講些他的日常。   成大人自然很忙,不是今天要出城查詢皇倉,就是明日陪陛下入香山名觀佔卜問卦,幾乎是日日都不重樣。   陛下最近似乎身子不爽利,總是覺得精神頭不夠,就跟成天復問詢了知晚幾次,希望她入宮給他診診脈。   結果成大人一臉凝重地說,他最近惡補了婦科孕產的醫書,漲了不少見識。於是便開始跟陛下歷數了婦人懷胎頭幾個月時,種種可怕要命之處,堪比唐僧取經的八十一難。   最後成天復說得一臉喪氣,老皇帝聽得腹部開始發緊,倒有些不好意思勞煩人家初胎的小姑娘入宮了。   在他走後,順和帝回過味兒來,忍不住跟身邊的太監罵了幾句娘,直說這小子不是東西,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將縣主許配給他。   眼看年根底下,他公務繁忙,時常來不及回府吃飯,知晚終於抓緊時機,讓人裝了食盒子,再坐著小轎子給他送去。雖然只隔了一條街,但好歹也有個正經名目可以出去透透氣了。   這一日,因為公署事務繁忙,成天復派人回來說,中午就不會來吃了。   懶躺了半天的知晚立刻興致勃勃去了小廚房裡,監督著廚娘制了幾樣小菜,裝到食盒子裡,然後坐上小轎子便往公署的方向去了。   成天復的公署離羨園不遠,不一會就到了。   可是知晚下轎子的時候,才知道成天復原來也不在公署,而是去了宮裡。這兩天宮裡正準備過年的事務,也不知是什麼事情需要戶部尚書前往。   知晚並沒有多想,撂下食盒子後,便回府去了。   等到了日暮低垂時,也不見人回來,知晚以為他公務太忙,就讓人又送去晚餐,可是回來的人卻說,成大人都沒有回來。   因為懷孕,知晚這幾日都是愛犯困,沾床就著。可是今晚上了床榻,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   好不容易到了暮夜,終於有人回報說大人回來了。   知晚連忙爬起來,趿拉鞋子迎出去,卻發現成天復並沒有迴轉內院,而是去了書齋。而且他也不是一個人回來,跟著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章家的表哥章錫文。   知晚這下心裡更納悶了,於是回屋換了一身衣服,披上棉氅朝著成天復的書房走去。   成天復書房外伺候的人都讓他叫出了院子,不準在牆根下守著。就連知晚來了,青硯都搓著手為難地說得先跟大人說一聲。   知晚已經焦了一宿了,懶得聽青硯推三阻四,搶了他一步,徑直入了院子,等推開書齋的大門的時候,只見章表哥正跪在地上,以頭搶地哭得不能自抑。   而成天復則是臉色鐵青地坐在椅子上不說話。   「這……到底怎麼了?」知晚鬧不清眼前的路數,不禁問道。   章錫文似乎沒料到知晚會突然進來,一時間,臉憋得通紅,只低低地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只是以後家中父母和幼妹,須得表妹費心照料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站起身來,直直朝著屋內的梁柱子撞了過去。   他這一下可不是裝樣子,而是使出了全身的氣力。   就算成天復手疾眼快,一下子拉拽住了他的後背衣服,章錫文還是腦袋碰到了柱子上,「碰」的一聲,額頭上立刻崩裂了血口子。   知晚被嚇了一跳,撲了連忙檢查他的頭骨是否撞裂了。   成天復怕她嚇著,連忙扶住了她,然後對章錫文低聲怒道:「死在我府上,準備訛要喪葬費嗎?等事情無法挽回,你尋個清淨的地方去死也不遲!」   章錫文這一下子撞得不清,當鮮血淌下來時,好不容易積攢的尋死勇氣也頓時煙消雲散了,他哽咽地哭到:「將軍,表妹,我……我真的不想死……」   知晚被這麼一鬧,只覺得氣血有些不足,腦袋一陣陣的眩暈。成天復瞧著她不對,連忙攙扶著她躺在軟榻上,然後準備叫郎中給她看看。   知晚覺得他有些分不清輕重,這章表哥還滿腦袋是血的躺著呢,他圍前圍後地忙乎著自己作甚?   她也知道自己現在不能著急,閉眼睛穩了穩,道:「若不想我急死,就快些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127章   成天復看了看章錫文一臉羞愧的樣子,沉聲道:「說吧,事已至此,你再隱瞞也是無用了。」   章錫文坐在地上,用巾帕捂著臉兒,終於說出了今日的隱情。   原來他做了太醫院的醫士,經常會隨著御醫出入宮中。那些御醫們都是給宮裡的貴人們瞧病,若是身份低微些的宮女是排不上的,所以一般都會請醫士幫忙診看一下。   今日章錫文按照慣例隨御醫入宮請平安脈。   御醫出宮時,吩咐他給西北角側匯文邊殿的一位叫曦月的宮女瞧瞧病,那位宮女託親戚求告到他這來,御醫礙著熟人的臉面,可又不肯自降身價,就讓章錫文去瞧瞧。   其實這也是常有的事情,身為醫士少不得替御醫跑跑腿做些事,章錫文在這些小事上從不偷懶。   只是他新近入宮,看著偌大的宮殿走得都是頭暈,往常有人指引,加上跟著御醫走也未曾出錯。   而他往邊殿而去時,因為這裡地處偏僻,又是後宮中僕役居中之處,白日裡他們去當差,竟然沒碰到人。   結果他一不小心,走到了那新修沒幾年的西殿。   這裡一向是陛下看戲的所在,有堂會的時候,鑼鼓齊鳴,可平日裡皇帝妃嬪不來,除了定時灑掃的宮人外,便沒有多餘的侍衛了。   章錫文一時走錯了路,便走到了西殿,突然聽聞一處內室裡有女人痛苦的叫聲。   他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便走了進去。等到了內室時,他便嗆入了一口迷香,迷糊之中一個噴香的女人橫臥在面前,再然後的事情,便什麼都不知了。   等章錫文稍微清醒些時,是被成天復潑了一身水後,才發現自己衣衫不整地與那女子抱在一處,再細看身下的女子,章錫文當時臉兒都嚇綠了。   原來那個還有些意識不清醒的女子,竟然是宮內正受寵的靜妃。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西殿外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似乎有許多人朝著這邊湧了過來。   還是成天復讓他用床單包住了同樣衣衫不整的靜妃,然後一把抱起靜妃,帶著章錫文繞到戲臺子底下的小門處鑽了進去。   這戲臺子為了擴大戲子的音量,在臺下下了許多地缸產生共鳴,這樣坐在戲臺子對面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為了定期清理地缸,疏導淤積的雨水,一般戲臺子下面都有一扇暗門。   而西殿在幾年前翻修的時候,正好是成天復領人在此把守。   當時為了與太子方便聯繫,也算是為了預防東宮發生不測,這戲臺子暗門一直通往旁邊的側殿圍牆裡,這樣再走過一片花園,就可以不必登冊前往太子的東宮   所以就在一群侍衛撲入西殿到處搜查的時候,成天復已經領著人到了一旁的側殿。   靜妃當時清醒,看著自己的情形,一時間只瞪大了眼睛,嘴唇和臉一樣蒼白。   成天復知道現在不能讓這個女人起炸,便簡短道:「若是沒有猜錯,你們被人算計了,若是被人發現,可不光是你死,你的姑母族人都要受到牽連。現在趕緊穿好衣服收拾好頭髮,我會告知你回宮的路線,你回去之後,跟任何人,包括你姑母都不要提西殿的事情,不然的話,你一定會後悔的。」   成天復怕她犯蠢,再三提醒。靜妃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姑母知道自己失身給了個醫士,一定會棄車保帥。   她在這宮裡,可能死得都沒有動靜。隔壁嘈雜的吵鬧聲一時讓她無暇自憐自愛,下意識地按著成天復所說地去做。   等穿好了衣服,梳理好頭髮,擦拭了臉頰上糊了的水粉之後,她便素白著臉兒出了院子,沿著小徑穿過花園朝著自己的宮裡走去。   而章錫文也穿好了衣服,跟著成天復一同繞過外圍長廊從另一側門出去,繞到了醫士在宮中休息專用的小室裡,然後二人一同出宮去了。   至於為何如此晚,實在是因為在馬車上時,章錫文又犯了藥性,也不知這是什麼霸道的藥力,一起藥勁兒,章錫文差點上了他的表妹夫。   成天復給了他一拳之後,在青樓楚館和護城河之間稍微猶豫了一下。   最後選定了護城河,便趁著天黑,讓他脫了衣服在河裡泡一會,解了藥性之後才帶他回來。   而至於成天復這這邊出現在西殿就簡單多了。   因為西殿翻修戲臺子的事情,靜妃之前就尋了他幾次,都是些帳目上的事情,成天復有些不耐其煩,推拒了幾次後,她便許久沒再找了。   這次倒是有正經事,據說是西殿裡挖出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靜妃翻看兩年前的記錄,好像是成天復之前曾經帶兵把守過正在修建的西殿,便尋他過來看看,看能不能在不驚動聖駕的情況下查明情況。   這原也很正常,因為西殿已經開始翻修,用圍欄都隔絕開了,那裡一般也就是工匠,更不會有後宮的宮女嬪妃。   可是成天復往那裡走時,卻覺得西殿太安靜,那領路的小太監只說去尋人,轉身功夫就不見了。   直到西殿的一間屋子裡傳來動靜,他順著窗縫一下子看到了章錫文意亂情迷地壓著個女人,而且屋子裡的氣味明顯不對。   他立刻用巾帕掩住鼻子,這才入屋拉拽他二人起來。   宮裡這樣的事情,成天復也是聽聞得多了,幸虧西殿戲臺子下有導水的暗門,這才拉拽著章錫文和田沁霜逃過了一劫。   知晚聽了他們倆在宮裡的一番遭遇,聽得頭皮陣陣發麻,這離奇的遭遇絕對不是什麼巧合。   靜妃雖然痴戀著成天復,可除非瘋傻了,不然哪裡會自願惹這樣的腥臊?   如此的布局,算計的絕對不是章表哥這樣的小小醫士!   再想到靜妃突然又叫成天復入宮,不能不叫人生疑。   也許幕後之人要算計的是成天復,只不過被走迷路的表哥誤打誤撞,頂缸扛雷了。   可是現在,章表哥已經闖下潑天大禍,睡了皇帝的女人,這是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大罪啊!   若不是牽連到自己的夫君和表哥,知晚真要誇讚這條毒計的精妙——任成天復再勞苦功高,可若給陛下戴了綠冠,陛下豈能受這樣的王八之氣?遲早是要找茬一殺了之。   章錫文從小到大哪裡闖下如此大禍?到現在都沒有收回魂來,羞愧害怕得只想一死了之。   知晚算了算時辰,當即說道:「表哥,我得入宮去見一見靜妃。」   不然的話,她怕靜妃那邊出紕漏,若是靜妃一時想不開,這事兒就不可能善了。   成天復立刻說道:「不行,現在宮裡明顯有心懷叵測之人,只是不知那批搜查西殿的人是誰派出去的。你這個節骨眼入宮,豈不是太顯眼?而且你還懷著身孕,若是遇到有意刁難你的,讓你跪一個時辰就得動了胎氣。」   知晚當然知道表哥說得有道理,可是眼下宮裡是什麼情形,他們全然不知道。   靜妃若是在這時候一個想不開尋死了,那麼她被破身的隱情就有可能被拆穿。   陛下震怒,一定會調撥今日入宮的人員名單,成天復和章錫文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就算不被捉姦在床,也要被陛下懷疑。   知晚又道:「那我去見太子妃!由她出面去請靜妃娘娘。」   成天復還想再說,知晚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道:「敵人已經出招,我們再不快一步就要落下乘了,只是深夜入宮得有名目,你有沒有門路聯繫太子,讓他以太子妃身有不適的藉口召我入宮?這樣也顯得自然一些。」   可是在這件事情上,成天復也是鐵了心的:「你要做什麼,告訴我,我來做就是了。」   知晚搖了搖頭,同為女人,這樣失身隱事,成天復一個男人如何去談?更何況那田沁霜之前一直苦戀成天復。   現在她跟章錫文的冤錯又被成天復撞個正著,若是此時再見他定然要羞愧難抑,立刻奪劍抹脖子了!   一時間,這兩個人爭執不下,互不相讓。   章錫文依舊滿腦袋流血,只有癱在地上看小夫妻爭執不下,他忍了又忍,有氣無力道:「表妹,能不能叫人給我一杯水,我渴……」   知晚這才想起來章表哥的腦袋還得包紮一下呢,血流得太多,可不是口渴怎麼的?   等安頓撫慰了章錫文,並派人看緊他不要再尋死後,成天復對知晚道:「明日一早,我們一同入宮。那田沁霜若是不傻,應該不會沒有事敗就做蠢事,你不必心急。」   知晚默默看著他,突然用力抱住了他,低聲道:「我其實更多的是慶幸,今日若是先進去的是你該怎麼辦?想到你可能跟別的女人巫山雲雨,我連殺人的心都有!」   成天復垂眼看著小臉突然殺氣騰騰的嬌妻,失笑道:「若是我早進屋,壓根也鬧不到眼下這個局面!」   知晚不相信地看著他:「聽表哥說,那藥可霸道了!嗅聞一點就焦躁得全失了意志。你若進去,豈能全身而退?」   成天復輕笑了一下:「不過是尋常的江湖手段,我又不是……」   這話說到一半,他似乎覺得不妥,又急急咽回去了。可是知晚已經聽出了端倪,立刻起身道:「你以前就遇到過?那是什麼時候?對方有沒有得逞?怪不得你那麼會,原來以前便在江湖香海裡翻滾過……」   話說到最後,那酸意都嗆嗓子眼了!   成天復哭笑不得地安撫著扎刺嗆毛的貓咪,再三再四保證:床笫之間的本事,他真的都是自學成才,所有的本事都是在他嬌柔表妹的身體上摸爬滾打地摸索而來。   只可惜這通天通地的本領只練習了一半,她肚子裡便有了寶貝,倒鬧得他憋悶得無處練習了。   知晚覺得他現在一本正經說葷話的本事真是愈加爐火純青了。可是眼下,正是滿腦袋官司的時候,容不得他們二人這麼閒情逸緻地說笑啊。   知晚在給表哥處理傷口時,便前後想了個遍,宮裡那些個宮嬪,這幾年都未見新人,一個個也都熬成了半老徐娘,各自都有各自消磨度日的法子。   靜妃雖然得寵,也不見得會遭妃嬪們咬牙切齒的記恨。   至於擔心她生子分寵,影響將來的承嗣,那就更不可能。成年的皇子那麼多,怎麼排都輪不上靜妃的孩子。   依著她看,靜妃得寵都是那個庵堂裡的皇后一步步教出來的。田家現在復興未成,怎麼可能自斷手臂?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這一場男女偷情的局,要做掉的人就是成天復,當然幕後之人也欲除掉田家復興的希望。   想到這,她不由得問成天復,那個慈寧王可到了涒州?   成天復一直都派人盯著慈寧王的行程,慈寧王府早在十日前就動身了。不過看他們搬出的箱子行李並不多,似乎是準備人到了那邊,再大舉搬運行李。   十天雖然很短,但若從陸路轉到水路的話,應該也走了大段路,不過慈寧王爺似乎出了京城之後,就起了遊山玩水的興致,一路走過去見山必上,見廟必入,並沒有走得太遠。   知晚聽了,低低說:「他壓根就沒想走遠!不,他這是篤定他去不了涒州!」   她默默咬了一會手指,突然問:「陛下每到年前,都會去皇家的道觀乞求來年的卦運……我記得你說,就在年前你陪著陛下同往,可知陛下今年求得的卦辭?   成天復那天是跟陛下同去的,所以點頭說道:「陛下求了三籤,解了三卦。」   知晚知道老皇帝迷信由來已久。她還記得當年盛家冰燈因為是陛下的屬相被毀,差點觸怒龍顏的事情,博得好彩頭的事情,對於陛下來說十分重要。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有些好奇慈寧王為何篤定自己不用去涒州,再聯想到慈寧王被陛下看重的原因,直覺便想到了陛下之前求卦的事情,所以知晚又問:「可知道那三卦卦辭是什麼?」   成天復的記憶力一向很好,陛下求籤的時候,他又正好站在身後,自然記得。   第一卦便是《易經》六十四卦裡的「天地否卦」,按照道長的說辭,乃是天生地沉之相,天要靠地來滋養,一旦相阻,勢必會造成陰陽之不調,於陛下之龍體安康大為不利。   第二卦則是「坎為水卦」,所謂水屬陰氣,多而地陷,道長言,陛下已經到了耳順之年,後宮卻妃子太多,陰氣太盛,恐怕要生事端。   第三卦為「雷水解卦」,這一卦倒是大吉大利,雖然陛下會有一段時間水火交加,洪水雷鳴,天地相通,陰陽調劑,既然雨水下透,那麼也就可以盡為解脫了。   知晚眨巴著眼兒聽著,突然開口道:「陛下求卦,往往就是討了彩頭,道觀裡的道士又不是街邊的算命先生,若是愛惜腦袋,自然會往大吉大利的方向說。可是我聽著陛下今年求來的卦辭,竟然兩兇一吉,那位道長不大愛惜自己的壽祿啊!」   「哦,你覺得指向什麼?」   知晚突然坐起來道:「這第一卦,就是暗示陛下遠離了裨益自己的『貴人』,恐怕攸關康健。一下子就拿捏了陛下怕死的要害,誘導著陛下要想辦法離『貴人』近些。而最可怕的是第二卦,你不覺得今日之事,就是對應第二卦的後宮女患嗎?」   成天復向來不信鬼神,這不信鬼神之人,無畏無懼,自然很難去想及迷信之人的思路。所以他那日雖然同去,可並沒有費心去想那些卦辭。   若是沒有今日之事,他可能認為知晚跟那些批命先生一樣,在牽強附會。   可是今天出了這等事兒,不能不讓成天復費心思量。他也坐了起來,皺眉道:「你是說,慈寧王故意安排那道長說出這些卦辭,然後再想辦法讓它們一一應驗?」   知晚激動地下地走了幾圈,捶著掌心道:「他不就是靠著所謂裨益父王的名頭,才得了陛下的愛寵,慢慢成為可以蓋過太子風頭的隆寵王爺的嗎?現在陛下因著你分毫不讓,無奈之下將他發配到了涒州,但是只要他真如卦辭裡說的那樣與陛下相輔相成,你說陛下為了惜命,還會發配他嗎?」   成天復覺得知晚分析得有道理,為了讓卦辭顯出神威,他必須讓卦辭成真。   可怕的是,陛下最近的身子的確不濟,有時上朝時,臣子陳奏事情,他都會打盹昏昏欲睡,正好應驗了第一卦。   而今天的事情,若是被人撞破,不正好應驗了第二卦的後宮陰虛水盛之災?   這設下毒計這人當真了解陛下的短板,一下子直擊要害,只要陛下相信了卦辭,一定會調撥慈寧王回京,讓他繼續當著裨益陛下的吉祥之物。   年高之人,最怕死劫,若是依仗鬼神,當真是好操縱啊!   與此同時距離京城幾百裡的寒香寺內,慈寧王正一臉震怒地看著飛鴿傳來的消息。   「一群蠢材,竟然沒有當場拿住成天復和靜妃!這等良機竟然錯失了!」慈寧王氣得不行,差一點就要掀翻了屋內的桌子。   金廉元默默站在一旁,忍不住道:「父王,收手吧!你如此行事,是要坑害滿府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慈寧王扔摔過來的茶杯砸在了頭上。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窩囊廢的兒子!怎麼拎提都拎提不起來!我問你,我讓你跟宮裡交好的侍衛說定,去西殿拿人,你是怎麼安排的?為何信裡卻說什麼都沒拿到?」   金世子的額頭火辣辣的,他突然朝著父親憤怒喊道:「我只是以為他們真有什麼前情,如今藕斷絲連,誰想到你居然用了下藥的法子!這不是在坑人嗎?你利用我如此算計皇爺爺的妃子,難道我的心能好受嗎?」   慈寧王往前走了幾步,突然一把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生了你這個窩囊廢,真是全無用途!你以為那個靜妃是個什麼好東西?她為了邀寵,就跟皇后一樣,用了能夠壯陽増孕的藥物。不然你以為皇后的小皇子是如何得來的?皇后以為她做的天衣無縫,可惜事後還是被我知道了隱情,現在倒是正可以利用上。這藥雖然用了能產子,可是男人卻會傷損元氣,更何況父王已經如此老邁了,所以我這般做就是救駕!」   金廉元被父親掐得喘不過氣兒來,掙扎著掙開他的手,努力呼吸。   慈寧王憤怒地又補了他一嘴巴道:「我們現在都要被發配涒州了,可你還是如此不爭氣,給我去繼續打聽宮裡的情形去,這步棋要是廢了,我就先廢了你這個嫡子!」   只要那卦辭成真,父皇勢必會意識到他這個兒子的重要,不會再堅持貶放他出京。最主要的是,這樣一來就能徹底絆倒成天復,同時離間太子與陛下的情誼。   如今誰都知道,成天復是太子一黨,成天復惹下如此大禍,父皇看著太子都會心裡犯噁心。只要他重新回京,取代成天復掌握戶部錢銀大權,弄來兵權也是輕而易舉。   父親太老了,也該挪挪位置了!   想到這慈寧王定下心來。那信裡說,雖然屋內無人,可是床榻凌亂,一定是發生過什麼。   他當初安排人將成天復騙入宮,再命人以成天復的名義將靜妃騙來西殿,並設計使她一人落單。   那屋子的薰香爐子裡用的是強力催發情慾之藥,入了屋子不消片刻就會意亂情迷。靜妃為了生子邀寵用了助孕之藥,若靜妃真懷了孽種,那可是有趣極了……   慈寧王此時靜下心來,倒是想起了亡羊補牢之策。因為靜妃偷偷用藥的緣故,父皇最近精神不足,體力不濟,正好是應驗了卦辭,眼下算計不到成天復,可是皇后勾結靜妃,謀害龍體卻是真的。   如此一來,卦辭的前兩句也能自圓其說。眼下只能先解決了皇后,讓皇帝下詔將他再重新召回京城了。   這麼想定之後,慈寧王覺得計策並未用老,立刻書寫密信,排布接下來的事宜。   他當初握住的田皇后的把柄,一直引而不發,就是在等今日這樣的時機,這個節骨眼,田皇后的事情爆出以後,若是父皇燈枯油盡,也正好可以一股腦推給田家。   太子是田皇后所生,他的生母謀害陛下,他還有何資格繼承大統?   就在慈寧王在百裡之外準備補刀時,成天復已經帶著知晚入宮了。   這一夜知晚都沒有怎麼睡覺,與成天復商定了如何與靜妃交涉。   成天復藉口要與太子詳談陛下慶生的事情入了宮,又因為要同靜妃商談宮中配用銀兩,便送去了帖子。   可得來的消息卻是靜妃病了,不宜見客。據說是被宮裡的下人氣的,就在昨天夜裡,靜妃令人杖斃了兩人,是不守規矩的宮女和一個太監。   第128章   靜妃入宮後一向和氣,像這樣重懲宮人的事情,倒是頭一遭。   知晚聽了慧熙宮的情形後,想著眼下情況不明,章家表哥又牽涉其中,沒法跟太子交代實底。既然靜妃病了,她正好以探病為藉口再去拜謁,不知道這靜妃,肯不肯見她一面。   她又單獨以盧醫縣主的名義,請求給靜妃看病,送去帖子足有半個時辰,那邊才回信說,請盧醫縣主一人前往。   成天復如何肯放心她獨去,可是知晚卻寬慰他道:「我觀著這靜妃並非大奸大惡之人,為人也與她姑母不同,我若去得太久不回,你就在東宮,領人去救我也來得及,怕個什麼!」   最後她終於說服了成天復,讓他留下與太子下棋,便一人去了慧熙宮。   等到了慧熙宮的內室,靜妃果然一臉憔悴地躺在床榻上。   知晚與她行禮之後,靜妃懨懨道:「左右都下去,牆根下面也不準留人。」   因為昨夜剛懲治了下人,宮人都異常聽話,待嬤嬤和宮女都退下後,靜妃慢慢坐起來,幽魂一般看著知晚道:「昨日之事,可是你找人安排的?」   那個男人是柳知晚的表哥,讓田沁霜不能不這麼想。   這個章錫文入宮的時候,宮裡人都說他是盧醫縣主的表親,醫術也很不錯。靜妃原先不過跟他在宮內長廊裡碰過幾次照面。御醫來請平安脈時,她也曾瞧見過他。   昨日事發突然,她被騙入屋子裡,便有些神志不清。後來被成天復撞破之後,略略清醒過來,真是想立刻懸梁自盡,可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立意要問個清楚,也莫做了黃泉路上的冤死鬼。   知晚見她沒有準自己起來,便有些無奈地跪在地上道:「我為何要做這等坑害自己表兄的事情,娘娘若能平心明察,當知道背後之人想要坑害的是您和我家成大人啊!」   田沁霜的臉騰變得更白了:「你知道……我曾經喜歡……」   知晚低聲道:「都是前塵,娘娘若是忘了,自然便也無蹤無影了。只是希望娘娘明白,成將軍從未跟我提起過任何有辱別人名聲的閒言碎語。倒是我以前有幾次聽到尚在閨閣中的娘娘仗義執言,維護成將軍的清譽。只是此番,有人在背後搗鬼,這才騙娘娘前往西殿,成將軍也是被人假傳了口信,而我的表哥純粹是迷路,入了屋室後吸了迷煙,才造成此困。,雖然那迷煙霸道,可是我的章家表哥犯下的錯誤的確不可原諒,我便代表哥向娘娘您誠心謝罪。」   田沁霜自己哭了一宿,如今已經萬念俱灰,只看著她寬鬆的衣著,閉了閉眼,終究不忍道:「起來吧,你有孕在身,不必在地上久跪。」   看知晚起來後,她冷冷道「如今說什麼也是無用,我也不能如平民家的女兒一般擊鼓鳴冤,身為皇帝的女人,無論原因,委身他人便是必死的重罪。我不想牽連家人……你若是擔心我供出你表哥來也大可不必。昨日陪我去西殿的兩個混帳東西,也是被人收買的,居然只撇下我一個留在那屋子裡,我已經命人將他們杖斃,省得後患……」   就在她說話時,一股似乎故意掩著腥味的檀香傳來,還帶著一股子花生米的焦糊味道。   知晚忍不住提鼻聞了聞,現在她挨得近,終於嗅聞出了靜妃的身上是什麼味道——這不是祖母醫術裡記錄的助孕之藥火麟鹿胎膏嗎?   這藥的助孕效果雖好,可是使用上大有講究,有時用不好,與虎狼之藥無異,御醫們是絕不會給宮裡貴人開的。   想到這,她遲疑開口道:「靜妃娘娘,您身上……」   靜妃萬念俱灰地看著她,自嘲地一笑:「都說你醫術精湛,最善辨識藥材,果然是真的。不過有什麼好驚訝的?我早就不是我了,只是田家的一枚固寵的棋子,用來證明陛下寶刀不老,提振陛下興致的玩意兒罷了,自然有人盼著我趕緊懷上一男半女。陛下不行,我就得吃藥……現在我的一顰一笑,都不是我自己。你知道我現在為何得寵嗎?就是因為我學你的外祖母,學得最像……」   柳知晚長長籲了一口氣,她終於想明白慈寧王為何那麼篤定地命人擬了第二道後宮陰水之患的卦辭了。   就算沒有算計到成天復,慈寧王應該也是知道了皇后與靜妃的勾當了吧?   想到這,知晚看了看她,搖搖頭毫不客氣道:「娘娘跟我祖母半點不像,若非要挨靠上,就是陛下喜歡的是這個年歲女子的鮮嫩,逢迎得對路子,自然會得愛寵。」   靜妃抬眼,悽苦冷笑道:「你說我學得不像?是個沒有自知自明的蠢貨?也是,我若是聰明的,又怎麼會抱著一絲痴念,拖延自己的姻緣,最後落得入宮的田地……」   知晚坦然解釋道:「我外祖母的風採,任何人都學不來。她能視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如路邊的的石頭,說踢便踢到天邊,看都不會再看一眼。這份豁達,後宮裡哪個女子都學不來。」   這話說得田沁霜一滯——柳知晚說得沒錯,這份無畏無懼,的確是她學不來的……   就在田沁霜以為她要繼續挖苦自己時,知晚又話鋒一轉道:「可是娘娘不肯屈就世俗,堅持自己的執著,也是旁人學不來的。戀慕本乃一人之事,一人之情,與他人何幹?與蠢笨更無關。只是世間對我們女子少了太多寬容,若是堅持本我,不肯嫁人,仿佛只有廟庵一條路可走。不然的話,便如韭蓮、寒梅迎風傲立,獨自盛開凋謝又有何妨?」   從昨天出事之後,靜妃的心就一直跌落在了谷底,心裡盤旋的都是一死了之的念頭。   可是沒想到在這樣狼狽不堪的境遇裡,她竟然從一直視為情敵的女子嘴裡,聽到了知己流水知音一般甘涼通透的話。一時間,一向清高自傲的靜妃,心裡的百味雜陳難以言表。   她以前從無機會跟柳知晚好好地說話。可是當年她故意在香會上利用荷包給花心的世子難堪,就給田沁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後的樁樁件件,都讓她對這位盛家掛名的養女暗驚不已。她也是後來才隱約從田家消息靈通的人那裡得知,好像這個柳知晚還跟著成天復入了川中,還去鹽水關做了驅邪祛病的「藥娘娘」。   面前這個眉黛不描自黑,雪肌靈眸的姑娘,她這半生堪是傳奇了。這讓如被困在樊籠力的靜妃不免看著豔羨。   按理說,她甚至應該由豔羨變成妒恨才是。可每次看到柳知晚,都生不出什麼太多的反感。以前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可現在她倒是有所體會,因為她不光羨慕,還敬服她的膽色。   她若有知晚一般的機敏和闖勁,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想到這,她努力忍住了眼角快要湧出的眼淚,淡淡道:「你走吧,好好地對待成將軍,需知有人情願窮極一生,換來你如今立在他身旁的資格……至於我,會選個妥帖的方式……了結一切的。」   這話說得,竟然像是訣別之言。她是保證,過一段時間,會製造意外,讓自己不顯山不露水地死去嗎?畢竟冬日踏冰湖落水,或者一不小心翻落井中,有太多的意外可供人選擇了。   知晚慢慢站起身,想轉身離開的——只要田沁霜能守口如瓶,她若是真想不開尋短見,也能就此死無對證了。   可是她總覺得自己的心在砰砰跳,慈寧王設下如此陷阱,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而且田沁霜也算是受害者,她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田沁霜自己尋死,而不做任何的阻攔嗎?   那一刻,知晚走得步履有些艱難。仿佛又回到了她從盛家逃離,躲在樹上聽到奸人商討要給盛家滅門,而她面臨著兩難抉擇的一刻。   就在她走到門邊的時候,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衝著田沁霜道:   「娘娘,你想不想知道女人這一輩子,其實還有別的活法?」   ……   半個時辰左右,知晚從慧熙宮裡走了出來。   盧醫縣果然醫術精湛,她給靜妃瞧了病後,靜妃娘娘似乎好了很多,睡了一整天之後,竟然能坐起來了。   第二天,皇后將靜妃叫了過去,詢問那個盧醫縣主跟她說了什麼。   田沁霜低頭說道:「不過是說我身體虛弱,非要給我針灸一番。」   田皇后撩起眼皮,不甚滿意地看著她:「只是這些?你何時跟她這般好了?」   靜妃依舊柔柔地說:「她說我身體失調,若是拖延下去,恐怕於身子不利,所以用時久了些。」   皇后再也忍不住,扔掉了手裡的佛珠,冷哼著說:「你簡直蠢到家了!難道不怕她發現你身上的氣味不對?她和成天復都跟田家不對付,又不是個好利用的狡黠丫頭,你該離她遠些……我再問你,你昨晚命人杖斃了自己院裡的一個宮女和一個小廝又是怎麼回事?」   那兩個人都是曾經陪著靜妃同去西殿的人,可是卻半路撇下了她走了。聽皇后這麼問,靜妃眉眼不動道:「我昨日在宮裡燃了濃香,她並沒有聞到異味。那兩個人不敬奉主子,依著宮規處置了。」   皇后已經習慣了侄女在自己面前言聽計從的樣子,現在看她波瀾不興,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一時心裡不甚舒服。   她直覺田沁霜有事情瞞著她,可是她也知道這個丫頭看著柔順,泛起倔勁來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   如今田沁霜終於成功邀寵,田家正指望她,皇后也不想跟她言語鬧得太僵,只綿裡藏針地暗示她不要起么蛾子之後,便讓她回去了。   田沁霜從皇后的宮中出來,又穿過中庭,拐上一條長廊時,看見那個與她共度片刻春宵的男人跟在御醫的後面,正低頭前行著。   當他抬頭瞥見了她時,慌亂得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撞到前面的御醫身上。   田沁霜並沒有多看他一眼,只是微微抬起頭,滿臉冷霜、目不斜視地從他的身邊匆匆而過。   若是依著章錫文的意思,是想立刻從太醫院請辭的。   可是知晚卻說這個時候突然請辭,反而會惹人嫌疑。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年後,有個妥善的理由再走。   她讓表哥靜下心,可以藉口摔破了頭,再多休養幾日,減了去宮裡的次數。   章錫文依著知晚的話照做了,他現在偶爾在宮裡看到那個靜妃娘娘,都心慌得不得了。   她生得那般端雅高貴,就同自己的表妹一樣,帶著一股子貴族高門小姐特有的氣質。可偏偏這樣的人,卻被自己給……不用別人說,他都生出十足的罪惡與自卑之感。   可是靜養了幾日之後,他還得入宮做差,原本慧熙宮並非他的差事,不知道怎麼的,倒是輪了幾次。   每次出來的時候,章錫文都是內衫溼透,惹得御醫都問他是不是得了盜汗之症,年紀輕輕就這麼體虛,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有那麼幾次,章錫文被靜妃冷言冷語擠兌得頂不住了,甚至紅著眼圈出來的。在別人看來,都是因為他笨手笨腳,才被靜妃訓斥。   可章錫文卻知道自己被穿了小鞋。   這種有苦難辨,著實煎熬人,他從宮裡出來後,便會去羨園找表妹夫喝一口悶酒,想到委屈處時再哭一場。   成天復忍住了再打他一拳的衝動,少不得讓他忍一忍,就算是彌補自己的錯失,也得熬過這一關卡。   至於在京城外的名山大川盤旋一個多月的慈寧王,在苦等多日之後,終於收到了皇帝宣他回京的詔書。   當慈寧王入京的時候,第一件事兒便親自面見父皇,叩謝隆恩。   順和帝這幾日的身子骨實在是有些乏累,加上最近就連最擅長大病化小的御醫都頂不住,說陛下要注意龍體,最好少寵幸妃子,這讓他不得不想到在道觀求得的那三卦。   三卦裡有兩卦是兇卦,這讓順和帝心裡彆扭極了,倒是又找道長化解。道長只說須得找個裨益陛下八字的人近身服侍,才可逢兇化吉。   身邊的太監也低低提醒了陛下,是不是最近離開了什麼八字親重之人?   順和帝自然便想到了他的那個大皇子,好像就是從他離京之後,他的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恰好那日下殿的時候,他腳下發滑,居然摔了一跤,腰也摔傷了。當晚,陛下就發出了宣回的聖旨。   慈寧王不是一人回京,為人至孝的他,聽聞父皇有恙,還帶了個在名山裡尋訪到的神醫入宮。   不過當他來見父王時,發現那個盧醫縣主也在,大約聽到陛下身子不妥,再也顧不得養胎,便入宮探看陛下的病情來了。   她剛給陛下診脈,似乎發現了有些不妥之處,卻吞吞吐吐不好直言的樣子。   慈寧王心裡一急,皇后的錯處可不好被這女人搶了頭籌。   於是他快走幾步撲了過去,遊子歸來,自然淚灑父王龍床前,哽咽得不能自抑道:「父皇,兒臣不過走了不足一月,您怎麼清減了這麼多?」   說完便忙不迭舉薦自己尋來的高人為陛下診治。高手出招果然名不虛傳,那郎中一看,便驚詫問陛下最近是否用了助孕的火麟鹿胎膏。   順和帝蹙眉道:「朕已經這把年歲,膝下的皇子也不少,又怎麼會用這樣的藥物?這藥有毒不成?」   那郎中連忙解釋:「若是年輕的夫妻求孕生子,此藥大有裨益。可是若是上了年歲之人來用,便有些逆行養生天道,尤其是對年歲大些的男子很傷元氣的。不過民間有些老爺宅門裡的小妾太多,因著年輕爭寵,也有偷用此藥的。還有的用此藥泡湯沐浴,效果更佳。男子若親近這樣的女子,倒是如服了滋補之物一般,雄風大振,可若身子原本就虧損,過去之後往往萎靡不振,難以為繼啊……」   順和帝聽了這話的時候,花白長眉下的眼睛慢慢睜大,騰得做起身來,陰騭問道:「你確定有人給朕用了這個?」   那神醫連忙磕頭道:「若用了此藥的女子,身上會帶著股檀木加了花生的味道,因為此藥裡有淫羊藿和鹿血,都是腥味極重,須得掩蓋的……不知陛下可曾接觸過此類女子?」   慈寧王在一旁挑眉道:「大膽,陛下的親身女子皆是宮內嬪妃,個個都是高門大戶女子,豈會學了這些鄉野狐媚爭寵的手段?」   他這話看似維護後宮女子清譽,實則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可是順和帝這邊已經驚怒不止了,他突然想到自己後宮的女子可不止一人曾經身有檀木花生的薰香味道。   一個是如今正在得寵的靜妃,而另一個則是她的姑母——皇后!   後宮女子各類薰香總是變著花樣子,循著節氣在不停調換。皇帝這輩子都是從女子各色薰香裡一路過來的,所以姑侄二人共用同種薰香,也不足為奇。   可現在聽聞這種味道,竟然與女子助孕之藥相類。   皇帝一下便想到了皇后老蚌生珠的關隘了。若是沒有記錯,皇后生下小兒子前,身上便是這種味道,很是撩撥人,讓他那段日子頻頻幸她,然後讓她生下了兒子。   順和帝曾經很為這個兒子出生引以為傲,畢竟這足以證明他寶刀未老,有什麼比男人老年得子更提振精神的?   可萬萬沒想到,他堂堂大西天子竟然被拿來當了配種的公雞!   想到這,他又轉臉看向知晚:「你方才一直吞吞吐吐的,是不是也想說跟他一樣的話?」   之晚連忙跪下道:「啟稟陛下,雖然臣女也看出了陛下似有元氣折損之脈象,但是不能肯定一定是火麟鹿胎膏。臣女實在不敢妄議宮中妃嬪的德行……」   順和帝見知晚也這般說,立刻陰沉著臉道:「來人,將皇后和靜妃宣過來!」   慈寧王進宮的事情,老早就有人傳給了皇后知曉,就連皇帝和那位名醫的對話,也有人一五一十地告知了皇后。   田皇后有些慌神了,她沒想到這個慈寧王居然又殺了個回馬槍,還如此篤定地道破了鹿胎膏的隱情。   一旦過去跟陛下對峙,勢必要露出馬腳,那麼田家就完了!   想到這,田皇后的腦子飛快,她早就不用那藥膏了,就是一口咬死自己從來未曾用過此物,陛下現在也拿不住實證,如此一來,他廢后不得,畢竟如此大張旗鼓,勢必牽連太子,就連朝臣也會勸諫陛下三思而行。   可靜妃不同,她正用著這藥,一驗就能驗出來,證據確鑿。   若是如此,豈不是連累了田家?若是再被陛下審出,是她這個皇后迫著靜妃用的,那危害龍體圖謀子嗣的罪名可就落實了。   想到這,皇后明白要立刻切割,所以起身出宮,可並不是往陛下的寢殿而去,而是抄近路去了慧熙宮。   待入了慧熙宮時,靜妃已經得了消息,正換衣梳洗,準備去面見陛下。   可是皇后進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喝退左右,迎頭狠狠給了她一嘴巴:「都是你不謹慎,竟然露出破綻,如今陛下已經知曉了你用藥,若是發落起來要禍及九族!」   靜妃被打懵了,只能先跪下聽訓。   皇后又急走幾步,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道:「你明知自己沐浴了藥膏,怎麼能如此不知檢點地頻頻引著陛下與你同寢?現在陛下的身體折損,居然精神不濟在殿上摔傷,這是謀害龍體,誅滅九族的大罪,別說你我,就是田家上下滿門全都要被誅連,一個都活不成!」   靜妃捂著被打得通紅的臉,還是不說話,皇后看她一副榆木腦袋的德行,乾脆蹲下身子,捧著她的臉,強壓著火氣道:「孩子,我知道你現在也被嚇傻了,可是現在陛下馬上要我們去面聖對峙,一族人的性命,可全都掌握在你的手裡啊!」   這次,靜妃終於開口說話了,輕輕道:「那我該怎麼辦?」   皇后正等她如此一問,便深吸一口氣道:「折損龍體,難逃死罪!你這一劫是渡不過去的,唯有盡力保全你父母和滿族上下的性命,我這裡有藥,吃下去之後,不消片刻就可以發作,並不痛苦。總好過你被那些下作卑賤的宮人折磨……一會你到陛下面前,只要誠心懺悔,說這火麟鹿胎膏是柳知晚調配給你的,便可以讓田家逃過一劫。然後,你當著陛下的面服藥,以死謝罪,也算止了這災禍。」   靜妃聽到這話,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的姑姑,從牙縫裡擠出了話來:「你……要我用死來替你頂罪?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你逼迫……」   她的話沒有說完,皇后已經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許她再說下去了:「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整個田家!你的兄長,還有你的侄兒侄女,她們的命全都攥在你的手裡!還有你母親,你母親娘家的人,難道你全都不管顧他們了?如今上百條性命全攥在你的手裡,容不得你自私!再說,就算你不死,陛下難道會輕饒了你?就算他將你貶放到了淨房洗刷馬桶,難道你要在屎尿裡度過餘生嗎?去那的人又能活多久?數九寒冬地浸泡冷水,那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身為姑母,自然知道田沁霜的驕傲性子,那樣的日子,她一天都忍不了。   第129章   靜妃沒有說話,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出。   田皇后知道自己的侄女是何等高傲,絕不允許自己如同螻蟻般苟活下去,所以她說完這些話後,便將一個小瓷瓶,塞入了她的衣袋裡,柔聲道:「一會該如何行事,我相信你一定心中有數了,我代田家上下,就此謝過你了。」   說完這話,田皇后反跪下來,朝著自己呆若木雞的侄女狠狠地連磕下三個響頭。   此時屋外的人正在催促,容不得他們耽擱。   靜妃終於慢慢站起身來,對著田皇后道:「請皇后先行一步,容我梳妝一番,隨後便到。」   說完,她轉身朝著梳妝檯走去,仿佛將要臨死一般,鄭重地為自己輕掃娥黛,塗抹胭脂。   田皇后穩了穩心神,轉身朝著皇宮疾步走去。她知道田沁霜最為孝順,當初她死活不願進宮的時候,也是自己的兄長田賢鍾以死相逼,才迫得她點頭同意的。   現在事情敗露,就算兄長在此,也維護不了他的女兒,只能如此行事……   待來到了順和帝的面前時,田皇后剛剛跪下,就被坐在龍床上的陛下狠狠踹了一腳。   老皇帝差點被暗算得丟了性命,顯然不顧惜一國之母的臉面了。   「你好大膽子,竟然敢教唆自己的侄女對朕下藥爭寵!我看大西朝有你這樣的皇后,簡直是一國之恥!」   聽著陛下的一番痛斥,田皇后也是演戲的好手,便是一臉懵懂喊冤,說自己從未用過陛下說的什麼藥膏,還是等靜妃來了,再請陛下審明定奪。   過不了片刻,靜妃終於來了。她走過來,從容跪下向陛下請安。   順和帝如今嗅聞到她身上的檀香之味,便覺得噁心,便一臉陰霾道:「你照實說,你在身上用了什麼香?」   靜妃從容說道:「只是尋常的檀香,不過聽人說檀香調香時,加入些磨碎的花生殼,味道更加獨特,便調配了一些燻用衣物。」   田皇后見她所言並非自己的安排,不由得心中一緊,那藥用得甚久,若是稍懂藥理的人一驗便知。靜妃真是個豬腦子,這樣的說辭,怎麼能隱瞞得過去?   果然那慈寧王請來的神醫在一旁說道:「陛下,若是長期使用火麟鹿胎膏,無論是內服還是外用,最忌飲酒,一旦飲酒,輕則流鼻血,重則會血脈泵張,頭暈眼花……」   順和帝凝眉咬牙道:「拿酒來!」   不消片刻,便有人端呈了一杯烈酒上來。靜妃看著那酒杯,安靜道:「陛下,您忘了,臣妾曾說自小便不勝酒力,也不喜酒的濃烈味道。」   順和帝此時想的,都是她平日裡滴酒不佔的情形,也不知用了多久的藥,不由得冷聲道:「若是不喝,便請人助你一程!」   說著一旁的太監便搶步上來要灌酒,靜妃卻接過酒杯,低頭聞了聞道:「不必費事,陛下一直愛寵臣妾,臣妾感念在心,只是今日陛下聽了慈寧王的挑唆之言,便懷疑臣妾用了什麼不詳之藥,莫說陛下端呈的是一杯酒,就是一杯鴆酒,為了自證清白,臣妾也甘之如飴……」   說完,她又轉頭冷眼對那神醫道:「若是我喝下這酒,是不是就可以自證了?」   在這之前,慈寧王命這郎中尋了幾個女人試藥,無一例外,全都飲酒之後,不消片刻就開始流鼻血,或者血燥眩暈。   這靜妃用藥多時,只怕到時候症狀更加明顯。   所以那神醫篤定道:「娘娘一試便知。」   靜妃娘娘笑了笑,在田皇后一臉力持鎮定的情況下,一抬脖子,將漿液一飲而盡。   此時殿內的人都盯看著靜妃,等著她的藥性發作。   田皇后此時知道再不說些什麼,一會靜妃昏厥,那她難以脫身了,所以就在靜妃飲酒之時,她連忙跪著陳情:「臣妾實在不知靜妃竟然如此膽大,為了邀寵竟然敢私用禁藥……靜妃,你這麼做怎麼對得起你父親和我,還不快快招來,向陛下認錯?」   知晚一直側立一旁,默默看著一群人逼迫著那個可憐無依的女子,田沁霜雖然出身比自己要好很多,可惜到如今卻成了權謀算計的祭品……   不過此時,她也說不上話,只看田沁霜能不能獨立扛下這臺大戲了。   就在皇后連聲催促下,靜妃打了酒嗝,仿佛上頭了一般,呵呵笑道:「我原本就沒用那藥,為何要認錯?我什麼時候急著想要生孩子?皇后娘娘的話可真可笑。陛下不肯信我,連您也急著將髒水潑到我的頭上來?」   說這話的時候,許是喝酒了,靜妃的臉頰緋紅,抬頭看著陛下:「陛下,臣妾自入宮以來,心灰意冷,原不過就是消磨度日,幸而天公看臣妾可憐,得了陛下的垂愛,原以為就此在這深宮裡也算是有了依靠,不必夜夜孤枕到天明。可誰想到,奸佞之人卻老早挖坑,為臣妾設下陷阱……」   靜妃說這話時,淚眼婆娑,卻不哽咽,只讓眼淚安靜滑落,她是正值妙齡的姑娘,這般流下眼淚時,別是一番滋味。   方才的說辭,是知晚教給她的。不過這惹人憐惜的垂淚表情,卻是她的好姑母手把手教給她的。   順和帝並非不憐惜女人的無情男人,更何況是對這些日子來,自己一直恩寵的女人。   他陰沉著臉,看了一會靜妃,只見她只是面頰微紅,卻並沒有如神醫所言,催動藥性流出鼻血來。   所以他開口問那神醫道:「她有何不妥之處嗎?到底有沒有吃禁藥?」   就在這時,一直默立的知晚在一旁輕輕開口道:「陛下,那種助孕之藥若是服用,診脈便知,若是氣血湧動,必定與常人不同,何必為難靜妃飲酒?請陛下準許我為靜妃問脈。」   順和帝點頭之後,知晚走過去輕輕搭了一下她的脈搏,品了片刻道:「靜妃娘娘似乎憂思過度,不光脈搏不盛,而且有氣血不足之相,實在不像服用了火麟鹿胎膏。」   慈寧王聽了,立刻豎起了眉毛,朝著神醫一瞪眼睛,那神醫也立刻磕頭表示要給靜妃請脈。   結果那老頭診脈之後,也是一臉為難——因為盧醫縣主說得半點無錯,靜妃娘娘的脈象裡果然全無服藥的跡象。   可若不是靜妃的緣故,那麼陛下又是在哪裡沾染到了鹿胎膏呢?   慈寧王不知哪個環節出錯,一時也不好說話。不過他之前明明安插內線確定了靜妃隔三差五的泡澡,使用的就是火麟鹿胎膏啊!   而田皇后更是眼裡透出驚疑地看著那靜妃,感覺自己如在雲山夢裡,不知侄女是怎麼掩蓋自己身上藥性的。   就在這時,順和帝問柳知晚:「你方才同朕講的似乎有未盡之語,那我且問你,還有什麼會造成朕如此虛弱之症?」   知晚沉聲道:「事關重大,還請陛下再多請幾位宮中太醫院的御醫一同驗看陛下的貼身之物,以免發生疏漏。」   不一會,便匆匆來了兩名老資歷的御醫,開始查驗陛下貼身之物,不一會便在一盒香裡發現端倪。   這香乃是陛下求卦時,在皇觀中求得的一盒香。當時道長推演了卦辭後,又像往年一般,將加持祝福的觀內特製的檀香贈與陛下。   這粗香的香體上都有細細的銘文,點燃之後有祈福之效,正好點到年三十為止。   那幾個御醫圍在香前嗅聞,然後遞給了縣主。知晚只聞了一下便迅速移開,掩住自己的口鼻,然後轉身對順和帝道:「啟稟陛下,這香似乎有東西……」   順和帝凝眉道:「是鹿胎膏?」   「不是,裡面好像並無助孕的成分,而是嗅聞之後,讓人亢奮之物,點燃後可以讓人精神振奮,提神的功效一過,人也會有些萎靡,不過原也不打緊,可若是與火麟鹿胎膏這類促進血湧的藥物合用的話,時間久了會讓人血管崩裂,中風而死,又不留下什麼破綻……」   那幾個御醫聽了也連連點頭,似乎認同盧醫縣主的說法。   此話一出,人人色變。   慈寧王更是豹眼圓睜,因為眼前的岔子可並非在他的算計之內。   順和帝的臉已經黑得不行,宮中害人的法子層出不窮,這種生生相剋的招式最讓人防不勝防。   若是在點香的期間,真有女子身上塗抹了鹿胎膏,那日子久了,他豈不是要成為大西歷史上第一個馬上瘋,死在女人床榻上的皇帝?   若真那樣,眼看著要到手的名垂青史,可就變成貽笑萬年了!   就在順和帝沉臉後怕的時候,靜妃突然捂著嘴,哽咽得不能自抑。   順和帝方才冤枉了她,此時說話也柔了幾分:「靜妃,為何突然哭泣?」   靜妃低聲道:「臣妾有隱情,一直不敢呈報給陛下,可如今卻不得不講了。」   接下來,靜妃便講述了前些日子,在她陪陛下前往道館上香求卦時,曾經去一旁的恭房更衣。   可是無意中卻看見一旁的側廊裡,有兩個小道士在竊竊私語,隱約聽來,好像是觀主吩咐要用這盒香替換掉案頭的那盒。   當時靜妃只以為觀主特意為陛下備了好香,所以並未太在意,而那兩個道士並未看到她,便匆匆而去了。   方才見幾位御醫驗出香有問題,她才猛然想起那一關節,現在想來真是有些後怕。   另外因為那名醫方才緊抓著她身上檀香夾雜花生香的氣味不放的事情,她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前些日子,突然內侍監給她一盒新制的潤膚膏子,說是塗抹之後潤膚養顏。   可是她試了一下之後,嫌棄那膏太膩,就放在了一邊,可是現在想來,那味道卻跟慈寧王帶來的名醫所說的膏體味道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前往慧熙宮搜宮之人也回來了,果然搜到了靜妃所說的那盒潤膏。   那膏子果然裝在內侍監御供的盒子裡,看著只有一道塗抹痕跡,表面也風乾了一層,看上去許久不曾有人用了。   幾個御醫驗看之後,篤定這盒膏裡面就是火麟鹿胎膏的成分。   若是靜妃每次侍寢時都塗抹在臉上,到時候陛下親近啃得滿嘴都是之後,再嗅聞那檀香,肯定會當場斃命!   很顯然,有人拿了靜妃做筏子,想要利用她毒殺陛下,同時還可以將罪責盡數推到她的身上。   此時一旁的慈寧王和田皇后,彼此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對方,腦子裡都是一雙筷子攪著腦汁,疑心這是對方留的後手,兩個深宮老對手全然不能掌控眼前的局面,都懷疑對方拿著戲本子在演。   靜妃此時似乎已經被自己差點被人暗算,謀害了皇帝而嚇得魂不附體,只能顫聲道:「臣妾失察,竟然差一點讓如此毒物親近陛下,罪該萬死,但是臣妾領死之前,懇請陛下徹查皇觀和內侍監,一定要查出要假借臣妾之手,謀害陛下的真兇!」   順和帝現在老臉已經黑如鍋底了,事關自己性命,就是靜妃不說,他也要一查到底。   於是他揮手命人將靜妃帶回到慧熙宮,若無他的聖名,誰也不許私見靜妃。   而與此同時,陛下欽命的侍衛分別帶人,前往皇家九龍觀和內侍監裡去拿人。至於宮裡的人,也讓他們盡數散去了。   田皇后是滿心惶恐地入宮,再到一臉懵地出宮,全然不在狀態內。   而慈寧王爺則急切想要出宮,好趕緊處理了九龍觀之事。   他從來沒有安排過什麼毒香的事情,自然不怕人查。可是他收買了觀主,編造了給陛下的卦辭。若是那老道被拿住,一頓屈打成招,將有的沒的全都說出來,他豈不是要被拖進這離奇下毒案了?   可是還沒等他出了宮裡的二道門,卻被成天復攔住,一臉歉意地對他道:「臣來接我家縣主回府,但今日駕車的是個新手,又是個混蛋,竟然一不小心在宮門前撞壞了王爺的馬車,在下先向王爺賠罪,定然以十倍的價格賠償王爺一輛新的馬車。」   慈寧王覺得他在故意找茬,衝出了皇宮一看,自己馬車的車輪子都給撞得飛出好遠。   再看成天復這龜兒子駕著的馬車竟然像戰車一般,安裝了旁壁厚甲,上面還帶著短短尖刺,沒將自己的車撞碎,都是客氣的了。   慈寧王哪裡有心思跟成天復扯這些犢子?立刻命人去借調宮裡的馬車,他好趕快回府。可是宮裡當差的拖拖拉拉,一直不見送馬車來。   慈寧王急了便命身旁的小廝跑去京城南門的驛站,接了驛馬前往道館。若是小廝跑得快些,說不定能趕在那些前去抓人的侍衛之前。   王宮四周沒有設立驛站,甚於皇威,就連閒人都沒有。   慈寧王急得不行,乾脆撩起衣襟,兩隻長袍袖子灌風,自己領著隨從沿著長街跑去。   太子披著貂絨披風,慢慢走到了成天復的身旁:「成卿,你這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你這車……是準備去打仗嗎?」   成天復微微一笑,對太子道:「我夫人說,車子這麼打扮才威風,結果一不小心,卻闖禍了……」   太子看了看他,覺得他並沒有說實話,不過看著自己的大哥在風雪裡狼狽狂奔,也很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啊……   慈寧王爺深一腳淺一腳,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頂風走了老遠,服侍他的侍衛才攔住一輛馬車,強行「租借」來給王爺坐,一路回到了王府。   可回了王府,王爺才得信兒,他派出去的小廝在路上,又被「一不小心」疾馳的馬車給撞得當街斷腿兒,疼得誒呦呦地被抬回府裡,哪裡都沒有去成。   慈寧王現在篤定自己這個做網的,掉入了一個不知何時織成,密不透風的大網裡了!   王爺頹然往椅子上一倒。他知道,道觀的秘密,大約是守不住了……可是想了想後,又連忙託人去刑部打探消息,待時機成熟,就像他以前慣常做的那樣,將道士們都弄死就好。   可不一會,便回來人說,雖然人都被抓到了刑司,可很快就被宮裡派來的皇帝親信親自提審了。   刑部裡的人,壓根挨不上邊啊!   慈寧王聽得腦袋嗡嗡直響,直覺這一次,好像很難矇混過關了!   果然那道觀裡的觀主被拿住拎提毒打了一頓之後,就將生平罪孽全都招供了,什麼私扣香火,在後山私養兩個婦人,大罪小罪,無論巨細盡數倒出。   可提審的大太監想聽的可不是這些個,聽不到他想聽的,便一直烙鐵刺鞭的伺候。   那道士最後真沒什麼可說了。只能奄奄一息地交代,他當初能入著道觀,全憑慈寧王爺的提攜。   如此一來,少不得替王爺盡心些。   今年他按照王爺的吩咐,將籤籠裡的卦籤子做了手腳,保證陛下能夠抽中那三籤,然後照著王爺給的卦辭解釋了一番而已。   至於大人一直逼問的毒香一類,他真的不知道啊,就算有,也不是他安排的。   等到最後,這觀主都暈厥了也問不出別的,提審的公公便如實稟報給了陛下。   順和帝是那天深夜聽到這個消息的,他緩緩從自己書架上抽出了那日抽取的三個籤子。   這燙著金邊的籤子,如今看來,真是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啊。他的這個八字庇佑他的大皇子,果真不是凡物!   想到自己這麼久以來,竟然被兒子以所謂鬼神之說玩弄於股掌之間,順和帝簡直是氣得渾身發抖。   現在他自然也想明白了大兒子特意安排下那三道卦辭的用意。兩兇一吉,用心何其險詐?   好一個給他帶來慈祥安寧的兒子,這是立意要用算卦引導著自己收回成命,將他重新召回京城。   至於那盒子火麟鹿胎膏,雖然在內侍府裡沒有收到什麼罪證,可是那日有慈寧王府的人進出過內侍監的庫房,若要調包做手腳也是輕而易舉。   肯定有人栽贓靜妃,原本是想要迎合那第二籤的「坎為水卦」暗示後宮之災,到時候靜妃和田皇后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若真的中毒,豈能容許田皇后所生的太子登基?到時候,救駕有功,揭露靜妃陰謀的大皇子簡直是眾望所歸!   他的這個大皇子,的確是聰明得很啊,今日還特意安排了個名醫,來點破靜妃。   只是原本十拿九穩的安排,偏偏輸在了靜妃對那膏子過敏,不曾塗抹上了。   順和帝自認看清了一切。這層層的安排,步步的算計,叫人不能不佩服。這麼聰明的皇子,原本該是國之棟梁的啊?只是他的心思,似乎全然用在了謀害自己的國君家父上了……   順和帝想明白之後,氣得將書房裡的器物砸了個稀巴爛。   這一夜,註定不能讓人入睡。   知晚舒服地坐在圈椅上,後背墊上軟墊,然後讓她的郎君給她泡腳按摩。   她笑看著坐在馬紮上的英挺男子,盤著長腿,給她煞有其事地按摩足底,便忍不住想要收回玉足道:「你會不會按啊,難道不知我懷著身孕,不能按摩?」   成天復挑眉拍了一下懷裡不老實的小腳:「當你的夫君不通醫術嗎?你書架上的那些醫書,我可看了幾大遍了,孕婦固然不能按摩,可是足下有幾個穴,小力按按回緩解疲累,有助睡眠。你這幾日光顧著安排著戲本子,連覺都睡不安穩,等生出的娃娃瘦得如猴一般……」   「胡說些個什麼!我的孩兒將來白胖著呢!」知晚可聽不得成天復這麼大大咧咧地說她的孩兒,立刻瞪著溜圓的眼睛反駁。   成天復替她按好了腳,立刻將她抱到了床榻上:「瞪眼可不會讓你肚子的皮球長肉,快點休息!」   可是知晚就算躺在綿軟的床榻上也有些睡不著,現在塵埃未定,她心裡有些沒底。   不過成天復卻在安慰她:「還在擔心什麼?事情不都按你預想的在進行了嗎?」   知晚嘆了口氣:「我那日雖然說服了靜妃,可心裡還是擔心她會反水,今日探望陛下時,你都不知我有多心慌……」   不過當知晚看見靜妃臉頰一側有些微紅,雖然有胭脂掩蓋,卻依然有痕跡時,就放心了。   皇后娘娘果然到見真章的時候,便行了棄車保帥的招數,逼迫靜妃一人認罪。殊不知,她這麼做倒讓靜妃再無顧忌,完全依著知晚的計劃行事了.   成天復聽了她的話挑眉道:「這可不像你這個惹禍精說出來的話,從小到大,你先斬後奏的事情多得去了,可從沒見你慌張過。」   「我那時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現在我可是「娶」了丈夫,又有孩兒的人了,自然怕連累了你們,替你們心慌啊!可就是為了你們,我也得想方設法將慈寧王這條毒蛇弄死……你說,這次陛下會不會繼續高拿輕放,再次放過他?」   成天復聽了她的話,真是又氣又想笑,她那日從慧熙宮回來後,跟他說出了她的想法後,就算是他這種久歷沙場的,也得坐上一會,回一回精神。   這種利用慈寧王的卦辭,反噬了他的主意,可能也只有知晚這樣古靈精怪的腦袋才能想出來。   不過這計策想要成功,也須得許多的輔助。例如要儘快清除靜妃身上的鹿胎膏餘毒。這個自然是交給章家表哥去做了。   所以就算每次被靜妃言語擠兌,章錫文也得將功補過,咬牙前往,趁機偷偷給靜妃留下丹藥。   知晚針對鹿血膏的藥性,給靜妃配置了丹丸,需要晚上臨水前壓在舌下服用,同時不可再配用鹿血膏泡製的藥湯。   靜妃處置了那兩個宮人之後,便重新配置了宮人,暗地裡讓人在雷嬤嬤的屋前地上潑水,害她摔斷了腳骨,正好藉口調出。斷了皇后的監視,也將宮裡剩餘的火麟鹿胎膏清除得一乾二淨。   而她在一次侍寢時,趁著陛下睡著,將藏在髮髻裡的藥瓶子拿出,將裡面與鹿胎膏相衝的藥汁倒在陛下案頭的香盒裡就是了。   那汁水不多,經過一夜就幹了。可是藥液殘留,就可以完美栽贓給慈寧王了。   至於那盒內侍監送來的有料的潤膚膏子,也是知晚精心調配的,還用火烤做舊的法子,讓這膏子顯得時日很長。   慈寧王爺很看重自己的皇子地位,所以在京城裡時,每次府上短了缺用,非內造不要,所以每個月他府上的人都要去內侍監領用東西。   她讓成天複查找了內侍監的記錄。特意找了個慈寧王府去人入庫房領東西的日子,將這齣庫日期按照慣例刻在潤膏的盒子下面。   到時候若是陛下追查,自然能查到慈寧王府的人出入過內侍監庫房的記錄。   雖然並非證據確鑿,但是只要猜忌的種子從陛下的心裡生根發芽,再輔助以其他的證據,就足以長成參天大樹了。   果然現在順著靜妃的說辭,陛下一路追查,竟然發現那八字最襯自己的兒子,才是處心積慮要謀害自己之人。   而眼下,決定權已經不在知晚的手中,就要看順和帝要如何處置了。   要知道這回並非他的兒子禍害黎明百姓,陷害忠良,而是他要篡權奪位,要了皇帝的性命。   若是這次,順和帝還是慈父做派,對自己這個大兒子一味容忍,那麼她也只能豎起大拇指,表示父愛無疆,她無可奈何了。   正文完   可是成天復卻微微一笑表示:「你忘了他還為陛下設下了最後的卦辭『雷水解掛』?沒有電閃雷鳴,豈不是可惜?放心,我已經替你又補了一刀,就算弄不死那龜孫,也絕不會讓他有翻身之日。」   知晚詫異地看著他問是什麼補刀招數時,成天復附在耳邊低低講述了幾句。   知晚聽得眼睛越瞪越大——他還好意思說她是闖禍精?依著她看,他才是吧!   知晚百味雜陳地看著成天復,然後突然鑽到被子裡,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這事成與不成,權看天意了。她得趕緊補覺,讓自己肚子裡的娃娃長得白嫩一些。另外孩子他爹可真是個陰險之人,處處給人埋線,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雷炸。   將來她若有一日跟他鬧起和離來,就算他是入贅的女婿,恐怕也不會如貢縣的那個嶽鹽霸好打發……   成天復在後面摟住嬌妻,問她在想什麼,結果知晚一不小心說出了和離不好弄的話來。惹得成天復跟惡狼一般撲過來咬她的臉,惹得她連連笑著求饒。   「和離?你就等著下輩子吧!」說完他用被子將兩個人蒙住,又攪在一起嬉鬧去了。   這新婚不久就清湯素寡的日子,和尚都忍不了,他總得想法子給自己熬燉一鍋肉湯喝吧!   此時屋外寒雪壓著烏瓦,軒窗帷幔之內,卻是春意綿綿……   就在第二日一大早,羨園的下人一路小跑來稟報,說是昨日禁軍將慈寧王府團團包圍。慈寧王滿府的主子妾侍全都被人捉拿入獄提審。   據說昨晚的長街被燈火照得通明,弄得人心惶惶。   可惜知晚後來睡得太沉,加上羨園遠離長街,壓根聽不到。不過京城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各府之人都急著打聽個究竟。   一轉眼的功夫,羨園這邊就有四五撥府宅派來打探的小廝下人了。   知晚一律裝作不知,卻從別人的嘴裡聽到不少。   原來陛下以「巫蠱」之罪,問責了慈寧王。   這「巫蠱」的罪名在歷朝歷代都是要見血的重罪,陛下給自己的大兒子定下了「巫蠱」之罪,顯然是不肯再縱容姑息自己的這個兒子了。   據說這次,上下牽連極廣。整個九龍觀裡的道士幾乎全都被抓空了,內侍監也層層盤查。   至於宮裡的娘娘們,一律都不準使用薰香和潤膚膏。   一時間,大西皇宮裡還真成了「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個個都是枯黃著臉兒,連個水粉都不敢擦,一時間相熟的兩位妃嬪見面時,都會愣神一會,對了眼神才能相認。   慈寧王雖然沒有被用刑,卻在獄中大喊著冤枉,據說嗓子都喊啞了,也無人理會。   陛下經此一嚇,本就摔傷的腰骨愈加疼痛,臥在龍床上足足躺了十日。   朝中的事務,皆由太子代管,隱隱有儲君提前上位的意思。   只是關於大皇子的處置,朝中之人吵得不可開交,莫衷一是。   慈寧王如今雖然樹倒猢猻散,可畢竟在朝中經營多年,人脈甚廣,況且他還是皇子,許多朝臣揣摩著聖意,覺得父子一場,總不能真出了父親下令殺兒子這樣的人倫慘劇來吧?更何況慈寧王身為皇子,卻被關押在監獄裡終究有失體面。   因為慈寧王拒不認罪,順和帝原本是沒有消氣的,可是臣子們接二連三勸諫,他又覺得此事鬧得甚大,的確應該低調些處理。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居然出現了西殿被走火的火器炮轟的事情。   原來是宮中過年節慶的禮花,禮炮裡,居然混入了當初鹽水關叛軍所使用的火器。   它短小精悍,經過巧妙包裝,就那麼自然地混在一堆禮炮裡,若不是那日走火,有人一不小心將那火器點燃,便一直無人發現。   可是這一走火,才發現,那火器所對的位置正好是在西殿。到了過年的時候,陛下是要通宵達旦在西殿看戲的。而火器炸毀之處,正好是看臺的位置,分毫不差。   順和帝被人抬著親自去看了西殿的慘狀,回來又是驚怒了一場,病得愈加嚴重。   當初陳家軍和成天復收繳的那批火器和彈藥,全都如數上交到朝廷的軍庫,裡面的數目並沒有短少分毫。   就在這時,成天復向陛下陳情,說他老早之前就給陛下呈遞過秘折,說明了三清門除了與董長弓勾結之外,似乎也跟慈寧王牽涉頗深,而且根據之前三清門走私的帳目,他們明明運了兩次火器。   但是在鹽水關收繳上來的只是一半而已,很顯然有人藏匿了另一批火器。   當初成天復上繳的牽涉皇子的奏摺裡也懇請陛下下旨,徹查慈寧王在江南的私庫。那時陛下看完了奏摺之後,自然就扣下銷毀,低調處置了。   陛下當初也派人私下查過火器數目不對,都說那三清門先前運火器的時候炸了船,那一船火器都毀了,所以才又補運了一批。但是火器是怎麼銷毀的,只是影傳,誰也不知道慈寧王有沒有私留後手。   可是現在這藩國火器赫然出現在了深宮之中,差一點就將堂堂天子炸得粉身碎骨。   而三清門餘孽當初又被慈寧王滅口,殺得一個不剩。現在那第一批貨的下落,恐怕也就只有勾搭三清門的慈寧王才知道了。   震怒之下,慈寧王命人將慈寧王在江南經營許多的私庫查驗了一遍,其中一處私庫記錄裡,赫然寫著四門火器的數目,可是火器卻沒了蹤影,正好跟皇宮裡出現的四尊火器對應上了。   慈寧王以前的那些勾當,順和帝不是不知道,可是父親每次都替兒子遮蓋著被窩裡的屎糞,時間久了,竟然都習以為常了。   畢竟他身為天子,自己的兒子不爭氣禍害些東西,闖些禍來,他也賠得起,壓得住。   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他萬般寵愛的兒子竟然反噬成一條悍然兇獸,鐵了心要弒父啊!   那日皇帝回到御書房,正好再次看見擺在桌案上的那三道卦辭「雷水解卦」當時那騙人的道士還說什麼水火交加?那西殿轟隆地炮聲,還真像是打雷啊!   若是這雷霆擊中了他。對於那個逆子來說,還真上上之籤啊!   老皇帝這幾日的頭髮變得更白了,頹然坐在了殿內,突然低低開始大笑,笑得在書房外侍立的太監們也一個個心神不定,卻不敢進去驚擾陛下。   只能由著那緊閉的大門裡的聲音變成了哽咽的哭泣之聲。   史書上對這段歷史的記載,輕描淡寫得很,只是書寫著「慈寧王忤逆不孝,勾結叛賊,視陛下忍讓感化於無物,陛下憐憫蒼生,不忍逆子荼毒大西萬裡基業,遂昭告天下,罪子罪行,貶大皇子為庶人,充入皇陵為奴役,為大西先祖守墓悔過自己的罪行。」   順和帝到底對兒子存留了一念之仁,又或者說,他看透了這個大兒子不甘屈於人下的驕傲,便給了對他來說,比死還要折磨人的懲罰。   皇子被貶為庶人,便是被逐出了皇室宗譜,就連他的子孫也就此不再納入皇室。這便從此將慈寧王貶入凡間,再也升天不得。   這一次,他百般哀求著要面見陛下,批頭散發,搖著鐵柵欄大聲叫嚷著:自己是被冤枉的,那個什麼火器一定是別人對他的栽贓誣賴。而且就算陛下要責罰他,繼續將他貶放到涒州便是了。   可他等了又等,卻始終等不來父皇的心軟,徑直被送到了皇陵去守墓。   在塵埃落定的一個月後,成天復曾經帶著知晚站在了皇陵一側的高崗處眺望,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經滿身貴氣的王爺,正拿著掃把穿著件粗布衣衫,掃著皇陵庭院。   而他的旁邊,站著幾個帶刀的皇陵護衛,一臉森然地盯著他,不許他偷懶,蕭索的寒風裡,那王爺的嘴似乎一直在不停地咒罵著,連嗓子都似乎有些發啞了。   知晚靜靜地看著他,輕聲道:「對於他犯下的罪孽來說,這樣的責罰實在是太輕了……」   可是成天復卻搖了搖頭道:「最近派往皇陵的徭役裡,有幾個感染了時疫之人……」   知晚聽了,迅速抬頭看他:「是你?」   成天復搖了搖頭,附在她耳邊低聲道:「陛下不會叫自己落下一個弒子的罵名。可是也絕不會留下這麼個狼子野心還不思悔改的逆子給大西朝留下隱患,所以順應天道,悄無聲息的病死,對於慈寧王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   慈寧王生平的壞事雖然做得很多,可是這次定罪的罪名,偏巧每一件都不是他做的!   這對於一個成日心狠手辣算計別人的王爺來說,實在是心裡搓火,那種抑鬱憤怒之情在這冷寂無人之處,愈加讓人發狂。   可殊不知,他終日裡的這些個咒罵,都被成天復偷偷示意人記錄在案,由著皇陵的守官過話到了陛下那。   身為大皇子卻不得大統的委屈,被奸人陷害,可父皇卻不能明辨的憤怒,到了順和帝的耳裡,全是讓人聽了不寒而慄的詛咒怨恨。   最終,順和帝終於下定了決心,就此讓他順應天道,在缺醫少藥的皇陵裡,接受天懲的安排。   知晚一直納悶那讓陛下徹底心灰意冷的火器是從何而來,現如今倒是可以問問成天復了。   成天復嘆氣道:「這是我當初去清繳三清門的時候,故意留下的破綻,改了一下收繳帳目,然後將這幾門火器轉到了慈寧王在江南謝陽的倉庫裡去,他在謝陽有別院,存放的都是他從各處收刮來的財物,我早先查稅銀流失時,就知道他有這幾個私庫,裡面的珠寶器物常年存放。我便命人喬裝成董長弓的部下給慈寧王運送財物,火器就此跟著一堆錢物混入那庫房。慈寧王的私庫甚多,根本不會細查這些帳目。這原本是我準備上奏陛下,慈寧王私通叛賊的罪證。可是那時看陛下又想大事化小,便沒發作。而這邊慈寧王事發後,我再命人將那幾門火器移來,查找起來,也是慈寧王犯的事……」   知晚聽了,伸手捶打他的肩膀:「原來你老早就設下了圈套,埋下了捻子等著給慈寧王下套啊!」   成天復卻搖了搖頭道:「」若不是你做了好鋪墊,在陛下的心裡埋下猜忌的種子,這麼拙劣的安排也不至於讓陛下深信不疑,不再細細追查裡面的破綻。」   知晚靠在成天復的懷裡,低聲說:「我看你似乎不怎麼開心?難道還有什麼事情不妥?」   成天復低低道:「慈寧王身為皇子,卻只想謀一己私利,毒害天下百姓,他的罪狀罄竹難書,死一萬次都難以平民憤。可是最後,他犯下的那些罪狀卻不足以給他定罪,倒是刻意栽贓的莫須有的罪名,才讓他受到了遲來的懲罰……你說,這不是不是天大的諷刺?」   知晚明白他的意思,對於成天復這樣為官兢兢業業的人來說,想要扳倒一個禍國殃民的皇親貴胄,卻不能走正經的途徑,這的確是讓人唏噓惆悵的事情。   知晚有些心疼表哥,便默默摟住了他,輕聲說道:「陛下因為疾病纏身,已經下詔要讓位於太子,他退居為太上皇,在深宮裡頤養天年,一朝天子一朝臣,表哥你正是施展自己抱負之時,惟願我們的孩兒出世時,能夠活在朗朗乾坤立,不必應對這些蠅營狗苟。」   成天復反手抱住了自己嬌小的妻子,用大掌輕撫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大西聖元年,順和帝感應天年,讓位於太子,新帝即位,大興吏稅改制,啟用諸多寒士新人。成天復提升為首輔,主理內閣機要,權傾朝野。   同年春,被貶為庶人的慈寧王因為感染時疫,病死在了皇陵的役工棚子裡。陛下感念父子一場,準許他的兒子金廉元為父收屍。   金廉元雖然被褫奪世子封號,不過陛下還是將涒州的田地賞賜給他,讓他可以攜家眷前往,也算爺孫一場,讓他有個養家餬口之地。   知晚因為快要臨盆,這幾日便自己主動在院子裡走一走,免得坐得久了,生產時胎位不正。   再過兩日,祖母要帶著全家回鄉祭祖了,其實最主要的,是要在兒子的靈前告慰,害他慘死的兇手已經罪有應得,他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   也許是心事已了,老太太的精神頭也變好了很多,這兩日還嚷嚷著要來羨園看看知晚呢。   就在知晚在花園子裡看著新開的春花時,新任首輔大人終於回府了。   如今的成天復當真是日理萬機,就算下朝之後,也有諸多酒宴應酬,不過他一律以妻子懷孕,須得照顧為由,推拒得乾乾淨淨。   不過今日他回來,身上卻帶著一絲酒氣。   知晚笑著迎了過去,若不是聞到酒味,光看他的神色,還真不像飲酒的樣子:「今日是誰家的酒局,能讓首輔大人您親自賞光?」   成天復小心翼翼扶著大腹便便的知晚,說道:「我去給金廉元送行去了……」   就在前兩天,金廉元收到了他父親火化後的骨灰,便開始收拾行囊再次前往涒州。   知晚被他扶到了屋子裡,說道:「你倆還能見面說話?」   成天復卻說:「到底是同窗一場,我是跟幾個同窗一起去給他送行的。不過慈寧王死了之後,我看他倒是變得釋懷了許多,只說去涒州是他跟太皇陛下主動求來的,他不希望自己未出世的孩兒生活在京城裡,遠離了權術鬥爭,卻起碼他能讓他的孩子過上他嚮往的平淡無憂的生活。」   知晚知道金廉元,雖然為人紈絝,卻並沒有什麼大奸大惡的心腸,不過他的確不適合京城潛滋暗長的權術圈子。   沒想到曾經因為爭女人,而互相撕破了臉的好友,居然能在一場惡浪之後,重新在長亭路邊,把酒相送,總算沒有辜負少年的情誼一場。   不過想到,自己的夫君如今位置爬得這麼高,她不知要在京城裡煎熬多久,知晚不禁嘆口氣道:「若是不嫁你,我現在也可以了卻心願,爬山玩水去了……」   說起來,靜妃這個曾經在深宮裡身不由己的女人,竟然比她過得快活。就在那次宮中巫蠱之術後,靜妃因為差點惹得陛下中毒,雖然不置於定罪,卻也遭受了冷落。   至此長久居于慧熙宮不得出來。就在陛下退位不久,靜妃得了異常急病,御醫帶著醫士章錫文前往診治,卻發現她竟然得了能傳染的麻風。   得了這樣的病症,是不能居於宮中的,所以靜妃立刻被轉移出宮,入了廟庵隔離,沒過幾日,靜妃感染了肺病,咳血而死。因為怕屍體傳染病氣,就地火化,攏在罐子裡送到了田家。   不過……知晚卻知道,那個過得身不由己的女子,此時應該已經在前往南洋的船上了。到了那邊,自有香橋能幫忙安置她。   另外,表哥章錫文竟然也毅然決然地辭去御醫之職,要陪著田沁霜一同前往。   當時田沁霜冷冷告知他:「你要知道,我已經服用了縣主給的避孕湯藥,是不會懷你的骨肉的,而且我也不會因為跟你春風玉露一宿,就看上你這樣的。」   章錫文被她擠兌得面如豬肝,卻老實說道:「娘娘如何能獨自去那麼遠的地方,我父親以前是船醫經常出海,我也隨父親去過一次,知道第一次上船的人有多不適應。總得將您送過去,免得一個人暈船,吐得難受。」   最後在章表哥的堅持下,他到底是陪著田沁霜上船了。   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入了南洋的地界,也不知那裡是不是像地誌書本裡描寫的那樣是白沙淺藍灘涂的模樣……   成天復聽了她遺憾自己不能離開,去過隨心日子的猖狂話,頓時麵皮一緊,捏著她的臉道:「後悔也晚了,如今你大著肚子,哪裡都去不了了……不過你這肚子也太大了,要不要讓你的舅舅來看看?」   之晚也有些擔心道:「我最近都不敢吃了,不過最緊宮縮很頻,應該臨產已近,我已經請了幾個熟手的穩婆,到時候舅舅也會來,可我心裡還是沒底……」   成天復小心地摸著她快要爆炸的肚子道:「我已經跟陛下告假,這幾日陪著你在家,等你臨產了再去上朝……」   之晚覺得這樣的假事太荒唐,不禁失笑道:「這是個什麼假?可沒聽說哪位老爺專門請假在家中陪著夫人生孩子的!」   成天復卻滿不在乎道:「他們如何跟我比?我是入贅到了你家,不能自己生孩子,已經夠麻煩你這個家主了,哪有你生產,我還不在家中的道理?」   知晚想著成天復大著肚子的樣子噗嗤一笑,躺在他的懷裡,摟住了他的脖子,忍不住與他親吻。   成天復這些日子不能親近知晚,很不耐撩撥,只被她櫻唇親吻了幾下,便忍耐不住,低低粗喘道:「臭小子,再不出來給老子挪位置,看我這個當爹的以後如何收拾你!」   知晚身為醫者,在低笑的時候,忍不住提醒夫君道:「可是就算生完孩子,沒個把月,你還是得瞪眼乾餓著……怎麼辦?要不,我給你買個妾吧!」   成天復可知道自己娶的是個什麼樣的醋罈子,笑著道:「好啊,只要你買個跟你一模一樣的,要多少,我就收多少!」   這下,換知晚咬牙了:「你敢!」   可就在這嬉鬧間,之晚突然臉色一變,哎呦一聲,然後便覺得有熱水流到了身下……   她嚇得連忙躺平,然後對成天復低叫道:「快……快去喊人,我要生了!」   這一聲喊後,只見成天復以行軍的速度騰得起身竄跳了出來,一聲高喝之下,滿屋子的人都行動起來了。   桂娘老早就住在了羨園裡,聽了之後,塔拉著鞋子便跑了過來,可是想指揮一番時,卻發現人家穩婆,還有老婆子丫鬟,全都從容不迫各就各位。   燒開水燙布,換墊子,用藥酒泡剪子,還有端燕窩糖水補氣之用的,已經全身都各就各位了。   這兒媳婦太能幹了就一樣不好,知晚平日裡交代得明白,又演練了幾次,大家全都訓練有素,全然顯不出她這個婆婆的用處來。   最後還有穩婆嫌棄她走來走去礙事,愣是將她轟攆了出來。   桂娘只好回到前廳在地上團團轉:「那麼大的肚子,也不知能不能成……」   就在這時,前院門前,又來了一排馬車。原來盛家老早就往羨園派了小廝呆在門房裡,只用來報信之用。   方才內院一動,傳來了消息,那小廝撒丫子便去盛家送信去了。   也是趕巧了,正好盛家商議著回老家祭祖,就連家裡嫁出去的姑娘香蘭,還有離盛府不遠的得晴都回來了。   於是聽聞知晚要生了,盛家足足拉了三大馬車的主子,前前後後地都來了羨園。   嫡母王芙也擔心知晚,她的肚子也太大了,這得是個多大的小子!又或者,跟她一樣,生得是雙胞胎?   婦人難產從來都是鬼門關,若是兩個的話,更是兇險加倍,所以王芙在馬車上擔心得直搓手。   倒是已經嫁人的香蘭開口安慰了嫡母:「我前些日子給姐姐求了開孕運的靈符,讓她掛在了產床前。放心吧,知晚姐姐可是福大命大之人,她又懂醫術,就算真有什麼意外,自己都能給自己破肚縫合了……」   剛生完孩兒的得晴瞟了她一眼:「香蘭妹妹,我發現你現在的嘴巴可越來越會哄人了。是跟表妹夫學的吧?」   香蘭笑瞪她道:「我什麼時候不會哄人了?再說我現在也有孕在身了,我夫君說了,這胎兒是在肚子裡便學做人的,他讓我多說些溫柔話,免得生下忤逆不孝的倔驢。」   她是最近才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的,算一算,應該是一過門就有喜了,在這點上,她跟得晴比,也不差!   得晴什麼都不說了,只伸手一豎拇指。沒想到香蘭的一張破嘴竟然被表妹夫治得死死的,這可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等到了羨園,成天復看著撲稜稜下來,仿佛來春遊的三車人也是一愣:「你們怎麼都來了?」   書雲拽著弟妹們一起下車道:「祖母說,姐姐這是頭一胎,家裡人都來,也給羨園增增陽氣,撐起場子來!」   桂娘一搖腦袋:「什麼陰陰陽陽的,我都不拜狐仙了,怎麼母親還迷信起來了?」   拜太上皇搗毀了九龍觀所賜,那陣子京城道觀人人自危,都在傳陛下厭棄怪力亂神之說。   嚇得桂娘一下子清明了,連忙吩咐人撤了府裡的狐仙兒法壇,生怕波累了兒子。   現如今這清冷的羨園裡,倒滿是人氣了,大家全都伸脖子等著內院來信呢。   這知晚初胎,按理說得費些功夫。可是沒有想到,不消片刻,那後院就傳來丫鬟們傳喜訊的聲音:「生啦生啦!是位千金小姐!」   成天復聽得一喜,立在了產房門口,連忙接過了產婆遞過來的襁褓,那嬰兒的小臉皺巴巴,紅彤彤的,還沒在羊水裡泡開呢,怎麼看都不像個胖娃娃啊!   怎麼知晚的肚子會撐得那麼大?   就在眾人圍看成天復懷裡的女兒時,那產房裡的穩婆又高聲喊道:「這肚子還有一個!夫人,繼續使勁!」   成天復差點抱著女兒衝入產房,還是被桂娘一把扯住道:「你去了也是礙事,且在這等著!」   說著,她自己倒是又急不可耐地進去了,端著燕窩糖水,讓知晚趕緊再喝一口補補元氣。   到底時平日練武之人,腿腳也有氣力,沒一會的功夫,這第二個娃兒也生出來了。   穩婆不住口地說:「夫人真是好福氣,這第一胎,便龍鳳呈祥,小的是個兒子!」   待抱給成天復看時,那老二倒是白胖得很,很明顯,在娘肚子裡時,搶吃了不少的姐姐的營養。   成天復來到產房,看著已經換了衣服,安穩躺下休息的知晚,激動地一把抱住了她:「晚晚,我們一下子有了兩個孩子!」   晚晚聽著產房外嘰嘰喳喳說笑的聲音,知道盛家的人都來了。再看看自己身邊躺著的孩兒,兩張小臉都在一張一喝地吐著羊水泡泡,看上去分外可愛。   此情此情,她在年少的夢裡,都不敢做得如此圓滿。   而此時此刻,她終於可以安心地她握著夫君的手,小睡一會了,那夢裡不再有憾,嘴角也是甜甜的笑……   番外   七年之後,京城長街的街角處,孤零零地站著個粉雕玉砌的女娃娃。   她穿著一身淡粉色的夾襖子,頭上盤著烏黑的兩個小髮髻子,兩隻眼睛烏溜溜地轉,仿佛白面捏出的娃娃一般,惹得過路的人,都忍不住看上兩眼。   也不知誰家這麼粗心大意,竟然將這麼可愛漂亮的小姑娘一個人扔在了街邊。   街市對面的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盯看著這小丫頭片子好久了。   他左右瞭望了一下,確定這是個好時機後,便飛快地走了過去,繞到那女孩身後,掏出倒了迷藥的巾帕子,快速捂了過去。   這對男人來說已經是駕輕就熟的事情了。可就在他一把抱起了女娃娃,以為自己又得手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手上一陣鑽心的刺痛,疼得他啊呀一聲,便撒開了手。   再看那小女娃掙脫了他之後,活力十足地轉過身來,巴掌大的小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倒扣了一個橘子皮正好遮住了口鼻,避免吸入迷藥。   她的手裡還拿著寸長的小刀,上面還沾染著這個拐子的血。   小丫頭甩掉了臉上的橘子皮,一臉不屑地打量著那拐子,嘲諷道:「你是才來京城這地界混的吧?居然不認識小姑奶奶我?算你倒黴,今日栽在了我的手中!怎麼樣?跟我去官府交代,你都拐了多少個孩子吧!」   那拐子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形。   他以前拐的孩子要麼嚇得呆若綿羊,要麼大喊大叫亂蹬亂踢,可真從來都沒有遇到像江湖老混子似的小丫頭。   那拐子被刺破了手,一時惱羞成怒,便衝過去要伸腳踹那姑娘。   可是他剛抬腿,斜刺裡就伸出一根棍子,一個男孩衝出來利落地翻手,就將他給掀翻在地:「敢欺負我姐?也不睜開你狗眼打量一下,她是你能招惹的人嗎?」   說話間,也不知從哪裡,那個長得跟小女孩很像的男孩身後衝出了一群半大的孩子,圍著這拐子便一陣拳打腳踢。   領頭的男孩瀟灑扔掉棍子,伸手摟住了那女孩的肩膀邀功道:「姐,你看我今日出現的是不是恰到好處,既給你練了手,又沒讓你打人累著。」   那漂亮的女娃娃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聽娘說,我們在她肚子裡時,就是你欺負我,害我沒吃飽,生下來像個瘦猴子似的,現如今你總算是學會孝敬姐姐了,那么娘肚子裡的事情,我們就一筆勾銷!」   男孩聽了敬佩地一豎大拇指:「姐,你真是女中豪傑,痛快!那以後若再提,那可就是狗子了啊!」   女娃聽了不甚滿意地一翻眼皮:「那要看你是不是個乖弟弟了,若是再將逃課的事兒賴在我身上,那我可不幹,還要去爹爹那告你的狀。」   就在兩個小孩你一言,我一語時,一旁隱身的小廝站出來終於提醒道:「少爺,小姐,夫人在旁邊看著你們呢……」   兩個娃娃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珠光華貴,梳著婦人髮髻的美貌女子,正立在一輛馬車下,橫眉立目地瞪著他們。   兩個小孩都發了怯,發出了綿羊般的叫聲:「娘……」而其他的孩子們看見了那位貌美的女子,竟然如同老鼠見貓一般,哄得一下,四散而去了。   京城堂堂首輔重臣之妻,才貌名動京城的盧醫縣主柳知晚,看著又雙雙逃課的一對皮猴兒,氣得麵皮都發緊了。   她雖然生了孩子,奈何臉兒小,又是大眼明眸的樣子,看著愣是比實際年齡要小五六歲,便說她是十八歲的姑娘,也有人信。   可是每次看到家裡兩個惹禍精,知晚就一陣頭疼,覺得自己的心境老了十年。   原先都是兒子柳成章惹禍,沒想到就連女兒成斐然也開始變得淘氣起來。   所以她先無奈地瞪眼對女兒斐然道:「我教你防身防拐的本事,是為了讓你萬一遭遇不測,有自保的能力。我可沒讓你帶著你弟,站在街邊做餌,又帶著僕役小廝,和你們武館裡的師兄師弟們一起胡鬧。你看看你倆像話嗎?滿京城的拐子已經被你們抓個遍了!」   隨了父姓的女兒成斐然不以為然地轉了轉眼珠子道:「這不是好事?我就是要抓遍天下的拐子,不要有孩子像母親你小時那般孤苦無依……」   說著,她的眼圈竟然開始泛紅,恍如垂淚的白瓷娃娃一般。   這下子,馬車裡坐著的父親心疼起來,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撩起了車帘子沉聲道:「好了,斐兒也是一片赤誠愛母之心,你又何必問難她呢!那府尹大人不也說要給我們家送『拐見愁』的匾額表示嘉獎酬謝嗎?大不了,我再給她派些護衛就是了。」   說到這,他連忙給兒子和女兒一起遞眼色:「看吧你們娘親氣的,還不快些上車幫她揉腿?」   兩個雙胞胎領會了父親的眼神,連忙像撒歡的小狗一般跑了過來,紛紛抱住了娘親的大腿。   知晚也架不住一雙兒女的撒嬌,忍不住回身瞪向了做父親的。   虧得他從小就領著一群表兄妹,也算個孩子王,怎麼輪到自己做了父親時,竟然這般毫無原則,一味寵溺了?   可是成天復卻一本正經道:「我可不是維護他們,而是心疼夫人你,你如今可又有身孕了。我不是怕你動了胎氣嗎?」   當初柳知晚一口氣生下了兩個,卻讓成天復後怕不已。當初惡補醫書學到的孕婦難產九九八十一難,在心頭揮之不去。   此後愣是幾年裡用盡了各種避孕的法子,免得知晚像他妹妹得晴那樣生得太密,損傷了身體。   今年好不容易,勸通他同意再生一個。   這還是知晚自覺兩個兒女教得有些矯枉過正,一個兩個的都教成了小魔頭。   她便想再生一個。吸取經驗,重新教教。可原先也不過戲言隨口說說,竟然就這麼又懷上了。   現在知晚是兩個月的身孕,跟第一次一樣,能吃能喝能睡。   有時茶宴上,一群貴夫人聚在一處也納悶,怎麼盧醫縣主的孕期這麼平穩。   可仔細想想,成天復就算成了首輔重臣,就連陛下幾次勸他重新立府,改了入贅名頭,可他依然不改初衷,甚至連嫡長子都是從了妻子的柳姓。   所以縣主乃是首輔大人的家主,府宅裡清淨得連個通房的丫頭都沒有,更不必擔心自己懷孕不能與丈夫同床時,夫君被哪個狐媚勾引過去,那孕期裡怎麼能吃不好睡不香呢?   不過首輔大人的府宅不好塞人進去,若想跟大人攀上親戚就要頗費一番周折了。   最後成大人獨居的母親盛桂娘儼然成了婚嫁的熱門。起初桂娘還怒斥前來提親的媒人荒唐,她半老徐娘,又不是沒有兒女傍身,幹嘛要嫁人?   可是後來,她跟鰥居二年的翰林蘇大人在幾次捶丸茶會上配合著打了幾場球之後,竟然一見如故,如此二人竟如年少之人一般,平日不得相見時,居然書信來往。   有時一日三回信,用斐兒的話講:「祖母若是有事情,去人家裡坐著說多省事,可憐小廝腿都跑酥軟了。」   成天復倒是對母親嫁人樂見其成。她有出嫁的女兒,還有身為重臣的兒子,自己更有私產傍身,無論嫁到哪個府宅裡,都得當個祖奶奶拱著,絕對不會受氣。   那蘇大人為人正直,家私不菲,前妻纏綿病榻多年,一直沒有納妾,足見是個長情重義之人。最主要的是,蘇大人是個閒職,在仕途上並無太多野心,是個閒來無事,能編纂出一本厚厚捶丸大典的志趣之人。   母親跟著這樣會玩的人消磨時光,也能少煩擾兒媳婦。   知晚聽了丈夫原來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思嫁母親,真是有些哭笑不得。最後,在成天復的主持下,母親桂娘風光二嫁,一時稱為美談。   不過相比較下,他的父親成培年就有些官運黯淡了。   當年慈寧王府敗落,田家雖然僥倖逃過一難,然則新帝立意革新除弊,就算是對田家也毫不手軟。   好不容易,等到太上皇病重駕崩,田皇后終於熬成了一人獨大的皇太后。可是剛剛興風作浪幾許,想要讓新帝加封他幼弟,甚至要立幼弟為皇儲的荒唐念頭還沒有成型,就被新帝「請」到了宮中新修的佛堂裡,為先帝祈福。   成培年當年一念之差,娶了田家婦人。而如今親兒為堂堂重臣卻不認他,嫡孫居然還姓了柳,最後就連前妻都嫁給了人,成日在京城的街道上車馬而過,出雙入對。他整日被人戳著脊梁笑話,實在扛不住,便請調了外省去了。   所以柳知晚如今的羨園,還是一如當初立府一般清淨,頭頂也沒有伺候公公婆婆的差事。   與成天復從街市回來後,知晚換了衣服,拿起放置在了書齋上的幾封南洋來信。   除了香橋的書信外,還有一張散發著淡淡檀木花生薰香的信件,沒有署名,不過展開信箋時,裡面娟秀的語句,卻仿佛老友一般熟稔。   知晚一邊放開發髻,一遍看著信裡的內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表哥送走了當年的靜妃之後,便一直沒有再回來。   不過看這信裡的意思,表哥雖然沒有娶得美人歸,可美人終於懷了他的骨肉,預產期就在今年冬天,所以表哥問詢著知晚的意思,能不能讓他的父母和妹妹過去,幫著伺候月子。   成天復也看了這信,蹙眉道:「可真荒唐,既然已經有了孩子,為何還不成婚?他們不是開了好幾間醫堂藥鋪了嗎?應該沒有衣食之憂啊?」   可是知晚一臉羨慕道:「以前都是她羨慕我,現在卻輪到我豔羨她了。如此錢財在手,就連生下的孩兒也是自己的,要是我,我也不嫁,省得換人時費了周折……」   首輔大人最聽不得這話,他不由得捏住了知晚白嫩的臉:「柳知晚,你皮癢了是吧?換人?你想換誰?」   知晚忍不住低笑討饒。   此時屋外夏日正好,綠葉蔭濃處,蟬兒收翅,兩個小兒在外院嬉鬧。就像成天復所言,換人?那應該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這輩子,她如飄萍落花,無意中落到了他的眼中,紮根在他心底,就此纏綿生根,異香盈盈……    『還在連載中...』 更多電子書請訪問愛下電子書,繁體:https://ixdzs8.tw;簡體:https://ixdz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