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笑/作者:千山茶客』 『狀態:更新到:第258章 番外五(裴曈):畫像』 『內容簡介: 陆瞳上山学医七年,归乡后发现物是人非。   长姐为人所害,香消玉殒,   兄长身陷囹圄,含冤九泉;   老父上京鸣冤,路遇水祸,   母亲一夜疯癫,焚于火中。   陆瞳收拾收拾医箱,杀上京洲。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若无判官,我为阎罗!   *   京中世宦家族接连出事,   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暗中调查此事,   仁心医馆的医女成了他的怀疑对象。   不过......   没等他找到证据,   那姑娘先对他动手了。   *   疯批医女x心机指挥使,日更,每天早上七点更新,请支持正版茶~   』 愛下電子書Txt版閱讀,下載和分享更多電子書請訪問,繁體:https://ixdzs8.tw;簡體:https://ixdzs8.com,E-mail:support@ixdzs.com ------章節內容開始------- 第1章楔子   永昌三十二年,常武縣。   清晨,天色微亮,長街覆上一層玉白。小雪從空中瀟瀟颯颯地落下,將小院門上的春聯打溼。   臨近年關,縣城裡卻一點年味也無,家家戶戶家門緊閉。   黑黢黢的屋子裡,陡然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咳,有稚嫩童聲響起:「娘,我出去打水。」   半晌傳來婦人回答:「莫走遠了。」   「曉得了。」   屋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從裡走出個八九歲的女童,身穿一件葵花色綢襖,腳下一雙破了的紅棉鞋,扶了扶頭頂氈帽,提著水桶往街上走去。   三個月前,常武縣遭了一場時疫,時疫來勢洶洶,一戶一戶的人病倒。疫病起先是教人發熱,漸漸地沒了力氣,癱軟在床,身上冒出紅疹,再過些日子,渾身潰爛死去。屍體便被府衙的人一蓆子捲走拉去城東燒了。   陸家五口,唯有陸瞳如今還能下地行走。只她一個九歲的孩子,要獨自一人照料父母兄姊,著實有些吃力。   水井在東門老廟口前,陸瞳卻提著木桶逕自往城西走去。棉鞋鞋口破了個洞,漸漸地雪水滲進去,女童臉色凍得越發蒼白。   穿城約走五六裡,人煙越見稀少,府邸卻越來越豪奢,拐過一處巷子,眼前出現一處三進的朱門大院,陸瞳停下腳步,走到宅院前的兩座石獅子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本地知縣李茂才的府邸。   時疫過後,縣上人戶凋零,街道上鮮少見人。偶有人影,是差役拉著躺著屍首的板車匆匆而過。李府門口的春聯還是去年那封,黑字被雨雪滲溼得模糊。不遠處的長柱前,卻拴著一輛嶄新的馬車。   棗紅駿馬側頭看了她一眼,低頭去舔地上凹槽裡的雪水。陸瞳往石獅子跟前縮了縮,抱腿看著朱色宅門發呆。   頭頂烏色浮雲冷寒,夾雜大團大團風雪。「吱呀」一聲,宅門開了,從裡走出一個人來。   雪白的裙角下是一雙滾雲紋的淡青繡鞋,鞋面綴著一顆圓潤明珠。那裙角也是飛揚的,輕若雲霧,往上,是雪白綢紗。   這是一個戴著幕籬的女子。   女子邁出宅門往前走,一雙手抓住她的裙角,回頭,腳邊女童攥著她裙角,怯生生地開口:「請問……你是治好李少爺的大夫嗎?」   女子一頓,片刻後她開口,聲音如玉質清潤,泛著一種奇異的冷:「為何這樣說?」   陸瞳抿了抿唇,小聲道:「我在這裡等了一月了,沒見著李少爺的屍首抬出來,這些日子,出入李府的生人只有小姐你。」她抬頭,望向眼前女子:「你是治好李少爺的大夫,對嗎?」   陸瞳蹲守知縣府已經一月了。一月前,她去醫館拿藥,瞧見李府的馬車進了縣裡醫館,小廝將咳嗽的李大少爺扶進了醫館。   李大少爺也染了疫病。   常武縣每日染病的人不計其數,醫館收也收不過來,亦無藥可救。尋常人家染了病也只能在家中等死,但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李知縣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拯救獨子的性命。   陸瞳在李府門口守著,見著這陌生女子進了李府的大門,隱約有藥香從宅院上空飄出。一日、兩日、三日……整整二十日,李府門前沒有掛發喪的白幡。   疫病發病到身死,至多不過半月時日,而如今已經整整一月。   李大少爺沒死,他活了下來。   女子低頭看向陸瞳,幕籬遮住她的面容,陸瞳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聽到她的聲音,藏著幾分漫不經心,「是啊,我治好了他。」   陸瞳心中一喜。      這疫病來了三個月,醫館裡的大夫都死了幾批,遠近再無醫者敢來此地,常武縣人人都在等死,如今這女子既然能治好李大少爺,常武縣就有救了。   「小姐能治好疫病?」陸瞳小心翼翼地問。   女子笑道:「我不會治疫病,我只會解毒。疫病也是一種毒,自然可解。」   陸瞳聽不太明白她的話,只輕聲問:「小姐……能救救我家人嗎?」   女子低頭,陸瞳能感到對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審視,正有些不安,聽得面前人道:「好啊。」沒來得及喜悅,女子又繼續開口,「不過我的診金,可是很貴的。」   陸瞳一愣:「……需要多少?」   「李知縣付了八百兩白銀,買他兒子一條命。小姑娘,你家幾口人?」   陸瞳怔怔看著她。   父親只是書院裡普通的教書先生,自染疫病後,已經請辭。母親素日裡在雜貨鋪接些繡活為生,無事時過得清貧,如今家中沒了銀錢來源,買藥的錢卻是源源不斷地花用出去。長姐二哥也日漸病重……別說八百兩白銀,就連八兩白銀,他們家也出不起。   女子輕笑一聲,越過陸瞳,朝馬車前走去。   陸瞳看著她的背影,腦海裡掠過逼仄屋子裡酸苦的藥香,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的嘆息,長姐溫柔的安慰,二哥故作輕鬆的笑容……她幾步追了上去:「小姐!」   女子腳步一頓,沒有轉身。   「噗通」一聲。   陸瞳跪了下來,急促地開口:「我、我家沒有那麼多銀子,我可以將自己賣給你。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活,我很能吃苦!」她像是怕面前人不相信似的,攤開手,露出白嫩的、尚且稚氣的掌心,「平日家裡的活都是我幹的,我什麼都可以做!求小姐救救我家人,我願意一輩子為小姐做牛做馬!」   氈帽掉了,前額磕在雪地中,洇上一層冰寒,天色陰陰的,北風將簷下燈籠吹得鼓蕩。   半晌,有人的聲音響起:「把自己賣給我?」   「我知道自己不值那麼多銀子,」陸瞳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做……」   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做我的下人,可是會吃很多苦的,你不後悔?」   陸瞳喃喃道:「不後悔。」   「好。」女子似乎笑了一下,彎腰撿起掉下的氈帽,溫柔地替陸瞳重新戴上,語氣有些莫名,「我救你的家人,你跟我走。如何?」   陸瞳望著她,點了點頭。   「真是個好孩子。」她牽起陸瞳的手,淡淡道:「成交。」   題外話:大家好久不見,來開個新坑!沒有重生也沒有宅鬥,無腦粗暴復仇故事,六筒是情緒穩定的瘋批,從前也吃了很多苦。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新故事~ 第2章歸鄉   過了驚蟄,天氣就漸漸暖了起來。   西梁南地春江水暖,草被豐富。文人雅客喜種花草,山間小院裡,處處可見山蘭素馨疏密交錯,大朵大朵的虞美人燦然盛開,錦繡紛疊。   時至正午,日頭當空,馬車一路疾行,越過山間林木。車乘裡,身穿青色比甲的女子撩開馬車簾,詢問外頭車夫:「王大哥,常武縣還有多久才到啊?」   車夫笑呵呵答:「不遠,再翻半個山頭,一個時辰後準到了!」   銀箏遂又放下馬車車簾,轉頭看向身側人。   這是個年輕姑娘,約莫十六七歲,五官生得很是標緻,膚色瓷白,越發襯得烏瞳明湛。雖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藻紋布裙,氣質卻格外恬靜冷清。聽見車夫的話,這姑娘眼睫微微一動,目光似有一瞬動容。   銀箏心中便嘆了口氣。   跟著陸瞳大半年了,她不曾見過自家姑娘有甚麼多餘情緒,神情總是淡淡的。好似這世間再大的事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直到越近常武縣,她才見陸瞳眼中有了幾分生氣,像是泥塑的人漸漸得了煙火供奉,有了些尋常人的鮮活。   果然,平日裡再淡然的人即將回到故鄉,總歸是令人激動的。   馬車裡,陸瞳靜靜坐著。   山路崎嶇,顛簸將車裡銀箏帶著的杏子晃得到處都是。她垂眸看著地上的杏子,思緒漸漸翩遠。   七年前,她也是乘馬車離開常武縣,那時總覺得車乘很快,一眨眼功夫就到了陌生城鎮。如今回鄉路卻變得遙遠了起來,怎麼也走不到頭。   她在山上同芸娘呆了七年,直到芸娘去世,她將芸娘下葬,這才得了自由,得以再回故鄉。   七年間,她也給父親他們寫過信,只是不知這信家裡有沒有收到。當年自己走得匆匆,或許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陸瞳心中兀自想著,不知不覺中,日頭漸漸往西,馬車在城門口停下,車夫的聲音從外面響起:「小姐,常武縣到嘞!」   常武縣到了。   銀箏將陸瞳扶下馬車,付過車夫銀兩,就同陸瞳往城裡走去。   陸瞳抬眼瞧過去,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正是春日,街上遊人車騎不少。兩街旁多了許多茶鋪,支著攤子賣些茶水,桌上擺著些橘餅和芝麻糖。亦有測字算命的。城中的湖邊新修了許多涼亭,春柳映入江中,將江水染出一片深深淺淺的綠。   一眼看過去,人群往來不絕,十分熱鬧。   銀箏的眼中就帶了幾分欣喜:「姑娘,常武縣好熱鬧啊。」      陸瞳卻有些失神。   她離家時,適逢時疫,又是隆冬,街上人煙冷清,一片荒蕪。如今歸家,原先的小縣城卻變得比往日繁華了許多,遊人盛景,反倒令她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頓了頓,她道:「先走吧。」   常武縣的街道拓寬了許多,從前泥巴地,一到夏日雨水時節滿是泥濘,如今全鋪了細細的石子兒,馬車軋過去也平穩。   兩街旁原先的布鋪米行也再尋不到痕跡,換成了陌生的酒樓和茶坊,與過去街景大相逕庭。   陸瞳隨著腦海裡的回憶慢慢走著,偶爾還能尋到一些舊時痕跡。譬如城東廟口的那口水井,譬如城中祠臺前那尊銅鑄的鐵牛。   穿過一個僻巷,再往前走幾百步,陸瞳的腳步停住了。   銀箏看向眼前,不由地吃了一驚:「姑娘……」   眼前是一座傾頹的屋宇。   門口土牆也被火色燻得焦黑,屋宇更看不出從前的影子,只看得見幾截燒焦的漆木,依稀有門框的形狀。湊近去聞,似乎還有刺鼻的火煙。   銀箏不安地看向陸瞳,陸瞳在此處停步,這裡應當就是陸瞳的家。可此處唯有大火焚燒過後的痕跡……屋子的主人呢?   陸瞳死死盯著燒焦的門框,一張臉越發煞白,只覺兩隻腿仿佛灌了鉛般,難以邁動一步。   正在這時,有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們是誰?站在這裡幹什麼?」   二人回頭,就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婆子,肩上挑著一擔茯苓糕,只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們二人。   銀箏聰慧,立刻揚起一抹笑來,走到那婆子身邊,伸手遞出幾文錢去買她擔子裡的茯苓糕,邊問對方:「大娘,我家姑娘是這戶陸家的遠房親戚,路過此地,來投奔主人家的。怎麼瞧著……這裡是失了火?不知主人家現今又去了何處?」   那賣茯苓糕的婆子聽銀箏一口說出「陸家」,又接了銀箏的錢,神情緩和許多,只道:「來投奔陸家的?」她瞅一眼銀箏身後站著陸瞳,搖頭道:「叫你姑娘趁早回去吧,這兒沒人了。」   「沒人了?」銀箏看了一眼背後的陸瞳,笑問:「這是何意?」   婆子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嗎?陸家一戶,一年前就已經死絕了。」 第3章噩耗   「陸家一戶,一年前就已經死絕了。」   「死絕了?」   婆子抬眼,就見一直站在一邊一言不發的女子霍然開口。   下一刻,手中又被塞了一串銅錢。銀箏笑吟吟地將放在擔子最上層的茯苓糕全買了去,銅錢還多了些,她道:「我們從外地來的,不知曉陸家一事,勞煩大嬸同我們說說,陸家這是出了何事?」   捏了捏手中錢串,婆子才道:「也是這陸家運道不好,先前這陸家得了個京裡的女婿,街坊還羨慕得不得了哩,誰知道……哎!」   兩年前,陸家長女陸柔出嫁,夫家是京城裡的一戶富商,家底頗豐,送來的聘禮足足有十四抬,看得周圍四鄰羨慕不已。陸老爹不過是常武縣一普通教書先生,家中清貧,論起來,這樁親事原是陸家高攀。何況富商家的少爺亦是生得清俊溫柔,與貌美的陸家長女站在一起,也是一雙璧人。   陸柔出嫁後,就隨夫君去了京城。   原以為是一樁無可挑剔的好姻緣,誰知陸柔進京不到一年,陸家接到京城傳來的喪訊,陸柔死了。   一同而來的,還有些難聽的風言風語。陸家老二陸謙與長姐自幼感情深厚,帶著行囊前去京城,打聽到底是出了何事。陸家夫婦在家等啊等啊,等來了官府一紙文書。   陸謙進京後,闖入民宅竊人財物,凌辱婦女,被主人家捉拿,身陷囹圄。   常武縣就這麼大,陸謙是街坊們看著長大,從來聰敏良善,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主。連街坊都不信陸謙會做出偷盜之事,何況陸家夫婦。陸老爹一怒之下寫了狀子上京告官,未料還未至京城,走水路時適逢風雨,船隻傾覆,連個全屍也沒留下。   不過短短一年,喪女喪子喪夫,陸夫人王氏如何承受得起,一夕間就瘋了。   「人瞧著癲狂了,也不哭鬧,成日裡抱著陸柔小時候耍的撥浪鼓,笑嘻嘻地坐在湖邊唱歌……」婆子唏噓:「街坊怕她出事,帶她回家。有一日夜裡,陸家就燃起火來……」   一個瘋癲的婦人,夜裡無意傾倒木桌前的油燈也是自然,又或者她短暫醒來,面對空無一人的屋宇,沒勇氣活著,連同自己一起燒了乾淨,索性解脫。   「這陸家也是邪門得很,一年間死了個精光。」那婆子還在絮絮叨叨地同銀箏說,「我瞧你們也別挨這門太近了,過了邪氣,免不得遭幾分牽連。」   「陸夫人的屍首在哪?」陸瞳打斷了她的話。   那婆子看著陸瞳,對上對方深幽的眼眸,不知為何,心底有些發慌,定了定神才道:「陸家火起得大,又是夜裡,等發現時已經晚了,燒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人進去時,只找著一捧殘灰。就隨意掃了,倒是這宅子修繕不好,索性留在此處。」   她說完了,見銀箏與陸瞳二人仍站在陸家門口,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遂又將擔子挑在肩上,嘀咕了一句:「反正這陸家人死得邪門,怕是衝撞了什麼汙穢之物,你們莫要離此地太近。從來忌諱死了人的屋子,出了事可別後悔。」說罷,挑著擔子快步走了。      銀箏懷裡還抱著方才從婆子那頭買的茯苓糕,回到陸瞳身邊,正欲開口,就見陸瞳已經抬腳走進了面前的屋宇。   陸家這把火,確實來得洶洶。整個屋舍再也瞧不見一絲過去痕跡,四處都是焦黑的煙塵和木屑。   陸瞳慢慢地走著。   她離家已經許久,很多過去的畫面都不甚清晰,只記得從前的堂屋靠裡,連著小院後廚。瓦簷很低,下雨時,院子裡時常積雨。   如今掉落的焦木混在廢墟裡,看不清哪裡是小院,哪裡是廚房。   腳踩在廢墟中,發出細小的傾軋聲,陸瞳低頭,見殘敗瓦礫中,露出瓷實的一角。   她低頭,將碎石撿起來。   是一方青石的碎屑,長廊近後廚有一隻青石缸,常年盛滿清水。七年前她離家前,最後一桶井水還是自己打的。   身後銀箏跟了上來,望著四面焦黑的碎瓦,忍不住脊背發寒,低聲道:「姑娘,要不還是先出去吧。方才那人說萬一犯了忌諱,何況……」   「何況什麼?」陸瞳開口,「何況陸家邪門得很?」   銀箏不敢說話了。   陸瞳垂眸,將掌心裡的半截風鈴一點點握緊,望著面前的廢墟,冷冷道:「確實邪門得很。」   身死、入獄、水禍、大火……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巧合,她也想知道,陸家究竟是衝撞了哪裡的「汙穢之物」,才會被人這般毫不留情地滅了門。   「方才她說,陸柔嫁的那戶人家,是京城柯家?」   銀箏定了定神,忙道:「是的呢,說是京城做窯瓷生意的老字號。」   「柯家……」陸瞳站起身,道:「我記住了。」 第4章進京   接下來的時間,陸瞳又與銀箏四處打聽了些有關陸家的消息。   白日總是過得很快,臨近傍晚時,二人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   一路舟車勞頓,沒怎麼用飯。銀箏問掌柜的備飯去了,陸瞳獨自坐在房間內。   桌上還擺著銀箏從婦人手中買來的茯苓糕,草草打開著,被燃著的半盞燈火模糊成暗色的一團。   陸瞳的目光有些發寒。   她在山上呆了七年,行囊清簡得出奇,最珍貴的,也無非就是這隻醫箱而已。滿懷期待歸鄉,等來的卻是噩耗。   父親對子女教導向來嚴厲,幼時一人犯錯,三人一同受罰。陸謙少時與兄弟鬥毆,出言不遜,便被父親責罰藤鞭二十,親自上門負荊請罪。整個常武縣都知陸家家風森嚴,如何會竊財辱人?   陸柔身死,父親路遇水禍就更奇怪了,常武縣到京城,也就一段水路,過去亦未聽聞沉船。何以父親一進京就出事?還有母親……陸瞳目光暗了下來。   一戶四口,一年內頻頻出事,世上沒有這樣的巧合。   陸瞳慢慢攥緊掌心。   如今母親的屍首未曾留下,常武縣那些人說得不清不楚,陸謙一案,京城府衙裡一定有案卷,還有陸柔……   一切答案,或許只能去京城尋找。   門外傳來腳步聲,銀箏端著個瓷碗走了進來,邊低聲絮絮:「晌午開始就沒吃過東西,姑娘,我讓他們做了點熱粥過來……且喝一口填填肚子。」   她將瓷碗放在桌上,復又轉頭對陸瞳道:「小菜隨後就到。」   陸瞳的目光落在瓷碗上,半晌沒有動作。   銀箏覷著她的臉色,想了想,忍不住勸道:「姑娘,節哀順變……」   她知道陸瞳離家已經多年,如今回鄉物是人非,難免傷神。然而遇著過這種境況,銀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語,只能生硬地勸慰著。   陸瞳問:「銀箏,你跟著我多久了?」   銀箏一愣,下意識回道:「……約有大半年了。」   「大半年……」陸瞳看向桌上的燈盞。   銀箏有些惴惴,過了一會兒,聽見陸瞳的聲音傳來:「如此,我們就在此分別吧。」   「姑娘!」銀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銀箏是青樓女子,自幼被賭鬼父親賣入歡場。她生得伶俐美麗,偏命運多舛,十六歲時便染了花柳病。   老鴇不肯為她花銀子瞧病,又嫌她氣味難聞不可再繼續接客,就在一個夜晚,叫樓裡的小廝將銀箏用蓆子卷了,扔到了落梅峰上的亂墳崗裡。   彼時銀箏已經氣息奄奄,只等著落氣,沒料到在亂墳崗遇到了陸瞳。   陸瞳將她背回了山上,給她治病,後來,銀箏病就好了。   銀箏到現在也不知陸瞳為何會出現在深夜的亂墳崗,她也從不多問。這個神情冷清的少女似乎有很多秘密。不過,自那以後,銀箏就一直跟著陸瞳。陸瞳曾告訴過她可以自行離開,但銀箏與陸瞳不同,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亦不願再度淪落歡場,思來想去,還是跟著陸瞳安心。   但沒想到,今日會被陸瞳再次趕著離開。   「姑娘。」銀箏跪了下來:「可是奴家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她有些惶然,「為何要突然趕奴家離開。」   陸瞳沒有回答她的話,走到了窗前。      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夜裡的常武縣沒有了白日的熱鬧,如舊時一般冷清。   「今日你也聽到了,我陸家一門,一年內盡數身死。」陸瞳望著窗外長街,簷下燈籠幽幽晃晃,將年輕姑娘的臉映照得格外皎潔。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   「一切因姐姐死訊而起,如今整個常武縣已沒有陸家相熟之人。想要查清真相,唯有進京與柯家對質。」   她道:「此事有蹊蹺,我要進京。」   「進京?」銀箏忘記了方才的失態,道:「奴家可以跟著姑娘一起進京,何必要趕奴家走呢?」   陸瞳沒說話,關上窗,回頭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茯苓糕擺在桌上,白日裡奔波一天,放在懷中的糕點便碎了,糕屑被風一吹,揚得桌上如覆了一層白霜。   她的聲音冷清,像是隔著大霧,泛著些寒:「賣糕的婦人不是說過了麼,我二哥上京,便成了竊人財物、凌辱婦女的惡棍。我爹告狀,就好巧不巧落水沉船。縱使我娘什麼都沒做,家中也會著起大火,被一把燒個精光。」   她看向銀箏,烏黑眼眸在燈火下明亮攝人:「我若進京,你怎知,不會是下一個?」   銀箏先是不解,待明白了陸瞳話裡的意思,背脊立刻生出一股寒意來。   陸家一門死得蹊蹺,與其說像是衝撞了什麼邪物,倒不如說是得罪了什麼人。只是對方能輕易而舉湮滅一門性命,尋常人家能做到如此地步?   陸瞳望著她,語氣平淡:「此去京城,兇險重重。我既要查清陸家真相,必然要與背後之人對上。你與陸家非親非故,何必捲入其中。不如就此離去,日後好好過活。」   「那奴家就更不能走了!」銀箏抬起頭,認真道:「姑娘此行進京,既要謀事,定然需要幫手。奴家雖手腳不甚麻利,與人打交道一行倒也過得去,許還能幫姑娘打聽打聽消息。兩個人進京總比一個人好成事。」   見陸瞳仍不為所動,銀箏又懇切道:「再者姑娘也知道,奴家除了跟著姑娘,也沒別的地方可去。雖姑娘如今治好了我的病,可說不準哪一日病又復發……」說到這裡,心中倒是生出一股真切的悲戚來,「這世間不嫌棄我的,也只有姑娘了。」   她是生了髒病的風月女子,尋常人聽到躲都來不及,要麼便用異樣的目光瞧她。只有陸瞳,待她與尋常人並無區別。也只有在陸瞳身邊,銀箏才覺得安心。   「姑娘救奴家一命,奴家這命就是姑娘的。就算前面是龍潭虎穴,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要陪姑娘一起闖。」   話雖說得豪氣,說話的人卻底氣不足,只忐忑看著對面人,等待著對方回答。   屋子裡靜得很,過了半晌,陸瞳道:「起來吧,我帶你一起去就是。」   銀箏心中一喜,生怕陸瞳反悔般跳了起來,匆匆往外頭走,只笑著轉頭對陸瞳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姑娘可不能騙人……小菜應該快好了,奴家催他們快些送來。姑娘吃了早些休息,既要上京,就又得趕路了,還需養蓄精力,千萬不可勞神……」   她又絮絮地走了。屋中,陸瞳站起身。   桌上半盞燈火已經快燃盡了,只有短短的一截餘芯亮著橙色的火。陸瞳將案前的燈籠提來,桌上那盞微弱火苗晃了晃,熄滅了。   一點餘燼從乾涸的燈盞中爆開,在燈盞周圍散落,一眼看去,像一朵細碎的花。   燈芯爆花,引為吉兆。   陸瞳靜靜看著眼前殘燼。瞳眸映著燈籠的光,如漆黑夜裡灼灼烈火。   燈花笑……   如此佳兆,看來,此行上京,應當很順利了。 第5章柯家   許是真應了燈花吉兆,一路進京,十分順利。   待陸瞳二人到了盛京,已是一月以後。   銀箏將進城文牒交給城守,隨陸瞳跨進城門,一到街上,便被盛京的繁華迷了眼,低低嘆道:「果然是盛京!」   穿過裡城門,眼前頓時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酒樓到處都是,茶社更是隨處可見。有穿紅綢單裙的婦人正在賣桃花,香氣撲滿四處。滿城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酒樓裡懸掛著的燈籠下綴著細細珠簾,在日光下泛著晶瑩碎光。   天氣晴好,浮雲褪盡,街市繁華,人煙阜盛,實在富貴迷人。   銀箏尚在感嘆,陸瞳已經收回目光,道:「先找個客棧住下吧。」   寸土寸金的京城,房錢自然也水漲船高。二人尋了一個還算乾淨的小客棧先住了下來。銀箏去問客棧做點餐飯,陸瞳先下了樓。   客棧位於城西,與最繁華的南街尚有些距離,因此房錢不算很貴。來此客棧住下的多半是來盛京做生意的遊商。   陸瞳走到長櫃前,掌柜的是個穿醬色直裰的中年男子,正忙著撥算盤,陡然聽面前有人問:「掌柜的,這附近可有賣瓷器的地方?」   掌柜的抬起頭,就見眼前站著個年輕姑娘。   盛京女子多高挑明豔,眼前姑娘卻要嬌小得多。鵝蛋臉,眼眸黑而亮,膚色白皙得過分。她生得很瘦弱,看起來羸弱單薄,穿一件白綾子裙,素淡得很,烏髮斜斜梳成辮子,只在鬢邊簪一朵霜白絹花。站在此處,若芙蓉出水,娉婷秀豔。   這樣的美人,像是青山秀水裡養出來的玉人,玲瓏剔透。   掌柜的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瞧著像是蘇南來的?」   陸瞳沒點頭,也沒否認,只微笑道:「聽說盛京柯家瓷器出色,掌柜的可知要買柯家瓷器,需至何處?」   此話一出,還不等掌柜的回答,身後正堂裡有坐著吃飯的客人先喊了起來:「柯家?柯家瓷器有甚麼好的?不過是撞了運道,恰好趕上了罷了!」   陸瞳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遊商打扮的漢子,頓了頓,問道:「大哥,這話從何說起?」   那遊商聽聞一聲「大哥」,便也不吝相告,只開口:「原先這柯家在京中賣瓷器,沒聽說有什麼技藝出眾之處,名氣平平。不過一年前,不知走了什麼運道,戚太師府中下人採買老夫人壽宴所用杯盞碗碟,看中了柯家。戚老夫人壽宴辦得熱鬧,柯家也連帶著風光。自那以後,京中好多官家都往柯家來買瓷器,名聲就打了出去。」   遊商說到此處,灌一口面前粗茶,憤憤道:「這柯家近來都快將盛京瓷器生意攬斷了,連口粥也不給別家分。如今京城做瓷器生意的,只知有個柯家,哪還有別家份兒?」   或許這遊商也是被柯家影響無粥可喝人之一,見陸瞳沉吟模樣,那遊商又勸道:「妹子,你也別上柯家買瓷器了。如今柯家瓷器只賣官家,瞧不上這小生意,何必尋不痛快呢。」   陸瞳語氣柔和,眼眸中笑意淡去,輕聲道:「大哥這麼一說,我倒更好奇了,想見見究竟是何等精美的瓷器,方能打動看慣了好東西的太師府。」   「姑娘若真想去柯家瓷器也不難,」那掌柜的很和氣,笑眯眯地為陸瞳指路,「柯家在城南,順著這條街一直走,能瞧見城裡的落月橋。您啊,就順著橋走,橋盡頭有座豐樂樓,底下有條巷子,穿過巷子,就能瞧見柯家大宅了。」   陸瞳謝過掌柜的與遊商,這才回到樓上。一進屋,銀箏已經將飯擺好了,催促陸瞳道:「姑娘,先用飯吧。」   陸瞳在桌前坐下,與銀箏一道拿起碗筷,銀箏試探地開口:「姑娘,我剛剛聽您在樓下問柯家的宅子……」   陸瞳道:「用飯吧,用完飯後,我要去柯家一趟。」   聽遊商說,柯家是在一年前走了運道的,一年前,也是陸柔病逝的時間。   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   ……      南街比城西熱鬧多了。   落月橋上,人流如織,穿城而過的河風也帶了脂粉香氣。橋欄下系了許多牛角燈,據說晴夜時,燈火如螢,銀白新月落入橋下,滿城月光。   穿過豐樂樓下的小巷,盡頭有一座大高門樓。門匾上寫著「柯宅。」兩字,是柯家新買的府邸。   正是晌午時分,一個青衣小廝正靠著大門打瞌睡,柯家雖富裕,主子待下人卻嚴苛吝嗇,門房人少,夜裡做了活,白日還要上工,難免懈怠。   正犯著困,冷不防聽見面前有人說話:「小哥,貴府少爺可是柯乘興柯大爺?」   門房一個激靈回過神,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其中一人戴著面紗。   他道:「是,你們……」   「我家姑娘是先夫人娘家表妹,請見貴府柯老夫人。」   ……   柯家花園裡,芍藥開得正好。   柯老夫人不喜寡淡,做生意的,總喜歡熱鬧淋漓。買了這處宅子後,便將原先宅子栽的幾叢青竹挖了,後來又將小池塘填了,改修了一方花園。花園中長年花開,紛繁錦簇,   此刻大廳中,柯老夫人正坐在長榻上看婢子繡扇面,桌上擺著些蜜橙糕和煮慄子,不時拈一塊放進嘴裡,又嫌棄今日糕點做得太淡。   門房走了進來,小聲道:「老夫人,外頭有人求見,說是先夫人娘家的表妹……」   柯老夫人面色一變,聲音不由自主變得高亢:「誰的表妹?」   門房瑟縮了一下:「先夫人……」   柯老夫人的眉頭皺了起來:「陸家不是死絕了嗎?何時聽過有什么娘家表妹?」   身側嬤嬤道:「許是八桿子挨不著的破落戶親戚,不知道陸家的事,上門打秋風來了。」   柯老夫人想了想,對門房吩咐:「不必理會,打發出去就行。」   門房領命離去,不多時,去又復返。   柯老夫人不耐:「還沒走?」   「沒……」門房有些為難,「來人說同先夫人家情分匪淺,聽聞陸家一門落敗,來取先夫人嫁妝……」   「嫁妝?」柯老夫人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哪裡來的不知規矩的破落戶,嫁妝?她陸氏有甚麼嫁妝!」   門房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開口:「對方說,如果見不到老夫人,她就在門口搬凳子坐著,再挨家詢問四鄰。老夫人,這人來人往的,傳出去恐怕不好聽……」   柯老夫人臉色鐵青,半晌,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叫她進來!」 第6章柯老夫人   陸瞳隨柯府下人進了宅門,銀箏留在外頭。   一進門,正面迎對一座芍藥臺,柯家宅子的花園很大,花開得正好,人走進去如進花叢,一整院都是芬芳。   陸瞳垂下眼睛。   陸柔對花粉過敏,一靠近時鮮花朵,臉上身上就會起紅疹。陸家裡從來尋不到一朵花的影子。奈何陸柔又很喜歡花,母親就用碎布頭扎了許多假花盛在瓷瓶中,裝點幾分顏色。   但柯家似乎沒有此種顧慮,群芳競豔,百卉爭妍。   待到了正廳,花梨木椅上坐著個年長婦人,一張容長臉,眼角尖而下垂,薄唇塗滿口脂。穿一身荔枝紅纏枝葡萄紋飾長身褙子,耳邊金寶葫蘆墜子沉甸甸的,打扮得格外富貴,一眼看上去,稍顯刻薄。   須臾,陸瞳朝柯老夫人輕輕行禮:「小女王鶯鶯見過老夫人。」   柯老夫人沒說話,居高臨下地打量陸瞳。   這是個年輕姑娘,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淺褐色葛衣,手肘處有一塊不起眼的補丁,十分寒酸。柯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陸瞳面上的白紗上,微微皺眉,道:「戴著面紗幹什麼?」   「鶯鶯上京路上染了急症,面上紅疹還未褪盡。」陸瞳輕聲道:「不敢汙老夫人眼。」   柯老夫人見她露出的脖頸處果然有紅疹痕跡,心中一動,擺了擺手:「那你離遠些。」語氣毫不客氣。   陸瞳依言退遠了兩步。   身側的李嬤嬤堆起一個笑來,一邊替柯老夫人揉肩,一邊問陸瞳:「鶯鶯姑娘是哪裡人?」   陸瞳回道:「小女是蘇南人。」   「蘇南?」柯老夫人打量她一眼,「沒聽過陸氏有什麼蘇南的親戚。」   「柔姐姐的母親是鶯鶯的表姑母,鶯鶯幼時就隨爹娘去往蘇南了。當年母親體弱,父親急病,表姑母曾提過,將鶯鶯當親生女兒對待,倘若日後困難,就去常武縣求助。」說到此處,陸瞳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帶了一絲哀婉,「如今爹娘去世,鶯鶯好容易趕到常武,才知姑母已經……」   柯老夫人心中鬆了口氣,果如李嬤嬤所說,這王鶯鶯就是個來打秋風的破落戶。估計是想在這裡騙些銀子。   思及此,便也沒了耐心,遂道:「你既是來找陸氏的,可知陸氏早已病故,柯家現下沒這個人。況且,」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說陸氏與你親如姐妹,可過去從未聽陸氏提起過這麼個人,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老夫人不必擔心,鶯鶯曾在常武縣住過一段日子,左鄰右舍皆知。老夫人可以令人去常武縣打聽,一問便知真假。」   柯老夫人噎了一噎,身邊李嬤嬤立刻開口:「姑娘,先夫人已經去了,您縱是想要投奔,可如今大爺早已娶進新婦,和陸氏夫妻緣分已盡。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留在柯家,這不清不楚的,傳到外頭,對您的閨譽也有損。」她自認這番話說得很在理,哪個姑娘不在乎清譽?縱是想要打秋風,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陸瞳目光微微一閃。   新婦……   陸柔才過世一年,柯乘興竟已再娶。   她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緊,面上卻浮起一個柔和的笑:「鶯鶯自知身份尷尬,自然不敢留在柯家。方才已經與門房小哥說過,此行,是來取走表姐的嫁妝的。」   此話一出,屋中靜了一靜。   半晌,柯老夫人緩緩開口:「你說什麼?」      仿佛沒有瞧見她陰鷙的目光,陸瞳細聲細氣地開口:「表姑母曾願將鶯鶯記在名下撫養,鶯鶯也算半個陸家人。大爺既已與表姐夫妻緣盡,已成陌路。表姐又未曾誕下兒女,嫁妝,自然該還給陸家,鶯鶯可代為收管。」   「從來妻室病故,夫家理應歸還亡妻嫁妝。」陸瞳抬眼,佯作驚訝,「柯家如此家業,不會捨不得表姐那一點嫁妝吧?」   她聲音不疾不徐,姿態溫溫柔柔,卻像一瓢熱油澆下,剎那間激起柯老夫人的怒火。   柯老夫人一拍桌子:「嫁妝?她有甚麼嫁妝?一個窮酸書生的女兒,嫁到我們家已算是攀了高枝!若非我兒喜歡,我柯家何至於結下這樣一門姻親,惹得周圍人笑話!不過是生了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   身旁的李嬤嬤咳嗽了一聲。   柯老夫人倏爾住嘴,對上陸瞳的眼神,忽然冷笑:「你口口聲聲說與你那姐姐親近,怎麼不去打聽打聽,你姐姐是個什麼東西?」   陸瞳平靜地看著她。   「陸氏進了我柯家,不守婦道。仗著有幾分姿色,在店鋪裡公然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戚公子怎麼瞧得上她這樣的女人。她自己不要臉,被太師公子拒絕了,衣衫不整地跑出來,事情過了,才曉得沒了臉。自己受不住,一頭跳進池子裡。卻叫我柯家成了京城裡的笑話!」   她說到此處,越發激動:「陸家一門,沒一個好東西。她那個弟弟,是個不安分的,進京後就被府衙拿住,又是竊財又是姦淫。說什麼書香門第,一家子男盜女娼,沒一個好東西!活該死了!」   柯老夫人一指門外的芍藥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汙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麼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藥。可惜我那一池新開的紅蕖……」她又一指陸瞳,聲音尤帶幾分尖利,「你要找嫁妝,去找你姐姐要,她陸氏兩手空空地進門,我柯家供她吃穿已是仁至義盡,你就算告到府衙,我也不怕。看看官老爺是信你們這一家子男盜女娼的東西,還是信我們柯家!」   婦人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李嬤嬤忙上前為她拍背順氣。她又灌了兩口香茶,方才緩過氣來,瞪著陸瞳道:「你還想幹什麼?還不快走?打算死皮賴臉留在柯家嗎?」   陸瞳垂眸:「鶯鶯明白了。」轉身往廳外走去。   許是這頭吵嚷的聲音太大,陸瞳剛走到大廳,迎面撞上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生了一張俏麗的瓜子臉,脂粉塗得很白,眉毛畫得尖而上挑,穿一件翠藍馬面裙,瞧著有幾分潑辣。她的聲音也是微微高昂的,眼神在陸瞳身上狐疑一轉,就看向廳中:「母親,這是……」   母親……   陸瞳心中一動,柯老夫人只有柯承興一個兒子,這女子……是柯承興新娶的夫人。   柯老夫人輕咳一聲:「一個遠房親戚罷了。」   陸瞳的目光在女子發間的花簪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開,不再理會身後,頭也不回地出了廳門。   柯宅門外,銀箏正不安地來回踱步,見陸瞳從裡走出來,忙迎上前問:「姑娘,怎麼樣?」   陸瞳沒說話,只催促道:「走。」   銀箏不明所以,看了一眼柯家的宅門,跟著陸瞳匆匆離開。   待穿過豐樂樓下的巷子,陸瞳突然停下腳步,一把摘下面上白紗,露出塗滿了疹粒的臉。   「姑娘,」銀箏端詳著她的神情,「要不要再找人問問……」   「不用問了。」陸瞳冷冷開口,「我姐姐是被害死的。」 第7章髮簪   回到客棧,天色已近傍晚。   銀箏去樓下要熱水了,陸瞳坐在長桌前發呆。   長桌與裡屋靠連的地方,放了一扇木質屏風。上頭描繪一幅水墨潑的庭院黃昏秋景。陸瞳出神地盯著屏風,看著看著,慢慢伸出手指,摹過畫中盛開的簇簇木槿花枝。   今日柯家那位新大奶奶的髮髻間,也簪了一隻銀制的木槿花。   陸瞳的腦海裡閃過陸柔的臉。   陸家三個孩子,陸柔溫婉明媚,陸謙聰慧倔強,而她自己年紀最小,父親嘴上雖說嚴苛,實則待她總是嬌慣。   家中清貧,卻也不愁吃穿。陸柔比陸瞳年長几歲,陸瞳還是個懵懂丫頭時,陸柔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了。   母親從嫁妝妝匣裡拿出一枚銀鑲寶石木槿花簪,替陸柔簪在髮髻上,又選了一件玉藍的素麵長裙叫陸柔穿上,希望臨芳河邊賞春會上,自家女兒是最好看的那個。   陸瞳望著和往日迥然不同的長姐,扯了扯母親裙角,指著陸柔頭上的木槿花髮簪:「娘,我想要那個。」   「這個不行。」母親笑道:「你還小,現在用不上。等我們瞳瞳長大了,娘給你挑別的。」   她那時年幼,仗著家中寵愛有恃無恐,不依不饒:「我就要姐姐那個!」   直到父親進屋,瞧見她這般撒潑模樣,一時氣怒,罰她不許去賞花會,在家抄書一百遍。   她獨自一人在家,哭哭啼啼地抄書,晌午時分,肚子餓了,想要去廚房拿剩下的薄餅,忽而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   陸柔從門外走進來,手裡還拿著油紙包的燒雞,新裙子上沾了些河邊泥沙,額上亮晶晶的是汗。   她一愣:「你怎麼回來了?」   陸柔捏一把她的臉:「我再不回來,你眼睛都要腫成核桃了。」又替她將紙包打開,撕一條最大的雞腿遞到她嘴邊,「哭包,趕緊吃吧。」   「娘不是說,今日要給你相看未來的夫君嗎?」她被塞了一嘴油,含含糊糊地問。常武縣太小,街坊大多相熟,時人常常趁著賞春會,早早地開始相看未來的女婿或媳婦。   陸柔臉一紅,只道:「你知道什麼。」頓了一會兒,又笑言,「夫君哪有我妹妹重要。」   她心中便得意極了。   陸柔又摸了摸頭上的花簪:「等晚上過後,娘睡了,我將這花簪給你,你藏著別叫娘知道。一隻花簪,也值得你這般哭鬧。」   她嘴裡吃著燒雞,拿人手短,再看那木槿花簪子,戴在陸柔頭上怪好看的,便道:「算了,你就先替我保管著,將來有一日我再來問你討。」   陸柔險些被她逗樂,與她玩笑:「那你可得抓緊些,否則將來我出嫁了,你縱是想來討也討不著。」   她聽聞此話,莫名有些不開心,故意將蹭了油的手往陸柔臉上抹:「那你嫁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反正你是我姐姐!」   「吱呀——」   門被推開,銀箏端著水盆走了進來。   陸瞳抬眼,鼻尖似乎還殘留著長姐身上溫柔的荔枝膏香氣,一轉眼,面前只有冰冷的屏風。   銀箏將水盆端到桌前,轉身去關門。陸瞳拿起帕子,一點點擦拭面上塗畫的紅疹。   「姑娘,」銀箏小心地問:「今日您說大姑娘是被柯家害死的?」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我們在常武縣時,鄰人說陸家收到京中死訊時,是什麼時候?」   銀箏想了想:「是三月。」   「不錯。」陸瞳平靜道:「但是今日柯家人卻說,陸柔是死在夏日。」   銀箏一驚,愕然看向陸瞳。      陸瞳眸光發冷。   今日柯老夫人被她激怒之下失言,說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汙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麼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藥。可惜我那一池新開的紅蕖……」,登時就讓陸瞳起了疑心。   荷花不會開在三月,京城離常武縣腳程再如何拖延,至多也不過月餘。總不能頭年夏日陸柔身死,直到第二年消息才傳到常武縣。更何況,那個夏日陸柔還未進京。   兩個消息,其中一方必然在說謊。   陸謙是得了陸柔死訊才上的京城,倘若陸柔當時還活著,為何如今常武縣的人卻說信裡是陸柔的死訊?莫非柯家人一早就知道陸柔會死麼?   還是,柯家本來想以陸柔死訊打發陸家人,沒料到執著的陸謙竟只身前往盛京親自打聽消息。   又或者,陸謙收到的那封信,根本就不是陸柔的死訊呢?   真相撲朔迷離,柯老夫人的話陸瞳一個字都不相信。陸柔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未遂,柯家卻在一年前得了戚太師府上青睞,從而瓷器生意興隆。怎麼看,都有些過於巧合。   她要留在京城,留在這裡,查清楚陸柔究竟遭遇了什麼,陸家一門禍事因何而起。   還有……   拿回戴在柯家新婦頭上那支木槿花髮簪。   最後一點紅痕被擦拭乾淨,銀箏瞧著鏡中人白淨的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可是姑娘,在這之前,還有件事得提醒您。」   她嘆了口氣:「咱們的銀錢快不夠了。」   ……   夜幕四合,柯府裡亮起燈火。   柯承興撩開竹簾,一腳邁入堂廳。   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瞧見他,笑容分外嬌豔,道了一聲「大爺」,替他在一邊斟茶。   柯承興如今已近而立,同別的商戶不同,他五官生得清俊,保養合宜,一身蜜合色杭綢直裰更將他襯得風度翩翩。如今柯家窯瓷生意做得好,商會應酬席上,總是扎眼的那個,多少姑娘往他身上撲。   柯老夫人也覷見了丫鬟的笑容,不由眉頭一皺,屏退下人,又看一眼坐在桌前撿慄子吃的柯承興,道:「你今日回來得晚。」   「吃酒嘛。」柯承興不以為然。   「這麼大酒氣,仔細秦氏又鬧起來。」   聞言,柯承興面上笑意就散了幾分。秦氏是他娶的新婦,性情潑辣蠻橫,將他管得很緊,實在惱人。每當這時,柯承興便有些懷念起亡妻的溫柔小意來。   才剛懷念到陸柔的名字,柯承興就聽柯老夫人開口:「今日陸氏的表妹來了。」   柯承興嚇了一跳:「陸氏的表妹?陸氏哪來的表妹?」   「你也沒聽陸氏提起過?」柯老夫人有些懷疑,將白日裡柯家發生的事與兒子說了,又道:「我覺得這人來得蹊蹺。後來讓人派去跟著,卻將人跟丟了。」   柯承興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我與陸氏成婚後,不曾聽她說過有什麼表妹。應當就是過來訛人的騙子。」   柯老夫人神情閃了閃:「不知怎的,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當初陸氏的事說到底也不該你動手……如今也扯不乾淨。」   柯承興聞言,也跟著緊張起來:「母親,不會出什麼事吧?」   柯老夫人擺了擺手:「我已讓人去常武縣打聽消息,看看是不是有個叫王鶯鶯的。」   她盯著面前的茶盞,語氣漸漸發沉:「真有什麼不對,前面也有個高的頂著。怕什麼,一個陸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第8章藥茶   盛京總是在夜裡下雨。   一夜過去,落月橋下河水裡,滿是漂浮楊花。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總是春日最勝景。   銀箏去樓下取熱水,正遇上掌柜的,她長得嬌俏,嘴巴也甜,客棧裡的人也樂於照應她幾分。掌柜的笑道:「銀箏姑娘這麼早就醒了?」   銀箏笑笑:「是呀。」   掌柜的望望樓上:「你家姑娘昨夜又在後廚忙到三更,你該勸著點兒,熬壞了身子可不好。」   陸瞳前幾日讓銀箏拿錢去附近買了些草藥,又借了客棧的廚房炮製藥材,一忙就是深夜。掌柜的嘴上不說,心裡卻不以為然。炮製藥材是手藝活,城裡那些醫館大夫有時都會失手,陸瞳一個年輕姑娘,如何能做到?未免託大。   假裝沒瞧見掌柜眼中的輕視之意,銀箏又與對方笑言了幾句,這才上樓進了屋。   屋裡,陸瞳坐在桌前,將包裹著藥茶的布袋用白紙包了,細緻地用粗紅線綁好,放進了盒子裡。   「姑娘?」   陸瞳站起身:「走吧。」   出了客棧,外頭天氣極好。清晨日頭不算太熱,茸茸一層渡在身上,帶起些輕微癢意。   四處都是茶攤,盛京人愛飲茶,街上茶社隨處可見,到處可見吃茶的人。遠處飄來梨園曲聲,將盛京點綴得熱鬧非凡。   「盛京好是好。」銀箏悄聲道:「就是東西太貴了。」   陸瞳沉默。   芸娘死前,讓她將箱子裡的醫書全都跟自己遺體一起燒了,剩下的銀子都留給了她。可這些年,芸娘花銀子大手大腳,賺來的銀子轉頭又買了新藥材,陸瞳將芸娘的後事處理完,手中銀子已經所剩無幾。   一路回常武縣、進京的花費也不少。銀箏前幾日盤算過,刨去買草藥,剩下的銀子,還能讓他們在盛京再住小半月。   至多半月過後,她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思量間,二人又穿了幾條小巷,順著繁華的一條街往前走,拐過一處街口,眼前出現了一間醫館。   這醫館在一眾修繕整齊的商鋪中,顯得尤其格格不入。鋪面很小,牌匾已經很陳舊了,上頭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仁心醫館」。明明處在極好的位置,卻因陳設十分不起眼,來往行人很難注意到此處。   陸瞳向著醫館走進去。   待走近,才發現這醫館裡更是荒蕪。正前方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很長,幾乎將店門口給堵住了。桌前坐著個穿鶯黃色夾紗直裰的年輕人,正翹著一隻腿打瞌睡。在他身後,有一整面牆的紅木櫃,上頭貼著些木牌,那是藥櫃。   這醫館裡窗戶很小,鋪面又不大,光線便顯得很昏暗。沒點燈,灰濛濛的一片,瞧著還有幾分陰森。   銀箏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從裡間又走出個穿短衫的小夥計,約莫十一二歲,鼻梁處點著些麻點。看見陸瞳二人,小夥計也愣了一下,隨即走到那打瞌睡的年輕人身邊大聲喊道:「東家,有客人來了!」   那年輕人陡然被這麼一嚇,險些摔倒,手忙腳亂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陸瞳二人堆起一個虛偽的笑:「哎,客人想買點什麼?」   銀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話說的,不像是開醫館的,像是做生意的。   陸瞳開口道:「不知貴醫館可收炮製的藥材?」   見不是來抓藥的,年輕人頓時恢復到方才那副爛泥模樣,只打量她一眼,興致缺缺地問:「你有什麼藥材?」   銀箏忙將包袱打開,從裡掏出一個大紙包來。   對方將紙包打開,熟練地拈起一點放在鼻尖下聞了聞,又搓了搓,看陸瞳的眼神多了一絲意外,他道:「蒲黃炭啊。炒得還不錯。」   醫館裡蒲黃炭用得頻繁,生蒲黃也不算貴,陸瞳借客棧的後廚炒了這些。   銀箏先前還擔心陸瞳炮製的這些藥材醫館裡不肯收,聞言心下鬆了一半,笑道:「我家姑娘炒的蒲黃炭向來好,掌柜的瞧著……」   這回她的笑容沒有往日那般無往不利,年輕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錢銀子。」   陸瞳微微皺眉。   光是她買這些生蒲黃就花了三錢銀子,更勿用提還在客棧廚房裡忙活了這幾日。這價錢,比市面上的低多了。   「什麼?」銀箏跳起來,「才這點兒?生蒲黃也不只這個價!」   東家將紙包一合,依舊是一幅沒什麼精神的模樣,指了指門外,語氣毫不客氣:「就這麼點兒,嫌少了,出門左轉,有家杏林堂。家大業大,你去試試,說不準能多給些。」   他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看著就叫人來氣,銀箏正要同他爭辯,陸瞳已經將紙包往對方面前一推:「三錢就三錢。」      那年輕人見狀,臉上露出的笑容就真誠了些,吩咐身後的小夥計:「阿城,取銀子去!」   叫阿城的小夥計很快取來一角銀子,陸瞳接過錢,又從包袱裡拿出另兩塊油紙包著的東西。   東家眉頭一皺:「這是什麼?」   陸瞳:「藥茶。」   東家將藥茶推回去,沒什麼誠意地笑道:「抱歉姑娘,醫館裡不收藥茶。」   「不要錢,算搭頭。」陸瞳將藥茶放到桌上,「煎服可消減鼻窒鼻淵,先送東家兩幅。如果滿意可以另送。」她道:「我住落月橋下來儀客棧。」   東家看向陸瞳,陸瞳平淡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一撇嘴,將那兩包藥茶收好,只擺手道:「那就謝謝姑娘了。」   陸瞳沒再說什麼,同銀箏離開了。   待二人走後,小夥計湊上前來,納悶道:「東家,平時收蒲黃炭都五錢銀子,今日怎麼突然換價了?而且三錢銀子是生蒲黃的價,沒有賺頭,她們怎麼還肯賣?」   東家將阿城的腦袋刨開,拿著蒲黃炭往屋裡走:「你怎麼知道人家沒賺,這不送了兩包藥茶麼。」   小夥計低頭去看桌上的藥茶,藥茶的紙包只有巴掌大,用紅線細細捆了,乍一眼看上去很精緻。   阿城恍然:「她們想寄賣藥茶啊?」   「不然呢?」東家罵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真當人家傻啊,不然放著前面的杏林堂不去,來我們這賣藥,你以為是看中了少爺我的臉嗎?」   小夥計看了看桌上藥茶:「那東家,這藥茶還賣不?」   「賣個屁!」東家沒好氣地撩開帘子往裡間走去,「來路不明的東西誰知有沒有毒!吃死了人找誰算帳去!這蒲黃炭我還得試一下,京城騙子多,女騙子也不少,不多長几個心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他叨叨地進了裡間,扔下一句:「回頭拿去扔了,別和其他藥混在一處。」   阿城應了一聲,又看了看面前的藥茶,搖了搖頭。   真是可惜了。   ……   外頭,陸瞳和銀箏正往前走著。   銀箏還惦記著方才的事,不甘道:「咱們這幾日一路走來,蒲黃炭都是五錢銀子,偏這家只給三錢銀子。還什麼『仁心醫館』,我看是『黑心醫館』還差不多!姑娘,」她不解地看向陸瞳,「總共就做了幾包藥茶,為何不給多送幾包給杏林堂,反給了這家寄賣呢?」   她不明白,杏林堂的店主收藥材時給錢給得很爽快,比方才那位「東家」耿直多了。那醫館瞧著鋪面也大,修繕光鮮,人來人往的,怎麼瞧都比仁心醫館好。   陸瞳搖了搖頭,輕聲道:「仁心醫館裡,沒有坐館大夫。」   這一路走來,她們見過許多醫館,其中坐館大夫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醫者。而這間仁心醫館裡,除了「東家」和那個叫阿城的小夥計,沒見著別的人。   仁心醫館缺人。   銀箏詫異:「姑娘是想做坐館大夫。」   陸瞳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她在京城裡,除了銀箏和一隻醫箱,什麼都沒有。而柯家生意卻如日中天。   仁心醫館缺人,又位於西街,離柯宅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   她需要一個身份。   一個能不露聲色接近柯家,卻又光明正大的身份。   醫館的坐館大夫,是最好不過的了。   「可是……」銀箏有些猶豫,這世道,女子行醫的本就少之又少,更勿用提當坐館大夫了。   「繼續走吧。」陸瞳收回思緒,「把剩下的蒲黃炭賣完。」 第9章胡員外   盛京到了春日,街上賣零嘴兒的小攤漸漸多了起來。   時人出行踏青,女客們上山燒香,路上無聊,免不了要買些芝麻糖橘餅類。馮三婆的雲片糕賣的最好,薄如雪片,又香又甜。   「仁心醫館」裡,長櫃前,杜長卿嘴裡含著半片雲片糕,正百無聊賴地看著街對沿發呆。   盛京南旺坊的杜家,原是藥鋪起家,後來藥鋪越開越大,建了醫館。醫館名氣日益見長,杜老爺子的宅子也越擴越大。   杜老爺子年輕時忙著創守家業,直到臨近中年,才娶了一房妻室。   嬌妻二九年華,貌美如花,又在一年後,有了身孕。老來得子,這可樂壞了杜老爺子。恨不得將妻子寵到天上。   可惜杜夫人卻實在沒福氣,生下兒子一年後便撒手去了。杜老爺子憐惜小兒幼年失母,加之這孩子的確也生得伶俐可愛,越發嬌慣。於是嬌慣著嬌慣著,便將這兒子養成了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終日只會聽曲吃酒的廢物。   杜長卿就是這個廢物。   杜老爺子尚在時,家中產業豐厚,杜老爺子走後,杜家就沒了支撐的人。   杜長卿被嬌寵長大,學問一般,終日只曉走馬逗狗,沒個正經模樣。他又心大手散,慷慨仗義,一幫狐朋狗友只將他當冤大頭來採,今日張三家中老母病重借他三百兩,明日李四離京做生意找他周轉五百貫,三三兩兩,天長日久,所有的田產鋪面都被折銀敗光,到最後,竟只剩下這間西街的破落小醫館了。   這小醫館是杜老爺子在世時,最初發家盤下的醫館,杜長卿不敢賣掉,便問街頭的寫字先生給寫了塊匾掛上去,自己當了仁心醫館的東家。   醫館裡原先的坐館大夫已經被杏林堂高價聘走,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坐館大夫。況且這醫館入不敷出,有沒有大夫也沒什麼區別。平日裡偶有周圍人家來這鋪子抓幾方藥勉強餬口,想來再過不了多久,這醫館都得變賣了。   一輛馬車從街邊駛來,車輪輾過地上,帶起輕飄飄的柳絮。   有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杜長卿眼睛一亮,三兩口咽下嘴裡的雲片糕,一掃剛剛無精打採的模樣,趕緊迎了上去,響亮而親熱地喚了一聲:「叔!」   來人是個頭戴方巾的男子,約莫五十歲光景,一身沉香色夾綢長衫,手中還握著一把紙扇。他另一手握著方帕子,抵在鼻唇間邊走邊咳嗽。   杜長卿將他迎進醫館裡頭坐下,邊叫裡頭正擦桌子的小夥計:「阿城,沒見我叔來了?快去泡茶!」又對跟前人假意斥責道:「沒眼色的兔崽子,叔你別跟他計較!」   胡員外放下手中帕子,擺了擺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來,道:「長卿啊……」   「這月藥材是吧?」杜長卿抓起藥方往櫃前走去,「小侄這就去給您抓!」   阿城將泡好的茶放到胡員外跟前,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世上冤大頭並不少,但做冤大頭還自認佔了便宜的,胡員外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   胡員外是杜老爺的好友,二人家境相仿,幼時相交,表面上春風和睦,私下裡暗暗較勁。從夫人容貌到兒女課業,從身長腰圍到穿衣戴帽,總要比個高低。   杜老爺子去世後,胡員外沒了較勁的人,一時有些無趣,便將目光投到杜老爺的兒子杜長卿身上。隔兩月便來抓藥,順帶以世叔的身份教訓一下小輩,尋得一些心靈的慰藉。   杜長卿每每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乖巧模樣,這叫胡員外感到很滿意。反正他每月都要買一些補養的藥品,這點銀子對胡員外來說不值一提,對於落魄的杜少爺來說,卻能讓仁心醫館再多撐個把月。   可以說,杜老爺死後,胡員外就是杜長卿的衣食父母。   對待衣食父母,態度總要擺得謙恭些。   杜長卿抓完藥,又坐到了胡員外身邊。果然,胡員外喝了幾口茶,又開始教訓起杜長卿來。   「長卿啊,當年令尊病重,囑託我在他過世後多加照顧你。我與令尊相交多年,也就拿你當半個兒子,今日就與你說說知心話。」   「別人到你這個年紀,都已成家立業。令尊在世時,家業頗多,一間醫館進項不豐也無礙。現在就不同了。你靠醫館過活,這醫館位置雖好,但鋪面太小,來抓藥的人也少。長此以往,必然開不下去。就算將醫館賣掉,換成銀錢,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      「我看你人是伶俐,也有幾分才情,何不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你瞧我家裡兩個不孝子,是及不上你聰慧,可家中自小教他讀書,如今,也算小有事業。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兒子,前些日子又升了俸祿……」   杜長卿洗耳恭聽了半天,直叫胡員外將半壺茶喝光了,說得口乾舌燥才罷休。待胡員外要離開時,杜長卿將屋裡剩下的半盒雲片糕包了,一瞥眼瞧見桌上剩下的一包藥茶——這是上回那個賣蒲黃炭的姑娘送的搭頭。阿城捨不得扔,喝了兩日沒什麼毛病,就留了下來。   杜長卿將這包藥茶和方才吃剩的雲片糕一同用紅紙包了,塞到正在上馬車的胡員外手中,嘴上笑道:「叔忙得很,小侄也就不遠送。剛過春日,特意給您備的春禮。裡頭的藥茶可緩解鼻窒鼻淵。您老一定保重身體。」   胡員外哈哈大笑:「長卿有心了。」吩咐馬車,揚長而去。   馬車一走,杜長卿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邊往屋裡去邊氣不順道:「這老酸儒,總算送走了。」   阿城道:「其實胡員外說得也沒錯,東家,您可以去考個功名……」   杜長卿瞪他一眼:「說得容易,我不考功名是因為我不想嗎?」又罵罵咧咧地開口,「我老子都沒這麼教訓過我!」   「俗話說,狗對著主人都要搖尾巴呢,如今醫館裡進項都靠著人家,」阿城笑,「東家就多擔待些唄。」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股踢過去:「誰是狗?你說誰是狗?」   阿城揉揉屁股,嘿嘿一笑:「我是。」   ……   胡員外回到胡宅時,夫人正在屋裡看管家送來的帳薄。   瞧見胡員外手中拎的油紙包,胡夫人哼了一聲:「又去仁心醫館了?」   「杜兄臨終時的囑託,我怎麼好推辭得?」   胡夫人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上趕著給人送銀子,人家拿你當冤大頭。他自己都不上進,你去操得哪門子心?」   「你這婦道人家不懂!」胡員外擺了擺手,不欲與她多說,「再說,人家每次都送茶禮,什麼冤大頭,說話這般難聽!」   胡夫人睨他一眼,諷刺道:「不過是幾封吃剩的糕點,再送點茶葉渣子罷了,什麼春禮,就你實誠。」   「說不過你,我懶得與你說。」胡員外將油紙包打開,往日也都是一些不值錢的茶點,今日也是一樣。   他將雲片糕拿出來,目光落在那包包好的茶葉上。   這紙包用粗紅線綁了,白油紙上還寫著字。胡員外眼睛不好,湊近了去瞧,發現是兩行詩「楊花也笑人情淺,故故沾衣撲面」。   字跡是女子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娟秀動人。   胡員外眼睛一亮,他最愛這些風雅之物。這寫了詩的油紙包茶葉,哪怕是茶葉渣子,也顯得多了幾分情致。   他吩咐下人:「把這藥茶煎了。這兩日我就喝這個。」   胡夫人看他一眼,有些奇怪:「往日送來的茶不是都給下人了?今日怎麼又想起自己喝了?」又看了那茶包一眼,「放著屋裡的好茶不喝,偏喝這個,什麼毛病。」   「風雅滋味,豈是銀錢能衡量?」胡員外一展袖子,正要張口辯駁,瞥見老妻神情,忙輕咳一聲,「長卿說這茶可調理鼻淵鼻窒……」   他小聲道:「先喝幾日瞧瞧。」 第10章尋人   越至盛春,天氣回暖,上京做生意的往來遊商開始變多,來儀客棧每日都人滿為患。   陸瞳沒有再繼續借用客棧後廚炮製藥材了。   一來是住店客人增多了後,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她一個年輕姑娘,深夜在客棧走動到底危險。二來,日日去借後廚,再好性子的掌柜縱是嘴上不說,恐怕心中也會生出不滿。   好在先前賣蒲黃炭的銀錢又能多撐半月,不至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銀箏趴在桌前,百無聊賴地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字。   她的字寫得很漂亮,端雅娟秀,是漂亮的簪花小楷。陸瞳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銀箏瞧見陸瞳的目光,愣了一下,忙用袖子將桌上的水痕擦了,道:「姑娘,我……」   「很好看。」陸瞳輕聲道。   銀箏面上一紅:「原先在樓裡,姑娘們琴棋書畫都要學的。奴家別的學得不好,唯獨寫字勉強能看,只是……」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陸瞳心中瞭然,上花樓尋歡的客人,可以為一曲琵琶一擲千金,可以奉上百斛明珠與清倌棋盤廝殺,但未必願意付上銀子看姑娘寫字。   大儒名士一字千金,妓子筆墨一文不值。三六九等,貧富貴賤,人們早已明明白白地區分出來。   銀箏很喜歡寫字,因此陸瞳讓她在那些包裹藥茶的白油紙上寫字時,她總是寫得格外認真。她問陸瞳:「不過姑娘,為什麼要在那些包藥茶的白紙上寫字呢?」   陸瞳想了想:「你我進京時,路上街道隨處可見茶社茶攤。盛京人愛吃茶。」   銀箏點了點頭。   「而再小的茶攤前,總插有時鮮花朵,茶點講究,亦有儒生吟詩論文,可見風雅。」   銀箏若有所思:「所以姑娘才會做藥茶。」   陸瞳淡淡一笑。   她沒有做藥丸,也沒有做藥粉,而是做了藥茶。又讓銀箏在包藥茶的紙上寫了詩文,既是講求禮樂風雅,賣相做得好些,總會有人願意一試。   只要有人願意試一試,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   銀箏懵懵懂懂明白了一些,不過仍有些擔憂,嘆氣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人來找咱們買藥茶。」   陸瞳看向窗外。   對面酒館處,酒幡被風卷得飛揚,楊花穿戶,燕子低回。來來往往的人群裡,不知將有哪一位找上門來。   她收回目光,唇角一彎,露出一絲極輕的笑意。   「快了。」   ……   銀箏在為陸瞳送出去的藥茶得不到回應而擔憂,另一頭仁心醫館裡,杜長卿這個少東家也並不輕鬆。   長櫃前,帳薄只有薄薄的一本,這薄薄的一本,從年關到現在,也不過就寫了幾頁——進項實在可憐。   杜長卿拎著帳薄翻來覆去地看,看著看著,從喉間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要完!」   阿城見怪不怪,東家每月都要盤算一下離倒閉日子還有多久。從老爺去世後算到現在,倒計時日越來越近,估摸著再算個把月,也就不必算了。   杜長卿也有些犯愁。   仁心醫館如今沒有大夫,為了儉省開支,他連抓藥的夥計都送走了,只留了阿城和自己。然而光靠幾個老主顧來維持生意並不現實,何況人走茶涼,杜老爺子去世後,他這個廢物紈絝打回原形,隨著家產越發稀薄,往日那些狐朋狗友也不再買帳。不再捧著貼上來結交。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古今中外,不外如是。      他這邊長籲短嘆著,那頭擦桌子的阿城動作一頓,望向門口訝然開口:「胡員外?」   杜長卿愣住,抬眼一看,果然見胡家馬車停在外頭,胡員外匆匆下了馬車,正往店裡走。   胡員外五六日前才來過一次,按時間,不該這個時候過來。   他心中狐疑,面上卻泛起一個親熱的笑容,只喊道:「叔,您怎麼突然來了?」   胡員外三兩步邁進藥鋪,目光在藥鋪裡逡巡,只道:「藥茶……」   杜長卿一頭霧水:「什麼藥茶?」   「你……前幾日……給我包的春禮裡……那封藥、藥、藥茶!」胡員外一著急就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杜長卿聞言,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就想著莫不是藥茶出了什麼問題?本來就是,藥鋪裡最忌諱來路不明的東西,那個女的他是第一次見,三錢銀子的蒲黃炭本就少有,她還送了自己兩幅搭頭,必有圖謀。   他不該貪便宜將藥茶封給胡員外的!   不過……剩下的另一包藥茶他和阿城也喝了幾日,也沒出什麼問題。莫非只有一包有毒?呸,早知這樣,還不如他和阿城喝了有毒的這包呢。真要吃死了人,賣了他這間醫館也賠不起!   心中這般想著,杜長卿嘴上卻道:「叔,其實那藥茶是別人做的,那人送了藥茶就跑了,我們也是被……」   「……那藥茶好得很!」   杜長卿到嘴的話登時哽住。   胡員外喝了口阿城遞上的水,吐字流利了些:「我喝了五日,鼻窒好了許多!去河堤都沒問題了!」胡員外很是激動,「長卿啊,你這藥茶好得很,緩了我多年舊疾!」   杜長卿愣在當場。   胡員外握著他的手,第一次看他的目光裡充滿了真切的慈愛:「我就知道你這孩子慣有孝心,只是老夫怎麼好佔你一個晚輩的便宜?這裡是二十兩銀子,」他從懷裡摸出兩個銀錠來,塞到杜長卿手裡,「老夫還要再買五包。」   阿城站在杜長卿身後,看著眼前一幕也是目瞪口呆。   胡員外見杜長卿沒說話,又道:「對了,你剛剛說什麼,送藥茶的人跑了,是找不到人了?這藥茶還有嗎?」   杜長卿一個激靈回過神:「有!還有!」   他腦子轉得飛快,立刻眉開眼笑道:「當然有。那賣藥茶的人性格古怪清高,本來是要離開的,但與我甚是投緣。我與她已結成好友,她也答應日後都會為仁心醫館供應藥茶。」他道:「叔,你來我們醫館真是來對了。整個盛京,就我們仁心醫館有這藥茶。您先喝水歇一會兒,她不住這邊,送藥茶需要些時間,你等等。」   杜長卿邊說邊將銀錠揣進袖中,又一把拽著阿城進了裡間。   他額上鼻尖都冒著汗,急急開口:「你還記得那兩人說自己住在哪個客棧嗎?」   阿城茫然。   杜長卿心急如焚。   當時他沒將那兩人放在心上,如今臨到頭要找人了,自然也想不起當時對方所說的地址。   「來氣客棧?」   阿城搖了搖頭。   「財迷客棧?」   阿城連連擺手。   杜長卿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生平第一次感到後悔。   「啐,」他又急又怒,「到底叫什麼客棧啊!」 第11章三個條件   陸瞳午憩起來,客棧的小夥計來敲門,說樓下有位公子來找。   銀箏欣喜若狂,按捺住面上喜意,慢騰騰地下了樓,待見了杜長卿,矜持地一抬下巴:「我家姑娘正在梳妝,煩請公子等一等。」   杜長卿笑得溫和:「不著急的。」   天知道他為了找到陸瞳,將這附近聽上去相似的客棧都找遍了。好容易才找到了這裡,當掌柜的說的確有兩個年輕姑娘在此落榻,杜長卿幾乎激動得落下淚來。   他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衣食父母理應恭順,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約過了半柱香時間,陸瞳下了樓。   她今日穿了件深藍色的藻紋繡花布裙,細辮攏住烏髮松松束在腦後,只在鬢角簪上一朵同色翠雀絨花,明眸皓齒,雪膚烏髮,一看就讓人心生寧靜。   杜長卿愣了愣,隨即回過神,迎上去道:「姑娘。」   陸瞳看向他。   杜長卿望了望四周,衝陸瞳笑了笑:「此處嘈雜,姑娘要是不介意,隔壁有個茶攤,咱們在茶攤前坐下,邊喝茶邊聊吧。」   陸瞳頷首:「好。」   盛京人愛飲茶,四處都是茶社。來儀客棧不遠處,一條街上全是茶攤。杜長卿挑挑選選,選了個攤面最小的,請陸瞳坐了下來。   這茶攤很小,店裡只搭了兩張桌子,此刻已經坐滿。杜長卿與陸瞳在茶攤外面一張小桌前坐下,不多時,店主送上兩碗清茶,一碟紅皮瓜子。   杜長卿將清茶往陸瞳跟前推了一推,語氣是與初見時截然不同的熱絡,他問:「在下杜長卿,敢問姑娘貴姓?」   「陸瞳。」   「原來是陸姑娘。」杜長卿裝模作樣地點頭,又搓了搓手,「陸姑娘,想來你已經猜到在下前來的原因……」   「抱歉,杜公子。」陸瞳淡道:「客棧用火不便,我如今已不做蒲黃炭了。」   杜長卿噎了一噎。   身後的銀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杜長卿面上泛起些尷尬之色,片刻後,他輕咳一聲:「陸姑娘,在下今日不是為蒲黃炭而來。你那藥茶……」他身子往前探了一探,壓低了聲音,「能不能再賣我些?」   陸瞳拿起桌上的瓷碗潤了潤唇,輕聲問:「杜公子打算出多少銀子?」   杜長卿盯著她:「一兩銀子。陸姑娘,你的藥茶,一兩銀子一包賣給我,如何?」   一包藥茶至多也不過喝個六七天,一兩銀子一包,算是很高了。   陸瞳笑了。   杜長卿問:「陸姑娘笑什麼?」   陸瞳搖頭,聲音依舊不疾不徐:「看來杜公子也不是很想與我做這筆生意。我瞧離仁心醫館不遠有間杏林堂,家大業大,說不準能多給些。」   她將當初杜長卿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還,卻叫杜長卿霍然變了臉色。   頓了頓,杜長卿咬牙道:「那陸姑娘可否說個數?」   陸瞳:「三兩銀子一包。」   「這麼貴!」杜長卿跳了起來,嚷道:「你怎麼不去搶?」   陸瞳抬眼,看向遠處。   落月河穿城而過,城中兩岸邊栽滿煙柳。正是春日,柳花飛絮,鶯啼燕舞。   她收回目光,看著激動的杜長卿開口:「杜公子,盛京的楊花,還得再飛一段時間吧?」   杜長卿蹙眉:「那又如何?」      「若公子的醫館能提供藥茶,至少最近兩三月內,不愁無人問津。」   杜長卿一愣。   陸瞳微微一笑。   剛到盛京時,她已經注意到。盛京穿城河兩岸種滿長柳,春日柳絮飛舞,難免有人為鼻窒鼻淵而擾。時人又愛飲茶,做成藥茶,更易接受。   「楊花飛舞多久,藥茶就能再賣多久。我的藥茶,緩解鼻窒有效,卻不能徹底根治。待到來年,先前客人還會再來。年年三月賺得盆滿缽滿,杜公子的仁心醫館,便不會如眼下這樣岌岌可危。」   杜長卿到嘴的話一滯,仿佛被陸瞳說中最隱秘的痛處。   陸瞳並不著急,杜長卿想要維持醫館生計,必須要在最短時間裡尋到一樁無可替代的生意。鼻窒藥茶,是他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人在救命稻草面前,總會毫無原則地退讓。   沉默半晌,杜長卿總算開口了,他看著陸瞳慢慢道:「陸姑娘想得很好,可萬一別的醫館學會了藥茶製作,仁心醫館又有什麼勝算?」   陸瞳聞言笑了笑:「且不論我的藥茶別人能否學會,杜公子怎麼不想想,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   杜長卿呆了呆。   他狐疑地看向陸瞳:「莫非那藥茶是你親手做的?不可能,你這樣年輕許是你家中有會醫的大夫?或是你偶然從別處得來的方子?」   他兀自猜來猜去,陸瞳但笑不語。   見陸瞳始終沒有鬆口的意思,杜長卿有些沮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想了想,才期期艾艾地開口:「實不相瞞,陸姑娘,你說的我十分動心。可是你要的銀子實在是太多。要不……再低一點兒?」   銀箏面露鄙夷之色。   陸瞳看著面前茶碗,一時沒有開口,過了一會兒,她才望向杜長卿:「杜公子,我可以為你做藥茶,錢你全收,我分文不取。」   杜長卿驚疑不定地瞧著她。   「不過,我有幾個條件。」   杜長卿鬆了口氣,爽快道:「早說嘛,陸姑娘,你有什麼條件?」   「第一,我給仁心醫館做藥茶,材料杜公子出,每日做多少,我說了算。」   杜長卿眉頭皺了皺:「這不好吧。」   「總歸不會叫杜公子吃虧。」   「可是……」   銀箏插嘴:「我家姑娘不收杜公子銀子,也就是白給杜公子送銀子。這無本生意,杜公子怎麼算都不虧,怎麼還斤斤計較?」   杜長卿憋了憋,憋出一句:「那第二個條件呢?」   「我和銀箏初來盛京,無處落腳。麻煩杜公子幫忙尋一方住處,包管吃住。」   杜長卿睜大眼睛,打量怪物一般地打量她們二人:「你們是外地人?兩個姑娘獨自進京?你在盛京沒有認識的熟人嗎?」   陸瞳沒回答他的話,低頭喝了一口茶,再抬起頭時,笑了笑:「我聽聞盛京醫館,坐館大夫中,最普通的坐館大夫,一月二兩銀子月給。」   杜長卿不明所以地點頭:「是啊,怎麼了?」   「我要做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這是第三個條件。」她道。 第12章風波   「你要當坐館大夫?」杜長卿瞪大眼睛,「陸姑娘,你在同我說笑?」   陸瞳平靜地看著他。   杜長卿喝了口茶,緩了緩才重新開口:「陸姑娘,坐館大夫可不是說說而已。你既已打聽過,應當也該看見了,坐館大夫多都是上了年紀的男子。你一個年輕姑娘……」   陸瞳端起面前茶碗,瞧著在茶碗中沉浮的碎葉。   自古以來,醫者都是越老越吃香,年輕些的大夫常被質疑醫術不夠高明,總要等熬著熬著,熬出白髮,方能漸漸攢起聲望。   見陸瞳不言,杜長卿又苦口婆心地勸道:「陸姑娘,在下自小生活在盛京,說句逾越話,像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就不該吃什麼苦頭,更勿提拋頭露面。你家人要是瞧見了,該多心疼哪。」   聽見「家人」二字,陸瞳眸光微動。   杜長卿沒察覺她的神情,還在繼續說話:「你就將藥茶給我,我付給你銀子,全當寄賣,好不好?」   陸瞳:「仁心醫館是醫館,不是藥鋪。」   「同藥鋪也差不多了。」   陸瞳放下茶碗,看向杜長卿:「杜公子,你是不是懷疑我沒有行醫的本事,也怕給你的醫館捅了簍子無法收場?」   似是被戳中隱秘心思,杜長卿頓了一下。   「你若不信我,自可到了醫館尋病症來考驗我。」陸瞳道:「盛京不只一間醫館,杜公子不願意做這筆生意,也就算了。」她輕飄飄地扔下這句話,就站起身來,不欲與杜長卿多說了。   「等等——」   杜長卿大喝一聲。   陸瞳轉身看著他。   他盯著陸瞳,盯了半晌,終於咬牙切齒地敗下陣來,只道:「陸大夫,像你這樣志向高潔、一心懸壺濟世的姑娘,杜某還是第一次見。」   「我先說了。」他氣悶道:「你自坐館,旁人買不買帳我可管不著。」   「這就不勞杜公子費心了,」陸瞳對著他頷首:「我會看著辦。」   既已商量好,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得多。   杜長卿要先回去幫陸瞳二人尋住處,陸瞳也打算回客棧將行李收拾一番。杜長卿付過茶錢,三人並肩走著,往來儀客棧的方向走去。   長街繁華,往來車馬不絕,再往前走個幾十步,有一家珠寶鋪子寶香樓。女眷們常在此挑選首飾。   陸瞳二人與杜長卿剛走到寶香樓下,前面陡然響起一陣紛亂馬蹄聲。陸瞳抬眼,就見一輛馬車洶洶衝至眼前。   趕馬車的車夫絲毫不避讓行人,大馬險些撞到銀箏,陸瞳飛快拉了一把銀箏才讓她倖免於難。銀箏還未開口,車夫先大聲喝罵道:「哪來的刁民,沒長眼睛嗎?」   銀箏氣不順,正想辯解兩句,身邊杜長卿一把扯住銀箏,低聲道:「別罵,那是太師府上的馬車。」   陸瞳聞言,心中一動,側首問杜長卿:「你說的太師府,可是戚太師府上?」   杜長卿有些意外:「你也知道太師府的威名?」   陸瞳沒說話,神情有些發沉。   那頭,馬車簾被掀開,有人下了馬車。   是位帶著帷帽的小姐,一身煙霞色灑絲合歡花留仙裙襯得身姿格外輕盈,被丫鬟攙扶著走下馬車,露出繡鞋上精緻的玉蘭刺繡。   她走得很小心,縱然瞧不見臉,也叫人感到楚楚風流。   這樣如珠似玉的小姐,身邊護衛卻高大而兇惡,只大聲斥罵驅逐周遭百姓,好叫主子暢通無阻地進入寶香樓。   杜長卿哼哼了一聲:「這些權貴……」到底沒敢說下去。   陸瞳正注視著那位太師家的小姐,鼻尖陡然聞到一股極輕的血腥氣。還未出聲提醒,陡然間,從長街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兵馬追逐的亂蹄聲,伴隨著一路尖叫與叱喝。      「都閃開!官差抓人!」   「殺人啦——」   「滾遠點!」   一路當街小販茶攤被掀翻,兵馬在街上橫衝直撞。陸瞳心中暗道不好,下意識拔出發間絨花攥在掌心,又抓住銀箏欲往旁邊商鋪裡退去,就見眼前突然傳來一道勁風,迎面掠來一個人身影,伴隨著強烈的血腥氣。   那人看也沒看陸瞳,逕自衝向太師府家小姐,眼看著就要抓住那嚇得花容失色的太師千金,她身邊的護衛突然掃了陸瞳一眼,下一刻,陸瞳感覺自己手臂被攥住,身子被人猛地向前一推,推到了黑衣人跟前。   「姑娘——」銀箏驚呼出聲。   四周宛然寂靜一刻。   那護衛見已有人做了替死鬼,毫不猶豫地帶著自家小姐退進寶香樓。陸瞳感到自己脖頸被刀尖貼著,有人扼著自己的肩,試圖往街道另一頭逃走。   然而他的打算落了空。   另一頭的街道上,已有大批人馬趕來,將這人與陸瞳前後圍堵在中間。   這人已經進退維谷、窮途末路了。   陸瞳被他緊緊抓著,微微側頭,依稀看見了這人的側臉。   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面上全是血,神情猙獰而慌亂。陸瞳感覺到對方握著刀尖的手有輕微的顫抖,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帶著末路之下的瘋狂,衝前面官兵道:「讓開!不然老子宰了她!」   為首的官兵是個穿官服的男子,青緞皂靴,顴骨很高,坐在大馬上,居高臨下地開口:「罪人呂大山,莫要垂死掙扎,還不快束手就擒!」   叫呂大山的男人聞言,「呸」了一聲,神情似哭似笑,高聲道:「什麼罪人?誰他娘的是罪人,軍馬監監守自盜,卻讓老子背鍋,做夢!」他握緊拿刀的手,「少他娘廢話,快點讓開,不然老子現在就剁了她!」   官兵頭子眯了眯眼,沒說話。   四周的百姓都已散開,離此處極遠。陸瞳眼睜睜地看著有身背箭筒的官兵,對著自己遙遙抽出長箭搭於弓弦之上,不由得心中一沉。   這變化也被呂大山注意到了,他神情越發緊張,迫向陸瞳脖頸的刀尖猛地下壓,一絲鮮血順著玉頸緩緩流了下來。   銀箏慌了:「姑娘!」   「沒用的。」杜長卿拉住欲往前的銀箏,目光裡滿是驚駭與懼怕,「那是兵馬司巡捕雷元。此人貪功冒進,從不將平人性命放在眼裡。這麼大陣仗追捕那個呂大山,恐怕.」   恐怕雷元不會因陸瞳一人安危放走呂大山。   陸瞳也意識到這一點,一顆心漸漸狂跳起來。   呂大山顫聲吼道:「都給我閃開!」   雷元只皮笑肉不笑地瞧著他,小幅度地對身後擺了擺手。陸瞳瞧見了離他不遠處,有一個弓箭手正緩緩拉動弓箭。   她心中驀地發寒,此刻她被呂大山抓著擋在身前,猶如呂大山的一塊肉盾,就算對方弓箭手身手再如何高超,一箭過來,只會將她和呂大山一起射穿!   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   思及此,陸瞳不動聲色攥緊了手中絨花。這絨花是方才在寶香樓下就被她拔下來的,一直握在手心。   呂大山注意力全都放在雷元一行人身上,並未將陸瞳放在眼裡,畢竟她看起來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雷元身後的弓箭手已經將弓箭拉緊,只等雷元一聲令下,就要一箭射來。   就在這時,陸瞳猛地揚手,呂大山猝不及防之下,被她帶得後退兩步。然而抓著她肩的手掌並未鬆開。   下一刻,陸瞳手中的絨花花針,惡狠狠刺向呂大山左眼!   身後響起了驚呼聲。 第13章裴殿帥   溫熱的血濺了陸瞳一臉。   周圍一片嘈雜。   混亂之中,呂大山側身躲閃,花針沒能刺中他的眼睛,刺中了他左頰。   陸瞳下手極重,銀針幾乎半截沒入對方臉皮中,又被狠狠劃開,登時顯出一道血肉淋漓的口子。   呂大山吃痛,暴怒至極,顧不得雷元,刀尖直衝陸瞳而去:「臭婊子,我殺了你!」   然而陸瞳早在他躲閃的那一刻掙脫了桎梏,立刻朝前跑去。刀尖帶起的兇暴殺意從側方襲來,她躲避不及,眼看著那絲銀光將要落在臉上。   「姑娘小心!」銀箏心提到了嗓子眼,這一刀下去,縱然不死,也必然容貌盡毀。   而他們身後,馬上的雷元眯了眯眼,一揮手,身後手下長箭直衝呂大山而去。   陸瞳感到冰冷刀鋒已經近在眼前,不由得咬了咬牙。   她並不在乎容貌,如果容貌能換回性命,她會毫不猶豫地將容貌捨棄。   但不是在現在。   千鈞一髮之時,遠處忽有破空之聲。眾人還未看清楚,就見一線金光穿透人群,重重擦過陸瞳眼前的刀鋒,將刀尖撞得往旁邊一歪。   陸瞳一驚,下一刻,一道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來人順勢握住呂大山拿刀的手,只聽得「咯吱」一聲,似是骨頭被捏斷,呂大山痛得大叫出聲:「放手!」   他的下一句話還未出口,就被重重踢飛出去。手中長刀卻落入對方之手,擋住了朝他心口飛來的那支利箭。   「哐當」一聲。   箭矢落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四周寂靜。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沒有半分遲滯,偏偏每一分都恰到好處,早一刻或是晚一刻,都不會是這種結局。   陸瞳瞧著地上的那隻金色箭矢,方才,這人就是用箭撞飛了呂大山朝自己飛來的刀尖。   她抬眼朝前看去。   長街上滿是攤鋪被掀翻後的一片狼藉,重重人馬中,站著個手持彎弓、穿大紅錦狐嵌箭衣的年輕人。   被如此多兵馬圍著,此人也神情輕鬆,氣勢半分不矮。他順手將長弓一收,適才看向雷元,笑道:「抓個人而已,雷捕頭陣仗真不小。」   雷元神情有些難看,半晌,道:「裴殿帥。」   陸瞳心中一動,殿帥?   那頭的杜長卿正對銀箏低聲道:「他是當今殿前司天武右軍都指揮使裴雲暎,看來,雷元這回是踢到鐵板了。」   地上的呂大山蜷縮在角落呻吟著,他手腕被折斷,又被踢得骨頭俱碎,再沒了刀,不過垂死掙扎。   雷元看向裴雲暎,面上擠出一抹笑來:「殿帥,我等奉命捉拿逃犯,現下逃犯就擒,煩請迴避。」   裴雲暎嘖了一聲:「雷捕頭抓人,上來就放死箭,剛剛要不是裴某出手,逃犯差點就死了。」他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事關軍馬監一案,犯人交由刑獄司往審刑院收理。雷捕頭如此下死手,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雷元豁然變色,冷冷道:「殿帥,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年輕人又笑了,他道:「玩笑而已,雷捕頭這麼緊張做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雷捕頭是心虛了。」   「你!」   他側首喚道:「段小宴。」      從人群中,走出個圓臉圓眼的青衣少年:「大人。」   裴雲暎看了一眼呂大山:「把他帶回去,交由刑獄司。」   「是。」   雷元看向裴雲暎,語氣很冷:「殿帥,呂大山是我兵馬司要抓的人。」   「涉及軍馬監一案,同天武右軍也有幾分關係,我送去也一樣。再者,雷捕頭抓到人,不也要送往刑獄司麼?」裴雲暎饒有興致地開口,「莫非雷捕頭還有別的私刑要用?」   這話說得誅心,一旦傳到天家耳中,必然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雷元定定看著他,裴雲暎似笑非笑。   僵持片刻,許是已察覺到今日之事已再無轉圜餘地,雷元也不再糾纏,只看向裴雲暎意有所指地開口:「那就有勞殿帥費心了。待回到兵馬司,下官會將今日之事回稟上頭,多謝殿帥一片好意。」   裴雲暎懶道:「辛苦。」   雷元又狠狠看了一眼角落裡的呂大山,這才勒令手下離開。   長街上霎時間少了一半兵馬。剩下的一半,是裴雲暎帶來的。   陸瞳方才瞧見這二人暗流湧動的官司,忽然感到肩頭一片濡溼,抬手摸去,才發現是剛剛被呂大山刀尖劃破的傷口將衣領染紅了。   銀箏撲了過來,緊張地盯著她的臉:「姑娘,你流了好多血」   陸瞳抬手抹去臉上血跡,渾不在意地開口:「不用擔心,不是我的血。」方說完,就聽見頭頂傳來人張皇喊聲:「小姐沒事吧?」   陸瞳抬頭,就見方才那位太師千金,正坐在二樓的花臺處,被眾人簇擁著細細安慰。   呂大山出現的時候這位小姐被護衛護著退進寶香樓,此刻呂大山被帶走,像是受了驚,她頭上帷帽已經摘下,透過人群依稀可以瞧見半張臉,生得玉軟花柔,聲音裡尚帶驚惶顫抖。圍著她的人不知是雷元的手下還是裴雲暎的手下,足足有七八人,個個噓寒問暖,送水端茶。   「戚小姐不必擔心,已叫人通知太師府上了。」   「這裡護衛森嚴,今日事出突然,令小姐受驚,是兵馬司之過。」   「小姐要不要先用些凝神香茶?」   體貼的話順著風不斷飄到人耳中,陸瞳這頭無人問津,孤零零得可憐。   銀箏也瞧見了兩頭對比的鮮明,低聲道:「姑娘頸上的傷……」   陸瞳收回目光,寶香樓隔壁不遠處有家胭脂鋪,她道:「去旁邊清理一下吧。」   銀箏扶著她站起身,往那胭脂鋪走去。這邊的官兵們有人瞧見了她們動作,喊道:「哎,等等,那邊兩位,還沒謄記呢!」   杜長卿忙迎上去笑道:「我來,我來幫她們寫!那姑娘是我們仁心醫館裡的陸大夫!我是東家!」   這動靜落在裴雲暎耳中,他看了一眼杜長卿,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了下來,轉頭去看身後。   方才走過的地方,一片狼藉中,躺著一朵藍雀絨花。   絨花半朵花瓣被血浸透,泛著斑駁溼意。   他俯身,撿起地上絨花,待看清這絨花的背後,神情忽而閃過一絲異樣。   這絨花背後的花針鋒利尖銳,淬著慘紅的血。   一共有三根銀針。 第14章交鋒   陸瞳被銀箏扶著,走到了離寶香樓不遠處的胭脂鋪裡。   胭脂鋪的掌柜是個豐腴婦人,方才呂大山衝出來的時候她嚇壞了,躲在店門後窺見了全過程。此刻見陸瞳滿身血跡,女掌柜也心生同情,去叫人打了盆熱水,讓她們二人在裡間清洗一下。   銀箏將帕子在水裡浸溼,一點點替陸瞳擦拭面上血跡,語氣十分擔憂:「這刀痕不知以後會不會留疤……」   「無礙,」陸瞳寬慰她,「傷口不深,回客棧上點藥粉就是。」   銀箏瞧著瞧著,憤然開口:「那逃犯一開始明明是衝著旁邊那位去的,要不是她家護衛出手,姑娘何至於此,真是歹毒心腸!」   她說的是太師府那位小姐。   陸瞳垂下眼睛。   想來呂大山逃至此處,也是瞧見了太師府的馬車才動手劫人。倘若他今日挾持的是太師千金,真能逃出生天也說不定。   可惜陰差陽錯的,挾持了她一介不值錢的平人。   銀箏一邊擰著帕子,一邊問陸瞳:「不過,姑娘剛才怎麼就突然動手了?嚇了我一跳。」說起剛剛一幕,銀箏仍然心有餘悸,「姑娘素來冷靜,今日卻有些魯莽,那逃犯雖兇惡,官差來得也不少。姑娘就算不動手,他們也會將姑娘救出來的。」   陸瞳心中嘲諷地一笑。   雷元會救她?   她分明看到雷元身後的弓箭手已經搭緊弓弦,可沒有絲毫要在意她死活的意思。   而且方才那個裴殿帥字裡行間之意,雷元似乎想殺呂大山滅口。   她是這場官司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環,死了也無足輕重。   陸瞳道:「因為我不信他們。」   銀箏一怔:「姑娘?」   「他們對逃犯勢在必得,我怕他們為了抓人,拿我當了靶子。」陸瞳聲音平靜,「我並非千金貴女,只是一介平人。在這些官戶權貴眼中,螻蟻不如。」   「我不想將性命交到他們手上,我只相信自己。」   銀箏愣了愣,一時沒有說話。   一片沉默中,忽然有人聲響起。   「聽上去,陸大夫對盛京權貴頗有怨氣,莫非曾有過節?」   陸瞳驀然抬眼。   胭脂鋪裡瀰漫著香甜的脂粉香氣,裡間無窗,只點了昏暗油燈。一大扇屏風上畫著幾枝新開的芙蓉,粉凝芳葉,暗香初綻。燈影搖曳中,從屏風後走出個人來。   年輕人大紅箭衣豔麗,腰間皮質蹀躞漆黑泛著冷光,將他襯得身姿頎長又英挺。他亦長了一張俊如美玉的臉,皮相骨相皆是一流,站在此處,將昏暗的屋子也照亮了幾分,宛如花間醉夢。   陸瞳眸光微動。   這是雷元嘴裡那位「裴殿帥」。   方才混亂之中,她並未細看對方的臉,此刻看來,此人談笑生輝,器服華貴。再聯想他方才和那官差言語機鋒,對方口口聲聲叫他「殿帥」,這青年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輕輕已身居高位,想來家世不淺。   聰明又狠辣的權貴子弟,她當儘量遠離。   陸瞳心中這樣想著,就見對方笑著將手中一物放至她面前小桌上,不緊不慢道:「陸大夫,你東西掉了。」   陸瞳眉心一跳。   翠雀絨花就躺在桌上,在燈火照耀下,泛著冷色的血,無端顯得有些瘮人。   她定了定神,隨即淡聲開口:「多謝大人。」就要伸手將絨花拿起來。      一隻手按住了那朵絨花。   陸瞳抬眸。   年輕人的指節修長,按在深藍絨花上,將他手襯得白玉一般。   而他手指輕輕敲擊著絨花,似在思索,雖是在笑,一雙眼眸卻漆黑幽深,仿佛要將人看穿。   裴雲暎道:「裴某還有一事不明,還請陸大夫為我解惑。」   陸瞳冷冷看著他。   他笑道:「陸大夫的絨花,怎麼會有三根銀針?」   尋常絨花,只有一根花針,而陸瞳的花針,卻足足有三根。   銀箏站在一邊,面露緊張之色。   陸瞳淡淡道:「我髮絲厚密,尋常一根花針容易滑落,所以用了三根。」   裴雲暎微微挑眉,陸瞳神情自若。   他的目光在陸瞳雲霧般的發瀑間停留一刻,又很快移開:「原來如此。」   不等陸瞳說話,就聽見他再次漫不經心地開口:「那陸大夫,為何要將絨花花針磨得如此鋒利?」他似笑非笑地提醒陸瞳,「呂大山臉上傷痕,尋常花針可劃不出來。」   陸瞳心下微沉,這人實在是難纏。   時下女子簪花,珠花也好,絨花也罷,背後花針為免傷人,總是被磨得圓潤。而陸瞳所佩這朵藍雀花,花針尖銳兇悍,別說重重劃下,只怕輕輕掠過,皮膚也會留下一層細痕。   這花針,是她自己磨的。   店鋪裡胭脂甜香將周遭瀰漫出一層紅粉色彩,陸瞳的目光順著他的手往上,瞧見他護腕上精緻的銀色暗紋,頓了片刻,才抬起頭,平靜開口:「大人,據我所知,盛京沒有哪條律令,規定女子簪花花針不能鋒利吧?」   她語氣平淡,目光裡卻藏著分毫不讓的針鋒相對。   裴雲暎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莫名笑起來,點頭道:「也是。」   他神情重新變得輕鬆起來,鬆開按著絨花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瓷瓶放在桌上,:「陸大夫的傷還需好好處理,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天武右軍的祛疤藥效果不錯,陸大夫可以試試。」   陸瞳沒動,只看著他道:「多謝了。」   外頭有人在叫他:「大人,太師府的人請見。」   他應了,又笑著看了陸瞳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直到這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屏風後,陸瞳才在心中鬆了口氣。   不知為何,這人明明在笑,語氣也稱得上和煦,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危險。   好在不過是一場風波下的萍水相逢,他們二人,日後應當也不會有機會再見了。   她心裡這般想著,銀箏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姑娘,那咱們現在先回去?」   「收拾行李。」陸瞳收回視線,「我們今夜就離開來儀客棧。」 第15章醫館新居   陸瞳本意是想今夜換間客棧住下,不曾想杜長卿動作很快,當下就替她們二人找到了落腳之地。   銀箏抬頭,望著頭頂「仁心醫館」四個字,面露震驚:「這不是醫館嗎?」   身側的杜長卿輕咳一聲:「你們跟我進來。」   陸瞳二人隨著杜長卿走了進去。   這店鋪狹窄,鋪裡昏暗,已近傍晚,裡頭看不太清。杜長卿提了盞油紙燈籠,掀開裡間帘布,逕自往裡走。   陸瞳和銀箏跟上,待進了裡頭,不由微微一怔。   仁心醫館後頭,竟然是一間小院。   小院許是長久無人居住,地上落滿了一層灰,角落裡堆著些乾柴,擠滿了半個院子。   銀箏狐疑:「杜掌柜,你說的落腳之地,不會就是這裡吧?」   杜長卿摸了摸鼻子:「原先醫館裡還有坐館大夫的時候,那老頭就住這裡。」   見銀箏皺眉,杜長卿忙又道:「你別看這院子破,收拾出來很不錯的。陸大夫,」他覷著陸瞳臉色,「不是我不幫忙,只是京城寸土寸金,一時半會兒想要找價錢合適的宅子不太容易。況且仁心醫館什麼情況你也瞧見了,我自己都窮得揭不開鍋。要不這樣,」他一拍手,「等咱們那藥茶賣得紅火了,我親自為您找一間兩進大院住著,如何?」   陸瞳沒說話,拿過杜長卿手中的燈籠,細細打量起整間院子。   這院子連通前邊的仁心醫館,仁心醫館狹窄,這院落卻很寬敞。院落一面挨著高牆,隱約能瞧見屋頂簷瓦,另一面接著一道石廊,石廊一側,是三間空屋並列。   杜長卿指著那三間空屋:「陸大夫,這裡三間屋子都很寬敞,你和銀箏姑娘隨意選哪間都行。你看,前面還有後廚、更衣屋……」   陸瞳心中一動。   順著石廊往前走,果然有一間廚室。後廚很寬大,有土灶鍋盆,底下胡亂塞了把枯柴。再往裡更黑了,是如廁淨身的更衣處.   陸瞳怔怔望著眼前院子。   這院落的布局,和常武縣陸家宅子的布局格外相似。   杜長卿還在賣力地勸說:「陸大夫,你看這院裡的石桌,正適合你夜裡在此搗藥。窗前這棵梅樹,到了冬日開花可香了,姑娘家喜歡得很……」   「等等,」銀箏打斷他的話,「杜掌柜不是說我們暫住此地,怎麼都說到冬日去了?」   杜長卿噎了一噎:「這不是順嘴了嘛,陸大夫,你看……」   「就這裡吧。」陸瞳轉過頭,對他微微一笑,「多謝杜掌柜。」   似沒料到陸瞳如此好說話,杜長卿愣怔了一瞬,隨即生怕陸瞳反悔般,將她們放在外頭的行李搬了進來,只熱情笑道:「既然如此,那陸大夫就安心在此住下,住多久都行。」   他又不知從哪尋來兩床乾淨被褥交給銀箏,交代了一些事宜,這才放心離開了。   待他走後,銀箏不贊同道:「姑娘,咱們怎麼能住店鋪裡?好歹找個正經民宅住下。」   陸瞳走進離後廚最近的那間屋,將窗戶打開,正對窗戶,梅樹尚未開花,伶仃地矗立著。   她望著那棵梅樹,開口道:「仁心醫館地處西街,再往前是酒樓,盛京無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你我僱不起護衛,住在此地,比住別地安全。」   「何況,這裡離柯家最近。」   銀箏想了想,終是有些不平:「總歸讓那姓杜的佔了便宜,咱們住店鋪裡,他也省了幫咱們墊房錢,真不怕咱們卷了他的藥材跑了?」   陸瞳失笑。   杜長卿只留了院落的鑰匙,可沒將藥櫃鑰匙給她。除非她一一將藥櫃劈碎,或是尋個力士將藥櫃搬走。不過西街隨時都有巡街城守,四面又都是杜長卿的熟人,只怕還未走出這條街,就要被扭送到官衙了。   那位杜掌柜,瞧著沒什么正形,卻是個精明人。   她走到外頭,拿起放在院落裡的竹扎掃帚:「先將這裡清理一下吧。」   銀箏挽起袖子,點頭應了。   小院寬敞,掃灑起來便格外費力。又因長久無人居住,不過簡單的一番收拾,二人也忙了許久。   待將院子裡最後一捆乾柴搬到了後廚,夜已經很深了。   銀箏望著宛然如新的小院,不由得精神一振:「姑娘,這院子真好看!」   陸瞳也有些怔忪。      院落的青石被掃開灰塵,灑上清水,顯得乾淨清爽。後廚土灶上的碗盆被分類堆放,角落裡整整齊齊碼著柴捆。   三間房都被收拾乾淨,因無人居住,裡頭東西都很清簡。陸瞳住的那間,掀開斑竹簾,擺著一張舊畫屏,遮住外間的圓桌和衣櫥。繞過屏風,則是張黃木床,鋪了床秋香色褥子。窗前有一張書案,映著外頭的梅樹,清雅古樸,十分好看。   銀箏高興道:「等明兒我寫封字掛牆上,將牆上那抹舊痕遮一遮。再等天氣暖和些,多在院子裡種些鵝黃牡丹,那才叫好看呢。」她扭頭去看陸瞳,見陸瞳神情淡淡,遂問:「姑娘不覺得好看嗎?」   陸瞳笑了笑,將手上燈籠放到了窗前書案上,道了一聲:「好看。」   院子是好看的,打掃乾淨的小院,看起來更接近她腦海中陸家的舊貌了。   想到陸家,陸瞳面上笑意淡了些。   今日寶香樓下,誤打誤撞的,她見著了那位太師府上的小姐。   柯家發達,承蒙太師府惠顧。陸柔的死,或許和太師府也脫不了干係。   而今日所見,她被擄流血,無人問津。太師千金安然無恙,反被噓寒問暖。   那位小姐,甚至都沒正眼瞧過她。   太師府與她,如天與地,雲與泥。   燈火下,陸瞳烏眸湛湛,如看不到底的深泉。   成為醫館大夫,不過是一切開始的第一步。   她要如何才能接近柯家?   還有……太師府。   ……   是夜,京營殿帥府。   裴雲暎從外頭回來時,天色已經很晚。   剛進廳,段小宴就從裡迎了上來。圓臉圓眼的青衣少年沒了往日活潑,一反常態顯得有些打蔫兒。   裴雲暎瞥他一眼:「怎麼了?」   「雲暎哥。」私下沒旁人時,段小宴從不叫他「大人」,聞言長嘆一聲,「今日太師府那位小姐,指明了想要你護送她回府。你將這差事扔給我,她豈能對我有好臉色?一路上差點將我給吃了。」   裴雲暎順手解下佩刀放到桌上,繼續朝裡走,道:「你平時不是嫌升遷太慢,給你個表現機會不好嗎?」   「這算哪門子表現機會?」段小宴跟在他身後,有些埋怨,「她是看中了你的美貌,又不是看中我。再說,太師府管不到殿前司,咱們也不用討好他們。」   裴雲暎沒理會他,邊走邊問:「呂大山怎麼樣?」   「已經送到刑獄司了。不過雲暎哥,」段小宴低聲問:「兵馬司那個雷元是右相表親侄子,軍馬監的案子和右相恐怕也脫不了干係,咱們這麼得罪右相……」   裴雲暎不置可否:「怎麼,你怕他?」   段小宴無言:「你是不怕,我就不同了。」他說了兩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一物,「對了,差點忘了這個。」   裴雲暎腳步一頓。   那是白日裡他給那位女大夫的祛疤藥。   「胭脂鋪女掌柜追出來給我的,說咱們落下了東西。我一看這不是上回太后娘娘賞你的祛疤藥嘛,怎麼落在胭脂鋪了?」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盯著藥瓶看了片刻,忽而搖頭笑了,隨手將藥瓶拋給段小宴,往前走去。   段小宴手忙腳亂地接住:「雲暎哥?」   他擺手:「送你了。」 第16章女大夫   仁心醫館今日開門得早。   西街一眾街鄰都知曉,杜家少爺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先父死前給他了大筆家業,可惜杜大少爺自己不爭氣,成日和一群無賴子弟駕犬馳馬,流連於三瓦兩舍,把偌大家業敗了個精光。待幡然醒悟時,只剩西街的一間小破醫館,還經營得入不敷出,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   但今日的醫館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門上那塊牌匾被擦拭了一遍,字雖潦草,卻顯得亮堂了一些。堵在店門口的黃木長桌往裡撤了一點,鋪面瞧著便沒有之前逼仄。藥櫃裡裡外外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眼望過去,原先狹窄陳舊的鋪面一夜間就整潔寬敞了起來。   不過最打眼的,還是站在藥櫃前的那位年輕姑娘。   仁心醫館裡,來了位陌生姑娘。   這姑娘生得很漂亮,冰肌玉膚,神清骨秀,穿一件縞色薄棉長裙,烏髮斜梳成辮垂在胸前。通身上下除了鬢邊那朵霜白絹花外,並無任何飾物,卻將別家精心打扮的小姐都比了下去。   貌美姑娘站在藥櫃前低頭整理藥材的模樣,讓周遭店鋪裡的人都看直了眼。   隔壁裁縫鋪裡的葛裁縫家中老母腸結,過來買巴豆,趁勢將杜長卿拉到一邊,望著藥櫃前的姑娘小聲問:「長卿,這是誰啊?」   杜長卿看一眼正在分藥的陸瞳,哼笑一聲:「這是本少爺請回來的坐館大夫,陸大夫!」   「坐館大夫?」葛裁縫愕然看向他,「女大夫?」   「女大夫怎麼了?」杜長卿不樂意,「女大夫招你了?」   「女子怎麼能做大夫?而且她這年紀,看著還沒你大?」葛裁縫想了想,眼珠子一轉,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我知道了,她是你相好吧?相好就相好唄,整這麼神秘幹啥?」   「你少胡說八道。」杜長卿沒好氣地開口:「人家是正經大夫!會瞧病做藥,當誰都跟你一樣不要臉!」   葛裁縫平白挨了一頓奚落,拿著巴豆悻悻走了。   杜長卿瞧著他石墩子似的背影,罵了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再看藥櫃前出水芙蓉似的姑娘,既有些心虛,又有些得意。   過了一會兒,他自語道:「女大夫怎麼了?那不比杏林堂裡老樹皮子看著順眼麼?」   他啐了一口,不知是要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別人。   「長的醜的本少爺還不要呢!」   「懂個屁!」   ……   仁心醫館來了位漂亮姑娘一事,眨眼就傳遍了西街。   西街鋪販都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杜老爺子當初在西街起家,後來發跡遷走,一眾街鄰又羨又妒,如今他小兒子一朝落魄,又回到了老父當初的起點,街鄰們唏噓之餘,又有些同情。   不過這同情還沒多久,杜長卿就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四坊們就有些瞧不上他這做派了。   看樣子,杜少爺這是遲早得把家產敗光啊。   果然爛泥扶不上牆!   不遠處杏林堂裡,掌柜白守義坐在里舖桌前,慢條斯理呷了口茶。   白守義今年四十,白淨面皮,身材微胖,穿件寶藍直裰,腰間繫著彩色絲絛,逢人便帶三分笑意,看上去和氣仁善,可親的很,卻生了一雙精明眼。   他原本是做零散藥材起家,漸漸攢了些家資,在西街盤下一處大鋪面辦起了杏林堂。杏林堂鋪面寬敞,藥材種類繁多,客流豐富。但白守義並不滿足於此。   他早已看中仁心醫館,仁心醫館雖老破,但正當街口,位置絕佳。白守義想將鋪子盤下做間專門瞧病的醫館,杏林堂則主賣藥材,這樣整個西街的病人都歸杏林堂所有,銀子便能源源不斷地往腰包裡流。   然而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卻怎麼也不肯將鋪面出賣。   白守義心中很瞧不起杜長卿,杜老爺子給杜長卿留了恁大家財,居然也能被敗光,若換做是他,早已將家產翻了幾番。杜長卿都廢物了半輩子,突然又幡然醒悟,做浪子回頭的模樣給誰看呢?   他並不擔心杜長卿不肯出賣醫館,畢竟仁心醫館每月來的客人屈指可數,杜長卿只怕堅持不了多久,到那時不得已之下賤賣,他白守義出的價只會更低。   白守義只等著仁心醫館倒閉、杜長卿哭著低頭求他那日,誰知今日卻從旁人嘴裡聽說,杜長卿不知從哪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      實在教人好奇。   杏林堂的夥計文佑打聽消息回來,站在白守義面前事無巨細地交代:「……的確是站了個年輕姑娘在醫館裡,長得挺漂亮,對了,那姑娘前些日子也來過杏林堂,找周大夫賣過藥。」   白守義捧茶的動作一頓,看向藥櫃前的男子:「老周,有這回事?」   這男子叫周濟,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杜老爺子死後,周濟見杜長卿潦倒,便尋了個由頭離開轉去了杏林堂。   也就是從周濟走後,杜長卿才破罐破摔,幾乎將醫館經營成了藥鋪。   周濟生得乾瘦,黑黃麵皮上蓄些髭鬚,穿件繭綢長衫,顯得身子如竹竿在衣衫中晃蕩。這人仗著醫術待醫館的夥計總是傲慢,卻對東家白守義極盡討好恭維。   聽聞白守義發問,周濟想了想才答道:「前幾日的確有兩位外地女子來賣過蒲黃炭,似乎還想寄賣藥茶。那蒲黃炭炒得勉強過眼,藥茶我沒敢用,讓人丟出去了。」   白守義滿意點頭:「你是個明白人,杏林堂不比那些小藥鋪,來路不明的東西用不得,省得自砸招牌。」   「掌柜的,仁心醫館那邊……」周濟試探地問。   白守義將茶杯往桌上一放,慢條斯理地開口:「一個外地女人,杜長卿竟然也敢讓她當坐館大夫。我看,他是貪圖美色,自己找死。且看著吧,過不了幾日,仁心醫館就要成為整個盛京醫行的笑話了。」   他自理著腰間絲絛,輕蔑一笑:「扶不上牆的爛泥,管他做什麼。」   ……   杜長卿並不知道自己在隔壁白守義嘴裡是一堆爛泥。   但縱然知道了,眼下也沒工夫計較。   醫館裡,陸瞳正將做好的藥茶丸子一個個撿到罐子裡。最外頭的黃木桌上,已疊好了約莫十來罐藥茶,一眼望過去,如一座巍峨小塔,壯觀得很。   不過,縱然杜長卿賣力地吆喝了大半日,來看漂亮姑娘的多,藥茶卻無人問津。   銀箏將杜長卿拉到一邊:「東家,門前如此冷清,你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譬如找人將這藥茶編成歌謠傳唱,或是請幾位姑娘來門前招攬生意,總好過在這裡枯坐著發呆好吧?」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銀箏姑娘,這裡是醫館,又不是花樓,怎能如此輕浮?」   銀箏面色微變,一時沒有繼續開口。   杜長卿渾然不覺,只絮絮道:「……之前我就同你家姑娘說了,一個女子行醫坐館,未必有人買帳。你瞧那些混蛋,都是來看笑話的。他們既不信女大夫,自然也不肯試試新藥茶。咱們開門大半日,一罐也沒賣出去。」說著說著,自己眼底也浮起些焦灼。   正犯著愁,外頭的阿城突然喊了一聲:「胡員外來了!」   這可真是絕地裡的活菩薩,杜長卿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揚起一抹笑,三兩步往外迎上去,邊道:「叔!」   正在裝藥茶的陸瞳抬眼,就見門外走進來個頭戴方巾,儒員打扮的半老頭子。   這位胡員外被杜長卿攙扶著往醫館裡走,方喚了一聲「長卿啊——」,一眼瞧見了藥櫃前的陸瞳,面上浮起疑惑之色:「這是……」   杜長卿將胡員外迎進里舖坐下,招呼阿城去泡茶。如今鋪裡被打掃,重新挪移了藥櫃位置,顯得寬敞了許多,胡員外四處打量了一下,驚訝極了:「長卿,你這鋪子瞧著比往日順眼了許多。」   杜長卿笑笑:「稍稍打理了一下。」   「不錯。」胡員外很欣慰:「看來老夫上次說的那番話你聽到了心裡,頗有長進。」   杜長卿陪笑。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這一位……」   杜長卿笑道:「這是小侄新請回來的坐館大夫,您的茶就是……」   「胡鬧!」   不等杜長卿一句話說完,胡員外就猛地站起身,斥道:「無知婦人,怎可坐館行醫?」 第17章以退為進   四周靜寂,銀箏被胡員外突如其來的怒吼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藥櫃前的陸瞳。   陸瞳整理藥茶的動作頓了頓,神情很淡。   這半老頭子忿然作色,山羊鬍都氣得撅了起來,一手指著杜長卿,痛罵道:「杜長卿,仁心醫館是令尊留給你的遺物,縱然醫館經營不善,進項不豐,那也是令尊辛辛苦苦打拼來的,怎可被你如此糟蹋?」   杜長卿茫然:「我怎麼糟蹋了?」   「你找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過來當坐館大夫,是要你爹九泉之下都不能閉眼嗎?」   「我為什麼不能找年輕女子過來當大夫?」杜長卿不解,「醫館裡有漂亮的坐館大夫,我爹自豪還來不及。就算九泉之下不能閉眼,那也是高興的。」   「你!」胡員外氣急,乾脆將矛頭指向陸瞳,「年輕姑娘家不學好,打了坐館的幌子來騙人,你趕緊走,別以為長卿年輕不知事就會上你的當。」又對杜長卿道:「老夫受令尊囑託,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泥足深陷!」   他這一番顛三倒四的話說完,一屋人皆是瞠目結舌。   陸瞳頓時瞭然。   原來,胡員外是將她當作不懷好意的騙子了。   沉默須臾,杜長卿輕咳一聲,尷尬開口:「叔,陸大夫不是什麼騙子,她真是坐館大夫。」   「你見過有這樣年輕的坐館大夫?」胡員外痛心疾首道:「長卿啊,你讓她坐醫館裡,旁人怎麼瞧你?只會說你這醫館糊弄人都糊弄得不夠誠心,弄得烏煙瘴氣,像什麼樣子!我跟你說……」   一杯茶擱到胡員外面前的桌上。   胡員外一愣。   陸瞳直起身,看著胡員外淡聲道:「老先生口瘡腫脹,熱痛如灼,忌心煩熱鬱,縱然有氣,也不妨先喝杯溫茶化濁解毒、清心洩火。」   胡員外下意識回了句:「多謝。」端起茶喝了一口,忽而反應過來,瞪著陸瞳,「你怎知老夫生了口瘡?」   陸瞳笑了笑,沒說話。   杜長卿忙擠開阿城,腆著臉道:「叔,小侄都同你說了,這位陸大夫真的會治病,不是什麼騙子。你那治鼻窒的藥茶,就是陸大夫親手做的。是不,阿城?」   阿城連連點頭。   這下,胡員外真意外了。他上下打量陸瞳一番,眼神尤帶一絲懷疑:「你真是大夫?」   陸瞳頷首。   「不可能啊,」胡員外思忖,「如今翰林醫館院那位天才醫官,正經行醫也是及冠以後,你這丫頭才多大,莫不是隨意學了兩招就出來唬人了?再者女子行醫,不過是做些接生婦科之流,如老醫者般坐館……」他看了一眼杜長卿,「長卿啊,仁心醫館原先那個周濟,也是過了而立才開始坐館的!」   十來歲的小姑娘和行醫多年的老大夫,任誰都會覺得前者不值得信任。   陸瞳聞言,並不在意,只道:「老先生信不信都不重要,我很快就要離開盛京了。」   此話一出,杜長卿和銀箏皆是一震。   胡員外更是錯愕:「什麼?」   陸瞳不緊不慢地開口:「我師從名醫,師父離世後,我獨自進京,為的就是懸壺濟世、以承師父遺志。不想人們多以貌取人,不信我坐館行醫。我既不能得人信任,亦不能使醫館起死回生,自然無顏久待此地。」      她走到藥櫃前,從藥屜裡拿出幾包藥茶,放到胡員外跟前。   「我知員外今日來是為了取藥茶,所以特意多做了幾包,這裡共有十包藥茶,省著點可飲兩月。」陸瞳道:「來日春柳盛長,老先生切記少出門。」   她說話語氣平靜,姿態謙和,不見半分惱怒,倒是莫名讓胡員外心中起了一絲愧疚,再看這小姑娘身子單薄嬌小,如寒風中的一片輕盈落葉,胡員外頓生英雄豪情,一時也忘了自己初衷,只道:「胡說八道!誰說你不值得信任?」   銀箏暗暗翻了個白眼。   胡員外嘆道:「你一個小姑娘,獨自上京,此乃有勇。繼承師父遺志,此乃有義。願意懸壺濟世、解病除疾,此乃有德。有情有義、有德有勇之人,難道不值得信任?單就這份心,也是世間佼佼!」   這回,連杜長卿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語氣有些踟躕:「陸大夫,你真要走了,那藥茶……」   「藥茶自然不做了。」陸瞳道:「這方子,我也不賣。」   「那怎麼可以!」胡員外跳了起來,這回是真急了,道:「那藥茶我如今喝了鼻窒好了許多,這兩日連河堤都敢去了,往日那河堤上楊花一飛,老夫就鼻淵成河。陸大夫,藥茶一定要繼續賣,你也千萬不能離開盛京啊!」   陸瞳不語。   杜長卿適時地插進來,長嘆一口氣:「都怪我這醫館沒甚麼名氣,陸大夫又生得實在美貌,竟無一人肯信我們賣的藥茶有效。要是有一個頗有聲望、又良朋眾多的人願意為我們引客就好了。可惜我這人只有狐朋狗友,名聲也一塌糊塗……」   胡員外倏然一怔。   杜長卿又循循善誘:「說起來,過幾日就是桃花會了……」   胡員外跳起來,拿起桌上的藥茶悶頭往外走,只道:「老夫知道了,放心吧,陸大夫,十日,十日以內,你這鼻窒藥茶必然名滿盛京!」   他匆匆走了,杜長卿抱胸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這老酸儒,性子恁急,難怪要生口瘡。」   陸瞳重新走到藥櫃前坐下,阿城有些不解,看著木桌上小塔似的藥罐問:「陸大夫,鼻窒藥茶不是還有這麼多罐嗎?為何剛剛要騙胡員外說只剩十包了。」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股踢過去,罵道:「蠢貨,不這麼說,那老酸儒會心急嗎?」   他哼了一聲:「別以為他那麼好心幫忙,不過是怕往後沒了藥茶可喝才出手的。不過陸大夫,」他看向陸瞳,衝陸瞳擠眉弄眼,「你也不賴嘛,三言兩語的,以退為進,就叫那老傢伙上了火。」   「姑娘,」銀箏有些擔心,「那位胡員外,真的會帶來買藥茶的客人嗎?」   陸瞳微微一笑:「會的。」   兩日後,是盛京的桃花會。   胡員外這樣的風雅儒人,勢必會閒遊觀景、旗亭喚酒,介時大醉高朋間,胡員外說出鼻窒藥茶一事,難免惹人好奇。   有時候文人口舌,比什麼漂亮招牌都好使。   「等著吧。」她輕聲道:「兩日後就知道了。」 第18章揚名   兩日後,是盛京一年一度的桃花會。   落月橋中,輕舟往來如梭。河堤兩岸,煙柳重重。順著河堤往前,走約六七裡,有一處小湖,湖心有一庭廊。湖亭四面停了三兩隻小舟,原是來觀桃花會的雅士們在此聚樂。   此處幽靜,四面是湖,抬眼可見河堤盛景,遠處又有樹樹桃花動人。文人雅士最愛此處,年年桃花會湖心賞景,總要湊出幾冊詩集文選。   今年也是一樣。   儒士文人們在此侃侃而談,詩興正濃之時,又一隻小舟在湖亭前停下,從船上下來個人。戴著幞頭,穿一身嶄新慄色長衫,看上去神採奕奕,分外精神。   原來是胡員外。   湖亭眾人見了胡員外,先是一怔,隨即訝然喊道:「胡員外,你今日怎麼好來得桃花會?」   胡員外嘴巴一繃:「我怎麼不好來得?」   「你不是時年鼻窒、一見到楊花柳絮就要鼻淵不止嗎?」又有一人奇道:「往年春日,你連門都不怎麼出,怎麼今日還出了門。這路上楊花可不少。」   也有人盯著他詫然:「也沒見你拿巾帕捂著,老胡,你這……」   胡員外走到涼亭桌前坐下,矜持地一抬胳膊,待眾人都朝他看來,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老夫今日不僅來桃花會,還去河堤邊轉了幾圈,上小舟之前,還在落月橋下買了碗糟鴨吃。至於巾帕嘛,」他忍著得意,淡淡一笑,「老夫鼻窒已解,自然用不著巾帕了。」   「老胡莫不是在誆人?」不等他說完,就有同座懷疑,「鼻窒向來難解,咱們多少老友正因此患,不得前來桃花會,錯過文會花酒。你這如何解得?」   胡員外聞言,哼了一聲:「我誆你們作甚?對老夫又沒多好處。不信,你們自己去西街巷仁心醫館,買完鼻窒藥茶,喝個兩包,就知我有沒有騙人了。」   他隨手扯過眾人手中的詩冊:「這麼多年了,老夫還是第一次正經看楊花。我看今日這詩會,就以楊花為題吧!」   ……   桃花詩會的熱鬧盛景,陸瞳是無緣得見的了。   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從前做紈絝子弟時走雞鬥狗,賞花玩柳,如今一朝從良,往日風花雪月全不顧了。桃花會那日,他躲在鋪子裡看了一日的帳本。   雖然那帳本無甚好看。   不過,即便他有情致,陸瞳也不得空閒。這幾日,陸瞳都在不慌不忙地做藥茶。   鼻窒藥茶的材料並不昂貴,杜長卿便很大方,只管讓陸瞳放手去做。倒是銀箏總是很擔憂,問陸瞳:「姑娘,咱們藥茶做了這麼多,到現在一罐也沒賣出去,是不是先停一停?」   「不必。」陸瞳道:「總會有人買的。」   「可是……」   話音未落,突然有人聲響起:「請問,貴醫館可有鼻窒藥茶售賣?」   陸瞳抬眼一看,就見醫館前,呼啦啦站了一群人,約莫五六人,皆是幞頭長衫的文士打扮。這群人瞧見陸瞳的臉,登時也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坐館大夫竟然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   杜長卿將手中帳本一扔,熱絡地迎上前來:「諸位是想買鼻窒藥茶?有有有,整個盛京,只有我們仁心醫館有這藥茶。」   為首的年輕儒生不敢抬頭看陸瞳的臉,紅著臉道:「是胡員外告訴我們,此處有藥茶可緩鼻窒鼻淵……」   陸瞳抬手,從小塔中取出幾罐藥茶,放到幾人面前,道:「要買『春水生』麼,四兩銀子一罐。」      「春水生?」儒生不解。   陸瞳微笑:「『楊花散時春水生』,鼻窒多為楊花飛舞時徵現,須近夏日方解。此藥茶色澤青碧,氣味幽香,形如春水。茶出,則楊花之惱自解,故名『春水生』。」   銀箏和杜長卿呆了呆,那群文士卻高興起來。有人道:「風雅,風雅!這藥茶竟取了如此雅名,縱是沒什麼效用,我也要試一試的。姑娘,」他笑道:「我要兩罐!」   「我也要兩罐!」   「我祖父鼻窒多年,又愛詩文,這不買兩罐送他豈不是說不過去?給我也來兩罐!」   仁心醫館前一時間熱鬧起來。   黃木桌上的藥茶罐轉瞬成空,阿城在人群中艱難冒出頭:「公子們先等等,小的再去拿,別擠,別擠啊——」   ……   仁心醫館這頭一反常態的熱鬧,隔壁不遠的杏林堂裡,白守義正負手澆著自己新得的那盆君子蘭。   幽蘭芬馥,雅如君子。白守義滿意地欣賞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藥櫃前的周濟:「對了,老周,仁心醫館最近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周濟也隨著笑:「杜長卿請了一個年輕姑娘做坐館大夫,旁人如何能信?根本是自砸招牌,我聽聞,自打那女人來了後,仁心醫館連買藥的人都沒了。恐怕再過不了多久,鋪子真就砸手裡了。」   白守義聞言,幸災樂禍,大白圓臉上笑眯眯的,偏嘴上還要惺惺作態:「這杜大少爺,就是被他爹當年寵廢了。明明已經及冠卻仍一事無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說,這麼好的一間醫館,沒想到居然被他胡鬧成這樣,真是作孽。」   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一手擺弄著蘭花葉片,邊道:「實在不成,我這個街坊也發發善心,將那醫館收了得了。回頭你再去問他鋪子的事,但是如今的出價可比不上半年前的價銀……」   正說著,門外突然響起夥計文佑的喊聲:「掌柜的,仁心醫館……仁心醫館……」   白守義舉眼:「仁心醫館怎麼了?」   「仁心醫館門前,來了好多人!」   「好多人?」白守義一怔,心下盤算著:「難道是那女的治死了人,病人來找麻煩了?」   年輕女大夫,自以為醫術高明,實則不懂裝懂,捅了簍子治死了人是常有的事。杜長卿自以為另闢蹊徑,實則是自己找死,這不,麻煩上門了。   白守義心中這般想著,還沒來得及揚起一個笑,就見文佑支支吾吾地開口道:「不是,聽那些人說,他們是去仁心醫館買藥茶的。」   「啪」的一聲。   澆花的水灑了一地。   白守義高聲道:「你說什麼?」   胡員外:開始帶貨 第19章春水生   盛京今年的桃花會,最出名的不是湖心亭名士宴後整理的詩集,也不是落月橋河堤畔梨園小旦班上飄渺清越的歌聲,而是仁心醫館裡,一種叫「春水生」的藥茶。   此藥茶據說能極大緩解鼻窒之惱,使得春日無法出門的雅士能得以再見春光。對往年因鼻淵鼻窒錯過盛景的文客來說,實屬地獄中的活菩薩。   何況,它還有這樣一個動人的名字。   春水生,光是聽名字也覺得齒頰留香。   聽說仁心醫館裡賣藥茶的,是位弱柳扶風、雪膚花貌的年輕姑娘,這姑娘還是位坐館大夫,就更讓人心生好奇了。   於是這幾日來,一半人為了看那位「藥茶西施」,一半人為了附庸風雅,來買「春水生」的人絡繹不絕,仁心醫館門前每日車水馬龍,與前些日子的蕭條截然不同。   杜長卿數著進項的銀子,一張臉快要笑爛,語氣比吃了蜜還甜:「陸大夫,咱們這五日以來,一共賣出三十罐藥茶,刨去材料,賺了一百兩。天吶,」他自己也覺不可思議,「我爹死後,我還是第一次賺這麼多銀子!」   銀箏趴在藥櫃前,看著陸瞳笑道:「姑娘說的沒錯,只要給這藥茶取個好聽的名字,果然不愁賣不出去。」   陸瞳低頭整理藥材,聞言不甚在意地一笑。   銀箏通詩文,她問銀箏要了許多有關楊花的詩句,選了「春水生」作為茶名。與胡員外交好的多是些文人雅客,這些人不缺銀子,愛重風雅,胡員外稍加引導,這些人便會前來嘗鮮。   一傳十十傳百,盛京從不乏追逐時興風潮之人,來買藥茶的只會越來越多。   再者,「春水生」對緩解鼻窒本就頗有奇效。只要有人用過,知其好處,必然會回頭再來。   阿城將一錠錠白銀收進匣子,杜長卿瞅著陸瞳,瞅著瞅著,突然開口:「陸大夫,我瞧你心思靈巧,縱然不做藥茶,做點別的也必有作為。不如你我二人聯手經商,在盛京商行裡殺出一條血路,成為梁國第一巨富,你覺得怎麼樣?」   他還真敢想,陸瞳淡道:「不怎麼樣。」   「怎麼會呢?」杜長卿認真道:「我有銀子,你有頭腦,你我二人強強聯手,必然所向披靡。」   銀箏忍不住插嘴:「東家,您要真有銀子,不如先將我家姑娘的月給添一添。世道艱難,第一巨富這種事,我家姑娘可不敢想。」   杜長卿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陸瞳,「嘁」了一聲:「我知道,陸大夫志向高潔,一心只想懸壺濟世嘛。」   陸瞳「嗯」了一聲。   杜長卿仍不死心:「陸大夫,您真不考慮考慮?」   陸瞳抬眼:「杜掌柜有心想這些,不如多尋點藥茶材料。今日是第五日,買過藥茶煎服的第一批人應當已見成效。若無意外,明日買家只會更多。」   「果真?」杜長卿聞言,精神一振,立刻起身招呼阿城過來搬藥材:「走走走,阿城,咱再多搬點,別讓陸大夫累著。」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邊走邊看了一眼外頭,得意地挽了個戲腔:「絕處逢生,想來杏林堂那頭,如今應該氣慘了也——」   ……   白守義的確是淤了一口惡氣。   接連幾日睡不好,使得他臉龐發腫,連帶著常掛在臉上的笑都有些發僵。      仁心醫館前幾日突然多了一群雅士前去購買藥茶,白守義叫人去打聽了一番,原是胡員外在桃花會上一番說辭引人好奇,給仁心醫館招攬了不少生意。   胡員外是杜老爺子生前好友,杜老爺死後,胡員外總是對杜長卿看顧兩分。說起來,杜長卿那間破醫館若不是胡員外隔三差五買點藥材,早就撐不到現在。白守義也瞧不上胡員外,一個裝模作樣的酸儒,惹人厭煩的老傢伙,活該討人嫌。   是以,得知是胡員外在其中作引後,白守義很是不屑。   想來杜長卿為了令醫館起死回生,窮途末路之下找了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來當坐館大夫,又搗鼓出什麼藥茶附庸風雅,讓胡員外幫忙。這種投機取巧的東西,糊弄一時還行,想要長久維持下去是不可能的。   心中這般想著,但不知為何,白守義卻總覺得有幾分不安。   他在杏林堂寬敞的後院裡來回踱著步,緊攥著腰間絲絛,連那盆新開的君子蘭也顧不上欣賞。   似是瞧出白守義的煩躁,一邊的周濟討好地安慰他道:「掌柜的不必擔心,這鼻窒鼻淵本就難治,咱們醫館的鼻窒藥丸每年春日賣得最好。如今那些人被桃花會上文士所言吸引,買入藥茶,也多是為了附庸風雅。待煎服一段時間不見效用,自然不會再買。」   白守義忖度著他這話,也覺得有幾分道理:「這倒是。那些讀書人少有官身,一群臭讀書的,常常打腫臉充胖子。『春水生』一罐四兩銀子,不是小錢,縱然願意為風雅花銀子,也不會願意日日都當冤大頭。」   「正是這個道理。」周濟點頭,「況且仁心醫館將藥茶吹噓得如此厲害,屆時買回去的人喝幾日,發現一無效用,都無需咱們出手,那些文人唾沫子也能將他們淹死,何須憂心?」   白守義目光閃了閃,沉吟了一會兒,伸手喚來夥計,在文佑耳邊低聲道:「你去外頭散布些流言,就說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喝了即刻能使鼻窒緩解,頗有奇效。多在市井廟口處遊說。」   小夥計點點頭,很快離開了。   白守義眉頭重新舒展開來。   市井廟口的平人,不比胡員外這樣的酸儒手頭寬裕。尤其是那些精打細算的中年婦人,將每一角銀子都看得很重,若花重金買了藥茶卻半分效用也無,只怕隔日就會鬧上仁心醫館。   捧殺嘛,捧得越高,摔得越慘。   白守義咧嘴笑起來,眉眼間和善似彌勒。   街口的那間鋪子早已被他視為囊中之物,他連收回來如何修繕裝點都想好了,就等著拿房契的那日。   西街只能有一家醫館,至於杜長卿……   他哼了一聲。   紈絝嘛,就要有紈絝的樣子。   學什麼浪子回頭。   杜長卿:你我聯手成為第一巨富。   六筒:婉拒了哈。 第20章吳孝子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進了三月,天氣越發和暖。   楊柳青青,楊花漫漫,落月橋邊麗人士子遊玩不絕,對名花,聚良朋,街上香車馬騎不絕,金鞍爭道,將盛京點綴得紅綠參差,韶光爛漫。   出行的人多,春水生便賣得不錯。陸瞳將藥茶茶罐疊成小塔,置於仁心醫館最前方的黃木桌上,又讓銀箏寫了幅字掛在桌後的牆上。   常有來買藥茶的士人來到醫館,沒先注意到藥茶,先被後頭的字吸引住了眼光。   「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有人站在醫館門口,喃喃念出牆上的詩句,又低聲贊了一聲:「好字!」   陸瞳抬眼,是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戴一塊方巾,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衣肘處藏了補丁。這男子似乎有些窘迫,只紅著臉問藥櫃前的陸瞳:「請問姑娘,這裡是不是賣鼻窒藥茶?」   陸瞳也不多言,只示意那一疊小山似的罐筒:「一罐四兩銀子。」   這人衣飾清貧,菜色可掬,一罐四兩銀子的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不過他聞言,只深吸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個分不清形狀的舊袋囊,從裡抖出一團七零八碎的銀角子來。   阿城拿去稱,四兩銀子分毫不差,陸瞳遂取了一罐藥茶給他,囑咐他道:「一日兩至三次,煎服即可。一罐藥茶可分五六日分煎。」   儒生點頭應了,揣寶貝般地將藥罐揣進懷裡,這才慢慢地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望著他的背影,有些奇怪:「這人瞧著囊中羞澀,怎生還來買這樣貴的藥茶,豈不是給自己多添負擔。」   陸瞳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頭將罐子重新擺好,輕聲道:「許是為了心中牽掛之人。」   ……   儒生離開西街,繞過廟口,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布魚腥血氣,此時已經收市。他小心翼翼繞開地上的汙血和魚鱗,拐進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已經很破舊了,不過被打掃得很乾淨,聽見動靜,裡頭傳來個老婦沙啞的聲音:「我兒?」   儒生「哎」地應了一聲,放下茶罐,忙忙地進去將裡頭人扶了起來。   這儒生叫吳有才,是個讀書人,本有幾分才華,卻不知為何,於考運之上總是差了幾分運氣。屢次落地,如今人到中年,仍是一事無成。   吳有才早年喪父,是生母殺魚賣魚一手將他拉拔大。許是積勞成疾,前幾年,吳大娘生了一場重病,一直纏綿病榻。到了今年春節以後,越發嚴重,吳有才尋遍良醫,都說是油盡燈枯,不過是挨日子。   吳有才是個孝子,心酸難過後,便變著法兒地滿足母親生平夙願。今日給母親買碗花羹,明日給她裁件衣裳。他不讀書的時候,也殺魚賺點銀錢,有些積蓄,這些日子,積蓄大把花出去,只為了老母展露笑顏。   吳大娘病重著,時常渾渾噩噩,有時清醒,有時犯糊塗,如今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一連許久都認不出自己兒子。前幾日與吳有才說,想去河堤上看看楊花。   看楊花不難,可吳大娘素有鼻窒,往年一到春日,巾帕不離手。就在這時,吳有才聽去桃花會的士人朋友回來說,西街有一醫館在賣一種藥茶,對鼻窒鼻淵頗有奇效。吳有才聞言,很是心動,雖一罐藥茶四兩銀子,於他來說著實昂貴,但只要能滿足母親心願,也就值得了。   他將藥茶細細分好,又拿家中的瓷罐慢慢地煎了小半日,盛進碗裡,晾得溫熱時,一勺勺餵母親喝下。母親喝完,又犯了困意,迷迷瞪瞪地睡下。吳有才便去外頭將白日裡沒料理的魚繼續分了。   就這么喝了三日,第三日一大早,吳大娘又清醒過來,嚷著要去河堤看楊花。吳有才便將母親背著,拿了巾帕替她掩上口鼻,帶母親去了落月橋的河堤。   河堤兩岸有供遊人休憩的涼亭,吳有才同母親走進去坐下,邊讓母親靠在自己身上,邊試探地一點點挪開母親面上的巾帕。   吳大娘沒流露出不適的意思。      吳有才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   這春水生,竟真的有用!   落月橋上遊人不絕,萬條新綠被風吹拂,揚揚無定。吳有才一時看得恍惚,自打母親生病後,他白日忙著賣魚照顧母親,夜裡要點燈念書,許久不曾有閒暇時日瞅瞅風景,也就在這時,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又是一春了。   「這是楊花啊——」身側有人說話,他回頭,見母親望著河堤兩岸煙柳,目光是罕見的清明。   吳有才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柔聲道:「母親,這是楊花。」   吳大娘緩緩側頭,凝神看了他一會兒,似才想起面前這人是誰:「你是有才啊。」   竟能認得出他了!吳有才一把握住母親的手,只覺那隻手骨瘦如柴,哽咽開口:「是我,母親。」   兩岸新柳翠色青青,襯得婦人鬢髮如銀。吳大娘笑著拍拍他的手,如幼時撫慰被先生訓斥的他般柔聲誇慰道:「謝謝我兒,帶娘出來看楊花了。」   吳有才心下大慟。   母親沒注意他的神情,笑著望向遠處煙柳:「說起來,你小時候,最愛來河堤放風箏。每次過落月橋,總要纏著你爹買面花兒。」   吳有才哽咽著附和。   那時他尚是無憂無慮的年紀,父親還在,母親每每忍著鼻窒之苦,捂著巾帕陪父子兩來河堤,一面抱怨著一面替他捧著風箏跟在後頭。   後來父親去世,母親去鮮魚行幹活,不得不每日與魚鱗腥氣為伴,他立志要讀書出頭,懸梁刺股,不再有時間去周遭玩樂。今日聽聞母親一言,才發現,與母親來河堤踏風逐青,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吳有才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望著母親佝僂枯瘦的身體,哭道:「都是兒子不孝,這麼多年,不曾考個功名讓娘享福。娘為我吃虧多年,做兒子的卻無以為報,只知道讀幾句死書,至今仍不得中……」   一隻手撫上他的頭。   婦人的笑容溫和,藏著心疼,只看著吳有才柔聲道:「我兒莫要這麼說。論起來,是我與你爹無用,沒什麼可留給你的。讀書是你的志向,但功名究竟是身外之物,做娘的只盼著兒子平安康健就是福氣。」   「娘沒念過書,但也曉得好事多磨的道理。我兒既有才,遲早能掙份前程,何必現在耿耿於懷。」   吳有才泣不成聲。   婦人又笑道:「再說了,說什麼無以為報,你不是送了我好一份大禮麼?」   吳有才一愣。   吳大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嘆道:「你買的那藥茶好使得很,這麼些年,你娘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舒坦地來河堤看花。你也莫要傷感,好生瞧瞧風景,明兒個,再陪娘來看,還要買碗滾熱蹄子來吃!」   吳有才抹去眼淚,笑道:「嗯。」 第21章好評如潮   鮮魚行吳家之事,陸瞳並不知曉。於她而言,吳有才不過是來買藥茶的士人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一朝打過照面,轉眼就忘了。   她忙著做更多的藥茶。   仁心醫館的「春水生」,賣得比想像中還要好。   適逢春日,為鼻淵鼻窒所惱之人本就多不勝數,市井中傳言煎服此藥茶後,鼻淵鼻窒能大大緩解。許多人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前去買藥,回頭煎服個兩三包,發現果有奇效。   「春水生」一罐四兩銀子,雖說不便宜,可對於深受鼻窒之惱的人而言,實屬靈丹妙藥。況且就算不買「春水生」,零零散散抓藥來喝,最終價錢和春水生也差不離多少。那些慣會過日子的婦人一盤算,還不如買春水生。一來二去,春水生就在盛京中打下了名氣,連帶著仁心醫館的名字也有人知道了。   這名氣也傳到了殿前司。   京營殿帥府。   段小宴從門外走了進來。   少年年紀不大,模樣生得討喜又親切,穿一身紫藤色長袍,活像殿帥府裡一朵纖妍藤花,步履輕快地走進了屋內。   屋子裡,有人正批閱公文。   年輕人一身緋色圓領公服,袖腕繡著細緻暗花。日光透過花窗落在他臉上,將他俊美的側臉渡上一層朦朧光暈。   聽見動靜,他亦沒有抬頭,只問:「何事?」   段小宴道:「逐風哥說他要晚幾日回城。」   裴雲暎批閱公文的動作一頓,蹙眉問:「蕭二搞什麼鬼?」   「說是城外有一處農戶種的梅子樹差幾日快熟了,滋味極好,他要在城外等梅子熟了再走。」段小宴說到此處,也甚是不解,「奇怪,從前沒聽說過逐風哥喜歡吃梅子啊?」   裴雲暎聞言,先是怔住,隨即想到了什麼,失笑道:「算了,隨他去。」   「太師府那頭也來了帖子。」段小宴道:「要請你去……」   「不去,就說我公務繁冗。」   段小宴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這樣。」他有些感慨,「定是上回太師府家小姐瞧中了你的美貌,才來打探來著。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這男的也一樣啊,自打我來了殿帥府,幫你拒過的帖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段小宴望了望裴雲暎那張俊美得過分的臉,這才搖了搖頭:「幹咱們這差事的,時不時就會英雄救美。你這英雄長得扎眼,身手又厲害,要換做是我,被救一次也想傾心相許了。說起來,這些年救下來的姑娘裡,好像就上回咱們遇到的那個姑娘連謝也沒道就走了。面對你這樣的美色都能坐懷不亂,那姑娘還真是成大事之人。」   裴雲暎嘴角含笑,望著他淡淡開口:「我看你悠閒得很,恰好眼下也該宿衛輪班……」   「打住!」段小宴忙道,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罐子拍在桌上,「雲暎哥,我可是來給你送茶的,怎能如此恩將仇報?」   裴雲暎拿起面前茶罐瞟了一眼:「楊花散時春水生?」   「你不知道嗎?近來盛京可時興這春水生。說煎服可緩解鼻窒鼻淵,奇效可觀,且茶水幽碧,極為風雅。我託人買了兩罐,送你一罐,怕去得晚了,仁心醫館就沒得賣了。」   聽到「仁心醫館」四個字,裴雲暎神色微動。   片刻後,他將罐子扔回段小宴懷中:「還是你自己留著吧,我不喝。」   「雖不算什麼名貴茶葉,也不必如此挑剔吧,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段小宴撇嘴,「又沒下毒。」   裴雲暎嗤地一笑:「那可未必。」   ……   仁心醫館這汪春水,既吹到了相隔甚遠的殿前司,自然也吹到了毗鄰不遠的杏林堂。   只是杏林堂裡,蕩來的便不是春水留下的瀲灩橫波,反似刺骨寒風凜冽。      白守義寶藍直裰上起了幾個褶兒,沒顧得上捋平,往日和善的眉眼顯得有些發沉。   他讓文佑去市井中散布春水生的流言,刻意誇大藥茶功效,以圖買回藥茶的人發現藥茶名不副實,好鬧上仁心醫館。未曾想幾日過去了,無一人上門鬧事,春水生卻越賣越好。   那藥茶,竟真有緩解鼻窒之效。   鼻窒鼻淵,向來難解,每年春日,都會有大量病者前來杏林堂抓藥。這藥一喝就是兩三月,杏林堂也能進項不少。   如今因春水生的出現,沒人再來杏林堂抓鼻窒的藥,杏林堂這月進項足足少了近一半。倘若先前對杜長卿只是輕蔑厭惡,如今的白守義,對仁心醫館可謂是怨氣衝天。   「近日來杏林堂抓藥的人少了。」白守義理著腰間絲絛,不知說與誰聽,「來瞧鼻窒的病人也減了六成。」   周濟心中「咯噔」一下。   杏林堂就他一個坐館大夫,原先周濟仗著醫術高明,將醫館裡其他大夫都排擠離開,因病人認他這活招牌,白守義也就睜一隻眼閉眼。可如今出了問題,白守義的遷怒也就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眼見著白守義心氣不順,周濟只好硬著頭皮道:「掌柜的,那藥茶我嘗了幾日,確有緩解鼻窒之效。或許杜長卿這回請的坐館大夫,並非虛有其表。」   「並非虛有其表?」白守義皮笑肉不笑地瞧著他,「既然如此,當初那女人來杏林堂寄賣藥茶時,你怎麼不留下,反倒隨手丟棄,叫杜長卿撿了便宜?」   「我……」周濟面上謙恭,心中卻大罵,寄賣新藥向來都是熟家供給,他一個坐館大夫怎麼做得了主,往日寄賣新藥都是白守義自己點的藥商。只是今日白守義想尋藉口發難,他也只能咬牙忍著。   白守義這人看著和和氣氣,實則小肚雞腸又刻薄。如今藥茶在仁心醫館,銀子便往仁心醫館流,白守義少了銀子,他這個坐館大夫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周濟正想著,聽見白守義又在裝模作樣地嘆氣:「可惜春水生沒落在杏林堂裡,否則如今賺銀子的,就是咱們杏林堂了。」   春水生落在杏林堂裡?   周濟心中一動。   他兀自站在原地,一雙山羊眼閃了閃,突然開口:「掌柜的,小的有一個主意。」   白守義瞥他一眼:「什麼主意?」   周濟道:「坐館行醫需對症下藥,做藥茶藥丸卻不同,只要找出所用材料加以炮製,就可復刻同樣功效之物。」   聞言,白守義眼睛一亮:「你是說……」   「那女子既然年紀尚輕,必然沒有行醫經驗,估摸只是勝在方子討巧,本身炮製技巧並不高深。小的坐館多年,想來要複製這味藥茶,並不困難。」   周濟說得自信,他的醫術在盛京醫行裡也是排得上名號,一個年輕女子能做得出來的藥茶,他豈能做不出來,是以言語間多有狂妄。   白守義默了一會兒,慢慢地笑起來。   他一笑,眉眼舒展,和氣又慈善,又假惺惺道:「這樣的話,未免有些不厚道。畢竟這抄學的事說出去也不光彩。」   「怎麼會呢?」周濟佯作驚訝,「既是醫方,合該互通共享,以緩病人疾厄。這是天大的恩德,是掌柜的您菩薩心腸。」   一番話說得白守義笑意更深,他親暱地拍了拍周濟的肩,嘆息一聲:「難為你想得長遠,倒是我心胸窄了。既然如此,就辛苦你操勞些了。」   周濟只笑:「都是小的應該做的。」   白守義點頭,斂了笑意,又吩咐外頭掃灑的小夥計進來。   他道:「去仁心醫館買幾罐春水生來,要快。」 第22章假貨橫行   杏林堂裡的這點官司,仁心醫館裡的眾人並不知曉。   春水生的名氣越發大了,無論是士人雅客,或是平人百姓,只要用過此藥茶的,都昧不出良心說出不好二字。   來買藥茶的人眾多,做藥茶的卻只有陸曈一個,未免辛苦。有時候仁心醫館還未開張,清晨就有買藥茶的人在門口守著。   這一日清晨,又有一小廝打扮的後生到了西街,嘴裡咕咕叨叨著:「老爺要買春風生?不對,是春花生?到底是春什麼生來著?」   那勞什子鼻窒藥茶近來盛行得很,士人中很是推崇。自家老爺慣受鼻淵之苦,聽聞有此藥茶,特意吩咐他來買。奈何小廝記性不好,記得頭記得尾,偏不記得中間的字。   待到了西街,商鋪熱鬧,客送人迎,小廝險些看花了眼,待再一抬頭,就見離前不遠處有一間大醫館,極為氣派寬敞,上頭寫著三個字「杏林堂」。   小廝有心想問一問,遂上前問那藥櫃前的中年男子:「勞駕,這西街是不是有一處賣鼻窒藥茶的醫館?」   中年男子轉過臉來,笑問:「客人說的可是春陽生?」   「春陽生?」小廝茫然,是叫這個名兒嗎?好像差不離,就問:「是治鼻窒的嗎?」   「正是!」男子熱絡地將一罐藥茶放到他手中,和氣開口,「可緩鼻窒鼻淵,頗有良效。三兩銀子一罐,小兄弟要不帶一罐回去試試?」   三兩銀子一罐,小廝奇道:「不是四兩銀子一罐嗎?你們這何時調價了?」   男子笑而不語。   「罷了。」小廝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子遞出去,「先買五罐好了。」他心中暗喜,醫館調價是好事,回頭多了的銀子他自留了去,天知地知他知醫館知,總歸老爺知不著。   小廝買了藥茶,喜滋滋地去了。白守義瞧著他的背影,把玩著腰間絲絛,笑吟吟自語:「日在上,水在下,我在你上,自是壓你一頭。春陽生……」   他嘆道:「真是個好名字。」   ……   這頭杏林堂漸漸忙了起來,西街巷仁心醫館門前,卻沒有往日熱鬧了。   除了胡員外偶爾還來買點藥茶照顧生意外,鮮少有新客臨門。眼見門前桌子上春水生的罐子漸漸又堆成了一座小塔,杜長卿有些坐不住。   他半個身子趴在桌上,看著正往罐子裡撿拾藥茶的陸曈,問道:「陸大夫,伱說你這藥茶是不是做的時候出了點差錯。先前咱們賣的那批,確實著有成效,後頭新做的幾批,或許效用不如先前。否則怎么喝著喝著,還將客人給喝沒了呢?」他試探地開口,「我絕對沒有懷疑你學藝不精的意思啊,只是,是否有一種可能,您製藥的工藝,還不夠純熟呢?」   他這懷疑的語氣令銀箏即刻發火,立刻反唇相譏:「東家這話說得奇怪,我家姑娘炮製的藥茶若真效用不佳,那胡員外何以還要繼續買?縱是為了照拂醫館生意,來得也太勤了些。」   杜長卿語塞。這倒是事實,胡員外會看在他老爹的面上隔兩月來買些藥材,但卻不會像如今這般對藥茶格外上心。這幾次見胡員外,也沒瞧見他用巾帕捂著鼻子,鼻窒之患,應當有所緩解。   既然藥茶功效沒問題,為何來買茶的人卻越來越少?   正苦苦思索著,阿城從外頭跑進來,氣喘籲籲道:「東家、東家不好了!」   杜長卿不耐煩道:「又怎麼了?」   阿城看了一眼認真分揀藥材的陸曈,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剛剛去西街轉了一圈,聽說最近杏林堂新出了一種藥茶,只需要三兩銀子,可緩解鼻窒鼻淵……」頂著東家越來越難看的眼神,小夥計支支吾吾地吐出幾個字:「叫『春陽生』。」   銀箏一愣。   既是鼻窒藥茶,又是春陽生,豈不是明明白白地抄學?還比他們減一兩銀子,分明就是故意衝著仁心醫館來的。   杜長卿登時破口大罵起來:「無恥!我就說這幾日醫館生意怎麼如此蕭條,原來都被杏林堂截了胡。他白守義還是一如既往不要臉,用這種下三濫手段!」   杏林堂鋪子大又寬敞,名聲也響,但凡生人進了西街,一問之下必然先去杏林堂。客人都被杏林堂搶了去,更沒人會主動來仁心醫館了。   杜長卿氣勢洶洶地就要往門外衝,似要找杏林堂討個說法,陸曈道:「杜掌柜。」   杜長卿惡狠狠地看著她。   「你不會還要攔著我吧?」杜長卿一指門外,氣得手都在發抖,「這是仁心醫館新制的藥茶,他白守義抄學不說,還取個這樣的名字,是想故意噁心誰?咱們辛辛苦苦打出了名聲,全為了他杏林堂做嫁衣?我能甘心?反正藥茶生意被搶,醫館還是開不下去,我到杏林堂門口臊一臊他,也算不虧!」      「然後呢?」陸曈平靜看著他,「買藥茶的人聽了一通臊,還是會買更便宜的藥茶。杏林堂進項不減,杜掌柜又能得到什麼?」   杜長卿一滯。   銀箏和阿城有些不安。   陸曈放下手中藥茶,取過帕子細細擦拭手中藥屑,淡淡開口:「新藥不同坐館行醫,只要找出方子,用同樣材料,同樣炮製手法,就能制出同效之物。不說杏林堂,再過幾日,別的醫館也會售賣相同藥茶,除了『春陽生』,還有『春風生』『春花生』,杜掌柜難道要挨家挨戶去臊一臊?」   杜長卿被噎得半晌無言,沒好氣道:「那你說怎麼辦?總不能白白咽下這口氣。或者,」他遲疑地盯著陸曈,「我們也學他們降下價錢,三兩銀子一罐?」   「杏林堂在盛京醫行聲譽頗響,名聲遠勝仁心醫館。同樣三兩銀子,平人只會先選杏林堂買入。低價售賣,不是長久之計。」   杜長卿更沮喪了,恨恨道:「天要絕我!莫非老天爺真要我杜長卿一輩子做個廢物,不得長進?」   陸曈望著他:「杜掌柜,我說過,旁人未必會製得出我這藥茶。」   杜長卿一愣。   當初在來儀客棧茶攤前,杜長卿的確預見過今日之景。當時他問陸曈,萬一別的醫館學會了藥茶製作,仁心醫館有何勝算。   而那時的陸曈回答,「且不論我的藥茶別人能否學會,杜公子怎麼不想想,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言語間胸有成竹,不見忐忑。   如今事已至此,陸曈面上仍不見半分憂色。   他想了又想,過了一會兒,才遲疑開口:「陸大夫,莫非你這藥茶內藏玄機,難以複製?」   陸曈拿起面前一罐藥茶,指尖拂過罐子上楊花圖畫,輕聲開口:「想要配製相同藥茶,需辨出藥茶所用方子,我在藥茶裡添加了一味材料,旁人難以分辨。我想,杏林堂的大夫,應當也分辨不出來。」   杜長卿心中一動,喜道:「果真?」   陸曈放下茶罐,重新看向杜長卿:「杜掌柜,我若是你,與其在這裡惱怒,不如做點別的事。」   「別的事?」杜長卿茫然,「做什麼?」   陸曈笑笑:「當初桃花會後,承蒙胡員外引薦,春水生供不應求。那時市井之中傳言,春水生頗有奇效,煎服鼻窒即緩。世上罕有立竿見影的靈丹妙藥,對一味新藥而言,如此誇大效用,是禍非福。幸而春水生效用不假,方才撐起了名聲。」   杜長卿點頭,罵道:「不錯,也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四處捧殺!」   陸曈看著他。   對上她的目光,杜長卿怔了一下,隨即神色漸漸起了變化:「你是說……」   陸曈淡道:「杏林堂想複製春水生,可辨不出方子,效用便會大打折扣。短時間內尚能支撐,時間一長,買回藥茶的人發現名不副實,信譽必然崩塌。杜掌柜,」她看向杜長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杏林堂開了頭,何不再為他們添一把火呢?」   「我若是你,現在就會立刻讓人去市井中散布傳言,杏林堂的春陽生,功效甚奇,藥到病除,遠勝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多矣。」   她不緊不慢地說完,四周一片寂靜。   阿城和銀箏目瞪口呆。   杜長卿望著陸曈那雙明亮烏黑的眼睛,不知為何,驀地打了個冷顫。   片刻後,他吞了口唾沫,小聲道:「好、好的……就照你說的辦。」   杜長卿:姐!你是我唯一的姐! 第23章對峙   自打杏林堂新出了春陽生後,春水生的名字,便漸漸鮮少有人提起了。   一來是,春陽生與春水生,本就只有一字之差,聽來聽去難免混在一處。二來是,杏林堂畢竟是大醫館,又有老大夫坐鎮,買藥的人到了西街,一眼先瞧見了氣派輝煌的杏林堂,進來買了春陽生,誰還知道有個春水生?   於是杏林堂門前日漸熱鬧,仁心醫館的藥茶無人問津。   杜長卿見此情景,鬱鬱寡歡,倒是陸瞳一如既往沉得住氣,每日該做什麼做什麼,不見半分愁色。   轉眼又過了幾日,這天晌午,一輛馬車停在落月橋邊河堤岸上,有人被小廝扶著顫巍巍地走下馬車,來到了河堤邊,往士人遊聚的涼亭中走去。   這人約莫天命之年,一身藕荷色綢直裰,髮髻梳得光亮,烏須極長,看起來十分瀟灑。那群正飲食論茶的士人瞧見他,便招呼道:「陳四老爺今日怎麼也來了?」   陳四老爺叫陳賢,家中原是做團扇鋪子起家,後來生意越做越大,陳四老爺將生意交給子女打理,自己倒是學了雅客作派,成日裡遊山玩水,品詩論道,誓要成為盛京第一名士。   不過盛京第一名士,遇到了春日惱人的楊花,一樣沒轍。   這位陳四老爺在所有士人好友裡,最討厭古板守舊的胡員外,偏偏患上了和胡員外一樣的鼻窒,一到春日,苦不堪言。   前些日子,陳四老爺聽說胡員外竟去了桃花會,一時十分驚訝。胡員外的鼻窒比他還要嚴重,桃花會上花粉飛舞,他如何熬得住?後來又聽說胡員外在好友中大肆宣揚一種叫春水生的藥茶,說可緩解鼻窒,胡員外就是喝了藥茶,才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桃花會上。   陳四老爺知道胡員外這人慣愛誇張,這鼻窒屬於頑痼,向來難治,一時有些將信將疑,便令人去市井中打聽,果然聽說此藥茶療效顯著。於是陳四老爺放下心來,令小廝去買了幾包,認真煎服,想著等過幾日,也能清清爽爽地追窺春光。   一連喝了五日,陳四老爺自覺應當可以了,便換了一身精心準備的新衣,佩了香袋,甚至擦了一點桃花粉,打算在詩會上好好展露自己積攢了一個冬日的才華。   他笑著輕咳一聲,正欲回答,不想一陣風吹來,似有熟悉癢意倏然而起,令他不由自主地張大嘴巴。   「阿嚏——」   一聲驚天動地的噴嚏響起,眾目睽睽之下,陳四老爺鼻下如飛瀑肆流,眼淚橫飛,一簇鼻涕甚至飛到了最近一位年輕後生髮絲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阿嚏——」   「阿嚏——」   「阿嚏——」   一個又一個噴嚏不受控制地從他嘴裡不斷飛出來,迎著眾人各異眼光,陳四老爺狼狽地捂住臉向後退,而後朝著馬車飛奔起來。   「老爺——」小廝在身後急切地喊。   陳四老爺眼淚鼻涕一把,心中悲憤交加。去他的胡賴子,果然沒安好心!這春陽生喝了五日,一點效用也沒有,方才在友人面前大出洋相,他日後怎麼有臉出門了?   說什麼鼻窒神藥,分明是假藥!   他急急忙忙上了馬車,小廝從身後跟上來,小心翼翼地睨著他的臉色:「老爺……」   「去胡家!」陳四老爺恨恨咬牙:「我今日非要找姓胡的討個說法不可!」   這頭陳四老爺一腔怒火,馬車趕得飛快。那頭胡宅門口,胡員外正拿著一卷詩文欲出門訪友,還沒跨出大門,就聽得有人氣勢洶洶地喊他:「胡賴子!」   胡員外臉色變了變,待轉頭,看見了從馬車上下來的是陳四老爺,鬍子險些氣豎了起來,高聲道:「陳扇子,你混說什麼?」   陳四老爺雖看著瘦弱,動作卻麻利,三兩步走到胡員外面前,抓住胡員外的鬍鬚就是一通亂搡,嘴裡嚷道:「你這騙子,滿口謊言!說什麼藥茶可治鼻窒,害我在友人面前丟醜。那賣藥的究竟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樣幫他騙人?」   胡員外一邊奮力將自己的鬍鬚從他手中奪回來,爭辯道:「什麼騙子,那藥茶本就頗有奇效,老夫喝了幾罐,現在日日呼吸通泰,你自己鼻子不對勁,怪人家藥茶做什麼?有病!」   陳四老爺見他臨到現在都不知悔改,再想想自己方才在眾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越發生氣,抓他鬍鬚的動作陡然用力,直扯了一綹鬍鬚下來,罵道:「老騙子!」   胡員外不甘示弱,反手拽住他的烏須:「死無賴!」      二人竟就此扭打在一起。   一邊的小廝想要將二人分開,奈何兩人明明都是半老頭子,力道卻挺大。胡宅門前,便響起他二人的對罵聲。   「老騙子,聯同醫館賣藥茶騙錢,一點用都沒有!」   「死無賴,將靈丹妙藥說成破爛玩意兒,我看你就是想訛錢!」   「混說,那藥茶喝了五日我依舊連連噴嚏!」   「胡攪,老夫只喝了三日就能楊花拂臉面不改色!」   「春陽生一點鳥用都沒有!」   「春水生就是最好的!」   「哎?」胡員外一愣,下意識地停下動作,被陳四老爺趁機將最後一綹羊須連根拔掉,他疼得「哎唷」一聲,偏還記得方才陳四老爺的話,只問:「你剛剛說什麼,春陽生?」   「可不是嗎?」陳四老爺臉上的桃花粉掉了一層,衣裳頭髮被扯得亂七八糟,手裡舉著一綹羊須,仍不解氣,罵道:「什麼春陽生,分明就是藉故罵買藥的人蠢樣生,好歹毒的醫家!」   「不對啊?」胡員外呆了呆,問身邊小廝:「你去將我屋裡那罐藥茶拿出來。」又問陳四老爺,「你說你買的藥茶叫春陽生?」   陳四老爺:「還要我說幾次!」   胡員外不言,待小廝拿回藥茶罐,便將罐子舉起,好叫陳四老爺、也叫圍在一邊看熱鬧的人看清楚:「你看清楚,老夫買的是春水生!你自個兒買了假藥,不去找那賣假藥的算帳,來我這裡發一通脾氣,是甚道理!」   陳四老爺聞言,一時愣住,下意識地想要上前看清楚那罐子:「春水生?」   「陳扇子,你從前是鼻子有毛病,怎麼現在連眼睛也不好使了?」胡員外冷笑,「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老夫這罐子上到底是什麼字!」   陳四老爺亦是不可置信。   這罐子與他買藥茶的的罐子十分相似,做得很是小巧,上頭貼張極小的白紙,用墨筆寫著一首小詩,十分風雅。他當初看見這罐子時,還為這巧思讚嘆了一番。   不過……   這上頭確實寫著春水生三字。   不是春陽生啊?   莫不是真買了假貨?   陳四老爺猛地看向身側小廝,高聲喝問:「你這奴才,是去哪裡買了假藥來混騙主子?」   小廝唬了一跳,忙不迭地跪下身來喊冤:「不可能啊老爺,小的是在西街杏林堂買的藥茶。那杏林堂是老字號,醫館名氣很大,不可能有假貨的!」   「杏林堂?」胡員外訝然開口:「那不是白掌柜的醫館麼?」 第24章打臉   胡員外站在原地,神情有些發懵。   他有些日子沒去西街了,不知道西街又出了味新藥叫春陽生,更不知道這春陽生是杏林堂所出。   杏林堂是白守義在經營。   胡員外對白守義的印象,是個和和氣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除了他家藥材賣的比別家貴,對西街一些窮人來說有些吃不消外,還算是個不錯的商人。   如今陡然聽聞春陽生的消息,胡員外也著實驚訝。   他雖是個酸腐文人,卻並不傻得透頂。春陽生和春水生只有一字之差,又都是緩治鼻窒的藥茶,旁人聽來聽去,難免混淆,背靠杏林堂這樣的大醫館,到最後,旁人多會只聞春陽生,不知春水生。   這白守義,分明就是故意要抄學仁心醫館的藥茶。   抄學一事,本就落了下乘,尤其是大家都是一條街上的鄰坊,抬頭不見低頭見。這般寡廉鮮恥之舉,與白守義過去老好人形象大相逕庭。   但白守義為何要這樣做?要知杏林堂紅紅火火,白守義自己又家資豐厚,而杜長卿一個落魄公子,好容易才靠春水生揚眉吐氣,眼看著醫館就要起死回生,他白守義來這麼一遭。   對一個處處都比不上自己、又沒甚麼威脅的杜長卿,犯得著往死裡相逼麼?   胡員外想不明白。   正思忖著,那頭的陳四老爺已經整了整衣領,跺腳道:「原來如此,必是那杏林堂學人家醫館賣藥茶,學藝又不精,既是假貨,還四處宣揚奇效。這等沒良心醫館,本老爺今日非得上門討個說法不可!」說罷,兀自招呼小廝起來,就要乘馬車往前去。   胡員外一個激靈回過神,道:「陳兄等等!」   「幹什麼?」   胡員外三兩步跨進馬車,將他往旁邊擠了一擠,這時也顧不上方才拔鬍子之仇,一心只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便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麼?」   胡員外摸著自己腫起來的下巴,振振有詞道:「春水生最先是由老夫發現推崇,如今有假貨搞鬼,連帶著老夫的名聲也被連累,若不說清楚,豈不委屈?自然要去一去的。」   他一拂袖:「走!」   ……   卻說胡員外和陳四老爺二人坐了馬車,一路直奔西街杏林堂。待到了西街門口,二人方下馬車,走了幾步,遠遠地就瞧見了杏林堂那塊金字牌匾。   陳四老爺深吸口氣,一甩袍角就往醫館門口走,邊道:「這混帳好大的招牌!」   胡員外趕緊跟上,又顧念著這其中一條街的鄰坊吵起來面上不好看,免不得要勸慰幾句:「好好說,千萬莫打起來。」   二人正說話間,忽地一陣風旋過,從旁走來個膀大腰圓的高壯婦人,將胡員外撞得往旁邊一歪。   他站住,正待發怒,一抬眼,就見那婦人氣勢洶洶衝進了杏林堂,一拍藥櫃前桌子:「有人嗎,給老娘滾出來!」   胡員外和陳四老爺的腳步同時一停。   這又是唱哪出?   ……   杏林堂裡間,白守義正小心翼翼地將君子蘭移到了屋內。   近來盛京夜裡常雨水連綿,一夜間便將院子裡的芍藥摧折不少。這君子蘭嬌貴,不敢再放在院外。   君子蘭是他前些日子他花一兩銀子高價買來的,蘭花香氣幽洌馥鬱,將鋪子裡藥味衝淡了一些,深嗅一口,頓覺心曠神怡。   誠然,他最近心情也不錯。   杏林堂的「春陽生」賣得很好。   同樣效用的藥茶,杏林堂比仁心醫館還要便宜一兩銀子,何況杏林堂又是聲譽頗響的老店,需買藥茶的人都不必衡量,自然會走進這裡。      聽說仁心醫館的生意一落千丈,這幾日門前都沒見著幾個人來,想到這裡,白守義便心中順意。   杜長卿一個廢物紈絝,能有多大本事。縱是一時錦繡,也不過是水月鏡花,長久不了,實在不值得正眼相待。   白守義望著面前的花枝,盤算著本月進項。不得不說,這藥茶頗有賺頭,才十來日,已抵得上過去數月進項。藥茶的材料並不昂貴,瞧著如今供不應求的模樣,想來整個春季一過,杏林堂收益必定可觀。   多賺些銀子自然是好,待他將仁心醫館收為己有,整個西街的醫館唯他一家。屆時將診金與藥材錢提高,那些平人不想買也只能買,何愁日後賺不得銀子?   白守義這般盤算著,笑容越發透著股春風得意,正想著,忽聽見杏林堂外頭有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似是有人鬧事。   他眉頭一皺,撩開氈簾往外看,見是個包著頭巾的高壯婦人,正站在周濟面前粗聲喊道:「叫你們掌柜出來!」   許是來扯事的,這些賤民……   白守義眼中閃過一絲輕蔑,面上卻露出親切笑意,從裡間走出來,和和氣氣地開口:「這位嬸子,在下白守義……」   「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到了白守義臉上。   白守義驚呆了。   他在西街開醫館開了多年,又在盛京醫行頗有名氣,因醫館藥材不便宜,來得起杏林堂瞧病的多是些富裕之家,言談間總要顧及些體面。何曾遇過這樣的潑婦?一時間竟頭腦發茫,只覺一股噁心湧上胃裡。   那婦人卻絲毫不在意白守義神情,衝他罵道:「好一個杏林堂,說什麼春陽生藥茶,喝了鼻窒立解,原來都是騙人的!吹得天花亂墜,害得老娘省吃儉用買了三罐回去煎服,沒見著一絲半點功效,還妙手回春呢,我看是閻王爺貼告示——鬼話連篇!」   這婦人身形高壯,口齒伶俐,一番話說完,半點不帶喘氣,叫白守義差點端不住體面,他深吸一口氣,竭力使自己語氣平靜,道:「無憑無據,這位夫人怎可在我醫館門前隨意污衊,毀人名聲?」   「名聲?你有個屁的名聲!」那婦人冷笑一聲,言語尖利,乾脆轉身面對著鋪面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大聲喝問:「有膽子你自己來問問,你這春陽生喝了,有半絲效果沒有?」   杏林堂門口早因這番吵鬧匯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陳四老爺和胡員外正躲在其中,聞言胡員外還沒說話,陳四老爺仿佛得了人起頭,立刻衝出來嚷道:「可不是嘛!這藥茶有甚效果?我依言喝了七八日,一出門,還是嗆得鼻涕眼淚直流,說什麼鼻窒立解,唬鬼呢!」   「一罐三兩銀子,花了我十五兩銀子,錢是收得爽快,效果不見半分,還有臉說旁人污衊?殊不知做生意的都要講究貨真價實,何況你是人命關天的醫館!」   陳四老爺過去是做生意起家,原先嘴皮子就利索,而今學了些詩文,越發咄咄逼人。   人群中也有買過春陽生的,從前只因都是四鄰,抬頭不見低頭見,說破了難做人,買了藥茶無效也就自認倒黴。如今聽陳四老爺一說,有人帶起了頭,漸漸的,議論聲就傳了出來。   「說的也是,先前聽傳說杏林堂藥茶頗有奇效,我也買了幾罐來喝,同普通的鼻窒湯藥沒什麼區別嘛,哪有吹噓得那般好?」   「不錯,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原來不止我一人這麼覺得啊。」   又有人道:「那外頭傳得如此厲害,杏林堂也太名不副實了吧。」   「許是為了賺錢,你知道這些人為了賺錢,連良心都不要了。」   「嘖,杏林堂這樣的大醫館也會沒良心……」   諸如此類的議論傳到白守義耳中,白守義神色頓變。   杏林堂多年的好名聲,如今卻因這藥茶為人詬病,這怎麼了得?   他正欲開口,這時候,人群中不知有誰說話:「哎呀,一分錢一分貨嘛。這杏林堂的藥茶,本就是抄學人家仁心醫館的春水生。一開始頗有奇效的,也是春水生。要我說,贗品和真貨就是有區別,諸位,要治鼻窒,還得去仁心醫館才是!」   「仁心醫館的春水生,才是真正有奇效的靈藥!」   這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入眾人耳中,卻叫白守義目光陡然陰鷙。   仁心醫館……   他咬牙,又是杜長卿。 第25章關門大吉   第二十四章關門大吉   杏林堂這點官司風波,不過一炷香時間,便傳到了仁心醫館耳中。   杜長卿恨不得叉腰大笑,眉毛幾乎飛到了天上,只在醫館裡來回走了兩圈,興奮道:「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見擺放藥罐的陸瞳神情不見波瀾,他又腆著臉湊上前恭維:「陸大夫,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如今白守義那老混帳連杏林堂大門都不敢開了,躲在屋裡裝孫子呢。該!這種心術不正的王八蛋,就該吃點苦頭!」   阿城眨了眨眼睛:「聽說好多人都去杏林堂罵假藥,要杏林堂退銀子。」   杜長卿冷笑:「他賺的那點銀子只怕都不夠賠的,杏林堂聲譽受損,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賠了夫人又折兵。」   銀箏從外面走了進來,走到陸瞳跟前,低聲道:「姑娘,都辦妥了。」   陸瞳點頭。   這幾日,她讓阿城去留心河堤那邊士人遊聚的情況。阿城打聽消息回來,得知近來那些士人間總是爭吵,原因就是春水生。   譬如本是好友的兩位雅士,一人說藥茶頗有奇效,一人卻說藥茶半點功效也無。兀自爭論不休,好一點的則能發現兩人所買藥茶不同,壞一點的,割袍斷義後都不知道自己問題出在何處,彼此都認為對方謊話連篇。   這也怪不得這些士人一根筋,實在是春陽生與春水生在杏林堂刻意誘導下,已經十分相似,旁人難以辨清。倘若市面上有這兩種藥茶,就免不得為人混淆。   是以,只能讓春陽生從盛京徹底消失。   杜長卿給了陸瞳一點銀子,陸瞳見時候差不多了,便讓銀箏去廟口尋了個農婦在杏林堂門口挑事,又買通了幾個閒人混在人群裡渾水挑撥,果然讓杏林堂名聲一落千丈。   這也是杏林堂咎由自取。   杏林堂的春陽生賣了這麼些時日,究竟有沒有奇效,買藥之人心中應當也已經清楚。那些市井中關於春陽生的吹捧將杏林堂舉到了極高的位置,平人花費銀子,卻買到了名不副實的藥茶,自然心生怨懟。待攢夠了眾怒,只需輕輕挑撥,多得是人衝上前討要說法。   最後,她讓那些閒漢趁勢說出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將春水生宣揚一波。人最怕比較,一個是稍貴卻立竿見影的真貨,一個是便宜卻半絲效果也無的贗品,高下立見,這樣一來,別說是杏林堂,想來這之後,別的醫館藥鋪也不敢再不自量力想要復刻這味藥茶了。   既是殺雞儆猴,也算藉此揚名。   杜長卿眉飛色舞,喜笑顏開,只道:「姓白的想佔咱們便宜,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只怕現在躲在屋裡,腸子都要悔青了吧——」   ……   白守義腸子究竟有沒有青不知道,不過這會兒臉倒是青了,是被氣的。   杏林堂大門已經關上,里舖點起了燈,依稀能聽到外頭前來鬧事的百姓呼喝聲。   白守義拿帕子拭掉臉上汙漬,似乎還能感覺到方才濃痰覆在臉上的黏膩感,不由又是一陣噁心。   文佑戰戰兢兢地瞧著他:「掌柜的,現在該怎麼辦?」   過去杏林堂因抓藥比旁的醫館更貴,來瞧病的病人家中富裕,總要些臉面。那些平人卻不同,為了銀子可以豁出一切。一旦有人開頭鬧事要醫館賠銀子,一群人就立刻擁上想要分一杯羹。   白守義都不知道竟有如此多的平人來買了藥茶。前些日子春陽生名揚街巷時,他還暗中得意,如今才是悔不當初。      白守義神情陰沉,看向從藥櫃下爬出來的周濟:「周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濟心中叫苦不迭,賠笑道:「掌柜的,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白守義早已沒了和善笑容,面無表情盯著他,「是你說能配出同樣的方子,怎麼如今做出來的藥茶效用大打折扣?讓那些賤民找上門來!」   周濟亦是不解:「方子沒錯啊,菊花、梔子花、薄荷、蔥白、蜂蜜……」他絮絮地念,仍是不肯相信般,「除了這些,不曾辨出別的藥材,怎麼做出來的藥茶不如先前?」   白守義見他如此,低聲罵了一句「蠢貨」。   門前擠了不少人,若非他當機立斷讓文佑趕緊將大門關上,外頭人今日非要拆了杏林堂不可。那些賤民個個形同餓狼,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藉此訛人。   白守義眸色沉沉。   他在西街經營了這麼些年,雖藥材和診金比其他醫館貴一點,但因名氣大,時間又久,杏林堂的位置牢不可動,除了小部分窮人外,大多人看病抓藥,都會選擇來他這間杏林堂。   眼看著仁心醫館就要倒閉,他馬上就能成為西街唯一的醫館掌柜,卻在這個關頭吃了個悶虧。   如今因春陽生這一出,杏林堂聲譽受損,待傳出去,且不提別人怎麼看他,光是鋪子進項,也定會受損明顯。   畢竟開醫館藥鋪,有的時候,聲譽與醫術一樣重要。   那些賤民平人嘴又碎,誰知道會說出什麼鬼話來。萬一傳到醫行耳中,惹來什麼麻煩……   白守義咬了咬牙。   此事不僅要顧及眼下風波,還關係到杏林堂未來前途。如何處理,還需細細思量。   外頭哄鬧聲不絕,夥計文佑小心翼翼地問:「大爺,咱們要在這裡呆多久?」   白守義厭惡地開口:「自然是等這些賤人散了。」   這些平人素日裡無事可做,得了訛人機會,豈能不獅子大開口一番?他今日若回到府中,只怕接連幾日都不能出門,杏林堂也暫時不能繼續開張,否則只怕一開大門,那些賤民就會蜂擁而至。   看來這幾日是不能開門了。   不僅不能出門,還得避著他人口舌。   白守義眼色森然,語氣涼得駭人,吩咐身邊周濟和文佑:「再過半刻,將門打開,你倆將人引走。」   「這幾日先別來醫館了,在家等著。」 第26章尋情郎   杏林堂這回研製春陽生,本想趁勢打擊仁心醫館,沒想到事與願違,終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自打那些士人百姓在杏林堂門口鬧了一通後,一連八九日,杏林堂都沒再開張。   阿城去打聽消息回來,說白守義這些日子躲在白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怕被人再一口唾沫吐到臉上。   杜長卿聞此喜訊,喜得一掃前幾日的晦氣,說話嗓門都比往日響亮了幾分。   他從外頭走進來,恰好看見陸曈正在分揀新藥,遂輕咳一聲:「此次杏林堂自食惡果,虧得陸大夫心機深沉……我是說聰明,你這樣為我們仁心醫館出了口惡氣,我這個東家很感動。東家不會忘了你的好,待月結時,給你漲一漲月給。」   銀箏聞言,立刻拉著一邊的阿城道:「我和阿城都聽到了,掌柜的可不能騙人。」   「放心吧。」杜長卿大手一揮,又看向陸曈,有些好奇地問,「不過陸大夫,雖說此事是因那老梆子東施效顰而起,但伱也不是什麼省油燈。不過叫幾個人來拱火,就叫白守義吃了一肚子悶虧。白守義可不是好對付的,你如此冷靜應對,這手段可不像是普通人家姑娘能使得出來的。」   他湊近陸曈,恍然開口:「莫非你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姐,偷偷離家出走好為體嘗平人生活?」   陸曈動作一頓。   銀箏拼命對杜長卿使眼色。   杜長卿沒看到銀箏的暗示,見陸曈不答,兀自繼續猜測著:「說起來,你和銀箏兩人上京,你爹娘怎麼都不擔心,平日裡也沒見你寫信,他們……」   陸曈打斷他的話:「我爹娘已經不在了。」   杜長卿一愣。   銀箏不忍再看。   杜長卿臉色尷尬起來,結結巴巴地開口:「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沒關係。」陸曈繼續分揀藥茶,動作嫻熟,並不受到半分影響。   杜長卿看著看著,撓了撓眉毛,小心翼翼地問:「既然令堂令尊都已不在,陸大夫為何還要獨自上京?要知道你們兩個姑娘家孤身在外,謀生實屬不易,既有醫術,為何不在本地尋一醫館製藥售賣,在盛京揚名,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這話說的也是事實。   陸曈眼睫微動。   杜長卿這人有時候瞧著傻裡傻氣,有時候又精明異常。秉承師父遺志這回事,騙騙旁人還可以,杜長卿恐怕是不會信的。   她想了想,便開口道:「我到盛京,是為了尋一個人。」   「尋人?」杜長卿神色一動,「尋誰?心上人嗎?」   銀箏翻了個白眼,正想說話,就聽見陸曈道:「不錯。」   這下,連阿城都驚住了。   「不可能啊。」杜長卿想也沒想地開口,「陸大夫,雖然你性子不夠溫柔,不會撒嬌,也不愛笑,還常常讓人瘮得慌,可這模樣挺能唬人。光說外表也是纖纖柔弱、楚楚可憐的一位美人,讓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千裡相尋,哪位負心漢如此沒有眼光?」他一驚,「你不會是被騙了吧?」   「不會。」陸曈神情自若,「我有信物。」      「信物有什麼用?還不及房契鋪面來得實在。」杜長卿對此事十分關心,急道:「你且說說你要尋的人姓甚名誰?我在盛京認識的朋友也不少,介時讓他們幫你找找,待找到了,再和那沒良心的算帳。」   銀箏有些茫然地看向陸曈。   陸曈想了想,隨口道:「我不知他姓甚名誰,不過偶爾路上相救。他說他是盛京大戶人家的少爺,留給了我信物,說日後待我上京,自會前來尋我。」   杜長卿聽得一愣一愣的:「所以你非要到我醫館坐館行醫,就是為了揚名盛京,好叫那男的聽到你名字主動來找你?」   他連理由都幫陸曈想好了,陸曈更沒有否認的道理,遂坦然點頭。   杜長卿長嘆一聲:「我就說你是被騙了!陸大夫,你是戲摺子看多了吧,路上救個人,十個有九個都說自己是富家少爺,還有一個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那男的既然有心找你,為何不直接告訴你名字和家門,還讓你巴巴地千裡相尋。估計送你的那信物,不是塊假玉就是不值錢的破指環。」   陸曈不說話,似是默認。   杜長卿又恨鐵不成鋼地瞅著陸曈:「我瞧你平日裡生得一副聰明相,怎生這事上如此犯蠢。想來那人定是個粉面朱唇、空有一張臉的小白臉,才將你唬得昏頭轉向。   「我告訴你,像我這樣長得好看的年輕男子,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專騙你們這種小姑娘的!」   他這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銀箏聽不下去,辯駁道:「也不能這樣說,上回我們瞧見的那位殿帥大人,形容出眾,舉止不凡,身手更是厲害,他總不能是繡花枕頭吧。」   聞言,陸曈神色一動,想到那人在胭脂鋪裡咄咄逼人的相問,動作不由停了停。   杜長卿哼笑一聲:「人家是昭寧公世子,怎麼能和他比?」   陸曈問:「昭寧公世子?」   「是啊,昭寧公當年也是盛京出了名的美男子,先夫人亦是仙姿玉色。父母出眾,做兒子的自然儀容不俗。」杜長卿說到這裡,神情有些忿忿,「人家出身公侯富貴之家,是以年紀輕輕就能一路青雲直上,不過二十出頭做到殿前司指揮使,縱是繡花枕頭,繡的也是寶石花,這枕頭,也是金絲饕餮紋玉如意枕。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如何比得起?」   銀箏瞅著他:「杜掌柜,我怎麼聽你這話酸裡酸氣的,不會是妒忌了吧?」   「誰妒忌了?」杜長卿臉色一變,憤然反駁,「我除了出身差點,容貌與他也算不相上下吧!可惜我沒生在昭寧公府,否則如今殿前司指揮,就該換人來做了。」   銀箏笑得勉強:「……您真是自信。」   杜長卿被銀箏這麼臊了一下,面上有些掛不住,又匆匆教訓了陸曈幾句不可上了男人的當,才掩飾般地拉阿城進裡間盤點藥材去了。   待杜長卿走後,銀箏湊到陸曈身邊:「姑娘方才那番尋人的話如此離譜,杜掌柜居然如此深信不疑,莫不是個傻子吧?」   陸曈道:「三分真七分假,他自然辨不清。」   銀箏驚了一下:「莫非姑娘說的是真的?真有這麼一位大戶少爺被您救過一命?」   陸曈笑笑,沒有回答。   銀箏見她如此,便沒繼續追問,只望著天嘆道:「若真有,真希望那是位侯門公府的少爺,也不必他以身相許,只要多給些報酬銀兩就是。」她倒務實,「最好是昭寧公世子那樣身份的,上次見那位指揮使,他那身錦狐衣料一看就貴重非凡,為報救命之恩,一定會千金相送。」   她說著說著,自己先笑起來,「介時,就能給姑娘的妝奩多添幾支寶石珠花了。」 第27章昭寧公世子   銀箏這頭幻想的昭寧公世子,此刻正在演武場操練騎射。   望春山腳,四面覆滿白楊樹林,正是春日,草短獸肥,山上旌旗飛舞,長風吹散浮雲,日光遍撒長臺。   空曠遼闊的演武場,有銀色駿馬似風馳來。   馬上年輕人金冠束髮,一身黑蟒箭袖,卓犖英姿,耀眼超群。他背挽雕弓,馬過蹄疾,自遠而近時,從背後抽出幾支長箭,俯身搭弓,遙遙對於演武場正前方草靶,而後箭矢如驚電,只聽得箭簇鳴響,草靶應聲而中。   有少年人歡呼鼓掌聲響起:「好!」   段小宴望向裴雲暎的目光滿是崇拜。   昭寧公世子裴雲暎,生來富貴尊榮。裴老太爺當年輔佐先帝開國,先帝念其功勳,親封爵位。到了昭寧公這一代,裴家越發繁盛,昭寧公夫人去世後,昭寧公請封十四歲的裴雲暎為世子。   裴雲暎身份尊貴,先夫人又只有這麼一位嫡子,真要入仕,昭寧公必會為其鋪行坦途。偏偏這位小世子生性叛逆,先夫人去世後,不聲不響地背井離家,待再出現時,竟已成了殿前司禁衛。   人都說裴世子是沾了他爹的光,才會年紀輕輕就做了殿前司指揮使,升遷速度未免太快了些。段小宴卻不這麼認為,裴雲暎的身手,放在整個盛京也是數一數二。而且四年前皇家樂宴那一夜,陛下遇襲,尚是禁衛的裴雲暎以身相護,險些丟了性命。倘若這樣也算承蒙家族蔭蔽,昭寧公的心懷也實在叫人佩服。   疾馬如風,一路行雲。年輕人神色不動,再度背抽長箭搭於弓弦,正要射出,忽見一截箭羽橫生飛來,斷中靶心。   段小宴一怔,下意識回頭,看向箭矢飛來的方向。   從遠處走來一穿墨綠錦袍的年輕男子,生得高大英俊,眉眼間冷峻如冰。這人手挽一把長弓,方才的箭,就是他射出的。   段小宴喊道:「逐風哥!」   綠衣男子是殿前司右軍副指揮使蕭逐風,前幾日適逢休沐,順便去鄰縣查看新軍編修情況。本來幾日前就該回京了,偏多延了幾日。   另一頭,裴雲暎也回身勒馬,瞧見蕭逐風,不由微微揚眉。   他翻身下馬,朝蕭逐風走去,邊走邊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蕭逐風將袖口束緊,回道:「昨夜。」   裴雲暎走到樹下,順手將箭筒遞給蕭逐風,籤筒裡還剩些沒用完的羽箭,他笑著打量蕭逐風一眼,調侃道:「聽說你為了等梅子新熟,特意在鄰縣多留了幾日,真是用心良苦。」   蕭逐風不為所動,淡淡開口:「聽說你在寶香樓下和兵馬司雷元對上,得罪了右相。」   裴雲暎嘆道:「消息真快。」   「呂大山也死了。」   「知道,」裴雲暎低頭解下手上護腕,語氣不甚在意,「敢在刑獄司動手,膽子還真不小。」   「軍馬監一案事關重大,此事你貿然摻入,右相恐怕會找伱麻煩,最近最好當心點。」蕭逐風面無表情地提醒,「不如你也休沐幾日躲一躲,或者去戚太師府上拜訪一會。」   裴雲暎看著他,悠悠道:「我怎麼聽你這話,還有些幸災樂禍?」他將解下的護腕扔給蕭逐風,「你練吧,我先走一步。」   段小宴茫然:「哎,不再多練幾圈嘛?」   裴雲暎抬了抬下巴:「蕭副使回來了,容我輕鬆兩日。」說罷就要轉身離開。   「等等。」蕭逐風叫住他。   「又怎麼了?」   「梅子我放在司衛所門口了,記得拿走。」   裴雲暎一頓,隨即笑著拍拍他的肩:「謝了。」      ……   春風澹蕩,既吹過望春山的白楊,也吹過長興坊白家的宅邸。   白府裡,楠木雲腿細牙桌上,擺著一壺茶。   茶具是描梅紫砂茶具,一整套擺在桌上,頗藏時趣。茶盤裡放了些麻糖黑棗之類的點心。   從前裏白守義最愛趁著傍晚坐在府內院落前,泡上一壺香茶欣賞院中風景。不過近日卻沒了心情。   原因無他,自從上回有人在杏林堂門口鬧事,杏林堂已經七八日不曾開張了。   事關醫館聲譽,白守義也不好貿然行動。只託人給醫行裡的官人送了些銀子打點,懇求此事不要鬧得更大。   不過,醫行那頭是壓了下來,西街的風波卻並未平息。   正心煩意亂著,門前氈簾被人打起,從裡走出個婦人來。   這婦人身材微顯豐腴,臉盤略寬,大眼闊鼻,穿一件杏黃色的素麵褙子,長發挽成一個髻。   這是白守義的夫人童氏。   童氏走到白守義身邊,見白守義眉間仍是鬱色難平,寬慰道:「老爺還在為鋪子裡的事煩心?」   「能不煩心嗎?」白守義臉色難看極了,「文佑早上去了趟杏林堂,門口扔的爛菜葉都有一籮筐,這樣下去,什麼時候能重新開門,這些日子可是一文錢都沒進!」   童氏欲言又止。   白守義見她如此,皺眉問:「你有什麼主意?」   童氏嫁與白守義之前,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平日裡白家出個什麼事,白守義也願意聽她拿主意。   童氏嘆了口氣:「老爺,此事是杏林堂有錯在先,如今一味推脫反是耽誤時日,反累白家聲譽。當務之急是趕緊開張,同那些平人致歉。將過錯引在周濟身上。」   「周濟?」   童氏不緊不慢開口:「就說周濟學藝不精,製藥的時候出了差錯,又被有心之人利用在市井中訛傳奇效。這樣,白家頂多也只是個失察之錯。不過.」   白守義問:「不過什麼?」   「不過,要平息那些平人的憤怒,少不得銀子打點。前些時日賺到的銀子,須得捨出去了,不僅如此,還要多賠些,堵上那些賤民的嘴!」   白守義又驚又怒,下意識道:「那可是不少銀子!」   「我當然知道。可是,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白守義神情陰晦。   他杏林堂如今遭了一通罪,吃進去的全得吐了出來,卻平白給仁心醫館做了招牌。何其不甘?   可是童氏的也說得沒錯。   不能為了眼前小利毀了今後將來,杏林堂絕不能在此倒下,只有致歉賠錢,方能挽回一些聲譽。   他咬牙道:「就照你說的辦。」 第28章現況   夜裡,小院裡起了風   藥鋪大門已經關好,院子裡的燈籠亮了起來。   銀箏問杜長卿討了幾個舊燈籠,用帕子擦拭得乾乾淨淨,掛在小院四角的屋簷下,天色一黑,青石地上便灑了一層暈黃。   月色如銀,將小院映得雪亮,小院正中的石桌前,燃著燈一盞。   陸曈坐在石桌前,正不緊不慢地搗藥。   盛藥的是一隻銀罐,罐面刻著寶相纏枝紋,紋飾精緻繁複。搗藥的藥錘也是銀質的,落在罐中,在夜裡發出清脆撞響。   銀箏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拿著幾朵新做的絹花,伸手到陸曈鬢邊比劃了一下:「姑娘,我新做了幾朵絹花,你且試試。上回那朵藍絨花浸了血,洗不掉不能再用了。這兩朵我換了新式樣,保管好看。」   陸曈目光落在她手中花朵上,不由一怔。   她對於穿衣打扮並不擅長,畢竟常年呆在山上,見不著什麼人。偶爾年節時,芸娘會突然興起,下山給她買幾件衣裳,等那些衣裳實在不合身時,就會等來下一次的新衣。   芸娘最後一次給她買新衣時,是一年前,那之後不久,芸娘就死了。   她自己衣裳都只有幾件,首飾就更不可能有了。不過銀箏手巧,總挑了同色的帕子縫了絹花絨花之類,好教她配著衣裙穿戴。   陸曈手中搗藥動作不停,只道:「其實我不需要這些。」   「怎麼不需要了?」銀箏兀自比劃著,邊道:「你這樣的年紀,正是打扮的時光。若穿得素素淡淡,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張臉。這些絹花材料只需要幾文錢的帕子就能做好,卻能為姑娘增添不少顏色。」   「姑娘千萬要相信我的手藝。」銀箏將絹花從陸曈鬢邊收了回來,仔細調整著針線,「原先在樓裡,別的不敢說,穿衣打扮梳頭我可是精通的。等杜掌柜發了月給,姑娘可去扯幾尺輕紗,過幾月要入夏了,得做兩件輕薄夏衫才行。」   陸曈輕輕一笑。   銀箏說著說著,又想起了一件事,看向月色下認真搗藥的姑娘:「我聽隔壁葛裁縫說,今日杏林堂重新開張了。白掌柜主動同那些買藥的百姓致歉,多賠了許多銀子,還承諾日後不會再賣春陽生。那些百姓得了銀子,便不再鬧事,估摸著此事是要漸漸平息了。」   陸曈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白守義選擇破財免災,是個聰明人。」   銀箏瞅著陸曈臉色,有些擔憂:「不過,他們這次吃了虧,不會因此記恨上咱們吧?」   陸曈頭也不抬,用力搗著罐中草藥:「記恨又如何?我既要揚名,總免不了得罪同行。仁心醫館並不出眾,想要脫穎而出,就只能踩著其他醫館的招牌往上。」   「也是。」銀箏嘆了口氣,很快又笑道:「別管怎麼說,杏林堂這下可得消停好一段日子,咱們醫館也算有了名氣。至少姑娘那藥方別人做不出來,如今杜掌柜恨不得把姑娘供起來,這坐館大夫的位置,姑娘是做得穩穩噹噹。」   陸曈笑笑:「是啊。」   如今她已是正經的坐館大夫,仁心醫館也漸漸有了些底氣,接下來,就該考慮柯家的事了。   柯家……      想到柯家,陸曈目光暗了暗。   說起來,現在的柯家,應當已經收到「王鶯鶯」的消息了。   ……   盛京柯府中,柯老夫人正吃完一匣香糖果子。   蜜糕、糖酪、蜜餞,用一巴掌大的紅木小匣子裝起來,裡頭分了格子,各有各的滋味。   柯老夫人上了年紀,最喜甜爛吃食,一日要吃許多糖,大夫勸過應忌太甜,不可由著她吃,柯家大爺平日裡勸說不停,可惜柯老夫人並不聽,依舊嗜甜如命。   柯老夫人坐在黃花梨透雕鸞紋玫瑰椅上,微闔著眼。李嬤嬤在身後替她捶肩,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老夫人,老奴晌午聽大爺房裡的碧情說,大奶奶又因銀子的事與大爺吵架了。」   柯老夫人眉頭一皺,睜開眼,臉色就沉下來,罵道:「這秦氏也是,仗著自己的官老子,在家中作威作福。把個男人的錢管的這般緊,前幾日我給興兒添了幾封銀子,轉頭她見了,收了不說,還在我面前指桑罵槐地說了一通,擺明了作給我看。」   李嬤嬤笑道:「大奶奶出身高,難免心氣兒高些。」   「什麼心氣兒高,就是沒規矩不懂尊卑。」柯老夫人越發不悅,「要說,還不如前頭那個。雖無甚依仗,又長了一幅惹事的狐媚相,卻好拿捏,伺候人也周到。不像這個,哪是娶了個媳婦,分明是娶了個菩薩!」   李嬤嬤沒敢接腔,柯老夫人自己先嘆了口氣:「前日裡讓人去常武縣打聽消息的回來說,陸家的確有一門子在蘇南的親戚,也是有個甚么妹妹的叫王鶯鶯。八九年前,還在陸家住過一段日子。」   李嬤嬤想了想:「想必上回來府上的,就是那位王家小姐了。」   「你說得沒錯,估摸著就是來打秋風的。」柯老夫人端起茶來抿了一口,衝掉嘴裡的甜膩,「可惜,要是陸氏還在,許還能給她舍點銀子。如今秦氏當家,手頭緊得一個子兒都不肯撒,要聽說了先頭那位的事,只怕又要鬧起來。也只得作罷。」   李嬤嬤笑道:「老夫人菩薩心腸。」   柯老夫人擺了擺手:「倒也不是我菩薩心腸,只是怕節外生枝罷了。眼下天氣漸漸暖和,待過了六七月,太師府壽宴,又得咱們柯家送瓷器過去。興兒平日裡粗心憊懶,眼下咱們柯家依著太師府過活,萬不可不小心,否則學了那陸氏惹禍……」   她說到這裡,忽而停住,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懼意。   李嬤嬤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身後。   過了好一會兒,柯老夫人才擺了擺手,嘆道:「罷了,伱去跟萬福家的說一聲,我這些日子想吃落梅餅,讓她早些去官巷花市收梅花吧。」   李嬤嬤忙應了:「是。」 第29章萬福家的   盛京的春近了尾聲,漸漸有了夏的炎意。   一大早,城南柯家的宅門被人推開,從裡走出個中年婦人。   這婦人一身半舊蜜合色梭布褙子,頭髮挽成髻,圓胖身材,面善得很,臂彎裡挽一隻竹編的掛籃。   門房同她打招呼:「萬嬤嬤。」   萬福家的點頭應了,一徑朝官巷花市的方向趕去。   柯老夫人喜甜,萬福家的做甜食手藝好,最擅長蒸造各式各樣鮮花做的糕餅。近來老夫人最愛吃落梅餅,以梅花碾成汁末混入新鮮酥餅中,壓成小朵梅花形狀,盛在盤裡,好看又好吃。   不過如今已過穀雨,眼看著再有半月要立夏,梅花早已該下市。眼下官巷花市中買的梅花是去年所存,待賣完這批,只能等今年冬日。是以,萬福家趕得早了些。   待到了官巷,還未進花市就聞得撲鼻異香。春夏花多,各處攤位上擺著花卉,山蘭、素馨、芍藥、紫蘭……馥鬱芬芳,處處熱鬧。   萬福家的尋了賣梅花的攤子,將這攤子上剩下的梅花盡數買完,又買了幾把做甜食用的香草,方才挎了籃子往回頭走。   官巷門口本就人多,車馬不絕,花市人擠人。萬嬤嬤才往外走,冷不防從花市外竄出來個十二三歲的乞兒,一頭撞在人身上,直撞得萬嬤嬤「哎唷」一聲摔倒在地,不等叫住對方,那小乞兒見狀不妙,一溜煙跑了。   萬嬤嬤半個身子歪倒在地,只覺得腳腕鑽心得疼,一時竟爬起來不得,撐著將撒出去的花草收進籃裡,又低聲罵了幾句。   這時候,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大娘沒事吧?」   萬嬤嬤抬頭,看見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   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生得俏麗機靈,梳著個丫鬟髮髻,另一個一身深藍布裙,唇紅齒白,肌骨瑩潤,正關切地望著她。   萬嬤嬤這會兒腳疼得很,四周人來來往往又很是不便,就道:「勞煩姑娘將我扶到巷口那塊石椅上坐一會兒。」   那青衣丫鬟便笑著攙扶起她道:「不妨的。」   萬嬤嬤被這二人扶著走到外頭的石椅上坐下,越發覺得腳腕疼得厲害,想試著站起來走走,才一用力,又疼得齜牙咧嘴。   藍衣姑娘看了看她腳腕,搖了搖頭:「扭了骨頭,眼下是不能走的了,三五天裡也最好不要用力。」   萬嬤嬤「呀」了一聲,慌道:「這下壞了。」   她是出來買梅花的,花市離柯家還有好一段距離,這會兒要去叫馬車也趕不及。   藍衣姑娘想了想,對萬嬤嬤道:「雖說扭了骨頭,但用金針灸一灸,不用半日也能好。」   「針灸?」萬嬤嬤疑惑,「這附近有針灸的地方嗎?」   青衣丫鬟笑嘻嘻道:「我知道這附近有個仁心醫館,離花市很近,大娘要不要去看看?」   萬嬤嬤一愣:「仁心醫館?」她面露詫然,「是不是最近賣鼻窒藥茶賣得很好的那間醫館?」   丫鬟一怔,又笑道:「您也聽過仁心醫館的名字?」   「那當然了,這藥茶名兒近來處處都能聽到。」萬嬤嬤看了看自個兒腳腕,「既然都說仁心醫館做的藥茶好,多半有些真本事,勞煩兩位姑娘,將我送到仁心醫館。待後日我腳好了,一定好好謝謝二位。」   「小忙罷了,大娘不必掛在心上。」丫鬟笑著看了藍衣姑娘一眼,「姑娘,咱們一起將這大娘扶著走過去吧。」   「好。」   ……   陸瞳與銀箏將傷了腳腕的萬嬤嬤扶了一路,走到了仁心醫館。   杜長卿正坐在藥櫃前發呆,瞧見陸瞳回來,還有些奇怪:「陸大夫,你不是去買花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張,陸瞳就對杜長卿說自己要去花市買花,帶著銀箏先走了。   萬嬤嬤聽了杜長卿的話,詫異地看向陸瞳:「陸大夫……你是大夫?」   陸瞳頷首。   銀箏笑眯眯地攙著萬嬤嬤的胳膊往裡走:「放心吧大娘,我家姑娘醫術高明得很,那藥茶就是她做的,等下給你腳腕子灸一灸,保管一會兒就不疼了。」   杜長卿尚有些不明情況,待聽陸瞳說了來龍去脈以後,一言難盡地瞧了她一眼:「你倒是發善心,處處濟世。」又往近湊了一湊,低聲問:「不過你真會針灸?不會是騙人吧,我先說了,要是給人戳壞了,我可保不住你。」   陸瞳沒搭理他,兀自去醫箱裡取了金針來。   外頭,萬嬤嬤半靠在躺椅上,望著陸瞳的目光還有些懷疑,遲疑道:「陸大夫,要是不行……」   「內屬於臟腑,外絡於肢節。」陸瞳已除去萬嬤嬤的鞋襪,坐著稍矮些的椅子,將對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頭。   只見那腳腕處腫著老大一個包,瞧著嚇人,她道:「針刺後經絡暢通,淤腫消退,很快就能下地,大娘不必憂心。」說罷,抬手將金針刺進萬嬤嬤腳腕。   萬嬤嬤滿腹的話便都說不出口了。   陸瞳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銀箏見狀,從旁倒了碗茶遞給萬嬤嬤,笑道:「大娘寬心,我家姑娘既是這裡的坐館大夫,本事自然不小,且先喝杯茶緩一緩,灸完等約莫個把時辰就好了。」   萬嬤嬤接過茶來,笑得很是勉強。   銀箏又搬了個杌子坐在萬嬤嬤跟前,與她閒話:「我剛剛聽大娘的口音,不像是盛京口音,倒像是應川的。」   萬嬤嬤聞言,倒是被轉了注意力,笑道:「不錯,我就是應川人。」   「真的?」銀箏高興起來:「我家也是應川的。沒想到在盛京也能瞧見同鄉,真是有緣!」   萬嬤嬤亦是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我今日一見姑娘就覺得可親!」   她二人同鄉乍然相逢,自是生出無限親切,立刻熱絡地攀談起來。銀箏本來就伶俐活潑,與萬嬤嬤說些家鄉話兒,不一會兒就將萬嬤嬤哄得心花怒放。拉著銀箏一口一個「我的姑娘」喊得親熱。說到興頭上,連自己腳腕子上的金針都給忘了。   杜長卿掏了掏耳朵,似對這鋪子裡嘰嘰喳喳的攀談有些厭煩。   陸瞳卻微微笑了。   自打進了仁心醫館以來,她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使命,從不懈怠對柯家的打聽。   這婦人每隔五六日,都要去官巷花市鋪子裡買些花草,又說得一口地道的應川話。銀箏當初淪落歡場時,認得一位家在應川的姐妹,僥倖學過幾句。   於是陸瞳早早買通了廟口乞兒,去官巷花市自演了一出助人為樂的戲碼。   衝撞、施善、引人、同鄉,一切不過是為了故意接近這婦人的手段。   她垂著頭,從絨布上取下最後一根金針,慢慢刺進萬嬤嬤的腕間穴位,聽得萬嬤嬤笑道:「我屋裡人少,當家的跟著柯大老爺做事,今日一早是出來買梅花的,可惜被那小混帳衝撞,梅花碎了不少。」   陸瞳刺針的手微微一滯。   須臾,她笑著抬起頭來,問:「柯大老爺?可是盛京賣窯瓷的柯家?」 第30章情報   萬嬤嬤看向陸曈:「姑娘也知道柯家?」   「盛京裡誰不知道柯家大名?」銀箏佯作驚訝,「聽說太師府裡都要用上柯家的窯瓷,這是何等風光。原來嬤嬤是在柯府做事,這般體面呢。」   「都是做奴才的,說什麼體面不體面。」萬嬤嬤嘴上謙虛著,神情卻有些得意。   陸曈淡淡一笑。   萬嬤嬤當然不是個普通奴才。   她的丈夫萬福,是柯承興的貼身小廝。   萬福跟了柯承興已有二十來年,也就是說,萬福是看著陸柔嫁進柯府的,之後陸柔身死,萬福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內情。   陸曈本想從萬福處下手,奈何此人生性謹慎,又尋不到由頭接近,於是不得不將目光轉向了萬福的妻子,萬嬤嬤。   萬嬤嬤自表明了身份,又得知銀箏是同鄉後,說話便更隨意親近了些。又說到今日買梅花一事,絮絮地念叨:「這梅花散了,做出的餅子味兒不對,回頭夫人問起來生氣,怕又是要挨一頓罵了。」   陸曈已將金針全部刺完,坐在椅子上等針效發作,聞言便笑問:「不是說柯大奶奶性子溫柔寬和,怎會為幾朵梅花計較?嬤嬤多心了吧。」   「溫柔寬和?」萬嬤嬤「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姑娘這是打哪兒聽來的話。那一位可和溫柔寬和四字沾不上邊。」   陸曈目光閃了閃,疑惑問道:「不是嗎?我聽聞柯大奶奶人品端方,又是個難得的美人,莫非旁人在誆我?」   萬嬤嬤瞧著她,正要說話,突然想起了什麼,兀自壓低了聲音:「姑娘或許也聽得不錯,只是旁人嘴裡那位,恐怕是先頭那位柯大奶奶。」   「先頭那位?」   「是啊,先頭那位奶奶,那才是人品相貌一等一的出眾哩。可惜沒什麼福氣,過門沒等多久就去了。平白便宜了現在這位。」萬嬤嬤似乎對柯家新婦不甚滿意,言辭間頗有怨氣。   陸曈不動聲色地問:「過門沒多久就去了?是生了病怎的?」   「是啊。」萬嬤嬤嘆了口氣,「也不知怎麼就生了瘋病,明明先前還好端端的。許是不想拖累大爺,一時想不開便投了池子,多好的人,待下人也好,可惜了。」   她倒是真的對陸柔惋惜,卻叫陸曈目光沉了沉。   柯老夫人說,陸柔是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不成,惱羞成怒投了池。萬嬤嬤卻說,陸柔是生了瘋病不想拖累柯承興尋了短見。   二者口徑不一,說明同戚太師有關之事,萬嬤嬤並不知曉。   柯老夫人為何要瞞著下人,除非其中有什麼隱情。   看萬嬤嬤的樣子,並不知道實情,恐怕她的丈夫萬福也不曾給她透露。   越是隱瞞,越有蹊蹺。   陸曈看了萬嬤嬤一眼,忽而又笑道:「那柯大爺是先夫人去世不久後就又娶了這一位?如此說來,男人可真是薄情。」   「誰說不是呢?」萬嬤嬤心有戚戚,「夫人六月去的,九月就在準備新夫人的聘禮。就連我們這些個做下人的也覺得寒心。」   她說著說著,似乎也感到不妥,忙又將話頭岔開,引到自己身上。一會兒說自己家中那個兒子前些日子被狐朋狗友帶著學會賭錢,常惹萬福生氣,一會兒又說新夫人管家嚴格,從上到下用度都很苛儉。再說到柯老夫人喜甜平日裡要吃好幾格子甜食。   就這麼碎碎地不知說了多久,萬嬤嬤忽覺自己腳腕子上的疼痛輕了些,低頭一看,那腫脹已消得七七八八了。   陸曈將她腳腕的金針一一拔去,又拿熱帕子敷了敷。萬嬤嬤起身活動了幾步,頓時一喜:「果然不疼了!」   銀箏笑著邀功:「我就說了,我家姑娘醫術高明,不會騙你。」      萬嬤嬤穿好鞋襪,稱揚不已,又道了一回謝。銀箏不肯收她銀子,只笑著將她往門外推:「嬤嬤都說是同鄉了,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今日在花市上遇見也是個緣分,不必說什麼俗物,日後無事時,來這裡陪我們說說話就好了。」   萬嬤嬤本還想再謝,但看時候已不早,梅花在外放久了就萎了,遂與銀箏說笑了幾句,這才提著籃子去了。   待萬嬤嬤走後,趴在桌臺前的杜長卿看著陸曈,哼哼唧唧道:「沒想到你真會針灸。不過忙活了這么半日,一個銅板都沒收到,陸大夫還真是視錢財如糞土。」   陸曈沒理會他,掀開氈簾,逕自進了藥鋪裡間的小院。   銀箏瞪了他一眼,也跟著走了進去。   杜長卿平白得了個白眼,氣得跳腳:「衝我發脾氣幹什麼?莫名其妙。」   陸曈進了小院,走到了裡屋。   窗戶是打開的,梅樹枝骨嶙峋,映著窗簷,如一幅樸素畫卷。   銀箏從後面跟進來,將門掩上,瞧著陸曈的臉色:「姑娘。」   「你都聽到了。」陸曈平靜道:「萬嬤嬤說,柯大奶奶是六月走的。」   而常武縣的人說,陸謙收到陸柔死訊,是三月。   或許,那並不是一封記載著陸柔喪訊的不祥之信。   又譬如……   那是一封求救信。   銀箏想了想:「可聽萬嬤嬤的意思,她並不知柯大奶奶生病的內情,她又說新大奶奶進門前,柯老夫人唯恐惹新婦不高興,將原先夫人院子裡的舊人全都換了。姑娘,咱們現在是要找那些舊人?」   「不用了。」陸曈道。   既已換人,說明柯家人想要遮掩真相。想來那些知曉真相的,早已不在人世。而那些僥倖活命的,多是一知半解,幫不上什麼忙。   還得從柯承興身邊的人下手。   陸曈沉默片刻,開口問:「今日聽萬嬤嬤說,萬福兒子前些日子迷上了賭錢?」   銀箏點頭:「是的呢,聽說為這個,那兒子都挨了兩回打。眼下倒是乖覺了,在家乖乖念書。」   陸曈「嗯」了一聲,又問:「銀箏,伱可會賭?」   「我會啊。」銀箏想也沒想地點頭,「當初在樓裡,琴棋書畫賭雞鬥酒,都要學的。不止會賭,有時候為了騙那些傻公子的銀子,還得會出千做局……」說到此處,她突然愣了一下,看向陸曈,「姑娘是想……」   有風吹來,窗外梅枝搖曳。   陸曈凝神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她道:「銀箏,我想請你幫個忙。」 第31章偶遇他   夜裡下起了雨。   雨水淅瀝,打在小院裡新種的芭蕉葉上,聲聲蕭瑟。   陸瞳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回到了常武縣陸家的宅子,正是臘月,逼近年關,風雪脈脈。陸柔從宅子裡走出來。   長姐分明還是少女模樣,卻梳了一個婦人頭,穿件梅子青色的素絨繡花小襖,俏麗溫柔一如往昔。   陸柔見了她,便伸手來拉陸瞳的手,嘴裡嗔道:「你這丫頭又跑哪兒皮去了?娘在家叫了半日也不見回答,仔細爹知道了又要說你。等下要貼紅字了,陸謙正寫著,你快來換件衣裳。」   她混混沌沌,順從地被陸柔牽著往屋裡走去,聽得陸柔在前面低聲說:「你這一去就是許久,這麼些年來,姐姐一直把那簪子給你留著,得虧回來了……」   簪子?   什麼簪子?   陸柔為何說她一去就是多年,她去哪兒了?   恍若一聲驚雷炸響耳邊,陸瞳猛地睜開眼。   屋裡燈火暈黃,黑沉沉的天裡,只有雨水滴滴答答。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再難入夢,只默默地望著那燈黃,一直等到天亮。   待等到天亮,銀箏也起了榻。二人將醫館大門打開,沒過多久,杜長卿和阿城也來了。   春既進了尾聲,又接連下了幾場雨,來買藥茶的人便少了些,正是清晨,店鋪裡有些冷清。   杜長卿泡了壺熱茶,使喚阿城買了兩個燙餅來吃,權當早飯。   陸瞳走到他跟前,道:「杜掌柜,我想同你借點銀子。」   杜長卿一口餅差點噎在嗓子裡,好容易將餅子咽了下去,這才看向陸瞳:「你說什麼?」   「我想向杜掌柜借點銀子。」陸瞳道:「與你打欠契,過些日子就還你。」   杜長卿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哼了一聲,越過她往裡走,不多時,又從藥櫃底下摸出一把鑰匙,不知從哪翻出一個匣子來遞給陸瞳。   銀箏覷著那匣子,試探地問:「這是……」   杜長卿沒好氣道:「前幾日我就算過了,這兩月來,刨去材料,春水生淨賺兩百兩銀子。陸大夫,雖然你的月給是二兩銀子,不過我也不是佔你便宜之人,再者你替我教訓了白守義那個老王八蛋,本掌柜很欣賞。這一百兩是給你的分成。」他艱難地將自己目光從匣子上移開,很心痛似的,「也不必給我打什麼欠契。日後再多做幾味這樣的藥茶,就算回報了。」   陸瞳意外,這人平日裡對銀子斤斤計較,沒想到這時候竟很爽快,難怪能將偌大一副家產敗得精光。   她看向杜長卿:「多謝。」   杜長卿擺了擺手,只顧埋頭繼續吃餅子。   銀箏微微鬆了口氣。   許是莫名其妙少了一百兩銀子,雖表面裝作爽快,心中到底還是難受,這一日的杜長卿很有些鬱郁。傍晚天色還未暗下來,自己先帶著阿城回去了。   銀箏把大門關上,回到藥鋪裡間的小院,陸瞳已經換好了衣裳。   衣裳是件半舊的藕灰色素麵夾袍,男子款式,是銀箏從廟口賣舊衣的婦人手中收的。陸瞳將長發挽成男子髮髻,只粗粗用根竹簪綰了,她生得單柔動人,這樣男子打扮,越發顯得白淨標緻,一眼就能瞧出女子身份。   銀箏搖頭笑道:「還得塗塗粉遮掩下才行。」   又胡亂塗了些脂粉,天色已近全黑。銀箏見外頭店鋪的大門不知何時被人掛上了一抹蓬草,便對陸瞳道:「姑娘,可以走了。」   陸瞳點頭,拿起豎在牆角的竹骨傘,同銀箏一起出了門。   ……   春雨清寒,總似離人低泣。   城南卻很熱鬧。   落月橋下,畫船蕭鼓,往來不絕。橋欄繫著幾百盞牛角燈,如點點銀珠,將河面照得光耀燦爛。   轉過坊口,有一清河街,因地處坊間,一條街全是茶館酒肆、賭坊花樓,達官顯宦、貴遊子弟常在此通飲達旦,或是會酒觀花。晴夜時有煙火蔽天,處處燈光如晝,一派太平盛景風流。   今夜也是一樣。   一輛馬車在遇仙樓前停了下來。   從馬車上下來個身穿織金雲緞袷衣的年輕人,面容如珠玉俊美。他身姿筆挺,並未擎傘,低風細雨中,逕自進了酒樓。   遇仙樓中一片熱鬧。處處酒招繡帶,影拂香風。姑娘們身上胭脂香氣混著酒香,將這寂寥雨夜暖得再沒半點寒意。一樓的花廳裡,有梨園子弟在唱《點絳唇》。   倒是十足的溫柔鄉、富貴場。   俊美青年進了樓裡,有紅妝麗人見他錦衣華服,儀容出眾,遂嫋嫋盈盈地朝這頭走來,伸手欲來挽這青年的手,卻被身側好友拉了一把,聽得小聲提醒:「莫去。」   麗人一怔,遲疑間,眼前人已經與自己錯身而過,餘光並未多看自己一眼。      她咬了咬唇,正不甘著,陡然又見那年輕人逕自進了樓上的雅座,不由得臉色變了變。   樓上……是貴客才能去的地方。   她忙挽了好友的胳膊,急急地掉頭而去。   樓上雅座裡,暖玉梅花香爐裡燃著沉月香。   香氣馥鬱,將月色雲紗帳也燻得多了幾分雅氣。   房間布置得很清雅,矮几前,擺著副綠玉翠竹盆景。菊瓣翡翠茶盅裡是新鮮的雲霧茶,新摘荔枝盛在寶藍琺瑯彩果盤中,鮮豔得恰到好處。   年輕人姿態閒散,靠窗坐著,順手撩開窗前竹簾。   從此處看去,整條清河街燈景盡收眼底。夜雨霖霖,在燈籠下碎成暈黃寒絲,一隙暈黃溜進來,將青年五官襯得越發精緻奪目。   他漫不經心地側首,看著看著,目光突然頓住。   夜深微雨,簷下宮燈似明似暗,對街熱鬧門坊前,有兩人正在收傘。其中一人束著髮髻,眉眼被燈火模糊得不甚真切,只餘一雙瞳眸幽深,似長夜泛著薄薄的寒。   裴雲暎眉梢一動。   陸瞳?   這人眉眼間,竟很似上次在寶香樓下遇到的那個陸大夫。   他望著燈下人,心中有些異樣。   裴雲暎對陸瞳印象很深。   因他辦差,難免遇到刀劍無眼的危急時刻,見過的女子亦不在少處。唯有那個陸瞳,與別的女子格外不同。   她生得很美麗,眼如秋水鬢如雲,弱柳扶風,不勝怯弱,看似一陣風都能將其摧折的嬌花一朵,下手卻比誰都狠毒。   裴雲暎見過呂大山的臉,整個臉頰利痕深可見骨,沒猜錯的話,當時的陸瞳,是衝著呂大山眼睛去的。   她原本想要刺瞎呂大山的眼睛。   裴雲暎垂下眼帘。   尋常女子被挾持,第一個反應不會是用絨花刺瞎刺客的眼睛。   尋常女子的花簪也不會銳如刀鋒。   那三根銀針哪裡是花釵,分明是暗器。   胭脂鋪裡甜香瀰漫,一大扇屏風前,芙蓉開得爛漫奪目。女子目光平靜得近乎冷漠,一如她被呂大山從挾持到脫身,從頭至尾,未見半分失措——   身側有人喚他:「紅曼見過世子殿下。」   裴雲暎收回思緒,看向來人。   是個梳著雙環望仙髻的年輕女子,妃紅蹙金海棠花鸞尾長裙襯得她肌色如雪,她亦生了張風情萬種的臉,光是站著,也是芳菲嫵媚。   遇仙樓的紅曼姑娘,姣麗蠱媚,群芳難逐。多少王孫公子為搏美人一笑豪擲千金。如今美人站在屋內,對著坐著飲茶的年輕人,神情是旁人罕見的恭謹,似乎含著一絲隱隱的畏懼。   紅曼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往前走了兩步,呈給裴雲暎,低聲道:「王爺已派手下去定州尋人,軍馬監一案,如今右相插手,不便行動,王爺請世子靜觀其變。」   裴雲暎「嗯」了一聲,伸手將書信接過。   紅曼退到一邊,恭敬的垂首等待。   裴雲暎很快看完信,將信紙置於燈前燒毀,又端起桌上茶盞將茶水一飲而盡,將空盞置於桌上。   他道:「這幾日我不會過來,有事到殿帥府尋段小宴。」   紅曼忙應了。   他起身,正欲離開,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撩開竹簾,看向窗外的對街。   雨下大了些,門坊前空無一人,只餘簷下孤燈搖搖晃晃,映照一地昏黃水色。   裴雲暎問:「對面是什麼地方?」   紅曼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輕聲回道:「是快活樓賭坊。」她見裴雲暎望著窗外的神情有異,遂小心詢問,「世子是在這裡瞧見什麼人了嗎?」   青年鬆手,竹簾落下,掩映外頭一場風雨。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開口:「沒什麼,認錯人了。」 第32章賭鬼   快活樓裡,總像是裝滿了世間所有極樂。   牌九、鬥雞、鬥蟋蟀、骰子、投壺……但凡市面上有的種兒,快活樓都有了。   來此樓中玩樂的都是些賭鬼,這裡並無外頭的風雨寒氣,只有喝雉呼盧的賭徒在牌桌上,或得意若狂,或神情疲倦。無論是貧窮亦或富貴,出自侯門公府亦或是清貧之家,一旦上了賭桌,恍若褪了人皮的猴子,眼裡只有貪婪與癲狂。   角落燈下桌邊,正圍著一群人,桌上兩人對坐,一人是個穿青衣的年輕人,生得瘦弱清秀。在他對面的,則是個穿棕色褂子的男子,似乎賭得正在興頭上,雖面色疲倦,一雙眼卻熠熠閃著光。   萬全心中快活極了。   他前些日子才學會賭錢,方在興頭上,不知哪個碎嘴的告訴了他老子萬福。他老子將他好一通打,關在家裡消停了幾日。這天,在門前偶然聽得人閒話,說巷裡的賭館算什麼,清河街上的快活樓才是盛京第一賭坊。   說話之人只將那快活樓說的天上有地下無,將萬全勾得心痒痒。趁著這幾日柯大奶奶生辰要到了,他娘他老子都要在柯府裡忙生辰筵的事,萬全才得了機會偷跑出來。   他一出來,便直奔快活樓。一進來,果然見這裡什麼賭種都有。這裡人多熱鬧,不時又有賭坊的夥計端黃酒來送與賭客喝。   酒愈喝便愈是興起,愈興起就愈賭愈大。   萬全今日手氣不錯,他到了快活樓後,到現在為止,一把都未曾輸過。就他對面這個姓鄭的小子,帶來的二十兩銀子,眼看著就都要輸光與他了。   那位「鄭公子」似乎也覺得自己手氣不佳,咬了咬牙,從又掏出幾錠銀子擺在桌上:「啐,這樣賭好沒意思,不如來賭點大的!」   萬全心中暗笑,這人怕是氣昏了頭,不過到手的肥羊焉有不宰之理,遂笑道:「賭就賭!」   「那就以一兩銀子為底,下一局翻番二兩銀子,再下一局四兩銀子,再下……」   「好——」「鄭公子」一氣說完,人群中先哄鬧起來。   氣氛如潮,萬全更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將袖子往上一挽,仰頭喝完夥計送來的熱酒,將骰子往桌上一置:「來就來!」   氣氛比方才還要熱鬧,不過萬全的好運氣似乎到此為止了。   接下來,他連輸幾把,直將方才贏的子兒全輸了出去,氣得鼻尖冒汗。再看對面鄭公子,一掃先前頹然,滿是春風得意。   「還賭嗎?」鄭公子問他,眼中似有譏色。   萬全有些踟躕。   他自己的銀子已全部輸光,不過……懷中尚有些銀票。   柯家的新大奶奶秦氏管家嚴苛,柯家大爺手頭緊,背著秦氏有幾處私產,每年還能收不少銀子。柯大爺怕夫人發現,前月收了幾年的租子,讓萬福替他收管著,那些銀票加起來也有小兩千。   今夜來快活樓前,萬全聽人說,快活樓不似普通賭坊,容不得寒酸人進入,得有千兩銀子方可入樓。他便撬開箱籠,將這些銀子揣在身上,權當充場面,沒料到進了此處,並無人查驗。   如今,他輸得沒了籌碼,只剩這些銀票。   萬全有些猶豫,這畢竟不是他的銀子,過幾日柯大爺是要問他爹拿用的。   對面的鄭公子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只將贏了的銀子往自己包袱裡一倒,「譁啦啦」聽得人心煩,鄭公子笑道:「萬兄還賭不賭了?不賭,小弟要回家睡覺去了——」   他面上的笑容格外刺眼,萬全腦子一熱,一股酒氣直衝前庭,喊道:「來,再來一把!」   樓上,陸曈站在欄杆前,望著正與銀箏對賭的萬全,微微笑了笑。   魚兒上鉤了。   柯承興心腹小廝的這個兒子,性子並不似他爹謹慎,要接近他,比接近萬福要簡單得多。   她不過讓人在萬全門前隨意說了兩句快活樓的消息,萬全便迫不及待地趁夜來賭坊一訪風採。   銀箏幼時淪落歡場,一手骰子早已玩得爐火純青。要引出萬全的賭癮,實在是輕而易舉。   芸娘曾對她笑言:小十七,我告訴你呀,你要是討厭誰,就給那人下毒,毒得他五臟六腑爛掉,方可解恨。   賭癮啊……      那也是一種難解的毒。   陸曈眼神晦暗,靜靜注視著樓下人。   燈下的萬全卻開始顫抖起來。   他的好運氣到頭,壞運氣卻一眼望不見底。   對方翻番看似不經眼,卻一把比一把更大,銀票流水一般的抽出去。每一次他都想,下一把,下一把一定贏回來。可是下一把,財神似乎依舊沒能眷顧他。   酒氣漸漸衝上頭來,他麵皮漲紅,眼睛也是通紅的,不知輸了多少,再摸向自己懷中時,竟已空空如也。   沒了?   怎麼可能?   那可是兩千兩銀子!   萬全腦子一懵,風把外頭的窗戶吹開,一隙冰涼夜雨砸到他臉上,令他方才激動的酒氣散去,也略清醒了些。   「我、我輸了多少?」他混混沌沌地開口。   身側計數的夥計笑道:「您一共輸了五千兩銀子。」   「五千兩?」萬全茫然看向他,「我哪來的五千兩?」   他統共只帶了兩千兩銀子,哪裡來的五千兩?   「您銀錢不夠,以城南柯家府上為名,寫了欠契呀。」小夥計笑得依舊熱情,「您這是吃酒醉了,不記得了?」   萬全如遭雷擊。   他寫了欠契?   他何時寫了欠契!   他剛剛不過是在和鄭公子賭錢,他輸了很多,但五千兩銀子怎麼會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輸出去?   鄭公子……對了,鄭公子呢?   萬全抬眼看去,賭桌對面人群鼎沸,一張張嘲笑的臉正對著他,不見鄭公子的身影。   不對……不對……   他上當了!   小夥計笑問:「公子還玩嗎?」   萬全將桌子往前一推:「玩什麼玩?你們這賭坊作假,出老千騙人!」   話音剛落,小夥計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的聲音也變得陰沉:「公子是想抵賴了。」   「誰想賴帳?」又有人聲音響起,從賭坊深處,走下來一身材高大的男子,這男子生得滿面橫肉,兇神惡煞,一看就讓人心生畏懼。   萬全瑟縮了一下,見這男子身後,還跟著一灰衣人。灰衣人身材瘦弱,被前面人擋了一半,看不清楚面目,依稀年紀很輕。   年輕人開口說話,聲音清冷,卻叫萬全瞬間頭皮麻煩。   他說:「曹爺,對方既想賴帳,便按快活樓的規矩,一百兩銀子一根手指。」   身邊小夥計踟躕:「可他欠了三千兩。」   那人淡淡開口:「那就把手指腳趾一併除了。」 第33章威脅   柯府這幾日分外熱鬧。   再過幾日就是柯大奶奶秦氏的生辰了,同先頭出身低微的陸氏不同,秦氏的父親乃當今秘書省校書郎。   秦父官職雖不顯,到底也比平人高上一頭。對於柯家這樣的商戶來說,能與這樣的人家結親,實屬撿到寶了。   是以整個柯家上下都對這位新進門的大奶奶格外遷就討好。她的生辰筵,提前半月就開始準備。   萬嬤嬤忙了一日安排生辰筵當日要用的甜食用材,萬福也忙著交發器物以及周全柯大老爺宴請名單,二人忙完回到屋時,已是深夜。   萬福叫萬全給他倒杯水來,叫了兩聲沒聽見響兒,萬嬤嬤從寢屋走出來:「全兒不在屋裡。」   萬福的眉毛就皺了起來,罵道:「這麼晚了,又跑出去廝混!」   「說不準是有事耽誤了。」萬嬤嬤為兒子開脫,「他又不是小孩兒,你別老拘著他。」   「這混帳就是教你慣得不成樣子!」萬福有些生氣,道了一聲「慈母多敗兒」,自己先卸衣上了榻,兀自睡下了。   待這一夜睡完,再醒來時已是卯時。萬嬤嬤陪小女兒起夜,睡眼惺忪地看隔壁屋一眼,萬全床上空蕩蕩的,沒見著影子。   竟是一夜未歸。   萬嬤嬤心中有些不安,待萬福也醒了後,忍不住同他說起這回事。萬福氣道:「定是宿在哪個樓裡姑娘床上了,他眼下越發學得放蕩,等回來看我不打死他個下流種子!」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府裡丫鬟小廝都漸漸起來做活,萬全仍是沒有回來。倒是相熟的門房過來,塞給萬福一封信,道:「今兒早上門口有人塞給我的,叫我拿給福叔。」   萬福接著那封信,不知為何,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他快步回了屋,將手中信打開,萬嬤嬤好奇,邊給坐在鏡前的小女兒梳頭邊問:「誰給的信?」   她問了一句,半晌沒聽到萬福回答,不由地抬頭一看,就見萬福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抖,活像是被人劈了一刀。   萬嬤嬤嚇了一跳:「怎麼了?」   萬福一言不發,匆匆進了裡屋,翻倒起屋裡箱籠來。箱籠藏在衣櫃最底下,放著冬日的厚衣裳,素日裡鮮有人翻動。如今箱籠被打開,裡頭衣裳被刨得亂七八糟,最下頭空空如也。   追進屋的萬嬤嬤見狀,問:「這是在幹什麼?出什麼事了?」   萬福手在箱籠底下掏了兩把,臉色越發慘白,只抖著嘴唇氣道:「孽子……孽子!」   萬嬤嬤一頭霧水:「你倒是說明白!」   萬福氣怒:「伱教的好兒子,昨夜偷了我給大爺收的兩千兩租子去快活樓賭錢,輸光了不說,還欠了人三千兩。人家說不交齊銀子不放人,寫信來要錢來了!」   萬嬤嬤聽聞此事,如遭雷擊。一面責怪不孝子做出這等荒唐事,一面罵那快活樓吃人不吐骨頭,又哭自己命苦,最後,萬嬤嬤慌慌地看向萬福:「當家的,你快想個辦法,全兒不能一直留在那裡!」   萬福本就氣得面如金紙,又聽萬嬤嬤一番哭鬧,越發大怒。卻又擔心著兒子,他統共就一兒一女,兒子雖不成器,到底還是流著他的血。   只是如今欠的銀子實在太多,他雖是柯大老爺的貼身小廝,可柯家給的月銀也不過一月一兩銀子。從前還能撈些油水,自打秦氏進門後,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再難得到好處。   別說三千兩銀子,就算將他所有家產變賣,都湊不齊一千兩。   何況,萬全還將柯大老爺的兩千兩給挪用了……   老妻和幼女在屋中的哭聲擾得萬福頭疼,他咬牙道:「對方讓我去快活樓接人,我先去求一求,看能不能緩些時日。」   萬嬤嬤連連點頭。   萬福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叮囑:「別哭了!那壞種用了大爺的租子,暫時還沒被發現,此事莫要聲張,想法子遮掩住,否則事發,我也保不住他!」   ……   萬福尋了個由頭,說要出府替柯承興買點鋪子上要用的紙襯,同柯承興告了小半日的假。   得了柯承興應允,萬福便匆匆出了門。      他心中有事,又擔心又急怒,一路直奔快活樓。方到快活樓門口,門口有個小夥計攔住他,說主人在隔壁茶館等著他相見。   萬福便去了夥計給他指的茶館。   茶館叫竹裡館,是清河街盡頭的一處茶室。雖地處鬧市,卻由鬧中取靜,獨獨闢了一方竹林。茶室就在竹林裡,清幽雅靜,桌椅皆為紫竹材質。從雕花窗欄看去,院中清風寂寂,松竹青青。   萬福走了進去,見這雅室很寬敞,最左邊靠窗有一面桌子。桌上擺著一壺蓮芯茶,兩隻青瓷蓋碗,紅漆描金梅花茶盤裡盛著翠玉豆糕,顏色配得恰到好處。   似乎在特意等他過來。   屋子裡沒見著其他人,萬全不在這裡。   萬福在桌前坐下,方坐穩,就聽見一個女子聲音:「萬老爺來了。」   他心中本就緊張,聞言嚇了一跳,下意識去尋聲音的來源。才發現這雅室中右面,垂下的青色紗竹簾後,竟影影綽綽顯著一個人影。   這紗簾後坐著人。   他慌張一刻,反而慢慢鎮靜下來,道:「不敢稱老爺,小姐是……」   「令郎欠我三千兩銀子未還,不得已,只得尋萬老爺前來相商。」那人慢慢地說。   萬福心中一緊。   他聽這紗簾後的人聲很是奇異,依稀是個女聲,但不知因為這雅室回音的關係,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對方聲音含混沙啞,似磨了沙般粗糲,一時聽不出年齡。   他左右看了看,試探地問:「敢問萬全如今……」   「萬老爺放心,他很好。」對方聲音平靜,「令郎如今在一處安全的位置,正等著萬老爺拿錢來贖。」   萬福心下稍寬,躊躇片刻,陪笑開口:「小姐心善,任小的那不孝子玩鬧。只是家中貧寒,一時拿不出三千兩銀子,可否容小的緩緩,先將那不孝子接回去,等湊齊了銀子,再給小姐送來可好?」   聞言,屋子裡靜了靜。   萬福心中正七上八下著,聽得竹簾後的人開口,她說:「萬老爺想得很好,不會是想先將人領回去,再尋個藉口以柯家之勢強行賴掉那三千兩欠帳吧?」   萬福心下一沉,他的確是這麼想過。柯家雖不是官家,但如今因和太師府攀上幾分關係,說出去唬唬人也是夠的。   屆時這帳,也說不準能賴掉。   不等他說話,簾後人又笑了一聲,笑聲似含淡淡諷意:「且不說你能不能賴下三千兩的欠契,就算賴下了,令郎挪用的兩千兩私產,要是被柯大老爺發現了,恐怕也免不了死罪。」   萬福頓時失色。   自打秦氏進門,柯承興統共就這麼點私房銀子,要是被柯承興發現,萬全怎麼躲得過?   不過……這女子怎麼知道萬全是挪用了大爺的私產?   有什麼東西從心頭飛快掠過,不等他抓住,萬福又聽見對方開口。   她說:「萬老爺,閒話少敘,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回答得好,我就當著你的面將欠契撕掉。我與令郎間的債務一筆勾銷。」   萬福聞言,眼睛一亮,顧不得細想方才異樣,忙道:「小姐請問。」   帘子裡的人影抬手,端起茶盞來飲了一口,衣袖拂過桌面,發出窸窣碎響,撓得人心忐忑。   一片寂靜中,女子開口了。   她問:「柯家先大奶奶陸氏,是被你們大爺殺害的嗎?」 第34章線索   「柯家先大奶奶陸氏,是被你們大爺殺害的嗎?」   萬福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只道:「怎麼可能?」   簾後人輕聲開口:「如此說來,她是被太師府的人殺害的了。」   此話一出,萬福猛地抬頭:「你怎麼知道太師府?」   四周悄然無聲。   萬福突然反應過來方才心思那絲異樣從何而來,他看向淡青色的竹簾,恨不得將簾後人看個清清楚楚,問:「你是誰?」   這人上來就問陸氏的事,言談間又提及太師府。再想想萬全素日裡雖不像話,卻也不會好端端地輸掉幾千兩銀子。   但若是被人引著去的就不一樣了。   對方分明是有備而來,恐怕設這麼一出局,全是為了此刻。   「伱是故意引全兒去快活樓欠下巨債,你想對付柯家?」萬福咬牙,「你到底是誰?」   竹簾後,陸曈垂眸看著眼前茶盞,諷刺地笑了笑。   萬福是柯承興最信任的小廝,聽萬嬤嬤同銀箏說,秦氏進門前,柯家曾換過一批下人,尤其是陸柔和柯承興院子裡的。   萬福是唯一留下來的那位。   這位小廝年紀不小,除了忠心外,口風還很緊。或許正因如此,柯承興才會在陸柔死後仍將他留在身邊。   陸曈慢慢地開口:「萬老爺,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令郎如今的安危系在你一人身上。」她聲音似含蠱惑,「你只需回答問題,三千兩的欠契就能作廢。你若不回答……」她嘆息一聲,「萬老爺不妨低頭,看看桌屜裡是什麼。」   萬福下意識低頭,黑漆彭牙四方桌,有扁扁的桌屜。他抽出一看,裡頭躺著一方雪白絹帕。萬福打開絹帕,隨即「啊呀」叫了一聲,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   那方雪白的絹帕上,竟然躺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指!   「全兒!」   萬福喉間逸出一絲悲鳴,眼淚頓時似斷珠滾落,捧著那截斷指痛哭起來。   正當他哭得悲憤難抑時,聽得簾中人的聲音傳來:「萬老爺先別哭,不妨再仔細瞧瞧。」   萬福倏然一滯,再凝神去看,忽然一喜,喊道:「不對……全兒小指上有顆黑痣,這手指上沒有,這不是全兒的小指!」   簾後人笑著開口:「萬老爺愛子之心,令人感動。先前不過是與萬老爺開個小玩笑罷了。這斷指,是快活樓另一位欠了賭債的公子所抵。」   「萬老爺恐怕還不知快活樓的規矩,欠債一百兩,則斷一指。令郎欠下三千兩,削去手指腳趾,也還餘一千兩未還。」   「如今我與萬老爺在此商議,我的人還守著萬少爺,倘若咱們沒能談攏,一炷香後,我的人沒見我回去,便也只能照快活樓的規矩辦事了。」   簾後人問:「其實我也很好奇,不知萬老爺究竟是忠心柯大老爺多一點,還是更心疼兒子多一分?」   萬福面色灰敗。   倘若先前他還有一絲猶豫,想著與這人周旋,說些胡話來敷衍對方,眼下真是一點對峙之心也無了。那截斷指摧毀了他所有防線,令他瞬間潰不成軍。   倘若萬全真被剁了手指腳趾,可就真成了個廢人了!   他頹然看向簾後:「小姐究竟想知道什麼?」   屋子裡寂然一刻。   須臾,簾中人聲音再次響起:「我要你告訴我,柯大奶奶陸氏究竟是怎麼死的。」   萬福聞言,心中一震,目光閃爍幾下,才斟酌著語氣道:「大奶奶生了病……」   「我看萬老爺不想與我談了。」簾後人斷然起身,就要離開。   「等等!」萬福忙叫住她,咬了咬牙,才道:「其實小的也不知道。當時……當時小的沒進去。」   簾後人動作頓了頓,重新坐了下來。   萬福鬆了口氣,復又嘆道:「那已經是大前年的事了。」   永昌三十七年,新年不久,驚蟄後,萬福隨柯承興去鋪子上送年禮。      柯家行商,原先在盛京也算頗有名氣,只是後來柯老爺去世後,府中瓷窯生意便一落千丈。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不如以往,但也還能撐得過去。   每年新年過後,商行都有春宴,宴請各家大商戶。   柯承興也要去應酬。   應酬的酒樓就在城南豐樂樓,柯承興酒量不好,席間有些醺醺,吃醉了便打發萬福回去叫陸氏煮點醒酒的烏梅桂花湯來。   萬福勸了幾次,沒勸動,只得回了柯家。   陸氏聽聞,倒是好脾氣地應了。大晚上的,急急忙忙煮了醒酒湯,又乘馬車去了豐樂樓接人。豐樂樓的人說柯承興吃得爛醉,先在樓上的暖閣裡宿著。陸氏就帶著丫鬟上了樓。   因萬福是小廝,不便跟上去,遂將提前準備好的春禮先送給商行裡的人。待周全了禮儀散席,估摸著柯承興也該酒醒了,就去了樓上的暖閣。   樓上暖閣裡沒人,萬福找到了柯承興,柯承興醉得爛泥般,四周卻不見陸氏的影子。   萬福當時就有些著慌,四面去找,結果在最靠近盡頭的一間暖閣裡找到了陸氏。   萬福回憶起那一日的畫面,聲音不覺抖了抖:「當時……當時大奶奶渾身是傷,額上還在流血。她的大丫鬟丹桂就在地上,已經沒氣了。」   他嚇得就要大叫,那裡頭卻踉蹌走出個人來,是個衣著富貴的公子,神色恍惚不定,只笑嘻嘻瞥他一眼。他有心想要追上去,不知為何卻有些害怕,一面又聽榻上的陸氏傳來氣遊若絲的喊聲,便暫且拋了那頭先去管陸氏。   再沒多一會兒,柯承興也醒了。萬福心知出了大事,不敢耽誤,忙將此事告知柯承興。柯承興聽聞此事後勃然大怒,就要去找豐樂樓掌柜尋始作俑者。萬福要看著陸氏,沒敢跟上。   屋子裡靜得很,簾後人平靜問:「然後呢?」   萬福吞了口唾沫:「大爺尋了掌柜的,不多時又回來,神情很古怪,沒說什麼,只讓我趕緊將夫人帶回去。」   他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麼,也不敢多問,便將陸氏帶回柯家。然而陸氏回家時衣衫不整、傷痕累累的模樣,難免惹人懷疑。府中便有人悄聲議論。   再然後,那些議論的丫鬟小廝,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發賣了。   府中上下明令禁止再提此事,萬福也不敢多說。   「陸氏如何?」簾後人問。   萬福道:「大奶奶……大奶奶總是鬧。」   陸氏當日那般情態,任誰都會猜度幾分。一開始瞧她被送回來時奄奄一息的模樣,眾人還猜測她是活不成了。沒想到過了些日子,竟慢慢地好了起來。   但好起來的陸氏,開始頻繁地和柯承興吵架。   她吵架時聲音很大,甚至稱得上歇斯底裡,口口聲聲說太師公子玷汙了她。外頭漸有風言風語傳出,為了免招麻煩,柯老夫人就令人對外宣稱,是陸柔不守婦道,勾引太師府公子不成倒打一耙。   「我們這樣的人家,如何敢與太師府對著幹?要是被太師府知道大奶奶在外亂說,整個柯家都要跟著遭殃。」萬福下意識地為柯承興辯解。   簾後人聲音淡淡:「不只是這樣吧。柯大爺是個男人,為了避禍卻主動將綠帽往身上攬,看來是要命不要臉。」   萬福噎了一噎,一時沒回答。   簾後人繼續問:「然後呢?為了以免招惹口舌,柯大爺殺了陸氏以絕後患?」   「不是的!」萬福忙道:「不是這樣。」   「本來大爺只將大奶奶關在家裡,不讓她出門,對外稱說大奶奶突染瘋疾。可是後來……後來……」他有些遲疑。   「後來怎樣?」   萬福踟躕許久,終是開口:「後來又過了幾個月,查出大奶奶有了身孕。」   「砰」的一聲。   茶盞傾倒在桌上,滾熱茶水翻了一地,打溼女子霜白的袖口。   陸曈緩緩抬眸:「你說什麼?」 第35章交易   萬福覺得有些冷。   雅室的香爐裡點了明檀香,香氣馥鬱清雅。簾後人聲音平靜,卻又古怪粗糲,拂過人身,讓人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萬福定了定神,繼續道:「郎中確定大奶奶有了身孕那一日,大爺和老夫人都慌了神。」   「當天夜裡,有一輛馬車來到府上,來人見了大爺,和大爺說了些話。時候不長,只有一炷香左右。」   簾後人問:「來的可是太師府的人?」   「小的沒進屋,不知對方什麼身份。」萬福頓了頓,又怕簾後人不滿意,忙補上一句,「不過來人走時,大爺送到門口,估摸身份應當不低。」   「第二日,大爺又和大奶奶吵架,小的在門外聽見大爺責罵大奶奶,說大奶奶先前買通了府裡下人往外面送信。他倆吵得很兇,我本來想去勸,大爺連我一塊罵出去,我便只好去找老夫人來。誰知……」   萬福眼底閃過一絲驚悸。   他想起那一日自己帶著柯老夫人匆匆來到院子裡的情景,已近夏日,滿院紅蕖燦然豔麗,一片碧綠漣漪中,有人的雪白衣袂起伏漂浮,如一方素白縞色,悽豔又悚然。   陸氏投了池。   人撈上來的時候已沒氣了,柯大爺跌坐在一邊,神情如紙般蒼白,嘴裡不知在喃喃什麼。   柯老夫人嫌不吉利,又怕外人多舌,很快將陸柔收殮入葬了。這之後,府中便不敢再提起陸柔的名字。   簾後人道:「柯承興殺了陸氏。」   「沒有、沒有!」萬福惶然喊道:「大爺很疼大奶奶!」   對方諷刺一笑,提醒:「但柯家在陸氏死後,立刻與太師府搭上了關係。」   萬福說不出話來。   這是事實。   陸柔死後不久,就是太師府老夫人生辰,不知為何,那年太師府獨獨點了柯家的窯瓷杯盞碗碟。柯家窯瓷在盛京算不上獨一無二,無論如何,太師府也不該瞧上柯家。   一夜間,柯家被商行奉為上賓,鋪子裡的生意比老爺在世時還要更上了一層樓。   一切就是從陸氏死後發生的……   萬福從不往這頭想,不是因為他想不到,而是因為他不敢想。   若陸氏真是被柯承興所殺……   簾後人又問:「陸氏的兄弟又是怎麼回事?」   萬福本就心亂如麻,聞言一愣,對方竟連陸謙的事也知曉?   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不願再繼續說下去,卻見簾後人的影子晃了晃,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萬老爺,欠契在此。你我的這場交易,還有半柱香時間。」   萬福下意識看向香爐前,明檀香燃了一半,還剩半截。分明是寧心靜氣的香氣,卻叫他越發惶惶。   只是萬全如今還在對方手中……   萬福心一橫,咬牙道:「陸家二爺的事,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奶奶入葬後不久,陸二少爺就找到了柯家,小的聽聞他去同大爺和夫人鬧了一場,之後就不歡而散。」   「……再然後,小的聽說陸二少爺犯了事,審刑院的詳斷官範大人治了他死罪。再後來,就沒怎麼聽聞他的消息了。」   簾後人沉默。   萬福看向簾後,語氣一片懇求:「小姐,小的就知道這麼多了,求你放過全兒吧!」   他起身走到簾後,不敢貿然掀開竹簾去看對方的臉,只「咚咚」朝人影磕了幾個響頭。   對方嘆息一聲:「萬老爺說的話,雖不真切,勉強也有些分量。既如此,這張欠契就還你。」   只聽「嘶——」的一聲,竹簾被人從一旁撩起,一隻雪白的手從裡伸了出來,還未叫萬福看清,就有兩張雪片從簾後飄飄搖搖地落到他腳邊。   萬福撿起來一看,竟是萬全寫的三千兩欠契,被撕成兩半。      他心中一喜,忙又將那欠契撕得更碎,再把碎紙揣進袖中,又央求道:「小姐,那全兒……」   簾後的人影捧起茶,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才道:「萬老爺,我剛剛說,伱說得好,便將欠契撕了。但我沒說過,你說得好,就放人。」   萬福臉色一變:「既沒有欠債,快活樓焉有不放人的道理?就算是賭坊規矩,欠債已清,莫非還要一直扣著人不成?」   簾後人輕笑道:「萬老爺不必生氣,不提別的,你真的覺得,令郎現在歸家,是件好事麼?」   「什麼意思?」   「萬老爺似乎忘了,三千兩的欠契作廢,可令郎實實在在挪用了柯大爺私產之事不是假的。以萬老爺之家資,要湊夠兩千兩好像有些困難。偷竊主子財物的奴才,一旦被發現,打死也是輕的。又或者,」她笑道:「萬老爺與柯大爺主僕情深,萬老爺篤定就算柯大爺發現自己銀子沒了,也不會怪責令郎,放令郎一條生路?」   萬福手心登時冒出一層細汗。   柯承興會放萬全一條生路嗎?   不會的,或許從前會。但如今秦氏管家,柯承興手頭緊得很,這兩千兩銀子好容易瞞著秦氏藏下來,要是被柯承興發現,別說是萬全,就算是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簾後人又道:「或許萬老爺想,不如將今日與我見面一事對柯大爺和盤託出,或許柯大爺會體諒你的苦衷,與你一致對外,反將令郎的錯處輕輕揭過。」   萬福心中一跳,他的確是這樣想過。對方既是衝著柯家而來,對萬全設局,將此事告訴柯承興,或許柯承興會放他們一線生機。   他看向簾後的人影,心中不免有些駭然,這人……怎會如此度量他心?   對方輕輕一笑:「萬老爺真是忠心,或許正因如此,柯大爺才對你如此看重。不過,陸氏死後,柯大爺還能留你在身邊,正是因為你從不多問陸氏有關,口風也嚴,哪怕對著你的妻兒都不曾吐露一言半句。」   「今日萬老爺將此事告訴我,或許柯大爺會想,你將此事告訴我,難不成就沒有告訴過別人?也許令正、令郎也都聽過此事。」   「就算真沒有也沒關係,只要讓柯大爺如此覺得,就可以了。」   她道:「柯家往日伺候陸氏的那些丫鬟,萬老爺不是已經親眼見到其下場了麼?」   一席話說得萬福骨寒毛豎、驚魂魄散。   要是讓柯承興懷疑萬全也知道了此事,無論如何,萬全都逃不過一死了。   這人一開始,就對他勢在必得。   萬福委頓在地。   凡所作為,必為利益圖謀。對方對柯家事了如指掌,又步步緊逼,分明是要用他來對付整個柯家。說起來,柯家自打攀上太師府開始,瓷窯生意蒸蒸日上,眼紅的同行不在少數。或許是得罪了什麼人也說不定。   對方想用陸氏之死來對付柯家,他一個做奴才的只能任人擺布。甚至今日這竹簾後的女人,也許只是個嘍囉,背後真正的主子,甚至都未露面。   萬福面如死灰,失神地問:「小姐想要做什麼?」   「我想請萬老爺為我做事。」   「萬老爺若答應,我便讓人好好照顧令郎,直到此事徹底平息。」   「若不答應也無妨,我會在今夜將令郎送回,同時告知柯府令郎挪用私產賭錢一事,順帶當著令郎的面提一提陸氏。」   萬福猛地抬頭。   簾後人聲音不疾不徐:「萬老爺放心,我不會傷害令郎,也不會對你咄咄相逼。萬老爺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寫信送到快活樓。」   她起身,影子在青色竹簾後勾勒出一抹朦朧暗跡。   「但我這人耐心不足,等不了太久。」   「所以,」她淡淡開口,「明日酉時前,給我答案。」 第36章陪葬   陸曈戴上冪籬,出了竹裡館,銀箏從外頭迎上來。   她走到陸曈身側,低聲道:「姑娘,銀票已經盡數交給曹爺了。」   陸曈點頭:「好。」   快活樓的曹爺,原本無賴出身,不知從哪得了運道,攀上了貴人,得以在城南的清河街開了一處賭坊。   曹爺從前就是在賭場放債吃利錢起家,膽子本就大,如今有貴人在身後撐腰,更不將人放在眼裡。當日陸曈去賭坊,曹爺不是沒看出來銀箏出千設局,不過,當陸曈將銀箏贏來的兩千兩銀票交給曹爺時,曹爺便很樂意幫陸曈這個忙了。   曹爺只要銀子,至於底下的暗湧官司一概不管。何況能在城南開賭坊的,背後焉能沒有大樹倚靠?就算萬全搬出柯家,可萬福終究只是柯家的小廝。   一個小廝,曹爺還真不放在眼裡。   有關曹爺的事,是先前在醫館裡無事閒談時,從杜長卿嘴裡得知的。他從前是浪蕩子,盛京但凡有個青樓賭坊,他比誰都門兒清。隨口那麼一提曹爺的話,卻叫陸曈記在了心上。於是設了這麼出局,請萬全入甕。   如今曹爺得了偌大一筆銀子,便順手人情幫著陸曈扣下萬全,也叫陸曈省了許多事。   銀箏看先前喊來的馬車已經到了,忙拉著陸曈一道上了馬車。   馬車在盛京街道上轉了好幾圈,陸曈與銀箏又倒換了幾次,確定無人跟在身後時,二人才姍姍回到醫館。   醫館裡,杜長卿正趴在藥櫃前看雨,見二人回來,便抬一抬眼皮子,抱怨道:「陸大夫,大雨天還往外跑,你也不怕溼了鞋。」   銀箏一邊收傘,一邊瞅著他:「反正醫館裡這幾日買藥茶的人少,杜掌柜一人就夠了。我陪姑娘出去走走,恰好瞧瞧盛京的雨景。」   杜長卿呵呵笑了兩聲:「還挺有雅興。只是真想賞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樓去賞?那樓上臨河見柳,一到雨天,煙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個畫舫坐在裡頭就更好了,請船娘來彈幾句琴,再喝點溫酒,叫一碟鵝油卷,那才叫人間樂事……」   他兀自說得沉醉,一抬眼,發現面前空無一人。唯有阿城指了指裡間,對他眨了眨眼:「她倆進去了。」   杜長卿惱道:「沒禮貌,倒是聽人把話說完啊!」   陸曈此刻,著實沒什麼心情聽杜長卿的顯擺。   繞過小院,進了屋,銀箏幫陸曈將被雨打溼的衣裳脫下,換了一身灰藍的素羅薄衫,又將溼衣裳拿到簷下裡去洗了。   陸曈在桌前坐了下來。   桌上的竹節舊筆筒裡斜斜插著兩隻狼毫,窗前擺著筆墨。   這是銀箏從屋裡的黃木櫃格子中翻出來的,許是從前住在這裡的主人所留舊物。銀箏有時候會在窗前寫字,映著梅枝,臨風伴月,頗有意趣。   陸曈很少寫字。   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院子裡碾藥,今日卻坐在桌前,取了紙筆,又蘸了墨,寫了個「柯」字。   字跡與銀箏的簪花小楷不同,非但不娟秀,反而十分潦草狂放。   陸曈望著那個「柯」字,微微失神。   父親是教書先生,家中三個孩子課業皆由父親親自啟蒙。陸柔的字溫潤閒雅、秀妍飄逸。陸謙的字結體謹嚴、遒勁莊重。唯有陸曈寫字,胡畫一氣,喜怒隨心。   父親總被她交上來的書法氣得跳腳,愈罰愈草,愈草愈罰。於是陸謙背著父親尋了一本字帖,偷偷塞給她道:「這是名家程大師的字帖,他的字詭形怪狀,志在新奇,比別的字帖更適合你。你好好寫,別再亂畫了,省得爹成日罵伱,聽得人心煩。」   陸曈翻看那字帖,果真甚合她意,於是將字帖翻來覆去地摹,都快將帖子摹爛了。後來才知道,那字帖貴得很,足足要一兩銀子,陸謙為了攢錢買這本字帖,替家中富裕的同窗抄了整整半年的書稿。   陸曈望著白紙上的黑字。   那本字帖早就不知道遺失到哪裡去了,但如今一落筆,竟還是當年的字跡。   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又提起筆,在「柯」字後,添了「戚太師」與「審刑院」兩個名字。   今日她見了萬福,萬福雖有所隱瞞,但很明顯,整件事情的脈絡已經非常清晰了。   永昌三十七年,驚蟄後的三月,陸柔在豐樂樓中不幸遭遇太師府公子凌辱。   柯家畏懼太師府權勢,將此事按下,甚至為求發達,不惜變做倀鬼,將陸柔鎖在家中,污衊她染了瘋病。   但陸柔並非逆來順受之人,遭此橫禍,無論如何非要討個公道,更不願意被當作瘋子囚禁於柯府之中,於是寫信寄往常武縣向陸謙求助。      陸柔寫信一事不知為何被柯承興知道了,同時柯家發現陸柔有了身孕。同年六月,太師府的人同柯家施壓,於是柯家、或者說柯承興殺陸柔滅口。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為何前一日太師府來人,第二日陸柔就投池,並在陸柔死後不久柯家的窯瓷生意得太師府中看重。   種種行徑,更像是太師府威逼利誘,以陸柔性命換取柯家騰達。   陸柔死後不久,陸謙進京,先進柯家質問陸柔之死,之後不久,陸謙鋃鐺入獄,審刑院詳斷官範大人治罪陸謙。   陸曈在「審刑院」三個字上,重重打了一個圈。   陸謙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否則不會莫名其妙背上這樣一個罪名。看上去正像是因陸謙之行,連累父親與母親都一併出事。   陸謙發現的線索,一定很重要……   陸曈握緊了筆。   常武縣的人說陸謙是三月得到了陸柔死訊,可那時候陸柔分明還活著。是誰買通了、或者說誤導了常武縣的四鄰,到底是何人有這般大的手筆?   僅僅一個太師府,就能這樣隻手遮天嗎?   陸曈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銀箏洗完衣裳晾好,從外頭進來,見陸曈寫在紙上的字,不由微微一怔。猶豫了一會兒,銀箏才開口道:「姑娘今日見了柯大老爺的小廝,如果他願意為姑娘做事……」   「……姑娘是打算找出真相,替陸家平反麼?」   「平反?」陸曈望著窗外,低聲自語。   時節快近夏了,今日有雨,天色不如以往澄淨,黑雲翻墨,有輕雷滾響。   她抬頭,幽冷黑眸映著濃雲,似有戾氣一閃而過。   平反做什麼?   真相又有什麼用?   陸柔被汙,不願忍氣,拼了命地想要求一個公道,結果被溺寒池,成為芳魂一捧。   陸謙心痛長姐,心懷正義,不顧世情涼薄也要親自奔走搜尋證據,結果聲名盡毀,到死也沒能扒開真相讓天下窺見。   還有她的爹娘,做好人做了一輩子,卻落得那麼個滅門絕戶的悽慘下場。   找出真相,就能平反麼?   就算平反,就能讓那些人惡有惡報麼?   戚太師既然能買通柯家,買通審刑院,或許未來還會買通大理寺,又或者他與皇親國戚沾親帶故,就算真相大白,有天子庇佑,不會治他死罪,關個三五年便又放出來,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可她陸家的四口人命卻不會再回來了。   憑什麼?   憑什麼權宦的命就要高貴,平人的命就要低賤?   憑什麼他們害死一門四口人,卻還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陸曈道:「不,我不打算平反。」   銀箏訝然望著她。   少女身形單薄,烏髮微溼垂在肩頭,在寒風細雨前,如被雨澆淋的一灣微雲,茫茫易散。   她低下頭,盯著白紙上狂草般的字跡,慢慢地伸手將紙揉皺,又置於燈前燒掉。   白紙轉瞬成煙燼,又被風吹走。   「我姐姐已經死了。」   陸曈喃喃道:「我要他陪葬。」 第37章青蓮盛會   第二日雨停了。   趁著有太陽,銀箏將發潮的被褥拿到小院裡曬曬。房簷下牽了粗線,半舊的玫瑰色捏邊薄毯掛上去,撒上一層日光,小院裡也多了幾分暖意。   杜長卿從外頭的小窗頭瞟了一眼,道:「銀箏姑娘,院裡都被被子曬滿了,你倒是騰點地兒曬曬藥啊。」   銀箏捋著被角的一個褶兒回說:「藥材日日都在曬,這褥子再不曬曬就要發黴了。再說杜掌柜,」她看了杜長卿一眼,「您給姑娘和阿城發月給,又沒給我發月給,這曬藥的事也不歸我管。」   杜長卿一噎,不好反駁銀箏的話,悻悻地出去了。   待進了外鋪,阿城在擦桌子,陸曈在整理藥櫃。   再過半月就要立夏了,這些日子雨水多,楊花不如先前擾人,來買鼻窒藥茶的人少了許多。杜長卿忙過前一陣子,眼下又開始無所事事起來,往長椅上一倒就開始看閒書.   陸曈在藥櫃前,拉開櫃屜一一核對裡頭的藥材,邊問杜長卿:「杜掌柜,盛京近來有什麼熱鬧可瞧麼?」   杜長卿一愣,狐疑地看向陸曈:「你問這個做什麼?」   陸曈也不看他:「我看最近來醫館買藥的人少,又罕有病人前來尋醫,打算同你告假休息兩日。我和銀箏初來盛京,對附近不甚熟悉,所以問問伱,近來可有盛會或廟集,好去開開眼界。」   這話一提,杜長卿瞬間就來了興趣,只坐直身子笑道:「陸大夫,這你就問對人了。本少爺當年在盛京也是遊山玩水,沒有哪處熱鬧是不知道的。至於你說的盛會或廟集……」他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要說最近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了。」   陸曈盤點藥材的動作一頓:「青蓮盛會?」   「你知道的嘛,」杜長卿攤手:「那些香火旺盛的寺廟,每年都要做幾次會,不是觀音會就是地藏會,好騙些香燭燈錢。」   「萬恩寺最熱鬧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就說四月初一那天,菩薩睜眼,要是有什麼罪孽深重的,就去放生清洗業障。要是有什麼心願未遂的,就去點燈誠心祈禱,菩薩會保佑善心人心想事成,犯惡者廣積陰德。」   「這些東西我是不信的,不過信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一到四月初一,就跑到萬恩寺裡燒香祈福。」   「我爹還在的時候,年年都要拉著我去,非要我燒頭香,又是送油又是捐米,求菩薩保佑我出人頭地,到頭來我還是個廢物,可見這菩薩是不靠譜的,光拿錢不辦事,不是什麼好貨色。」   他說得不見半分恭敬,只道:「雖然菩薩不怎麼樣,但青蓮盛會你還是可以去瞧一瞧,四月初一那天,會點大法燈在青蓮池中。法會完後,萬恩寺還有好多賣小吃佛像的攤販,那山上風光也還行,遊人不少,熱鬧起來比得上新春廟會。如今新春廟會你是趕不上了,青蓮盛會還能擠一擠。」   杜長卿見陸曈聽得認真,似對他口中的盛會極感興趣,越發來了興致,細細地說與陸曈聽:「那萬恩寺也不小,分了好幾殿供奉的菩薩,我是認不清哪位是哪位的了。只知道東殿是求姻緣的,西殿是求學業的,南殿是求財運的,北殿是求康健的。你去之前先打聽打聽,可別求錯了人,原本想求個財運亨通,不小心拜了個求子娘娘,這拖兒帶口的,醫館也住不下」   「……青蓮法燈是要放在法船上點的,我小時候有一次背著人偷偷爬上法船,結果掉下來,差點沒淹死。我爹揍得我三天沒下床,不過你應當也不會偷偷爬上法船。」   「……做法會那天還會有放生禮程。那些商戶官家買個幾千筐王八泥鰍就往池子裡倒,我聽說法會完了後和尚們會把那些泥鰍撈起來炒來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反正我有一次去的時候,偷偷進了他們存放生泥鰍的後殿,就繞過樹林後走條小路就到了。那後殿沒人來,水缸可真大,我撈了最肥的烤來吃,有點腥,可能是因為沒放鹽。」他陷入美好回憶,神情似有沉醉。      阿城忍不住打斷他:「東家,說不定就是因為你對菩薩不敬,還吃了人家放生用的泥鰍,菩薩才不保佑你出人頭地呢。」   「胡說八道!」杜長卿罵他:「我吃兩條泥鰍怎麼了?那我吃完了還給菩薩磕了個頭呢,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怎麼還能抓著不放?菩薩能這麼小氣嗎?」   阿城只好閉嘴。   杜長卿說得瑣碎又詳細,銀箏出門了一趟,回來之後杜長卿居然還沒說完,遂又等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杜長卿口乾舌燥,再也沒可說之物後,這人才道:「總之,外地人來盛京,多少都要去青蓮盛會瞧一瞧。你今日聽我說了這麼久,估計想不動心也難。我看,四月初一我就容你一日假吧,你去瞧瞧,不過山上路遠,最好提前半日出發。回來時記得幫我帶點兒萬恩寺的杏脯……」   陸曈微笑著應了,將藥櫃整理好,同銀箏走到了里舖去。   一進屋,銀箏就湊近她低聲道:「姑娘,快活樓那邊遞信過來,說今日一早萬福去了快活樓,只讓人帶了一句話,他同意姑娘說的。」   陸曈輕輕嗯了一聲。   萬福答應替她做事並不意外,柯承興只是個主子,而萬全卻流著萬福的血。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況以萬福的頭腦,早該想到柯承興當年能為陸柔滅口別的知情下人,未必不能滅口他萬家。   人總是自私的,趨利避害是常人本能。   銀箏問:「眼下萬福答應為姑娘做事,就好辦多了。姑娘如今打算怎麼做?」   陸曈沒說話,走到桌腳下的醫箱前蹲下身來,打開箱蓋,從裡頭找出一個布囊。   「四月初一,是萬恩寺的青蓮盛會。」   她將布囊裡的東西拿出來,緊緊捏在手中。   「青蓮盛會,菩薩睜眼。」   陸曈望著窗外,一字一句地開口:「這樣好的日子,窮兇極惡之徒,當受獄報才是。」 第38章心中有鬼   天氣越發熱了,晝日變長了些。   已近夏日,院落裡的芍藥被日頭曬得久了,有些打蔫兒,殘紅藏在翠葉中,不如往日嫣然。   柯府院子裡,一大早,秦氏就在斥責下人。   「這府裡下人都是怎麼做事的,這麼大一淌水也沒瞧見?我昨日讓人新換的絨毯,今日就印了水印,沒得素日裡慣著你們,個個都學得懶怠!」   柯承興剛換了衣裳出來聽到的就是秦氏在訓人,不由皺了皺眉。   他走到外頭,輕咳一聲,緩了語氣道:「怎麼又在生氣?不就是弄髒了毯子嘛,許是昨夜下雨,哪個丫頭不小心帶進來的。」   「什麼不小心,哪個不小心能淌這樣大一灘水?」秦氏柳眉倒豎,「你且來看清楚,這腳印這樣清楚,像是特意踩上去的。不行,萍兒,你去叫院裡的丫頭都進來,一個個拿鞋比對,我今日非得將這殺千刀的找出來不可!」   柯承興聽得頭疼,忙找了個由頭避開了。   待出了屋,萬福給他端了杯茶來漱口,柯承興用了,隨口問:「怎麼有些日子沒見著萬全了?」   萬福目光閃爍幾下,笑道:「虧得爺惦記,前幾日他莊子上的表哥來了,兩兄弟合議上山玩去,我沒料管他,任他去了,得過幾日才回。」   柯承興點頭:「他年輕,多走動走動也好。」   萬福忙笑著應了,又走了幾步,柯承興嘆了口氣:「不知怎麼回事,我這幾日睡得不好,一夜要醒四五次。有時睡了,忽地驚醒,一看時候才四更。」   萬福提議:「不如尋個大夫來瞧瞧?」   柯承興想了想,便同意了。遂又拿了帖子去請了一個相熟的大夫來,大夫把了脈相瞧了病,也沒發覺什麼不對,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就離開了。   大夫離開後,萬福見柯承興仍舊有些鬱郁,寬慰他道:「老爺寬心,許是天氣熱了,人不舒坦。等這幾貼藥服了再瞧瞧。」   柯承興點頭,又去外頭轉了一圈,待回到屋,發現秦氏正坐在屋裡生悶氣。   柯承興笑著上前握住她肩:「可找出來那泥腳印是誰的了?」   「沒有!」秦氏沒好氣地撥開他手,「伱說奇不奇,這院裡的丫鬟都對了一遍,愣是沒找出那腳印的主子,真是見鬼了!」   柯承興就笑:「找不出便罷了,一塊毯子而已,明日再買一塊就是了。」   秦氏冷笑:「說得那般容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口氣才這般大」她絮絮地說了一氣,嘴舌又快,周圍還有丫鬟婆子伺候著,說得柯承興面紅耳赤,忍了許久,終於逃進了書房。   待進了書房,柯承興適才鬆了口氣。   他實在是很怕這個夫人。   說起來,秦氏長得也算俏麗,亦是小官之女,論條件,實屬柯家高攀。但許是家中嬌慣,秦氏性子便跋扈了些,一到柯家,先將管家之權抓在手裡,性子又潑辣。柯家鋪子裡的進項入帳,柯承興都不敢隨意取用。   柯老夫人總勸他暫時忍耐些,等誕下嫡子,秦氏性情自然會收斂。但每每柯承興面對新娶的妻子,總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憋悶感。   每當這時,柯承興都會想起陸氏。   陸氏的性情與秦氏截然不同,她總是溫柔清婉,凡事以他為先,又處處體貼。她容貌也生得好,明眸善睞,蘭心蕙性,回身舉步時,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這樣的陸氏,沒有男人不會被她吸引,所以豐樂樓中,她才會.   柯承興猛地打了個冷顫,沒有再繼續想下去。   萬福從外面進來,替他端了些新鮮瓜果,又沏了壺釅茶。秦氏不僅潑辣,還將他管得很嚴,進門後將院子裡伺候的丫鬟先敲打一遍,縱是有心想攀扯的,見了秦氏也不敢再動作。      時日久了,柯承興難免心裡痒痒。   他問萬福:「先前叫你幫我收的租子都齊了吧?」   萬福心中一跳,不露聲色地笑道:「快了,還差一點兒。」   柯承興「嗯」了一聲,低聲道:「再過幾日,趁她生辰過了憊懶時候,你拿著那租子,隨我去豐樂樓閒一閒。」   萬福笑著應了,又回了幾句柯承興問話,這才退下。   時至快至正午,日頭越烈,順著窗外照進屋中,曬得人渾身懶洋洋的犯困。   柯承興本想躲進書房避一會兒秦氏的嘮叨,便隨手撈了本書來看,誰知看著看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接連幾日沒睡好,這一覺睡得倒很沉,還做了個夢。   夢裡他睡在榻上,床邊有個梳墮馬髻的年輕女子正低頭與他掖被子,這女子穿著件月白描金花淡色小衫,身姿窈窕玲瓏,垂著頭看不清臉,只看得見後頸處有粒殷紅小痣。   美人在懷,柯承興難免心猿意馬,有心親近,便欲坐起身摟住對方,誰知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只聽得那女子的聲音自遠而近飄進他耳朵,一聲聲喚他:「老爺。」   他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又不知究竟是在哪聽過,正苦苦思索著,忽然覺得自己身上一片冰涼,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就見那女子垂著頭,一滴滴冰涼水珠順著這女子烏黑髮絲滴淌下來,將他身上的被褥浸得冰寒。   「你」   那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慘白嬌豔的臉:「老爺」   柯承興慘叫一聲。   他猛地睜開眼,外頭日光和暖,院子裡芍藥花香沁人,柯承興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額上冷汗涔涔。   他鬆了口氣,隨即低低罵了一聲:「晦氣!」   這樣好的日子,竟無緣無故夢著了陸氏。亡妻後頸處的那顆殷紅小痣如今看著再無從前的風情可愛,反倒令人驚悸,讓人想起她死的那一日,被打撈起的屍體在日光下,紅痣似血般晃眼。   柯承興揉了揉眉心,忽而又覺得身上有些熱,低頭一看,身上不知誰給披上了一層薄毯。   這樣熱的天氣還蓋毯子,難怪捂得他出了一身汗。柯承興不悅道:「萬福,萬福——」   他叫了兩聲,萬福沒答應,遂站起身,想去門外喊人,剛走了兩步,柯承興突然頓住了。   書房門是緊閉的,自他窗前書桌前到書房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溼漉漉的腳印。   這腳印沾滿水痕,仿佛來人是剛剛從水裡爬起來走到這裡,淅淅淋淋地淌出一行深色水漬。   形狀小巧,巴掌來長。   那是一行女子的腳印。 第39章裝神弄鬼   柯府的大爺最近快瘋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書房中莫名出現了一行溼腳印。   那一日柯家大爺在書房小憩,醒來後發現自己屋內多了一行女子的溼腳印,頓時大發雷霆,喝問院子裡的丫鬟是誰,結果比對一圈,愣是沒找出腳印的主人。縱是有相近的,當日也在外院做事,甚至都沒進屋裡。   柯大爺找不出腳印的主人,便似落了心病。一開始是言之鑿鑿說院子裡有下人搞鬼,漸漸的如著了魔般,非說府內家宅不寧,有鬼魅作祟。竟不顧秦氏的阻攔去請來道士做法。   道士來柯宅逛了一圈,說柯宅有祟氣纏繞,需要做法驅邪。於是在院中擺了法壇,大張旗鼓地驅邪三日,領了五百兩白銀的香燭供奉使費才去了。   既是為了柯府做法事,銀錢自然得從公中支使,這叫管家的秦氏很是不滿,背著柯大爺同自己身邊的婢女抱怨:「大爺一句有鬼,就撥了五百兩銀子出去。那些個道士表面說是驅邪捉鬼,我瞧著就是招搖撞騙。混騙了幾頓大魚大肉,還拿走了大筆銀子,大爺怎生這般糊塗!」   身側丫鬟想了想:「大奶奶,勿怪奴婢多心,不過幾行溼腳印,何以將大爺嚇成了這樣?這世上有沒有鬼且不說,大爺那模樣,怎麼瞧著不太對勁?」   秦氏聞言,面色就變了變。   秦氏是不怎麼信鬼神之說的,她老子做官,倘若將鬼神看得過重,難免被同僚背後指點,於仕途也不順。那溼腳印的事確實讓她心中忐忑,但絕非會像柯承興那般嚇成如此模樣。   這樣著急地請人來做法事,倒像是心中有鬼。   丫鬟又提醒:「說起來,先頭那位夫人,說是發了瘋病才投了池子。會不會……」   「盡胡說!」秦氏斥道:「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那陸氏自己命短怨得了誰?難不成這也怪大爺?」   不過雖嘴上駁斥了丫鬟,柯大奶奶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於是晚上見了柯大爺時,秦氏就主動論起了陸氏的事,問柯承興道:「說起來,那陸氏是投池去的吧?好端端的,怎麼就想不開至此?」   柯承興方端起茶還未喝,聽得秦氏一言,面色一僵,舌頭都直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怎麼突然想起陸氏了?」   秦氏覷著他的臉色:「這不是近來做法事的人道士說,咱們府上有陰祟作怪,我想著會不會是……」   「不會!」不等她說完,柯承興就斷然打斷了她的話,厲聲道:「陸氏早就死了,這府裡兩年間都安穩著,怎麼會是她!」他說得又快又急,不知道是要說服秦氏還是說服自己,言罷將茶杯往桌上一擱:「時候不早,我去看看母親。」   柯承興匆匆出了屋,瞧著背影倒像是落荒而逃。秦氏看著桌上冷掉的茶水,不知為何,心中有些不安。   卻說那一頭,柯承興出了屋,先去了柯老夫人院中。   柯老夫人幾日前受了風寒。   許是天氣變幻無常,一會兒日頭大,一會兒又下了冷雨,涼熱交替間難免受感風涼。   柯老夫人身子不爽利,這些日子就在屋中養著。柯承興一進屋,李嬤嬤正在給柯老夫人揉腿,見了他叫了聲「大爺」。   柯承興眉眼煩躁,只讓李嬤嬤先出去。   李嬤嬤會意,臨走時將屋子裡的丫鬟小廝一併喊出去了,屋中便只剩柯老夫人和柯承興二人。   柯老夫人咳嗽了幾聲,皺眉看著他:「興兒,你這幾日在做什麼?我聽秦氏說你請了道士來府中做法,搞得院子裡烏煙瘴氣,像什麼話!」   前些日子溼腳印一事,柯承興並未告訴柯老夫人。一來是柯老夫人身子受寒抱恙,說出去怕她操心,反誤了病程。二來,柯承興也疑是自己多心,背後有人搗鬼,不敢輕易結論。   不過如今,他是真的怕了。   柯承興神色驚恐,低聲喊道:「母親救我!陸氏……陸氏回來了!」   「陸氏?」柯老夫人面色一寒:「你在胡說些什麼?」   「兒子沒有胡說,」柯承興滿臉惶然,「這些日子,府裡老有些溼腳印出現,我先前以為是丫鬟帶進來的,可那些丫鬟的腳掌,沒一個和腳印對得上!這還不止,有時候兒子睡醒,發現衣裳已經疊好了,那衣裳疊得四角掖進去,是陸氏的疊法……」   他惶惶然說,柯老夫人聽得心頭火起:「荒謬,這天底下又不止陸氏一人會這般疊衣?或是秦氏,或是你們院子裡的丫頭疊的。」   柯承興搖頭:「兒子問過了,他們都說沒疊過。還有兒子的書,擺放位置也不對,是按陸氏從前的習慣擺的。半夜有時還會聽見有人啼哭。」柯承興面色慘白,恍若驚弓之鳥:「不瞞娘說,這些日子,兒子夜裡經常夢見陸氏……夢見她渾身溼淋淋地同兒子索命來了!」   柯老夫人勃然怒道:「住口!」      柯承興猛地噤聲。   屋子裡靜悄悄的,燭臺裡的火光跳躍,渡上一層淺薄火光在柯承興面上,將他雙目襯得越發悚然無神,竟不像是個活人。   柯老夫人心中只覺一陣憋悶。   這個兒子自小被家中寵著長大,素日裡別的還好,就是膽子小了些。從前老太爺在世時,便因此事喝罵過他許多次,總覺得大兒子婦人心性,難以立成大事。   直到陸氏那件事上,柯承興倒表現出與過去迥然不同的果斷與狠辣。   這反而讓柯老夫人放下心來。畢竟要擔起一門興衰,做主子的心腸狠總比心腸軟好。   然而陸氏的事已經過去快兩年了,偏是在這個時候,柯承興犯了魔怔。   他自己發癲不要緊,但如今秦氏進門,要是被秦氏發現其中端倪,起了疑心,就要壞事了。   柯老夫人年事已高,自己並不相信鬼神之說,柯家生意做到如今地步,要說全然沒沾過血也不可能。人都死了,縱是鬼又能做得了什麼。   再說,陸氏最後落得那麼一個下場,又怨不得他們柯家,冤有頭債有主,也該去找始作俑者。   見柯承興仍舊驚魂未定的模樣,柯老夫人放緩了語氣,道:「興兒,此事多半有人暗中搗鬼,你可不能自亂陣腳。你仔細想想,要真是陸氏鬼魂,早已找你索命,故弄玄虛這些做什麼?」   她風寒還未好,說幾句便要停下來緩一陣:「我看這院中多半有人起了異心。我如今病還未好,先打發李嬤嬤助你查一查你院中的人。待我病好了,找出那人來,再要看看到底是哪路小鬼在興風作浪。」   「你如今莫要慌張,被秦氏看出不對勁。也勿要去找那些道士做法了,萬一說漏了嘴傳出去,反生事端。」   她喚一聲仍在出神的柯承興:「興兒?」   柯承興猛地回過神,正想說話,瞧見柯老夫人病容憔悴的模樣,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只低低應了一聲。   又與柯老夫人說了幾句話,李嬤嬤進來服侍柯老夫人吃藥,柯承興才退了出去。   待一出屋子,門外的萬福迎了上來,問:「大爺,老夫人怎麼說?」   柯承興緩緩搖了搖頭,語氣沮喪:「母親不信我的話。」   萬福一愣:「老夫人連大爺也不信嗎?」   柯承興苦笑一聲:「母親一向以柯家名聲為重,只怕我這畏懼鬼神的拙行傳出去叫柯家成了笑話……她哪裡知道我的難處!」   萬福忙道:「小的知道大爺難處,大爺別擔心,小的就是粉身碎骨,也定護著大爺安平。」   一番盡忠的話說完,柯承興看向萬福的目光便流露出一絲感動,嘆道:「萬福,如今這府裡,也只有你信我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發了魔怔,唯有萬福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找道士來做法一事就是萬福的主意。可惜的是,也只消停了幾日,那些道士走後,往日的異常又重新出現。   想必是陸氏的鬼魂太兇了,不過如今秦氏和柯老夫人應當都不會同意他再請一次道士。他又要再次被陸氏的鬼魂折磨,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萬福想了一會兒,突然道:「大爺,小的有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   「過幾日不是青蓮盛會了嗎?」萬福湊近柯承興,低聲說道:「都說萬恩寺菩薩靈得很,大爺要不趁著四月初一青蓮盛會去趟萬恩寺,求一求菩薩。佛門重地,那陸氏鬼魂再兇,總不能連菩薩都不怕吧?」   柯承興眼睛一亮,自語道:「是個好辦法。」   須臾,他一合掌,語氣有些激動,吩咐萬福道:「快快,快叫人準備些香油米燭,咱們過兩日就上萬恩寺!」 第40章臨行   萬福吩咐人準備好上萬恩寺要用的米麵香油供奉錢,自己先回了屋。   一回屋,他就從懷中掏出兩個布囊裝的香餅子,丟進火盆裡燒了。   香餅丟進火裡,即刻發出一陣奇異芳香,芳香沒入人鼻尖,沒來由地讓人心中生出一股煩悶來。   萬福忙用袖遮了口鼻。   這兩個香餅子是萬全打欠契的那位「鄭公子」隨信附給他的。要他將這兩個香餅子掛在身上。   萬福雖心中不願,但把柄被人拿在手中,只得照做。香餅子佩戴在身上,香氣很淡,不仔細聞根本聞不出來,佩戴這麼些日子倒也無性命之憂,除了讓人夜裡難眠,心悸不安。   對萬福來說,失眠固然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對於心病纏身、一心擔心陸氏鬼魂前來索命的柯大老爺來說,這份心悸不安如同雪上加霜,實在是很要人命。   「鄭公子」要萬福在柯家裝神弄鬼,偽裝陸氏鬼魂前來索命的假象,好催折柯大老爺的心志。   於是萬福就按信中所說,遠遠叫人做了兩隻木頭刻的鞋模,用水一淋,便顯出兩個潤溼的腳印。   陸氏的腳不大,繡鞋都是她自己做的,外頭不好買,鞋模子卻可輕而易舉地做到。他再時不時地幫柯承興疊疊衣裳,收拾收拾書,言語間暗示或有女子半夜啼哭,果真叫柯承興不久就嚇破了膽。   尋常丫鬟進不得柯承興屋子,萬福卻可以,陸氏疊衣收書的習慣旁人不知道,跟在柯承興身邊的萬福卻瞭然於心。只是柯承興信任萬福,竟從未將懷疑的矛頭指向身邊小廝。於是萬福再趁熱打鐵,提議讓道士來做場法事驅邪。   驅邪那三日,萬福沒有扮鬼嚇人,柯承興更相信了邪不壓正,一切都是陸氏鬼魂作祟。而這動靜驚動了秦氏與柯老夫人,這二人不讓柯承興繼續在府中做這些鬼神之事,走投無路的柯承興,聽到青蓮盛會這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時,自會深信不疑。   萬福暗暗心驚。   「鄭公子」實在是可怕,他根本未曾進到柯家,卻似已料到柯家發生的每一步,這樣一步步將柯承興引入青蓮盛會。   至於青蓮盛會上會發生什麼,萬福想都不敢想。   他既已做到這步,想回頭都不可能了。   萬嬤嬤從外頭進來,瞧見萬福正將燒光的灰燼掃到一處,頓時沒好氣道:「成日做這些究竟是要幹什麼?」她往前走了兩步,悄聲急問,「你老實告訴我,全兒現在到底如何了?」   萬福沒有將所有事情告訴萬嬤嬤,只告訴她萬全欠了賭債,他正想法子籌銀子去換人。只因此事事關重大,萬嬤嬤本不清楚陸氏之死的內情,要是知道了反而危險。   都不說「鄭公子」,柯大老爺也饒不了她。   所以萬福瞞著萬嬤嬤,畢竟有時候,無知反而是一種福氣。   他站起身,將竹帚往萬嬤嬤手裡一塞:「快了,再過幾日就回來了。你別被人瞧出來,大爺的銀子能瞞一時是一時。」   萬嬤嬤被他神情的嚴肅所感,下意識點了點頭。見萬福又出了門,忙向他背後追了幾步,問:「該吃飯了,你這是又上哪兒去?」   萬福沒答她的話,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   ……   白日總是過得很快。   買藥茶的人少了些後,醫館裡就沒別的什麼事,杜長卿帶著阿城早早地回家去,銀箏將鋪子裡的大門關好,將剩下的藥茶罐子盤點清楚後,已是掌燈時分。   院裡燈籠搖搖晃晃,前些日子下過場雨,燈籠被雨水打溼,上頭花案被洇得模糊,越發顯得陳舊。      廚房的小窗緊閉,窗縫間漏出些橙色燈火,給小院多添了幾分柔和與寧靜。   陸曈在後廚做藥。   她近來總是很忙。杜長卿在鋪子裡發呆時,陸曈常常先回後鋪的小院,鑽進廚房中,一鑽就是幾個時辰。有時候常常忙到深夜,第二日清晨又起來開門。   銀箏走到廊上,望著窗縫間的燈火,心中也很疑惑,自家姑娘難道不會感到累?尋常人操心至此,早已憊懶不堪,偏她每日神情清明,不見倦怠。   廊前的青石缸中盛滿清水,一隻葫蘆做的水瓢飄在水面上,燈火下漾出淺淺漪紋。   銀箏定了定神,推門走進去,邊道:「姑娘……」   整個後廚間煙霧繚繞,一股奇異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香氣很古怪,似乎混合著某種松香,又像是寺廟裡的檀香,既馥鬱又清淺,既明澈又濃濁。一鑽進鼻尖,仿佛被人灌進一口擱置了許久的陳年烈酒,燻得人腦脹。   銀箏一怔,下一刻,耳邊傳來陸曈厲聲的喝止:「出去!」   她鮮少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銀箏說話,銀箏嚇了一跳,快步退後幾步,順帶將屋門拉上,不知為何,心中砰砰亂跳幾下。   那屋中煙霧繚繞,不像是在做藥,還有那香……   外頭冷風吹散方才的驚悸,小院中夜色靜謐,銀箏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她想了想,回頭尋了個杌子,搬在後廚前的廊下坐好,安心等待起來。   油燈的燈油燃了小半盞,後廚的門被打開了。   陸曈從裡走了出來,她的褐色布衣被煙燻得發灰,眉眼間隱有倦色。   銀箏站起身,輕聲道:「姑娘,快活樓那邊回過消息,萬福說一切都準備妥當,明日一早,柯家大爺出發上萬恩寺。」   她絲毫不提方才後廚中聞到的異香,只對陸曈笑道:「柯家大爺對萬福的提議深信不疑,沒想到這頭居然如此順利。」   一開始陸曈給萬福送去香餅子時,銀箏尚且有些不安。找人裝神弄鬼固然是個辦法,可柯家的那位老夫人看著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一旦被發現,找上門來,難免麻煩。   誰知陸曈送去的香餅子裡,還送了一味涼膏。萬福偷偷在柯老夫人素日用的杯盞邊緣抹上幾次,柯老夫人一吹風,不久就受了涼。   拖著病體的柯老夫人不好再操勞府中事,也只好由得萬福在柯承興身邊攛掇擺弄。   讓柯承興答應上萬恩寺,竟比預想中要容易許多。   銀箏看向陸曈:「不過姑娘,我們何時出發呢?」   陸曈淡道:「上山要半日時間,明日晌午出行,至寺中已是傍晚。過夜以後,第二日青蓮盛會。」   她垂下眼帘:「明日午後出發。」 第41章文郡王妃   盛京的青蓮盛會,熱鬧比過春節新年,不止平人關注,侯府官家也常顧香火。   城南文郡王府,今夜亦是燈火通明。   當今文郡王穆晟,世承其父爵位,老郡王與先皇當初情同手足。老郡王見背後,皇上體恤先臣,對郡王府百般榮寵,王府中格外顯貴尊榮。   院子裡寂然無聲,只有琉璃風燈發出瑩瑩光影。有青衣嬤嬤端著木盤穿過院子,繞過珠簾繡幕,進了裡屋。   廣寒木七屏圍榻椅上,鋪了軟軟的墊子,上頭坐著個梳慵來髻的美人。美人穿一身蜜粉色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耳邊垂著兩粒淡粉色珍珠,襯得整個人粉腮紅潤,顧盼生輝。   這便是昭寧公嫡長女,當今的文郡王妃裴雲姝。   裴雲姝乃昭寧公嫡長女,與昭寧公世子裴雲暎乃一母同胞的親姐弟,年紀比昭寧公世子還要虛長兩歲。   嬤嬤將木盤放在桌上,從盤裡端出一個白瓷碗來,裡頭盛著褐色湯藥,還未湊近,便聞到一股難耐的苦氣。   裴雲姝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嬤嬤笑道:「王妃,這是熬好的安胎藥。」   文郡王妃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蹙眉道:「放這兒吧,我等下再喝。」   嬤嬤端起藥碗,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般,握住勺子舀了一勺遞到她嘴邊,笑盈盈道:「夫人別嫌藥苦,這是郡王殿下吩咐熬下的,趁熱喝了方有好處。」   裴雲姝眸色冷了冷,身側婢子正欲說話,外頭有人來報:「王妃,昭寧公世子來了!」   裴雲姝面色一喜,順手接過嬤嬤手中藥碗往桌上一放就要起身,婢子芳姿忙扶住她,才往外走了兩步,就見重重夜色裡,有人前來。   院中一庭明月,燈火幽微,那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忽隱忽現,待走近了,簷下風燈明亮了些,也將年輕人照得更加清晰。   是個華冠麗服的年輕人,穿一件烏色繡金紋的團花錦衣,長發以金冠高豎,越發顯得貌美奪人,在這春寒夜重裡,自成好景,似明珠熠熠生輝。   裴雲姝被芳姿攙著往前走了兩步,年輕人已見了她,只笑了笑,順手握住她手臂,將她扶進了屋裡。   待裴雲姝重新在屋裡坐下,裴雲暎才無奈說:「不是說了嗎?姐姐你身子重,不要到外頭來接我。」   「才剛懷上,都沒顯懷,哪有那麼嬌貴,走兩步都不得了?」裴雲姝嗔道。   裴雲暎掃了一眼屋內,突然輕笑一聲,聲音含著淡淡譏誚:「你堂堂一個郡王妃,查出有孕,屋中除了芳姿外,沒見幾個伺候的人,確實不夠『嬌貴』。」   「尋常人家主母懷孕,還要多找幾人照顧,郡王府沒落至此,本世子也深感意外。」   他雖是含笑的,語氣卻有些冷意。身側送藥的嬤嬤不由地面色一僵。   這位郡王妃雖生得美麗,又是昭寧公嫡女,身世容貌都不差,可惜性子並不溫柔小意,不得郡王寵愛。郡王妃又多年未曾有孕。在這府中,裴雲姝不過是擔著王妃的虛名,常被另一位騎到頭上。   如今郡王妃倒是有了身孕,可郡王瞧著也並不上心,府中下人難免怠慢。平日裡還好,郡王妃自己也掩著不叫旁人發現,偏偏今日被昭寧公世子抓了個正著。   要知道,那位昭寧公世子、殿前司的裴大人,看著和煦,又生得好看,實則手段厲害又高明,連郡王都要對他畏懼三分。事實上,若非這位裴大人護著,只怕如今郡王妃的地位還要更低。   嬤嬤思忖著,眼下這位裴大人進屋到現在,看也沒看她一眼,分明是故意給她難堪。她不敢惹怒對方,只好笑著與他行禮。   裴雲暎正眼也不看她,目光只在桌前木盤上一掃,落在了那碗褐色湯藥上。   嬤嬤忙解釋道:「這是郡王殿下令後廚給王妃熬的安胎藥。」   「安胎藥啊……」他沉吟著,走到桌前,將藥碗拿起來放到鼻尖下,唇角微微一扯。   裴雲姝看向他。   嬤嬤莫名有些緊張。   年輕人笑了笑,手臂微抬,那一碗湯藥盡數淋在桌角的水仙盆景中。   「不好。」他淡淡道:「太苦了,重熬一碗吧。」   嬤嬤心下一松,又賠著笑道:「世子殿下,藥哪有不苦的,良藥苦口……」   裴雲暎看向她,俊美的臉上笑容溫和,語氣卻帶著沁骨涼意:「那就熬到不苦為止。」   嬤嬤說不出話來。   裴雲姝默了默,開口道:「嬤嬤先下去吧,我與世子有話要說。」      那嬤嬤本就被裴雲暎迫得說不出話來,聞此特赦,求之不得,立刻帶著空碗走了。   待她走後,屋中氣氛才鬆弛了幾分。裴雲姝瞪了對面人一眼:「好端端的,你嚇她做什麼?」   「這哪叫嚇,」裴雲暎不甚在意地一笑,「我今日當著郡王府上下一刀殺了她,這才叫嚇。」   「伱又胡說。」裴雲姝不願與他說這個,只將話頭岔開,「說起來,你今日怎麼突然過來了?不是說這些日子公務繁冗,脫不得身?」   裴雲暎笑道:「莊子上送來幾籃新鮮荔枝,特意給你送來。不過你身子重,不要貪多。」   裴雲姝詫然:「你先前送來的梅子我才吃完,你又送了荔枝來。真當姐姐是豬了?」她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不過你送來的梅子確實不錯,前些日子我吐得快下不得榻,用了你的梅子後,竟好了許多,眼下胃也不如先前泛酸了。」   「那可是新摘的梅子,自然不錯。」裴雲暎挑眉,「你喜歡就好。」   「我當然喜歡。縱是從前不喜歡的,眼下也喜歡了。」裴雲姝說著,忽而又想起了什麼,「對了,馬上要到青蓮盛會了,今年我有孕,恐怕不能與你一道去。」   自打昭寧公夫人去世後,年年青蓮盛會,裴雲姝都要與裴雲暎上萬恩寺點蓮燈祈福。只是她今年身子實在不方便,只能令人備下香燭米油,央裴雲暎一塊兒帶上去了。   裴雲暎嘆口氣:「早就料到了。」他看一眼裴雲姝,不疾不徐道:「放心,該說的話我都會幫你說的,請菩薩保佑你腹中孩兒活潑康健,平安降生,母子平安,母女平安,歲歲都平安。」   裴雲姝擰一把他的胳膊,沒好氣道:「胡說!我明明要求的是,要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趕緊遇上一位心儀的姑娘,早日成家立業,否則日後人人都有了家室,唯有他一人孤家寡人,豈不伶仃悽慘?」   「喂,」裴雲暎嗤笑一聲,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的臉,我這樣的,還需求菩薩保佑?每次來你們郡王府,路上撿到的帕子都有一山高。」   裴雲姝聞言,「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倒是事實,每次裴雲暎來郡王府時,這王府裡的婢子們便格外殷勤,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往這院裡撲。所以後來裴雲暎再來,都不讓門房大聲通報了。   裴雲姝望著對面人,心中感慨,別的不說,自己這個弟弟的模樣身板,確實怪招人喜歡。她嫁到郡王府,人人都知她不得寵,每次夫人們花宴,她與那些貴女都說不到一塊兒去。唯有裴雲暎……那些夫人們變著法兒地來打探昭寧公世子的親事。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昭寧公世子眼光極高,長這麼大,一個喜歡的都沒有,白瞎了一張好臉。   她又與裴雲暎說了幾句,身子漸漸地乏了,芳姿扶裴雲姝上榻休息後,又將裴雲暎送到院子外。   琉璃燈在夜風中微微搖曳,青年面上的笑容淡去,一雙黑眸比夜色幽深。   芳姿跟在他身後,低聲地稟道:「……院裡其他丫鬟這些日子都被側妃的人尋理由打發出去了,只剩奴婢一個。王妃怕生事,沒再領新人進來,不過應當撐不了多久。屋裡的茶飲湯藥都沒敢動,王妃偷偷地倒掉了……」   芳姿是裴雲暎安排進來的人。   裴雲姝是昭寧公嫡女,縱然再不得郡王寵愛,郡王府的人也不敢謀害她的性命。   但有了身孕的郡王妃就不一樣了。   郡王妃若生下兒子,就是郡王世子,這世上富貴險中求,只要利益夠大,什麼事做不出來。   所以裴雲暎令芳姿進入王府,暗中保護裴雲姝安危。   他走到一處燈火下,停下腳步,只道:「過幾日我會再送兩人進來。」   芳姿恭聲道:「是。」   「府裡人多眼雜,未必沒人看出你身份。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供出我就是。」   「是。」   「如果有人對王妃不利,保護王妃為先,只要不將穆晟弄死就行。」   「是。」   他頓了一下,才繼續開口:「就算弄死了也沒關係。」   濃得化不開的沉沉夜色中,花枝葳蕤,似有人影幢幢。   他往後瞥了一眼,笑了笑,語氣是漫不經心的殘酷。   「弄死了,我負責。」 第42章萬恩寺   第二日是個陰天。   天上黑雲沉沉,灰霧蒙蒙,白日也顯得昏暗。風吹得醫館簷下燈籠搖搖欲墜,陸瞳背著醫箱,和銀箏一塊兒上了馬車。   馬車是杜長卿幫她們僱好的,早早地在門口等待。   萬恩寺位於望春山頂,從西街過去,至少要走半日車程。杜長卿容了陸瞳一日的假,只讓她明日傍晚前回來關鋪子就行。   馬車一路疾行,銀箏忍不住撩開車簾往外看,一面驚訝沿途的風景燦爛,一面又緊張著中途落雨,泥地難行。   好在天公作美,雖瞧著黑雲壓城,這場雨卻是到了山頂寺門前才下起來。初來時雨勢不很大,蒙蒙一層水幕,倒給萬木掩映中的古寺增了幾分清幽曠遠。   車夫在前面笑道:「小姐,馬上要到寺門了。」   陸瞳撩開車簾一角,順著簾隙看向窗外。   萬恩寺極大,佔地又廣,從望春山山腰起,山脈兩側石壁階梯前都雕了各色佛像圖騰。寺廟四處種滿槐樹、松竹。此時有風有雨,吹得竹林風動,暮雨打梨花,萬恩寺便如神異志怪中的古廟,隱者自樂。   然而這寺廟又極熱鬧。   許是因此廟靈驗,香火旺盛。先前上山路上已見到不少馬車,此時到了寺門,馬車更是絡繹不絕,堵得四處都是。女眷香客很多,四處都是人,山上有僧人撞鐘,鐘聲遼遠空靈,容著燒香的煙霧溟濛。   一面是熱鬧,一面是幽謐,既入紅塵又脫紅塵,既冷清又熱鬧。   陸瞳正看著,冷不防馬車被人重重一撞,將她撞得身子一斜,險些從馬車上摔了下去。銀箏忙坐直身子,又扶了把陸瞳,將車簾一掀,向外問:「怎麼回事?」   就見自家馬車前粗暴地擠進了另一輛更為寬大華麗的朱輪華蓋馬車,前頭馬車上的車夫手持馬鞭,正迴轉身來看著她們,不耐煩地開口道:「還不快讓開!驚擾了少爺,看你們如何擔待得起?」   銀箏正欲說話,被陸瞳按住手,她側頭,就見陸瞳微微搖了搖頭。   銀箏只好按捺下來。   那車夫見他們二人沒有爭辯,冷哼一聲,復又駕馬車繼續向前。在他身後,又跟上幾輛差不離的華蓋馬車,順著這人進了寺門。   銀箏氣道:「這些人好霸道,分明是我們先來的。」   陸瞳放下車簾:「看對方身份不低,爭執無益,隨他們去吧。」   銀箏點頭稱是。   既入了寺門,兩人便下了馬車,車夫牽著馬車去外頭休息去了。明日清晨蓮花法會後,會在寺門等她們下山。   陸瞳與銀箏先去了寺門負責住宿的僧人處交了十兩銀子,僧人便帶她們二人去宿院。   每年四月初一清晨的青蓮法會,觀會信眾不少,許多官家平人女眷都是提前一日上山。萬恩寺中宿處夠用,各宿處的銀錢又是不同。   譬如最外頭的洗缽園,一人一兩銀子一夜,是普通的宿間,齋飯也一般。宿在此處,是看不到裡寺風景的。   逢恩園又要比洗缽園好些,一人二兩銀子一夜,宿間更寬敞,齋飯也更豐富。香客們可在宿間園子裡走動。逢恩園中花木繁盛,清堂茅舍,也算別有意趣。   陸瞳與銀箏住的無懷園則更貴,一人五兩銀子一夜,其中長廊曲折,清溪洩雪,蔦蘿駢織,莫此為勝。至於齋飯就更講究了,總不至於辜負了這五兩銀子。   還有攬鏡園,時緣園……聽杜長卿說,萬恩寺中還有一方塵鏡園,不過,那已不是銀子能買到的宿處。唯有皇親國戚,或是位高權重的世宦之家,才能居住於此。   領路的僧人穿過長亭遊廊,往無懷園的方向走去。此時已至黃昏,寺廟各處都點上燈火,夜雨霏霏,天色長陰,一片淅淅瀝瀝。      四處都是擎著紙傘前去宿院的香客,個個行色匆匆,免得雨水沾溼衣袍。   有人的身影從遠處行過,陸瞳瞥過去,不由微微一怔。   黃昏漸深,遠處簾攏寂靜,孤燈夜雨中,年輕人側影俊秀,身材修長挺拔,他沒有持傘,冒雨行於風雨中,瀟灑又英氣,不見空寂禪意,反添幾分紅塵華美。   昭寧公世子?   陸瞳眸光一動。   上次在寶香樓下的胭脂鋪裡,這位裴殿帥雖含笑娓娓,實則心機迫人,眼下出現在這裡……   不知此處有沒有殿前司的人。   她思索間,前面的僧人見她未曾繼續跟上,有些疑惑地問道:「施主?」   陸瞳收回目光,道:「走吧。」   待又走了一柱香,眼前人煙少了些,直到了一處茂密園林,園林有長廊,長廊每隔段距離,就有間房。   此時夜色漸晚,長廊屋內都點起燈火,夜雨昏黃中,若朦朧熒蟲。   僧人雙手合十,斂眉詢問陸瞳道:「此地便是無懷園,還剩西面幾間空屋舍,施主請選一間。」   陸瞳望了長廊一眼,伸手遙遙指於盡頭一間,道:「那處即可。」   領路僧人有些詫異,好心解釋:「此間屋舍最靠裡,恐是冷寂,看不見寺中風景。」   「無妨。」陸瞳往前走去,「我不愛熱鬧,況且夜雨天黑,也瞧不見什麼風景。」   僧人見狀,便不再多說,只將二人領到最後那間屋舍前,交給她們二人門鎖的鑰匙,這才離開了。   陸瞳與銀箏推門走了進去。   屋舍寬敞,分外屋與裡屋,共置了兩張長榻,被褥都是很乾淨的。桌上放些香爐經書,許是為了香客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用。   銀箏方才將包袱放好,又有僧人送來齋飯,一碟冬瓜鮮、一碗糟黃芽,陸陸續續又送來藕鮮、拌生菜、蓴菜筍,杏仁豆腐,都是些時令蔬菜。最後是兩碗碧粳粥,一小簸吉祥果,還有一盤梅花香餅,大約是為了照顧女眷口味。   因趕了半日路,香客方到此地,難免鬆弛,再看這一桌清粥小菜,縱是再挑剔的人,也多半生出些好胃口。   銀箏擺好碗筷,見陸瞳站在窗口,遂問:「姑娘現在是要出去麼?」   陸瞳搖了搖頭:「不是現在。」   雨下大了些,外頭不見人影。若是晴夜,從此處望去,倒也光景幽麗,然而眼下暗風吹雨,便只見寂寞冷清。   陸瞳伸手關窗,於是那一片瀟瀟愁色都被關在門外。   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平靜開口:「等子夜出門。」   六筒發瘋倒計時 第43章夜雨   雷聲千嶂,雨色萬峰,整座萬恩寺都籠在煙雨中。   萬恩寺的塵鏡園中,鐘聲潺潺。   因香客眾多,萬恩寺修繕許多宿處,有費銀錢少的,也有費銀錢多的,唯有位於寺門後山處的塵鏡園,再多銀錢也買不到。   此處只接待皇親國戚、或是書香世宦的貴人。   霞光殿中,隱隱傳來吟誦經文之聲,有嫋嫋梵香縈繞大殿,青燈古寺,雨夜闌珊,端似世間幽境。   而在細雨中,漸漸顯出一個人影,打斷了這份幽謐。   這人冒雨前來,穿過竹橋,走到了殿前。   是個金冠束髮的美貌青年,身上被雨淋得微溼,他剛走到殿前,從殿中又走出一名高大的綠衣男子,腰佩長劍,神色冷峻。   裴雲暎拂去身上雨珠,就要往裡走,被蕭逐風一把攔住。   蕭逐風道:「殿下正與淨塵大師辯經。」   裴雲暎嘆口氣:「一個時辰了,還沒辯完嗎?」   蕭逐風木著張俊臉開口:「佛經晦澀,佛法莊嚴,寧王殿下厚德積善……」   「算了吧,蕭二,」裴雲暎毫不客氣地打斷好友的話,嗤道:「善事常易敗,善人常得謗。這話你也到我跟前說。」   蕭逐風沉默片刻,聲音放低了些:「太后娘娘近來抱恙,殿下奉血自請手抄經書為太后祈福……」   裴雲暎「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又看了一眼殿門,悠悠嘆道:「做皇帝的兄弟,也真不容易。」   二人站在殿門前,簷下雨腳如麻,悽悽颯颯,一眼望過去,如殿前兩尊矗立的黑石。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雨,突然開口:「明日青蓮法會,你去不去點燈?」   「明日一早我要隨寧王殿下下山。」   裴雲暎只盯著雨幕:「我以為你要點燈替她祈福。」   聞言,蕭逐風神色微動,須臾後開口:「聽說伱昨夜去見她了,她還好嗎?」   裴雲暎沉默,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認真道:「蕭二,要不你把穆晟殺了吧,這樣的話,說不定這輩子還有機會做我姐夫。」   蕭逐風平靜道:「她不會高興。」   「也是。」裴雲暎說完,又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笑了笑,伸手拍拍好友肩膀,沒說什麼。   唯有寂寞夜雨不絕。   ……   夜雨在寺中,總顯得有幾分悽涼。   但悽涼總比詭異好。   無懷園的一處屋舍中,柯承興摸了摸肩膀,覺出些冷意來,起身將窗戶給關上了。   小廝萬福蹲在地上,正替他整理著手抄的經書。   不知是多心還是真有奇效,自打柯承興來到萬恩寺後,果真沒再遇著陸氏的鬼魂了。   事實上,從他打算來青蓮盛會的那一日起,陸氏的鬼魂似也識得厲害,不如以往猖狂,不像往日一般夜夜入夢,他難得睡了兩個整覺。   因此,柯承興更將萬恩寺視作救命稻草。   縱是再兇惡的厲鬼,見了神佛也如老鼠見了貓。柯承興在桌前坐下,僧人已送上精緻齋菜,他惶惶不安了些日子,瘦得厲害,而今心下漸寬,久違的胃口重新出現,便逕自取來碗筷,大快朵頤起來。   吃著吃著,柯承興就想起了陸氏。      自打陸氏鬼魂出現,他強迫著自己不去回憶亡妻,那些噩夢已經足夠嚇人,柯承興並不想自討苦吃。但如今身在古寺,菩薩保佑,這樣的莊嚴清淨之地,他終於敢正大光明地在腦海中回憶起陸氏的容貌來。   柯承興待陸氏,其實是一見鍾情的。   他去縣裡收父親在世時窯瓷的舊帳,路行途中遇到匪徒,馬車被人劫走,車夫為救他重傷不治,而他逃了幾裡地後,陡然發現自己身處陌生荒野中,求助無門。   那時天色已近傍晚,四周並無人經過,常有野獸吃人的事在荒野發生。正當柯承興心生絕望時,從書院遊學歸家的陸謙乘車經過,見他處境困難,便出手相助,帶他一同回了常武縣。   柯承興就是在那時遇到的陸柔。   陸謙帶他回到了陸家,陸家人瞧他可憐,被劫走錢財又身無分文,便收留他住下。柯承興寫信寄往盛京,請母親遣人來接。在等待柯家來人的那些日子,柯承興與陸家也算相處盡歡。   柯承興還記得初見陸柔的那日。   他剛死裡逃生,渾身泥濘,狼狽不堪。陸謙扶他到一處屋舍前,他瞧著面前簡陋屋門,不由皺了皺眉。   縣城本就不大,臨街宅屋瞧上去也實在寒酸,這樣用泥巴與乾草夯的屋頂,沒下雨還好,要是下雨,難免要漏雨。   正想著,陸謙已經衝門裡喊道:「爹,娘,姐!」   從裡傳出個清澈女聲,緊接著,從黑黢黢的屋子裡,走出個年輕女子來。   這女子梳著個雲髻,只在發間插了支刻花木簪,穿件藕荷色棉布花衫裙,長眉連娟,微睇綿藐。雖釵荊裙布,亦難掩麗色。那破舊的小屋,便也因為這美人變得光鮮起來。   柯承興當時便被陸柔驚豔得說不出話。   沒料到這樣的小城中,竟有如此佳麗。   他對陸柔一見鍾情,在陸家時,便時時注意這女子。陸父是個教書先生,家中僅有一子一女,陸柔的弟弟陸謙在書院讀書,再過兩年即可參加舉考。陸柔雖是女子,陸父卻如別家教兒子般地教女兒,識文斷字,詩書禮儀比盛京的學子都不差。   柯承興越發動心,待柯家來人將他接回盛京後,便與柯老夫人說了想娶陸柔一事。柯老夫人起先並不同意,認為陸家背景清貧,配不上柯家。   當時柯承興跪在柯老夫人面前很是堅持:「母親,陸家現在雖清貧,但陸家二子陸謙如今在學院念書,聽聞學業頗有所成,未來舉考有極大可能中第,待一朝得中,陸家也算有了官身。」   「咱們商戶,要與官家結親何其不易。要是聘回尋家世好些的女子,那女子家中多半嬌慣。我在陸家呆了大半月,陸家女溫柔體貼,行事周到,又是讀過書的,知曉幾分體面。真進了家門,也斷不會無理取鬧,又因家世低平,難免對咱們敬畏三分,豈不是很好?」   柯老夫人聽聞他一席話不無道理,心中有些意動。於是遣人去常武縣打聽陸家門風人品,得到陸家人品清正的說法。又實在拗不過兒子堅持,便找了冰人去陸家說項。   親事定下得很順利。   柯承興雖是商戶出身,可生得清俊瀟灑,儒雅動人,單看外表,說是官家公子也不為過。在陸家那些日子,他又在陸家人面前竭力表現得溫和識禮,君子謙謙,陸家人都對他印象不錯。   而且那十四抬聘禮,也足夠表達了柯家的誠意。   總之,陸柔順利進了柯家的門。   柯承興得此嬌妻,焉有不足?況且陸柔不僅生得美貌,還識大體懂進退,族中子弟都在背後暗暗豔羨他娶了這樣的賢內助。   直到那一日豐樂樓中……   窗外大風把窗戶「啪」地一聲吹響,將他從思緒中驚醒。   遠處夜色沉寂,山寺在瀝瀝雨聲中如盤伏的龐然巨獸。   柯承興抬起頭,打了個冷顫,問在一邊收拾的萬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萬福看了看屋中漏刻,答道:「快子夜了。」   「這麼快?」   柯承興神色一凜,站起身來:「拿好東西,咱們這就出發。」 第44章賄神   萬恩寺乃歷經兩朝的百年名寺。   如今梁朝萬恩寺,寺中供奉正統神佛菩薩,年年四月初一熱鬧非凡。但在百年前,萬恩寺最初,前身也只是一處野廟。   據說幾百年前有個莊戶人家,家中遭劫匪橫殺,一門十口人盡數身死,唯有莊主家小兒子被家丁帶著逃出生天。   那家丁走到半道也不行了,只剩個五六歲的稚童,流亡途中路經一破廟,又餓又乏,已奄奄一息,一抬頭,見這破廟裡供奉著不知什麼尊神像,便伏倒就拜,希望那廟中神佛能睜眼體察人世苦楚,使得惡人有所業報。   那稚童拜完後不久就死了,沒過幾日,匪徒被人官差抓住。有人就說,這破廟中的神佛極為靈驗,就有富商出錢幫著塑像重鍍金身,又在這附近蓋了一座大些的廟。   這就是萬恩寺的前身。   萬恩寺香火旺盛,這傳說也不過是以訛傳訛,增些神話色彩罷了。不過寺中確有一處廢棄偏殿,殿裡有一破敗神像,不受供奉。   據寺中僧人說,這神像不屬於正統神佛,是前朝期間萬恩寺的住持留下的。後來前朝覆滅,萬恩寺重新修繕了一番,怕說不敬神佛,這神像也不好毀掉,但也無人供奉。漸漸的,那一處法殿就廢棄了。僧人們常用此殿來堆放法會上要放生用的魚龜之類。   夜雨比傍晚時分更大,山寺裡已沒了僧人與香客的影子。只有隨處可見的燈盞在法殿中搖曳,拖拽出拉長的人影。   廢棄偏殿門前,站著兩個人。   柯承興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將雨披遞給身邊的萬福。   萬福接過來,又將包袱送到柯承興手中。   柯承興掂量了一下包袱,對萬福低聲吩咐:「你就在外面等我。」   萬福點了點頭,柯承興提著包袱,將殿門推開了一條縫,悄悄進了殿中。   這法殿已經很陳舊了,不如先前在寺裡看見的那些法殿莊嚴華麗。因許久無人打掃過,散發出一股腐朽的黴氣。   柯承興走了兩步,險些被腳下的東西絆倒,借著昏暗燈火一看,適才瞧清楚,這殿中大大小小水缸竹筐裡盛著的,都是放生要用的龜鱉泥鰍。   泥水腥氣與陳腐黴味混在一起,幾乎令人作嘔。這殿中的法燈也燃得很少,統共沒有十盞,勉強能照明,卻將法殿映得更加詭異森然。   一陣冷風吹來,柯承興不由打了個寒戰,忙加快了腳步,忍住鼻尖的腥氣,快步走到了大殿最前方的神像前。   這是一座廢棄的神像,早已無人供奉,身上的彩塑七零八落,斑駁淋漓。依稀能看得清是個青臉紅髮的男子,不怒自威的模樣。   柯承興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不敢再抬眼正視。   他尋了許久,才在神像腳下尋到個倒了的龕籠,忙扶正了,又拖來一個破蒲團,端端正正地跪好。   末了,柯承興從包袱裡掏出一把香,用火摺子點燃了。   「菩薩,老爺,神仙——」   他手擒著香,磕頭懇求道:「求您救救小的,降下神差將那女鬼捉走,免得她為禍人間。」   青霧嫋嫋騰起,神佛斂眸不言。   柯承興是來燒香的。      萬福不知從哪打聽來,萬恩寺中,各殿菩薩有各殿菩薩的司職。一殿管姻緣,一殿管學業,一殿管康健,一殿管財運。   或是管子嗣,或是管官運,但唯有這處廢棄的偏殿神像,才是管捉鬼的。   只是這神像無人供奉,又是前朝遺物,香客不會主動供奉免得引禍上身。萬福就提議,不如等子夜時分,摸到這偏殿裡上幾柱香,讓神佛知曉他內心誠意,自會接到他心中所願。   而且那陸氏的鬼魂一路跟著他,將她引入這殿中,說不準還能被神佛困住,永遠出去不得,介時,他可得解脫,後顧無憂。   萬福對他道:「老爺,都說陰司勢利,人間尚有拿人手短的道理。你多備些香火,好賄賂賄賂神仙老爺,或是辦差的僕從也行。」   柯承興雖覺得這辦法說不出的古怪,但如今他也是被陸氏鬼魂嚇怕了,所謂病急亂投醫,於是也只是稍稍一猶豫,就同意了萬福的提議。   是以今夜子時,他才帶著香燭,偷偷來此殿供奉。   柯承興沒讓萬福跟進來,是因為他對神佛供奉的內容不能被外人聽到。   他將香點了,插在佛龕裡,拜了幾拜,又掏出些紙馬疏頭,在鐵盆裡細細地焚燒。   火光映著他的臉,將他雙眼映得張皇又恐懼。   似乎可憐,言語間又惡狠狠的,只低聲絮絮道:「神仙老爺,菩薩老爺,我今日燒了香,也求您救救小的,那陸氏怨氣極重,恐為禍殺生,求菩薩老爺將她驅走,或是度化超生,也是功德一件。」   他胡說一氣,膽子越發大了些,又道:「雖此事是小的不對,但要論其因果,也怪那太師府仗勢欺人,我與陸氏原本也是對恩愛夫妻,何至於到如今地步!」   柯承興目光有些晦暗。   那一日豐樂樓中,他酒醒後,得知陸氏或遭人凌辱,心中惱怒至極,連殺了對方的心都有。聽說對方還未離去,柯承興氣勢洶洶地找上門去,見到了太師府公子。   那位年輕的公子正眼也不看他,正神色恍惚地地任丫鬟整理自己腰帶。見柯承興來討說法,他身邊管家模樣的下人便塞了他一疊銀票。   柯承興自然不肯罷休,太師府的下人卻看著他笑道:「眼下不過是一場誤會,柯大老爺要將事情鬧大,太師府不過丟些面子,柯大爺日後要在盛京做生意,恐怕就很難了。」   那管家嘆口氣,關切地提醒他道:「就算柯大老爺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老夫人想想,老夫人年事已高,這種事傳出去,老人家恐怕也受不得打擊。」   柯承興說不出話來。   柯老夫人一心只在乎柯家名聲,而今要是得罪了太師府,整個盛京商行都要排擠他們柯家,日後豈還能好?   況且,他們也不敢得罪太師府……   柯承興沒辦法,只能咬牙受了。   他平白無故得了這麼場禍事,還未想好接下來該怎麼辦,醒轉來的陸氏先鬧起來。 第45章所求   陸氏的反應柯承興不曾料到。   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亡妻一反往日和順,歇斯底裡地要去告官。這動靜也驚動了柯老夫人,於是柯老夫人也得知了一切。   母親比他更為果決狠辣,只讓他將陸氏關在屋中,對外稱說陸氏得了瘋病神智不清,說些沒道理的胡話。又將院中議論的下人賣的賣,配的配,遠遠驅逐了出去。   陸氏見狀,許是看出了什麼,於是背著他們,偷偷買通下人給常武縣的陸家送信。   這也罷了,更糟糕的是,她還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該是豐樂樓那一夜留下的。   大夫走後,柯承興望著這一通爛攤子,不知該怎麼辦。   陸氏腹中的孽種不是他的,要說起來,該一碗湯藥灌下去,省得自尋麻煩。總不能生下來,叫他給別人白養兒子。   但柯老夫人卻打斷了他吩咐人煮墮胎藥的話,只讓人傳信給太師府,請太師府的人前來相商。   那時的柯承興不解,詢問柯老夫人:「母親,這還有什麼可商量的?太師府那位公子還未娶妻,不可能先有外室子,這孽種生下來又養在何處?難不成養在我們柯家!」   「糊塗。」柯老夫人搖頭:「太師府愛惜名聲,必不會留下這個孽種。我讓你先別給陸氏灌藥,不是為了她,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   柯老夫人慢條斯理地開口:「陸氏原本是你的人,卻被他戚家強佔了,只用點銀票就想打發我們,真當柯家是好欺負的?當初我不在場,容得他們家輕易全身而退。這陸氏如今有了身孕,反倒是一件好事。」   「咱們柯家的生意,自伱父親過世已經日漸衰微,如今借陸氏,倒和太師府攀上了關係。有這樣的關係,何愁生意不蒸蒸日上。」   「你啊,還是太年輕了。」   他望著柯老夫人枯槁的臉,一瞬間明白了什麼。   當天夜裡,太師府來人了。   還是那位笑容和氣的管家,這回帶來的卻不是幾張銀票了。   老管家笑眯眯地對他道:「自上次一別後,我家公子一直記掛著夫人的傷,本來遣奴才該早些來看望一番,只是最近忙著老夫人壽辰,耽誤了些時候。」   他絲毫不提陸氏有孕一事,只看向柯承興笑道:「說起來,老夫人每年壽宴,所用碗筷杯盞不少。今年奉瓷的那戶人家回鄉去了,正缺個人……聽說貴府窯瓷慣來不錯?」   柯承興先是一愣,隨即激動起來。   太師府的老夫人壽宴!   要是能為太師府做一樁窯瓷生意,豈不是有了和盛京官家交往的渠梁!   就算當年他父親將柯家生意做至最頂峰時,也沒機會和官家搭上關係。給太師府供貨,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剎那間,所有關於太師府的怒氣、憋悶、痛恨全都不翼而飛,他看著面前的老管家,如同看著金光閃閃的財神,從天而降的大恩人,比親眷族人還要可親。   柯承興忘記他們之間的仇怨,忘記了對方賜予他的侮辱,那一刻他忘記了一切,只看到了戚家能帶給他的富貴與商機,立刻與對方熱情地攀談起來。   他說到陸氏的身孕,也說到妻子的怨氣與眼淚,還說到那封背著人偷偷送往常武縣的家書。   到最後,他已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是為了「商量」,還是為了討好。   老管家十分體貼,聽聞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後,亦很慚愧。先又替主子道了一回歉,末了,才對柯承興道:「按理說,此事因我家公子所起,本該我家公子周全。可夫人是柯家人,說到底,這事也是柯家家事。」   「這事公子反倒不好貿然插手了。不過想來柯老爺應當能處理得好,畢竟日後還要料理老夫人壽辰所用瓷窯,這等小事定然不在話下。」   這話中的意思便是,若是處理不好此事,瓷窯生意一事也沒得談。   柯承興試探地問:「那如何處理最周全呢?」   老管家笑道:「夫人身子虛弱,如今實在不宜有孕。柯大老爺也說,夫人眼下得了瘋病,四處胡言亂語。太師府最重規矩清白,這等閒言要是傳出去,恐是不妥,公子這頭還好,太師大人聽聞了,恐怕要震怒。」   他嘆道:「這瘋病啊,最難治不過。老奴曾經也認識一位得了瘋病的夫人,日日說些癲語,神智不清,最後有一日在園子裡閒逛,丫鬟沒注意,叫她跌進池塘裡淹死了……真是可惜。」   柯承興沒說話。      老管家看了眼漏刻,「呀」了一聲,笑著起身道:「說了這許久,沒注意夜已這樣深了。老奴先回府了,回頭將瓷窯的事稟一稟買辦那頭,得了消息,再來同大老爺說定。」   他又趁著夜色上了馬車,矮小的身軀,瞧人時卻似含著睥睨,叫人心中發虛。   柯承興出神地看著神龕。   殿外夜雨聲涼,滴滴打在殿窗,時續時斷。   一簇又一簇,一簾又一簾,沁出些冰冷寒意,惹人彷徨。   唯有殿中青燈幽微。   銅盆裡的紙馬疏頭已燒盡了,那些溟溟青煙在殿中繚繞,將神龕前高大的塑像模糊得不甚真切。偶爾能聽到大水缸中紅魚龜鱉的撲騰聲,將他驚得一個趔趄。   柯承興莫名有些發怵,回過神來,正想再再拜幾下就離開,忽然間,大殿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他以為是萬福進來了,正想說話,才一轉身,只覺膝下無力。許是在蒲團上跪得太久,雙腿發麻,猛地跌坐下去。   他想叫萬福來扶自己,不曾想一張口,驚覺舌頭僵直,說不出話來。   怎麼回事?   他怎麼會突然開不了口,動不得身?   柯承興面色慘白,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念頭。   有鬼!是陸氏的鬼魂跟來了!   他僵直地癱在原地,身後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腳步聲輕盈、緩慢,嫋嫋婷婷,像是個女子,在他身後停了下來。   她要來索命來了!   柯承興汗如雨下。   那腳步聲停了停,又繞到了他身前。   柯承興看到了一襲黑色衣袍,袍角沾了帶著寒氣的雨水,在幽暗燈火下,一滴滴淌落。一如夢中陸氏身上流下的水漬。   他魂飛魄散。   柯承興抬不得頭,只感到自己被人輕輕踢了一腳,身子順勢往後倒去,仰在水缸前,於是他費力地抬眼,借著幽暗燈火,瞧見了對方的身影。   是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   黑色鬥篷寬大至腳,幾乎將對方整個人罩在其中,來人慢慢抬手,摘掉了鬥篷的帷帽,露出一張美麗蒼白的臉。   是個年輕女子,雪膚烏髮,明眸湛湛,如株清雅玉蘭動人。   柯承興鬆了口氣,這不是陸柔。   不過很快,他就疑惑起來,這女子是誰,為何大半夜的出現在這裡?   不等他想清楚,那女子突然開口了。   她說:「佛經上言,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諸佛菩薩,不敢誑語欺人。」   這聲音清越柔和,比窗外的夜雨更冷,在殿中青煙下空靈若鬼魅。   女子垂眸,一雙漆黑眼眸在幽暗燈火下深似長淵,越發顯得整個人冷冰冰不似活人。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的柯承興,神情平淡到近乎詭異。   她問:「柯大老爺,你求的是什麼?」 第46章菩薩睜眼   長殿空曠,山寺漆黑雨聲掩蓋了一切。   柯承興迷茫地眨了眨眼,不明白這女子所言究竟何意。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看向對方的目光充滿警惕。   她叫自己柯大老爺……她知道自己是誰?   柯承興想叫萬福進殿幫忙,可全身上下麻木無力,說不得話。他心中驚疑不定,一面不知自己身體變化從何而起,一面又不知這女子是人是鬼。   水缸中傳來龜鱉翻騰激起的悶響,女子往前走了兩步,明滅燈火在她背後投出一道纖長暗影,隨著火苗微微晃動。   柯承興注意到此處,眼睛驀地一亮。   有影子便不是鬼……   這女子是人!   不過,若她是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既不是鬼魂,沒有邪術,又是如何做到讓自己渾身異狀,不得言語動彈?   柯承興只覺得整個人似在夢中,恍惚又不真切,神龕前自己插好的長香漫出瀰瀰煙霧,氣味芬芳又馥鬱,令人沉醉。   尋常梵香,有這般香氣嗎?   他迷迷瞪瞪地想著,見那女子走到了神龕前,指尖拂過未燒完的青煙。   她輕聲道:「它叫『勝千觴』。」   柯承興望著她。   「焚點此香,香氣入鼻,勝過飲盡千觴烈酒,醉不成形。故名『勝千觴』。」女子聲音清婉,娓娓說來,「不過,聞香之人,雖體僵舌麻,任人擺布,思緒卻很清明。」   她微微側頭,看向柯承興:「柯大老爺是不是想問我,為何我吸入此香,仍可行動自若,不受影響?」   柯承興努力點了一下頭。   女子笑了,她說:「因為,這香,就是我做的。」   柯承興腦子一懵。   這香怎麼能是她做的呢?   這香明明是萬福令人備好的,為了使「賄神」看上去更誠心些,萬福還特意挑了幾根粗香。當時他還誇萬福辦事妥當。   不過……萬福怎麼到現在還沒進來?   他入法殿供奉,長時間不出去,以萬福的謹慎,絕對會進來瞧瞧。   還有這女子,這女子進來前,難道沒有見到萬福嗎?如果見到萬福,萬福為何不攔住她?   柯承興心裡隱隱浮起一個念頭,一個他不敢想的念頭。   女子背對著他,望著在青煙中若隱若現的神像,淡淡開口:「柯大老爺子夜拜神,看來實有畏心。只是你憑何以為,神佛能救得了你?倘若世上真有神佛,我姐姐當初,也不會死在貴府花池了。」   姐姐?   柯承興瞳孔一縮。   她叫陸柔姐姐……她是陸柔的妹妹,可陸柔哪有什么妹妹?   不對!陸柔有妹妹的!   前些日子,聽母親說陸家有個叫王鶯鶯的遠親來過府裡,被打發走了。陸柔在盛京並無其他親眷,想來這就是那個王鶯鶯了。   但王鶯鶯不過是個為陸柔嫁妝而來、妄圖打秋風的破落戶,又為何要夥同萬福將他引至此處?   他心中萬般思緒縈繞不絕,怎麼也理不清頭緒。   「王鶯鶯」卻繼續開口了,她迴轉身來,看著靠著水缸動彈不得的柯承興,輕聲開口:「都雲天地在上,鬼神難欺。眼下既過午夜,已是四月初一,菩薩睜眼,善惡昭彰。」   「柯大老爺,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煩請伱認真回答。」   說完,她走到柯承興身側,慢慢蹲下,伸出一隻手,扼住他的脖頸。   那隻手冰涼、潮溼,不似活人的手,盤上他的脖頸,讓他即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女子看起來柔弱纖細,力氣卻很大,抓著他的脖頸,粗暴地將他拖至水缸前。   水缸巨大,裡頭裝著明日放生要用的龜鱉,一股難聞水腥氣充斥鼻尖,他在幽暗燈火下看到了水面中自己和對方的倒影。   女子容顏美麗,眉似新月,目若秋水,神仙玉骨落在水中,動人若水月觀音。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在他耳邊輕聲地問:「柯大老爺,我姐姐是被你殺死的嗎?」   柯承興一愣。   下一刻,觀音圖倏然而碎,他感到自己的頭不受控制地被按入水中,一股鋪天水流往他口鼻中灌來。   柯承興奮力掙扎,只他剛吸完「勝千觴」,哪還有力氣晃動,整個身子沉沉若木石,只覺眼前身上一片黑暗,仿佛被人投入深淵。   正當他極度絕望之時,身子陡然一輕,他被人抓了起來,離開了水面。   柯承興無力地咳嗽。   「王鶯鶯」抓著他的頭髮,平靜開口:「你怎麼不回答?」   她明明知道自己吸了毒煙,動彈不得,也無法開口,偏還要如此認真地問自己。   柯承興說不出話來,看向王鶯鶯的目光充滿恐懼。   這女人是個瘋子!   「王鶯鶯」轉了轉眼球,視線與他對上,忽地輕聲一笑,這一笑,若芙蓉初開,美不勝收。   她嘆道:「奇怪,人作惡時,總盼老天不知,行善時,又唯恐神仙不明。惡業文飾遮掩,善果昭行天下,這樣看來,菩薩睜不睜眼,並無區別。」   她嘴角揚著,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站在空曠大殿中,蒼白美麗若豔鬼。   柯承興無法開口。   緊接著,抓著他頭髮的手漸漸收緊,耳邊傳來「王鶯鶯」輕柔的聲音:「第二個問題,陸家四口的死,是不是戚太師府上指使?」   柯承興想要張嘴回答,奈何舌頭髮僵,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下一刻,女子的手粗暴往下一按,他又被溺在水中。   耳邊似乎傳來「王鶯鶯」嘆息的聲音,她道:「你怎麼又不回答?」   無數冰冷的水灌入他的鼻腔、胸腔,柯承興感到沉悶喘不過氣來。他想要掙扎想要喊叫,聲音卻悶在這巨大水缸中,被龜鱉的亂撲、被山寺的夜雨、被遠處的鐘聲層層包裹,再也尋不到一絲縫隙。   「譁啦——」一聲,水面再次破開。   他看到了對方那張美麗的臉,神情依舊平靜而溫柔。   柯承興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艱難地動一動身體,想同對對方求饒,只求對方別再這麼折磨自己。他想說話,「王鶯鶯」既是為陸氏而來,他可以告訴對方更多有關陸氏之死的事,還有太師府。   對,還有太師府!   這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太師府的人,她應當去找他們才是!   他費力地蠕動嘴唇,「王鶯鶯」也瞧見了他的動作。   她有些驚訝,輕聲問:「柯大老爺是想告訴我新的線索嗎?」   柯承興眨了眨眼睛,代替點頭。只要對方放了他,他可以幫忙告發太師府!   他期待著,希望對方能及時收手,放過他。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溺水窒息感再次襲來。   女子站在水缸前,雪白的手抓著他的頭髮,那雙手纖細柔軟,卻似有無窮大力,怎麼也掙扎不開,將他的臉粗暴地按進水缸裡。   她微笑著開口:「可是我不想聽。」   《燈花笑》明天中午上架,上架後字數會多點\(^o^)/   這本雖然是復仇題材,但和之前還是稍稍不一樣,不過總體還是無腦爽(大概)   謝謝大家對小六筒的陪伴,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新故事!! 第47章業報   夜雨寂寥,殘龕燈焰。   斑駁神像生了鏽跡,在青煙中半面慈眉,半面金剛。   殿中巨大水缸裡,不時響起龜鱉亂騰帶起的水花聲,間或藏著些壓抑的喘息,被悄無人息地掩埋。   女子身姿單薄,站在神像腳下,扼著手中人的脖頸,不疾不徐地提問。   她問:「陸謙被污衊入獄,刑獄司提刑官範大人可知其中內情?」   她問:「柯老夫人說陸柔主動勾引太師府公子,太師府公子是否對陸柔凌辱玷汙?」   她問:「陸老爺進京路上路遇水禍,水禍是何人安排?」   她問:「常武縣中一場大火,陸夫人身死其中,你柯家可在其中出力?」   她每問一句,便將柯承興的頭按進水中一次,叫他體會被水溺的憋悶窒息感。   她一遍遍認真問,一遍遍將他往死裡折磨,末了,還要平靜地斥道:「你怎麼不回答?」   他中了毒,口舌發僵,他怎麼能回答?   他怎麼能回答!   柯承興渾身上下被水淋透,明明快至夏日,卻如凜冬般寒氣刺骨。他感到自己變成了旁人的案中魚肉,只能任人宰割。絕望和恐懼縈繞著他,讓他只覺比亡妻鬼魂纏上還要痛苦。   「王鶯鶯」拖著他,如拖著一攤爛泥死狗,看向佛龕前的神像,輕聲開口:「柯大老爺,你一心賄神拜佛,難道就沒有求過業報?」   她低頭笑笑,聲音似帶嘲諷:「也是,世上要真有業報,何至於伱如今錦衣玉食高枕無憂。可見菩薩低眉,不見眾生。」   「既然菩薩不中用,我也只好自己動手。」   柯承興懼到極致,不由地怒視著她,瞪著神龕前的佛像。   她怎麼敢?   怎麼敢當著菩薩的面,在這莊嚴神聖的地方殺人滅口?難道她就不怕報應嗎?   王鶯鶯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只在瞬間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道:「你想問我為何不懼神佛?」   柯承興渾身發抖,望著她像是望向世間最可怕的惡魔。   她莫名笑起來:「我不怕啊。」   「我今日上山,不是來祈福的。」   她微微靠近,聲音溫柔,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開口。   「我是來報仇的。」   「譁啦——」一聲。   他的頭再次被按入水中,水中龜鱉被這動靜所驚,撲騰著竄開。不知是他的幻覺還是怎的,他像是在那最黑暗的深淵處瞧見了亡妻的影子。   亡妻神情溫柔明媚,秀麗純澈若百合,然而眉眼間竟與方才的豔鬼有三分相似。她笑著對他道:「我妹妹,與我性情確實不同。」   柯承興渾渾噩噩,亡妻在說什麼?她怎麼會有妹妹,是王鶯鶯嗎?   但王鶯鶯是陸家的遠房親戚,眉眼又怎會和陸柔相似?   還有性情——   陸柔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她走丟時還是個小姑娘,不過八九歲,尚未長開,表面上驕縱任性些,實則膽子小得很,遇見個蛇兒蜂子都會被嚇哭。這些年不知過得如何。」   走丟……   猶如一道閃電划過夜空,驀地,他突然想了起來。   不對!陸柔,是曾經有過一個妹妹的。   不是陸家遠親,不是王鶯鶯,是與陸柔陸謙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陸家最小的女兒,那個在七年前被拐子拐走、不知所蹤的陸家小女兒!   柯承興徹底想了起來。      那時候陸柔剛剛嫁入柯家不久,與他恩愛纏綿後,說起了一樁舊事。   說是陸家原本有個小女兒,陸柔的妹妹,七年前常武縣瘟疫,陸家四口人都病倒,陸三姑娘一人撐著家,眼看當時陸家人都快活不成了,不知陸三姑娘從哪尋了幾包藥來,煎完飲下,陸家人竟漸漸地好了起來。   眼看著家中光景漸好,誰知陸三姑娘有一日出門沒回來。後來街口有人說,見她跟著一個戴著幕籬的陌生人上了馬車。陸家人忙派人去尋,什麼都沒尋到。   正因此事,陸夫人落下心病,一直鬱鬱寡歡,這些年陸家人也沒放棄尋找失蹤的小女兒,仍舊一無所獲。   妻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夫君,我聽說柯家的窯瓷要送往各地,能否在送窯瓷的木箱上畫上我妹妹的畫像與名字呢?若是有熟人或是我妹妹見著了,說不準還能尋過來,此生亦有團聚之日。」   他隨口敷衍道「小事一樁」,實則並沒有放在心上。   一來,柯家在陸家人面前刻意誇大生意聲勢,實則空有虛名,別說送往各地,在盛京生意也只是勉強維持。   二來,柯承興也不認為陸家小女兒還能被找到。這麼多年了,那小女兒多半是死了,要麼被賣到了花樓青窯,尋回來名聲也不好聽。   何必花那個冤枉銀子呢?柯承興想,尋畫師過來畫像也怪費事的。   所以他口頭上應承著,並未付諸行動。   後來又發生了豐樂樓一事,陸氏懷孕、身死,他又娶了秦氏,當初的夫妻閒話早已被他拋之腦後,偏在這時,他被人溺在水池中求死不得時,忽然想了起來。   王鶯鶯不過是陸家遠房親戚,何以為陸家做到如此地步,除非是陸家血親。   陸家的小女兒還活著麼?   這個女人,就是陸柔失蹤的妹妹嗎?   柯承興滿腹疑問,卻無從說出,只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放生池的水缸似乎變得漫無邊際,深不見底,池水也是漆黑的,如同地獄的無池。   然而在那一片漆黑中,又有燦爛的光亮傳來。他看到一點火光,火光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伴隨著鑼鼓喧天,花燭紅彩,竟是有人在新婚。   喜帳上掛著豔豔的同心結,紅燭高燒,一雙新人坐在榻前,手持杯盞,正喝交杯酒。   柯承興看到身穿喜服的自己,滿臉都是意氣風發,而他對面的女子,嬌靨如花,一頭金銀珠翠,髮釵輕搖,望著他的目光含著脈脈情意。   她羞道:「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   他哈哈大笑,學著戲文裡的書生立誓:「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我與娘子,今生今世,生同衾,死同穴。」   倏爾花爆鑼鼓聲皆盡,有人的聲音遠遠傳來:「救命!救命!」   他張皇抬頭,看見夏日午後的池塘邊,滿池紅蕖豔麗似血,陸柔被家丁們按著往水中投去,她拼命掙扎,長發散亂,雙手胡亂往上抓,抓住池沿不肯鬆手。他心中又急又氣,一面嫌手下人動手太慢,一面又怕動靜被旁人聽見,於是走過去想捂她的嘴。   陸柔看見他,便不掙扎了,只從眼裡靜靜淌下兩行淚,木然望著他。   他別開眼不忍再看,用力掰開她的手,將她按進滿池清荷,直到冰冷池水吞噬了一切。   有女子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在他耳邊迴響:「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啊。」   一聲驚雷,打破山夜寂靜,閃電照亮殘殿青煙,也照亮佛前人冷漠的眼。   她靜靜看著水缸裡不再掙扎的人,輕聲問:「你是不是,很怕呀?」   無人回答,唯有絲絲縷縷黑髮如團團纏繞水草,漂浮在放生池漆黑渾濁的水面上。   「怕就對了。」   陸曈平靜開口:「我姐姐當時,也是這般怕的。」 第48章再遇殿帥   陸曈回到長廊盡頭的屋舍前,輕輕敲了敲門。   等在門口的銀箏迅速將門拉開條縫,陸曈快步走了進去。   銀箏有些緊張地看向她:「姑娘都辦妥了?」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適才輕輕鬆了口氣,又幫著陸曈將身上鬥篷脫下,將鞋子最外頭的油布剝了下來,拿到火下細細燒了。   「姑娘,那香……」銀箏又問。   「回來時撒進渠裡了,今夜雨大,水一衝,不會留下痕跡。」   銀箏點頭,這回徹底放下心來:「那就好。」   無懷園這處屋舍,越過前面的樹林小道,可以直接通達萬恩寺廢棄的偏殿。路是繞了些,但勝在隱蔽。當初一聽杜長卿提起自己幼時調皮玩鬧之舉,陸曈就在心中記了下來。   這麼些年,小路並未變過。   神龕中燃盡的「勝千觴」已被她全部倒了出來,重新換了尋常香灰,「勝千觴」的香灰也早已丟進溝渠中,今夜大雨一衝,再無痕跡。   至於柯承興……   陸曈換下中衣,問銀箏道:「萬福怎麼樣?」   「早就回來了。」銀箏低聲回答,「在同角院的下人打葉子牌呢。」   陸曈點頭,往榻上走去:「睡吧。」   銀箏一愣:「這就睡了?」她有滿腹疑問想問陸曈,但見陸曈已經上了榻,也只得作罷。屋中燒油紙的煙氣風一吹就散了,銀箏將窗關好,又熄了燈,自己也爬去榻上睡了。   許是雨天好眠,又或許是佛寺鐘聲沁耳,這一覺陸曈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是她剛隨芸娘到落梅峰的頭一年。   落梅峰很美,一到冬日,雪滿山中,紅梢壓枝,到處皆詩境,一嶺是梅花。   芸娘穿著件桃紅色貂皮皮襖,烏髮挽成高髻,正坐在院前熬藥。   湯藥清苦香氣充斥在鼻尖,陸曈坐在屋裡的小杌子上,默默等著芸娘將新藥熬好,端給她喝。   桌上擺著只漂亮的紫砂香爐,是芸娘從山下買回來的,裡頭點著細細線香,香氣馥鬱深幽。   她等了小半個時辰,沒等到芸娘讓她試藥,芸娘讓她去山腰採些川烏回來。   這個時節,山路難行,到了山腰採完藥回來,天色必然很晚。未免耽誤時日,陸曈便背著個竹筐往山下方向急急趕去。   她怕動作慢了,等回去時天已黑,冬日山上夜裡常有野獸出沒,要是遇到了野狼在外盤旋,很是危險。   誰知等採完草藥,往回走時,陸曈卻突然身子發軟,跌倒在地。   她走不動了,也沒辦法叫出聲來呼救。掙扎著爬到了一處泥地裡便再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瞧著天色暗下,月亮從山凹裡升了起來。   四下被雪覆得一片銀白,遠處紅梅似血。她聽到林間有狼低嗥,相鄰的這片墳地裡,漸漸亮起藍紫色磷火,一團一團,鬼火熒熒。   陸曈怕得渾身發起抖來,動不得,也叫不得,又冷又餓,在野地墳冢群中如一具僵硬屍體,咬著牙忍到了天明。   第二日,天色亮起來。陸曈渾身上下僵得像具石頭,然而許是她出門時穿得笨重,居然沒有被凍死。又因這處墳地鬼火幽魅,驅得野獸也不敢前來,陰差陽錯保了條性命。   待拖著竹筐回到小院,芸娘正坐在桌前吃早食,剛出鍋的紅豆糯米糕熱氣騰騰,蓮心飲加了蜂蜜祛除苦氣。      她見了形容狼狽的陸曈,有些驚訝,拿手帕擦拭乾淨嘴角,才走到陸曈跟前,將陸曈打量一番,問:「怎麼弄成這幅模樣?」   陸曈木然回道:「……走到一半時,突然渾身使不上力,也說不上話了。」   芸娘又細細盤問了她一番當時的情狀,這才高興地笑起來:「如此,新藥算是成功了。」   她捧起桌上那隻精緻的紫砂香爐,陶醉般地嗅一嗅,又道:「昨日我做完這支煙,究竟不知其效幾何,沒想到你不過聞了片刻,到山下就有了反應。不過還得再改上一改,起效再快些。」   她兀自沉思著新制的毒煙,過了許久才看到一邊站著的陸曈,遂衝陸曈和顏悅色道:「你倒有福,如此竟沒被凍死。這回你也辛苦了,桌上有吃的,快去吃吧。」   陸曈木訥地應了一聲,爬到凳子上,抓起桌上的糯米糕狼吞虎咽起來。   她實在是太餓、也太冷了。   身後芸娘還在繼續說話:「身僵口麻,行動不得,偏神智清醒,恍如醉態,勝過飲盡千觴烈酒。不如就叫『勝千觴』好了。」   勝千觴……   耳邊似有渺遠鐘聲清曠,伴隨著人的尖叫呼喊,陸曈猛地睜開眼。   日光從雕花木窗縫隙中透進來,在地上落下斑駁光影。   一夜雨後,日出天晴。   銀箏從外面匆匆進來:「姑娘,出事了。」   陸曈看向她。   她低聲道:「寺裡死人了。」   萬恩寺中死了個人。   昨夜下了一夜雨,山寺安靜,今日一早僧人去殿房搬移法會上要用的放生龜鱉時,才發現殿中水缸裡溺死了個人。   這事驚動了寺中上下,青蓮法會前一夜,佛殿中死人,怎麼看都是不祥之兆。   陸曈和銀箏出了房門,便見無懷園中一片嘈雜,香客女眷們聽聞此事,個個都從房中出來,人人面帶驚惶。   隔壁有人在問:「聽說了嗎?寺裡昨夜死了個人,還是咱們無懷園的!」   又有人道:「咱們這邊的?誰啊?」   「不知道,差人正盤問著。阿彌陀佛,怎麼偏在這時候死人呢?」   陸曈對耳邊議論充耳不聞,只看向前方,那裡,有皂衣差役正匆匆往偏殿方向趕去。   正看著,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陸大夫?」   陸曈一頓,回身看去。   就見無懷園園口,日色新霽,垂柳蔭中,倚著個穿烏色圓領窄袖錦袍的年輕人,烏髮以金冠束起,玉質金相,生得極好。   他手裡兀自掐著一簇新嫩柳枝,見陸曈望過來,便粲然一笑,道:「又見面了。」   陸曈微怔。   竟是那位昭寧公世子,殿前司右軍指揮裴雲暎。 第49章變故   陸曈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裴雲暎。   昨日雨中匆匆一瞥,她見裴雲暎隨身邊僧人離去的方向並不在這頭,許來寺中有別的事要做。沒料到今日一早在這裡遇到了。   她尚未回答,那頭,裴雲暎身邊一個高大綠衣男子問他:「這位是……」   他輕笑:「一個熟人。」   陸曈自認與這位裴世子不過一面之緣,絕對稱不上熟悉。只是如今人在這裡,晾著不理反倒欲蓋彌彰。遂大大方方衝他頷首:「裴大人。」   裴雲暎笑著走到她跟前。   萬恩寺來上香的香客多是女眷,又因法會沉素,穿得多半素簡。這人穿衣顏色也並不豔麗,然而金冠烏衣穿在他身上,身後層層新柳碧翠、春草芬芳,總添幾分常人沒有的俊秀風流。   美貌青年無論站在何處,總是搶眼。不多時,就有人從方才命案的慌亂中回過神來,頻頻打量這頭。   裴雲暎看向陸曈,向她身後無懷園的長廊望了一眼,問:「陸大夫怎麼在這裡?」   陸曈回道:「我來上香。」   他笑著開口:「不是說,醫者與閻王是死對頭,陸大夫怎麼還信神佛?」   陸曈語氣不變:「醫者也要求姻緣。」   聞言,裴雲暎似有些意外,隨即很快看向園門處,那裡,更多的皂衣差役正往法殿方向走去。   陸曈順著他目光看過去,聽見他道:「放生殿死了個人。」   裴雲暎轉過頭來看著她,語氣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陸大夫怎麼不去看看?」   昨夜雨水未乾,在他身後,幾葉芭蕉上殘雨滾落,如灑了一地晶瑩斷珠。   銀箏緊張得手心滲出一層細汗。   陸曈平靜開口:「大夫看活人,仵作才看死人。我不是仵作。」   他點頭:「也是。」又看著陸曈,嘆了一聲:「陸大夫,我怎麼覺得你對我總是很防備。說起來,我還救過你,過去也不曾得罪過你吧。」   這人雖是嘆息的,面上卻含笑。上次在胭脂鋪裡光線昏暗,如今微暖日頭下看得清楚,他笑起來時,唇邊有一處小小梨渦,平白給他添了不少少年人才有的明朗親切。   如果能忽略他眼底探究之意的話。   陸曈神色未變,淡道:「裴大人多思。」   他看陸曈一眼,正要再說話,忽然有人跑了過來,在他身邊停住:「大人!」   是個穿紫藤色絲袍的少年人,圓臉圓眼,瞧見陸曈,這少年亦是一怔,隨即驚喜道:「這不是我們上次在寶香樓下遇到的那位姑娘嘛!」   陸曈也認了出來,上一回,裴雲暎就是讓這少年將呂大山帶回去的,她還依稀記得這少年的名字,似乎叫段小宴。   段小宴似有滿腹寒溫要和陸曈相敘,奈何裴雲暎只淡淡看他一眼,他便只能立好,一字一句地回稟方才得來的消息。   「放生殿中死了個人,溺死在裝放生龜的水缸裡了。仵作來看過,說是他酒後神智不清,失足跌進水缸裡沒爬起來才死了的。」   一邊的蕭逐風聞言,皺眉問:「既然酒醉,怎麼還會到廢棄偏殿?」   段小宴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可不是嘛,那殿裡還發現了紙馬疏頭,神龕裡還有香灰。這人是來拜神的,拜什麼神不好,偏偏是前朝神像。這回麻煩大了,人雖死了,只怕家裡還有得纏。」   沒有明令禁止供奉前朝神像,但供奉前朝神像有沒有罪,天下人心知肚明。   裴雲暎嗤了一聲:「喝了酒又要供奉,這人心挺寬啊。」   「我也奇怪。」段小宴又道:「不過後來人家盤問了死者的小廝,好像先前那死者就中了邪,成日說些見鬼的話,前些日子還找了道士去府中驅邪。聽說這次來法會,就是為了讓菩薩幫忙超度怨鬼的。」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覺毛骨悚然:「只是沒想到纏上他的怨鬼竟如此厲害,不僅沒被消滅,還迷了他心智,讓他自己將自己溺死在水池中了。」      裴雲暎哂道:「這鬼話伱也信。」   「我起先當然是不信的了!」段小宴喊冤:「可是仵作也沒查出別的毛病,他就是自己淹死的。」   裴雲暎沉吟一下,問:「那小廝昨夜在幹什麼?」   「他說自家老爺昨夜睡得早,他服侍死者上了榻,等死者睡熟了後,去隔壁和幾個小廝打了一夜的葉子牌。仵作驗出那人死時,他已打了許久的牌了。有人作證,不是他殺的。」   裴雲暎沒說話。   段小宴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是覺得此事有內情?」   蕭逐風冷冷開口:「不管有沒有內情,此人暗中供奉前朝神佛,這件事都已經到此為止了。」   他的死亡,不及他的私罪重要。沒人會為一個潛在的罪人尋找真相,甚至於死者的家人,恐怕還要為他所連累。   裴雲暎淡道:「這案子不歸殿前司管,段小宴,你少摻合。」   段小宴訕訕應了。   他們交談這番話,並未避著陸曈,或許也因為交談內容沒甚麼機密的,萬恩寺今日香客眾多,這些表面消息,遲早都會傳得人盡皆知。   陸曈並不打算在這裡久待,今日寺中死人,青蓮法會未必會照常舉行,此時那些差役還未封鎖寺門。   應當儘早下山才是……   陸曈剛想到這裡,突然聽得前面人群中傳來陣陣驚呼,伴隨著人驚慌失措的喊叫:「死人啦!」   她抬眼一看,前面人群正飛快散開,仿佛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分散人群漸漸空出被擋住的視線,就見在無懷園不遠處的小亭中,正有個身形微胖的年輕公子半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陸曈眉心微蹙,猶豫不過片刻,便快步上前。   身後銀箏一驚:「姑娘?」   「沒事。」陸曈道:「把我醫箱拿過來。」   她幾步走到涼亭裡,就見那年輕人面色通紅,如一條瀕死的魚,正拼命扒著自己嗓子,喘得不成形狀,幾乎要厥過去般。   銀箏已從屋裡取了醫箱匆匆趕來,陸曈打開醫箱,從長布中取出金針,對準這公子的百會、風池、大椎、定喘等一幹穴位針刺。   銀箏道:「姑娘,他是……」   「宿痰伏肺,遇誘因引觸,以致痰阻氣道,氣道攣急,肺失肅降,肺氣上逆所致的痰鳴氣喘。」陸曈按住地上人的手,不讓他繼續亂抓將金針碰到,只對銀箏道:「無礙,針刺即可。」   剛說完這句話,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婦人焦灼長喚:「麟兒——」   不等陸曈開口,就見一渾身金飾、身材豐腴的麗服婦人匆匆行來,三兩下撥開銀箏與陸曈,撲到那公子身邊,先一迭聲「心肝兒」「麟哥兒」地亂喚,又怒視著陸曈:「你是何人?竟敢對我兒如此無理!」   陸曈見她手不小心碰到了金針,不由眉頭一皺,上前道:「他喘疾發作……」   話音未落,這婦人身邊不知從哪閃出一高大護衛,將陸曈重重往後一推:「想幹什麼?」   這護衛人高馬大,動作又極為粗魯,陸曈被他這麼一推,一連後退幾步,險些摔倒在地。   卻在這時,身後有人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背貼至他的胸前,仿佛被人擁入懷中。陸曈聞到對方襟前傳來清淡的蘭麝香氣,幽清冷冽。   緊接著,扶著她的手臂一觸即松,裴雲暎站在她身後,距離不遠不近得恰到好處,神情很淡,仿佛剛剛的親密只是錯覺。   陸曈還未來得及對裴雲暎道謝,那一頭,那年輕公子的母親——麗服婦人又惡氣騰騰地指向她,怒聲呵斥:「混帳,你對我兒做了什麼?」 第50章出頭   涼亭四處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這婦人衣飾華麗,氣勢洶洶,瞧著頗有身份背景。   她身前的護衛婆子人數眾多,最前頭的那個高大護衛十分眼熟。陸曈想了起來,昨日她與銀箏上山,在寺門前被一華蓋馬車擠到一邊,搶佔先路,當時那馬車夫囂張跋扈,在前頭對她們大聲呵斥,與眼前的護衛竟是一人。   眼前婦人,想必就是馬車的主人了。   陸曈望著這氣勢洶洶的一幹主僕,平靜開口:「令郎原有肺喘宿疾,不知吸入何物,致肺宣降失調,是以呼吸氣促,氣鬱上焦,若不及時溫養後天,恐有性命之憂。」   銀箏也跟著道:「沒錯,剛才若不是我家姑娘及時救治,您家公子可快喘不過氣兒了。」   那婦人聞言,氣得臉色鐵青:「滿口胡言亂語!」   「我兒好端端的,哪有什麼宿疾?你這賤民,竟然在此胡說八道,詆毀我兒名聲。勝權!」她想也不想地吩咐身側護衛:「這女人在此大放厥詞,還將我兒做弄成如此模樣,將她拿下送官,打她幾十個板子,看她還敢不敢亂說!」   那護衛聞言,二話不說,就要來拉扯陸曈,然而還沒等他碰到陸曈,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臂。   握住他手臂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卻似含無窮力量,只聽「咯吱咯吱」骨節交錯的脆響,讓這高大護衛也忍不住面露痛苦之意。   年輕人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太府寺卿何時有了這麼大派頭?」   一句話,讓那婦人的神情起了些變化。   陸曈看向裴雲暎,裴雲暎鬆開手,護衛陡然得了自由,猶似不甘,正要咬牙再上前。   只聽「唰」的一聲。   雪亮長刀出鞘,半截露在外頭,殺氣騰騰,半截藏在漆黑刀鞘中,淬著冷光,一如他面上冷淡的笑容。   裴雲暎站在陸曈身側,一手按著出鞘腰刀,笑意淡去:「誰要動手?」   蕭逐風和段小宴見狀,亦上前擋在裴雲暎身前。段小宴道:「大膽,竟敢對世子不敬!」   「世子?」婦人微怔。   段小宴解下腰牌,走到婦人面前,好教她看個清楚:「夫人莫非是想將我們世子也一併綁走嗎?」   那婦人先是有些不服氣般,猶似懷疑段小宴在騙人,待看清腰牌上的字後,神情頓時有些僵硬,她再看向裴雲暎,目光隱隱含了幾分畏懼,只道:「原是裴殿帥。」   陸曈聞言,心下一動。   對方先叫的「裴殿帥」而不是「世子」,聽上去,裴雲暎昭寧公世子的身份還不及他殿前司指揮使的名頭來得響亮。   再看這婦人的神色……莫非這位裴大人在位期間,曾做過什麼讓人畏懼之事不成?   婦人笑道:「我家老爺先前曾同我說起過裴殿帥年少有為,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她嘴上僵硬地與裴雲暎打招呼,目光卻有些焦灼地看著被僕從扶起來的兒子。   裴雲暎笑了笑,將腰刀收起,看向她淡道:「不敢。」   竟是不接對方示好。   婦人又看了看陸曈,許是在猜疑陸曈與裴雲暎的關係,猶豫一下,咬牙道:「方才是我心急,言語間誤會了這位姑娘,還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陸曈垂下眼:「無妨。」   正說著,那被僕從們攙著的公子又開始大口大口喘起氣來,神情極為痛苦。婦人見狀,面色一變,也顧不得陸曈與裴雲暎二人了,直將那小公子攬在懷中,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麟兒!」   她催促身邊婢子:「去請大夫了沒有?」   那婢子搖頭,亦是焦急:「寺裡大夫下山去了,還未回來。」又倏爾壓低了聲音:「少爺今日發病得突然,瞧著竟比往日更重,這可怎麼辦才好?」   陸曈見他們驚惶下,將她方才刺進病者身上的金針都給擠落下來,神情微頓。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忽然望向婦人開口:「看樣子,令郎眼下很不好。何不請位大夫來看?」   婦人聞言,終是連個勉強的笑也擠不出來了,只泣道:「這山上哪裡有大夫……」   裴雲暎輕笑一聲:「眼前不就站著一位?」   此話一出,婦人與陸曈都是一怔。   裴雲暎唇角含笑,慢慢地說:「這位陸姑娘,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前段時日盛京盛行的『春水生』,正是出於她手。董夫人,」他熟稔地叫對方,「剛才陸大夫救了董少爺一次,只要她想,也可以救第二次。」   陸曈一怔,下意識看向裴雲暎。   他如何知道「春水生」是她所做?   那頭,董夫人聞言,便將目光投向陸曈,神情仍有些猶疑。      方才陸曈救董麟時她沒瞧見,不知這人究竟有幾何本事,可她這樣年輕,又是個姑娘……   懷中董麟眉頭緊皺,痛苦地呻吟著,氣息奄奄。   董夫人神色變了幾變,如今沒有別的大夫,要等人上山來是來不及了,既有裴雲暎作保,這女子總不能是個騙子,眼下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她心一橫,轉而看向陸曈,真心實意地懇求道:「求陸大夫救救我兒,只要陸大夫能救我兒一命,我董家必然必然奉上重金酬謝!」說著,就要拜身下去。   一雙手攙住她手臂,阻止了董夫人下拜的動作。   陸曈平靜道:「夫人不必客氣,為人醫者,救人是本分。」   董夫人看著她,強忍著對裴雲暎的畏懼,又仰著脖子冷道:「但若你只是招搖撞騙,誤害我兒,延誤了我兒治病時機……」   話中威脅之意盡顯。   陸曈沒說話,沉默著應了,將方才掉落的金針撿好,一轉頭,對上裴雲暎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揚眉,微微俯身,低聲問她:「陸大夫能治好他嗎?」   青年個子很高,陸曈籠在他身影中,是一個極親密的姿勢,她不動聲色與他拉開一點距離,道:「勉力一試。」   他點頭,又認真道:「那陸大夫可要好好治,否則出了問題,連我也要被連累。」話雖這麼說,這人眉梢眼角卻全是笑意,語調輕鬆不見擔憂,顯然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陸曈便不再多言,走到那少年跟前,讓僕從將他扶好,擦淨金針,重新替他針刺起來。   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已全被董家僕從驅走,只留了蕭逐風和段小宴幾人。   董夫人望著陸曈動作,面色緊張至極,暗暗捏一把汗。相較而下,銀箏倒是要輕鬆許多。   段小宴見狀,悄悄挪到銀箏跟前,自來熟地開口:「姐姐,陸大夫醫術真有如此高明?」   銀箏方才見這少年給董夫人看腰牌的一幕,猜測他身份也非常人,遂道:「自然。我家姑娘什麼都會。」忽而又嘆口氣,「可惜就是太年輕了,旁人常不信她。就如那位董夫人,」她說著說著,語氣也帶了些怨氣,「姑娘好心救他兒子一命,他非但不感謝,還要將姑娘綁起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恩將仇報的人?」   段小宴「撲哧」一聲笑了。   銀箏轉頭看他:「你笑什麼?」   「姐姐,」段小宴忍笑,「伱也不想想,董家老爺是盛京太府寺卿,他家兒子卻宿有癆病,這事要是傳出去,哪個好人家的姑娘還敢嫁給他?瞞都還來不及。陸大夫剛剛當著眾人的面兒說出董少爺病情,董夫人當然氣恨,只有把陸大夫綁了,再給她安個行騙之名,董少爺的癆病才能被證實是假話啊。」   銀箏聽得目瞪口呆:「哪有這樣的!再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好人家的姑娘又是造了什麼孽,合該被人騙著嫁來?」   「噓,小聲點!」段小宴忙道:「姐姐別急,就算看在我們大人面子上,董夫人眼下也不敢再綁陸大夫了。再說,陸大夫要真治好了董少爺,董家感激還來不及。他們家對小兒子從來疼寵有加,董少爺的救命恩人,豈能怠慢?」   「誰要他們感激?」銀箏生氣,「這等人品,該叫我們姑娘遠著才是!」   段小宴輕咳一聲,不敢再說話了。   那頭,陸曈正悉心替董少爺針刺著。   董少爺身材有些偏胖,素日裡大概鮮少動彈,脈沉弦尺弱,肺腎兩虛。   陸曈只對準他各處穴道一一針刺,平補平瀉,不時又吩咐銀箏去取溫灸,眼見著董少爺面色漸漸緩和,喘息聲也不如方才急促,似慢慢平息下來。   董夫人見狀,嘴裡直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幾乎要喜極而泣。   陸曈額上漸漸滲出些細汗,銀箏見狀,忙走過去遞上帕子,陸曈頭也不抬,只接過帕子隨意擦了一把。   她今日穿了件素白短襦長裙,抬手時,露出一截皓白玉腕,玉腕上空空蕩蕩,什麼鐲子玉環都未戴,乾淨又柔軟。   裴雲暎本是漫不經心地瞥過,隨即目光凝住,唇邊笑意慢慢淡去,眼神漸漸凌厲起來。   那隻手腕間,隱隱約約顯著一道紅痕,傷痕新鮮深厲,蜿蜒著向上蔓延。   那是一道新鮮血痕。 第51章懷疑   無懷園涼亭中無關閒人全被驅走,董家家僕圍在一旁,緊盯著亭中人動作。   漸漸的,董少爺面上恢復了些血色,眼皮也睜開了,他費力呻吟一聲,喊道:「母親……」   「麟兒!」董夫人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邊哭邊道:「你可嚇死母親了!」   陸曈起身,對董家家僕開口:「不要動他身上金針,再等一柱香時間即可。別讓他大動,以免喘憋胸悶。」   董家家僕再不敢如方才那般對她輕慢,忙恭敬應了。   陸曈見董夫人與董少爺正低聲說話,自己便轉身往亭外走了幾步,這裡人太多了,吵鬧得很。   剛走到涼亭外沒幾步,就見前面站著個人。   暮春風吹楊柳絲,一片冉冉青青。年輕人轉過身來,日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烏色錦衣上暗繡也泛出些細碎銀光,他又生得絕麗,丰姿美儀,美如冠玉,站在花蔭中,春風拂過,只教人感一時山光水淨,紅塵風流。   確實生了一副惑人皮囊。   他見陸曈從亭中出來,向亭內望了一眼,挑眉道:「陸大夫好醫術。」   陸曈頷首:「剛才多謝裴大人解圍。」   「舉手之勞罷了,」他笑笑,語氣不甚在意,「陸大夫不必放在心上。」   銀箏走到陸曈身邊,還未說話,就聽得那位昭寧公世子開口道:「昨夜陸大夫住在無懷園中?」   陸曈:「是。」   裴雲暎想了想,又道:「陸大夫可知,昨夜放生殿死的那個人,也是宿在無懷園中。」   陸曈抬眼。   他面上含笑,神情姿態輕鬆閒散,一雙眼睛裡卻並無笑意,似他腰間那把漆黑長刀,冷而鋒銳,出鞘見血封喉。   陸曈看著他,目光平靜:「是嗎?倒是不曾聽說。」   裴雲暎點頭,眸光有些意味不明:「陸大夫上萬恩寺,只帶了個丫頭。兩個女子孤身行路行路危險,怎麼不多帶幾個護衛?」   陸曈回答了他六個字:「手頭緊,不方便。」   裴雲暎笑著看她一眼:「說起來,陸大夫上山燒香,點燈祈福,可陸大夫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信佛之人。」   「裴大人看起來也不像是信佛之人。」陸曈反唇相譏:「來青蓮法會又是為何?」   一邊的銀箏就算再遲鈍,此刻也意識到氣氛不對勁,忙往陸曈身側挨了挨,以免這位俊美指揮使突然發難。   裴雲暎聽聞陸曈的話,並未生氣,只若有所思地看向陸曈,過了一會兒,他道:「陸大夫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陸曈心裡一動,只在瞬間便恍然開悟。   原來如此。   想來她方才給董少爺針刺時,被裴雲暎瞧見了手腕傷痕。但僅憑一傷痕,他就能懷疑到自己身上麼?   這人敏銳得可怕。   陸曈淡道:「行醫製藥,難免為藥材所傷。」   他盯著陸曈的眼睛:「什麼藥材?」   「刺槐。」陸曈回答得很快。   裴雲暎定定看著她,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洞悉了她的謊言。   陸曈不為所動,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冷淡。   正僵持著,那頭董少爺不知說了什麼,董家家僕在喚:「陸大夫,陸大夫!」   微妙的沉寂便被這呼喊打破了。   陸曈衝裴雲暎輕輕點了點頭,不再與裴雲暎糾纏,轉身朝著涼亭走去。銀箏忙跟上。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漸冷厲。   段小宴和蕭逐風自一邊走過來,段小宴問:「雲暎哥,你們剛剛說什麼了?」   「不是說熟人?」蕭逐風也朝涼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想搭理你。」   裴雲暎沒答他的話,忽而側首問蕭逐風:「聽過刺槐嗎?」   「刺槐是什麼?」段小宴疑惑,「能吃嗎?」   裴雲暎收回視線,笑了一下,淡道:「沒什麼。」   ……   那頭,陸曈走到了涼亭中,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董少爺已徹底清醒了過來。   一炷香時間已過,陸曈蹲下身,替他除去身上金針。   董少爺不似董夫人般跋扈,有些靦腆,似也沒料到救他的竟是一位貌美姑娘,瞧見陸曈的臉,連頭都不敢抬,只小聲地對陸曈道謝。   董夫人一掃先前對陸曈的冷臉。起初她見陸曈抖落出兒子的宿疾,為兒子的名聲著想,只想將陸曈綁了。可後來董麟情勢危急,若非陸曈力挽狂瀾,後果還真不堪設想。   更何況,陸曈瞧上去與昭寧公世子裴雲暎關係匪淺,於情於理,董夫人也不敢輕慢。   她衝陸曈感激道:「多謝陸大夫妙手回春,今日救得我兒性命,先前對陸大夫無禮,實屬我的不是……」   陸曈打斷她的恭維,看了眼董麟,輕聲開口:「令郎肺有宿疾,喘憋氣促。若遇誘因引觸,難免復發。應好好調理。」   聞言,董夫人面色僵了僵,見已瞞不過去,遂長嘆了口氣,同陸曈低聲道:「這已是麟兒宿疾,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藥,見過不少大夫,宮中御醫也託人請來過的,仍是沒用。去年一年不曾發作,我們都以為他已好了,誰知……」說著,面上真添些愁苦悲戚之意。   陸曈頓了頓:「這也不難。」      董夫人一愣,忙道:「此話怎講?」   「肺為貯痰之器,上焦氣機升降不利,致津液凝聚,痰濁久蘊,新感引動伏邪,則為哮。應當先治其標,疏風清熱,後治其本,寬胸化痰,降氣平喘,再以健脾益腎。」   董夫人不懂她說的醫理,只問:「陸大夫的意思是,我兒這病可治?」   「不敢說根治,十之七八可除。」   此言一出,董夫人頓時大喜,看向陸曈道:「果真?陸大夫可不要騙我!」   陸曈微笑以對。   董夫人上下打量陸曈,心中兀自思量。   董麟這病糾糾纏纏也已十多年,名醫瞧過,藥也吃了不少。去年宮中御醫開了一方藥,連吃了幾月,董麟好了許多,久沒再發作,眾人都以為他好了,沒料到今日偏在萬恩寺發作了,還如此兇險。   這位陸大夫看著年輕,剛才那番急情,卻是實實在在將董麟救了回來,且從頭至尾冷靜從容,許是有幾分真本事。   董夫人遂放緩了語氣:「陸大夫,伱如此相助,當是董家恩人,待下了山,董家必然奉上厚禮相酬。」   這話一半是為了陸曈救命之恩,一半,大約是為了向昭寧公世子賣個好。   陸曈心知肚明,也不說破,只笑說:「厚禮便不必了,不過,民女確實還有一事相求。」   董夫人忙道:「陸大夫有何需求儘管開口。」   「我與丫鬟二人上山是為青蓮法會祈福,如今法會出事,又在此遇見董少爺,時日耽誤不少。僱來的車夫過了時辰已經先走。如果夫人方便,請幫我與丫鬟尋一輛馬車下山。」   董夫人聞言笑起來:「原來是這回事,這有何難,不必尋了,府上馬車多,你選一輛自乘就是。」   陸曈略一思忖,便答應下來,笑道:「也好,待到了醫館,我正好抓幾副藥拿給府上,回頭給令郎煎服幾頓,有助他保養。」   董夫人更是喜不自勝,對陸曈連連道謝。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董麟已經全然恢復了過來,看樣子無甚大礙。董夫人便驅車匆匆下山,省得在山上又出什麼意外。臨行時又吩咐人給陸曈二人準備了輛馬車,護送他們下山回去醫館。   上車前陸曈特意看了眼四周,沒瞧見裴雲暎的影子,想來已經走了。   她收回視線,同銀箏上了馬車。   馬車是董府的朱輪華蓋馬車,又寬敞又氣派,裡頭墊了軟墊和薄毯。銀箏悄聲對陸曈道:「姑娘,已經令人叫那車夫下山了。」   陸曈點頭。   上山時僱的那輛馬車自然不會如此快就下山,她故意這般說,只是想借一下董家的馬車,也叫西街的人瞧清楚,連太府寺卿也要去仁心醫館瞧病,她陸曈的醫術著實高明。   世上之人慣來踩低捧高,狐假虎威,未必不是一種生存方式。   所以她在看到哮病發作的董麟時,才會主動上前施救,並非她醫者仁心,只因為她看見董麟的衣料與玉簪,實非尋常人所用般富貴。   無論是富貴人家還是官宦子弟,只要身份不低,就能助她謀事。   她太不起眼了,身份也著實卑微。柯家尚能接近,但要謀算審刑院朝官和太師府,如今這樣的身份還不夠。   她需要更大的名氣,更多的人脈,才能接近自己的目標。   才能……復仇。   馬車簾被人撩起,一張婆子臉出現,她衝陸曈笑笑:「陸大夫,老奴是董府下人,夫人讓老奴跟著陸大夫和銀箏姑娘一起,等會子到了醫館,順帶取回陸大夫開的藥方。」   陸曈衝她頷首,那婆子便爬上馬車,進來坐好。銀箏也不再開口說話了。   下山路比上山路要好走,車程快了許多。那婆子起先還同陸曈與銀箏寒暄,後來見二人都不甚熱絡的模樣,便自己住了嘴,只半闔著眼打盹兒。   晌午出發,到了黃昏便至山腳,馬車沒有停留,一路疾行去往西街。   待到了西街,仁心醫館近在眼前,銀箏先下了馬車,正笑著同陸曈說:「今日杜掌柜倒勤勉,快至掌燈了也沒關門,不會是特意等著我們吧……」話語聲戛然而止。   陸曈見狀,跟著下了馬車,待看清眼前情狀,不由微微一怔。   仁心醫館門口一片狼藉,大門被人扯壞了一扇,破破爛爛搭在一邊。牌匾也被拽得歪歪斜斜,掛在門口搖搖欲墜。   門前對街站著三五個路人,正對著鋪子指指點點。   陸曈與銀箏走進鋪子裡,見最外頭堆在黃木桌上那一座小塔似的「春水生」已全部不見了。   牆上掛著的那幅銀箏寫的字「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被人撕掉,只剩光禿牆皮。   藥櫃被粗暴拉開,藥材扔了一地,鋪子裡一片狼藉,仿佛剛被人打劫過。   銀箏小心翼翼喚了一聲:「杜掌柜?」   里舖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下。   陸曈繞過腳下藥材,走到了裡頭。   杜長卿素日裡常癱坐著吃茶的那隻竹編躺椅,此刻被放平,阿城躺在上頭,臉皮有些發腫,嘴角也破了皮,滲出些淤血,像是被人打過。   桌上半盞油燈晃著昏暗的火,杜長卿坐在阿城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陸曈靜了靜,問:「出什麼事了?」   鋪子裡深寂,過了一會兒,杜長卿沙啞的聲音傳來,帶著強自壓抑的疲憊:「熟藥所的人來了。」   「熟藥所?」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鼻青眼腫的臉,恨恨道:「他們不讓我們賣『春水生』。」 第52章紀珣   里舖光線昏暗,細塵在空中漂浮飛舞。   阿城的聲音從椅子上緩慢傳來。   「……熟藥所是官府開辦,盛京醫行各藥鋪醫館所售成藥,都要通過熟藥所檢驗。」   「先前售賣藥茶時,仁心醫館分明已過了熟藥所官印,是可以自行售製成藥的。但今日……」   今日熟藥所的人前來,二話不說從醫館裡搜出「春水生」藥茶,只說藥茶方子不對,成藥有假,沒收了仁心醫館售製藥茶的官印契子,日後都不許仁心醫館再售賣成藥了。   銀箏問:「那掌柜的和阿城臉上的傷……」   「是那些混帳先動的手!」杜長卿咬牙。   起先熟藥所的人要沒收藥茶,阿城捨不得,伸手去搶,未料到那些人兇惡至極,不顧他一個小孩子也要下死手。杜長卿如何能看阿城吃虧,只恨自己也是個沒力氣的公子哥兒,攪進戰局,不過是多一個人挨打而已。   陸曈看向杜長卿:「熟藥所的人為何會突然對醫館發難?」   杜長卿一拳擂在桌上,怒道:「還能為什麼?當然是那個老王八從中作祟了!」   「熟藥所的人從前和我爹相熟,新藥製成,從未多問,今天分明是提前得人消息故意砸店。」   「白守義卑鄙無恥,抄學春水生不成,我還以為他安穩了一段日子,沒想到在這等著。這個老王八!」   杜長卿說著,神情越發憤恨:「那些熟藥所的人也是,當初我爹在時,處處討好恭維,尾巴搖得比誰都歡,如今見人落魄了,個個上趕著來落井下石,呸,一群勢利小人!要是我爹還在,非叫他們全都下不來臺……」   話雖說得惡狠狠,語調卻有些哽咽,杜長卿別過臉,手在臉上胡亂拂了一下。   銀箏嚇了一跳,覷著他的臉色,安慰他道:「杜掌柜也犯不著如此生氣,一個大男人,遇到點事情怎麼還哭上了?我家姑娘當初來盛京,錢快花光了也沒住的地方,比你落魄得多,那時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呢,杜掌柜,你可要振作起來啊!」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杜長卿更忍不住悲戚了,鼻音越發濃重:「你一個丫頭懂什麼。想當初,本少爺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人人奉承,如今卻被這些人闖進來砸了鋪子,連個訴冤的地方都沒有,換伱你不憋屈啊!」   銀箏說不過他,和躺椅上的阿城對視一眼,轉向陸曈:「姑娘……」   陸曈道:「我不憋屈。」   杜長卿抽噎的聲音一頓,擦了把鼻涕,轉過臉來看她。   陸曈在桌前坐下來:「過去他們奉承你,是因為你是杜老爺最寵愛的兒子。杜老爺不在,你就只是個什麼本事都沒有的廢物爛泥,自然不必花心思恭維。」   杜長卿怒視著她:「陸曈!」   「從前你高高在上,只知錦衣玉食,不識人間疾苦。如今從雲端跌落,毫無仰仗,落魄潦倒,就只能任人欺負。」   「白守義能欺負你,因為他有銀子有家業,有個能賺錢的杏林堂,還不忘用心經營人脈。熟藥局的人賣他面子,就能給你下絆子對付你。」   她言語不疾不徐,語氣甚至稱得上和氣:「世道就是如此,你如今已不是備受寵愛的杜大少爺,想要別人尊敬你,不敢欺負你,就要自己向上爬,爬到比他們更高的位置,讓他們討好你,恭維你,甚至忌憚你。」   「說得容易,」杜長卿沒好氣道:「你不是知道嗎?我就是個廢物,一灘爛泥,文不成武不就,怎麼向上爬?」   「怎麼不能?」陸曈反問他:「難道沒了杜大少爺這層皮,你就什麼都做不成了?你不是還有間醫館嗎?」   杜長卿看著她。   陸曈笑了笑:「你能哄得胡員外在這裡買藥,將醫館支撐幾年,當然也哄得了別人。」   杜長卿皺眉:「但現在熟藥局不讓我們製售成藥了。」他忽的一頓,看向陸曈:「你有辦法,是不是?」   陸曈沒說話。   杜長卿陡然激動起來,一把握住陸曈的手腕:「陸大夫,你可得幫我!」   陸曈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杜長卿輕咳一聲,悻悻縮回手,望著她再次開口:「陸大夫,你有辦法幫我是不是?」   陸曈道:「我有辦法。」不等杜長卿露出笑容,她又繼續說道:「但我為何要幫你?」   杜長卿愣了一愣,下意識回道:「做朋友當然要講義氣啊!」   陸曈沉默。   微小油燈如凝固光團,將氣氛也停滯,銀箏與阿城謹慎地閉嘴,杜長卿望著桌前人,目光閃過一絲困惑。   陸曈是他認識的所有人中,最奇怪的一個。   杜長卿做廢物少爺做了多年,身邊往來都是如自己一般的狐朋狗友,只知吃喝玩樂,不識人間疾苦。   陸曈卻不一樣。   這個年輕姑娘的心性和她嬌弱單薄的外表截然不同,總是冷淡又平靜。說她冷漠,她卻是以繼承師父遺志為目標,寧願不收藥茶錢也要當坐館大夫。說她心善,看她對付杏林堂的手段,四兩撥千金,步步為營,狡猾如白守義也沒能在她手中討得了好。   他看著陸曈,斟酌著語句:「你我相識也有幾月,咱們也算同甘共苦了許多日子,我們不是朋友……嗎?」   最後一個「嗎」字,自己也說得底氣不足。   陸曈但笑不語。   他仍不死心:「咱們這鋪子要是賣不了成藥,定然撐不了多久,屆時這鋪子一關,你這坐館大夫也得流落街頭,就算你另謀高就,又上哪兒去找如本少爺這般知冷知熱、心明眼亮的東家呢……說吧,你想要什麼?」   陸曈道:「我需要銀子。」   杜長卿跳起來嚷道:「前幾日不是才給了你一百兩嗎?」   陸曈:「用光了。」   杜長卿立刻轉頭去看銀箏,銀箏若無其事地別開眼,不與他對視。   「明人不說暗話,杜掌柜,你不想做廢物少爺一事無成被人踐踏,我在盛京立足需要花用銀子。眼下既蒙難處,理應合作。今後我繼續在醫館坐館行醫,我製作售賣的成藥利潤,你我對半分成。」   杜長卿:「對半分成?」   說實話,這要求並不過分,畢竟成藥是陸曈所制,只是這對如今捉襟見肘的杜大少爺來說,到底有些心梗。   阿城悄悄扯了下杜長卿衣角,腫著嘴角低聲提醒:「東家,只要對半分,陸大夫已經很厚道了。」   「我知道。」杜長卿沒好氣回道,又看向陸曈,猶猶豫豫開口,「你這條件提得爽快,我要是答應了,你怎麼度過難關?你在盛京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讓熟藥所那幫混蛋鬆口?別只會說大話。」   陸曈站起身,道:「簡單。」   杜長卿將信將疑地看向她。   陸曈已起身走到了鋪外。   仁心醫館外,董家的華蓋馬車尚停著,西街兩邊鋪子裡,各家都往這頭看來。畢竟自打杜老爺死後,除了胡員外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顯貴的馬車前來尋醫問藥了。   董家的那位婆子還在外等著,見陸曈出來,忙迎上前,笑道:「陸大夫。」   陸曈歉意地衝她一笑:「董少爺宿疾尚未大全,本想做幾味藥溫養,夫人令嬤嬤前來醫館取藥,只是如今恐怕嬤嬤要白跑一趟了。」   婆子一怔,問:「這話怎麼說的?」   陸曈側了側身,好叫婆子看清鋪裡的一片狼藉,她嘆口氣,一臉為難:「前些日子醫館做了味鼻窒新藥,愈效極好,不知怎麼驚動了熟藥所,東家和夥計都受了傷,暫且也不能繼續售賣成藥了。」她衝婆子致歉,「還請嬤嬤回府同夫人解釋一番。」   那婆子聽她說得無奈,又見走出來的杜長卿鼻青臉腫,心下兀自猜測幾分,只笑著對陸曈回話:「陸大夫哪裡的話,這又不是您的錯。陸大夫也不必太過憂心,待老奴回頭與夫人說清楚,不是什麼大事。」      她與陸曈說了幾句,便同董家的馬車一同離開。杜長卿望著馬車影子,疑惑開口:「這誰家的人?聽說話口氣倒挺大。」   「太府寺卿董家。」   聞言,杜長卿瞪大眼睛:「董家?就那個、有個肺癆小兒子的董家?你怎麼和他家搭上關係了?」   杜長卿果真做過盛京的紈絝子弟,誰家府邸的密辛私事他倒是門兒清。   陸曈望著西街盡頭方向:「沒記錯的話,熟藥所隸屬太府寺掌管。」   杜長卿心中一動:「你是想……」   「仗勢欺人這種事,誰不會呢?」   陸曈輕聲道,「要仗,就仗個大的。」   ……   熟藥所位於盛京外場南角樓下,是梁朝如今民間的官營藥局,整個盛京城裡醫館藥鋪所售成藥,都要經過熟藥所核驗。   辨驗藥材官婁四此刻心情很好,正斜歪在椅子上哼曲兒。   他不是藥所裡研製局方的醫官,也不是日日錯不開眼的監察員,辨驗藥材官這個職位,實在是一位肥差。各大藥鋪送來的成藥都要經他之手,能否售賣全在他一念之間。   這權力在太醫局、翰林醫館院中毫不起眼,在這熟藥所裡,卻是最好撈油水的位置。   他正坐在椅子上盤算著下了差去哪家酒樓快活,冷不防小藥員從外頭進來,對他道:「大人,翰林醫館院的紀珣紀醫官來了。」   婁四一愣,坐直身子:「紀珣?他來幹什麼?」   他才方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就見一隻手將長簾掀起,從外走進個眉眼清雅的年輕人。   熟藥所中藥香嫋嫋似山谷雲煙,青年一身淡青湖綢素麵直裰,長發以一根青玉簪束成髮髻,身材高瘦,若孤天之鶴,自有一股脫俗高士之意。   他走近,婁四忙迎上去笑道:「紀醫官,您怎麼來了?」   這松行鶴骨的年輕人叫紀珣,是如今翰林醫館院中最年輕的御醫。說來這紀珣也是奇怪,他父親紀大人乃觀文殿學士,他祖父乃翰林學士,家兄是敷文閣直學士,一家子文官,偏他自小醉心醫術。少時不願科舉,背著家中人參加太醫局春試,成了翰林醫館院中最年輕的御醫。   紀珣聰慧過人,性情清冷沉穩。紀學士當初不同意小兒子去宮中做醫官。誰知紀珣醫術超群,他在翰林醫館院的日子,研製出許多新藥方,被御藥院收用。陛下和皇后都對他讚不絕口,就算不依仗紀家的聲望,如今的紀珣也是宮中的紅人,人人稱讚的天才醫官。   這樣的紅人,豈是婁四一個辨驗藥材官能得罪得起的,又慣知紀珣這人性情清高,婁四便忐忑詢問:「紀醫官今日前來是……」   紀珣令身邊小童上前,小童呈上一本紅紙冊。   他道:「御藥院挑選出一批局方下送熟藥所,可在熟藥所製售。」   婁四受寵若驚地接過,嘴上笑道:「這等小事,說一聲下官自去前去,何必勞煩紀醫官親自跑一趟。」   「無妨。」紀珣神色淡淡。   他送完局方冊,似乎轉身要走,婁四正想再恭維幾句,方才那小藥員又跑進來,神情有些古怪,道:「婁大人,外頭有人求見。」   「什麼人?」婁四瞪他一眼,「沒見著紀醫官在這裡嗎?」   「說是仁心醫館的人。」見婁四皺眉,一時想不起的模樣,小藥員又補充了一句,「就是今日白日,咱們去西街沒收藥茶方子那一家。」   「沒收熟藥方?」婁四想了起來,「原來是那家!」   紀珣腳步一頓,看向婁四:「為何沒收藥方?」   婁四陪笑臉道:「紀醫官有所不知,仁心醫館原本是家正經醫館,誰知老掌柜死後,將醫館給了家中不成器的小兒子。那小子是個紈絝,成日走馬遊街,只知吃喝玩樂,哪裡懂什麼藥理。前些日子胡亂研製了一方藥茶在京中售賣。下官身為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豈能讓他們這樣拿百姓身子做兒戲?自然要阻止了。」   紀珣問:「成藥可有問題?」   婁四噎了一下,復道:「自然!下官將他們家藥茶送回辨驗,那藥性混亂,用材不一,實在不適合病者飲用。」   紀珣點了點頭。   婁四暗暗鬆了口氣,對那小藥員義正言辭道:「本官既驗明藥茶不實,已秉公處理,叫他們回去,莫要再來求情了!」   「可是……可是……」小藥員有些為難。   「可是什麼?」   「可是,那姑娘身邊還跟著太府寺卿董家的人。」   董家?   婁四哽住了。   熟藥局隸屬太府寺卿手下,這仁心醫館何時與董家有了關係?婁四偷偷覷一眼一言不發的紀珣,心中一團亂麻。   紀珣是翰林醫館院的御醫,皇上面前的紅人,性情清高脫俗,沒聽說他容易被討好這事。相較而言,熟藥所時常要和太府寺卿那頭打交道,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後相處的時日還多得很,董家可不能得罪。   只是紀珣在這裡……   婁四看向紀珣,假意衝那小藥員斥道:「紀醫官眼下在這裡,有什麼事等下……」   他本意是暗示紀珣該走了,不曾想這男子聞言,看他一眼,淡道:「無礙,我在屏風後,婁大人可與他們盡興交談。」說罷,逕自走到藥所裡頭那處屏風後,將身影掩住。   婁四愕然一瞬,隨即心下咬牙,這分明就是監視自己來的。   只是他也怕耽誤太久,董家人著惱,又想著雖有董家作保,一個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料想也不敢太囂張,遂對那小藥員道:「既然如此,讓他們進來吧。」   小藥員匆匆出去,不多時又領著幾個人進來。   那兩個男子婁四都認識,一個是杜老爺子的寶貝心肝兒,那個出了名的廢物杜長卿。另一個男子身材高大,侍衛打扮,是董夫人身邊的護衛勝權。   而站在他二人中間的,卻是個臉生的年輕姑娘。   這姑娘生得五官動人,一身白布裙,如熟藥所的藥香般清苦,站在此地像是幅仙女畫兒。婁四依稀聽說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是個女子,心中不由生疑,莫非這就是那位女大夫?可她瞧著實在年輕,也美麗得使人意外。   不等他發話,那女子先開口了,她道:「我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春水生』的方子正是出於我手。敢問婁大夫,為何突然禁止仁心醫館售賣藥茶。」   婁四定了定神,本想念在董家的份上寬慰幾句,忽而又記起如今屏風後還有個紀珣,自然不能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遂咳嗽一聲,正色道:「自然是因為仁心醫館的藥茶不合藥理。」   「撒謊!」杜長卿忍不住罵道:「明明先前我送來方子時,你們是通過的,怎麼突然又說不行了?分明是你收了旁人好處,故意為難我們!」   婁四冷笑:「杜少爺,話不能這麼說。辨認醫方本就需要時日,本官也是實話實說。」   陸曈聞言,點點頭,平靜開口:「既然婁大人口口聲聲說春水生不合藥理,敢問婁大人,是哪裡不合藥理?是其中哪味藥材不合藥理?是藥性相衝,還是藥劑太烈?亦或是藥材微毒,醫經藥理哪一本哪一條?」   「民女愚鈍,」她慢慢地說道:「請大人指教。」   醫館破破爛爛,小杜縫縫補補(T.T)   本章內容已替換,再次跟昨天買了這章的朋友們鞠躬道歉(扶額苦笑) 第53章仗勢欺人   熟藥所的後院裡,藥罐中熬煮著新藥,伴隨「咕嘟咕嘟」的聲音,雪白藥末在水面浮浮沉沉。   婁四望著面前的女子,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先前盛名他曾隱隱聽說過,並未放在心上。熟藥所見過御藥院的好方子多了去了,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館中做出的成藥,還不至於他另眼相待。之所以帶人砸了杜長卿的鋪子,還是因為白守義送來的五百兩銀子。   白守義親自登門,送了婁四五百兩銀子,希望婁四能給仁心醫館些苦頭吃。   婁四知道白守義肖想杜家那間醫館已經許久了,奈何那個杜長卿平日裡手散,偏在這個事情上格外犯軸,怎麼也不肯答應,前些日子還因為藥茶一事,兩家醫館生了些齟齬。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婁四身為辨驗藥材官,只需手中官印不落,仁心醫館就不能繼續售賣成藥,動動手指的事,於他來說不值一提。   要說從前杜老爺子還在時,婁四和杜家還算有幾分交情,然而如今杜家落敗,五百兩銀子和杜大少爺的面子,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他收了白守義的銀子,本就是為了找茬而來,怎會認真去辨驗藥茶成色方理,眼下陸曈這一番不疾不徐的質疑,他竟一句也答不上來。   婁四目光閃爍幾下:「本官每日辨驗成藥數十方,如何能記得清每一味成藥方理,休要胡攪蠻纏。」   杜長卿氣笑了:「你自己聽聽你自己這話是不是強詞奪理?」   陸曈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如熟藥所這樣的官藥局,每一味送來的成藥核驗過程都要記錄在冊。畢竟成藥核驗對醫館來說是大事,如果一味成藥核驗不過,醫館便無權再繼續售賣其他成藥,是不是,婁大人?」   婁四冷汗冒了出來。   這女子說話犀利又刻薄,一針見血得可怕,核驗成藥過程自然要記錄在冊,這他無法否認,況且一味成藥不過,並不意味著醫館無權售賣其他成藥……   他偷偷朝屏風處瞄了一眼,旁人不清楚,翰林醫館院的紀珣不可能不清楚。   婁四含糊道:「是。自然記錄在冊,只是熟藥所的官冊,豈能為你們外人隨意翻看?」   陸曈點頭:「既然如此,是我們僭越。」她轉身,朝著董家那位護衛勝權道:「勝大哥已聽得清楚,如今醫館無權再售製成藥,董少爺的病,恕我們也無能為力。」   婁四聽得心頭一緊,只問:「等等,這與董少爺有什麼關係?」   陸曈望著他,目光似有嘲諷,她道:「我奉董夫人之命,為董少爺研製成藥。不曾想如今醫館因成藥辨驗不過關,沒有售製成藥的資格。如此一來,自然也無法為董少爺治病,今後董少爺受疾病所擾,惹董夫人、董老爺傷心,理應怨我學藝不精,無法在熟藥所通過成藥核驗。」   「為董少爺研製成藥?」婁四有些不信,「胡說八道,縱然董少爺身體不適,董夫人放著宮中太醫不用,怎麼可能用伱一個小醫館的女大夫?」   陸曈不言,只看向勝權。   勝權本就是個暴躁脾性,方才聽陸曈與婁四說了一串話已十分不耐,再聽婁四磨磨蹭蹭含糊其辭更是心頭火起,衝他哼道:「夫人做事何需你來質疑?如今少爺急病需陸大夫製藥,耽誤了少爺病程,你熟藥所擔待的起嗎!」   太府寺卿的下人們從來跋扈,熟藥所又隸屬太府寺卿監管,一個婁四,勝權並不放在眼裡。一番怒言反將婁四嚇了一跳。   婁四看著陸曈,目光猶疑不定。   太府寺卿夫人愛子如命,對董少爺真是格外呵護疼寵,按理說,董少爺生病,定會令人拿牌子請宮中太醫診治方才安心,怎麼會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女?   不過,勝權是董夫人的得力護衛,他說的話也不會有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頭的杜長卿見婁四臉色變了,打蛇隨棍上,冷笑一聲:「婁大人不妨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官帽有幾斤幾兩,可否承得起太府寺卿府上的怒火。倘若董少爺真有個三長兩短,看你這個辨驗藥材官還能當不當得下去?」   他這狐假虎威的勢頭拿的十足,勝權不悅地看他一眼,婁四忙道:「既如此,自然是給董少爺治病要緊。陸大夫,」他轉向陸曈,「製售成藥一事,先容你們幾日。」   「恐怕不行。」陸曈搖頭,「董少爺的病需細細調養,並非一日兩日可全,至少也需三五年不可斷藥。」   勝權眯了眯眼,催促道:「那就不設限期!」   婁四心中暗恨,這醫女分明是借著董家勢在朝他施壓。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得硬生生擠出一個「好」字。   陸曈朝他頷首:「對了,今日因董少爺病情,使得婁大人未按規程辦事,將醫館售賣成藥的權限松放,外人說起來,難免說仁心醫館仗勢欺人。為消解這名不副實之說,還請婁大人之後將先前『春水生』方子中的不對指明,陸曈好將藥方改進,這樣一來,春水生通過核驗,醫館繼續售賣成藥,亦不耽誤董少爺治病,是三全其美之事。」   竟連『春水生』的虧也不願吃,婁四心中發悶,又礙於勝權在一邊,只能勉強笑道:「自然。」   陸曈朝勝權道:「待熟藥所的印契下來,便能將成藥送至府上。」又衝婁四笑笑:「今日叨擾大人多時,就不繼續耽誤大人正事了,告辭。」   她又與杜長卿二人離去了,倒剩了一個婁四站在原地有苦說不出,望著這幾人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紀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婁四回過神,忙迎上去道:「紀醫官。」心中有些惴惴。   紀珣眉頭微皺,語氣不甚贊同:「一介醫館,因有太府寺卿撐腰,就能如此有恃無恐?」   婁四鬆了口氣,紀珣並不知白守義賄賂在前,只瞧見陸曈和杜長卿仗著董家威逼之舉,是以有此偏見。他道:「可不是麼?下官人微言輕,也不好得罪……」   他有心想將自己摘清,誰知紀珣聞言,看了他一眼,冷冷開口:「在其位謀其政,僅因畏上隨行方便,熟藥所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說罷,拂袖而去。   婁四呆呆站了半晌,直到小藥員過來喚他方回過神,隨即一甩袖子,罵道:「這回真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   陸曈與杜長卿回到仁心醫館後,銀箏已將鋪子裡外重新收拾乾淨。   勝權同熟藥所打過招呼,自回董家復命去了。陸曈讓杜長卿將阿城帶回家好好休息,忙了一日,天色已晚,仁心醫館的大門關上,陸曈進了裡院,將分揀出來的藥材拿去後廚。   董麟的肺疾需慢慢調養,與董家搭上關係對如今的仁心醫館來說多有裨益。至少熟藥所總要忌憚幾分。   銀箏從外面走進來,對陸曈道:「姑娘,先前給曹爺送去了一些,還有咱們在萬恩寺中宿費,咱們的銀子眼下還剩四十五兩。」   陸曈點了點頭。   銀箏嘆氣:「從前不覺得,來了京中方覺得,這銀子花出去真如流水一般。」   陸曈道:「打點消息本就花用不少,何況日後還要費些錢同曹爺拉攏關係。」   「還好姑娘聰明,」銀箏笑道:「同杜掌柜做了生意,今後售賣成藥對半分成,每月進項一多,咱們手頭也就沒那麼緊了。」   又同陸曈說了會兒話,銀箏才去隔壁屋睡下。   陸曈打了盆熱水回屋,在桌前坐下,又挽起衣袖,見右腕往上處,蔓延著一道一指長的血痕。   那是先前在萬恩寺佛殿中,被掙扎的柯承興抓傷所留痕跡。   她不甚在意地拿帕子浸了水,擦拭乾淨傷口,從桌屜裡揀出個小瓶子,隨手撒了些藥粉覆在抓痕上,撒著撒著,動作慢下來,目光有些出神。   今日白日,萬恩寺無懷園前,那位裴殿帥望著自己若有所思地開口:「陸大夫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一句話,似對她起了疑心。   雖與這位裴殿帥不過兩面之緣,他甚至還出手幫自己解了圍,但陸曈總覺得此人並不如他看起來那般和煦。何況在寶香樓下初次見面,他對兵馬司中人言行無忌,壓迫感十足,再看今日董夫人得知他身份後面上的畏懼之色,此人絕非善類。   被裴雲暎盯上,並不是件好事。   不過……   就算他懷疑自己,找不到證據,也只能作罷。      陸曈回過神,將藥瓶收好,重新扯下袖口遮住傷痕,掩上花窗,站起身來。   眼下柯承興已死,任憑此事疑點重重,可一旦他私下祭祀前朝神像罪名落實,非但不會有人插手此案,連帶整個柯家都要遭殃。   萬福為保全自己和家人,只會坐實柯承興的罪責。畢竟只有柯承興死了,整個柯家倒了,才沒人會去計較他們這些下人雞毛蒜皮的小事,萬全挪用的兩千兩租子,才會永不會為人知曉。   至於其他人……   陸曈黑沉眸色映出燈燭的火,明明滅滅。   走投無路的柯家,或許會將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寄希望於戚太師府上。   只是……   太師府會不會出手相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第二日一早,熟藥所的人送來官契,準允仁心醫館繼續售製成藥了。   不過「春水生」的改進方子,並沒有一同送來。   杜長卿站在醫館裡破口大罵:「姓婁的這是什麼意思?霸著春水生不讓咱們賣,怎麼,連太府寺卿的話也不聽了嗎?」   銀箏從旁經過,忍不住側目:「杜掌柜,你這話說的,像你才是太府寺卿府上的人。」   杜長卿噎了一下:「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麼!」   阿城道:「算了東家,再耐心等幾日。」   阿城昨日回去休息了一夜,臉上塗了些藥,已好了許多,精神還不錯。   陸曈站在藥櫃前,正碾磨給董麟的補藥,聽得對面葛裁縫和鄰邊賣鐵器的牛鐵匠閒談,說是昨日萬恩寺青蓮盛會,有人偷偷祭祀前朝神佛,結果神佛顯靈,這人好端端一頭栽在放生池中,死了。   銀箏眼珠子一轉,立刻拿起掃帚掃著門前灰塵,邊問葛裁縫:「騙人的吧?葛大叔,我們前日也上萬恩寺了,只曉得出了事,怎麼沒聽這麼邪門呢?」   葛裁縫一拍大腿:「銀箏姑娘,我還能騙你?我家婆娘上山燒香,住的離出事的法殿近,可不就看得清清楚楚嘛,那一群一群的官兵往裡趕呢!都說人死的時候跟鬼似的,多半是看見菩薩顯靈了!」   他講得繪聲繪色,連帶著阿城和杜長卿都被吸引,相鄰的小販們湊近去聽,陸曈低頭整理藥材,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流言總是越傳越離譜。   自然,也離真相越來越遠。   看來,萬福的說辭已得到大部分人肯定,縱然不肯定的,也不想與前朝扯上關係。   葛裁縫還在說:「那柯家原本好好的一戶瓷商,這下壞了,同他們家做生意的也嫌晦氣,紛紛要退了同他家生意,我瞧著,這家算是完了。」   蜜餞鋪的劉嬸子道:「他家新娶的夫人娘家不是做官的嗎?我們鋪子裡還給他們家老夫人送過蜜餞呢。怎麼著也不至於完了。」   「你知道什麼,」葛裁縫哼笑一聲:「人家一個年輕漂亮的新婦,老子當官,如今做女婿的出事,劃清干係都來不及。聽說柯大奶奶昨日就回娘家去了,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呀——」   「這事兒我也聽說了。」絲鞋鋪的宋嫂擠進來,「那柯家現在為了賠生意款,都將家中器物拿去當鋪換錢。也難怪,柯家就柯大爺一個獨子,又沒留下個一男半女,柯大爺一倒,柯老夫人能撐得了多久?」   聽到此話,陸曈動作一頓。   那頭的銀箏早已順口問道:「果真?宋嫂可知他們去的是哪家當鋪?說不準咱們去淘淘,還能揀點便宜,淘到什麼好東西呢。」   宋嫂聞言笑起來:「銀箏姑娘,好東西是有,可哪能揀得了便宜?那柯家再不濟,穿用也是富貴。我聽說東西抬去了城南清河街祿元典當行。銀箏姑娘想看,倒是能去看個熱鬧。」   銀箏笑眯眯道:「那回頭得了空,我一定去瞧瞧。」   又說了些話,日頭漸升,西街客人多起來,鋪子小販們都各自散去,銀箏將掃帚靠牆放好,走進了里舖。   熟藥所準允繼續售賣成藥的官印下來後,陸曈就著手為董麟製藥,因春水生的方子還未送來,白日裡的人不如以往多。   快至午時,陸曈對杜長卿道:「給董少爺的藥丸裡還差幾味醫館裡沒有的藥材,我去別處買點。」   杜長卿道:「叫阿城去買不就得了。」   「阿城傷還未好全呢,別四處走了。」銀箏將擦桌的帕子塞到杜長卿手中,「不耽誤多少時間,杜掌柜儘管放心。」言罷,推著陸曈出了門。   祿元典當行在城南清河街,曹爺所開的那間「快活樓」賭坊也在清河街上。前日上望春山前,陸曈已讓人同曹爺說明,待萬福下山後就放了萬全。   盛京最容易打聽消息的地方,無異於賭坊與花樓,這兩處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打聽消息容易得多。曹爺是只管賺銀子的生意人,日後許還有用得上的地方,需得用銀子餵著待來時回報。   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   思索間,二人已行至清河街上,一眼就瞧見那間祿元典當行。   這典當行很大,沿街尋常商鋪佔了有三間鋪子那般寬,又疊了好幾層,烏木上以金字雕了「祿元」二字,極盡奢華。   聽說這是盛京最大的一處典當行,陸曈與銀箏方一走進去,就有一面目和氣的老掌柜迎上前來:「小姐可是要典當東西?」   陸曈道:「我想買東西。」   老掌柜一怔,隨即笑問:「姑娘可是要買死當之物?」   陸曈點頭。   老掌柜瞭然。   典當行做生意,多是手頭緊前來典當換些銀錢的,這其中一些無力贖回、或是想多當些銀兩的客家,會選擇死當。又有到期不見前來贖回的,器物歸於典行。典行將這些舊物加價,有時也能賣出去。   畢竟當行裡留下的東西裡,也不乏有些好東西。   老掌柜問陸曈:「姑娘可有什麼想買的?」   「我想買一些首飾。」陸曈道:「可有?」   「有的。」老掌柜笑道:「說來也巧,昨日典行裡才收了一批死當的首飾,成色都還不錯。姑娘要是有興趣,老朽取來給您過眼。」   陸曈頷首:「多謝。」   「不妨事,姑娘且在這裡稍候片刻。」老掌柜說完,吩咐身側小夥計上樓取貨,邊給陸曈二人倒了杯茶。   陸曈與銀箏坐在樓下堂廳等著,銀箏一手捧茶,低聲問身側陸曈:「姑娘,你到底想贖回什麼啊?」   陸曈垂下眼。   「沒什麼,一根簪子而已。」   是的,紀珣是男二! 第54章殿帥借錢   祿元典行的小夥計進了屋,很快端出了兩方巨大銅盤,銅盤裡墊了玫瑰紅絨布,各色珠寶被擦拭乾淨,盛在盤裡呈了上來。   老掌柜笑道:「這裡是新送來的首飾,小姐可盡興挑選。」   這兩方銅盤裡,一方裡盛放的多是翡翠、玉石、瑪瑙等成色較為昂貴的釵簪頭面,一方盛列的則是些素銀鐲戒,有過裂痕成色普通的環佩項圈。   陸曈放下茶盞,望著兩方銅盤,手指慢慢撫過銅盤雕花邊緣。   柯承興死後,柯家生意受創,柯老夫人要賠償欠款,只能變賣家中財物。   當初陸柔出嫁,縱然家中清貧,但以父親母親的脾性,絕不會少了陸柔的嫁妝。陸柔死後,所隨嫁妝不知被柯家用去幾何,但想來,若有剩餘,必然會被柯老夫人最先拿出來換成銀錢。   而柯家新婦秦氏,如今巴不得和柯家撇清干係,多半不會再留著柯家先奶奶的遺物。   陸曈手在銅盤中撥弄兩下,揀出一隻精巧的竹節釵,一方成色還算光鮮的銀質手鐲,最後,越過絨布上琳琅滿目的香紅點翠,拿起了一隻銀鍍金鑲寶石木槿花髮簪。   花簪似乎用了許久了,簪體已被摩挲得光潤,上頭鑲嵌的細小寶石光澤卻依舊璀璨。   陸曈將這三樣東西揀出,看向老掌柜:「我要這些。」   老掌柜叫夥計將銅盤撤走,笑呵呵道:「小姐好眼光。這三樣都是新來的典物。竹節釵五兩銀子,手鐲十五兩,這寶石花簪稍貴些,需一百兩。不過老朽瞧小姐是生客,第一次來,抹去零頭,小姐只付一百兩即可。」   「這麼貴?」銀箏忍不住脫口而出,「又不是什麼碧璽珊瑚,老師傅,您別欺我們不識貨!」   老掌柜聞言也不惱,只耐心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簪子雖材質不如碧璽珊瑚,勝在工藝精巧特別,一百兩銀子絕對不虧。要是姑娘覺得價錢不妥,不如看看別的?」   陸曈沉默。   她為這木槿花簪子而來,價錢卻在預料之外,就算單買花簪,銀子也還差了一半。   如今,可真是有些為難了。   陸曈與銀箏在典當行中為銀子陷入困境時,隔壁遇仙樓裡,有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青年一身緋色窄腰公服,護腕繡了銀色錦紋,日光下泛著一層暗光。他走到樓下,解開拴馬繩,正欲翻身上馬。   身後的少年跟著,突然開口:「咦?那不是陸大夫嗎?」   裴雲暎上馬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去。   對街不遠處的典當行裡,正站著兩個熟悉的人。陸曈那身白裙簪花實在打眼,她又生得嬌弱單薄,一陣風也能吹跑,站在鋪裡,讓人想不認出來也難。   段小宴有些興奮:「沒想到才從寺裡分別,就又在這裡見到了,真巧。」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才道:「是很巧。」   祿元典當行裡,銀箏還在與老掌柜據理力爭,她道:「掌柜的,這簪子就算工藝再精巧,材料也就如此,若不是我家姑娘喜歡,旁人定也不願花一百兩買下。你不如少點賣與我們,日後我們還來這裡買東西。」   老掌柜面上溫和,嘴裡分毫不讓:「姑娘說笑,實不相瞞,咱們這鋪子開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別地更貴,我們也是小本生意,姑娘若說少個三五兩還好,這一開口就是五十兩……實在是為難老朽了。」   「可是……」銀箏還想再說。   一隻手從身側越過來,將一錠白銀落在桌上,身後有人開口:「不用說了,我替她付。」   陸曈抬頭,正對上一雙含笑黑眸。   「裴大人?」陸曈微微皺眉。   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到裴雲暎。   他似乎剛辦完公差,身上公服還未脫,官帽遮住髮髻,襯得人眉眼英挺,姿態裡又帶了三分風流,緋色公服穿在此人身上,倒顯灼灼奪目。   他衝陸曈一笑:「陸大夫,又見面了。」   老掌柜也認出裴雲暎來,忙擠出一個笑,這回笑容比方才面對陸曈時真誠得多,還帶了一絲隱隱畏懼:「早知這位小姐是小裴大人的朋友,老朽哪裡還會收小姐的銀子。這三樣首飾小姐帶回去即可,算是老朽送小姐的見禮。」   他伸手想將銀子推回去,一隻手將銀錠按住了。   裴雲暎倚著桌臺,不甚在意道:「老先生這鋪子開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別地更貴,既是小本生意,何來讓你破費一說?」   他將老掌柜剛剛的話原話奉還,老掌柜臉色僵了僵。   裴雲暎屈指敲了敲桌子:「勞煩掌柜的替她包起來。」   這回老掌柜不敢耽誤,忙令小夥計將挑好的三樣首飾包好遞給銀箏。   陸曈與銀箏收好東西,走出典當行,發現裴雲暎正等在鋪子外,身側還跟著那個叫段小宴的少年,瞧見陸曈二人,段小宴忙與她們招手打了個招呼。   陸曈回禮,走到裴雲暎身後,衝他道:「剛才多謝裴大人。」   他轉身,低頭看著陸曈,道:「陸大夫眼光不行啊。」   陸曈望向他。   「你好像被那老傢伙坑了,」他看一眼銀箏手上的布包:「就這點東西,也敢收伱一百兩。」   祿元當鋪的老掌柜,看似敦厚慈祥,實則人精,陸曈心知肚明,若不精明,也不能將鋪子開在清河街這樣的繁華之地多年還屹立不倒了。   銀箏愣了愣,鼓起勇氣開口:「那裴大人剛剛在典當行裡時,為何不提醒我們姑娘?」   裴雲暎抱胸看著陸曈,忽然一笑:「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他這神色曖昧,語氣微妙,卻叫陸曈輕輕蹙了蹙眉。   陸曈道:「欠裴大人的五十兩銀子,我回去後即刻取來送還。」   「不必。」裴雲暎看著她:「聽說陸大夫的醫館裡,有一味叫春水生的藥茶賣得很好,就用那個抵吧。」   「好。」陸曈一口答應,「裴大人給我府上住址,明日我就讓人送去。」   「不用麻煩,」他笑:「西街又不遠,改日我上門來取就是。」   陸曈盯著他,他神色自若,仿佛自己剛剛的話再自然不過。   片刻後,陸曈頷首,平靜道:「好。」   陸曈與銀箏先走了,段小宴隨裴雲暎往遇仙樓下走,段小宴道:「這陸大夫身上什麼首飾都不帶,我還以為她不喜歡釵環手鐲,沒想到也和尋常姑娘一樣。」   裴雲暎悠悠開口:「是啊,所以下差之後,你回典當行一趟,問問今日她買走的那三支首飾出自何家?」      段小宴「哦」了一聲,忽而又反應過來:「你問這個做什麼?昨日在無懷園你也幫了她,哥,我怎麼覺得,你對陸大夫的事特別上心?」   裴雲暎走到遇仙樓前,解開拴馬繩,翻身上馬,笑了笑,道:「可能會殺人的女人,不多上點心怎麼行?」   言罷,不再理會段小宴,縱馬而去。   段小宴愣了一下,忙跟著上馬追去,問道:「殺人?誰啊?」   ……   進了夏日,夜裡漸漸沒有那麼涼了。   銀箏種在院前的月季發了幾支,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開花了。   屋裡,陸曈坐在桌前,望著手中的木槿花簪出神。   柯大奶奶秦氏果真沒有帶走這隻花簪,作為陸柔的嫁妝,這髮簪又被柯老夫人第一時間典當了。   髮簪精巧,昏黃燭火下,寶石泛出層朦朧舊光,仿佛常武縣初夏山頭的晚霞。   好像也是這樣的夜晚,母親坐在燈前做針黹,她剛剛沐浴完,躺在陸柔腿上,任陸柔給她用帕子絞乾溼漉漉的頭髮。   陸柔替她梳攏頭髮,邊笑言:「等我們小妹長大了,頭髮束起來也好看。」又俯身在她耳邊悄聲道:「放心吧,那隻花簪姐不用,姐幫你留著,等你遇到了心儀的小郎君,姐給你梳頭。」   她那時還小,童言無忌,想也沒想地回答:「好啊,那等我遇上了心儀的郎君,就帶他一道上門來同你討,姐姐可別說話不算話。」   母親瞪她們二人一眼:「不害臊。」   陸柔笑得直不起腰,捏著她的臉逗她:「沒問題,介時你帶他來見我,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小郎君有此殊榮,得我妹妹另眼相待。」   窗外有風,吹得燭火微晃,陸曈回過神,將手中髮簪收進匣子裡。   銀箏端著水盆從屋外進來,陸曈將剩下的銀手鐲和竹節釵遞給她:「這個送你。」   「送我?」銀箏驚訝,「姑娘自己不用嗎?」   「本就是為了掩人耳目順帶買的。」陸曈道:「我素日也用不著。」   銀箏接在手裡,頓了頓才開口:「那要不我再換一家給典當了?咱們今日去一趟典當行,花了一百兩,其中且不提裴大人的那五十兩,還欠著杜掌柜銀子。成日問杜掌柜借錢也不是個辦法,他自己瞧著也不剩多少了。」   「隨你。」   銀箏看向陸曈,陸曈坐在桌前,如初夏夜裡含苞待放的一朵茶花,比她鬢邊簪佩的那朵還要鮮妍。   單看外表,著實招人憐惜。   「姑娘,」銀箏斟酌著開口,「那位裴大人幾次三番替你解圍,今日又說不要你還銀子……他是不是喜歡你呀?」   見陸曈不說話,銀箏又想了想:「他是昭寧公世子,長得好,身手也好,要是他真對你……」   「不是。」陸曈打斷她的話。   「他不是喜歡我,他是在試探我。」   那位裴世子看她的眼裡可沒有半分情意,倒像是洞悉她的一切秘密,令人警惕。   不過,無論裴雲暎對陸曈的試探是何目的,陸曈都沒功夫理會。   接連幾日,陸曈都在忙著給董麟製藥。   太府寺卿府上,仁心醫館暫且得罪不起,加之董家給的診費藥銀很豐厚,杜長卿也不好說什麼,陸曈忙了幾日,才將藥做好,令杜長卿親自送到太府寺卿府上。   這頭才將藥送完,那頭熟藥所來人了。   熟藥所的藥員站在陸曈跟前,恭敬道:「陸大夫,春水生的方子,御藥院那頭改進了一下,收為官藥。日後春水生藥茶,只能在御藥院和熟藥所採買,別的醫館商戶都不能再繼續售賣。」   杜長卿剛從董府回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一時沒能繃住,一把揪起傳話藥員衣領:「你說什麼?」   那藥員年紀尚小,結結巴巴地開口:「……這是好事呀,方子能進熟藥所局方,是無上的榮耀,掌柜的應該高興才是。」   「高興個屁!」杜長卿忍不住罵道:「他將方子收走了,我怎麼賺錢?姓婁的是不是故意的?混帳王八蛋,他連太府寺卿的話也不聽了嗎?」   「這是……這是御藥院的決定,」藥員無奈:「小的也做不了主。還請掌柜的……冷靜一下……」   衝一個小藥員發火的確不是辦法,杜長卿撒開手,氣得臉色都變了,咬牙道:「無恥!」   婁四不敢拂董家面子,準允醫館繼續售賣藥材,卻在這關頭釜底抽薪,將春水的方子收用成官藥局方。對尋常醫館來說,的確是面上有光之舉,但對於如今靠春水生成為進項大頭的仁心醫館來說,卻不是一件好事。   捉襟見肘時,有名比不得有利。   阿城和銀箏面面相覷,阿城小心翼翼地看向陸曈:「陸大夫,這下可怎麼辦?」   既不能繼續售賣春水生,仁心醫館也就沒了最重要的銀源,一朝又回到了當初。   陸曈不言,收了藥員的官印,目送小藥員走了,才轉身回到里舖,道:「不用擔心。」   三雙眼睛齊刷刷盯著她,杜長卿目光裡閃著一絲希翼。   「同一家醫館,至多只能徵用一方成藥局方作為官藥。春水生被熟藥所收用,意味著仁心醫館自此製售的所有成藥,都不會再被熟藥所收管。」陸曈道:「杜掌柜,你自由了。」   「自由有個屁用啊。」杜長卿沒好氣道:「銀子都沒有了,我寧願做財富的囚徒!」   「銀子沒有了可以再賺。」陸曈聲音平靜:「一方藥被收走了,就再做一方。」   「再做一方?」杜長卿盯著她,有些懷疑:「說得容易,你能做得出來嗎?」   陸曈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道:「我能。」   小裴:今天也是釣裡釣氣的一天 第55章詳斷官範正廉   小滿後,盛京的雨水多了起來。   落月橋下河水深漲,祈蠶節一過,「蠶婦煮繭,治車繅絲」,新絲上市,隔壁裁縫鋪和絲鞋鋪的生意日漸興隆。   早晚風涼,杜長卿減衣太狠不慎著了風寒,這幾日極少來醫館。醫館生意冷清,沒了「春水生」售賣後,瞧病的人寥寥無幾。   阿城去市場買回來苦菜,小滿時節宜食苦菜益氣輕身,陸曈在醫館裡清洗摘理苦菜,邊聽著西街小販們各自的閒談。   這閒談裡,偶爾也會提到盛京窯瓷生意的柯家。   聽說盛京賣窯瓷的柯家近來日子很不好過。   柯大老爺在萬恩寺中離奇溺死,官府的人來查看並未找出痕跡,只當他是醉酒落水結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柯承興是因為私拜前朝神像,被官府刻意撇過。   柯家既出了這事,原先與柯家做生意的人家紛紛上門。自打當初太師府壽宴後,柯家憑著太師府關係搭上一批官家。如今事關前朝,誰還敢拿烏紗帽玩笑,紛紛撤下與柯家的單子。   柯承興當初新娶秦氏,為拉攏秦父,柯老夫人將管家之權交給秦氏手中。如今秦氏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柯老夫人才發覺不知不覺裡,秦氏竟已花大筆銀子補貼秦家,帳冊虧空得不成樣子。   不得已,柯老夫人只得典當宅鋪來賠債,數十年積蓄所剩無幾。府中大亂,下人散的散,跑的跑,有的卷了細軟一走了之。陪著柯承興多年的萬福一家也在某個夜裡不辭而別,偷偷離了京。   陸曈聽到這個消息時並不驚訝,萬福是個聰明人,當初陸柔出事柯承興仍將他留在身邊,就是看中他謹慎。萬福此人並不貪婪,柯承興一死說到底與他脫不了干係,眼下好容易得官府不再追究,若再不趁此逃之夭夭,日後被人翻出舊帳,只怕沒好下場。不如趁柯家混亂時帶著家人一走了之。   讓陸曈稍感意外的是太師府。   柯老夫人家中落敗,走投無路之下曾暗中去過一次太師府,許是想求太師府幫忙。不過,連太師府的門都沒能進。   陸曈本以為太師府會因陸柔的把柄在柯老夫人手中而對柯家伸出援手,沒料到太師府竟絲毫無懼。後來轉念一想,陸柔是死在柯承興手中,就算將此事說出來,柯家也討不了好。太師府自然有恃無恐。   不過……   敢在這個節骨眼兒登門太師府,不管柯老夫人是否懷著威脅之意,下場都不會太好了。   最後一叢苦菜摘好,銀箏從鋪子外走了進來。   阿城在門口掃地,銀箏走到陸曈身邊,低聲道:「姑娘,打聽到範家那頭的消息了。」   陸曈抬眼。   銀箏將聲音壓得更低一些:「審刑院詳斷官範大人前年九月擢升了一回。」   陸曈一怔:「擢升?」   永昌三十七年的九月,是陸柔死後三個月,這個時候,依萬福當初所說,陸謙已經來到京城,見過柯老夫人,不知何故成為官府通緝嫌犯。   陸謙的入獄與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的擢升有關?   銀箏繼續道:「前年九月刑獄司確實出了一樁案子,刑獄司的差人曾提起,先是有人求見範正廉告發官家,後來不知怎的,舉告人又被通緝,說是入戶劫財。曹爺的人說,當時全城通緝,鬧得很大,那嫌犯藏得隱蔽,還是他家親戚大義滅親,向官府供出他所藏處所,才將人給抓住。姑娘,」銀箏有些遲疑,「您在盛京還有親戚?」   陸曈聞言,亦是不明,只搖了搖頭:「沒有。」   陸家親眷單薄,若真在盛京有門親戚,或許陸柔也不至於勢單力薄被人欺辱至此。   「我已經託曹爺繼續打聽那門親戚是何人了,只是曹爺說,涉關官府的事不好打聽,還有銀子……」銀箏嘆了口氣,「這回打聽消息的銀子還是杜掌柜拿給咱們做新藥的材料錢,這幾日是他病了沒瞧見,要是知道咱們花了大半銀子,到現在什麼都沒做出來,不知道得發多大的火……」   正說著,忽見陸曈站起身,掀開氈簾往裡走去。   銀箏愣了一愣:「姑娘做什麼去?」   陸曈回答:「做新藥。」   阿城拿著掃帚跟在後面,奇怪道:「早上不是說,還不知道做什麼新藥嗎?」   「現在知道了。」   ……   殿帥府位於皇城西南邊上津門以裡,背靠大片練武場。夏日光盛,演武場一片炎意。   地牢裡卻冷風寒涼。   幽微火把在牆上閃爍,牢間深處隱隱傳來聲聲慘叫。   靠裡一間刑房裡,一排鐵架上鎖著六人。兩個黑衣人站在架前,「唰」的一聲,兩桶刺鹽水潑向架上,牢中頓響一陣慘叫。   正對架前的沉木椅上,正坐著個人。年輕人一身烏色箭衣,手握一把鐵鉗,正漫不經心撥弄腳下火盆中的烙鐵。   周圍橫七豎八散落一地刑具,刀針鐵器泛著淬澤陰暗冷光,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壓抑的痛苦,怒道:「裴雲暎,要殺要剮給個痛快,何必磨磨蹭蹭?」   「那怎麼行?」裴雲暎笑道:「都進這裡了,怎麼還能讓你痛快?」   他手中鐵鉗在火盆中撥弄幾下,指間黑玉嵌綠松石戒指映著一點翠色,若凜凜清渠,不過須臾,夾起一塊烙鐵來。   他走到說話人跟前。   這六人皆是被扒光衣服,以布縛住雙眼鎖在鐵架上,全身上下幾乎已無一塊好肉。用過刑後潑上辣椒鹽水,若無十足毅力,第一次用刑後便已招認。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怕疼。   他在說話人跟前站定,側頭打量對方一下,鐵鉗下燒紅烙鐵突然朝這人前胸而去。   「呲——」的一聲。   一股皮肉燒灼的焦味猛地竄起,囚室響起嘶啞低嚎。   這人前胸處本就受了刑,舊傷未好,再添新傷,如何不疼。裴雲暎神情淡淡,辨不清喜怒,手上動作絲毫不松,烙鐵緊緊貼著對方前胸,像是要鑽進對方皮肉,融進他骨頭中去。   焦氣充斥周圍,慘叫在地牢中久久迴蕩,蒙著眼睛的人瞧不見畫面,這瘮人陰森越發可怖。   良久,慘叫聲中,最左邊的囚犯終於忍不住瑟瑟開口:「……我說。」   「住嘴!」正受刑之人聞言一驚,顧不得身上痛楚,喊道:「你敢……」   下一刻,雪亮銀光閃過,呵斥聲戛然而止。   裴雲暎腰間長刀入鞘,若非地上鮮血,仿佛剛剛抽刀殺人之舉並非出自他手。   架上之人脖頸垂下,血自喉間汩汩冒出,已無聲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側首,將手中鐵鉗扔下,看向方才說話之人,含笑開口:「現在,你可以說了。」   囚室中安靜片刻。   囚犯被蒙住眼,未知反比已知更可怖,雖瞧不見發生了什麼,但剛剛還呵斥自己的人如今一言不發,怎麼也能猜到幾分。那人面上流露出些恐懼,惶然開口:「……是,是範大人。」   「哦?」裴雲暎一挑眉,「範正廉?」   「是……是的,」囚犯緊張道:「軍馬監呂大山出事那一日,刑獄司手下提前得了大人差遣,呂大山的死,大人是知情的。」   裴雲暎笑了笑:「果然。」   他轉身,接過身邊人遞來的帕子,低頭仔細擦拭手上殺人濺上的血跡,末了,走出門去。   身後侍衛跟上:「主子。」   裴雲暎站定:「剛才聽清楚了?」   侍衛青楓還未說話,前方又有人匆匆趕來,是個僕從打扮的人。這僕從走到裴雲暎跟前,行過禮後,恭敬開口:「世子,小的奉老爺之命前來,下月是老爺生辰,老爺心中掛念世子,請世子回家一聚。」   青楓站在裴雲暎身後不敢說話。   周圍人皆知裴雲暎與昭寧公慣來不合,幾年前回京後乾脆在外買了宅子,除了每年給先夫人祠禮從不回裴家過夜。   提起裴家,自家主子眼中不見親近,只有厭惡,想來,裴家的僕從這次又要無功而返了。   果然,裴雲暎聞言,想也不想回答:「沒空。」   僕從擦了把汗,笑道:「世子許久未見老爺,老爺近來身體欠安,希望世子……」   「要我再說一次?」      僕從一滯。   這位世子爺喜怒隨心,看似和煦,實則狠辣,性情更不如二少爺溫和懂禮,強勢如昭寧公也管不住這位兒子,何況是他這樣的小小僕從。   僕從諾諾點頭,落荒而逃。   裴雲暎盯著他背影,眸底幽色如地牢裡那片深邃的黑,一片無悲無喜。   青楓問:「主子,牢裡的怎麼處理?」   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刑審也就結束了。   「刑獄司教出來的人,嘴巴硬,骨頭倒是軟。」   他道:「剛才那個留下,其他的沒用了,殺了吧。」   「是。」   ……   「姑娘,隔壁絲鞋鋪宋嫂送的兩條青魚都翻白肚了,那魚鱗已經取完……」   「剩下的沒什麼用了,殺了吧。」陸曈道。   「這……」   銀箏瞧著木盆裡兩條奄奄一息的魚有些為難。   西街一條街上的攤販四鄰關係都挺好,原先杜長卿和阿城管著仁心醫館,懶得和周遭小販打交道。自打陸曈二人來了後,情況有了些變化。   銀箏嘴甜又最是察言觀色,常常分些便宜的果子點心給街鄰,人都是有來有往,她又生得俏麗討人喜歡,一來二去,和一街小鋪的人都熟了,時不時收些別人送的回禮來。   這兩條大青魚就是宋嫂送來的回禮。   宋嫂將兩條青魚送到銀箏手中,囑咐她道:「銀箏姑娘,這兩條青魚拿回去熬湯給伱家姑娘補補身子,陸大夫太瘦啦,紙糊似的,真怕一陣風就給刮跑了!」   銀箏將青魚拿回來,還未想好是要蒸著吃還是燒著吃,陸曈先拿了把小刀將兩條魚身上的鱗片颳了下來,說要用鱗片做藥引。   魚被颳了鱗片,翻著白肚浮在水面上,瞧著是不行了。   銀箏站在原地沒動,陸曈抬起頭問:「怎麼了?」   「……姑娘,」銀箏為難地開口:「我不會殺魚啊。」   她在花樓裡,學唱曲跳舞琴棋書畫,卻沒學過洗手作羹湯。這廚藝還是跟著陸曈後勉強學會的,只能說將食物煮熟,至於殺魚這種血淋淋的事,就更是敬而遠之了。   陸曈看了她一眼,停下碾藥的手,從石桌前站起身,拿起刀端著木盆走到院子角落裡蹲了下來,抓住一隻青魚往案上一摔,本就不怎麼活泛的青魚被摔得不再動彈,陸曈乾脆利落地一刀劃破魚肚,將裡頭的內臟掏了出來。   銀箏看得咋舌。   「姑娘,你連殺魚也會啊。」銀箏替她搬來一個小杌子在身下,自己坐在一邊託腮瞧著,忍不住佩服地開口,「瞧著還挺熟練的。」   陸曈拿起水缸裡的葫蘆瓢潑一瓢水在魚身上,將汙血衝走,又抓起另一條青魚,一刀剖開腸肚,低頭道:「從前在山上時常殺。」   「啊?」銀箏愣了一下,忽而反應過來,「是因為要取用藥引嗎?」   陸曈手上動作不停,良久,「嗯」了一聲。   銀箏點頭:「原來如此。」又看一眼陸曈滿手的鮮血,咽了下唾沫,「就是看著血淋淋的,有些嚇人。」   陸曈沒說話。   其實她不止會殺魚,處理別的野獸也駕輕就熟,不過倒不是為了取用藥引,大多數時候,只是為了填飽肚子。   芸娘是個對吃食很講究的人,也愛下廚,煮茶需用攢了一個冬日的積雪化水,面點要做成粒粒精緻的棋子狀,做一次二十四氣餛飩還得取用二十四種不同節氣的花型餡料。   可惜的是,芸娘在山上的時間太少了。   芸娘時常下山,一去就是大半月,有時候山上剩下的米糧能撐些日子,有時候芸娘忘記留吃的,陸曈就只能餓肚子。   那時候她剛到落梅峰,連下山的路都找不到。第一次餓肚子餓得頭暈眼花時,在屋前的地上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山雀。   年幼的陸曈掙扎許久,終於還是將那隻山雀給烤了。   她在陸家時,膽小又嬌縱,家裡寵著鮮少幹活,素日裡看見個蜂子蛇兒都被嚇得驚慌失措,然而人在餓昏頭時,也顧不得什麼害怕不害怕,只能被食慾驅使。   陸曈還記得第一次吃烤山雀時的感覺。   那時的她生澀又笨拙,甚至不懂烤鳥兒需要拔毛去除內臟,只囫圇地放在火上炙烤,烤成了漆黑的一團,以為熟了,一口咬下去,咬出絲絲血跡。   陸曈「哇」的一聲就哭了,從喉間泛出絲絲噁心的血腥氣,她張口欲吐,腹中的飢餓卻又在提醒她這裡沒有別的食物了。於是只能忍著難耐的腥氣,一口一口將那隻烤得漆黑的山雀吞進肚裡。   那是陸曈自出生以來,吃過最痛苦的一餐。   不過,自那天以後,她開始意識到一件事。在落梅峰,想要活下去,總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不行的。她漸漸學會了製作捕獵陷阱,能捕到些小的兔子,又學會了將這些野獸處理得乾乾淨淨,做成肉乾存著,以免下一次斷糧。   芸娘回來後瞧見她,十分驚訝她居然還活著,又瞧見她藏在罐子裡的肉乾,看她的目光更加奇異。   「不錯嘛。」她對陸曈道:「到眼下為止,你是在落梅峰上活得最長的那個。」她湊近陸曈,笑容古怪,「說不準,你能活著下山呢。」   說不準,你能活著下山呢。   陸曈垂下眼。   後來芸娘死了,落梅峰上再沒了別人,她確實走到了最後,活著下了山。   只是……   只是那個當初會一邊哭一邊吞咽烤山雀的小孩兒,大概是永遠消失了。   手下青魚驀地一甩尾巴,拍出的水花濺在臉上,染上絲絲涼意,陸曈回過神來。   青魚都被剖得乾乾淨淨了,卻還有餘力動彈。陸曈擦淨面上水珠,銀箏起身將兩條處理乾淨的大青魚提起來,放到廚房去,笑道:「這下就好了,姑娘想怎麼吃這魚?」   「隨你。」   「那就清蒸好了。」銀箏道。她廚藝平平,好在陸曈並不挑食。   銀箏才將青魚蒸上,那頭的陸曈已經叫她進屋來,待進屋,就見窗前桌上擺好了一疊厚厚紙箋。   「這是……」銀箏拿起一張紙箋,隨即一怔。   這紙箋很漂亮,是淺淺粉色,湊近去聞,能聞到一股淡淡花香。若是寫字在這紙箋上,別的不說,光是瞧著,也難免不讓人心動。   筆墨都已經準備好,銀箏懵然看向陸曈。   「新藥快做好了。」陸曈道:「還需你幫忙。」   「是要寫字嗎?」銀箏恍然。   先前的「春水生」之所以能在短時間裡風靡盛京,除了胡員外在賞花會上的幫忙外,銀箏在藥茶上包裹的詩詞也起了不少作用。盛京文人墨客眾多,好茶之人多風雅,瞧見「春水生」的名字,也願意花銀子買點意趣。   總是噱頭。   不過,眼下這紙箋瞧著,和先前春水生用的紙箋又有不同。倒像是女子傳遞情意、或是閨中詩用的花箋一般。   「姑娘要我寫什麼?」銀箏問。   陸曈想了想:「你可有什麼好的詞句,用來寫女子窈窕姿容的?」   「有是有,可是……」   「就寫那個。」陸曈道。 第56章戴三郎   一夜雨後,日頭新盛。   杜長卿在家休養幾日,總算將風寒養好了,一大早換了件春袍,同阿城剛到醫館,就見銀箏在門口桌臺後插了許多花。   花是石榴花,開得薄豔,叢叢火色似紅綃初燃,又如紅紙剪碎映在繁綠中,深紅濃綠映得分外嬌豔。   石榴花叢中,還點綴了許多巴掌大的白瓷罐,白瓷罐上貼了粉色紙箋,如藏在繁花中的粉玉,玲瓏可愛。   杜長卿隨手拿起一罐,問銀箏:「怎麼擺這麼多胭脂水粉?」   「不是胭脂。」銀箏把字畫掛到牆上去,「是姑娘做的新藥。」   上回『春水生』背後掛著的字畫被熟藥所的人撕走後,牆面一直空蕩蕩的,銀箏字畫掛上去,鋪子就顯得別致了一些。   杜長卿湊上前去念:「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當面吳娘誇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   念畢,杜長卿懵然抬頭:「這是什麼?」   陸曈掀開氈簾從裡頭出來,將他手中的瓷罐放回去,道:「這是『纖纖』。」   「纖纖?」   「天熱了,」陸曈道:「時下女子衣衫漸薄,或許希望看起來身形窈窕。這藥茶,就是用來調整陰陽平衡、協調臟腑,疏通經絡,運行氣血,對女子輕身健脾有良效。」   銀箏笑道:「反正進了夏日,為鼻窒所惱之人大大減少,就算熟藥所不將春水生收歸局方,繼續售賣也比不上之前。倒不如趁勢賣賣新藥茶。我瞧這盛京女子個個美麗,想來格外愛重容貌,這藥茶定會很好賣。」   「纖體?」杜長卿有些懷疑,「女子纖體藥茶盛京藥鋪裡不是沒賣過,沒聽過什麼卓有成效的。陸姑娘,我讓你做新藥,你怎麼做這個?」他掃一眼花叢中的瓷罐,小聲嘀咕:「整這麼花裡胡哨的,沒少花銀子吧。」   銀箏氣道:「杜掌柜,你怎麼不信姑娘?那肯買這『纖纖』的,必然對美貌卓有要求,總不能隨意找個鐵罐放著吧,那誰還想買!」   正說著,隔壁絲鞋鋪也開張了,宋嫂在裡頭對銀箏打招呼:「銀箏姑娘,陸大夫,昨日那青魚嘗了嗎?」   銀箏顧不得與杜長卿吵嘴,忙探頭笑著應了:「嘗了,新鮮得很,姑娘與我都吃了許多,謝謝宋嫂。」   宋嫂也笑,邊笑邊擺手:「都是一條街的,說什麼客氣話。」一轉眼,瞧見仁心醫館門口桌臺上摞起的瓷罐,訝然開口:「春水生又開始賣了嗎?這罐子怎麼瞧著與先前不一樣了?」   銀箏回答:「這不是春水生,這是我家姑娘新做的藥茶『纖纖』。女子用此藥茶,可補氣纖體,喝個多日,就能面若桃花,體態輕盈。」她瞧一眼宋嫂,順口問:「嫂子不如買兩罐回去試試?」   宋嫂摸摸自己的臉,自己先笑了:「我買這做什麼,一大把年紀,胖了好歹能撐一撐,真要瘦了,不多幾條褶子給自己添堵麼?胖點兒就胖點兒,」她拍拍胸脯,「胖點兒結實,不然哪有力氣幹活?」說罷,一頭鑽進鋪子裡,招呼起客人來。   杜長卿站在銀箏身後,冷眼旁觀完這二人對話,幽幽冷笑一聲:「我就說吧。」   陸曈垂眸,將罐子繼續擺好在桌柜上。   杜長卿湊近,誠心建議:「陸大夫,可不是我潑冷水,您這藥茶可不如春水生好賣,要不換個別的?」   「不換。」   杜長卿瞪了她半晌,陸曈不為所動,過了一會兒,杜長卿氣道:「固執!」   ……   不管陸曈是不是固執,仁心醫館的「纖纖」也已經擺出來賣了。   快至掌燈時分,對面絲鞋鋪關了門,宋嫂從鋪子裡出來,去了城東廟口。   城東廟口挨著鮮魚行,戴記肉鋪生意一直很好,屠夫戴三郎子承父業,在此地賣豬肉已賣了十多年。他家豬肉新鮮,價格公道,從不缺斤少兩,剁肉臊子也剁得好,附近婦人常在他這裡買肉吃。   宋嫂到了肉鋪,此刻已近傍晚,鋪子裡只剩一點帶骨碎肉,戴三郎正在收拾案板,快收攤了。   宋嫂最愛在這個時候來買肉,快收攤時買,價錢比早上買便宜將近一半。   「三郎,」宋嫂熟稔開口,「還和以前一樣。」   戴三郎「嗯」了一聲,將碎肉從木案上合攏,拿油布包好。   他眉頭緊鎖,身形似座臃腫小山,因夏季天熱,汗水從額頭滾落,將撐得緊張的薄衫浸出一層濡溼,一眼看去,如一隻巨大的剛出鍋的醬色元宵。   「三郎,」宋嫂忍不住道:「伱近來是不是又胖了些?」   戴三郎沒說話。   「你這樣可不行,」宋嫂道:「你這素日裡吃葷,身子越重,總不是個辦法。要說這樣,」她湊近一點,「何時能成家?」   戴三郎收拾案板的動作一頓,臉色有些漲紅。   戴屠夫中意西街米鋪的孫寡婦許久,奈何孫寡婦愛俏,挑男人不看銀子不看本事,就看一張臉。戴三郎與「英俊勇武」四個字實在相去甚遠,是以到現在也沒能落得孫寡婦一個眼神,只能暗暗心傷。   見這老實人垂頭喪氣的模樣,宋嫂有心想要安慰幾句,忽而心中一動,道:「說起來,仁心醫館的陸大夫今日剛出了新藥,說是能幫人纖身輕體的。」   戴三郎一愣:「新藥?」   「是啊,那陸大夫先前做的鼻窒藥茶可有用了,要不你去試試?貴是貴了些,說不準有效。」宋嫂也是嘴巴上隨便說說,倒是不曾想過戴三郎真會去買,一來是這新藥貴得很,一罐五兩銀子,誰會為了瘦點兒買這個?二來麼,也沒聽說過哪個男子愛美愛俏的。   宋嫂挑完剩下的肉走了,戴三郎關了鋪子,沒如往日一般立刻回家,站在門前想了好一會兒,抬腳朝西街的方向走去。   西街離城東廟口不遠,夏日晝長,天黑得晚了些,戴三郎到了仁心醫館時,天色已近全黑,除了賣吃食的商鋪前亮著燈火,大部分小店都收攤了。   杜長卿和阿城剛準備出門,迎面瞧見一個高大的胖子走過來,這人腰間兩把混著油光的斬骨刀,走起路來臉上橫肉亂抖,頗為嚇人。   杜長卿嚇了一跳,鼓起勇氣擋在門口,道:「幹、幹什麼?」   戴三郎抬眼看向他,杜長卿鎮定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戴三郎移開目光,鬼鬼祟祟地開口:「我想買藥。」   「買藥?買什麼藥?」杜長卿狐疑。   「就是那個……」胖子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般,吞吞吐吐地開口:「能纖體輕身的……」   「什麼東西?你大點聲說!」   陸曈從杜長卿身後走過來,將油燈往桌上一放,道:「你想買的是『纖纖』吧。」   燈火微晃,照亮了戴三郎的臉,也照清楚了他額上因緊張滲出的大滴汗珠,他忸怩地點了點頭,小聲「嗯」了一聲。   杜長卿愕然看向陸曈。   陸曈從身後藥櫃裡取出一隻白瓷瓶,道:「一瓶五兩銀子,約莫喝半月,你要多少?」   這價錢對賣豬肉營生的戴三郎來說,實在算不得便宜,不過他只是咽了口唾沫,道:「先買兩瓶。」      陸曈將兩瓶「纖纖」遞過去:「每日三服,按時煎用。」頓了頓,她又問戴三郎,「你可識字?」   戴三郎搖了搖頭。   「那我說,你聽。服藥時有禁忌,不可隨意服用,否則效用不佳。」陸曈又細細與他說了用藥禁忌,一連說了三遍,戴三郎才點頭表示記住了。他不愛說話,買完藥後,就拿著藥走了。   杜長卿看著戴三郎敦實的背影,有些費解地自語:「我真沒想到,買你這藥茶的,竟然是一介屠夫。」   他以為第一位客人或許是位嫋嫋婷婷的纖瘦少女,又或許是位珠圓玉潤的高門貴婦,但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位殺豬匠。   戴三郎小心翼翼把貼著粉色紙箋的藥罐子放在腰間,和他那把泛著油腥的殺豬刀映襯在一起時,真是讓人難以言喻之感。   杜長卿喃喃開口:「屠夫怎麼也會想要纖瘦呢?」   銀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嗤道:「怎麼就不能呢?只興讓女子身子窈窕,偏對男人這般寬容。我瞧著這位屠夫小哥倒是勝過盛京大部分男子,至少明白自己儀容不佳,曉得挽救。」   「要我說,盛京那些男子都應學學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們女子走在大街上,瞧見的都是些年紀輕輕就大腹便便的醜男人,偏還覺得自己是翩翩公子,實在倒胃口。」   杜長卿無言:「你這打哪聽得這等歪理?男子當然不能只看相貌。」   「不在意相貌的話,杜掌柜為何要時時換衣裝撲香粉。」銀箏故意拆他臺,「再說這盛京街上,我也沒見著幾個有才華的男子啊。長得好看和學識出眾,總要佔一樣吧。」   「我說不過你,我不跟你說。」杜長卿轉向陸曈,「不過陸大夫,你這藥真能有效?不會喝一段日子他還是這樣,一怒之下拿刀把你我都剁了吧。」他補充道:「我先說,我可打不過他。」   陸曈垂下眼睛:「只要他想,他就能得償所願。」   「什麼意思?」   陸曈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對他來說,很有效。」   ……   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仲夏登高,順陽在上,五月初五是端陽。   西街家家鋪面牆上掛上新鮮艾草菖蒲闢邪,宋嫂男人買來雄黃酒,宋嫂家小妹採了粽葉,打算在家好一同過節。   宋小妹在後廚裡喊宋嫂:「娘,家裡沒鹹肉了。」   宋嫂大聲應了,只道:「你放著,我出門買去。」   粽子裡也要放鹹肉,不過賣豬肉的戴三郎一月前回鄉去了,說是家中老母偶感風寒回家侍疾,宋嫂只能在別的肉鋪買肉,買來買去,總歸覺得不如戴記的豬肉好。今日天色早,想著乾脆去瞧瞧戴記開張了沒有。   才出門,迎面就走來一位提著竹籃的婦人。   這婦人約莫三十來歲,穿一件水綠繡金藍緞領褙子,底下一條雪白褶裙,梳一個婦人頭,膚色白皙,耳邊垂著兩粒金墜微晃,雖談不上美貌,卻頗有風韻。   宋嫂就停住腳步,喊了一聲:「孫妹妹!」   這婦人便是孫寡婦了。   這孫寡婦也是個奇人,原是西街米鋪掌柜家的女兒,十八歲時嫁了個盛京一個小官兒,誰知過了幾年丈夫就病死了。這丈夫死前對她百般寵愛,田莊鋪子都寫了她的名契,夫家公婆又早已不在,留下好幾間房子和幾箱子金銀首飾。   孫寡婦便帶著丈夫留的銀子和小女兒又回了西街,她手頭有錢,人又生得不差,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來打她的主意。不過遣人來的媒婆通通被她打發了回去,原因就是這位孫寡婦不愛財也不愛才,就愛男人生得俏。   有上門的媒婆來說客,孫寡婦也好好地請人坐下吃茶,回頭說一句「別的不要,只要人物齊整就好」。   人物齊整,聽上去簡單,可人與人之間的眼光大不相同,孫寡婦嘴裡的「齊整」,大約和媒婆眼中的「齊整」相去甚遠。媒人眼中的「齊整」,大概只要是個有眼睛有鼻子的男人就叫齊整,但孫寡婦顯然不這麼想。於是好幾年過去了,一個入眼的都沒有。   要說那些年紀小的,一心奔著吃軟飯來的少年,她嫌人家脂粉氣太濃,一團乳臭未乾的孩子氣。倘若找些年紀大的、一眼看上去靠得住的,她又說人家瞧上去糙了些,連個香袋都不佩,一看就與她不夠登對。   早幾年的時候孫寡婦還瞧上了杜長卿,不過杜長卿不當上門女婿,婉言謝絕,這門親事也就作罷。   「孫妹妹這麼早起來了。」宋嫂熱絡地同她打招呼。   孫寡婦笑著衝宋嫂點一點頭,塗著丹蔻的手指輕輕往前一點,嬌聲嬌氣地道:「買點肉包粽子。」   宋嫂晃了晃神,要說,難怪這孫寡婦哄得她那早死的郎君把所有的田契都寫了她名字,別說男人了,這嬌滴滴的聲音一入耳,她這個女人都忍不住酥了半邊骨頭。   宋嫂看看孫寡婦這一身精心搭配的衣裙,又想想戴三郎泛著油腥氣的臃腫身材,忍不住心想,雖然戴三郎是個好人,不過有一說一,也確實有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二人便一起往城東廟口那頭走,宋嫂是個熱心腸,嘴巴又快,一路上直逗得孫寡婦笑得花枝亂顫,待二人走到廟口附近,老遠地瞧見挨近巷口的那間小鋪子大門大開著,有人站在裡頭剁骨頭。   「喲,三郎回來了。」宋嫂見狀一喜,戴三郎回來了,今日總算能買到好豬肉。她又想起身邊的孫寡婦,忙捅一捅對方的胳膊,促狹道:「你要不也買點?他每回給你的肉都比咱們的多。」   「討厭!瞎說什麼,」孫寡婦推一把宋嫂,嘴裡嗔道:「別欺負人家厚道。」   宋嫂點頭:「三郎確實厚道,是個好人。」   「就是長得糙了些。」孫寡婦嘆氣。   「那倒是,」宋嫂附和,「要是再長得好些……咦,這不是三郎?」   此時已近戴記門口,正是清晨,夏日日頭出得早,晨日中,桌案前,正站著個陌生男人。   這男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腰,因天熱,只穿件白布褂子,露出麥色的皮膚。但見露出的胳膊結實有力,再往上看,這人生得濃眉大眼,五官周正,輪廓略顯剛硬,不如那些少爺公子俊美,卻自有一股野性粗獷之色。   他揮舞手中斬骨長刀,汗珠順著前額滾落,順著脖頸沒入褂子領口,潮溼又晶亮,莫名讓人心裡像是騰起團霧色的火。   宋嫂盯著這人,心中只覺夏日果然暑氣重,否則她明明穿著清涼的小衫,怎會覺得此刻臉龐心頭灼灼發熱?   孫寡婦痴痴瞧了那漢子半晌,直到對方的斬骨刀停下,朝這頭看來,孫寡婦才回過神。   豔陽無聲,遠處有早蟬低鳴,孫寡婦頓了頓,施施然撩起耳畔垂落的一絲長發,將落髮別到耳後,嫋嫋婷婷地朝那漢子走過去,一直走到對方跟前,她才抬起頭,衝對方笑盈盈問道:「這位俊小哥看著好面生,從前沒在這裡見過你。你是戴大哥家中何人?」   「我……」漢子似乎沒想到孫寡婦會對自己主動搭話,一時間有些發愣,直直地盯著對方的臉不說話,像是看呆了。   孫寡婦心中得意,眼看著這人的一張臉越來越紅,肖似煮熟的紅蝦,再逗下去恐怕都要落荒而逃了,她才忍笑道:「我瞧著你與戴大哥眉眼間有幾分肖似,你與他是親戚?是兄弟還是侄子?從前怎麼沒聽他提起過你?」   漢子的臉色更紅了,憋了半晌,這人才吐出一句話:「……孫姑娘,我是戴三郎。」   俏麗孤孀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宋嫂高亢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城東廟口。   「戴三郎?你是戴三郎?!」   屠夫爆改型男\(≧▽≦)/ 第57章纖纖   盛京五月五,落月橋下龍舟競渡,時人午日愛以蘭湯沐浴,所謂「午時水飲一嘴,較好補藥吃三年」。   阿城提著木桶出了門,準備到了午時打些井水來泡茶。銀箏坐在里舖包棗粽,杜長卿靠著長椅,有氣無力地提醒坐在藥櫃前的陸曈:「陸大夫,咱們一月沒進帳了。」   陸曈不言。   「纖纖」始終無人問津。   五兩銀子對尋常平人來說,價錢未免過高。加之藥茶本身不是治癒鼻窒一類頑疾,總教人心存幾分懷疑。   而往日的老客人胡員外一類,又對這類養顏輕身的藥茶不感興趣,縱是想照拂生意也沒得照拂,醫館裡一時冷清了許多。   杜長卿耐心有限,眼見著每日銀子只出不進,難免心中著急。奈何陸曈比他還要油鹽不進,杜長卿也只敢在嘴上抱怨幾句,著實束手無策。   正說著,長街盡頭遠遠地跑來一個人影,正是夏日正午,今日又是端陽,城裡人都去落月橋下看龍舟了,西街冷清得很,陡然出現這麼一個影子,倒顯稀奇。   那影子從烈日下的長街滾過,直奔仁心醫館而來,一口氣衝進鋪子,不等陸曈說話,自己先高聲喊道:「藥茶!我要兩罐藥茶!」   杜長卿「嗖」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上前,對著這月唯一的客人綻開一朵熱情的笑:「請問需要什麼藥茶?」   來人是個潑辣婦人,身形稍顯豐腴些,二話不說,只一指藏在石榴花叢中的白瓷罐:「就那個!」   「纖纖?」杜長卿愣住了。   這藥茶在醫館裡放了近一月無人問津,阿城摘來的石榴花都凋謝了,只剩光禿禿的枯枝擺在藥櫃前,綴著白瓷罐上的粉色紙箋,瞧著好不可憐。   「這藥茶……」杜長卿想要解釋。   婦人打斷他的話:「喝了能瘦,我知道!」   銀箏見狀,笑著上前問:「大姐怎麼知道這藥茶喝了能瘦的?可是有人告訴你的?」   那婦人道:「什麼有人告訴我?我親眼看到的!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原先胖得像頭豬,就是喝了你家藥茶,如今都成了美男子了,體面得很!」   因今日西街許多商販都去看龍舟了,開門的鋪子都少,隔壁葛裁縫正靠著門口吃茶,邊眯著眼睛聽這頭閒話,聞言忍不住道:「瞎說!那戴三郎誰沒見過,腰比我家簸箕寬,和美男子能搭得上邊?」   婦人看一眼葛裁縫寬厚的身材,冷笑一聲:「可不是麼,那人家現在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連孫寡婦都要搶著與他說話哩。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城東廟口看看唄!」   她這說得十分篤定,倒把葛裁縫噎了一噎,一時間沒接得上話。   杜長卿還想說話,門外又有人的聲音傳來:「我作證,她沒瞎說!」   眾人轉頭一看,來人竟是宋嫂,手裡提著個竹編籃子,跑得氣喘籲籲,人還未到,聲先響起:「我和孫妹妹一起去的戴記,那戴三郎現在俊得很,看著比杜掌柜還要英武多了!」   杜長卿:「……」   宋嫂的絲鞋鋪就在這裡,西街四鄰小販都認識,她又慣來不是個愛亂說的,一時間,眾人都將信將疑地盯著她,紛紛詢問:「不可能吧?那戴三郎什麼樣大家都清楚,還能成美男子?」   宋嫂也不理會,一徑奔進仁心醫館,衝陸曈道:「陸大夫,我娘家妹妹託我給她家丫頭也買一罐,伱這還有不?」   「有的。」陸曈從藥櫃前拿出一罐遞給她,讓杜長卿稱了銀子。杜長卿剎那間做成兩筆生意,尚且暈暈沉沉,還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就聽見阿城的聲音從長街盡頭響起:「東家……東家!」   小夥計拖著個木桶從盡頭狂奔而來,活像身後有人在追殺,一口氣跑到仁心醫館裡,杜長卿看著他手裡空空的木桶,疑惑問道:「你不是打水去了?水呢?」   阿城抹了把額上的汗,顫巍巍道:「……好可怕。」   「哪裡可怕?」   「小的剛走到街口長井處,忽然來了一群人問我,仁心醫館哪裡走,我想著那就給他們領路吧,誰知領著領著……」   聞言,杜長卿更疑惑了:「領著領著怎麼了?人領沒了?」   話音剛落,忽然聽見長街遠處,自遠而近一陣嘈雜的轟響,眾人抬頭一望,就見原本冷清的街道盡頭,陡然出現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這群人有男有女,個個身材壯碩豐潤,跑動起來時像是要將長街踩碎,隨著這震動聲起伏,一群人瘋了似地往醫館的方向跑,邊跑邊道:「纖纖,給我留兩罐纖纖!」   「我先來的,我要!」   「滾犢子,我先來的,掌柜的先給我!」   銀箏驚呆了。   陸曈當機立斷,只說了一聲「關門」,一把將大門拉回來。   「砰」的一聲,像是有人撞在大門上發出巨響,緊接著,「乒桌球乓」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混亂的叫喊:「買藥,我們要買藥!」   「開門啊!關門做什麼?」   「別躲了,快些出來做生意!別躲裡面不出聲!」   無數人簇擁在醫館門口,用力拍打大門,從冷清到瘋狂,似乎只在瞬息之間。   銀箏有些意外,陸曈神色冷靜。   唯有阿城無助地看向杜長卿。   杜長卿咽了口唾沫:「……果然……很可怕。」   ……   仁心醫館門口的瘋狂,持續了許久。   陸曈一直等到外頭的人稍微冷靜了些,才將門打開。   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如今是何模樣,仁心醫館的人都沒見過,但想來這人與從前的確判若兩人,否則不會有如此多人見過如今的戴三郎後,毫不猶豫地奔向此處來買「纖纖」。   買藥的人比杜長卿想得還要多許多,陸曈前些日子製作的「纖纖」,不過頃刻便被售賣一空,只剩光禿禿的石榴枝兀自搖曳。   一位圓胖男子不甘心地在石榴枝中搜尋許久,終是沒找到多餘的一罐,可憐巴巴地看向陸曈:「陸大夫……」   陸曈道:「不用擔心,這幾日我會再製售一批纖纖。」   那男子原本很沮喪,聞言眼睛一亮,忙高興地應了。他身後沒買到的客人見狀,紛紛囑咐陸曈多做些,或是要先將銀子付過,好提前定下藥茶以免屆時搶不到鮮貨。   銀箏連哄帶騙的,總算是將這群人打發走了,又在西街一眾四鄰羨慕的目光中,提前將鋪子門關上。   天色已近傍晚,里舖的燈籠提前亮起,杜長卿小心翼翼將鐵匣端出來,捧一把今日賺得的銀子,任銀粒從指間流下,仍有些懷疑自己身在夢裡。   銀箏走過來,無言片刻,道:「已經數過三遍了,杜掌柜,今日一共賣了五十罐纖纖,這裡是二百五十兩銀子,刨去前段日子您給姑娘一百兩的藥材錢,今日賺了一百五十兩。」   「一百五十兩……」杜長卿坐在椅子上,喃喃念了兩句,忽而轉身一把抓住陸曈的裙角,仰頭望著她,如望著廟裡供的財神爺,「陸大夫,你真是仁心醫館的大救星,我杜長卿的活菩薩!」   陸曈伸手,將他攥著的裙角扯出來,道:「可惜今日沒多餘的藥茶了。」   「沒關係啊!」杜長卿一拍大腿,將鐵匣子往陸曈跟前一推:「這裡的銀子你拿去,咱們再多做點,不夠的話我還有!咱們能做多少做多少,趁著這些日子,好好大賺他一筆!」   他一掃前些日子的鬱氣沉沉,眼角眉梢都是歡喜。   阿城盯著他:「東家,你不是說沒錢了嗎?」   杜長卿啐他一口:「你懂什麼,我要不這麼說,銀子都被敗光了怎麼辦?一家裡總要有一個持家的吧!」   這話阿城沒法接。   銀箏看不過:「可今早你還勸姑娘換別的賣……」   「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眼光不好,陸姑娘當然不會跟我一般計較。」杜長卿能屈能伸,又嘆道:「那些人把個戴三郎吹得天花亂墜,我都想去見見了,說什麼能及得上我英武,瞎編什麼鬼話?就一月時間,能瘦成個美男子?」   「姑娘說藥茶喝了能瘦,當然能瘦。」   杜長卿擺了擺手:「不過我原以為這盛京只有女子才愛美,沒想到男子也一樣。」   陸曈道:「也未必是愛美,畢竟人言可畏。」她把乾枯的石榴枝從花盆裡拔出來,「不管男子女子,總不喜歡背後被人指點。」      「說得有理。」杜長卿點頭,看著陸曈想了想,忽然問:「陸大夫,你先前是不是做過這藥茶?」   陸曈抬眼。   杜長卿摸了摸鼻子:「不然你怎麼如此篤定這藥茶效用頗好?也沒見你跟誰試藥啊。」   陸曈把乾枯的石榴枝收攏在一起,道:「做過。」再抬頭,對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   她頓了頓,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當初我隨師父學醫,大概五六年前,有一位夫人找到我師父,想要我師父為她研製一方靈藥,可以纖瘦身形。」   陸曈在椅子上坐下來,手裡仍攥著那把石榴枝。   「這夫人與她丈夫少年夫妻,琴瑟和鳴,生兒育女。據她所言,她年少時,身材窈窕,姿容出色。只是常年操持家用,難以顧及自身,所以等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年長色衰,身姿臃腫,不堪入目了。」   屋中三人沒開口,安靜地聽著她說話。   「她的丈夫有心要納一房小妾,小妾妍姿俏麗,嫋嫋娜娜,與她是截然不同的輕盈。」   「她對丈夫又恨又愛,恨的是他負心薄倖,罔顧髮妻為自己付出多年心生嫌棄,又愛他對自己終究存著一分舊意,因他納的那房小妾,無論是容貌衣著,還是一顰一笑,都肖似十八歲的她自己。」   「所以她找到我師父,希望我師父能為她研製一方靈藥,服用後腰肢嫋娜如弱柳,好藉此挽回丈夫的心。」   「我師父便將這任務交與我,要我來為她做這方靈藥。」   屋中燈火幽暗,小院的風隔著氈簾吹來,將火苗吹得搖搖欲墜。   陸曈的目光漸漸出神。   她還記得那婦人的模樣,穿一件洗得發舊的醬色長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濘,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婦人從懷裡掏出銀匣,其中銀錠被摩挲得發亮,接在手中,尚帶人的體溫。   風塵僕僕的婦人望著芸娘,像是望著世間所有的希望。   然而芸娘的診費昂貴,僅僅百兩銀子,是請不起芸娘為之製藥的。   被芸娘一口回絕,那婦人便似喪失了所有的心氣,委頓在地。陸曈站在一邊,心也為這人揪著。   許是看出了陸曈眼中的同情,芸娘笑著看她一眼:「我雖不能為你製藥,這丫頭卻可以。不如問問她?」   那婦人一怔,下意識看向陸曈,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   被那樣的目光望著,很難說出拒絕的話,陸曈掙扎許久,終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我……試試。」   她接了婦人的診費,便起早貪黑地為婦人製藥,翻看了無數醫書,自己嘗試著喝了無數藥汁,就連夜裡做夢都在想。芸娘饒有興致地瞧著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緒。   一直到後來……   「然後呢?」阿城聽得入了神,見陸曈不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   陸曈回過神,頓了頓,道:「然後我做出了這味藥,將藥交給了她。」   「她喝完藥茶是不是變得很漂亮?她丈夫之後回心轉意了?」小夥計很著急。   陸曈沉默了一下:「沒有。」   阿城一愣。   「她喝了藥茶,的確纖瘦了許多,從背後看,與未出閣少女無異。不過,她丈夫並未回心轉意,仍舊納了那房小妾。」   「怎麼會呢?」阿城忍不住憤然開口,「她都已經變美,她丈夫怎麼還要納妾?」   銀箏冷笑一聲:「她只是瘦了,可畢竟不如新人顏色動人。何況男人這東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誤變心。豈是一味藥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愛馳恩必絕,少年夫妻,哪裡比得上新鮮有趣?」   「同意。」杜長卿點頭,「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別再說什麼顧念舊情了。」   阿城喪氣:「怎麼這樣……」又抬頭問陸曈:「那之後這位夫人如何了?」   「不知道。」過了很久,陸曈才說:「我沒再見過她了。」   「哎。」阿城長長嘆了口氣,神情有些遺憾,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聽了一個不算讓人高興的故事,眾人先前賺銀子的喜悅被衝淡了許多,又在鋪子裡合計了一下接下來幾日要製售的藥茶,杜長卿才帶著阿城離開。   銀箏在院子裡忙碌,將今夜要用的藥材找出來,一一歸類放在竹簍裡。   陸曈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樹影子落在桌臺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擺在桌上,乾瘦凜冽。   陸曈撥弄了一下燈芯,將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燈之上,火苗發出炙烤的「畢畢剝剝」聲音,一小股焦味從油燈上冒出來,突兀地打破夜的寧謐。   她垂下眼睛。   其實,她後來還是見過那位婦人的。   用過藥茶後瘦了的婦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陸曈再次見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腫,甚至稱得上伶仃,枯瘦的身體在衣袍中晃蕩,仿佛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見嬌豔花朵,只有乾癟暮氣。   明明她已經得償所願,然而她的目光看起來比從前還要絕望。   她奉出所有的銀子,想要芸娘為她做一味返老還童的靈藥,想要藉此回到當初。   可這世上哪有返老還童的靈藥?   芸娘笑著,將她握著銀子的手推了回去。   婦人面如灰縞。   「其實也不必如此麻煩,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簡單的。」   芸娘伸手,遞過去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婦人耳邊悄聲耳語,「這裡,是一味毒藥。無色無味,連用一月,其人必死,不會有人察覺。」   芸娘鬆開手,居高臨下地望著茫然的婦人,溫柔開口:「他死了,就不會變心了。」   陸曈站在屋舍後,望著婦人緊握著手裡瓷罐,踉踉蹌蹌地下山去了。   一月後,陸曈聽說山下鎮上有婦人毒殺其夫,又投井自盡。她跑回屋舍,芸娘正在做酒蒸雞。廚房裡充斥著醇酒的清冽和蒸雞的香氣,陸曈卻覺得想要乾嘔。   芸娘拿著筷子轉過身,笑盈盈看著她,像在看一出蹩腳的、好笑的百戲。末了,她問:「可看清楚了?」   陸曈不說話。   芸娘淡淡道:「藥醫不了人,毒可以。」   藥醫不了人,毒卻可以。   搖曳火苗之上,最後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經燃完,桌臺上遺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爛漫痕跡。   銀箏在院中喊:「姑娘,藥材分揀好了。」   陸曈應了一聲,將灰燼清理乾淨,端著油燈走出屋門。   可憐總被腰肢誤……   或許纖纖本不是藥,而是毒。   就像她自己,從來也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   芸娘,一個真正的瘋批。。 第58章殿帥討債   無論如何,陸曈這些日子的辛苦總歸是有了成效。   「纖纖」一夜揚名。   城東廟口的戴三郎不過月餘,就由大腹便便的胖子搖身一變成結實勇武的美男子,惹得無數人心生好奇前去圍觀。待瞧見了戴三郎如今的模樣,再經由絲鞋鋪的宋嫂一番添油加醋,仁心醫館的纖纖想賣不出去也難。   每日都有許多人慕名前來買藥,杜長卿更是數銀子數到手軟,連帶著戴記豬肉都出了名,戴三郎還有了個「豬肉潘安」的美名,聽說每日去瞧他的人都能從城東街頭排到巷尾。   這名聲也傳到了太府寺卿董夫人的耳中。   盛京太府寺卿府上。   陸曈收起醫箱,對面前人道:「近來脈象已好了許多,咳喘也鮮少發病,董少爺,待我重新為你換一副藥方,按新方服用半年,若無意外,日後就不必再服藥了。」   在她對面,太府寺卿董家小少爺董麟垂手坐著,一面認真聽陸曈說話,一面臉色微微發紅。   自打萬恩寺上無意救了董麟一次,陸曈就此和太府寺卿搭上了關係。後來白守義讓熟藥所的人為難醫館,陸曈乾脆借著董家的名號狐假虎威了一回,董夫人知道來龍去脈,並未置喙,顯然是默許了。   這以後,陸曈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董家為董麟施診,董夫人愛子心切,眼見著董麟的肺疾越來越少發作,自然喜在心頭。   她低頭提筆寫新方子,董麟坐在小几前,偷偷抬眼看陸曈。   花梨木小几前,年輕姑娘坐著,微微俯身,一頭如雲烏髮梳成辮子垂在胸前,只在鬢角簪了一朵冷色絨花。有一兩綹髮絲不慎滑落,擋住眼睛,被陸曈伸手拂在耳後,越發襯得那脖頸纖細潔白。   她不似那些珠翠滿身、粉光脂豔的千金,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布裙,鵝蛋臉面,娥眉皓齒,如孤梅冷月,自有玉骨冰肌。   董麟看得有些晃神。   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年輕大夫生得美麗,眉間似攏著一層絲雨似的愁痕,這點愁痕令她看起來格外脆弱,而她的眼神卻像長峰下的溪流,藏著看不見的冷韌。   她抬起頭,董麟便對上了那一叢冷色的溪澗。   他悄無聲息地紅了臉,別過頭不敢與她對視。   陸曈卻沒有移開目光。   直到董麟被看得坐立不安,有些耐不住沉寂,忍不住想要開口相詢時,陸曈說話了。   她道:「董少爺近來好似消瘦了許多。」   董麟一愣。   陸曈看著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我見您脈象不曾不對……」   陸曈第一次見董麟時,萬恩寺上,他還有些微胖,這也加重了他的肺疾。不過今日一見,他已消瘦許多,連帶著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長袍也變得過於寬敞了些。   「不不不,」不等陸曈再問,董麟自己先開口了,他小聲道:「我不是因病消瘦的,我是……我是……」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我是用了陸姑娘醫館裡新出的藥茶。」   陸曈一頓:「纖纖?」   董麟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陸曈沒說話。   董麟有些心虛。   陸曈生得動人,董麟在萬恩寺那一次時,就已對她一見鍾情。   他打聽過,陸曈是外地人,在盛京舉目無親,如今是仁心醫館的醫女。這樣的家世背景,是進不了太府寺卿的,連做妾董夫人也未必會同意。   但年輕人的心思豈是外物可以阻擋?董麟喜歡陸曈,又畏懼母親強勢潑辣,怕被母親發現自己心思,便讓下人平日裡多多幫襯仁心醫館,平日去仁心醫館買點藥材什麼的。   前些日子仁心醫館出了新藥茶纖纖,董麟也叫人買回來許多,這本是為了惠顧醫館生意,誰知沒過多久,這藥茶竟然莫名其妙出了名,說是效用極好。   董麟想起從前那些大夫也曾說過,他這身子也需清減一些更好,便將信將疑地用在自己身上,沒料到過了些日子,竟真起了作用,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他看著瘦了一圈。   董麟見陸曈若有所思的模樣,生怕她窺見自己的心思,忙將話頭岔開:「不過陸大夫,我只服了半罐,剩下的都教我娘用了……莫非我的宿疾不能用這味藥茶?」   陸曈回過神:「那倒不是,不過……」她看向董麟,「夫人的身材合宜,怎麼也需要用這藥茶?」   太府寺卿董夫人的體態,可遠遠不到需要用藥茶的地步。   董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一眼屋外,才輕聲道:「本來是無需用到的,可是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陸曈瞭然:「原來如此。」   盛京這些夫人小姐,隔三差五便有這樣名頭那樣名頭的小聚,真心相聚之人自然不用這樣的場合,到後來,這樣的宴席,也無非是各家爭奇鬥豔,或是拉攏會聯罷了。   才說到這裡,外頭有人推門,陸曈回頭一看,董夫人站在門口,先是往裡張望了一眼,才笑道:「陸大夫,麟兒怎麼樣?」   陸曈起身,將寫好的方子遞給董麟:「夫人無需擔憂,董少爺無恙。」   「那就好。」董夫人招呼陸曈:「陸大夫忙了許久,出來用杯茶吧。」   陸曈應了。   董夫人從不讓她與董麟單獨相處太久,陸曈明白,或許董夫人也怕自己趁著施診與她兒子有了什麼。   倒是格外謹慎。   陸曈告辭董麟,與董夫人一同走到花廳用茶。董夫人讓下人送來今日的診銀,又笑道:「麟兒這些日子咳喘發作得很少,府裡也請別的醫官來瞧過,都說麟兒的病好了許多。陸大夫,這都多虧你。」   陸曈溫聲回答:「夫人言重,董少爺自有上天護佑,本就症狀輕微,縱然沒有我,以董少爺的體質,不久也能自行好轉。」   這話董夫人愛聽,面上的笑容又真切了些。   又閒敘了幾句,陸曈放下手中茶盞,對董夫人道:「夫人,民女有一事相求。」   「哦?」   陸曈從醫箱中掏出一個小藥罐遞給董夫人,董夫人接過一看,見上頭寫著「纖纖」二字,不由一頓。   這是一罐「纖纖」。   她看向陸曈:「陸大夫這是何意?」   「這是我們醫館新出的藥茶,名叫纖纖。」陸曈隻字不提董麟先前與她說的事,只認真解釋,「這藥茶能纖體瘦身,女子服用效用尤好。」      董夫人目光閃了閃,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你想送與我?」   陸曈笑笑:「夫人想用藥茶,我便主動送上門,又豈會吝嗇到只送一罐?」   「那伱這是……」   陸曈低下頭,有些赧然地開口:「我想著夫人地位高貴,定然認識京中不少達官顯貴,若是能在這些夫人小姐面前略微提上一二,那對仁心醫館與民女來說,就是莫大的榮耀了。」   這話將董家地位捧得極高,又將自己姿態擺得極低,董夫人心中也受用。她看了一眼藥罐,不甚在意地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原來是這點小事。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你既救了麟兒,這點忙我還是要幫的。」   陸曈忙起身感謝。   董夫人瞧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麼,狀若無意地開口:「不過陸大夫,這點小事,你怎麼不找裴殿帥幫忙?」   陸曈心中一滯。   她抬眸,正對上董夫人探詢的目光。   上回在萬恩寺,董夫人與陸曈起了爭執,是裴雲暎出面解了圍,當時董夫人似乎誤會了裴雲暎與她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今日又主動提了起來。   說起來,董夫人傲慢無禮,連太府寺卿的下人護衛都對平民不屑一顧,偏偏這些日子府裡上下對陸曈還算客氣有禮,或許不只是因為自己救了董麟一命的關係。還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與裴雲暎關係匪淺。   裴雲暎……   陸曈心想,既然這位昭寧公世子的名頭這般好使,索性她也就不客氣地再借用一次好了。   她頓了片刻,笑容忽而變得有些靦腆,輕聲細語地開口:「殿帥府公務繁忙,這等冗雜小事,怎好意思屢次勞煩殿帥大人。」   董夫人注意到她說的是「屢次」。   那言外之意就是,她經常「勞煩」裴雲暎嘍?   霎時間,在董夫人眼中,陸曈原本靦腆的笑容,立刻就變得欲蓋彌彰起來。   也是,若他二人真無首尾,裴雲暎又怎會在萬恩寺替這醫女出頭,要知道那位指揮使可不是個善茬,素日也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性子。   如果陸曈真是裴雲暎的女人……這人可得罪不起。   思及此,董夫人便笑著拉她坐下:「陸大夫什麼都好,就是太客氣了……說起來,之前在萬恩寺,我與小裴大人間還有些誤會,後來小裴大人沒放在心上吧。」   陸曈微微笑著,面不改色地撒謊:「沒有,哪裡的話,小裴大人心胸寬大,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的。」   「真的?那等小裴大人得了空,來府上坐坐,老爺早就想與他小敘一番。」   「好,我一定替夫人轉達。」   ……   「阿嚏——這誰背後編排我們呢。」   一聲響亮噴嚏聲陡然響起,打碎了殿帥府清晨的冷寂。   昨日下了一夜雨,院中一架薔薇被打得七零八落,池塘水面如鏡,飄浮數點嫣然落花。   屋中紫檀雕螭案上,擺著一副翡翠棋局。   裴雲暎坐在楠木交椅上,手撐著下巴,正意興闌珊地盯著桌上半幅殘局。   段小宴揉著鼻子從門外走進來,見狀道:「都一月了,逐風哥給的這幅殘棋還沒解開?」   裴雲暎「嗯」了一聲。   殿前司天武右軍副指揮使蕭逐風,身為裴雲暎摯友,身家清白,品性出眾,無不良嗜好,不愛吃不愛色,就愛四處搜羅棋譜。   他自己棋藝又爛,尋到一方棋譜,解不開,就要拉著裴雲暎來幫忙。裴雲暎對下棋一事並無興趣,奈何蕭逐風每次的賭注總是誘人。此番賭注是蕭逐風在外尋到的一把銀鋙刀,傳言銳不可當,切玉如割泥也。   為了這把銀鋙刀,裴雲暎也只能在不上差的時候努力努力。   晨日從窗隙照進來,將他的臉照出一層朦朧光暈。裴雲暎從玉碗裡揀出一枚碧綠棋子,輕輕放在殘局一角。   剎那間,糾結交錯的殘局豁然開朗,死地也絕處逢生。   他眉眼微動。   成了。   段小宴伸長脖子來看:「這就解出來了?」   裴雲暎擋住他探來的手:「別動,回頭讓蕭二拿刀來換。」   「那也得等他下差後再說。」段小宴撇了撇嘴,「他先前休沐得夠久,可不得補回來差日,還要幾日才得空。」說罷,又兀自嘆了口氣,「尋常上差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這休沐時反倒不知道幹什麼,怪無聊的。」   裴雲暎瞥他一眼:「嫌無聊?去演武場練箭。」   段小宴倒吸一口涼氣,喊道:「大哥,休沐日讓人去練箭,這還是人嗎?這麼大日頭去演武場,你不如提前給我備點藥。」說到『藥』字,段小宴突然頓了頓,抬頭看向裴雲暎,「對了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何事?」   「你忘了嗎?」段小宴手忙腳亂地同他比劃,「咱們上次在清河街祿元當鋪,哥你幫陸姑娘付了銀子,她說要用藥茶抵銀子的,你不會忘了吧?那可是五十兩,快抵得上我兩月月俸了!」   裴雲暎一怔,思忖片刻才道:「是有這麼回事。」   「你不打算去討債嗎?」段小宴提醒:「就算你不缺銀子,也不能如此浪費……我聽說西街一條街上全是小吃玩意兒,反正今日時候還早,順路過去瞧瞧唄。那藥茶你不要的話,我拿回去孝敬我爹,生辰賀禮都省了。」   他喋喋不休說了一堆,邊瞅著裴雲暎的臉色,見裴雲暎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又湊上前去,拖聲拖氣地開口:「哥——雲暎哥——」   裴雲暎眉頭皺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抵住他探來的腦袋,看了他一眼,段小宴可憐巴巴地瞅著他。   半晌,裴雲暎嘆了口氣:「行吧。」   陡然被這麼輕鬆答應下來,段小宴還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你今日怎麼這麼好說話?」   「正好我要去城東一趟。」裴雲暎站起身,順手提起桌上長刀,「順路。」 第59章殿帥上門   陸曈離開董府時,已經是正午了。   此時正是日頭最曬時,在外行走怕過了暑氣,董夫人便讓董府的馬車送她回去。   一同坐馬車的還有一位婆子王媽媽,是董府的下人,先前萬恩寺那一次,也是這婆子陪著陸曈一道回去的。   王媽媽如今待陸曈的態度也客氣許多,一路與陸曈不鹹不淡地交談,待到了仁心醫館門口,陸曈與王媽媽道了謝,撩開馬車簾就要下車,冷不防聽見身側王媽媽「咦」了一聲。   陸曈轉頭,王媽媽指著馬車外:「那位好像是裴大人?」   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   日頭正曬,長街簷下雨後生出一層茸茸苔蘚,綠得可愛,薜荔根蔓延上牆,一片夏日幽致裡,冷暖兩色涇渭分明。   有人站在簷下陰影裡,似是察覺到陸曈的視線,於是腳步停住,抬眼朝她看來。   細碎日光從門口的李子樹縫隙穿過,落下零星幾絲在他身上,年輕人神情藏在暗色裡看不真切,那雙看向她的漂亮黑眸卻含著幾分幽深。   緋袍銀刀,風姿英貴,正是那位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   陸曈不由心中一跳。   幾個時辰前,她才在董夫人跟前信口胡謅,暗示自己與裴雲暎親密無間,不過須臾,就在此遇著了正主,實在有種撒謊被人抓了個正著的心虛。   王媽媽目光猶在裴雲暎和陸曈之間打轉,陸曈已提起一個笑,回頭衝這婆子道:「裴大人是來找我的。今日勞煩媽媽跑一趟了,我先走一步。」   王媽媽忙道:「陸大夫忙自己的就是。」看她的目光卻與方才又大不一樣。   陸曈見目的已到達,便不再多說,起身下了馬車。   才一下馬車,裴雲暎身側的少年見陸曈走來,立刻用力朝陸曈揮舞手臂:「陸大夫!」   陸曈走過去,在裴雲暎和段小宴跟前站住,道:「裴大人,段小公子。」   「陸大夫,」段小宴衝她展顏笑道:「我與大人剛到此地,正想著這醫館裡怎麼沒見著你人影,還以為你今日不在,沒想到就在這裡遇到了。可真是有緣。」   裴雲暎沒說話,目光越過她身後落在了停在醫館門口、董家的那輛馬車上。   「那是太府寺卿府上馬車?」他揚眉。   陸曈道:「不錯。」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點頭,笑著看向陸曈,目光有些異樣:「陸大夫什麼時候和太府寺卿這樣要好了?」   陸曈心中一沉。   他語氣平靜,看她的眼神卻如刀鋒利刃,犀利得很。   陸曈定了定神,斂眉回答:「這還得多虧裴大人上回出手相助,董夫人與我解開誤會,我便偶爾去太府寺卿府上為董少爺施診。」   不動聲色地又將球踢了回去。   裴雲暎垂眼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點頭:「原來如此。」語氣淡淡的,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   陸曈又看向裴雲暎:「不知裴大人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來討債啊。」   「討債?」   他「嘖」了一聲,笑著提醒陸曈:「陸大夫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忘了,之前祿元當鋪中,你還欠我兩包春水生。」   祿元當鋪?   春水生?   陸曈恍然。   這些日子她忙著製售「纖纖」,確實將這件事給忘了。   段小宴瞅了瞅陸曈:「陸大夫,伱還真是將我們大人忘得一乾二淨。」   銀箏剛從里舖出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不由輕咳兩聲,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陸曈和裴雲暎之間有點什麼。   陸曈轉身往醫館走:「我去拿藥茶,裴大人、段公子,進來坐吧。」   鋪子裡很是清淨。   今日太熱,杜長卿怕熱躲懶,沒來醫館,只有阿城和銀箏在店裡忙活。   里舖傾倒的藥材已被阿城收拾乾淨,銀箏請二人在竹椅上坐下,又進小院給二人沏茶。   阿城遠遠站在一邊,小夥計機靈,早看出這二人身份不同尋常,尤其是坐在屋中那位年輕人,金冠繡服,形容出眾,瞧著是位俊美瀟灑的世宦子弟,腰間那把長刀卻凜然泛著寒光,將這錦繡也鍍上一層鋒利。   雖笑著,笑意卻又好似並未到達眼底。   讓人又想親近,又生畏懼。   阿城走到陸曈身邊,望著裴雲暎問:「陸大夫,這是你的熟人麼?」   若非熟人,銀箏怎會將這二人迎進來,還去給他們沏茶?   能在仁心醫館喝上茶的,如今也就一個老主顧胡員外而已。   裴雲暎:「是啊。」   陸曈:「不熟。」   聲音同時響起,答案卻截然不同。   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向陸曈,面上倒是沒半分惱意。   陸曈淡淡道:「萍水相逢,幾面之緣,算不得相熟。」   「陸姑娘這麼說可有些無情。」段小宴摸了摸下巴,「且不提我們大人先前在寶香樓下救了你一命,也不說在萬恩寺董夫人跟前替你周旋說情,光是上次在祿元當鋪見面,也不過才過了一月。」   「我家大人替你付了五十兩銀子才贖了釵簪首飾,五十兩都抵得上我兩月俸祿了。這世道,非親非故的,誰會好心借給旁人那麼大一筆銀子。」   段小宴撇了撇嘴:「我都認識大人多少年了,他可從沒借給我這麼多。」   聞言,阿城有些驚訝地看向陸曈:「陸大夫,你還買過首飾釵環?」   陸曈素日裡衣飾簡單,從沒戴過什麼首飾珠寶。杜長卿還曾在背後與阿城提起說,只說白瞎了這樣一張容顏,連個打扮都不會,穿得比他家仙去的老祖母都素。   「怎麼,」裴雲暎隨口問:「沒見你們家陸大夫戴過?」   阿城笑起來:「是沒見過,說起來,自打陸大夫來我們醫館以來,小的還從未見她穿戴過什麼首飾呢。」   他說完,像是意識到自己這麼說不好,看了陸曈一眼,又趕忙補了一句,「不過陸大夫長得好,不戴那些首飾也好看。」   裴雲暎輕笑一聲,目光落在站在藥櫃前的陸曈身上:「那就奇了,陸大夫花費重金買下的首飾髮釵,怎麼不戴在身上?」   陸曈正挑揀藥材的動作微微一頓。   這人實在難纏。   銀箏之前見過裴雲暎幾次,知曉裴雲暎心思深沉,又在陸曈的囑咐下,刻意避開與裴雲暎交談,免得被此人套過話去。   但阿城不同,阿城是第一次見裴雲暎,不知裴雲暎身份,也不知裴雲暎危險。   她並不轉身看裴雲暎的神情,只平靜地回道:「坐館行醫,釵環多有不便,若有盛大節日,自當佩戴。」   「大人沒看見而已。」   裴雲暎點頭:「也是。」   他往後仰了仰,忽道:「說來很巧,陸大夫在祿元當鋪贖回的其中一支花簪,出自城南柯家。」   「柯家?」陸曈轉過身,面露疑惑。   他盯著陸曈的眼睛:「四月初一,萬恩寺,陸大夫所宿無懷園中,死的那位香客,就是京城窯瓷柯家的大老爺。」   阿城眨了眨眼,不明白裴雲暎為何突然與陸曈說起這個。   陸曈道:「是麼?」   她垂下眼睛:「那可真是不吉利。」   段小宴問:「陸大夫不記得那個死人了?」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語氣有些奇怪:「我從未見過此人,何來記住一說?況且殿帥不是說過,我貴人多忘事,平日裡忙著製售新藥,無關緊要的人事,早已拋之腦後。」   段小宴一噎,下意識地看了裴雲暎一眼。   陸曈這話的意思是,不就是裴雲暎也是「無關緊要的人事」,所以才會將先前祿元當鋪的一幹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嗎?   殿前司右軍指揮使,出身通顯的昭寧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會被人嫌棄得這般明顯。   真是風水輪流轉。   正想著,氈簾被掀起,銀箏端著兩杯茶走上前來,將茶盞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請用茶。」      茶盞是甜白瓷小碗,入手溫潤,茶葉看起來卻有些粗糙,香氣泛著一股苦澀,茶湯也是渾濁的,聞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藥。   段小宴怕苦,瞪著面前的茶盞遲遲不敢下嘴,一旁的裴雲暎卻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氣淡於藥氣,澀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盞站起身,目光落在這逼仄又狹小的醫館裡。   仁心醫館藥鋪狹小,但因背陰,門前又有一棵大李樹,枝繁葉茂幾乎將整個藥鋪包裹進去,是以雖是夏日,鋪子裡並不炎熱。   那位年輕東家大概也是會享受之人,茶壚禪椅,竹榻花瓶。藥櫃都被擦拭得很乾淨,正對牆的地方,懸著一方水墨掛畫。   掛畫下的桌上,則胡亂放著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風吹得書頁窸窣作響。   這鋪子不大,卻打整得及其雅素精潔,端陽懸掛的艾草與香囊還未摘下,四處瀰漫著淡淡藥香,既無蚊蠅,又消夏安適。   有風從里舖深處吹來,吹得氈簾微微晃動,院中隱有蟬鳴聲響。   年輕人走過去,就要伸手挑開氈簾。   有人擋在了他面前。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女子:「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站在氈簾前,神情有些不悅:「裴大人,沒人告訴過你,不要隨意闖進女子閨房嗎?」   「閨房?」裴雲暎錯愕一瞬。   一旁的銀箏見狀,連忙解釋:「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裡就住在這小院裡,的確是女子閨房……」   他有些意外,似沒想到陸曈竟住在這裡,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陸大夫怎麼住在醫館?」   尋常坐館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況陸曈還是個年輕女子。   陸曈笑了笑:「盛京不比別地,米珠薪桂。如我這樣的尋常人,宿在醫館正好可以節省釜資。」   「殿帥乃官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   她言語無岔,但提起「官爵子弟」時,眸中隱隱閃過一絲隱藏不住的憎惡。   裴雲暎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道:「這醫館地處西街,往前是酒樓,盛京無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陸大夫眼光不錯,此地雖簡陋,卻比住別地安全。」   銀箏心中一跳。裴雲暎這番話,與陸曈當初剛搬來仁心醫館時說得一模一樣。   他又看了氈簾一眼,這才收回視線:「原來是閨房,陸大夫剛才這樣緊張,我還以為裡面藏了一具屍體。」   這聽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話,卻讓陸曈的眸色頓時冷沉下來。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長得極好。   丰姿灑落,容色勝人。大約又因出身高門,縱然站在昏暗狹窄藥鋪裡,也掩不住在錦繡堆中常行的風流矜貴。   他又生了一雙動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光初始覺溫柔和煦,細細探去,驟覺凌厲又漠然。   這人敏銳得讓人討厭。   陸曈整個人罩在他身影中,目光在他繡服上暗銀的雲紋上停留一瞬,然後離開。   她開口:「裴大人玩笑,這裡是醫館,不是閻羅殿。」   裴雲暎不以為意:「就算真是閻羅殿,我看陸大夫也有辦法不被人發現。」   他唇角微彎,目光從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過,「陸大夫不是已經將盛京律令研讀透徹麼?」   陸曈心中一沉。   他竟連這個也注意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我們這般門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門找麻煩,若不將律法研讀清楚,總是會吃虧的。」   「畢竟,」她直視著裴雲暎眼睛,「法不阿貴,繩不繞曲,是吧?」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沒說話。   他二人一來一回,言語神情溫煦又平靜,卻如在狹小里舖裡懸上一柄將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劍,讓周圍的氣氛都緊張起來。   阿城望著這二人,不知為何打了個哆嗦,走到陸曈身側小心提醒:「陸大夫,銀箏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熟藥所的人拿走局方後,咱們藥鋪裡已經沒有做新的『春水生』了。」   「春水生」被御藥院收歸官藥,除非官藥局,別的藥鋪醫館都不能私自售賣,仁心醫館也不行。   陸曈沉默一下,同裴雲暎說明此事,走到藥櫃前,彎腰從最底下搜羅出最後幾罐「纖纖」,連帶著附送的服藥禁忌一同遞到裴雲暎手上。   「如今醫館裡沒有春水生,『纖纖』賣得最好,裴大人若是不嫌棄,可用這個替代。」   裴雲暎接過她手中藥罐,又看向那服藥的禁忌單子。   那單子比姑娘的腰帶還長,他垂眸掃過:「忌甜忌油膩,每日三服按時服用,用完不可立刻躺坐,服後一個時辰行走二裡……」   裴雲暎先是意外,隨即失笑:「陸大夫,你這服藥禁忌照做完,就算不吃藥,也很難不纖瘦身形吧?」   這麼多條條框框,又是吃食又是行止,每一樣都可以纖瘦,那藥茶看著反倒有沒有都一樣了。   陸曈:「是藥三分毒,光靠藥茶常人難以堅持,照單做事,才能有最佳效用。」   「裴大人要是不喜歡,我也可以為你另配一幅方子補養。」   阿城悄悄看了裴雲暎一眼,這位年輕大人看上去高瘦卻不羸弱,身形利落得很,肩寬腰窄的,實在不像是需要藥茶錦上添花的模樣。   「喜歡喜歡!」段小宴一把將藥罐奪走,笑眯眯道,「大人不用的話,不如給我啊。我家梔子近來胖得不能見人,這藥茶我給它嘗嘗正好!」   說罷,也不顧裴雲暎是什麼眼色,逕自將纖纖揣進懷中。   裴雲暎看他一眼,懶得搭理他這般無賴舉動。   陸曈問:「裴大人,我們這算是兩清了吧?」   裴雲暎揚了揚眉:「陸大夫這是在趕客?」   「大人多心。」   阿城:「……」   勿怪那位公子多心,他也覺得今日的陸大夫不如往日好說話,有些陰陽怪氣的。   裴雲暎點了點頭,招呼身側段小宴拿好藥茶,對陸曈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日後有機會再同陸大夫討教醫理。」   「最好不要有機會。」陸曈半點不給他情面。   段小宴險些嗆住。   陸曈垂眸:「和醫者時常見面並非好事。我希望大人身體康健、眠食無疾,與我再無相見之期。」   段小宴撓了撓頭。   話是好話,說起來也沒什麼問題,怎麼聽上去倒像是詛咒,讓人毛骨悚然的?   裴雲暎瞧著她,半晌,他點頭:「好啊,我儘量。」   段小宴與裴雲暎離開了仁心醫館,往西街盡頭走去。來時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馬廄裡。   段小宴回身望了望,對裴雲暎道:「哥,陸姑娘看著好像不太喜歡你。」   那位陸大夫看起來客氣又疏離,禮數也是恰到好處,不過言辭神情間,總透著一股隱隱的不耐,好似他們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你是不是曾經得罪過她?」段小宴問。   若非如此,以裴雲暎這幅漂亮皮囊,怎麼著也不該招姑娘討厭才是。   裴雲暎笑了一下:「說不定是因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   「真面目,什麼真面目?」   裴雲暎想了想:「你不覺得,她看起來很像……」   「像什麼?女菩薩?」   「當然不是。」   他淡淡道:「女閻羅。」 第60章趙飛燕   「姑娘,那位小裴大人好可怕,分明是笑著的,怎麼看上去好像殿裡的閻羅?」   裴雲暎走後,醫館裡,銀箏小心翼翼繞到陸瞳跟前,低聲問:「他提起柯家的事,不會發現什麼了吧?」   陸瞳搖頭:「不會。」默了一下,又道:「就算有,也沒有證據。」   柯家已徹底倒了,唯一的證人萬福早在多日前攜妻帶子離開盛京,下落不明。柯家新婦回了娘家,樹倒猢猻散,柯家下人逃的逃散的散,唯一的柯老夫人,聽說不久前與偷盜家財的婆子撕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抬回榻上躺了不過片刻就沒了氣。   曾被太師府青睞盛極一時的窯瓷柯家,門庭已然敗落。   裴雲暎身為殿前司指揮使,就算對柯家一事心生疑竇,只要他不想自毀前程,就不能主動插手和前朝有關人之案,自惹麻煩。   此事也就過了。   銀箏本還有些擔心,見陸瞳並不在意的模樣,漸漸的也鎮定下來,給陸瞳遞了杯茶,低聲問陸瞳:「姑娘今日去董府,可算順利?」   陸瞳「嗯」了一聲,接過銀箏手裡的茶抿了一口。   茶水清苦,驅走夏日炎氣,她合上茶蓋,將茶盞放下,輕輕揉了揉眉心。   這些日子,她做纖纖也罷,教人在市井傳言「豬肉潘安」也罷,不過是為了將這藥茶之名散布廣遠,傳到有心之人耳中。   譬如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耳中。   盛京有名的「範青天」範正廉,明察秋毫,嚴明執法。也是這位範青天,給陸謙定罪通緝,令陸謙成為人人喊打的階下囚。   她對範家一無所知,曹爺謹慎又不肯倒賣官家的消息,要接近範家,只能靠陸瞳自己。   她只是個普通醫館的坐館大夫,範正廉這樣的人家,素日裡看病都是找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她沒有別的機會。   好在銀箏厲害,愣是從街坊鄰居杜長卿的嘴裡拼湊出一點有用的消息。範正廉的夫人趙氏身材豐腴,一心想要柳腰纖細,陸瞳就做了「纖纖」,待這藥茶名滿盛京、在高門貴府中的夫人小姐們間廣為流傳之時,或許會為趙氏知曉。   盛京很大,常武縣整個縣的平人加起來也不及盛京外城百戶農莊興旺,要讓一件消息傳到想要聽之人的耳中,充滿了巧合與偶然。   但她很有耐心,一日不行就兩日,兩日不行就三日,不擇手段也好,另換他方也罷,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一個人處心積慮想接近另一個人,總會找到辦法。   陸瞳手指無意識摸索著杯盞花案凸起的紋路。   董麟今日對她說的話又浮起在耳邊。   「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觀夏宴……   眾夫人小姐都會參加,不知範正廉的夫人趙氏會不會在場。   今日她先有言語誤導董夫人,錯認她和裴雲暎的關係,後有王媽媽在馬車上親眼見到裴雲暎來醫館門口找人,若無意外,王媽媽應該會將此事回稟董夫人。   董夫人一心想緩和與裴雲暎的關係,就算為了賣裴雲暎個人情,也會幫她在觀夏宴上提點兩句。   陸瞳的心裡,隱隱浮起一層久違的期待來。這期待像是多年前芸娘在她傷口處放上的一隻漆黑甲蟲,蠕動著鑽進了她體內,在她四肢百骸中遊走,於皮膚下爬過一片無聲的戰慄。   讓人又渴望,又畏懼。   她深吸了口氣,按捺住那份隱秘的戰慄,喚身側人名字:「銀箏。」   「怎麼了,姑娘?」   陸瞳望向她:「我想知道,盛京觀夏宴何時開始?」   銀箏眨了眨眼睛,隨即狡黠一笑:「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   陸瞳的本意是想,觀夏宴中,趙氏可能會出席,介時董夫人順口一提,「纖纖」或許能為詳斷官夫人搭上一絲關係。   但董夫人的動作比陸瞳想像的快多了。   三日後,盛京範家府邸中。   廂房外掛著的八哥一大早就在籠裡吵鬧。   小院涼亭中坐了個雪青紗衣的婦人,俊眉修眼,麗色奪人,正是太府寺卿董老爺的妻子董夫人。   身側服侍的小童送上清茶,低聲道:「夫人稍待片刻,我家夫人即刻就來。」   董夫人點了點頭。   範家老爺範正廉乃當今審刑院詳斷官,正值盛年,幾年時間裡擢升極快,連帶著他的夫人也水漲船高。董夫人今日就是來給範夫人送帖子的。   約等了半柱香時刻,遠處有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簇擁著一位年輕婦人嫋嫋行來。   這少婦穿了件桃紅蹙金琵琶長裙,鬢挽烏雲,眉如新月,戴了只金累絲紅寶石步搖,生得肌骨瑩潤,豔若桃花,好似一方剝了殼的荔枝嬌豔逼人。她走到董夫人身邊,邊用水綠花果圖汗巾拭汗,邊同董夫人笑道:「姐姐等了許久了吧?」   這便是詳斷官範正廉的夫人趙氏了。   董夫人端詳著趙氏。   趙氏生得很美,新月籠眉,春桃拂臉,她還有一個動人芳名,叫做飛燕,正好與史書中所記的那位豔麗凝香的禍國妖姬同名。   她自己也知自己容色盛人,看別人總帶幾分自傲之色。尋常但凡出席場合,總不樂意被旁人奪走風頭。譬如今日又非出席小聚,也打扮得這般盛裝。   董夫人笑道:「哪裡,我也才剛坐下。」又令身邊丫鬟呈上帖子:「過些時候觀夏會的帖子,我親自與你送來。」   趙氏面上顯出幾分慚意:「勞煩姐姐跑這一趟了,本來昨日午後我該來府上叨擾。結果老爺公務繁忙,我在府中等至掌燈,只能作罷。」   董夫人心中就暗暗翻了個白眼。   這趙飛燕未出閣前是從七品的小官之女,家世委實算不得豐厚。本來嫁與範正廉也算門當戶對,誰知這夫君不知走了何方運道,仕途一路平步青雲,不過短短幾年已做到審刑院詳斷官。瞧這模樣,還要繼續往上升。   做夫君的仕途得意,做妻子的娘家不盛,便只有更加謹小慎微。   趙飛燕每日將自己裝扮得格外妍麗,把三從四德遵從到骨子裡。等著範正廉下差,陪他一同用飯,範正廉處理公務時,趙飛燕就在一邊紅袖添香……   此等舉止在趙氏眼中是甘之如飴,在董夫人眼中卻是個冤大頭。   何必。   董夫人拍了拍趙氏的手,嘆道:「範大人有你這般賢惠的妻子,也是他福氣。」   趙氏謙遜地一笑。      「不過你先前不是還說,範大人這月要休沐,怎生還在忙?」   趙氏啐了一口:「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審刑院裡旁人是做什麼的,整日離了他便不行一般。」   話雖是斥責的,語氣卻是有些得意。   這範正廉如今是盛京有名的「範青天」,都言他辦事能幹,詳斷清名,人人都說審刑院沒了範大人,一日都撐不過去。   董夫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誰都知道範正廉愛色,卻又顧惜名聲,雖不至於在外養外室,卻也算不得乾淨。那些鶯鶯燕燕的風聞想必趙氏也知曉,不僅要替夫君遮掩,還要自己騙自己。   趙飛燕白白擔了禍國妖姬的美貌,卻將賢良淑德做到了極致,也不知史書上那位妖姬瞧見與自己同名的後人卑微到如此地步,會作何感想。   董夫人正想著,面前的趙氏牽起董夫人的紗衣打量一番,誇讚道:「姐姐這衣裙真好看。」   趙氏是最愛美的,素日裡盛京時興的衣裙首飾她總要最先穿到身上。董夫人會意,笑說:「是我兒上月孝敬了我幾匹紗緞,我看天熱拿出來做衫裙正好。妹妹要是喜歡,回頭我讓人送幾匹過來。」   趙氏戀戀不捨地摸了董夫人衣袖許久,終是搖了搖頭:「還是罷了。」   倒不是趙氏不好意思受用,實則是這紗緞穿在她身上,不如穿在董夫人身上好看。   趙氏閨名飛燕,卻與那位能在掌上起舞的絕色姝麗截然不同。身材豐腴飽滿,配著她那張嬌豔容顏卻恰到好處,是珠圓玉潤之美。   可惜趙氏自己並不懂得欣賞自己的美,比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些弱柳扶風的纖細之美。   尤其是這幾日,範正廉曾無意間說過幾次他手下的一位女兒。   那姑娘趙氏見過,容貌比不上自己,腰肢卻著實纖細。   趙氏盯著董夫人的雪青紗緞,看著看著,忽然對董夫人開口:「不過,我怎麼覺著姐姐最近消瘦了些?」   董夫人一愣。   「真是消瘦了,下巴都尖了不少。」趙氏上上下下將董夫人打量一番,「莫非是近來操勞?」   雖是關切的話,婦人眼中卻未見擔憂,反帶著幾分探究,董夫人便明白過來。   趙飛燕素日裡珍愛容顏,又因身材豐腴格外注意這一點,腰肢寬上一寸也得如臨大敵。如今表面是瞧著關心她身子,實則怕是想來打探自己是如何瘦了一圈。   董夫人本想隨口敷衍過去,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了頓,緊接著,她轉出一個笑臉,湊近趙氏,有些神秘地開口:「不瞞妹妹,我這些日子的確清減了,不過倒不是累的,是用了一味藥茶。」   「藥茶?」   「不錯,是一味叫『纖纖』的藥茶,就在西街仁心醫館,這藥茶還很不好買,若非我與那坐館大夫有舊日交情,也難得尋著一兩罐呢。」董夫人笑著回答。   「纖纖?」趙氏嘴裡念叨幾遍,眼中意動,嘴上卻不信道,「姐姐誆我,世上哪有這等神效的藥茶?」   董夫人嘆氣:「誰要誆你?那藥茶貨真價實,我不過用了半罐便頗有成效,聽說還曾讓屠夫變潘安。對了,那豬肉潘安如今在城東廟口斬骨頭,每日來瞧他的人都能排上長隊,妹妹要是不信,找人瞧一瞧就知是真是假。」   「不過呢,這藥茶稀罕,我也只得了一罐,妹妹就算想要,恐怕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   不說還好,一說,趙氏更是心癢難耐。她本被董夫人一番話引出興趣,素日裡又最看重此種,聽聞此話,焉有等待道理,登時就令丫鬟去城東廟口去探個究竟。   丫鬟走後,董夫人又與趙氏說了會兒話,瞧出了趙氏心不在焉,董夫人才起身告辭。   待出了範府門上了馬車,身邊婢子詢問:「夫人,為何要將仁心醫館的事說與範夫人?就算是為了幫陸大夫,可要是少爺的事被別人知道了……」   要是董麟肺疾一事被眾夫人知道了,日後於董麟婚配上也會有所阻礙。   「我自然知道。」董夫人的笑容冷下來,「只是難得見她喜歡,拿出來做個人情罷了。」   「那個陸瞳親口應過我,不會將麟兒的事說與他人。一旦洩密……我也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董夫人目光動了動,「我也不全是為了幫她。」   陸瞳三日前送了一罐藥茶給董夫人,希望董夫人能在京城貴女圈中替她宣揚幾句。當時董夫人也是隨口答應,實則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要主動承認自己用纖瘦藥茶,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但她的想法在王媽媽回來後改變了。   送陸瞳回醫館的王媽媽回稟她說,親眼見著裴雲暎在仁心醫館門口等候陸瞳,他二人舉止親密,談笑風生。   這便讓董夫人不得不多想。   在萬恩寺那一次,裴雲暎曾替陸瞳解圍,董夫人是懷疑過他二人關係,哪怕陸瞳親口承認她與昭寧公世子關係匪淺,董夫人心中總存在幾分懷疑。   畢竟一個是出身通顯、年少有為的貴胄子弟,一個是拋頭露面、身份低微的平民醫女,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差距都實在太大了。   但王媽媽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陸瞳與裴雲暎有私情。   幫陸瞳的忙,就是幫裴雲暎的忙,這位殿前司指揮使如今深得聖寵,他父親昭寧公在朝堂之上地位又很高。可惜這父子二人表面上看著好說話,實則極為傲慢,很難親近。   有了陸瞳這層關係,不愁拿不下裴雲暎。   婢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覷著董夫人的臉色小心開口:「範大人如今也不過是個詳斷官職務,還不如老爺官位,怎值得夫人這般費心,還親自跑一趟……」   「住嘴。」   婢子不敢多話了。   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你懂什麼。」   範正廉如今看著,官位的確不如太府寺卿。但自家老爺親自提點過自己,範正廉與當今太師府背後或有淵源。誰都知如今戚太師權傾朝野,董大人正愁無甚途徑交好太師府,有了這層關係,日後就好辦得多了。   所以董夫人才隔三差五地尋些脂粉綢料送與趙飛燕,想著趙飛燕愛美,投其所好。奈何趙飛燕眼光刁鑽,挑剔這個挑剔那個,倒時常把董夫人氣得背後翻白眼。   如今趙飛燕心心念念纖瘦身形,陸瞳醫館裡的藥茶可謂是雪中送炭,要真是成了,只怕比什麼都好用。   而得了趙飛燕的歡心,趙飛燕枕邊風一吹,老爺與範正廉的關係也就能更近一把。   董夫人微微笑了笑。   她才不要像趙飛燕一般,將自己時時打扮成妖精拴住夫君的心,在仕途上幫男人一兩把,比美貌更有用。   婦人放下車簾,身子往後一仰,闔上眼道:「走吧。」 第61章讀書人   範府發生的這些事,陸瞳並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裡就來了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直裰,黑布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情慌亂,臉色發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喘籲籲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瞳看了一眼這人,見他五官很有幾分面熟,還未說話,儒生已經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櫃一把抓住陸瞳衣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了,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娘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裡除了陸瞳,只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瞳到底是年輕姑娘家,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臉,愣過之後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麼?」   陸瞳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夥計撓了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見這儒生悽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瞳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家來了後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她:「大夫……」   陸瞳沒說什麼,進小院裡找出醫箱背上,叫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   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後,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柜跟著比較好?」   陸瞳到了仁心醫館許久,除了給董少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裡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她單獨出診,說她們兩個年輕女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熟,怕著了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瞳只搖了搖頭:「無事。」   她盯著前面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見過這人一面了。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了幾兩銀子買了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了許久,但最後還是咬牙買了,所以陸瞳對他印象很深。   儒生邊帶路邊道:「大夫,我叫吳有才,就住西街廟口的鮮魚行,昨天半夜我娘說身子不爽利,痰症犯了。我同她揉按餵水,到了今天晨起,飯也吃不下,水也灌不進。我知道讓您出診壞了規矩,可這西街只有您家醫館尚在開張,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他雖神色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瞳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瞳溫聲回答:「沒關係。」   她清楚吳有才並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官藥局後,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時日裡,杏林堂沒再繼續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她頭上。   所謂病急亂投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好幾次跌了個踉蹌,待走到西街盡頭,繞過廟口,領著她們二人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布魚腥血氣,最後一處魚攤走完,陸瞳眼前出現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乾淨。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散養著三兩隻蘆花雞,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身後的陸瞳二人,忙忙地衝進屋裡,喊道:「娘!」   陸瞳與銀箏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子裡四面堆著各種雜物,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隻藥罐,裡面深褐色湯藥已經冷了。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緊。陸瞳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膚色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   陸瞳伸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這婦人已經油盡燈枯了。   「陸大夫,我娘……」   陸瞳放下醫箱:「別說話,將窗戶打開,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瞳叫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裡灌了些熱水。待灌了小半碗,婦人咳了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面色一喜。   陸瞳打開醫箱,從絨布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瞳的動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隻手攥得死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陸瞳動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後,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瞳才收回手,取出最後一根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面色有些好轉,眼皮恍惚動了動,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兇多吉少,未曾想到竟會絕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復得,虛驚一場。   身後是婦人的呻吟與吳有才的低泣,陸瞳起身,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面留給了身後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緊緊的,此刻終於也落了地,這才鬆了口氣,一面邊幫著陸瞳收拾桌上的醫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術精湛,將人救活了。不然這般光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難過。」   這母子二人依偎過活,掙扎求生的模樣,總讓人心中生出同情。   陸瞳也有些意動,待收拾完醫箱,正要轉身,目光掠過一處時,忽然一愣。   牆角處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張榻和裂了縫的桌子,兩隻跛腿的木板凳外,就只剩下堆積的鍋碗雜物。那些雜物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鏽跡就是缺了角,要叫杜長卿看見了,準當成褻物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牆角都堆滿了書籍。一摞摞疊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嘆。   讀書人……   陸瞳盯著角落裡那些書山,神情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她看的入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她喚醒:「陸大夫?」   陸瞳抬眸,吳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緊張。   陸瞳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她舀水潤嘴巴。   她收回目光,對吳有才道:「出來說吧。」   這屋子很小,待出了門,外頭就亮了許多。蘆花雞們尚不知屋舍主人剛剛經歷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上曬太陽。   吳有才看著陸瞳,一半感激一半躊躇:「陸大夫……」   「你想問你娘的病情?」   「是。」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伱娘病勢沉重,脈象細而無力,你之前已請別的大夫看過,想必已經知道,不過是挨日子。」   她沒有誆騙吳有才,這無望的安慰到最後不過只會加深對方的痛苦。   謊言終究無法改變現實。      吳有才剛高興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紅了,眼淚一下子掉下來:「陸大夫也沒辦法?」   陸瞳搖了搖頭。   她只是大夫,不是神仙。況且救人性命這種事,對她來說其實並不擅長。   「她還有至多三月的時間。」陸瞳道:「好好孝敬她吧。」   吳有才站在原地,許久才揩掉眼淚應了一聲。   陸瞳回到屋裡,寫了幾封方子讓吳有才抓藥給婦人喝。這些藥雖不能治病,卻能讓婦人這幾月過得舒服些。   臨走時,陸瞳讓銀箏偷偷把吳有才付的診金給留在桌上了。   縈繞著腥氣的魚攤漸漸離身後越來越遠,銀箏和陸瞳一路沉默著都沒有說話,待回到醫館,杜長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棗,見二人回來,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   杜長卿今日一來醫館就見陸瞳和銀箏二人不在,還以為這二人是不想幹了,連夜卷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說清楚來龍去脈後才沒去報官。   他問陸瞳:「阿城說你們去給吳秀才他娘瞧病了,怎麼樣,沒事兒吧?」   銀箏答:「當時情勢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現下是將人救回來了,不過……」   不過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數著日子入地。   杜長卿聽銀箏說完,也跟著嘆了口氣,目光似有戚然。   陸瞳見他如此,遂問:「你認識吳有才?」   「西街的都認識吧。」杜長卿擺了擺手,「鮮魚行的吳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   陸瞳想了想,又道:「我見他屋中許多書卷,是打算下科場?」   「什麼打算下場,他場場都下。」杜長卿說起吳有才,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別的,「可惜運氣不好,當初周圍人都認定以他的才華,做個狀元也說不定,誰知這麼多年也沒中榜。」   杜長卿又忍不住開始罵老天:「這破世道,怎麼就不能開開眼?」說罷一轉頭,就見陸瞳已掀開氈簾進了裡院,頓時指著帘子氣急:「怎麼又不聽人把話說完!」   銀箏「噓」了一聲:「姑娘今日出診也累了,你讓她歇一歇。」   杜長卿這才作罷。   裡院,陸瞳進屋將醫箱放好,在窗前桌邊坐了下來。   窗前桌上擺著紙筆,因是白日,沒有點燈,鑄成荷葉外觀的青綠銅燈看起來若一朵初綻荷花,嫋嫋動人。   鮮魚行吳秀才那間茅舍屋中,也有這麼一盞銅鑄的荷花燈。   陸瞳心中微動。   讀書人書桌上常點著這麼一盞荷花燈,古樸風雅,取日後摘取金蓮之意。許多年前,陸謙的書桌上,也有這麼一盞。   那時候常武縣中,陸謙也常在春夜裡點燈夜讀,母親怕他飢餓,於是在夜裡為他送上蜜糕。陸瞳趁爹娘沒注意偷偷溜進去,一氣爬上兄長桌頭,理直氣壯地將那盤蜜糕據為己有。直氣得陸謙低聲兇她:「喂!」   她坐在陸謙桌頭,兩隻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詞地控訴:「誰叫你背著我們半夜偷偷宵夜。」   「誰宵夜了?」   「那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   「什麼書要在夜裡讀?」陸瞳往嘴裡塞著蜜糕,順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燈端詳,「多浪費燈油啊。」   少年氣急反笑,一把將銅燈奪了回去:「你懂什麼,這叫『青燈黃卷伴更長』,『緊催燈火赴功名』!」   緊催燈火赴功名……   陸瞳垂下眼帘。   今日見到的那位吳有才是讀書人,數次下場。   倘若陸謙還活著,應該也到了下場赴功名的年紀了。   父親一向嚴厲,這些年家中堆滿的書籍,應該也如這吳有才一般無處落腳。常武縣陸家桌案上的燈火,只會比當年春夜燃得更長。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獄司的昭獄中。   陸瞳忍不住握緊掌心。   銀箏曾幫忙替她打聽過,刑獄司的死囚與別地一樣,處刑後若有家人的,給了銀子,屍骨可由家人領回。沒有家人的,就帶去望春山山腳的後山處草草埋了。   陸瞳後來去過望春山山腳的那處墳崗,那裡亂草連綿,到處是被野獸吃剩的人骨,能聞見極輕的血腥氣,幾隻野狗遠遠停在墳崗後,歪頭注視著她。   她就站在那處荒地裡,只覺渾身上下的血驟然變冷,無法接受記憶中那個瀟灑明朗的少年最後就是長眠於這樣一塊泥濘之地,和無數死去的囚徒、斷肢殘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無法從這無數的墳崗中分辨出陸謙的屍骨究竟在哪一處。   他就這樣,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裡的蟬鳴在耳中變得空曠荒涼,夏日午後的日光來勢洶洶,橫衝直撞地漫上人臉,冰涼沒有一絲暖意,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噩夢。   直到有人聲從耳邊傳來,將這滯悶夢境粗暴地劃開一個口子——   「陸大夫,陸大夫?」阿城站在院子與鋪面中間的氈簾前,高聲地喊。   陸瞳茫然回頭,眼底還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裡洗手的銀箏走了過去,將氈簾撩起,叫阿城進來說話:「怎麼啦?」   「鋪子裡有人要買藥茶,外面桌柜上擺著的藥茶賣光了,杜掌柜讓您從倉房裡再拿一些出來。」   「倉房」就是院子的廚房,陸瞳有時候會多做些藥茶提前放在箱子裡,省得臨時缺貨。   銀箏應了,一邊依照往常般問了一句:「記名的是哪戶人家?」   近來陸瞳讓立了冊子,來買藥茶的客人統統記了名字,杜長卿曾說這樣太麻煩,但陸瞳堅持要這麼幹。   小夥計聞言,喜形於色道:「這回可是大人物,說是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鋪子外等著!」   銀箏正要去廚房的腳步一頓。   陸瞳也驟然抬眸。   觀夏宴明明還有一段日子才開始,就算董夫人願意在宴會上幫忙提點,等範正廉的妻子趙氏上鉤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許是上天見她陸家悽慘,竟讓這好消息提前降臨了。   阿城沒注意到她們二人的異樣,心中猶自激動,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稱道的「範青天」!誰能想到他們這處偏僻醫館,如今連範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來買藥,這要是說出去,整個西街的商販都要羨慕哩!   小夥計說完了一陣子,遲遲不見陸瞳回答,這才後知後覺地察出不對,「陸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識看向陸瞳。   女子站在桌前,望著桌角那隻青銅夜燈,不知想到什麼,目光似有一閃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開口。   「告訴範家人,藥茶售罄,沒貨了。」 第62章登門範府   光陰荏苒,轉眼又捱過十日。   落月橋上開始有穿單衫的小姑娘早晚出來賣茉莉花,茉莉花香氣清雅芬芳,醫書記載,以茉莉蒸油取液,做面脂頭油,既可潤燥長發,也可香肌浸骨。   京城審刑院詳斷官範府院中,寢屋裡,範夫人趙氏正坐在鏡前,任由身後丫鬟將新買的茉莉頭油輕輕擦拭在發梢處。   頭油落在發梢上,原本蓬鬆的烏髮頓時變得熨貼起來,越發顯得如綢緞細膩。趙氏看向鏡中的人,美貌婦人臉若桃花,眉似柳葉,十足的豐豔動人。   她卻微微蹙起了眉,左右仔細端詳著自己的臉,又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腰身,問身後的婢子:「翠兒,我近來是不是胖了些?」   婢子笑著答道:「夫人花容玉貌,窈窕得很呢。」   趙氏搖頭:「不,我近來定是豐腴了些。」   這些日子範正廉早出晚歸,趙氏服侍他用飯起居時,時常看見範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樣。趙氏本就擔心範正廉隨著仕途得意,心思也漸漸飄向他處。如今範正廉反常,趙氏自然懷疑。   只是她的人偷偷查探,也沒查出個什麼外室的蛛絲馬跡,思來想去,趙氏只能懷疑是範正廉厭倦了自己。   她望著窗外的日頭,有些煩躁地嘆了口氣。   天氣越來越熱了,女子的衣衫也越來越輕薄,她已換上了金絲紗,紗衣上有粼粼微光,走起路時若日光下的波紋動人。   只是動人歸動人,這樣薄薄的紗,若非本身身子清瘦,穿起來難免顯得臃腫。   趙氏是豐腴美人,天氣冷時衣料還能遮一遮,天氣熱時一穿得單薄,總是對自己的身姿多有不滿。   是的,趙氏對自己的身姿格外敏感。   或許是因為幼時爹娘為她取的閨名「飛燕」,一聽就輕盈嫋娜,何況那位同名的禍國妖姬是以纖細能成掌中舞而聞名,自小到大,這名字就如美麗的咒,一直綁縛於她心頭。   趙氏生得很美,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隨著年紀漸長,她日漸圓潤豐腴。這本來和無損她美人之名,可與她的閨名一襯,總覺得有幾分促狹。   趙氏也自覺惱火,她想要「人如其名」,想要「嬛嬛一嫋楚宮腰」,可惜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有些事偏也邪門得很。無論她吃得再少,用過再多藥,她的四肢始終無法像那些畫上仕女一般單薄纖細,就如牡丹花永遠也變不成百合花。   偏偏她的夫君範正廉看夠了牡丹花,如今瞧著似對百合花感興趣的模樣。   趙氏冷冷地想,這世道,總歸是對女子要求更多。   她漫無目的地想著,倒是記起了一件舊事,喚來身邊婢子:「對了,之前讓人去仁心醫館買『纖纖』,怎麼還沒買到?」   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來府中小坐,閒談時曾說起京中出了一味藥茶,效用極好,屠夫用了都能變潘安。   這實在是無稽之談,不過董夫人說得信誓旦旦,不似說謊模樣,加之趙氏近來也有閒,便真令人去城東廟口查探,一問,果然見有一矯勇男子正在賣肉。   那豬肉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   如此,趙氏便心動極了,立刻叫下人去採買來。   婢子答道:「府上採買的人說,醫館的坐館大夫一直說無貨,採買的前前後後這十日一共已去問過四五回,都空手回了。」   趙氏動作一頓:「已去過四五回了?」   婢子點頭。   「這醫館倒是好大的架子。」趙氏心中有些不悅,「既已去過一次,便該知我府上有用,換了識趣的人早就將東西巴巴送了過來。他們倒好,一介小小醫館,還教我們府上的人三催四請,好不識抬舉。」   頓了頓,趙氏又問:「這醫館背後可有什麼人撐腰?」   婢子搖了搖頭:「奴婢已打聽過,醫館的東家是個普通商戶,坐館大夫則是個進京的外地孤女。整個醫館統共就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幹活的夥計。」   趙氏諷刺:「果然,鄉下人才會這般不知規矩。」   夏日晝長,惹得她心中發躁,於是斂了笑意,冷道:「你再找人去醫館一趟,拿我的名帖,就說本夫人要用藥,限她三日內必須送來。」   「是。」   ……   範府的帖子下來時,正是未時。   已過夏至,晝日更長,西街上賣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來,街道上熱浪滾滾,正午時分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門,各自縮在屋舍中默念心靜自然涼。   杜長卿從官巷果鋪裡買了新鮮桃子回來,被銀箏用井水浸過,拿出來冰冰涼涼。用刀切成兩塊,好似少女粉頰鮮嫩,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口舌生津,在大熱天裡很是清爽。   「怎麼樣,陸大夫?」杜長卿搖著竹扇,得意洋洋地看她:「我們盛京的桃子,是不是比你們那更好?」   這也要比較?銀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陸曈卻笑了。   落梅峰上也有桃樹,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澀,個頭還小,稀稀拉拉結上幾個,實在難以下口。   芸娘從不將那些桃子摘下來,任由它們留在枝頭,到了暑日,偶爾會有鳥雀來啄食,但也不太多。如果換做是眼前這樣的甜桃子,落梅峰上大概會更熱鬧一點。   阿城從外面走進來,將一封帖子遞到陸曈手中:「陸姑娘,範家的人又拿帖子過來了,請您三日內送上『纖纖』。」   這幾日範府的人都來買藥茶,偏偏這幾日纖纖斷貨了,新的藥茶陸曈還沒做出來。於是這範家隔三差五來催一催,催得人心裡發慌。   杜長卿「呸」的一聲吐出嘴裡桃核,斜眼睨著陸曈,很有幾分懷疑:「陸大夫,你這幾日做藥茶怎麼慢了這麼多?是不是做材料的銀子不夠?」   陸曈伸手接過帖子,將帖子收起來:「藥茶已經做好了。」   這實在教人猝不及防,杜長卿也愣了一會兒,片刻後,他道:「那還等什麼?阿城,叫他們人趕緊來取!」   陸曈打斷他:「等等。」   「又怎麼了?」   「範夫人看樣子很生氣,只送上藥茶,恐怕難以平息對方怒火。」   杜長卿捏著桃核,目露詫然:「那要如何?伱還打算負荊請罪,登門拜訪?」   「好主意。」   杜長卿:「……」   陸曈站起身:「總要彰顯我們的誠意。」   ……   趙氏的人送帖子不過一個時辰,仁心醫館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來。   婢女翠兒站在趙氏跟前,低聲地說:「……醫館的坐館大夫就在府門外等著,除了送藥,還想親自見夫人一面,許是知道得罪了人想當面致歉。」   趙氏捧著手裡的茶,心中輕視之意更濃:「現在倒是知道怕了。」   「夫人可要見見她?」   趙氏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道:「讓她在府門先等上一刻,再叫她進來見我。」   陸曈與銀箏在範府門口等了約莫一炷香時間,才有個婢子姍姍來遲,引她們二人進府去。   這下馬威立得足夠明顯,陸曈也不多言,只與銀箏隨著婢子往府院中走,行走時,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   範府極大。   原先以為柯家的府邸已然極寬敞,但範府的宅院比柯家還要豪奢許多。泉石林木,樓閣亭軒,處處可見精緻講究。   陸曈的目光在花園處一方紅寶石盆景上一頓,隨即低下頭,神色意味不明。   曹爺那頭查來的消息,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原本出身小官之戶,約莫六七年前得賜同進士出身,擔任元安縣知縣。   範正廉做知縣做了三年,因辦案出色,處理了好幾樁陳年冤案,得當地百姓擁護。清名抵達天聽,陛下特意擢升範正廉官職,將範正廉調回盛京。   短短幾年間,範正廉就由小小知縣,成為刑部郎中,又至刑部侍郎,到如今的審刑院詳斷官,可謂風頭無限。   更重要的是,範正廉的名聲還極好,民間都言他「明察秋毫、持法不阿」,素有『範青天』的美名。   想來正因如此,當初陸謙上京告狀,才會第一時間求助範正廉門下。   去求助一個『有冤必查』的青天大老爺,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何況陸謙常年呆在常武縣,平人百姓遇到不公,尋官老爺主持公道,是自然而然的事。   只是……      陸曈垂下眼睛,真正清正廉明之人,府邸為何會如此豪奢?就算以範正廉如今的俸祿,想要養出這麼一座宅子也並非易事。   除非範正廉的妻子嫁妝豐厚,可範正廉的妻子趙飛燕,家世與範正廉未升遷前差不離多少。   範正廉主持盛京昭獄刑司,若有人賄官,無非也就是在案子上做文章。   何況以太師府的權勢,只消打一聲招呼,都不必送上銀錢,底下的人也會將事情辦得妥帖。   正思索著,前面引路的婢子在花廳前停下腳步,道:「陸姑娘,到了。」   陸曈抬眼。   夏日炎熱,花廳裡的竹簾半卷,雕花細木貴妃榻上,斜斜倚著個年輕的美婦人。   這美婦人穿一件玫瑰紫紗紋大袖衣,面如銀月,唇似紅蓮,頭頂松松插著一隻紅翡滴珠金步搖,隨著她動作,顫巍巍地輕晃,數不清的百媚千嬌,教人看了心中發軟。   陸曈心下瞭然,這就是範正廉的夫人趙氏了。   她同銀箏上前,規規矩矩地和趙氏行禮:「民女陸曈見過夫人。」   半晌無人應答。   趙氏也在打量陸曈。   她已從下人嘴裡聽說,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是個女子,不過乍聽聞此消息時,趙氏也不以為然。   女子行醫者不多,除了宮中翰林醫官院的醫女外,民間醫館藥鋪中的醫女,多是家中窘迫不得已出來謀生的。   否則好端端的,哪個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出來拋頭露面、低聲下氣地伺候旁人?   趙氏以為自己會看到一位灰頭土臉、畏畏縮縮的窮困婦人,誰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是以當陸曈與銀箏站在她身前時,趙氏才會大吃一驚。   左邊的俏麗姑娘手裡捧著醫箱,是醫館幫忙的夥計,瞧著比她的貼身丫鬟翠兒還要伶俐幾分。   至於右邊的……   趙氏皺了皺眉。   這女子比她想得要年少許多,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生得甚是標緻,體態輕盈,如霧烏髮梳成雙辮,乖巧垂在胸前。她身上的那件淺綠衫裙不知是做得寬大了些,還是因為這女子本身過於纖瘦,顯得有些空蕩,越發襯得人容顏纖麗,弱不勝綺羅。   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釵環,只在發間點綴了些新鮮茉莉。茉莉芬芳,襯得少女越發明秀清雅。教人無端想起那首詩——   冰雪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鎖窗隈,   香從清夢回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   是個美人。   「你就是仁心醫館的醫女?」良久,趙氏開口。   「是,夫人。」   「起來吧。」   陸曈與銀箏這才站起身來。   趙氏盯著陸曈,臉色有些不好看。   她慣來將容貌看得很重,可以允許女人比她聰明,卻不樂意見到女人比她美麗。   這醫女生得有幾分顏色,眉眼間又有些淡淡的書卷氣,顯得文弱秀雅,站在花廳中,若不早知道她是個坐館大夫,單看上去,說是書宦世家的小姐也有人信。   還有她那纖細的身材……   委實教人妒忌。   趙氏壓下心中微妙的妒意,冷冷道:「聽說你想見我。」   陸曈伸手,銀箏忙遞上醫箱,陸曈打開醫箱,從裡頭取出三隻雪白瓷瓶來,遞到趙氏的貼身婢子手中。   婢子將瓷瓶拿給趙氏看,那瓷瓶上以粉色紙箋畫著幾瓣榴花,是「纖纖」。   「夫人府上的人先前來買藥茶,奈何先前那批已經售罄,民女近來又在改進方子,方子未驗清效果前,不敢隨意送至夫人跟前,以免傷著夫人玉體。」   「如今纖纖已改進方子,但耽誤夫人時日,民女心中甚是惶恐,所以主動登門,替夫人分憂。」   趙氏眉心一蹙:「替我分憂?」   陸曈抬起頭:「夫人令人買下醫館『纖纖』,可是為了纖瘦身形?」   「胡說!」趙氏想也不想地否認,「本夫人何須用此等來路不明的藥茶?」   陸曈沉默。   趙氏的臉色有些難看。   她對自己容貌極其自傲,對於身材一事又格外敏感,面前醫女這番話,無疑是專往她痛處戳,趙氏怎會有好臉色給對方看。   不等她繼續說話,眼前人又溫聲開口:「不瞞夫人,雖然『纖纖』在盛京頗有盛名,用過的人都稱讚,但事實上,我們仁心醫館中,最能纖瘦身形的,並非『纖纖』。」   聞言,趙氏一愣,下意識追問道:「那是什麼?」   「是這個。」   陸曈說話間,已從醫箱處取出長布。   長布之上,根根金針分明。   趙氏疑惑:「這是什麼?」   「民女學過金針渡穴,夫人想要纖體,藥茶只管一時,終歸治表不治裡。若輔之以金針,效用事半功倍不說,亦能養膚芳體、凝駐芳華。」   「凝駐芳華……」趙氏眼中閃過一絲意動。   世上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芳華永駐,何況是趙氏這樣視容顏如命的。她每日為了拴住夫君的心患得患失,生怕一個不慎夫君被外面那些個小妖精勾了魂去。陸曈這話,可謂是正中她心。   她看向陸曈:「你說的可是真的?」   陸曈頷首:「不敢欺瞞夫人。」   趙氏哼道:「量你也不敢。」   她盯著陸曈的臉和衣裙,難掩心動,倘若這醫女所說不假,若她也能如這女子一般纖弱單薄,穿起薄薄紗衣來,豈不是如仙子一般?自家老爺那被勾走的心神,或許不日就又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了。   思及此,趙氏便嫣然一笑,對陸曈道:「既然如此,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你為我施針。若真有成效,本夫人自會好好賞你,若你膽敢騙我……」   她臉上的笑容倏爾散去:「敢欺騙審刑院詳斷官夫人,你可知是什麼下場?」   陸曈恭聲道:「民女不敢。」   見陸曈這般乖順模樣,趙氏似乎也很滿意,正想繼續說話,外頭忽然有丫鬟來報:「老爺回來了——」   趙氏滿臉驚喜,顧不得花廳裡的陸曈,兀自起身朝外迎去,邊道:「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陸曈與銀箏站在花廳裡,只聽得外頭有人走動的腳步聲,伴隨著趙氏噓寒問暖聲,有人走進了花廳。   陸曈抬眼看去。   是個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或許還更年輕,這男子紗帽圓領,金帶皂靴,行動間著實威風。濃眉直眼,黃鬍子,眼神又很有幾分懾人。   這人本應是位很有威嚴的官大人,奈何個頭不高,體態又臃腫,使得他看起來好似一隻穿了官服的、大腹便便的黃鼠狼。同身邊人站在一起,宛如美人與野獸。   比起趙氏,他看起來才更像是需要服下那味藥茶的人。   男子一眼看到廳中的陸曈,腳步一頓:「這是……」   陸曈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   範正廉。   這就是將陸謙打入牢獄定罪的,那位百姓擁戴的青天大老爺,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 第63章表叔劉鯤   花廳中的趙氏見狀,攙著範正廉邊回頭笑道:「這是醫館的坐館大夫,陸大夫。」   範正廉點頭,目光在陸曈臉上多停留了一刻。   年輕又貌美的醫女,很難不被人注意。   趙氏見狀,伸手按了按前額,作勢體虛:「老爺,妾身近來身子有些不爽利,才請陸大夫上門來瞧瞧。」   「身子不爽利?」範正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轉頭關切問道:「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許是天熱的原因……」   趙氏與範正廉往屋裡走去,一面回頭對陸曈使眼色。   陸曈會意,收好醫箱同婢子退出花廳。   趙氏的婢子將二人送到了範府門口,約定了陸曈下次登門的時間,這才離去。   望著重新關上的範府大門,銀箏有些憤憤,低聲抱怨道:「這範府的人真小氣,還說朝廷命官呢,拿了藥茶,一個錢也沒出,診金也沒有,連口茶也不奉。」   「不會之後姑娘給範夫人渡穴,她還是一毛不拔,想要空手套白狼吧?」   杜長卿小氣歸小氣,可從來沒虧過陸曈的月錢。   陸曈轉過身:「無事,我本來也不是為了診費。」   今日她登門範府,與範正廉的夫人趙氏搭上關係,已達到了目的。更何況,她還親眼見到了範正廉。   這位範大人,衣飾都很講究,再看府邸豪奢,僕從傲慢,陸曈心中的疑竇也得解幾分。   陸曈帶著醫箱往前走,銀箏拉住她:「姑娘,回醫館的路在那邊。」   陸曈望了望遠處:「天色還早,我們去另一個地方。」   「去哪裡?」   陸曈道:「去看看我那位京城的親戚。」   曹爺那頭的消息,關於官家的少,恐生事端,沒有背景的平人百姓,卻能將家底都給翻個遍。   銀箏給的銀子夠多,得到的消息也就越詳盡。   快活樓打聽的消息,當初陸謙在盛京被官府通緝,官府遍尋無果,最終是靠著一人告發陸謙隱匿的藏身之所才會被官府追查到下落。   而那位告發陸謙的證人,叫劉鯤。   劉鯤……   陸曈目光閃了閃。   說起來,她還曾叫他過一聲「表叔」呢。   「走吧。」陸曈對銀箏道。   二人離開範府門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卻沒留意在範府的對街處,有人停下腳步,望著她們二人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人,可是有什麼不妥?」身側有人詢問。   男子回過神,又看了一眼前面遠去的背影,沉聲道:「無事。」   ……   「劉記面鋪」在盛京雀兒街太廟前正當口的一處鋪席上。   面鋪前架著一口巨大鐵鍋,騰騰熱氣從鐵鍋中升起,一同升起的還有撲鼻香氣。門口站著個廚子正鍋裡下面,廚子身側不遠處的木櫃前,倚著個豐腴婦人,見到陸曈與銀箏二人,婦人揚起一張笑臉,熱絡招呼:「兩位姑娘可是要吃麵?裡面有空位!」   銀箏應了,同陸曈一起走到鋪裡坐下。一坐下,銀箏看了看四周,忍不住低聲對陸曈道:「姑娘,這面鋪好大。」   陸曈的目光落在桌前茶盞上,道:「是啊,很大。」   在這樣熱鬧的集市,最當口的位置租銀必然不菲,縱然麵館再如何盈利,要負擔得起這樣一間面鋪,也不是件容易事。   何況這麵館裡的桌椅擺飾,一看就很講究。   過來擦桌子的麵館夥計指了指牆上:「二位想吃點什麼?」   陸曈認真看了菜目許久,才道:「一碗炒鱔面。」   銀箏也跟著開口:「一碗絲雞面。」   「好嘞!」夥計搭著毛巾又去迎新進門的客人了,陸曈抬頭,沉默地注視著前方。   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她正對著麵館的門口,那個談笑的婦人背對著陸曈,正與身側的熟客說話。婦人穿了件寶藍盤錦鑲花錦裙,衣料簇新,腕間一隻赤金鐲子沉甸甸的,越發襯得整個人容光煥發。   銀箏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悄聲問陸曈:「姑娘認識?」   陸曈:「我表嬸。」   銀箏有些驚訝,正想開口,夥計已送上兩份面來。噴香的面碗分散了銀箏注意,下意識地道了一句:「好香啊。」   炒鱔面盛在深藍色的搪瓷碗中,面碗大而深,麵條細而勁道,鱔絲鋪了滿碗,一大勺紅彤彤熱油淋上去,香氣撲鼻。   陸曈取了筷子,沒說話。   王春枝煮的最好的面,就是炒鱔面。   時日過得已經太久,陸曈都快記不起來這位表嬸的容貌聲音了,只記得她做的炒鱔面很香。   那時候陸家清貧,陸謙常帶陸柔陸曈她們去田邊捉黃鱔。捉來的泥鰍放進筐裡帶回家,隔壁的王春枝會把黃鱔炒熟,每人一大碗炒鱔面。那是陸曈為數不多的,饕足的美味記憶。   她叫王春枝一聲表嬸,叫劉鯤一聲表叔。劉鯤和父親的性情截然不同。父親古板嚴厲,劉鯤卻和善可親,會將她舉得高高的坐在自己肩頭,也會在父親懲罰自己面壁思過時偷偷給自己遞糖吃。   王春枝和劉鯤在常武縣呆了許多年,直到陸曈七歲那年,劉鯤問父親借了五十兩銀子,帶著一家妻兒上京做生意去了。至此就失去了消息。   再後來常武縣疫病,陸曈隨芸娘上山,一晃七年時間過去,陸曈自己都快記不清自己曾有這麼一房親戚,誰知道會從曹爺的人嘴裡再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   所以她才想來看一看,這位對官府通風報信的、也曾在夏日傍晚給自己煮炒鱔面的「遠房親戚」。   王春枝沒認出陸曈,自然,畢竟陸曈與從前相比已變了許多。   至於王春枝……   陸曈低下頭,默默地吃了一口面。   這位表嬸看起來再無過去的樸素,老了一些,也光鮮了許多。   從面碗裡蒸騰起的熱氣模糊了陸曈的視線,耳畔傳來前方王春枝與熟客的攀談。   「老闆娘,過不了多久就秋闈了,您家小公子今年秋闈,必然高中啊!」   王春枝笑著佯作打他:「哪裡就高中了,這每年秋考榜上有名的才多少?子德頭次進考場,能順利考完就不錯了,做什麼美夢?」   「老闆娘何必自謙,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兩位公子爭氣,大公子兩年前考中,小公子當然差不了,介時小公子中了舉,可別忘了請我們吃杯酒!」   一番恭維說得王春枝合不攏嘴,喜得連連答應,好似劉子德榜上有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陸曈拿筷子的手動作一頓。   劉鯤與王春枝有兩個兒子,也就是陸曈的表哥劉子賢和劉子德。      不過……   在陸曈的印象裡,這兩位,可不是個讀書的料啊。   她再夾了一箸麵條,並不放入嘴裡,碗間傳來的辛辣香氣一點點漫上來,將陸曈的臉頰也蒸上一層嫣紅。   陸曈眸色沉沉。   劉鯤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劉子賢,小兒子劉子德,是陸曈的表哥。   和表叔表嬸不同,陸曈其實並不大喜歡這兩位表哥。   這二人性情傲慢,又慣來眼高手低,在常武縣時,為了躲懶,時常讓自己的活計丟給陸謙。陸曈為此不滿,陸謙卻好脾氣,想著既是兄弟,多幹一些也無妨,不必斤斤計較。   不過陸謙的寬容並未得到感激。   陸謙和這兄弟二人一起在書院進學,劉子德甚至比陸謙還要年長兩歲,然而陸謙做學問比劉家兄弟厲害多了。許是妒忌,劉子賢看陸謙不順眼,言語間總是陰陽怪氣。   而就是這位學問平平,文章寫得亂七八糟的大表哥,竟然在前年的秋闈中中了舉人,將來再過考核,或許就能去地方任職了。   雖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可這變化未免也太大了點。   至於二表哥劉子德……   陸曈記得,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清楚。   如今劉子賢已中,劉子德也要參加今年的秋闈,看自己這位表嬸的模樣,雖竭力掩飾,神情中總是難抑胸有成竹。   是對劉子德的文章胸有成竹?   未必見得。   那劉家從前只知賺錢吃飯,如今真是祖墳上冒青煙,兩兄弟雙雙高中,真就如此了得?可要知這世上才子千千萬,有才華如鮮魚行的吳秀才,寒窗苦讀十多年,一樣名落孫山。   何況前年秋闈,劉子賢考中的時間……   算起來,正是陸謙被緝捕不久。   外頭的王春枝仍在眾人「大公子當官,小公子也當官」的恭維中談笑風生,陸曈兀自思索著,直到銀箏放下筷子的聲音打斷了她思緒。   陸曈看著她放下碗,才道:「吃完了就走吧。」   銀箏點頭,擦了擦嘴角,復又望著陸曈跟前的面碗,疑惑問道:「姑娘不再吃點嗎?面都涼了。」   冷掉的麵條糊成一團,再香的氣也就散了。   「不了。」   陸曈低頭看了面碗一眼,站起身來。   「這面,已經不是從前的味道了。」   ……   上津門以裡,傍晚的殿帥府內飄散著粥飯香氣。   段小宴蹲在地上,將碗裡的麵條扒拉給院子裡的一條黑犬。   黑犬生得身姿矯捷,肌骨勻稱,渾身毛髮如漆黑綢緞閃閃發亮,夕陽下閃爍細碎麟光,是條俊美獵犬,就是吃東西的姿態不怎麼雅觀。   裴雲暎從門外一進來看到的就是此幅畫面,默了默才開口:「怎麼又在喂?」   段小宴抬頭,先叫了一聲「哥」,又興奮道:「哥你看,梔子最近是不是瘦了許多?陸大夫的湯藥果真厲害。」   裴雲暎看了黑犬一眼:「它又不胖。」   「哥你就是溺愛她。」段小宴在狗頭上摸了一把,「梔子是殿前司司犬,代表著咱們司臉面,何況又是個姑娘,姑娘家當然還是纖瘦一些更美。」   「什麼時候殿前司的臉面要狗來代表了?」裴雲暎笑罵一句,逕自走進院裡。   段小宴見他進去,方才想起什麼,起身追喊道:「對了,副使剛剛回來了,好像在找伱。」   裴雲暎進了司裡,先去了兵籍房,待將手中兵籍簿放好後,一出房門,就被蕭逐風堵在門口。   「這麼早就回來了。」裴雲暎往舍屋裡走,蕭逐風跟在身後。   「今日我帶人去了兵馬司一趟。」   裴雲暎:「怎麼樣?」   「雷元死了。」   裴雲暎進了門:「意料之中,呂大山一事,牽連之人眾廣,兵馬司的釘子落我手中幾個,他們自然忙著滅口。」   蕭逐風轉身將門關上:「呂大山的案子和太子有關,如今兵馬司和刑獄司牽涉其中……太子,恐怕已有了太師府支持。」   「放心吧,」裴雲暎笑笑,伸手卸下腰間長刀,「這皇城裡臥虎藏龍之輩多得是,還沒到最後,勝負尚未可知,你緊張什麼。」   蕭逐風默了默,繼續開口:「還有一事。」   「何事?」   「我今日在審刑院範正廉府邸前看見陸大夫了,她從範府出來。」   裴雲暎卸刀的動作一頓。   蕭逐風木著臉提醒:「就是之前在萬恩寺見過,你替她解了圍、她卻不想搭理你的那位女大夫。」   裴雲暎氣笑了:「你哪隻眼睛看見她不想搭理我了?」   「我和段小宴四隻眼睛都看見了。」蕭逐風問:「你不好奇她去範府的目的?」   「說實話,有點好奇。」裴雲暎把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這位陸大夫看起來不喜權貴,厭惡至極,官家來買藥都三推四請,親自登門範府,出人意料。」   「說她別無所圖,我不信。」   蕭逐風問:「要不要派人盯著她?」   裴雲暎笑了:「不用,近來司裡事多,人手都快不夠,別浪費人力了。」   蕭逐風「哦」了一聲。   裴雲暎卻又改變了主意:「算了,你回頭告訴段小宴一聲,讓他找人盯著範府,也注意陸曈進範府的動靜。」   蕭逐風意味深長地覷著他。   裴雲暎抄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笑著說道:「別誤會,我只是想,範正廉和太師府暗中來往,或許能從他府中套到不少消息。」   「至於那位陸大夫……」   他指尖點了點桌面,若有所思地開口:「範正廉乃朝廷命官,非平人商戶,一旦出事,勢必引起官府追查。何況範府中還養有護衛。」   「……就算她再膽大包天,也該不敢在官員府中殺人吧?」   本故事純屬虛構,不要給狗子吃減肥藥哇,最好人也不要吃,運動減肥最好! 第64章表妹到訪   陸曈從麵館回到西街時,遠遠的就見仁心醫館的鋪子裡掌上燈燭。   銀箏嘀咕道:「都這會兒了,杜掌柜怎麼還沒回去,平日裡這個時候該關鋪門了。」   杜長卿是個懶的,陸曈剛來醫館的時候還裝著勤勉了幾日,待到後頭,每日天大亮了才來,天還未歇就早早回去,弄的一些新來買藥的客人還以為陸曈才是醫館的東家,而杜長卿是個遲早會被發賣的夥計。   陸曈與銀箏走過去,待走近了,就見仁心醫館的鋪子門口,站著幾人似在說話。   陸曈道了一聲「杜掌柜」,正側頭說話的杜長卿回頭一見,立刻眼睛一亮,如見救命稻草一般迎上來:「陸大夫,你可算回來了!」   陸曈還未說話,就聽得杜長卿身邊傳來一個陌生聲音:「表哥,這位是……」   陸曈抬眼望去。   鋪子還站著個兩個年輕女子,一位婢子打扮,另一位生得細弱清秀,穿件杏黃對襟雙織暗花輕紗裳,正側身躲在杜長卿身後,半是膽怯半是好奇地盯著她。   杜長卿輕咳一聲:「這位就是我們醫館的坐館大夫,陸大夫。陸大夫,」他又與陸曈說道:「這是我表妹,夏蓉蓉。」   陸曈輕輕頷首,夏蓉蓉連忙回禮。   杜長卿示意陸曈與銀箏往裡走了兩步,一直走到夏蓉蓉聽不到的裡頭,才對陸曈與銀箏低聲道:「那個……陸大夫,這段時日,蓉蓉二人可能要同你們住在一起了。」   陸曈問:「為何?」   「她在盛京舉目無親,就認識我一個,我又是個男子,男未婚女未嫁的,總不能住我宅子裡,傳出去不好聽。」   銀箏道:「既是杜掌柜未婚妻,住在一起也是自然,杜掌柜何必多想。」   「誰說她是我未婚妻了!」杜長卿險些跳起來,他這聲音大了些,惹得夏蓉蓉朝這頭看來。   杜長卿衝她安撫地笑了笑,回頭壓低了聲音與陸曈二人說道:「……是我表姑家的姑娘,這七歪八扭的親戚我也分不清,我娘沒了後,也就這一門親戚尚在走動。」   「她家裡窮,從前隔幾年來趟盛京,我還能給點花用,如今老頭子走了,我自己都不夠花,能給的不多。她估摸著要在盛京呆幾日就回去,我想著你們同是女子,住在一起也方便。」   銀箏若有所悟:「打秋風的?」   「話怎麼說得這麼難聽呢?」杜長卿不悅:「誰家沒幾房窮親戚,再者好幾年見一次,接濟下又不會少塊肉。」   銀箏嘆了口氣:「杜掌柜,伱這人心軟是好事,不過我看您那位表妹,也許圖的也不只是一點救濟呢。」   「瞧你說的,」杜長卿不以為然,「不圖銀子難道還圖本少爺的人嗎?別把人想那麼齷齪!」   銀箏:「……」   陸曈打斷了這二人爭吵:「夏姑娘住在這裡也無妨,後院總共三間空房,如今還剩一間最外面的,叫夏姑娘收拾出來住下吧。」   杜長卿頓時笑逐顏開:「陸大夫,我就知道你最識大體。」   他一溜煙跑到前頭,與那位叫夏蓉蓉的表妹細細囑咐。銀箏也只得搖了搖頭,先去將放在外間那屋的雜物收拾出來,好給這主僕二人騰出空房。   杜長卿交待完了就走了,好似不願再在此地多留一刻。夏蓉蓉和她的婢子忙著鋪上乾淨的被褥,陸曈本就不是熱絡的性子,自也不會主動與夏蓉蓉攀談。   她照例分好明日要用的藥材,復又回到自己的屋。   窗外夜色正濃,一輪娟秀彎月掛在枝頭,發出些微弱淡薄的冷光。   陸曈走到桌案前坐下,從木屜中找出紙筆來。   銀箏在廚房裡燒水,陸曈走到桌案前坐下,揭過一張宣紙,提筆蘸上墨汁。   今日她已見到了範正廉、王春枝、劉子賢與劉子德,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見到表叔劉鯤。   不過……也得到了些意外的消息。   劉子德將要參加今年的秋闈,這實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畢竟劉家兄弟二人才學平庸,粗心浮氣,劉子賢能考中已是燒了高香,憑何劉子德也敢一試身手?   陸曈並不認為自己這二位表兄會在未見的幾年裡懸梁刺股,用心苦讀。   她落筆,在紙上寫下劉鯤與範正廉兩個名字。   按理說,劉鯤應當與範正廉是見過的。   據柯承興的小廝萬福透露,陸謙曾在陸柔死後,登門柯家,與柯家人大吵一架後不歡而散。   或許那個時候,陸謙已經察覺出了陸柔身死一事的蹊蹺。   假如陸謙找到了一些證據,帶著這些證據前去告官,對盛京一無所知的陸謙,選擇向有「青天」之名的範正廉求助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範正廉並非傳言中的公正不阿,甚至因畏懼太師府權勢,想要毀掉證據。   陸謙察覺不對,趁亂逃出。而後範正廉私設罪名,全城緝捕陸謙。   走投無路的陸謙只能藏在劉鯤家中,畢竟整個盛京,只有劉家人算得上陸家的舊時親戚。   陸謙以為劉鯤尚是常武縣中值得信任的表叔,卻未曾想到,利益足夠時,親眷亦可背棄。   劉鯤出賣了陸謙。   陸曈筆尖一顫,一大滴墨汁從毫間滲出,在紙上洇開濃重痕跡。   她在劉鯤與範正廉之間畫上了一條線。   劉鯤將陸謙作為投名狀獻給範正廉,而作為回報,範正廉給予劉鯤一定的利益。   是那間雀兒街的麵館?   不,縱然那間麵館臨街位置尚佳,修繕也算講究,但陸謙一事牽連太師府,太師府才值一間麵館?   劉鯤何況也不至於眼皮子淺成這般。   劉鯤所圖的一定更多,再說陸謙藏在劉家,劉鯤未必不清楚陸柔一事,範正廉為何不斬草除根,反而留劉鯤這樣一個巨大的隱患在外,不怕有朝一日劉鯤反水?畢竟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除非……   劉鯤有把柄落在範正廉手中。   而且這把柄足夠大,大到範正廉能篤定劉鯤絕不敢藉此要挾什麼。   劉鯤能有什麼把柄落在範正廉手裡?   這樣一個賣面的商戶,在詳斷官的眼中微不足道,若說他那位舉人兒子還差不多。   舉人兒子……   陸曈眸光一動。   對了!      劉子賢秋闈中舉,劉子德即將參加秋闈,而範正廉……最初也是科舉出身,才去元安縣做了知縣,至此開始了他的坦蕩仕途。   秋闈……   如果說劉鯤出賣陸謙為代價,得到的是兒子中榜的機會,那在劉鯤眼中,這一切就是值得的。範正廉也不必擔心劉鯤會將內情說出去,除非劉鯤甘願毀去愛子前途。   只是……倘若她的猜測是真的,梁朝秋闈的舞弊之風,未免也太過肆無忌憚了。   陸曈筆尖凝住。   又或者,當年的範正廉的同進士之身,亦是得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否則何以在劉子賢一事上,辦得如此輕車熟路?看樣子,再過幾月的劉子德,還會如法炮製。   得先打聽清楚當年的範正廉學問如何才是。   不過範正廉身為朝官,曹爺那頭,許是怕惹麻煩,關於官家的消息總是吝嗇,再者怕惹人懷疑,也不能直接索要。   陸曈提筆在範正廉名字上頭,寫下「元安縣」三字。   範正廉的發跡是從元安縣開始的,據說他在元安縣做知縣時,政績斐然,才教天子特意將他調任回盛京。   得弄清楚範正廉在元安縣中,究竟辦得哪些「美名遠揚」的案子。   門開了,銀箏端著盆熱水從門外進來。   陸曈放下筆,將方才寫字的紙拿起來,置於燈燭中燒掉。   銀箏把擰過水的帕子遞給她,朝窗外努了努嘴:「前頭燈還亮著。」   她說的是夏蓉蓉主僕二人。   陸曈以為她是想回自己屋中,邊拿帕子擦臉邊道:「她們住不了多久。」   銀箏道:「姑娘,你不會和杜掌柜一樣,真以為夏小姐是來打秋風的吧?」   「不是嗎?」   「自然不是。」銀箏起身去鋪床,「那打秋風的親戚,都恨不得穿得越破越好,好多拿些銀兩。哪像夏小姐,她身上穿的衣裙料子,可比你身上的還新呢。還有她手上那隻瑪瑙手鐲,少說也要二十兩銀子。」   銀箏轉過頭:「哪有打秋風的窮親戚,穿得這般光鮮的?」   陸曈不以為然:「所以?」   「女為悅己者容,」銀箏回頭繼續鋪床,「多半是為了杜掌柜吧,我瞧著,她應該真是圖杜掌柜的人。」   陸曈點頭:「她是杜掌柜表妹,真要到談婚論嫁一步,日後自然形影不離。」說到此處,陸曈一頓,疑惑看向銀箏:「你不高興,是因為喜歡杜掌柜?」   「當然不是!」銀箏嚇了一跳,床也顧不得鋪了,趕緊否認:「我怎麼會喜歡杜掌柜?」   見陸曈點頭,銀箏嘆氣:「我不是對夏小姐有偏見,只是姑娘所謀之事,一朝不慎便會東窗事發。咱們住在這裡,素日裡人少還好,如今多了夏小姐二人,我總怕……總怕生出事端。」   原來擔心的是這個。   陸曈莞爾:「無妨,小心些就是。」   ……   陸曈二人說起夏蓉蓉時,隔壁的夏蓉蓉屋裡,燈火亦未歇。   夏蓉蓉穿著中衣,披著頭髮坐在榻邊,神情有些憂慮。   婢子香草站在她身後,拿木梳替她梳理長發,問道:「小姐已經見到表少爺,怎麼還是這般憂心忡忡?」   夏蓉蓉搖了搖頭:「爹娘此番令我進京,本就是起了想要我嫁給表哥的心思。」   「先前表哥信中說,杜老爺過世,可卻沒在信中提起,杜老爺留給他的家產,如今只剩這麼一間破醫館!」夏蓉蓉抓住香草的手,「你第一次見表哥不清楚,我卻看得出來,如今表哥吃穿用度,俱是不如往昔。可見是敗落了。」   「我……我爹還等著我進了杜家門,將他接到京城裡來,如今可怎麼辦才好?」   言罷,夏蓉蓉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夏蓉蓉的母親與杜長卿的母親是親戚。   這親戚血脈實在微薄,但對於幼年失母的杜長卿來說,這門親戚就是母親家唯一的親戚。他很喜歡聽夏母說起母親過去的事。   夏蓉蓉並不討厭杜長卿。   杜長卿是杜家獨子,杜老爺子寵他,捨得給他花銀子。夏蓉蓉少時每次隨父母來盛京,杜長卿這個表哥待他們出手也很大方。   加之杜長卿模樣不賴,雖紈絝了些,品性卻不算惡劣,勉強也能算個良配。是以爹娘暗示她和杜長卿結親的時候,夏蓉蓉內心也並不反感。   她爹娘想得好,杜長卿是杜老爺子的心肝兒,杜老爺子過世,必然給杜長卿留下不少家產。夏蓉蓉與杜長卿也算青梅竹馬,杜長卿這人耳根子又軟,待夏蓉蓉過了門,也就是個正經的富家夫人。   所以夏蓉蓉才只帶了香草一個婢子進了京,想著表兄妹相處久了,自然情愫漸生。而杜長卿又無父無母,介時只要夏家二老出面做主,這親事也就成了。   誰知她剛進京就得了這麼個噩耗,杜老爺子的家產,被杜長卿敗得只剩這麼一間小醫館。   這和她想得差遠了!   沒了銀子的杜長卿,怎麼看都不再是香餑餑。   香草寬慰她道:「小姐別傷心,雖說表少爺如今比不得往昔,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能在盛京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宅院和鋪面,已強過不少人。」   「而且杜老爺給表少爺究竟留了多少銀財,也沒人知曉,說不準是表少爺藏起來了呢。就是……」香草欲言又止。   「就是什麼?」   「就是隔壁那位陸大夫,您得注意。」   夏蓉蓉一愣:「注意什麼?」   「尋常人家哪有這般年輕的坐館大夫,還是個女子。」香草提醒,「小姐莫怪奴婢多心,表少爺從前就愛沾花惹草,這要是還未娶妻就先養了女人在外面……那這門親事,您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你說陸大夫和表哥……」夏蓉蓉遲疑道,「不會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也是擔心您被騙了。不過,咱們既要再這裡呆些時日,不妨多盯著他們,瞧瞧有什麼可疑的。」   夏蓉蓉仔細想了半晌,才下定決心點了點頭:「好吧,就照你說的辦。」 第65章偶遇   仁心醫館又來了兩位年輕姑娘,一下子熱鬧起來。   從前陸曈沒來時,鋪子裡只有阿城和杜長卿二人,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連門口那棵李子樹看上去都賞心悅目多了。   烈日當頭,門口樹上夏蟬鼓翼而鳴,吵得人暈頭轉向,杜長卿從外面進來,把手中幾碗漿水往裡鋪桌上一放:「喝茶了!」   正幫陸曈整理藥櫃的銀箏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麼?」   杜長卿叉腰,豪氣開口:「西街口新開了間漿水鋪,三個銅板,買一碗送一碗。東家作東,請你們喝,不要錢。」   「謝謝表哥。」正和香草一塊兒繡帕子的夏蓉蓉輕聲道謝。   夏蓉蓉不認識藥材,也不好搶銀箏和阿城的活,白日的時候就規規矩矩坐在鋪子裡,同香草一起做繡活,倒也安靜。   杜長卿教她們把漿水分一分,他買得雜,漉梨漿、姜蜜水、杏酥飲、茉莉湯、冰雪冷元子……   陸曈分到了一碗姜蜜水,漿水提前在冰桶中浸過,用翠綠的青竹筒盛了,越發襯得漿水清亮如琥珀。   她低頭喝了一口,甜甜的,又冰又涼。再抬頭,就見眾人面色忍耐。   杜長卿問:「怎麼樣?」不等眾人回答,自己先喝了一口。   下一刻,這人忍不住嗆出聲來:「咳咳咳!什麼玩意兒這麼齁?」   齁?   那頭的夏蓉蓉蹙眉道:「是有些太甜。」   就連最愛吃糖的阿城都皺起鼻子:「東家,這哪是水裡放糖,這是糖裡忘了放水。」   銀箏與香草雖未說話,卻把盛漿水的碗放得遠遠的,看起來不願再多喝一口。   杜長卿氣急敗壞道:「好傢夥,賣漿水的和我說不甜不要錢,居然是真的。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麼甜想齁死誰?」   他一轉頭,見陸曈沒什麼表情地繼續喝碗裡的漿水,沒好氣道:「別喝了,平日怎麼不見你替我儉省,喝出人命誰負責?」   陸曈不言。   杜長卿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覺得齁嗎?」   「還好。」   杜長卿匪夷所思地盯著她:「伱不會告訴我,這很合你的口味?」   陸曈:「如果店鋪不倒閉,我會繼續光顧他的生意。」   她補充:「每日一碗。」   眾人沉默。   杜長卿噎住了,過了半晌,他點了點頭:「不錯,佩服,看來以後那家漿水鋪能不能在西街開下去,就全仰仗陸大夫你的惠顧了。」   陸曈用喝光漿水的動作表達了她對漿水鋪的支持。   飲罷,陸曈將空竹筒放在一邊,銀箏進了小院拿著陸曈的醫箱出來。   醫館裡其他人見怪不怪,杜長卿衝她們二人擺了擺手:「早去早回啊。」   銀箏無言:「知道了。」   今日是該給範夫人施診的日子。   陸曈與範夫人約好,每隔七日登門,為範夫人施針一次。今日是第三次。   出了門,待陸曈和銀箏二人到了範府,範夫人趙氏剛剛午憩醒來。   見到陸曈,趙氏招了招手,示意陸曈進來施針。   陸曈依照往常一般,從醫箱中取出金針,為趙氏渡穴。   丫鬟翠兒在身後打著扇,趙氏微闔雙目,懶洋洋地問陸曈:「陸大夫,這針還要再渡多少日子?」   陸曈將一根金針刺入,道:「夫人如今已有所清減,正至關鍵時分,若此時停針,一段時日後會效用全無,為多鞏固,還是再針渡兩月為好。」   「還要兩月?」   「之後針渡間隔十日一次,兩月共六次,夫人以為如何?」   趙氏嘆了口氣:「好吧。」   陸曈便不說話了,用心為趙氏渡針起來。   趙氏抬起眼皮子看了忙碌的陸曈一眼,復又放下,嘴角溢出一絲滿意的笑。   她對陸曈很滿意。   準確說來,是趙氏對陸曈金針渡穴的本事很滿意。這些日子,也不知是「纖纖」還是陸曈隔幾日上門來為她渡穴起了效用,趙氏的腰果然瘦了一圈,往日衣裙都寬鬆了些許。   這簡直讓趙氏欣喜若狂。   她原先尚對陸曈所言半信半疑,如今親眼目睹成效,總算放下心來。   消瘦了些後,趙氏就讓下人去盛京的輕衣閣做了好幾身月光紗的衣裙。她清減後,淡下妝容,薄紗裙衫清雅仙氣,是與往日嬌豔截然不同的淡雅,倒叫範正廉新鮮了好一段日子,夫妻恩愛更勝往昔。再過不了多久,或許真能成為掌上起舞的那位絕色,無愧「飛燕」之名。   再說陸曈,趙氏注意到,陸曈每次登門,都是在午後,未至傍晚就離開,恰好避開了範正廉下差的日子。加之陸曈又寡言,進了府從不多問,瞧著也是本分規矩。   這令趙氏很滿意,識趣的人總是讓人放心的。否則這麼一個年輕醫女在府中,她還真怕範正廉哪一日起了色心。   這醫女暫且沒瞧出不安分的心思,趙氏也就不如先前待她那般刻薄了。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陸曈為趙氏施完針,趙氏叫丫鬟翠兒領她去隔壁間喝杯茶。   翠兒送來茶和診金,趙氏並不是個大方的人,診金給的很少,至於送的藥茶,全當沒那回事,陸曈也沒主動提起。   陸曈喝茶的時候,銀箏就把一個小罐子塞到翠兒手中,笑道:「翠兒姑娘,這是陸大夫自己做的頭油,裡頭放了藥材,抹久了,頭髮會越來越亮呢。」   翠兒推辭:「怎麼還能拿陸大夫的東西……」   「不值多少錢,」銀箏笑言,「本想送夫人幾罐,陸大夫想著夫人素日所用膏脂昂貴,怕是瞧不上咱們的,翠兒姑娘可別嫌棄。」   翠兒便將罐子收入袖中,笑容比先前更真切了些:「那就多謝陸大夫了。」   陸曈搖頭,低頭抿了口手中熱茶。   翠兒是趙氏的貼身婢女,一點小恩小惠,不至於收買翠兒,但可以讓銀箏與翠兒關係拉近許多。   關係近了,嘴巴就鬆了。   陸曈喝完茶,起身告辭,翠兒送她們二人出門,路過花廳時,迎面撞上一男子。   對方低聲道了一聲「抱歉」,陸曈看向眼前,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濃眉大眼,穿件洗得發白的沉香色布袍,分明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神色卻很謙恭。   這人陸曈之前也見過,不知和範家人是何關係,有幾次陸曈施診完畢出門時都在門口撞見過這男子,大多數時候,這男子都是讓範家的下人轉交一些貨禮之類。   如今日這般進內院還是頭一遭。   陸曈向他瞥了一眼,趙氏的另一個丫鬟正指揮著這男子將手中之物拿到院子裡放下,依稀是些山雞、鵝鴨之類的土物。   男子繞過陸曈,抹了把汗,隔著院門對花廳裡頭納涼的趙氏道:「夫人……」   「知道了。」趙氏聽起來頗有些不耐煩。   這人便有些侷促,同趙氏丫鬟說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   陸曈望著他的背影,邊往前走邊問翠兒:「他是……」   翠兒笑道:「那是審刑院的祁大人,是我們老爺的得力手下。」   得力手下?   陸曈想起剛剛那人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袍,以及趙氏婢子待他頤指氣使的模樣,狀若無意地開口:「範大人很器重他?」   「當然器重啦。」許是得了陸曈頭油的緣故,翠兒也願意與她們多說幾句:「老爺當初從元安縣回來時,還特意將祁大人一起帶回了盛京。」說到此處,翠兒有些奇怪,「陸大夫怎麼問起祁大人?」   銀箏推了翠兒一把,低聲笑道:「那位大人模樣不差,氣勢不斐……」   翠兒會意,掩嘴道:「那真是可惜了,祁大人早有妻兒,不過……」她看了陸曈一眼,沒說下去。   陸曈對她的眼神心知肚明,在範府人眼中,出身低微的坐館醫女,縱然是嫁給小官做妾也是好的。   待出了範府門,翠兒離開後,陸曈站在門口,回身朝範府的門匾望去。   銀箏問:「姑娘怎麼了?」   「我在想……」   陸曈聲音很輕:「剛才見到的那個人。」   「祁大人?」銀箏一愣。   陸曈道:「他有問題。」      翠兒說祁大人是範正廉器重的人,所以把他從元安縣帶回盛京,但看那位祁大人衣飾以及在範府的地位,不難看出他生活窘迫。   這就奇怪了,範正廉的得力幹將,怎會混得如此潦倒?   而且翠兒說他是從元安縣回來的……   也就是說,這位祁大人,從範正廉仕途伊始就一直陪在範正廉身邊,一定知道範正廉不少秘密。   「銀箏,你託曹爺打聽一下,剛才那位祁大人。」   她要知道這個祁大人的底細,才能對症下藥。   「姑娘,」銀箏有些為難,「咱們賺的銀子除開吃用,全填進了快活樓。曹爺的消息貴,分紅不夠花,再要打聽消息,只能同杜掌柜賒銀子了。」   「那就賒。」陸曈收回目光,逕自朝前走去。   銀箏無奈,只得趕緊跟上,才走了兩步,忽而「咦」了一聲。   陸曈停步:「怎麼了?」   銀箏指了指街對面:「好像是裴大人身邊的段小公子?」   陸曈一怔,順著銀箏的目光看過去,果見對面的茶攤蔭涼處,背對著她坐著個人喝茶。因看不見臉,無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段小宴。   她蹙眉:「你確定沒認錯人?」   銀箏很自信:「錯不了,我過去見得人多,瞧人很在行的。」言罷,主動朝對街揮手喊道:「段小公子!」   直過了片刻,茶攤坐著的人才慢騰騰回身,見到陸曈二人也是一愣,隨即面露驚喜之色,起身走上前道:「陸大夫,銀箏姑娘。」   果然是段小宴。   陸曈目光在段小宴身側掃視一周,沒見到裴雲暎,遂問:「段小公子怎麼在這裡?」   「忙公務呢,路過這裡,順帶坐下喝杯茶,沒想到遇著了陸大夫。」他笑得熱情,又問陸曈:「陸大夫呢?」   「我在這裡替人施診。」   段小宴「哦」了一聲,看了看遠處,不好意思地對陸曈說道:「那個陸大夫,我還有公務在身,得先走一步。等過些日子休沐,我叫大人再光顧你們醫館,上回那個藥茶可真是好用」   陸曈衝他頷首:「段公子慢走。」   段小宴很快離開了,陸曈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沒說話。   銀箏提醒:「姑娘不走嗎?」   陸曈收回視線:「走吧。」   ……   段小宴回到殿帥府,同僚禁衛木蓮正從演武場回來,說蕭逐風買了李子在營裡,叫他自己去裡頭拿著吃。   段小宴擺了擺手,問木蓮:「大人在裡面嗎?」   「不在。」木蓮啃了一口手裡的青皮李子,酸得半晌睜不開眼,「找大人有事啊?」   段小宴搖頭:「沒事。」   木蓮進去了,梔子從角落裡跑出來,腦袋在他懷裡蹭了又蹭,段小宴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頭,低聲自語:「真是邪了門了,隔那麼遠,都沒見著臉,是怎麼認出我的?」   身後有人問:「什麼怎麼認出你的?」   段小宴一個激靈,回頭見裴雲暎從門外走進來。   夏日的天,他還穿著殿前司的朱色錦衣,衣領扣得筆整,不見半分炎熱,反倒丰儀清爽。   「哥你回來了?」段小宴站起身,跟著他一起進了營裡。   一進門,二人不約而同怔了一下。   殿帥府營房門口堆了十來個竹筐,竹筐裡滿滿當當都是青色李子,一乾親軍正吃得呲牙咧嘴,空氣裡都瀰漫著一股酸味兒。   裴雲暎眉頭一皺:「什麼東西?」   木蓮忙道:「蕭副使送來的。說天熱,特意買來給兄弟們解渴。副使還特意挑了一筐最好的放在大人您屋裡了。」   見裴雲暎沉默,旁邊黃松也道:「副使買的這李子挺好吃的,就是有點酸。」   裴雲暎伸手按了按額心:「……知道了。」走了兩步,又回頭,忍無可忍道:「搬到院裡,別堆在門口。」   「是。」   裴雲暎進了自己房裡,一轉頭,見段小宴還在,問:「有事?」   段小宴回身將門掩上,等裴雲暎在桌前坐下,才湊上前:「哥,今日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又上範府了。」   「嗯。」   「……我與她打了個招呼。」   裴雲暎倒茶的動作一頓。   他抬眼:「暴露了?」   「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這麼熱,我就去對麵茶攤喝碗茶的功夫,誰知道陸大夫會那麼巧出門。我當時還是背對她的,隔著一條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認出我,誰知道她是怎麼認出我的?」   裴雲暎覷他一眼,低頭喝茶:「她說什麼了?」   「什麼都沒說。我說我是辦差路過的,她沒懷疑,我就走了。」   裴雲暎點了點頭。   見他沒什麼反應,段小宴膽子大了些,開口道:「哥,我盯著範家也有半月了,陸大夫除了給範夫人施針也沒幹別的。她那藥茶賣得好,範夫人喜歡,又不妨礙我們殿前司。你是不是對她過於緊張了?」   裴雲暎合上茶蓋:「這麼相信她?」   「倒也說不上信任。」段小宴語氣誠懇:「主要日日盯梢,車馬費、茶水費、外食費……月銀不夠花了,哥你借我一點……」他邊說邊摸向自己腰間,忽而一頓。   「怎麼了?」   段小宴看著他:「我荷包不見了。」   「被偷了?」   「那倒沒有,裡面沒銀子。」   裴雲暎無言:「那你哭喪著臉。」   「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剛進殿前司的時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面還有我名字。」   裴雲暎提醒他:「想想丟哪兒了,營裡找過沒有?」   「想不起來,下午我在範家對面喝茶時結帳都還有,啊!」他目光一動,「該不會是和陸大夫說話那會兒掉了吧?我那時過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說不準是掉範家門口了。」   聞言,裴雲暎本來懶散的姿態坐直了些,問他:「你說陸曈撿到了?」   「只是可能。」段小宴撓了撓頭,「也不好問人家。」   「為什麼不問?」裴雲暎反問。   段小宴驚訝:「荷包裡一個銅板都沒有,陸大夫要它做什麼?況且,要是真去問她,陸大夫還以為我懷疑她偷東西,被別人聽見了,會懷疑陸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   裴雲暎:「難為你替她想得周到。」   不等段小宴說話,他又繼續開口:「過幾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醫館。」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還真要問陸大夫啊?為什麼?」   「因為荷包上有你名字。」   「名字?」   「被別人撿到也就罷了,被陸曈撿到,我怕你被賣了還替人數銀子。」   段小宴不解:「那一個荷包能賣我什麼?」   「那可就多了,」裴雲暎笑了笑:「比如……」   「要挾。」   「要挾?」段小宴詫異,「拿荷包能要挾我什麼?我又不是女子,還能拿這個當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一愣,想了一會兒,喃喃開口:「這麼說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只一個背影就能認出我來,可見我在陸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還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   他自絮絮說著,冷不防頭頂被拍上一疊厚厚卷冊,裴雲暎起身從他身邊經過,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為你半個長輩,一定為你奉上一份豐厚大禮。」   「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第66章裴雲暎的懷疑   盛京過了小暑,天氣越發炎熱了。   西街的絲鞋鋪前,用錦布結了涼棚,一到傍晚,三三兩兩小販坐在涼棚下納涼。   今日難得陰涼,晨起沒了日頭,杜長卿領著夏蓉蓉主僕去城裡閒逛,順帶給夏蓉蓉爹娘買些土產,醫館裡只留了阿城和銀箏幫陸曈整理藥材。   陸曈坐在醫館裡,把新做好的「纖纖」摞在長櫃角落,前幾日她又在杜長卿手中賒了一百兩銀子,只能多做些藥茶補貼。   銀箏正在掃地,阿城去西街漿水鋪給陸曈買甜漿去了。   杜長卿對陸曈的口味難以理解,但新開的這家漿水鋪對陸曈來說,甜得正好,兩杯一共三個銅板,醫館裡其他人嫌太甜,陸曈每日買了,便一個人喝兩竹筒。   約莫過了半柱香,陸曈才剛把藥茶全部擺好,阿城回來了。   回來的阿城面色踟躕,手裡提著盛漿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   陸曈看了他一眼:「怎麼不進來?」   不等阿城說話,身後有人聲陡然冒出:「陸大夫!」   陸曈放藥茶的動作一頓,掃地的銀箏也直起身來看向門外。   段小宴笑嘻嘻地從門外走進來,熟稔地與幾人打招呼:「銀箏姑娘。」   陸曈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後,站著個帶刀的俊美青年,笑著對上了她的目光。   陸曈心中一沉。   這人簡直陰魂不散。   她頓了頓,淡聲開口:「裴大人怎麼來了?」   裴雲暎走進來:「買藥。」   「買藥?」   段小宴轉過身:「近來伏天暑氣重,營裡的兄弟在外走動難免過了暑頭,大人想買些降暑氣的藥茶,回頭熬了給兄弟們分著喝。」他衝陸曈一笑:「這不想著都是熟人,特意來光顧陸大夫生意了嘛。」   陸曈點頭:「多謝。」又對他們二人道:「稍等。」   她在桌前坐下,拿紙筆寫方子,裴雲暎站在藥櫃前,目光從她龍飛鳳舞的字跡上掠過,微微挑眉。   陸曈不曾察覺,寫完後將方子交給阿城,阿城抓藥去了。銀箏覷了覷二人,笑道:「兩位先在這裡稍坐一會兒,奴婢去泡……」   「茶」字還未說出口,兩杯盛甜漿的竹筒已經放在了小几上。   裴雲暎抬眸,陸曈微笑著收回手:「剛買的漿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嘗嘗。」   這是不打算給他們泡茶的意思了。   一杯甜漿喝完也不過片刻,泡茶喝茶卻得好一陣子,陸曈雖未明著說出口,卻也算將逐客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裴雲暎視線從陸曈臉上掠過,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好脾氣地拿起盛漿水的竹筒喝了一口。   下一刻,年輕人面上笑容僵了僵。   身邊的段小宴早已嚷出聲來:「呸呸呸,這也太甜了吧!陸大夫,你買的是什麼?!」   「姜蜜水。」陸曈道:「很甜嗎?我覺得剛剛好,醫館裡藥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姜蜜水,比藥水甘甜。」   她神情平靜,語氣沒有絲毫戲謔,看不出來是不是故意捉弄。   裴雲暎放下竹筒,嘆了口氣:「有道理。」   陸曈看向他。   這人面上看不出來生氣,態度始終客氣又和煦,不知是好涵養還是好心機。   阿城還在抓藥,段小宴握拳抵住唇邊輕聲咳了咳,沒話找話道:「陸大夫,上回在範府門口見到你,本想與你多說幾句,奈何當時公務繁忙……伱這些日子過得如何?沒人來找你們麻煩吧?」   陸曈跟著在桌前坐下:「沒有,承蒙段小公子關心。」   段小宴又咳了兩聲:「說起來,上回在範府,我荷包還丟了……」他說這話時,試探地看向陸曈。   陸曈安靜注視著他。   段小宴結巴了一下:「你、你看見我的荷包了嗎?」   里舖裡寂靜一刻。   灰色陰雲遮蔽長空,門前的李子樹枝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   半晌,陸曈平靜開口:「段小公子是懷疑我偷了你的荷包?」   阿城蹲在藥櫃前,抓藥材的動靜窸窸窣窣作響,銀箏站在門前桌邊,低頭認真擦著桌子。   段小宴呆了一會兒,尷尬地笑起來:「怎麼會?我就是隨口一提。」   陸曈點頭:「段公子,我沒有看到你的荷包。」   段小宴忙道:「我也覺得你沒看到,應該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說完,桌下的手輕輕扯了扯裴雲暎的衣角。   裴雲暎坐在一邊,目光掠過藥鋪桌上摞著的一疊『纖纖』上,忽然換了個話頭:「陸大夫藥茶賣得不錯,聽說連詳斷官範家都主動相請了。」   「僥倖能入範夫人眼而已。」   「怎麼會僥倖?」他笑,「範夫人愛惜體態,陸大夫就正好做出纖體藥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陸大夫是外地人,我還以為陸大夫是特意為範夫人準備的。」   銀箏擦桌的手緊張得攥緊抹布。   陸曈看著他:「大人言過,做出一味藥茶,並非旁人眼見那般簡單。況且我一介平人,與官家毫不相干,如何能左右夫人決議?」   他便點頭:「也是。」   他又看向桌櫃前的銀箏,銀箏低著頭,正認真把桌上散亂的白紙收起來。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漿竹筒喝了一口,隨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漿水太甜。   他叫陸曈:「陸大夫。」   陸曈應了一聲。   「我記得之前幾次見面,你身邊那個丫頭慣是能言快語。怎麼這幾次見面,沉默了許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緊不慢地開口:「不會是怕說漏嘴,特意遠著我?」   陸曈眉心一跳。   她抬眼,朝裴雲暎看去。   白日裡鋪不曾點燈,天色完全陰沉下來,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緋色錦服,腰間長刀凜冽,格外風姿俊雅。   只是眼底的笑意很淡。   頓了頓,陸曈平靜答道:「大人說笑,我們身份微賤,見了大人這般的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一時嘴笨口拙,上不得臺面。還望大人勿怪。」      她一口一個「大人」說得諷刺,段小宴也察覺出氣氛的微妙,當下坐立不安,裝模作樣地問那頭的阿城道:「那個……藥茶包好了沒有啊?」   「好了好了!」阿城邊吆喝著,邊將兩大包藥茶頓在桌柜上,抹了把汗:「藥茶有點多,耽誤兩位大人功夫了。」   「沒事沒事。」段小宴也抹了把汗,起身拿手扇風,嘴上道:「這天怎麼這麼熱!」   他踱到桌櫃前,付過銀子,拎起兩大包藥材,催促裴雲暎道:「大人,這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了,不好耽誤陸大夫瞧病。」   陸曈站起身:「大人慢走。」不見絲毫挽留之意。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笑笑,跟著站起身,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將桌上那杯未喝完的姜蜜水拿起,衝陸曈晃了晃:「多謝陸大夫的姜蜜水。」   「下回見。」   他二人離開了仁心醫館,銀箏挪到門口,一直等看不見他們背影時,才拍著心口輕輕鬆了口氣。   阿城小聲嘟囔:「這裴大人脾氣這般好,怎麼每每瞧著怪瘮人的……」他自語,「一定是因為他那把刀煞氣重的緣故……」   另一頭,離開了醫館的段小宴與裴雲暎去前頭牽馬。   段小宴小聲抱怨:「哥,我就說了今日是白跑一趟,陸大夫不可能撿到我的荷包。弄成這副尷尬境地,日後還怎麼再見她?」   裴雲暎停下腳步:「誰說不可能了?」   段小宴一愣:「她在說謊?」   「看不出來。不過她的話,你信三分就是了,必要關頭,三分也不要信。」   段小宴無言:「哥,我總覺得你對陸大夫有偏見,我之前打聽過,陸大夫在西街名聲很好,都說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薩,就你防賊一般防著她。一個弱女子,至於嗎?」   「弱女子?」裴雲暎哂道:「看清她今日穿的什麼了?」   「穿什麼?」段小宴愣了一下:「一件裙子,挺漂亮的,陸大夫長得好看,穿什麼都好看。」   裴雲暎看了他一眼。   段小宴莫名:「我說的不對嗎?」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寶香樓,她穿粗布衣。第二次,萬恩寺,變成白羅裙,今日她身上衣料,已換了雲素紗。」   「哥你居然記這麼清楚。」段小宴不以為然,「很正常嘛,陸大夫是外地人,來到盛京,學著盛京女子打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梔子都有好幾件花裙子呢。」   裴雲暎把從醫館裡帶出來的竹筒遞給他,轉身去解馬繩:「粗布每匹三百文,絹羅每匹五百文,至於雲素紗,一匹至少一貫錢。不到半年,陸大夫衣料花用漲了不少。」   段小宴舉著竹筒茫然:「這又能代表什麼?」   裴雲暎解開馬繩,翻身上馬:「這代表,如果陸曈是和你一道進入的殿前司,那麼現在,她已經是你頂頭上司了。」   他「駕」了一聲,縱馬而去,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氣急敗壞道:「哥你罵我!」   ……   仁心醫館。   直到傍晚,杜長卿才領著夏蓉蓉主僕二人回來。   今日一番出行,收穫不少,杜長卿提回來的土產堆滿了小半院子。似是疲累至極,杜長卿話也沒與陸曈多說,招呼阿城回家去了。   銀箏將醫館鋪門關好,陸曈點起燈來,夏蓉蓉讓香草過來,遞給銀箏一個小紙包。   銀箏疑惑:「這是……」   香草笑道:「是我家小姐和表少爺今日在外買的白玉霜方糕,想著陸大夫愛吃甜的,特意帶了一些給陸大夫。」   銀箏同她道了一回謝,提著紙包回到陸曈屋裡,陸曈剛提著醫箱從門外進來。   「隔壁夏小姐送來的方糕,」銀箏道。   陸曈:「放桌上吧。」   銀箏把方糕放在桌上,回身將門窗關好,拿剪子剪短燈芯,屋子裡明亮起來。   陸曈將醫箱收好,又彎腰,從床下拎出一個小匣子,接著打開桌屜,從桌屜中拿出一個淺金色的荷包。   荷包是絲綢緞面做的,上頭繡了兩隻戲水鳧鴨,水草縈繞間意趣如生,精緻極了。在這荷包的邊緣,還藏著一行小字,是人的名字——段小宴。   這是段小宴的荷包。   銀箏端著油燈走過來,把油燈放在桌上,看著荷包輕聲問陸曈:「姑娘,今日段小公子來醫館,為什麼不把荷包還給他呢?」   那一日範府門口,段小宴走得匆忙,陸曈和銀箏待要離開時,瞧見地面上掉了一隻荷包。   荷包口還是松的,上頭繡著段小宴的名字,許是他在茶攤付完茶水錢後沒收好,行走時掉了出來。   陸曈將荷包撿了回去收好,今日段小宴前來,銀箏還以為陸曈會把荷包還回去,沒料到陸曈什麼都沒說。   長夜靜謐,陸曈的指尖摩挲過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繡,突然開口:「段小宴為什麼會在範府門口?」   銀箏一愣,下意識答道:「……不是辦差時路過麼?」   「既是辦差時路過,為何穿著常服?茶攤前喝茶一共不過三四人,見過你我後,段小宴離開,那些人也跟著離開了,說明是一起的。」   「段小宴當時問我為何在此地,我只告訴他替人施針,但裴雲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趙氏施針,可見對我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還有你當日叫段小宴名字,他遲遲未應,最後才轉過身來,好似不願被你我發現。這是為何?」   銀箏聽得心驚肉跳:「姑娘的意思是……」   「他在監視我。」   陸曈平靜道:「我們被盯上了。」   窗外梅枝隔著紗簾映在花窗上,一幅畫便被框在了窗景中。   銀箏嘴唇發白:「可是他們為何要盯著姑娘?」   陸曈垂眸:「早在萬恩寺時,裴雲暎就懷疑到了我身上。一路試探,無非是為柯承興之死,只是此案已結,找不到證據,他也只能從我這處下手。」   銀箏聞言,越發緊張:「他們是官家人,咱們鬥不過,姑娘現在打算如何?」   陸曈拿起桌上荷包,仔細望著那兩隻戲水鳧鴨,微微笑了笑。   「沒事,就讓他盯著吧。」   她伸手打開匣子,把荷包裝進去,又彎腰將匣子放回了床底。   一切杳無痕跡。   「對我們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她道。 第67章不甘   小暑後十五日,盛京迎來大暑。   這是梁朝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雷雨使得地上溼熱之氣更重,天氣悶得鋪上竹簟也覺黏得慌。   暑溼之氣一重,白日裡上醫館的人就少了許多。   杜長卿裝了紅棗在雜盤,擺在櫃前桌上,招呼阿城過來吃。銀箏把喝完漿水的竹筒堆在一起,往裡盛水時放了夏蓉蓉買的茉莉花,整個鋪子裡都是芬芳。   胡員外一大早就來了醫館,叫阿城去給他泡茶喝。   這個時節沒有楊花飛舞,胡員外的鼻窒未犯。加之如今「纖纖」賣得好,杜長卿自己能餬口度日,胡員外也就沒有刻意來照拂生意,陸曈也約有大半月沒見著他了。   今日難得見他又來了醫館。   杜長卿從茶盤裡抓了把紅棗給胡員外,靠著桌櫃問他:「叔,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胡員外擺了擺手:「不吃,老夫牙疼了快一月了,請陸大夫給我瞧瞧。」   陸曈洗淨了手,叫胡員外張嘴仔細看過,才道:「蟲牙。」   「那可如何是好?」胡員外追問:「老夫這幾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實在煎熬,陸大夫可有辦法?」   「我叫阿城抓點桔梗和薏苡根,胡老先生用水煎服。」陸曈在桌前坐下,提筆寫方子,「細辛、苦參、惡實,並煎漱。有杏子的話,食後生嚼一二枚也行。」   她抬起頭,把寫好的方子遞給阿城:「用上幾日,覆盆子點目取蟲,不難治。」   胡員外聞言,這才放下心來,邊等阿城去抓藥邊對陸曈誇讚道:「老夫就說,整個西街,就挑不出第二個陸大夫這般的,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年紀輕輕,醫術了得,比個男子漢還勝百倍。長卿啊,你別天天只顧著風流閒耍,年紀輕輕的,要長進。」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叔,我每日看著醫館,還要如何長進,懸梁刺股?」   胡員外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他:「懸梁刺股怎麼了?你爹在世時,常同我說起伱是個聰明的,可惜不愛讀書。你但凡把玩耍心思用在讀書上,去考個功名有多好?」   「得了吧,那功名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您沒見著鮮魚行的吳秀才,考了那麼多年都沒中。」杜長卿往嘴裡扔了個紅棗,「這人啊,各有各的命,什麼時候做官,能做多大的官,命裡都寫著。」   「我命裡寫著我就這樣了。」杜長卿嚼著紅棗,「我得知足。」   這話氣得胡員外鬍子都豎了起來:「真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陸曈收起紙筆,問:「吳秀才?是住廟口鮮魚行的那位麼?」   胡員外奇道:「不錯,陸大夫怎麼也認識?」   「之前他請我出診,去他家中給他母親治過病。」   胡員外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有才倒是一直很孝順,想考個功名教他娘高興,可惜……哎!」   陸曈起身走到里舖,接過阿城手裡的茶壺,茶壺裡煮了薄荷水,清熱解暑,陸曈斟了一杯遞給胡員外,問:「吳秀才考了很多年都不曾中榜……文章很差麼?既然很差,為何還要如此執著?」   這話一出,胡員外立刻跳起來:「誰說的?吳秀才的文章,那可是一頂一的好!」   屋裡眾人都盯著他。   胡員外接過陸曈的茶盞,狠狠灌了一口,憤然開口:「那吳秀才可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十三四歲時寫的文章就很漂亮了。他資質好,記性也好,不僅是老夫,旁的小友們見了他寫的文章,也是心服口服。我們都說他這樣的,何愁不掙個狀元回來光耀門楣,誰知……哎!」   他喃喃:「怎麼就考不中呢?」   在一邊冷眼旁觀的杜長卿看熱鬧不嫌事大:「所以我就說嘛,這人,各有各的命,那吳秀才命裡就是個白身,年年落榜年年考,瞎折騰什麼勁兒。」   「你懂什麼?」胡員外似是十分惋惜吳秀才,聞言大怒:「他這樣書史皆通之人,又是這樣的文章,考不中才是稀奇哩!許是這幾年官星未至,今年保不齊就好了,回頭讓他去廟裡給文曲星上兩柱香。」   杜長卿嗤笑:「給文曲星上兩柱香……你不如讓他給主考官送兩疊銀票來得有用。」   此話一出,周圍一靜。   陸曈看向杜長卿,胡員外愣了片刻才回神,抖著手指向杜長卿:「你說什麼?」   「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聽別人說的。」杜長卿湊近,壓低了聲音,「原先我有個朋友,他表哥一字不通,比我還廢物,後來居然秋闈中了榜。後來他自己喝醉了酒說漏了嘴,說是買通了判卷考官。」   杜長卿道:「那賣魚的吳秀才窮得病都看不起,又沒錢打點禮部的人,活該被人頂了名額,這點都看不明白,還說什麼書史皆通,書呆子吧!」   「休要胡說!」胡員外一口打斷他的話,「這等毀謗之言,被別人聽到你我都要有麻煩的。長卿啊,你說話須謹慎,否則惹出禍事來,老夫也救不得你!」   話雖如此,胡員外的臉上卻有些陰晴不定。畢竟杜老爺子過世前,杜長卿的確有一幫走馬遊樂的狐朋狗友,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   杜長卿聳了聳肩,低頭胡亂刨著茶盤裡的紅棗:「叔,我當然知道這話不能對外說,不過呢,我看吳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進貢,他場場名次得往後挨,這沒指望的事,做了也白做,不如早點放棄。」   「你!」   陸曈問:「既有考場亂象,為何不舉告天聽?舞弊可是重罪。」   胡員外欲言又止,杜長卿卻無所顧忌,笑道:「沒證據的事,怎麼舉告天聽?說不準狀子白日寫了,寫狀子的人夜裡就被抓了。被代替成績的都是白身的讀書人,誰經得起與官府為敵?考不中不過是沒了仕途,和當官的為敵,那可是要丟性命的。」   他「嘖嘖嘖」了幾聲,搖頭嘆道:「誰叫咱們無權無勢?這世道,誰是主子,誰說了算。」   胡員外臉沉沉的,似被杜長卿一番話激起怒火,卻又無可奈何,隱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今後怎麼樣還說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註定顯達!」   杜長卿伸了個懶腰:「叔你這話騙的了誰?」他想了想,「不過我聽說陛下這幾年對舞弊一事有所耳聞,說不定今年嚴審究報,還真能給吳秀才一個出頭的機會。」      這話透著敷衍的安慰,胡員外臉色並未因此好轉,默了片刻,他換了個話頭:「勿提此事,長卿啊,最近杏林堂那頭沒找你麻煩吧?」   杜長卿:「沒呢,都過了這麼久,姓白的現在黔驢技窮,來杏林堂瞧病的人少了一半,他發愁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分給我?」   自「纖纖」開始售賣後,杏林堂的客流少了許多,白守義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將所有黑鍋推脫在周濟身上,又將周濟趕走。沒了老大夫坐館,來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阿城把包好的藥材遞給胡員外,胡員外接過藥材,點頭:「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煩,老夫給你做主。」   杜長卿笑嘻嘻應了,又送胡員外上了馬車,待胡員外離開後,才晃晃悠悠回了鋪子。   陸曈在看新買的醫書。   杜長卿低聲自語:「誰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煩……」   銀箏好奇:「如何?」   杜長卿諂媚地遞一顆紅棗給陸曈:「我就讓陸大夫給我做主。」   銀箏:「……」   杜長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邊走,小聲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現在在幹嘛?」   ……   白守義坐在屋子裡生悶氣。   近幾月來,他瘦了許多,連帶著那張白胖如彌勒的臉也乾癟了起來,沒有了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了些刻薄。   文佑站在他身側,小心給他遞上一杯茶。   自打「春水生」一事過後,杏林堂聲譽進項都受損,白守義不甘吃了這個悶虧,乾脆找到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婁四,想著以熟藥所的名義,將「春水生」收歸官藥局,沒了春水生這門生意,仁心醫館自然沒了進財的法子。   誰知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曈竟真是個有本事的,收歸官藥局後,竟又做出一方「纖纖」。   「纖纖」比「春水生」名氣更大,眼見著源源不斷的銀子往仁心醫館流去,白守義夜裡都睡不安穩。   他有心想再找陸曈麻煩,那辨驗藥材官婁四卻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曈竟與當今太府寺卿董家有關係!   那可是太府寺卿!   白守義面色陰沉。   婁四的話又浮響在他耳邊。   「上回我前腳剛收了仁心醫館的成藥官契,後腳董家的人就來為仁心醫館撐腰了。逼著我把官契還給杜長卿不說,還把我好一番恐嚇。」   「……後來我一打聽,原來仁心醫館那個坐館大夫,給董家小少爺治了一回病,就此攀上了董家這門關係。董夫人才對她另眼相待的。」   陸曈和太府寺卿搭上關係……   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了。   那杜長卿不知走了什麼好運氣,明明都已經快要爛到泥裡,誰知道會有一個女人從天而降,將那間破醫館起死回生。讓人好生眼紅。   白守義思量許久,本打算另闢他徑,乾脆將那頗有本事的醫女收於自己麾下,奈何姓陸的女人不識好歹,文佑私下裡去找了陸曈幾次,都被陸曈身邊的丫頭打發回來了。   眼見著這些日子仁心醫館蒸蒸日上,連盛京的官家都前去買藥,白守義越想越是慪心,忍不住罵道:「誆銀子的時候說什麼,『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出了事,拉七扯八就是不還銀子,姓婁的這條吃肉不吐骨頭的狗!」   文佑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沒了進項,白守義心煩意亂,他們這些下人可不敢觸黴頭。   正想著,門帘被掀起,夫人童氏從屋外走了進來。   她走過來,邊道:「老爺聽說了嗎?杜長卿表妹來盛京了,現今就住在仁心醫館。」   「表妹?」白守義一愣。   童氏坐了下來,拿起桌上茶盞吹了吹,遞給白守義。   「就是個打秋風的破落窮親戚,只有杜長卿那個冤大頭才拿她當親妹子使。要我說,老爺,你整日為杜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陸曈又如此不識好歹,不如找杜長卿表妹談談。」   「找她能做什麼?」   童氏笑了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杜家表妹住在仁心醫館賴著不走,我瞧著可不只是圖那一點小恩小惠,陸曈和杜長卿又不清不楚著……」   「杜大少爺一向風流,難免後院起火。如果杜家表妹能把陸曈趕出去…….」她一笑,「沒了陸曈,那仁心醫館,不就不足為懼了嘛?」   白守義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眯了眯眼,慢條斯理開口。   「你說的有理,是該找她談談。」   朋友們元旦快樂!!! 第68章不速之客   夜已深,夏蓉蓉主僕二人已睡下,陸曈的屋裡仍亮著燈。   小院寂然無聲,只有遠處竹深樹密處的蟲鳴入耳。銀箏坐在榻邊,半個身子歪著,榻上堆滿了書卷。陸曈坐在桌前,燈下細細地翻書。   這幾日夜裡,陸曈沒有製藥了,一到掌燈時分,便在桌前看捲軸,晝夜罕有停歇。   銀箏打了個呵欠,邊揉眼邊道:「這範大人在元安縣的案子,又多又長,件件驚心動魄,可真是比話本精彩多了。」   陸曈翻過一頁:「確實比話本精彩。」   桌上的書冊,是範正廉在元安縣做知縣那幾年,處理的最出名的幾樁案子。   曹爺縱然再有門路,官府的案卷也拿不到手中。好在範正廉在元安縣清名遠播,廣受愛戴,茶坊的說書先生將他做知縣時候處理的幾樁懸案寫成話本,日日在坊間傳頌。陸曈就讓銀箏出銀子,把那些話本全都買了回來。   「公婆污衊寡婦通姦案、弟妹殺兄姊案、兄弟競取家產案、船夫溺死船客謀取財物案……加起來也能寫本拍案傳奇。」陸曈合上手中書卷,「範正廉這知縣,做得倒是忙碌。」   銀箏坐直了身子:「這麼多案子,範大人都樁樁不落查了出來,瞧著真像是個好官了。」   「好官?」陸曈笑了一笑,「那你仔細看著,可見這案中,苦主可有窮人?每樁案子背後案主,又可有顯貴?」   銀箏愣住,忙低頭重新翻了翻,適才看向陸曈:「真是沒有!您的意思是,範大人這是沽名釣譽,特意尋窮人打官司好做出清名,真正豪紳安然無恙?可是,他既能審清這麼多案子,總該有幾分本事吧。」   陸曈輕嗤:「未必,可別忘了,他身邊還有一個祁川。」   祁川就是上回陸曈在範家撞見的那位『祁大人』,據說是範正廉最信任的得力助手。   範夫人趙氏的貼身丫鬟翠兒說,範正廉特意將祁川從元安縣調回了盛京,可見親近。陸曈請曹爺幫忙打聽消息時,也就一併將祁川的消息打聽了回來。   不打聽便罷,一打聽,果真叫陸曈覺出些不同尋常來。   祁川是範正廉奶娘的兒子。   他二人年紀相仿,奶娘照顧範正廉,祁川也在範府一同長大。待年紀漸長,該進學了,祁川家貧,範家又發了善心,資銀以助祁川進學。   祁川與範正廉進的是同一家學。   範正廉進學時,學問平平,資質平庸,祁川卻相反,過目不忘,落筆成文,是真正的才華橫溢。   他們既是從小在一起長大,關係自比旁人親切,到了下科時,祁川卻病了一遭,沒能趕上那年的秋闈。   陸曈眼底掠過一絲深意。   真巧。   範正廉先下場中榜,範正廉中榜的後幾年,祁川下場,也中了榜。   一前一後,一戶之中,主僕之子雙雙中榜,放在整個梁朝,也是讓人驚嘆的巧合。   銀箏擁著錦被,問:「姑娘是猜,那祁川故意稱病不下科,實則在當年秋闈中幫範大人替考,範大人考中了,祁川才在後來入試。這麼說也有可能,但祁川這麼做到底圖什麼?要知道他之後的中榜名次,還不如先前範大人的名次呢。」   陸曈笑笑:「家奴之子,若無範家資助,祁川連族學都進不了,何來下場。於情,範家對祁川有恩,幫範正廉替考也是自然。」   「至於祁川名次為何不如範正廉……」   「秋闈試題場場更變,祁川也不能篤定次次文章做得好。再者名次不如範正廉,範家或許還會念舊情許他門路。他若真蟾宮折桂,一舉成名,且不說範家如何看待,僅憑祁家背景,背後無人支撐,未必就能仕途通達。」   「狀元潦倒的事,過去也不是沒發生過。」   銀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這些科場上的事,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父親從前還在時,年年都有進京赴考的學生。」陸曈低眉:「我在常武縣長到九歲,這期間秋闈中榜的考生鳳毛麟角。」   正因如此,她才會知曉,學問平庸的範正廉能一舉中第,是件多麼反常之事。   銀箏想了想:「假如祁川先為範大人替考,後自己也中榜,卻在之後也剛好調任到元安縣做了縣尉,會不會這縣尉之職,也是範家故意安排的?」   縣尉低知縣一等,卻又能輔佐知縣一臂之力。   「十有八九。」陸曈道:「這也能解釋,為何資質平平的範正廉到了元安縣,就搖身一變成了明察秋毫、執法嚴明的青天大老爺了。」   範正廉先中榜,祁川後中榜,範正廉做了元安縣知縣,又通過某種途徑,影響祁川的調令,使得祁川也同去了元安縣,做了自己的副手。   於是祁川又能像當初在族學時一般,隨叫隨到,幫著範正廉處理一幹事物了,或者說,政務。   只怕元安縣那些辦得漂亮的案子,全都是出自祁川手筆。   銀箏若有所悟地點頭:「難怪範大人回京,要千方百計地將祁川一同帶回,敢情是離了祁川不行啊。範大人回京後也辦過不少案子,名聲倒是越來越響亮,官路亨通……不過,」銀箏聲音一頓,「這祁川怎麼到現在還只是個錄事?」   短短幾年間,範正廉已經從元安縣知縣升至了盛京審刑院詳斷官,而祁川作為元安縣縣尉,當初不過比範正廉低一品,如今卻只是個審刑院錄事。   錄事有職無權,不過是虛名,亦沒有升遷機會,一輩子多半也就止步於此了。   祁川的仕途,可比範正廉要艱難多了。   陸曈低頭看著卷冊的封皮,語氣平靜:「他當然只能做個錄事,他可是範正廉手裡最好的一把工具。」   「範正廉不僅不會給祁川向上爬的機會,還會不留餘力的打擊他,控制他,教他一輩子做個碌碌無為的錄事,只有這樣,祁川才能為範正廉所用,永遠做範正廉的墊腳石。」   銀箏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太狠了,那麼多功勞全被搶了不說,還要被這樣打壓,如此為他人作嫁衣裳,這祁川怎麼不反抗呢?」   陸曈望向窗外:「家奴之子,自小低人一等,為人欺凌是常事。」   世胄高位者輕而易舉就能摧毀平人百姓數十年的努力,祁川是,吳秀才是,她陸家一門也是。   銀箏嘆氣:「真是可憐。」她問陸曈:「這祁川名為範正廉手下,實則為他幕僚,姑娘是想收買祁川,讓他說出當初陸二少爺一案的真相,藉此為家中翻案?」   「不。」   銀箏一愣。   陸曈將桌上書冊收回桌屜中:「翻案不過是將這樁案子交給另一位詳斷官,但我已不相信盛京的所有詳斷官,他們也未必會幫我主持公道。」   「我有別的打算。」   她說這話時,神情變得很冷,燈火落在她漆黑眸中,像是冰封海底燃著一簇幽暗火色。   銀箏呆了呆,還未開口,陸曈已換了另一個話頭:「對了,明早別忘了叫阿城將藥材送到吳有才家中。」   銀箏應道:「好。」   陸曈微微嘆息:「他娘……估計就這段日子了。」   銀箏聞言,亦是心有惻然。   那個清貧儒生空有一番孝心卻屢次科舉落第,實在令人唏噓。陸曈隔一段日子會讓阿城將他母親的藥材送去,都是西街鄰坊,阿城很樂意,杜長卿也沒說什麼。   不過……   銀箏偷偷覷了陸曈一眼,心中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陸曈待這個吳有才格外柔和。明明每日遇到的貧苦病人那麼多,吳有才也無甚特殊,但陸曈每每與他說話的語氣神情,都是待旁人沒有的耐心寬和。   就像是對著自己的親人。   陸曈垂下眼帘。   不知為何,她總在吳有才身上看到陸謙的影子。明明吳有才溫厚內斂、隱忍老實,陸謙開朗明媚、愛憎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每每想起那個清貧儒生,她都會想起陸謙背著書箱從學院歸家時候的模樣。   他會在門前停住,然後在陸曈期待的目光中猛地拿出背在背後的手,大笑道:「看,我新逮的蟈蟈送你!」然後在她氣憤的追打中大笑著揚長而去。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的昭獄中。   陸曈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所有害死他們的人,都該下去陪葬。   ……   夜裡的這場雨最終還是沒能落下來,第二日是個晴日。   快立秋了,伏天未出,越發炎熱。陸曈去給範正廉府上的趙飛燕施診時,都改成了早晨——下午熱得惱人。   這是陸曈最後一次上門給趙氏施診。   趙氏已經瘦到了自己極滿意的身型,再消瘦下去,面頰便顯得不豐潤了。聽說她在前幾日的觀夏宴中,狠狠驚豔一把。她原本就嬌豔豐腴,如今清減下去,又是不一樣的美,宴上收穫無數褒讚,心情自然不錯。   虛榮心既得到滿足,與範正廉夫妻恩愛又勝往昔,趙氏看陸曈也順眼了許多。臨走時,將這些日子剋扣的診金一併叫人給了陸曈。   趙氏的丫鬟翠兒將陸曈與銀箏送到門口,又將手裡的籃子交給銀箏:「銀箏姑娘拿好了。」   銀箏笑著接過來。   翠兒見狀,眼裡就閃過一絲輕蔑。   籃子裡裝的都是些旁人送的土產雞蛋之類,範正廉和趙氏每日收的禮都是珍寶金銀,只有不懂事的窮鬼才會送這些。這些醃貨土產連他們這些下人都看不上,隨意堆在廚房外頭的院子裡,誰知陸曈從旁經過時,卻盯著那些醃貨看了許久。   廚房本來就煩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翠兒見狀乾脆順手推舟說要送給陸曈做個人情,沒想到陸曈居然沒有拒絕,還滿眼都是感激與歡喜。   外地來的鄉巴佬,果真上不了臺面,翠兒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將銀箏與陸曈送出了門,又客套了幾句才離開。   陸曈二人出了範府的大門,才走了約莫十來步,迎面就撞上了一人。   來人身穿發舊的長袍,身材高大,是範正廉的得力幹將——審刑院錄事祁川。   陸曈與銀箏停下腳步。   祁川身為審刑院錄事,做的事卻更像範府的管家。偶爾範府裡要接個什麼人,送些什麼貨,甚至於趙飛燕突然想喝什麼地方的飲子甜漿,都會招呼祁川去辦。   因此,陸曈去範府施診時,時常會見到這位錄事大人。   一來二去,祁川也知道陸曈是給趙氏施診的大夫,偶爾路上遇見了,也會打聲招呼。   今日也是一樣,陸曈對祁川輕聲行禮,祁川客氣應過,就要往範府的門口走去。   銀箏笑著與他錯身而過,手裡提著的竹籃一晃一晃的,日光下極扎人眼。   祁川腳步驟然一頓。   他回頭,目光落在銀箏手裡提著的那隻竹籃上。   竹籃是新鮮竹子編成的菜籃,裡頭細細鋪了好幾層,每一層都放了許多雜貨,醃肉、雞蛋、新鮮的山藥紅薯……雞蛋一個個排得整整齊齊,用草紙裹了,免得路上磕碰。   他愣愣看著銀箏手裡的竹籃,直到陸曈的聲音將他驚醒:「祁錄事?」   他抬頭,陸曈疑惑盯著他。   祁川張了張嘴,半晌才道:「陸大夫手中竹籃……是從哪裡來的?」   陸曈笑了笑:「是臨走時範夫人送與我的情禮。」   「什麼情禮!」銀箏冷笑一聲,「範夫人才不會送這種寒酸的情禮,分明是那些下人將咱們當叫花子打發呢。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就是姑娘您心善,才被他們胡亂唬了。」   「胡說。」陸曈斥道,又轉身衝祁川歉意開口:「丫頭不懂事胡言亂語,還請祁大人當作沒聽見。」   祁川聞言,臉色有些蒼白,勉強衝他們二人笑了笑,適才離開。   見他的背影消失在範府的大門後,陸曈才收回目光。   她轉身喚銀箏:「走吧。」   銀箏笑嘻嘻跟了上來,語氣有些得意:「姑娘,我方才演得好吧?」   「好。」   「那是自然,」銀箏越發高興,「我雖不如姑娘您聰明,可這演戲說瞎話的本事也是一流。」   在歡場掙扎度日的姑娘,別的不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還是要有的。   銀箏說完,又喃喃道:「這樣挑撥,就是不知那祁川聽了,此刻心中有沒有怨氣。」   陸曈不置可否地一笑。   怨氣……自然是有的。   明明才華本事都不比範正廉差,卻因為出身,永遠屈居人下。本應該在仕途上大展拳腳的人最後卻淪為在範府中打雜的下人,而始作俑者卻踩著自己功勞一步步往上爬,將他的價值壓榨得一點不剩。   她若是祁川,她也不甘心。   祁川是個忠僕,所以這麼多年裡,他任由範正廉拿著他的政績升遷,對範正廉扣著他只做一個錄事忍耐不提。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勤勤懇懇忠心不二的得力手下,也許內心也會積攢多年的不甘與怨氣。之所以到了如今都一言不吭,也許依仗的內心的「道義」。   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畢竟當年祁川家貧無路時,是範家資銀令他進了族學。   這樣一點點挑撥當然不至於讓祁川立刻對範正廉倒戈相向,她只需要在祁川心中埋下一根刺。至於這根刺究竟會長到何種地步,就要看範正廉這些年對祁川的「照顧」了。   虛妄的「兄弟之情」與「主僕之情」迷惑了祁川的眼,那她就一點點戳破這個假象。   陸曈嘴角扯出一抹極輕的笑容。   畢竟,他二人這段脆弱不堪的「情分」,本身就已經充滿漏洞了。   又走了一段路,陸曈二人回到了西街。   銀箏拿帕子擦過額上的汗,問陸曈:「姑娘熱不熱,要不要去買杯漿水?」   雖然街口新開的鋪子甜是甜了點,但這樣的天喝上一杯李子冰酪是挺解暑的。   陸曈想了想,同意了,銀箏笑道:「那我去問問杜掌柜和夏姑娘要不要一起。」說罷朝前小跑了幾步。   陸曈跟在後面。   正是晌午時分,日頭直喇喇倒在大街上,每一處都是熱烘烘的。門口那處枝繁葉茂的李子樹下將醫館牢牢罩入一片陰涼。平日裡這個時候太熱,整個西街幾乎不會有客人。   今日卻不一樣。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小巷處走出來,走進了仁心醫館中。   陸曈腳步一頓。   銀箏見狀,順著陸曈目光看過去,驚訝開口:「那不是杏林堂的文佑嗎?」   杏林堂的夥計文佑從小巷中走過,雖然只是短短一瞥,但陸曈已認出他來。畢竟前些日子,這位夥計好幾次趁杜長卿不在時來醫館找陸曈,話中幾次暗示陸曈可去杏林堂坐館,杜長卿所付月銀,杏林堂可給雙倍。   不過都被陸曈拒絕了。   銀箏看了看走進醫館的人,又看了看巷口,神情有些奇怪。   「剛剛那不是夏姑娘麼?文佑找夏姑娘幹什麼?」   夏蓉蓉又不會醫術,總不能是找夏蓉蓉去杏林堂坐館吧?   陸曈站在原地望了一會兒,收回視線,輕聲道:「走吧。」 第69章兔屍   日子平靜如流水般過去,醫館門口的這點小意外,並未被陸曈放在心上。   轉眼就是立秋。   陸曈每日依舊很忙,進了秋日,來買「纖纖」的人少了許多,但買「折桂令」的人卻多了起來。   「折桂令」是陸曈新制的一味藥茶。   再過不了多久,八月初一是梁朝的秋闈,儒生下科前難免緊張,一些人就去醫館買些明目清心的藥茶以振精神。陸曈順勢做了一味新藥茶,名叫「折桂令」,取「蟾宮折桂」的吉兆。   新藥茶雖配得不如「春水生」和「纖纖」驚豔,但衝這名字,還是有大把大把讀書人前來購買——每年這時候,萬恩寺上求學業的佛殿都快被擠垮了,大事臨門時,信吉兆的人比不信吉兆的人多得多。   陸曈把兩包紅紙包好的折桂令交給銀箏:「這個送到鮮魚行的吳有才家中。」   鮮魚行的吳有才次次落第,時時下場,陸曈猜測他也會參加今年的秋試,特意為他留了幾包。   銀箏應了,接過藥茶就要出門,被阿城追上來攔住:「銀箏姑娘等等。」   「怎麼了?」   「現在去見吳大哥,恐怕不是時候。」   陸曈一頓,看向阿城:「可是出了什麼事?」   「您還不知道嗎?」小夥計撓了撓頭,「吳大哥的母親……前天夜裡走了。」   ……   夜裡天氣涼爽了許多。   立秋後,常有一陣一陣的小雨,入夜後時有涼風,吹在人身上,生出幾分清寒,好似一夜間就冷了下來。   院中清寂如水,簷下燈籠的光朦朦朧朧,灑下一片照在院中人臉上。   年輕姑娘坐在石桌前,用力搗著面前銀色罐子,秋風拂過她發梢,將那張臉映得格外柔和皎潔。   銀箏坐在杌子上,一邊疊著手中絲絹,一邊看著正搗藥的陸曈出神。   白日裡阿城說起吳秀才母親的喪訊,銀箏還以為陸曈會去瞧一瞧吳秀才,畢竟這些日子,陸曈隔段日子就讓銀箏給吳秀才送些溫養藥材,看上去對吳秀才母親的病情頗上心。   雖然並不理解為何陸曈要對一個貧苦儒生另眼相待,但銀箏看得分明,陸曈是真心關心吳秀才家中景況。然而直到現在,陸曈也沒有提起過要去看望吳秀才,甚至連挽金也沒送——連杜長卿都送了兩匹絹帛。   不應該啊,難道是另有打算?   心中這般胡思亂想著,銀箏手上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紗帕落在地上也沒發現。   倒是陸曈看了她一眼,問:「怎麼了?」   銀箏一個激靈回神,忙撿起地上紗帕,到嘴的「吳秀才」三個字咽了回去,想了想,伸手指向簷下的一簇螢火:「我剛剛在想,京城裡的螢火蟲真是漂亮。」   陸曈瞥了簷下一眼,在那裡,一團碧色螢點在夜裡明明暗暗。   這是阿城逮來的螢火蟲。   小孩兒淘氣,央銀箏用細紗線縫了個四角包,四角都綴了細碎風鈴,將捉來的螢蟲全放了進去,掛在簷角,一到夜裡,熠熠生光,真有點《晉書》中所言夏月集螢映雪之感。   可惜這裡沒有讀書人。   銀箏笑著問陸曈:「姑娘家鄉也有螢蟲嗎?」   陸曈搖了搖頭。   常武縣貧遠,她小時候只在書裡見過螢蟲。   不過,落梅峰上螢蟲卻很多。   許是因為在山上,地勢高涼,一過大暑一候,腐草為螢,整個山頭都是碧光。   她在墳崗裡替芸娘尋試藥的死囚屍體時,常在亂草間看到一大團一大團的迷離冷光,若鬼火塋塋。   那時她倒沒有半分覺得詩意浪漫之類的想法,只覺詭異,恨不得將雙眼閉上趕緊逃開。   沒料到如今再看這掛在簷下的螢蟲囊袋,竟會有恍若隔世之感。   銀箏將最後一方絲帕疊好,也不起身,索性託腮看陸曈搗藥。陸曈的小藥錘落在銀質藥罐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在靜寂夜裡分外清晰。   陸曈有兩隻藥罐,用木藥罐時多,用銀藥罐時少。今日她用的是銀藥罐,罐子上刻滿繁複花紋,月光落上去,銀光閃爍,寶色輝煌。   陸曈落下最後一錘,把藥錘留在罐子裡,銀箏知道她這是做完了。   陸曈抱著罐子起身,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院子裡逡巡一轉,目光最終落到角落裡半人高的竹筐之上。   她走過去,打開竹筐,從竹筐裡拎出一隻眼圈烏黑的白兔子來。   兔子是前些日子杜長卿買的,說是在官巷肉鋪裡看見有姑娘在賣兔子,姑娘長得清秀身世悽苦,杜長卿憐憫心一起,就把那一筐兔子全買了回來。   買回來後這些兔子也不知如何處理,銀箏和香草不會做兔肉,索性就養在院子裡,夏蓉蓉和香草每日會來餵這些兔子。   陸曈垂眸盯著手中的兔子,兔子兩隻耳朵被她拎著,腿在空中胡亂蹬彈,她看了看,就帶著兔子和藥罐去廚房了。   平日裡陸曈都在院子裡做藥,用廚房做藥時,她都不許銀箏跟著。銀箏揉了揉膝蓋,將剛剛縫好的絲帕摞在一起,進屋好把這些絲帕裝在箱子裡。   夜深了,外頭很靜,秋夜寒風落在窗戶上,將窗戶吹得輕微作響,整個盛京籠在一團墨黑中。   廚房裡,陸曈抓著那隻兔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銀藥罐就放在案板旁,裡頭藥草被搗得稀爛,烏黑一團覆在罐壁上,緩緩流下,只在其中留下一道道汙穢影子,莫名詭異。   陸曈低眉看了那兔子一會兒,突然朝罐中伸手,掏出一大把烏黑黏液,塞進了兔嘴中。   兔子嘴裡陡然被塞了一大團莫名汙物,登時劇烈掙紮起來,陸曈緊緊抓著兔子耳朵,直到那些烏黑黏液被咀嚼得差不多,她鬆手,兔子從她手裡逃走,一落地得了自由,立刻在廚房裡跑動起來。   她靜靜看著那隻兔子。   一刻、兩刻、三刻。   兔子四處嗅聞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不再繼續朝前跑動了,像是喝醉了酒般搖搖欲墜,緊接著,身子朝旁一歪,半躺在地上,似乎想努力爬起來,四隻腿費力蹬著,但漸漸地不再動彈。   從兔子嘴角慢慢溢出一絲烏跡,一雙瞪大的血紅眼睛格外悚然。   死了。   這隻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兔子,死了。   夜色慘澹,小廚房中殘燈昏暗,一位女子,一隻死去的兔子,這樣靜靜地對視,悽迷又詭豔。   正在這時,身後陡然傳來一聲驚呼:「啊——」   陸曈目光驀地一寒,猛然回身,廚房門口處,夏蓉蓉手裡提著一盞燈站著,正驚惶不定地望著她。      平日裡這個時間,夏蓉蓉早已睡了——夏蓉蓉珍愛容顏,堅信早睡可使女子容光煥發,從來睡在亥時前。而現在已過子時。   陸曈皺了皺眉:「你來幹什麼?」   夏蓉蓉像是被嚇著了,臉色蒼白,下意識答道:「香草摔了一跤,我來廚房找點水。」她飛快瞥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像是不敢細看般趕緊移開目光,顫聲問陸曈:「這隻兔子……」   「這隻兔子誤食了有毒藥草,所以死了。」   「這、這樣嗎?」夏蓉蓉說著,目光又迅速掃過陸曈的手,陸曈的左手,被方才銀罐中的草藥浸染成烏色。   陸曈看著她:「不是要找水?」   「哦……是。」夏蓉蓉慌忙應了,適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趕緊拿著盆舀水去了,待盛滿水,夏蓉蓉端著水盆出去,路過陸曈身側時,手抖得厲害,差點打翻了水盆。   陸曈冷眼看著她端了水盆出去,直到她進了院裡自己的屋,門隙後的燈火被合上,外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她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死去的兔子身邊,將兔子提了起來。   ……   「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我剛剛看到了什麼!」   一進屋,夏蓉蓉就將水盆往旁一扔,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香草嚇了一跳,不顧自己膝上剛剛摔倒留下的擦傷,趕緊起來將夏蓉蓉扶到床前坐下:「發生什麼事了?」   夏蓉蓉白著一張臉,目光滿是懼意,「我剛剛在廚房裡看見了陸大夫。她、她……」夏蓉蓉一把抓住香草的手,「她毒死了一隻兔子!」   香草愕然。   「是真的!」夏蓉蓉生怕丫鬟不信,語氣更加急促,將方才所見和盤託出,「我進去時,她手裡的毒藥還未洗淨,就站在那隻死兔子前,盯著屍體,像個怪物」   香草被她的形容也駭了一跳,不過仍保持一絲理智,「說不定陸大夫只是在試藥?」   「不可能!什麼藥能把人毒死,況且你沒瞧見她方才看我的眼神……」   夏蓉蓉想起剛才自己不小心驚動陸曈時,陸曈回身看她的那一眼。有別於平日的溫和從容,女子藏在燈火的暗色裡,一雙眼睛沉寂冷漠,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具屍體,沒有任何情緒。   她忽得打了個冷戰。   「不行,這裡不能呆了!」夏蓉蓉一下子站起身,忙忙地就要收拾衣物,「我們趕緊收拾行李離開。」   「小姐,」香草拉住她,「您冷靜些,咱們現在走了,表少爺怎麼辦?」   杜長卿?   夏蓉蓉恍然才想起自己這位表兄,她喃喃道:「對,表哥還不知道,得把這件事告訴表哥。」   香草道:「如今醫館裡全靠陸大夫做的藥茶進益,聽阿城說,陸大夫與表少爺利紅對半分。這些日子住在醫館,奴婢看表少爺對陸大夫信任有加,縱然小姐說了,表少爺也未必會信。縱然信了,表少爺也未必會將陸大夫趕出去。」   陸曈就是仁心醫館的搖錢樹,誰捨得將搖錢樹趕出門?   夏蓉蓉一聽,頓時六神無主:「那怎麼辦?」   她素日裡也沒甚麼主見,這次來盛京本就是為了想進杜家的門,誰知誤算了杜長卿如今的家產。加之杜長卿看起來對她也沒那個意思,就這麼不上不下的處著。如今遇到這種事,夏蓉蓉也不知該怎麼辦。   「小姐,不如問問杏林堂的白掌柜?」身側香草突然開口。   夏蓉蓉愣了一下,白守義?   說起來,前些日子,白守義身邊的那個文佑來找過她一回。   杏林堂因之前春水生一事和仁心醫館結下齟齬,此事夏蓉蓉也聽阿城說過。白守義吃了個大虧,卻將這筆帳算在了陸曈頭上。   奈何這麼久了,白守義愣是沒尋出陸曈什麼把柄,於是讓身邊文佑來找夏蓉蓉,有心想與夏蓉蓉「合作」。   文佑站在夏蓉蓉跟前,道:「夏姑娘,我家掌柜說了,伱不想陸大夫留在醫館,恰好我家掌柜的也想將陸大夫逐出京城,不如合作,各得所需。」   夏蓉蓉蹙眉:「合作?」   白守義的合作法子很簡單,讓夏蓉蓉在陸曈平日裡製造的藥材中動些手腳。   這立刻被夏蓉蓉拒絕了。   若陸曈的藥真出了問題,受損的是仁心醫館,連帶著杜長卿也要遭殃。更何況夏蓉蓉看得清楚,醫館中炮製藥材、整理新藥一類事宜,陸曈統統不讓別人過手,她那個婢女銀箏感覺格外靈敏,根本找不到機會動手。   文佑卻不死心,將一張銀票塞到夏蓉蓉手中,道:「夏姑娘不必現在回答,等想通了,尋個人去我家鋪子同掌柜說一聲就是。」   夏蓉蓉收了銀子,先前還有些忐忑,待過了些日子,也將此事漸漸淡忘了,沒料到今日被香草提了起來。   她有些猶豫地看向香草:「這樣好嗎?」   陸曈畢竟是仁心醫館的人,將仁心醫館的事說與外人,難免有些不厚道。   香草嘆了口氣:「小姐,您今日所見雖意外,但也不能證明陸大夫就是在做害人的毒藥。表少爺對陸大夫言聽計從,定然站在她這邊,您一說出口,反倒驚動了陸大夫,也傷了和表少爺間和氣。」   「但白掌柜不一樣,陸大夫先前害杏林堂出了醜,白掌柜對陸大夫懷恨在心,要是陸大夫真有什麼不對勁的,白掌柜肯定不會放過她,再說——」   「再說,您之前不是拿了白掌柜五十兩銀子,拿人手短,萬一他們上門來討,表少爺一定會生氣的。」   想起那五十兩銀子,夏蓉蓉不由臉一紅。   銀子早被她買了釵環首飾花光了,要是白守義來討,她還真不知如何應對。   香草見她意動,悄悄低下頭,掩住唇邊一抹笑意。   香草做夏蓉蓉貼身婢子多年,此次進京,夏家父母特意叮囑,一定要達成夏蓉蓉與杜長卿的親事。   如今杜長卿雖家產比不得從前,但在盛京有鋪子有宅院,也好過其他許多人,這門親事是可行的。   然而這些日子呆在醫館,香草算是看得分明,杜長卿對夏蓉蓉並無他意,倒是和那個陸大夫親近有加。   香草本就是為了能和杜長卿結親而來,此事要是做不好,不僅夏蓉蓉失望,夏家父母那頭也難以交差。她懷疑陸曈與杜長卿私下有情,雖無證據,但陸曈在醫館中,隱隱有女主人的姿態,阿城和杜長卿都唯她是從。   香草想要將陸曈趕出醫館,奈何一直也找不出法子,誰知今夜偏叫夏蓉蓉撞見了廚房裡的一幕。   這是老天送到眼前的機會。   香草顧不得腿上擦傷,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去給夏蓉蓉拿紙筆。   「小姐,您還猶豫什麼?如今能幫上忙的只有白掌柜,快快給白掌柜寫信,若真有問題,也好及時挽救。」   屋中燈火微弱,映照地上傾翻的水漬,夏蓉蓉望著水漬良久,咬了咬唇,終於下定決心般站起身來。   「知道了。」   「我寫就是。」 第70章母子   一連幾日,夏蓉蓉都躲著陸曈。   從前白日陸曈在醫館裡坐館,夏蓉蓉主僕都會跟在後頭幫忙,這幾日卻躲在院中不肯出來,撞見了也是繞道避開。這舉動過於明顯,杜長卿明裡暗裡問過幾次,被夏蓉蓉敷衍過去,還以為她們二人背地裡吵架了。   外頭陰雲滾滾,銀箏幫著陸曈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薩像搬到屋中小佛櫥裡。   觀音像是陸曈從西街一家修香澆燭鋪裡請回來的,鋪主稱是請萬恩寺大師開過光的靈物,陸曈見那尊觀音小像雕得栩栩如生,又想起自己住的寢屋裡還空著一處小佛櫥,正好能裝下此像,遂花五兩銀子將瓷觀音帶了回來。   白衣觀音放進了小佛櫥,小佛櫥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曠了。   銀箏左右看了看,綻開一個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個龕籠,等閒了再去找找合適的。」   陸曈「嗯」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外頭院子,道:「走吧。」   正是午後,空氣裡悶得出奇,天空陰雲黯靄,似有山雨欲來。   杜長卿趴在鋪子桌上午憩,見她二人出門,懶洋洋抬起頭:「別忘了拿傘。」   「知道了。」   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醫館外,夏蓉蓉掀開氈簾從裡面出來,跟著往外望了望,問杜長卿:「快下雨了,陸大夫這是去哪兒?」   「鮮魚行吳秀才他娘死了。」杜長卿抹了把臉。   「她倆去送挽金。」   ……   狂風粗暴,將簷下的白紙燈籠吹得譁啦作響。   院子裡,孝幔挽幛層層疊疊,紙馬梳頭堆積如山。長明燈搖曳暗影裡,一隻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靈堂中。   吳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邊往火裡填紙錢。   吳大娘在幾日前去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時就走了,吳有才在盛京沒別的親人,西街的鄰坊幫忙辦完喪事,陪著守了兩日靈,說些節哀的話,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過。   他一個人在此地守靈。   母親生前的衣衾都已疊好,放在一邊,等入土時一同殯殮。吳有才目光落在那方疊好的衣衾上。   衣衾上繡著一叢金色花,花開六瓣,宛如笑靨。   是萱草花。   吳有才看著看著,眼眶就漸漸紅了。   吳大娘節儉,極少買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幾年。有時候手肘膝蓋處破了,怕補丁不好看,就撿了別人不要的線繡些花兒補上。   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萱草花是母親花。   母親……   儒生的眼淚滾落下來。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縱然早已知道母親命不久矣,但當那一日來臨時,吳有才仍覺突然。   明明頭天傍晚時她還對他說,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綠豆冷淘澆白飯開胃,到了夜裡,他去給母親擦身時,母親的身體已經冰涼。   來送挽金的街坊都勸他,母親走得無知無覺,沒有痛苦,是喜喪,叫他不要悲傷。但這麼多日過去了,吳有才仍不能釋懷。   他還沒有金榜高中,還沒有為母親爭得誥命,甚至未曾讓母親享過一日福,誇過一句口,怎麼母親就去了呢?   再不給他機會。   手中黃紙被捏得發皺,男子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無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淚砸進火盆裡,連同紙錢一起化為灰燼。   外頭風聲更大了些。   長風捲起院中掛著的招魂白幡,天色陰沉似傍晚,黑雲中隱隱有雷光穿梭。   就在這淅淅風聲中,隱隱響起柴門被叩響的聲音,吳有才一愣。   這個時候了,怎還會有人來?   來幫忙的街坊們都早已回去,最關心他的胡員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西街有點交情的鄰裡已經送過挽金,吳家沒有別的親戚了。   他這般想著,就聽外頭叩門的聲音一停,緊接著,「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吳有才抬起頭。   烏雲將天色壓得晦暗黑沉,靈堂寂寥慘澹,院中紙錢紛紛似雪,有人的腳步聲緩緩靠近,不慌不忙。   女子全身裹在素白長裙中,狂風將她衣角吹得鼓蕩,鬢間那朵霜色絹花卻潔如羊脂,於搖搖欲墜的靈堂燭火中,於滿院翻飛紙錢中,眉目漸漸出現,宛若匆匆幽夢,似假還真。   吳有才茫茫然望著面前女子,心想:她怎麼也穿著孝衣?   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著他:「吳公子。」   吳有才驟然回神。   「陸大夫?」   來人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曈。   他打了個戰慄,忙站起身:「陸大夫怎麼來了?」   自母親去世後,他渾渾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陣子沒見著陸曈了。   吳有才對這位陸大夫極是感激,先前這位陸大夫給母親出診,將母親從鬼門關上救回一次,後來又隔三差五讓銀箏姑娘送來給母親的藥材。   吳有才知道,自己給的那點藥錢,遠遠不夠陸曈送他的那些。他無以為報,只能將這份感激藏在心裡。   陸曈把用白布包著的挽金放到吳有才手上。   吳有才躊躇:「陸大夫,我不能……」   陸曈卻已走進靈堂,在燃燒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邊的黃紙往裡填燒起來。   吳有才一愣。   晝色陰晦,靈堂中燈火通明,她白衣素淨,發間簪花如雪,在這冥冥陰天裡,像從墳間爬出來的新娘鬼,年輕美麗,單薄森冷。   吳有才莫名覺得有些發冷。   陸曈問:「下月初一秋闈,你要下場嗎?」   吳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   他跟著在火盆前蹲下來,與陸曈一道往裡燒紙錢。活人其實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這些錢的,可總要有個念想。   吳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見了……」   過去那些年,每次他從考場歸家,母親都會在家等著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來,屋中的窗上再不會透出光亮,等他推門,再不會看到母親燈下縫補的身影。   他正沉浸在悲慟中,陡然聽見陸曈開口:「其實這是好事。」   吳有才抬起頭,不明白她這話究竟何意。   「就算你今年下場,也不會中,與其讓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讓她懷著希望離去,對她來說,這不是件好事嗎?」   女子語調一如既往動聽,說出的話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   吳有才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話裡的諷刺,他憤怒地看向陸曈,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   「你!」   「生氣了?」陸曈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裡填了一張紙錢,「伱知道嗎,你母親的病並非絕症,早幾年醫治,不會只這幾年活頭。」   「可惜,被耽誤了。」   吳有才的臉色驟然慘白。   他自然知道。   母親剛開始身體不適時,沒有告訴他。她那時一心撲在鮮魚行,每日只想多賣幾條魚給他攢筆墨書本錢,不願為此耽誤魚攤的生意。   後來漸漸地難受起來,倒是瞞著吳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訴吳大娘,這病需好好歇著,用昂貴藥材調養,吳大娘捨不得,也擔心誤了魚攤生意,咬牙忍了下來。   直到實在瞞不住了,吳大娘才將病情告訴吳有才。他再帶吳大娘去瞧大夫時,已經太晚了。不是調養就能調養得好的。   面前人還在說話,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裡戳,「她這病只要在一開始發現時,用補養藥材溫養休憩就可痊癒,但因為要讓你安心讀書,不耽誤你下場揚名,所以錯過了時機。」   「是你,耽誤了她。」   「轟隆」一聲,遠處有雷聲忽動。   吳有才捂住臉,從喉間溢出一絲痛苦低鳴。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是我沒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為了他,母親怎麼會犧牲至此!他一輩子汲汲功名,自以為懷才不遇,實則就是不敢承認才學平庸,一無所成!   是他害死了母親!   儒生臉埋在指間,淚水從指縫滴落,泣聲中的悲悔之意聽得身側人面有動容。   陸曈仰起頭,看著遠處的長空。   平人總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責、後悔,永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將世上所有過錯都歸攬於自己身上。   父親和母親也是一樣麼?   在他們得知陸柔死訊、陸謙入獄的噩耗時,會不會也輾轉自責沒有保護好一雙兒女,會像吳有才這般難以釋懷嗎?會椎心泣血嗎?會哭嗎?   火苗舔著黃紙,將昏暗靈堂照亮。   陸曈垂目看著慟哭的男人,半晌,她說:「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   「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聲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頭,滿臉淚痕,他茫然地、下意識地開口:「什麼?」   「如果你真是才學平庸,整整十二年,為何要堅持下場?是不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題名,名揚四海。」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紙,放到吳秀才眼前。   儒生望著眼前的紙,喃喃開口:「這是什麼?」   「自你第一次下場後,盛京秋闈中榜舉子名單。被圈起來的,則是盛京有名的紈絝。」陸曈道:「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們學識淺薄。為何他們能中,你中不了?」   吳有才望著她,下意識地重複:「為什麼?」   「因為運氣。」她彎了彎眼眸,「你信嗎?」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腦中閃過,吳有才隱隱猜到了什麼,又不敢說出口,只盯著面前人。   「有很多種可能。」她開口了,語氣依舊淡淡的,「譬如他們買通了禮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們買通了主考官,請人替考。再或許,你的文卷與別人文卷調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只有紙筆和學問,卻沒有銀子與門路,吳公子,就這麼點東西,怎麼能與別人爭求公平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瑟瑟寒風哭號著從門外刮來,像是要刮到他心裡去。   吳有才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陸曈笑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下場做的文章,當真如此糟糕嗎?」   猶如一個悶雷打在臉上,吳有才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若他不是對自己有自信,何故會堅持十二年?他並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若真覺了無希望,自會尋其他生路——這世上哪種活法不是活,他也並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說他文章華燦,旁人無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誰知十二年過去,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蓮仍舊遙遙無期。   鄰人們的目光從豔羨漸漸變成了揶揄促狹,或許還有同情可憐,他無法迴避那些期待,在每一個夜裡問自己,他真的有才學嗎?他真的還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嗎?   然而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他這麼多年夙願難解,是因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囁嚅著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燒,「我要去舉告他們,這樣舞弊之風罪大惡極,禮部的人會好好徹查——」   「誰會信你?」   「官府會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難道要他們自查?」陸曈言出譏諷,「恐怕你前腳將此事舉告官府,後腳連官府門都出不去。」   她聲音輕輕,卻讓吳有才的心徹底冷沉下來。   陸曈說的極有可能。   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每當懷疑到此處,猶如一個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細想。仿佛直覺再想下去就是無底深淵,然而今日卻有一人,將虛掩的假象毫無顧忌撕開給他看,這難以面對的、赤裸裸的現實。   心中思緒紛亂如麻,吳有才望著陸曈啞聲開口:「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在渾渾噩噩中告訴他真相,又在告訴他真相後逼他承認根本不可能改變的現實,讓他認清自己的無能。   「因為,」她說,「我想幫你。」   「幫我?」   陸曈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與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燈火下嬌麗得不可思議,鬢邊那朵絹花卻開得簇然淋漓。如那些從精怪誌異中披著美人皮的惡鬼,在某一個雨天,從書中走出來與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懷好意,但你無法拒絕。   她道:「如今整個科場都被買通,禮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間換過無數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該中舉之人中舉,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買。」吳有才木然回答。   「是的,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這話太可怕了,吳有才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望著陸曈,猶如望著在地獄中陡然降臨的菩薩神女,目光甚至帶一點虔誠,渴望對方能在這深不見底的長淵中為他指點一條明路。   「陸大夫,我該怎麼做?」   陸曈問:「吳有才,你想要公平嗎?」   「想。」   「如果禮部的人真被買通,這麼些年你屢次名落孫山其實是因科場舞弊,你願意將其揭發,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願意。」   「好。我告訴你怎麼辦。」   吳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場前舉告,無憑無據,官府的人多半會將你抓起來,甚至滅口。除非下場後。」   「下場後?」   「不錯,下場後,所有考生都在舍內,若有替考者,連人帶卷人贓並獲。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那不就沒有辦法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將事情鬧大。」   吳有才一愣:「將事情鬧大?」   「不錯,」陸曈語氣輕鬆,「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吳有才抓住她話中關鍵:「出人命是什麼意思?」   陸曈笑笑,沒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風在院子裡呼嘯,雲層中電光乍隱乍現,暴雨快來了。   吳有才看著陸曈。   女子單薄側影籠在素白衫裙中,纖纖掌心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方油紙包好的紙包。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含著幾分不動聲色的蠱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吳有才喃喃:「若換做是你,會怎麼樣?」   她微微一笑,將手心的紙包放進吳有才手中,俯身湊近他耳畔,一字一頓地開口。   「當然是,殺了他。」   「轟隆——」一聲。   驚雷滾過,一道閃電照亮幽暗靈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裡,大雨落了下來。 第71章緋聞   盛京這場雨來得急。   窗前桂樹葉被雨打得葉子落了一地,簷下雨簾綿密不絕,天地好似白茫茫一片。   文郡王府中,文郡王妃裴雲姝站在門口,匆匆起身將外頭的人迎進來。   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被雨打溼幾分,從院子裡進來,風狂雨驟中,衣履風流,倒是半分不見狼狽。   裴雲姝拉著胞弟進屋,邊埋怨:「突然來也不說一聲,芳姿告訴我時還嚇了一跳,外頭這麼大雨,怎麼不拿把傘……」   裴雲暎笑著止住她話頭:「辦差路過這裡,順帶來看看你。」   順帶?   裴雲姝看著他手下送進來的大箱小筐,抿了抿唇,沒說話。   掌燈時分的夜濃如黑墨,只有沙沙雨聲絲絲密密將天地包裹。   婢子芳姿給裴雲暎送上乾淨帕子,他拿帕子擦了擦身上雨痕,見不遠處站著個端藥的丫鬟於門口躊躇,眉頭微挑:「還在吃藥?」   裴雲姝愣了一下,搖頭道:「安胎藥早已沒吃了,是郡王讓小廚房做的粥食。」   裴雲暎點頭,聲音不鹹不淡:「這麼晚了,再夜宵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言罷,笑著睨一眼端藥的婢子。   婢子聞言,臉色頓時白了白。   這位昭寧公世子隔段時間就要來郡王府,說是看望長姐,實則是給不得寵的長姐撐腰,連郡王都要對他忌憚三分。別看他在家姐面前親切隨和的模樣,剛才他看過來的那一眼,雖是含笑,目光卻十分冰冷,簡直……簡直像是被狼盯上一般。   婢子打了個冷顫,不敢說什麼,趕緊同裴雲姝行禮退出院子。   待這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裴雲姝方嘆了口氣:「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你恐嚇過了。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年輕人回過頭,方才面上寒意盡數褪去,在裴雲姝面前坐下,接過芳姿手裡的茶盞低頭喝了一口,笑道:「說了路過,順帶來看看伱。」   裴雲姝望著他,心頭微黯。   裴雲暎過來是幹什麼的,她比誰都清楚。   文郡王寵愛側妃,冷落正妻,整個郡王府都知曉。如今她有了身孕,在這府中更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裴雲暎雖厲害,卻也不能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只能隔段日子上門,若有若無的警告一番。   雖狂妄,但效果倒是挺好。這胎安安穩穩懷到七月,再過兩個多月,就能順利生產了。   裴雲姝垂目,手貼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溫柔。   但願不要起什麼波瀾。   裴雲暎似乎看出她的擔憂,只道:「芳姿和瓊影都在身邊,有任何事儘管吩咐她們去做,不必擔心。」   芳姿和瓊影是裴雲暎送進來的人,要往郡王府送人可不容易,倒不是怕文郡王,而是怕惹了當今聖上猜疑。   然而如今這兩個婢女,已是裴雲姝在郡王府中最信任的人了。   裴雲姝笑笑:「我知道,我院子裡清淨,有她們陪我也好,倒是你自己……」她看向裴雲暎,語氣有些擔憂,「聽說前些日子樞密院的嚴大人在朝堂上為難你了,沒出什麼事吧?」   今上深諳制衡之道,樞密院和殿前司向來不對付,樞密院的指揮使嚴敘心胸狹隘,為人刻薄,屢次三番在朝堂上給裴雲暎下絆子耍陰招。   裴雲暎把玩著手中茶盞,聞言輕笑一聲:「你這是打哪聽來的謠言,他一個半老頭子,哪裡為難得了我?」   裴雲姝嘆氣:「就怕他背後動手腳,畢竟他怨恨父親,還遷怒上了你……」   樞密院的指揮使嚴敘恨裴雲暎入骨,倒也不只是因為同為天子近衛,兩司間微妙制衡關係。還因為樞密院的嚴敘嚴大人,曾被年少時的昭寧公夫人婉拒過親事。   嚴敘對裴雲暎母親一往情深,誰知心愛之人卻另嫁他人,最後成了昭寧公夫人。嚴敘面上無光,又因愛生恨,將昭寧公一家子都恨上了。   而今昭寧公夫人已然故去,樞密院與殿前司關係緊張,嚴敘自然就將仇恨延續到了裴雲暎身上。聽說多年以前,裴雲暎一開始原本打算進的是樞密院,可最後嚴敘利用手中實權從中作梗,才叫裴雲暎不得不進了殿前司。   想到這些事,裴雲姝面上擔心之色更濃,裴雲暎見了,嘆了口氣,將茶蓋一合:「姐你怎麼老往壞處想,往好處想想,嚴敘對我娘情根深種,我是我娘的兒子,他見我如睹故人,說不定承了舊情,還會幫我呢。」   裴雲姝瞪他一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母親都已成婚生子,他還念著有夫之婦,你當看話本,世上哪有那種痴情男人?」   裴雲暎目光在桌上那盤青李子上一頓,忽而憶起殿前司裡某段時間裡縈繞不絕的酸氣,眉眼微微一動,遂扯了扯唇角:「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世上真有男子愛上有夫之婦,還沉迷不可自拔。」   「你少胡說八道!」裴雲姝沒好氣道,旋即又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向裴雲暎,「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會你也愛上了有夫之婦吧?」   裴雲暎:「……」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探身湊近裴雲暎,壓低了聲音:「前些日子我去觀夏宴,有夫人跟我說你好似有了心上人,我問是誰卻怎麼也不肯告訴我,神神秘秘的,我還以為人家在唬我。」   她注視著裴雲暎,目光灼灼:「阿暎,你告訴姐姐,是不是犯錯了?」   裴雲暎沉默。   他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裴雲姝牽起一個笑:「這話你也信?」   「我信啊。」裴雲姝答得坦誠:「你自小招姑娘喜歡,可這些年也沒見真對誰上過心。性子又乖張,膽子也大,要真喜歡上什麼有夫之婦,也不是沒可能。你又不在意旁人言語,喜歡上了非但不會有半絲慚愧,還甚是樂在其中。你老實告訴姐姐,你到底喜歡上哪家夫人了?」   裴雲暎:「……」   他道:「沒有的事。」   「真沒有?」   「沒有。」   裴雲姝認真盯著他半晌,見他神色自若,不像是說謊模樣,這才鬆了口氣,又坐回自己位置,有些遺憾地喃喃:「原來沒有啊……」   裴雲暎無言片刻,開口:「這幾日殿前司有些忙,我要出去一趟,不要讓芳姿瓊影離開你身邊半步,有事到殿帥府尋蕭副使,他會幫你。」   他將茶盞往身旁桌上一擱,站起身,裴雲姝問:「要走了嗎?」   他看向桌上的漏刻:「時候不早了。」   裴雲姝點點頭,叫瓊影拿把傘來,芳姿攙著她送裴雲暎到院門口。   雨沒有方才來時那般大了,天地茫茫如煙。   裴雲暎立在門口,簷下燈火朦朦朧朧,颯颯細雨中,年輕人長身玉立,身後是無邊夜色,像掛在遇仙樓門口的一幅紅塵畫兒。   他撐傘正欲離開,忽而想到什麼,又回過頭來。   「對了,在觀夏宴上同你胡說八道的是誰?」   「觀夏宴?」裴雲姝愣了一下。   緊接著,她回過神,彎了彎眸,笑道:「你說告訴我你有心上人的那位啊,其實我同她也不太熟,她來同我說話時還有些奇怪。」      「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夫人。」   ……   盛京的夜雨淋過世宦高官的府院,也澆過廟口百姓的宅邸。   審刑院中,燈火通明。   詳斷官範正廉坐在屋中桌前,案燈照亮他的臉,將他面上多餘的贅肉映得如渡了一層脂油。他的官服有些緊了,牢牢繃在軀體上,像是捆獸的繩,下一刻就要崩裂。   平日裡這個時候他早已下差,今夜卻遲遲未走,雨聲瀝瀝中,門被推開,一男子從外頭走了進來,大半個身子被雨澆溼,神色有些狼狽。   這是審刑院錄事,祁川。   祁川將懷中一本卷冊交到範正廉手中,卷冊沾了水,範正廉拿小指捻起卷冊,抖了抖冊子上的水。   祁川立在一邊,恭順開口:「這是準備送往禮部的今年秋闈名冊,請大人過目。」   範正廉「嗯」了一聲,適才慢慢翻開手中冊子。   下月初一就是秋闈了,每年這個時候,無數學子下場趕考。人人慾往上爬,名額卻只有那麼多。僧多粥少,自然該各顯神通。   所謂各顯神通,比的就是誰花的銀子更多,誰更有門路,與才學無關。   手中這本冊子,就是要送往禮部的,今年那些「各顯神通」之人。   也是幾個月後,一定會出現在中榜紅紙上的人。   範正廉喝了口熱茶,寂寂冷雨夜,熱茶驅散了一些寒意,他微微眯起眼,神色格外舒坦。   他看不上讀書人。   讀書人有什麼了不起,自以為聰明蓋地,學問包天,兩隻眼睛快要長到頭頂上去,殊不知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會讀書的人。   每年冊子一送到禮部,等到秋闈放榜,最高興的往往不是那些會讀書的人。就如當年他自己,才學平庸,在學院中也不甚出色,到頭來,卻是他官做得最大,仕途走得最順。   相反,當初學院中最得先生喜愛、書畫辭賦無有不通的頭名,如今卻碌碌無為甘心屈於他下,替他磨墨奉筆,在雨夜裡奔勞。   範正廉看一眼恭敬立在一邊的祁川,笑容更舒心了。   他隨手翻了翻手中手中名冊。   名冊中人已提前將打點的銀錢送與他,誠然,這一部分銀錢中,還得分一部分給禮部侍郎手中。當年他走了禮部侍郎的門路,叫祁川為他替考,順順利利中了榜。又去元安縣幹了幾年苦力,如今回到盛京,與禮部侍郎一合計,親自參與這門生意,做得越發得心應手。   官場嘛,有錢有人脈,不愁不成事。   範正廉翻到最後一頁,目光突然一頓。   片刻後,他皺起眉,指著名冊上一行名字問祁川:「這人是誰,怎麼只送了八百兩?」   買通主考官、禮部判卷官的銀兩至少也是千兩往上,當然,這種事,更多的是有錢也買不到機會,能上此名冊之人,家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些關係在的。   祁川上前一看,被指的人名叫「劉子德」。   祁川思忖一下,才答道:「回大人,此人父親是雀兒街開麵館的劉鯤,前年劉鯤的大兒子劉子賢登了名冊中榜,今年送來的是他的小兒子。」   範正廉眉頭皺得更緊:「我是問這人什麼來頭?」   一個開麵館的,兩個兒子都能走通門路,自然非同尋常,只他平日裡事務繁多,這秋闈名冊上這麼多名字,哪能個個都記住,一時有些模糊。   身側祁川低聲提醒:「大人,前年京城有樁劫案,劫匪潛逃,是這個劉鯤舉告劫匪藏身之所,才將囚犯捉拿歸案。」見範正廉仍是不語,祁川又道:「當初您還全城貼了緝捕文示。」   此話一出,範正廉目光一亮:「原來是他啊!」   他在詳斷官這個位置沒坐多久,盛京這幾年也沒出什麼大事,全城緝捕也就幾樁案子。前年……不就是太師府那件事麼?   範正廉揪著自己下巴上兩撇滑膩鬍子,目光有些閃爍。   那個姓陸的後生不知天高地厚,愚蠢狂妄得簡直要讓人笑出聲來,不自量力地拿著一封信就想討公道,殊不知賤人賤命,他這樣的人在太師府眼中還不如如一條狗,說打殺也就打殺了。   還有那個劉鯤,原本也該一併滅口更安全,然而範正廉雖學問不行,於官場之上卻還有幾分腦子。他打殺了那個後生,賣了太師府一個面子,從而得以與太師府攀上一絲交情,但那一絲交情委實薄弱。日後要出了什麼事,與太師府這點微薄的情面,未必能換得了什麼。   於是範正廉留下了劉鯤,也算當個日後的籌碼。   加之劉鯤此人也算上道,嘴巴又甜,所以頭年他大兒子秋闈時,範正廉也就給了他個機會。他喜歡這種將旁人仕途掌握在手心的權力,再者,日後這些人做了官,記著他的情,官場上處處有照應,他也能更如魚得水些。   沒想到此人今年又來了,範正廉盯著名冊上劉子德的名字,目光有些陰沉。   這些賤民著實貪婪。   祁川看出他的不悅,問:「大人,是否要將此人從名冊上去掉?」   範正廉卻沒有說話,只扯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片刻後,他道:「你去回他一句,叫他再送八百兩銀子過來。」   八百兩再八百兩,就是一千六百兩。祁川道:「劉鯤恐怕拿不出這麼多……」   「拿不出就別來。」範正廉斜眼冷笑兩聲,「一千六百兩買個功名,已經很划算了。」他微微閡眼,「要不是本官心善,願意施捨他個梯子,他這一輩子也就是個泥裡掙飯吃的賤民。」   祁川臉色微變,範正廉未曾察覺。   「對了,」男人又想起什麼,睜開眼,端起桌上的熱茶飲了一口,「先前來府上的那個女大夫,怎麼最近不見來了?」   前兩個月,趙飛燕請了個女大夫登門來為她施診,範正廉無意間撞見過一次,女大夫素著一張臉,生得像株山谷裡的百合花兒,柔柔嫩嫩的,直叫人心癢。他登時就留了心。   只是那女子來的時候不多,又有趙飛燕在場,再則等他下差回府時,女大夫早已回去。他尋不著什麼好時機,又不好做得太明顯教人看見,畢竟他現在可是兩袖清風的「範青天」。   祁川答道:「聽夫人說,病已全好,日後不用陸大夫再上門了。」   「哦?」   範正廉眯了眯眼。   美貌又出身卑賤的女子,就像一朵開得美麗的野花,人人都想攀折,人人也都能攀折。只消買間宅子,教她看看富貴與榮華,她就會心甘情願地縮在籠子裡,日日替主子歡唱。   畢竟,賤民嘛,生來就是要被人嗟磨的。   範正廉放下手中茶盞,「等秋闈過後,讓她給本官也送一味藥來吧。」   祁川垂首:「是。」   小裴:吃瓜吃到自己頭上[流汗] 第72章嫌隙   雨聲瀝瀝,盛京的夜黯黯沉沉,泛著秋日清寒。   祁川回到家中時,已是夜深人靜。   屋頂漏了雨,雨水順著牆根往下,在地上積起一小攤水窪,沒留神一腳踩下去,薄底的靴子頓時浸了個透溼。   他拔起溼漉漉的腿,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桌上亮著燈,一個穿緞衫的年輕婦人正坐在外頭的几榻上吃酒,鹽水蝦蝦殼胡亂扔了一地,屋子裡酒氣醺醺。   這是祁川的夫人馬氏。   她喝得已有幾分醉意,斜眼睨著祁川,有些嫌棄地看著祁川衣服上的水漬將地弄溼,嘀咕了一句:「髒死了!」   祁川沒理會她,只向裡看了一眼,道:「九兒睡了?」   九兒是祁川的兒子,馬氏嗯了一聲。   他便點了一下頭,將溼透的外衣脫下來,丟到門口漿洗衣服的木桶裡。   馬氏拿著酒壺,醺醺然盯著他動作半晌,忽而屁股往前挪了幾步,挪到几榻邊緣,問:「兒子的書院有著落了麼?」   祁川一頓,搖了搖頭。   祁九兒如今到進學的年紀了,是該選一處書院上學。然而如今盛京的官學,好的進不去,不好的他又瞧不上。前些日子祁川為此事焦頭爛額,兩三月過去了,祁九兒的學院仍無下落。   馬氏聞言,鼻翼翕動,嘴角往旁一撇,啐了一口:「廢物!」   祁川額心隱隱跳動,低聲喝道:「小點聲,當心吵醒九兒!」   馬氏卻越發來了氣來,嘴裡絮絮罵道:「沒用的東西,早與你說了,平日裡多抬舉討好上峰。同你一起進審刑院的如今個個比你強,偏伱到現在還是個錄事。俸祿沒多少不消說,日日花用倒不斷出去。你瞧瞧你自己,淋得跟沒去處的狗般,也就是樣子看著光鮮,老娘當年瞎了眼嫁給你,本以為是做官太太,誰知卻是來過苦日子,你個害人不淺的狗東西!」   祁川看著她一張一翕的嘴,在微弱燈火下如一尾巨大貪婪的魚,將這滿地蝦殼,連同鬱郁黑夜一同吞吃進去。   馬氏不是他自己娶來的夫人。   他跟了範正廉多年,從元安縣跟回了盛京城,他幫範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範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筆,範正廉離不開他,凡事為他操持,也包括替他成了一樁親事。   馬氏是範老夫人身邊嬤嬤的親侄女,一家子都在範家幹活。範老夫人將身邊人的侄女說給了他,是抬舉賞識,是信任關愛,也是赤裸裸的監視。   是要將他和範家永遠徹底地綁在一塊兒,時時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舉場上揮毫潑墨的風光舉子,也不是元安縣足智多謀的縣尉大人,而是審刑院中一個有名無實的小錄事,範家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下人。   馬氏性情辣躁,貪圖享受,過門後日日只知吃酒罵人,又嫌他不會巴結範家以至於到現在仕途無望。譬如此刻,他冒雨歸來,她對他並無半絲關懷問詢,只知詛咒痛罵。   「真是窮人根子,真以為讀了幾句書就了不得了?不過是個下賤的,一輩子做沒福氣的奴才!」   這話他平日裡聽過許多次,早已習以為常,經不起心中半分波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間讓他想起在審刑院的那場奚落。   奴才、賤民,這就是他們在這些人眼中的模樣。   漆黑破屋角落裡尚還堆著新鮮雞蛋和紅薯,怕被漏的雨洇溼,上頭蓋了一層油布,卻如一道冷厲的箭,剎那間刺痛男人的眼睛。   那是他特意去鄉下尋來的土產雞蛋,九兒進學的事遲遲沒下落,範正廉總是敷衍,他便提了這些禮去府上找趙飛燕,想著女子總是更心善,或許會看在他為範家奔勞多年的份上施以援手,畢竟對範家人來說,這不過舉手之勞的事。   但那土產後來原封不動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   女大夫身邊丫鬟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   窮鬼……放爛了……   祁川的拳頭忍不住慢慢捏緊。   他就像是範家養的一條狗,沒有自尊,沒有前程,什麼都沒有。   雨夜裡,馬氏還在咒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麼都指望不上,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住口!」祁川一腳踢翻桌子,於是那滿桌的蝦殼「譁啦啦」散了一地。   馬氏一愣。她平日裡臭罵祁川時,這人從不還嘴,跟個踞嘴葫蘆般。她抬起頭,望向自己向來寡言的丈夫,卻見對方的眼神陰沉沉的,像是包著汪火,像是雨夜裡的惡鬼,兇猛地看著自己。   她驟然畏懼,竟沒有繼續詛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開面前的雜桶,像是忍耐不了這逼仄的屋宅,一摔門,轉身又衝進了屋外的雨幕中。   過了許久,馬氏才回過神來,衝空空的門前啐了一口,恨恨開口。   「夭壽的,教他死在外面才好!」   ……   幾陣秋雨,洗去盛京殘餘的最後一點炎意。   白露過後,一夜涼過一夜。有講究的人家清晨起來「收清露」。醫經上寫: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飢,肌肉悅澤。」   講究的人家有這個空閒雅致,學子們卻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闈在即,學子們都在家中收拾下場筆墨。廟口的何瞎子測字生意好得出奇——總有人家想為自家考試的兒子測個吉兆喜頭。   西街小販收攤收得比平日早些,鮮魚行吳有才家中,白幡挽幛還未取盡,一眼看過去,冷冷清清。   吳大娘在七日前入了土,何瞎子挑了個良辰吉日,又選了塊風水寶地給吳大娘下葬,臨了對吳有才說:「這是塊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入此地,此地可出狀元,公子將來定然做官。」   吳有才聽了,只是淡淡一笑。   母親已經去了,他做狀元也好,做官也好,總歸母親已看不見。   秋風嗚咽,吳有才將院門口的雜草拔乾淨,回身進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紙筆。   過去每次秋闈前,這些都是母親替他悉心準備的。如今母親已去,他自己張羅收拾,憶及從前,越發覺得悽冷。      吳有才彎腰,把舊考籃從床底下拖出來。   這考籃還是當年他第一次進學時,母親花五十文錢從一個中舉的考生手中買下來的,說是沾沾對方喜氣。誰知一晃十多年過去,等到母親都已經去了,他仍沒得償所願。   他把考籃拖出來後,卻並未打開書箱,而是就勢往地上一坐,目光掃過角落的小几前,一包巴掌大的紙包來。   那是陸曈給他的紙包。   這紙包在漆黑屋裡,像是能發出微弱白光,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頭的無常小鬼,不懷好意地衝著他怪笑。   吳有才有些發怔。   陸曈那一日的話又浮現在他耳邊。   「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吳有才驀地打了個冷戰。   他匆匆回神,像是從那個驚悸的夢中清醒,雙手用力握住考籃的籃蓋。   要殺一個主考官,哪有這般容易。且不說這事能不能成,他如今孑然一身,親眷都已離世,倒不必擔憂會連累誰,然而從小學著「遠思揚祖宗之德,近思蓋父母之衍;上思報國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濟人之急,內思閒己之邪」的讀書人,要為了一己私慾殺害無辜之人,於他來說簡直像是邪魔的蠱惑。   那主考官跟他素無冤讎,就算真如陸曈所說被人勾串買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動手?   何況,他做平人百姓做了這麼些年,早已習慣忍氣吞聲,什麼不公平、什麼欺壓,連爭一爭的念頭都沒有。   倘若是十八歲的吳有才,或許尚有一絲勇氣與濁世、與權貴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過的吳有才,早已沒了那份心氣,像是一張被熨平的墨紙,平平攤在天地中,任由風雨摧折。   「公平」是奢侈的東西,窮人不敢妄想,或許只有一朝死了,去陰司找閻王判官才能給得了一絲半毫。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將腦中這些紛亂思緒一併搖出去,垂首用力打開考籃的蓋子。   考籃裡是一些舊物,他要新裝入一些紙墨,明日一併帶到號舍中去。   他伸手掏出幾張舊紙,掏了幾下,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心下疑惑,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紅花布層層裹著的包囊。   這是……吳有才凝神。   紅花布是母親慣來縫補衣服用剩的布頭,這包囊約摸是母親偷偷放在考籃裡的。他將包囊拿起來,手指摹過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覺到母親的餘溫。   看了一會兒,吳有才試圖打開這包囊,一打開,他才發現這包囊被一層一層包裹得很緊,直拆了五六層才徹底拆開,裡頭散著一些細碎的乾草,乾草圍繞間,整整齊齊擺著十錠銀元。   竟是一百兩銀子。   吳有才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銀子!   像是有一根針陡然刺進他心中,綿密的疼自心間霍然蔓延,吳有才的眼淚頃刻湧了出來。   母親一生節儉,殺魚賣魚,一條魚不過掙十幾文錢,他不知道這一百兩銀子母親要攢多久,但這必定是她千辛萬苦為他留下來的積蓄。她沒有告訴吳有才,或許怕吳有才拿這錢去買了無用的藥材,亦或是為了其他。   儒生枯坐在地,眼淚如奔湧的泉砸了一地。他仿佛看到母親拖著殘敗的病體,將滿滿一箱子銅錢換了十封漂亮的銀錠,又一錠一錠地擦乾淨,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這考籃中。他好像能看到母親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著寬慰他道:「我兒考中日後做了官,免不得要打點四周,摳摳索索成什麼樣子?這些銀子拿著,莫叫人輕看!」   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卻伏在地上哀慟嚎啕,於悲哀中,又有濃烈的怨恨與不甘自心頭燒起。   他永遠也考不中,他永遠也做不了官!因為往上的梯子被人攔住,因為他只是鮮魚行中殺魚的窮人!   吳有才猛地抬頭,惡狠狠盯著桌角的那張油紙包,油紙包在昏暗光線中,在這地上散落銀錠的鮮明中,無聲衝他冷笑。   猶如被蠱惑般,他朝那封油紙包慢慢地伸出手去。   憑什麼呢?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他不想一輩子做澗底松,也不想一輩子屈於山上苗。   陸曈那些動搖人心的話又慢慢從他心頭浮現起來。   風雨欲來的靈堂中,儒生問陸曈:「陸大夫為何要幫我?」   女子沉默看著他,沒有回答,眸中像盛著暗色的靄,沉沉看不清楚。   吳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謂幫他之言必定別有目的。但這一刻,他竟心甘情願為她蠱惑。感恩她在這怨恨悽苦中為他找到一條絕望又痛快的路,讓他不至於在這無盡的悲苦中沉淪。   儒生指尖碰到了桌上紙包。   紙包冰冰涼涼,如一個冰冷的詛咒,剎那間,身後似有有無常小鬼暢快大笑聲響起,像是慶祝最終贏得這場博弈的勝利。   於是他把那紙包緊緊攥在掌心,於空蕩蕩的房間中伏下身,無聲嚎哭起來。 第73章有秘密的夜晚   夜裡的寒風像女人號哭,劉家的宅屋裡,院子裡卻隱隱傳來了歡笑聲。   明日秋闈,劉家的小兒子劉子德一早也將下場。劉家嬸子王春枝特意做了一席好菜,慶祝兒子臨將趕赴科場。   桌上擺滿了雞鴨牛肉,中間還有燕窩一盞。王春枝端起那一小盅燕窩,送到小兒子手中,笑得格外高興:「我的兒,吃完這盅,明兒去號舍可要苦幾日了。」   秋闈每闈三場,一場三晝夜,九天七夜的日子都得呆在號舍,吃喝睡也不出不來,莫說是燕窩,連乾糧都哽人得很。   劉子德一身嶄新緞服,將面前燕窩一飲而盡,眉梢微微勾起,藏著兩分按捺不住的得意。   自然是得意的,打點禮部主考官的銀子已送去,只待秋闈一過,他便也要如哥哥一般成為舉子,再等等,混去做個官,日後便不再是賣面家的兒子,人人見了,得尊稱一位「老爺」。   想到「老爺」這個名號,劉子德面上更添幾分笑。   他兄長劉子賢眉間卻有些鬱郁,低聲道:「禮部的人胃口越發大了,竟坐地起價……」   前幾日打點禮部那頭的人回了話,說送去的銀子欠了些,又添了八百兩。八百兩又八百兩,整整一千六百兩銀子,那是許多平人一輩子也花賺不了的巨款!   為了這一千六百兩銀子,家中東拼西湊、掏空了積蓄,劉子賢這一年半載攢下來的俸祿也全賠了出去。雖是親兄弟,心中到底不舒服。   王春枝看出了他的不快,眼珠子轉了轉,笑著開口:「多就多了點,好在咱們麵館生意也不錯,待子德中了榜,後頭也點了官,你們兩兄弟都做了官,還愁銀子不往咱家流?往長久看,咱們後頭的好日子多得是!」   這話說得吉利,劉老爺劉鯤也不住點頭:「不錯,官場不怕花銀子,就怕有銀子花不出去。門路打點好,後日就輕鬆得多。」言罷又悵然喟嘆,「咱們劉家當年在京城支個小攤都要偷偷摸摸,如今也算是熬出頭了。」   此話一出,席上幾人都有些唏噓。   當初劉家在盛京胡同裡支著個攤棚賣面,還時常被本地商戶欺凌,然而短短幾年間,在最熱鬧的雀兒街有了當口的鋪面,大兒子中舉做了官,小兒子亦是前途無量。往日那些瞧不起他們的鄰舍再不敢當面嚼舌根,人人都來巴結恭維。往前看,那些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的日子,似消失的浪頭,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真是何等的不容易。   劉子德夾一個蝦丸子塞進嘴裡,嘻嘻一笑,語氣有些浮躁:「那當然,咱們一家出兩個舉子,放在京城裡也是少有的榮耀,這可比當年常武縣陸家那個小子厲害多了……」   話到此處,猶如提到一個眾所周知的禁忌,劉子德霎時收聲,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劉子賢眉頭緊皺,劉鯤更是臉色不好看。俄頃,倒是王春枝重新笑著出聲:「總歸明日下場再熬幾日,咱們就徹徹底底不必挨這苦日子了!」言語間絲毫不提方才的那個名字,宛如越過某個彼此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劉子德忙應和:「是是是,都打點全了,娘就在家等著兒好消息就是!」   席間吃吃喝喝,因明日正事,劉子德也不敢多用誤事,吃了一些後就去裡屋休息,劉子賢也睡去,王春枝收拾完席面碗筷回了屋,劉鯤正坐在桌前挑燈芯。   燈芯被剪去一截,比方才明亮了些,凝固的燈火中,劉鯤僵直坐著,像一截即將枯萎的病木。   窗外有風吹進,牆上影子便搖曳著晃了晃。王春枝將窗掩了,自己脫鞋上了榻。許是秋日一下子冷了下來,她緊了緊衣襟,瑟縮了下身子,往靠牆的裡面挨了挨。燭光映著她腕間,那裡沒有了從前沉甸甸的金鐲子,顯得有些空蕩。   金鐲子是劉子賢赴任後拿了俸祿給她打的,足足的金子,兒子這片實惠的孝心教她高興了半年之久。   然而前幾日,這鐲子被換成了銀子送去了禮部。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空蕩蕩的腕間,突然開口:「當家的,我昨晚夢見陸家那小子了。」   話剛說完,外頭大風將方才虛掩的窗猛地吹開一陣,發出「砰」的一聲,把她驚了一驚,急忙惶然去看。   坐在榻邊的劉鯤也跟著駭了一跳,不過轉瞬平靜下來,斥道:「胡說八道什麼?」   「是真的!」猶如恐懼有了發洩的渠道,王春枝忍不住身子又往牆裡縮了一截,「我夢見他上咱家來了,就在門口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她打了個寒戰,聲音放低了一點,「當家的,我近來眼皮總跳個不停,心裡怪不安的,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劉鯤黑黃麵皮聳了聳,斥道:「打點的銀子都已送了出去,能出什麼事!婦道人家就是多心,胡思亂想個什麼勁兒?」   王春枝聞言便不吭聲了,只身子往牆裡一躺,背靠著劉鯤嘀咕一句:「不說就不說。」   王春枝睡下了,劉鯤仍盤腿坐在榻邊,影子在地上落下一個弔詭的暗影,如展翅的鯤鵬。   他那早死的老爹當年給他取「鯤」這個字,希望他能如鯤鵬展翅萬裡,飛得又高又遠。劉鯤也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頭地。然而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沒有家世也沒有才華,闖蕩了大半輩子,還是只能在常武縣的莊戶裡掙辛苦銀子過活。   他表兄陸啟林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相貌好學識也好,連生個兒子也比他家兩個小子會讀書。劉鯤總對這個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不過好在陸啟林約莫是讀書人的傲氣作祟,空有一腔才華抱負卻不懂得人情世故,以至於最後也只能在常武縣做個平平的教書先生。於是那點微妙的妒意也就被衝散了。   劉鯤在常武縣呆到三十五歲那年,終於受不了這般沒有指望的日子。於是借了錢銀子帶著一家老小去京城,發誓要活出個名堂。   盛京好,錦繡如畫,金粉樓臺,滿地都是富貴榮華。   只是這榮華卻沒有他們的份兒。   劉鯤一家帶著洶洶野心而來,卻在這迷人富貴中接連碰了釘子。錦繡紛呈裡沒留他們的位置,鯤鵬翅膀再大,飛不過有梯子的人。   他沒有學識也沒有門路,只能在盛京巷子胡同裡支個小攤,還賣常武縣裡最尋常的鱔絲面,他想著,盛京的銀子比常武縣的銀子好掙,一點一點,總能掙出點前程。   自古歡時易過,苦日難熬。劉鯤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他盤算著這些年攢下的銀子大概能夠在雀兒街盤下一間小鋪面,他去看過那條街,客流雲來,若在此盤店,一月也有不少賺頭。   誰知說的好好的,臨到頭了,房主卻突然漲了一百兩銀子。他家裡的所有積蓄都已變賣,能借的街鄰都已借過,銀錢像被狠狠碾磨過的枯木,再也漏不出一絲半晌。   鋪子是盤不成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就是在那時,見到了風塵僕僕的陸謙。   陸謙……   門外夜色悽迷,劉鯤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陸謙是陸啟林的兒子,是他的侄兒。   這個侄兒的性子不似他父親一般古板嚴正,像常武縣三月春日的暖陽,明亮瀟灑。他又會讀書,長得也好,心地純善,很難讓人討厭得起來。   劉鯤也很喜歡他。   他自己生的兩個兒子不成器,他懶得管,陸謙卻很喜歡跟著他。大約是因為陸啟林過於古板,而劉鯤看起來和善的多。陸謙喜歡跟著他釣魚、捉泥鰍,在傍晚的溪頭逮螃蟹。隔壁鄰舍都說,比起陸啟林,他看著才像陸謙的爹。   只是後來他上京後,除了一年半載和陸家通點書信,就再無往來了。   一晃多年過去,當年明慧瀟灑的少年看起來沉穩了許多,劉鯤又驚又喜,陸謙的笑容卻很勉強。   陸謙是為陸柔的喪事而來的。   陸柔死了。   這消息劉鯤早就知曉,心中也很惋惜。陸柔剛嫁到盛京來時,還來劉家拜訪過一次。只是她嫁的是富商門戶,家中規矩大,尤其是她那個婆母,格外刻薄,劉鯤也不好厚著臉皮屢次登門,漸漸也就不再往來。   劉鯤以為陸謙是來奔喪的,誰知陸謙卻告訴他,陸柔的死另有隱情。   陸柔是被人害了。   陸謙嘴裡的那個秘密令人駭然,讓劉鯤也驚得魂飛魄散。年輕人如少年時般剛折,咬牙賭咒勢必要為枉死的長姐討個公道。   「謙哥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知不知道太師是多大的官……他跺跺腳,整個盛京都要抖三抖!你貿貿然衝出去舉告他,別說翻案,連你爹娘都要連累,聽表叔的,回去吧,否則連命也保不住!」   當時,他是這麼勸陸謙的。   但陸謙全然不聽。      年輕人雖然性子與他父親大相逕庭,但骨子裡的固執卻如出一轍。他看著劉鯤:「表叔,我姐姐死了,我明明知道真相卻要縮頭隱忍,那些人作惡虧心還能高高在上,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有冤無訴,有屈無伸,不覺得荒謬嗎?」   「就算是死,我也要為我姐姐討回公道。」   他太年輕了,尚不知這世間的權勢,輕而易舉就能摧折一個家族的脊梁。   劉鯤勸不住陸謙,只得眼睜睜看著陸謙孤注一擲去了審刑院,如飛蛾撲向早已織好的密網。   果然,沒過多久,盛京街頭就出現了陸謙的通緝令。什麼凌辱他人、盜竊財物,這些亂七八糟的罪名一股腦兒兜在畫像人身上,他看著懸賞一百兩銀子的小字,心想審刑院的人還真是大方。   他拖著疲憊又麻木的身子回到家,王春枝正在家中哭鬧,說是雀兒街那頭的鋪面租不成,定金卻不退了,五十兩銀子的定金,他們要攢許久許久。子德和子賢去找店主對峙,被人打了一頓扔了出來。   家中一片狼藉,兒子的謾罵和婦人的哭鬧混在一起,吵得他頭疼,恍覺悲哀心酸,還不如常武縣的日子快活。他在一片吵鬧中不知不覺睡著,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深,有人在耳邊喚他:「表叔,表叔!」   劉鯤抬起頭。   陸謙就站在他面前,他是趁著夜色來的,目光狼狽又有些焦躁。   「謙哥兒?」劉鯤坐直身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陸謙卻道:「表叔,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和太師府已暗中勾結,污衊我要將我入獄。」他幾步走到屋中一口放乾果的罈子裡,從罈子裡摸出一封紙包著的東西。   劉鯤驚訝:「這是什麼?」   陸謙一笑,這個時候了,他居然也笑得出來,眼色似帶一分狡黠:「證據。」   「證據?」   「姐姐當時留給我的證據,我思來想去,表叔你的擔心也沒錯,所以我去找範正廉時,將這東西先藏在你家了。今日就是來取走的。」   他又走到劉鯤面前,沉默了一下,才鄭重其事地開口:「表叔,眼下緝捕告示已出,我是罪人之身,不能留在這裡連累你。」   劉鯤問:「那你今後怎麼辦?」   「自然是繼續想辦法替我姐姐討公道。表叔,」他微微垂目,「要是我死了,不必管我屍身,煩待您寫封信回常武縣騙騙我爹娘,能騙多久是多久。不過,」他又笑起來,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滿不在乎,「我想,我也沒那麼容易落在他手上。」   他擺擺手:「我走了。」   年輕人就要消失在門口,像是要徹底消失在盛京無邊的夜色中。   劉鯤道:「等等!」   陸謙轉過身:「怎麼了?」   這本是該離別的時候,他應該對這看著長大的晚輩細細叮囑,然而在那一刻,不知為何,劉鯤卻莫名其妙想起他白日在街頭看到的緝捕告示中,一百兩的懸賞銀兩來。   一百兩,加起來剛好夠他盤下雀兒街那間夢寐以求的鋪子,也足夠解決眼下家中混亂境況。   陸謙問:「表叔?」   劉鯤打了個激靈,脫口而出:「謙哥兒,今晚留下吧,外面到處都是官差。」   「那我就更不能留下來了,表叔,我留在這裡萬一被發現,你們也要被連累。」   說著他又要走,劉鯤一把拉住他。   陸謙疑惑,劉鯤吞了口唾沫:「你這幾日在外面東躲西藏,想來沒有好好吃過飯,這一走又不知何時才消停,你等著,我讓你表嬸給你做碗鱔絲面。吃完面再走吧。」   實在拗不過劉鯤,陸謙只得答應多留一刻。王春枝被劉鯤匆匆叫起來煮麵,心中格外不痛快,罵道:「他是個通緝犯!你還要給他做面吃,你不怕被連累,我還怕呢!」   劉鯤目光閃了閃:「是啊,他是通緝犯。」   也是如今能帶他們度過難關的一筆錢。   須臾,劉鯤端著噴香的面放到陸謙面前,陸謙拿起筷子大快朵頤,邊吃邊衝他笑:「這麼多年,嬸嬸的手藝還是原來的味道。」   劉鯤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再抬起頭時,陸謙的頭已垂在臂彎中——他在碗裡放了足量迷藥,縱然是頭大象也能藥倒。   微弱燈火下,劉鯤半張臉被光影侵襲,面無表情地看著年輕人的睡顏。他想,陸謙已得罪太師府的人,遲早都是要死的。與其不明不白的死在外人手裡,不如過一遍自己的手,好歹還能為他們家做點貢獻。   一條人命,一百兩銀子,能租下雀兒街的麵館。   還有那封「證據」,或許能得到的更多。   已去報官的王春枝回來了,在門後低聲催促,於是他站起身,走過去……   「啪——」   門未關緊,外頭的風將一扇門卷開,在夜裡一晃一晃的響,打斷了劉鯤的思慮。   於是他站起身,走過去,如那天夜裡一般——   「咔噠」一聲,將屋門鎖上了。   ……   長風吹過孤苦儒生家中挽幛,也吹過富戶高官家的燈籠。這一夜有人歡笑,有人哭泣。   屋子裡,陸瞳正在小佛櫥前上香。   銀箏從門外走進來,笑吟吟開口:「明日秋闈,董少爺身邊的小廝剛剛來過買折桂令的藥茶,我以姑娘名義說了幾句吉祥話,好讓董少爺開心開心。」   陸瞳淡淡一笑。   今年秋闈,董麟也要下場。他如今肺疾好了許多,在號舍呆上幾日也不會有什麼影響。董夫人倒沒有想著讓董麟高中,只想著讓董麟觀觀場也好,也好叫盛京的那些夫人們瞧瞧,他家兒子身子康健,絕不是謠言裡的病秧子。   董麟對陸瞳的好感幾乎已是不加掩飾了,銀箏覺得,董麟今年之所以下場,保不齊也是想讓陸瞳瞧瞧。男人嘛,在心上人面前,總是像只花孔雀般卯足了勁兒表現,縱然這行為在對方眼中可能蠢笨十足。   銀箏想了想:「那吳秀才明日也要下場了,姑娘不替他求求菩薩嗎?」   陸瞳伸手,取過一邊的香在燭火上點燃。   小佛櫥裡,菩薩悲憫的目凝著她,冷漠又慈悲。   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龕籠裡,輕聲開口。   「那就祝他,登金榜,佔鰲頭,名揚四海,蟾宮折桂。」 第74章毒發   八月初一,秋闈開考前。   貢院門口,擠滿了準備入場考試的考生。   梁朝的秋闈每兩年一次,適逢這兩年皇家納吉加恩科,今年也能下場。秋試一共三場,每場三天。且不提學問,對體力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驗。   馬車前,董夫人握著董麟的手,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嘴裡念著:「你這身衣服是不是薄了些?聽說號舍裡冷得很,連個炭爐也沒得生,秋寒襲人,著涼了怎麼辦?」   董麟自小嬌慣,冷不防要去號舍待上九天七夜,董夫人心裡總擔憂得很。   「母親,兒子沒事。」董麟稍感不自在。貢院門口來來往往的考生如此多,就他一個家裡來了馬車和一大群奴僕,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為娘還不是擔心你,一旦進了貢院就得等考完才出來,你在裡邊要是餓了、冷了可怎麼了得。勝權,」董夫人招呼身邊侍衛,「伱再替少爺瞧瞧考籃,可落下什麼沒有?」   「是。」   恰好此時有儒生走過,將他們這頭母子情深的畫面看在眼裡,一時有些出神。   吳有才怔怔站在原地。   過去那些年,每次下場,母親也是這般送他到貢院門口,絮絮囑咐。她從來不擔心他文章寫得好不好,能不能做官,嘴裡說的最多的,最操心的,也無非是號舍裡冷不冷,衣服夠不夠穿,他會不會吃不飽。   末了,再對他笑著道:「娘在家等著你考完!」   而如今,家中已經沒有了等他歸家之人,貢院門前,也不會再有慈母的叮嚀。   身側有人拍他肩膀:「有才!」   吳有才回頭一看,原是個儒生打扮的老者,身穿開了縫的青布衣,頭戴方巾,鬍鬚花白,面黃肌瘦,手裡提著一方破舊考籃。他愣一愣:「荀老爹?」   這人他認識,是住廟口那頭的一位老先生,今年已過古稀了,自成年起考了幾十年,一次也未中過,吳有才聽說他近年身子越發不好,走路也難,沒料到今年秋闈竟仍來了。   「老遠就瞧見你,」荀老爹花白鬍子一翹一翹,滿是皺紋的臉上咧開一個笑,「我方才看見名簿上你的號舍了,與我相鄰。正好,起個吉兆,說不準我二人這次都能得中。」   吳有才看著他那顫巍巍的步子,沒說話。   荀老爹沒注意到他神情有異,只望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年輕考生,眼中流露出一絲憧憬的羨慕。   時間已到,考官開始催促,眾考生一同進入貢院大門,由考官檢查過考籃中筆墨,依次進入號舍。   號舍南向成排,一共六十六間,吳有才分到的號舍位於中間,相鄰那間號舍裡的考生恰好是荀老爹。臨近門前,荀老爹對他神神秘秘道:「好好寫,我前日裡夢裡發兆,今年你我二人必定同榜!」   吳有才只笑笑,提著考籃進了號舍。   遠處,貢院大門關上了。   號舍像隱在盛京的龐然巨獸,盤伏間不動聲色將千萬讀書人吞裹。   秋闈一共三場,每場三日,第一場是四書五經,第二場考策問,第三場是詩賦。下場期間,考生吃喝拉撒都在號舍內,不得出門。   吳有才坐在號舍內,看著面前攤開的考卷,他認真一一看過,如過去十二年那般,提起筆,伏身在案前作答起來。   時日慢慢過去,貢院的天由白到黑,又由黑到白。   中間要兩次換場,考完策問最後一次換場時,外頭下起了綿綿細雨。   正是三更,吳有才隨考生們一起,等待主考叫換場的號舍。   天色陰晦,濃墨一般的夜色裡分不清誰是誰,號舍旁有班房,班房前雜木葳蕤,其中隱隱有人影晃動。許是吳有才這一日尚有精神,竟不知為何在這冷雨天裡視線出奇的好,因此他也就看清楚了,有人在其中換了行頭,藏在班房前的黑林中等著。   直到同考出來點名,點到之人卻沒有說話,暗暗地退到那一片灌木的陰影裡,這時又有人走出來,接了被點名之人的高帽與外衫,重新走了出去,成了那點名的人。   那被點名之人原本身材痴肥,而後站出來的人卻是個矮瘦個兒.   於是頃刻間,吳有才心知肚明。   他張了張嘴,想要大喊,然而腦中卻兀的浮現起陸曈的話來。   「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他驟然沉默下來。   喊了,說出去了,又怎麼樣呢?   主持秋闈的主考有二人,同考有四人,提調一人,巡考若干人。這麼多人,難道就沒有發現有人替考一事嗎?   貢院大門早已關閉,考完前不得再開,若無之前就有人準允,這些替考之人是怎麼混進來的?就算他現在叫起來,主考隨意找個藉口將他抓住,縱然他的話可能會引起考生狐疑,但秋試尚未結束,不會有人為了這點疑惑放棄自己的前程。   他也沒辦法再繼續考下去。   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溼了他的袍角,吳有才站在原地,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   他望向遠處,棚子裡,兩位錦衣華服的主考安然坐著,翹著腿,舒舒服服地呷著嘴裡的茶。   暗色裡,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遠處,對著他微笑開口。   「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袖中紙包尖銳的折角觸疼了他的手指,吳有才驟然回神,慢慢將那方小包攥緊於掌心。   秋雨還在繼續,滴滴點點砸在人身上,像是要苦到人心裡。點名已結束,吳有才隨著長蟲似的考生隊伍,走進分到的新的那間黑漆漆的號舍,像走進一方早已為他鑄好的墳冢。   最後一場,考的是詞賦。   這本應是吳有才最擅長的一場,然而他卻一直沒有提筆,只是坐在案前,呆呆看著狹小號舍裡的銅燈。   方才淋了一層雨,衣裳有些微溼。吳有才沒在意,這衣裳是母親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場前為他縫的,為了討個彩頭,特意用了朱色的粗綈布料。十二年過去,綈袍的衣領和襟袖已被時光磨破,然而他卻不捨得重新拆開縫補,因為上頭有母親縫補過的舊線痕跡。   他靜靜地在號舍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天色既白,隱隱有雞鳴自遠處的鬧市中傳來幾星,方才遲緩地提起筆,在面前的考卷上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字極為用心,神情甚至稱得上虔誠,然而細看下去,又有一種萬事俱畢的枯寂。   最後一筆落完,吳有才收回手,將筆擱至一邊。   他將紙卷舉起來,湊近認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頭看向遠處。   號舍的窗外,天色已白,這場秋闈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考官收走考卷,這六十六間號舍裡人的未來前程,就此落定。   吳有才從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紙包來。   他平靜地笑了笑,然後,打開了手中紙包。   ……   相鄰不遠的號舍裡,荀老爹擱下筆,揉了揉發抖的手。   他已經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場,然而秋闈這件事堅持了多年,似已成他心中執念。他無兒無女,不曾婚娶,爹娘早已過世,好像來人世一遭,就是為了博取功名。   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望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色,或許真應了書裡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麼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入土前嘗嘗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裡拿出幾塊乾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處領到後兩日要吃的乾糧。裡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著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只等著主考來收考卷,於是心下放鬆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飢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處傳來一聲悽厲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舍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裡的號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舍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著,只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裡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裡,一個穿朱色衣服的身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舍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成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悽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   「同年們,有人在乾糧中下毒,乾糧中有毒——」   乾糧有毒?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那個在地上翻滾的身影漸漸的動作慢了下來,四肢不斷痙攣,從他嘴裡大口大口嘔出烏血,在地上洇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暗影。   荀老爹一愣,下意識看向地上滾落的燒餅,心頭驀然掠過一絲寒意。   貢院裡的乾糧都是統一分發的,早年間都是考生自帶乾糧,但因號舍潮溼,有的考生帶的食物很快變質。後來禮部便安排秋闈期間貢院為考生提供乾糧。   這人說乾糧有毒,那眼前這些……   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蠍般地一把甩開考籃。   籃子裡的糕餅「譁啦啦」撒了一地。   四周號舍裡幾乎驟然發出嘈雜叫喊——這個時間,多半都已考完,考生們見此悽慘場景,難免惶然驚悸。   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頭跳得飛快,只覺氣喘得也急,偏在這時腦子裡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古怪,那喊叫的聲音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他這般想著,又顫巍巍地推開號舍的窗,大著膽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朱衣方巾,身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腦袋歪著,嘴角流出來的血在身下糊成一團。   他眼睛睜得很大,痛苦的神情凝在臉上,皮膚好似成了青色,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無生氣的眼珠子恰好與荀老爹撞了個正著。   荀老爹呼吸一窒。   片刻後,他按著胸口喊出來。   「有、有才啊——」   ……   仁心醫館開門時,已過巳時。   立秋過後,晝日變短,黑夜變長,除了賣早食的,西街小販們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晚了許多。   銀箏正擦拭著櫃檯上的藥茶罐子,對面裁縫店裡的小夥計匆匆忙忙從外面跑來,邊跑邊大聲道:「出事了,貢院出事了!」   孫裁縫捧著碗漱口,聞言轉頭問:「怎麼了?」   「剛才班房那邊的人說,聽見貢院裡死了個讀書人,說是號舍裡有人下毒,這會兒正吵得一團亂麻!」   銀箏手一抖,一罐藥茶不慎脫落,滾到了地上。   「老天爺啊,」絲鞋鋪裡的宋嫂聽見動靜走出來,「那貢院裡的不都是考試的學生嗎?誰會對學生下毒?」   「這我不知道。」小夥計撓頭,「貢院外頭都傳開了,不過時候不到不讓進,不曉得是什麼情況。」   銀箏臉色變了變,再顧不得其他,掀開氈簾進了小院。此刻時間還早,杜長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僕在屋裡沒出來。   院子裡,陸曈正把曬乾的新鮮藥材收進木匾裡。   銀箏三兩步走到陸曈面前,顫抖著聲音開口。   「姑娘,不好了,外頭在傳,貢院裡死了個考生!」   陸曈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你說是考生死了?」她神情驀地一變,「糟了!」   銀箏見狀,心中更加緊張:「怎麼變成是是考生出事?會不會那個吳秀才毒錯了人……」   「不會。」陸曈放下木匾,眸中神色變幻幾番,「是他自己服了毒。」   吳有才不殺主考官,也定不會殺別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   她攛掇吳有才去殺了主考官,無非是借了吳有才心中的怨與怒。然而吳有才臨至絕境,竟然寧願自己服毒。   頃刻間,陸曈就明白了這儒生的用意。   此刻最後一場快結束,貢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號舍裡的人心思也浮動不定,這消息能從貢院中傳出來,顯然已惹出不小動靜。   對吳有才來說,目的似乎已達成。只要惹出動靜,引人前來,或許就有機會查清考場舞弊之行。   但,死一個籍籍無名的讀書人和死一個主考官,在盛京能掀起的波瀾是不同的。貢院的大門不開,就無人知曉裡頭的真相,而秋闈還未結束,在這點時間裡,有足夠的時間將此事浪花按平。   吳有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銀箏慌得不行:「姑娘,現在該怎麼辦?」   陸曈寬慰她:「別慌。」又思忖片刻:「你現在立刻去董家。」   「董家?」   陸曈點頭,附耳在銀箏耳畔低聲耳語幾句,末了,銀箏看向陸曈,有些猶疑:「這樣能行嗎?」   清晨的日頭刺目,晃得陸曈眼睛也有些模糊。   她仰頭,望著遠處的虛空,喃喃開口。   「誰知道呢,試試吧。」   架空哦,秋闈制度調整了下~ 第75章各方勢力   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正對著鏡前梳妝。   今日晌午,秋闈最後一場就結束了,董夫人打算去貢院門口接董麟。   她只有董麟一個兒子,這些年,因董麟身子不好,從未下場過,連貢院大門朝哪頭開都不知道。今年董麟頭一遭觀場,不管中沒中,董夫人都想在旁人面前露露頭。自然,也得打扮得光鮮一些,好給兒子長長臉。   身後丫鬟將一根珍珠碧玉步搖插在她髮髻間,動作有些重了,扯著了頭髮,董夫人「哎唷」一聲,丫鬟忙跪下請罪。   董夫人瞪她一眼:「笨手笨腳的。」自己將那根步搖插上,對鏡照了照,適才滿意,又問身邊下人:「什麼時候了?馬車備好了沒有,勝權,勝權——」   叫了兩聲,護衛沒進來,倒是進來了個小廝,面色惶然,一進門就給董夫人跪下了:「夫人,夫人不好了!」   董夫人看他一眼,沒好氣地問:「又怎麼了?」   「貢院裡、貢院裡出事了——」   「什麼?」   小廝埋著頭,身子抖得像篩子,不敢去看董夫人的神情。   「說是……說是號舍裡死了個讀書人。」   號舍裡死了個讀書人。   董夫人原本聽得漫不經心,須臾,像是才聽懂了話中之意,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嚯」地一下站起身,死死盯著地上人:「誰死了?」   「小的、小的不知。貢院外頭路過的人說,當時裡頭吵得很兇,只依稀瞧見是個穿朱衣的,叫喊聲倒是很大,說是有人在貢院考籃裡的乾糧下了毒。」   董夫人聽到「朱衣」兩個字,身子晃了晃,險些暈倒過去。   朱衣!   董麟下場穿的那件新衣裳,就是她特意叫裁縫用朱紅洋緞給他做的新袍子,想著初次觀場討個彩頭。   這人有可能是她的麟兒!   董夫人喚了一聲「我兒」,身子便踉蹌幾步,身邊丫鬟忙將她扶住在椅子上坐下。   「此事告訴老爺沒有?」   「老爺還在宮裡,已讓人去了。」   董夫人咬牙:「等他回來……都什麼時候了!」她猛的站起身,「快,備好馬車,我現在就要去貢院!」   得了消息的董夫人來不及多等,立刻令人備好車去往貢院。一路上護衛勝權在前頭駕馬,邊安慰董夫人:「夫人別擔心,貢院那頭的消息說得不清不楚,少爺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   董夫人只紅著眼睛,緊緊攥著手中絲帕:「你懂什麼!無緣無故的,怎會有人到我家門口來傳言麟兒的事,一定是有什麼風聲。」說著又低聲抽泣,「我早說了今日早些去接他,偏他不肯,一定要最後一場結束才讓去貢院。我兒——」   話到最後,語氣倏爾尖銳:「要是我兒真有個三長兩短,今日貢院裡的那些人,一個都別想跑!」   董麟是董夫人的眼珠子,一遇到和兒子有關的事,董夫人便失了平日的分寸,變得歇斯底裡起來,勝權也不敢多說什麼。   待馬車到了貢院門口,遠遠的,就見貢院門口圍了不少人。幾個巡考並提調正把這些院門口看熱鬧的平人往外轟,嘴裡斥道:「去去去,都杵在門口乾什麼,秋試還沒結束,離院門遠點——」   董夫人一見,立刻提著裙裾下了馬車,氣勢洶洶地走近院門口,抓住一個巡考便問:「我兒呢?」   那巡考並不認得董夫人,只見她衣飾華麗,不敢輕視,語氣不如方才兇惡:「秋試還未結束——」   「我兒呢?」董夫人打斷他的話,聲音高而刺耳,「我麟兒在何處?」   裡頭幾個同考見狀,忙跑來問詢,董夫人自持官眷身份,又事關兒子,自然不怕他們,要求立刻見到屍體,要麼就讓董麟從號舍裡出來,她要見到全須全尾的兒子。   那同考滿面是汗,賠笑道:「夫人,這號舍門都是鎖了的,令郎要是此刻出來,今年秋闈成績必定作廢。至於屍體……」他瞥一眼身後,為難開口:「外頭這麼多人看著,恐怕引起號舍內外惶恐。」   董夫人冷笑:「不讓我兒出啊?沒事,那我進去瞧瞧他,也是一樣的。」   「那更不行了!貢院裡,無關人士不能進入。」   他越是推辭,董夫人心中就越是狐疑。為何這些人不讓她進去瞧董麟,也不讓看屍體?平白無故的,有人在董家門口說死了個讀書人,是否貢院中有知情人特意來通風報信的?這些人神情畏畏縮縮,瞻前顧後,難免不讓人多想……   前有驚疑,後有急恨,董夫人一怒之下,反而冷靜了下來。她看著面前同考:「秋闈結束前,不讓進,也不讓出,你說死的讀書人不是我兒,可這裡死了個人總是真的吧?」   「你們貢院糧食出了問題,這考場中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兇手,既然如此,那就都別走了!就算秋闈結束,所有人都不準出來!勝權——」她叫護衛的名字,目光陡然兇惡,「伱叫人去兵馬司一趟,就說貢院這頭出了案子,有人想毒死考場裡的學生!」   同考聞言,臉色驟然一變。   董夫人冷笑連連。   她妹夫在兵馬司做知事,京中治安一事本就該兵馬司過問,如今禮部的這些考官不讓她進,那她就不讓這些人出來。事情鬧大了,看誰討得了好!   她這頭打著算盤,兩個同考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不安。   貢院裡頭死了個寒門讀書人,其實倒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就算如今外頭流言紛擾,但只要沒證據,過些時候也就平息了。   但兵馬司要插手進來可就不好了,號舍裡的學生出不去,一旦認真核查,那裡頭考試的人名單……   「糟了,」一位同考側身,低聲對同伴道,「快告訴大人,趕緊想想辦法!」   ……   貢院門口發生的這件大事,轉瞬就傳遍了盛京的大街小巷。   右掖庭門內,裴雲暎剛從紫宸殿出來。   殿前司親衛軍此刻正是值守時間,只餘幾個零星侍衛在營裡值守。   他進了殿帥府,剛卸下腰間佩刀,蕭逐風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素日裡跟塊木頭似的,一張俊臉看不出來任何表情,今日卻難得透出幾分笑意。      裴雲暎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問:「這麼高興?撿錢了?」   蕭逐風走到桌前坐下,道:「貢院出事了。」   裴雲暎一頓。   「死了個讀書人,外面傳言有人在貢院分發的乾糧裡下毒。」   裴雲暎眉梢微挑,身子往椅靠一仰,「不可能,又不是傻子,誰會這樣大張旗鼓對付一個讀書人。」   每年秋闈各項事宜交由禮部準備,乾糧更是重中之重,別的不說,至少絕無可能在其中下毒。再者九天七夜的秋試,考生都在號舍,真要動手,何必弄這麼大張旗鼓。   裴雲暎沉吟一下:「流言是怎麼傳出來的?」   「聽說死的考生砸破了號舍窗,從號舍裡跑了出來,毒發時貢院內外都看見了。」頓了頓,蕭逐風又道:「兵馬司的人現在也在貢院門口。」   「兵馬司?」   「太府寺卿府上的夫人在貢院門口鬧事,她兒子今年下場,禮部不放人,就叫兵馬司來幫忙。」   聞言,似是想起了某個人,裴雲暎眉心微蹙,道:「董麟。」   太府寺卿府上那個少爺他見過,在萬恩寺上肺疾發急症的病秧子,沒料到今年居然也下場,看來身子是全好了。   他坐在椅子上,垂眸想了一會兒,哼笑一聲:「看來,禮部這是得罪人了。」   貢院裡死了個考生,流言還傳得到處都是,偏偏這時候太府寺卿夫人又來鬧事,還帶上了兵馬司,怎麼看都不是偶然。   「既然如此,」裴雲暎倏地一笑,「我們也來加一把火。」   蕭逐風與他對視一眼,霎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插手?」   「我們的人在禮部呆了那麼久,上面的位置不騰出來,下面的怎麼上去。」他一笑,唇邊梨渦若隱若現,「這麼好的機會,總不能白白浪費了。」   「殿前司眼下不好出面。」   「誰說殿前司了?」他氣定神閒地開口,「當然是找人把這個消息送到樞密院。」   樞密院是殿前司的死對頭,由樞密院出面,殿前司隔岸觀火,半絲火星也沾不到身上,倒是再好不過。   蕭逐風默了一下:「也好。」   裴雲暎抬眼,日光透過窗隙落到他臉上,將他俊美五官渡上一層暖色絨光,他側首,盯著窗外遠處樹影,語氣有些莫名。   「這盛京,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   貢院門口熱鬧極了。   除了在外圍觀的平人百姓,不過須臾,兵馬司、刑獄司、學士院的人馬都到了,甚至連樞密院的人都不知打哪聽來了消息,前來貢院門口拿人。   皇帝得知貢舉出事震怒不已,欽點大臣令徹查此事。翰林醫官院派了醫官正在為死去的考生驗毒。   禮部幾個主考官心中惴惴,偏此時騎虎難下,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縱然想使個法子也難。侍郎那頭也沒個消息,因他們幾人尚在貢院,因此也無從得知此刻宮中情狀,他們的禮部侍郎,此刻已自身難保。   前去驗屍的醫官上前,對著學士院的鄭學士道:「大人,確是中毒而亡,約莫兩個時辰前毒發。」   兩個時辰前,秋闈還未結束。   鄭學士撫了撫長鬚:「看來,兇手還藏在這號舍之中。」   秋闈最後一場已結束了,然而此刻眾考生都呆在號舍中不敢出門。貢院中發生命案,在場考生包括主考都可能是殺人兇手,禮部的人就算是想瞞,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也動不了手腳。   董夫人在兵馬司的妹夫來了後,算是弄清楚了中毒之人並非董麟,已乘馬車回府——眼下這麼多方人馬都聚集於此,事情發展已不是她能控制,最好明哲保身。   一旦得知兒子性命無虞,做母親的總是能清醒得很快。   幾個主考官還想再掩飾,那頭兵馬司並刑獄司的人已經開始一一核對號舍裡的考生花名,這本是例行核算,畢竟要清點如今在場可疑人士。然而不核驗便罷,一核驗,整個貢院中,竟足足有十二位考生,花名與本人毫無相符。   為免有人混進考場舞弊,名冊之上除了考生名姓還有小像,這十二位與名冊小像略有差池,樞密院的人瞟一眼幾個主考,倏地冷笑一聲:「這就奇了,幾位大人眼睛看著也無恙,怎麼連如此大的相貌差異也瞧不出來。」   其餘考生都已從號舍中出來,不安地看著最前方的十二人。   兵馬司的知事按住腰間長刀,盯著那十二人冷冷開口:「看來不必查了,這名實不符的十二人,就是投毒兇手。貢院投毒,謀殺同年,按律當斬——」   「不!」十二人中最前方的一個年輕人下意識喊道:「老爺,大人,冤枉啊,借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殺人,此事並非小人所為!」   他這麼一喊,連帶著周圍的其餘人也反應過來,一起跪在地上訴冤叫屈。   知事不為所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一行人:「滿口狡辯,謊話連篇!既不是你們下毒,為何偷偷摸摸混進考場,原來的考生被你們弄至何處,無非是一起殺了。在天子腳下圖謀殺人,其心可誅——」   他這麼裝模作樣地一唬,果真叫那一行人嚇破了膽。要知科場替考秋闈舞弊,不過是下獄的事,卻不至於丟了性命,可要是牽連上了人命,那可是掉腦袋的官司。   他們不過是代人替考,想賺點錢花花,可要為了點銀子搭上性命,傻子才做這種事!   最前面那人當機立斷,重重朝知事磕了個頭,悲憤開口:「大人,大人,真不是小的下毒,小的進貢院號舍,只是為了替人下場,小的代人秋試,如此而已,絕不敢謀害性命啊!」   他這話喊得極大聲,並未避著旁人,不知是喊給面前兇神惡煞的老爺們,還是喊給別的什麼人,卻叫貢院內外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代人秋試,替人下場?   此話一出,人群一片譁然。   圍著貢院的官兵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號舍前的幾位主考,霎時間臉色發白。 第76章山苗與澗松   貢舉是梁朝的大事,秋闈場上的消息,狂風一般瞬間席捲盛京每個角落。   西街一條街的商販全從鋪子裡走了出來,將原本就不寬敞的西街擠得水洩不通。   「聽說了嗎,那貢院號舍裡死的那個讀書人,原是咱們西街鮮魚行的吳秀才!」   「哪裡來的謠言?有才平日與人為善、人又老實,除了讀書和魚攤,旁地都不去,誰會同他有過節,怕是聽錯了吧?」這話是熱心腸的宋嫂說的。   消息靈通的孫寡婦挽著個菜籃正經過,見狀往前湊了一湊,「我才從貢院那頭回來,秀才可不是被人毒殺的,是自己喝了毒才死的。」   「自己喝毒?」眾人覷著她,「好端端的,為何要自己喝毒?」   孫寡婦正欲回答,街盡頭又傳來一聲哀號:「有才啊——」   人群朝前看去,就見街頭踉踉蹌蹌走來一個面黃肌瘦的老頭,鬍子花白,淚水淌得滿衣襟都是,有人認出他是廟口的荀老爹,遂問:「荀老爹,你今年不是也下場了?貢院裡究竟出了何事?」   一說此話,荀老爹又汪汪地滾下淚來,咳聲嘆氣道:「有才是被那些人逼的——」   四周的人朝他擠來,七嘴八舌地同他打聽,人像隔得遠了,仿佛變成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盤旋著朝他湧來,讓荀老爹想起在貢院裡的一幕——   兵馬司的人帶走了那十二個替考的人,醫官也在考籃中發現了有才盛放毒藥的紙包,僅僅這些,還不足以證明吳有才是服毒自戕。   真正坐實自戕真相的,是吳有才最後一張卷面。   吳有才既在最後一場未結束前撞破了號舍的窗,哪怕是因為情勢危急,今年的秋闈成績都不得作數。禮部的幾位主考被刑獄司的人帶走審理,翰林院的那位學士拿走了吳有才的卷面。   當時他們這些考生還沉浸在貢院死人的餘悸和秋闈替考舞弊的憤怒中,荀老爹卻看見那學士盯著吳有才的卷面,神情有些異樣。   他與吳有才有同年之誼,為吳有才的下場心生戚戚,於是腆著臉挨到學士大人身邊,想要瞧瞧吳有才生前最後一張卷面所作詞賦是什麼。   他看見了——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暗,秉筆手生胝……」   荀老爹眼泛淚花,仰頭喊道:「要不是那些主考官和考生勾串,光天化日下秋試替考,有才怎會蹉跎十多年籍籍無名?   「他知舞弊之行猖狂,平人難以撼動高官,不得不以死明志,藉由自己之死引人徹查考場。」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地勢隨高卑啊!」   他喊的悽楚,心中亦生出一股物傷其類的憤懣。吳有才以死揭露考場黑暗,那十二個替考之人被帶走,主考官抓得抓審的審,可吳有才一條性命卻沒了。甚至在過去十二年,也許他本來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門楣,讓自己母親也瞧見自己出息的一幕,卻生生被人扼斷了這種可能。   他自己也是一樣。   博取功名一生,到最後才發現自己汲汲營營的不過是一場空。這世上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本可以得到,卻又失去了。   不公平!   老儒心中鬱氣尚未平息,街盡頭孫裁縫家的小夥計又匆忙跑來。邊跑邊喊,「不好了,不好了叔伯嬸子們!鮮魚行吳大哥家中去了好多官兵,正四處搜羅,好像要治吳大哥的罪呢!」   「治罪?」宋嫂狐疑開口,「有才人都死了,治什麼罪?」   「說是……說是吳大哥號舍服毒,屬擾亂科場動搖人心之舉。現下正在吳家搜羅,看有無親眷要一同帶走。」   親眷?吳有才唯一的母親已在上個月入土,他孑然一身,哪裡來的親眷。官差想要連罪的主意,只怕這回是要落空了。   不過……擾亂科場,動搖人心?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人群中不知有誰開口:「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嘛。」   「呵,還真是人命比草賤。」   ……   關於人命究竟是不是比草賤這回事,胡員外此刻正與人據理力爭。   鮮魚行的破草屋中,一幹讀書人擠在門口,與帶刀的官差們對峙著。   審刑院那頭的官差們在貢院一案後,迅速佔領了吳家的屋宅。屋宅中前些日子的挽幛還未取盡,白布燈籠被官差粗暴扯下,裡裡外外一片狼藉,更顯這無人的空屋伶仃荒涼。   胡員外氣得臉色漲紅,架著胳膊堵門,不讓官差們走:「你們這是欺人太甚!」   吳秀才已經死了,在貢院的號舍裡服毒自戕,只因他發現努力十多年的考場中,原來存在另一種平人看不見的天梯。心灰意冷之下服毒自盡,不管他為何在考場中宣揚是有人下毒,但他最後一場的考卷中已給出了答案。   平人已經被欺凌至此,甚至丟了性命,然而在高高在上的老爺們眼中,瞧不見百姓之苦,只看到了「尋釁挑事、擾亂考場」之汙名,甚至在死後也不得安寧,生前居所要被這般糟踐。   若非如今吳大嫂已經離世,豈不是這位病重的老母親也會被連累。官差們在破屋中踩踏的每一步,都像是踐踏在平人們的心上。   胡員外素日裡雖迂腐,卻一向心善,與吳有才又是故交,見吳有才落至這般下場,本就替他哀憤。眼下更是怒不可遏,帶著一幹讀書人在吳家門口,要為吳有才討個說法。   官差們瞧著一幹讀書人,眼色輕蔑:「讓開,再擾亂官府辦差,小心連你們一起抓!」   「不讓!」   官差耐心告罄,一把將面前書生推開,那書生生得瘦弱,被這麼惡狠狠一推,一下子跌倒在地。   這放在尋常,一群平人自然不願與官差交惡,然而許是因這間草屋太破舊,而掛著的白幡又太刺眼,又或許是一群讀書人聚在一起,正義感與衝動聚在一起總要洶湧許多,胡員外熱血湧上頭腦,一剎間忘記了要明哲保身,猛地朝面前官兵們撲了過去。   「欺人太甚,我跟伱們拼了——」   ……   胡員外帶領一群讀書人在廟口和官差們打起來了,這消息傳回仁心醫館時,杜長卿也驚了一驚。   「老胡打架?他那把老骨頭,罵人還行,怎麼可能和人幹仗?」   「是真的。」阿城撇著嘴角,「西街這頭好多街坊都去幫忙了,現下亂成一鍋粥。」      起先只是讀書人們因吳有才一事,與官兵發生爭執。那些官差行事囂張,言語間對平人多有不屑輕侮,一下子叫西街來幫忙勸架的街鄰們也犯了眾怒,不知怎的,官差們和百姓便打了起來。   別說,西街這群街坊看著不起眼,打起架卻各有各的優勢,沒叫官差們討得了好。不過照這樣下去,怕是帶回去打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阿城問:「東家,我們要不要去幫忙?」   杜長卿沒說話,看向藥櫃前的陸曈。   夏蓉蓉主僕二人出門去了,陸曈正在檢查新收的藥材,秋日的醫館不如前段時間炎熱,而她寧靜的神情將周圍襯得更冷寂了一些。   杜長卿打發阿城去門口掃地,三兩步走近陸曈,盯著她低聲道:「吳秀才的事,是你做的吧?」   陸曈動作一頓,抬頭看向他。   他將聲音壓得更低,掩不住眼中某種焦躁,「那天你去他家中送挽金,去了很久……他又是服毒自盡的,是你給他的毒藥?」   陸曈靜靜看著他,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杜長卿這個人,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吊兒郎當,凡事不怎麼靠譜,但在某些細枝末節上,又有超乎常人的細心與精明。   「他瘋了,你也瘋了!」杜長卿忍不住拔高聲音,怕阿城聽見,又忙伏低了身子,咬牙盯著陸曈:「他問你要毒藥,你就給了,你以為這是在幫他,你這是把自己也牽扯進去!」   陸曈一怔。   杜長卿竟以為是吳有才主動找她討的毒藥。   是了,在杜長卿眼中,無緣無故的,她沒有任何理由慫恿吳有才自戕。   「吳秀才也是!」杜長卿舔了舔唇,恨鐵不成鋼道:「怎麼就想在號舍裡服毒了,莫名其妙!就算再怎麼心灰意冷,也不至於連命也不要了。」   陸曈目光動了動,淡道:「貧賤之人,一無所有,及臨命終時,脫一厭字。富貴之人,無所不有,及臨命終時,帶一戀字。脫一厭字,如釋重負;帶一戀字,如擔枷鎖。」   杜長卿沒好氣道:「別文縐縐的,聽不懂。」   她默了默,開口:「窮人什麼都沒有,唯有賤命一條。既然活著難以得到公平,那麼拼著這條命,拉幾個人下來也是好的。對吳有才來說,這樣去死,是一種解脫。」   「是嗎?」杜長卿疑惑,「吳秀才是這樣想的?」   陸曈笑笑。   吳有才當然是這樣想的。   因為,她也是這般想的。   杜長卿擺了擺手:「我只知道好死不如賴活著,算了,不提這個,人都沒了,說這些也沒用。眼下事情鬧大了,查來查去萬一查到你頭上怎麼辦?」   他按住額心:「雖然你只是給了毒藥,但貢舉鬧出這麼大醜事,吃了虧的人難免要找個出氣筏子。吳秀才是死了,要是查到你頭上,你麻煩可就大了。咱們現在一人一半東家,我還指著靠你發達,你要是半途進了昭獄,我找誰哭去?」   「陸大夫,」他一拍桌子,嚴肅了語氣,像是要夥同人去做什麼大生意般鄭重,「我們得提前想個對策。」   陸曈愣了愣。   她沒想到已經到這時候了,杜長卿竟還將他們當作一夥的,還這般為她的未來殫精竭慮,一時沒有說話。   正沉默著,一邊的氈簾被人掀起,銀箏的臉從簾後冒了出來,覷著兩人:「我有一個想法,要不要聽聽?」   杜長卿瞪大眼睛,銀箏忙忙辯解:「我可不是故意偷聽的,恰好站在這裡聽到罷了。」   杜長卿下意識看了陸曈一眼,見陸曈沒什麼反應,遂哼了一聲:「說說,你有什麼餿主意?」   銀箏走進來,也往他們二人近處湊了一湊,遠遠望去,三人似堆牢不可分的線團般,銀箏道:「眼下官差和讀書人們鬧了起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要讓他們拿了話頭,真給吳秀才治個罪,保不齊連累到姑娘身上。不如先下手為強啊。」   「先下手為強?」   銀箏撫了撫鬢髮,一雙亮晶晶的眼眸裡泛出些狡黠的光:「那些當官的敢這麼作威作福,無非就是仗著一身官皮。要是扒了那身皮,也就沒什麼可怕的。」   杜長卿哼笑:「你當是扒蝦殼呢。」   銀箏不理他,兀自說道:「荀老爹不是說,吳秀才是因為替考一事心灰意冷才決意去死的麼?死前還在考卷上留了詩。盛京多少讀書人,總不見得全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吧,平頭百姓家的學生見了,難免不心有戚戚,人心都是肉長的。那些官差是做賊心虛,咱們就偏要將事情鬧大,讓他們急眼,也算替吳秀才出氣!」   她說這話時,語氣鏗鏘有力,全然不見素日裡的小心翼翼,仔細窺去,似乎還藏著一點躍躍欲試的期待。   陸曈想,或許是跟自己呆在一起太久了?銀箏如今也是,每每嘴上說著害怕,實則好似很享受這種暗中布局帶來的突兀刺激。   杜長卿摸著下巴想了一想,虛心求教:「請問,怎樣才能將事情鬧大?」   「這還不簡單,」銀箏睨他一眼,「俗話說,世間有四種人惹不得,遊方僧道、乞丐、閒漢、牙婆,杜掌柜有那麼多閒樂好友,隨意呼喚一番,都能教人家吃吃苦頭。是不是?」   這話也不知是褒是貶,叫杜長卿也哽了一哽,一時尋不出話來答,站在原地對著銀箏乾瞪眼。   倒是陸曈聞言,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再抬起頭來時,對著杜長卿也難得顯出幾分揶揄。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   她說:「杜掌柜,這回全仰仗你幫忙了。」   「這世上有四種人惹不得……」——《三言兩拍》   「悲哉為儒者……山苗與澗松……」——《悲哉行》 第77章曈丫頭   梁朝的秋闈才過了一日,貢院裡死人的這樁官司卻已傳遍了大街小巷。   說是有個貧苦儒生,早年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鮮魚行殺魚為生,供養兒子趕赴功名。這兒子過目不忘,落筆成文,原是個狀元苗子,卻赴考十多年仍不得中。直到母親故去,這兒子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原來盛京多年的貢舉,都已被禮部考官和富貴人家勾串,將原本屬他的功名生生耽誤了!   窮苦儒生心中悲憤,服毒自戕於號舍,臨死前鬧出動靜驚動上頭徹查,外人才得知這其中官司。   而這儒生性命已了,偏死後還不得安生。審刑院的官差去儒生家中查抄,遇著來幫忙處理後事的街鄰親訪,兩方人一露面,打了起來。有考場上的同年看過這儒生最後一場詞賦的卷案,不知是誰將這卷案寫在紙上,在街路撒得到處都是——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案,秉筆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遲。縱有宦達者,兩鬢已成絲……」   「可憐少壯日,適在窮賤時。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貴為……沉沉朱門宅,中有乳臭兒。狀貌如婦人,光明高粱肌……」   「手不把書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襲封爵,門承勳戚資……春來日日出,服御何輕肥,朝從博徒飲,暮有倡樓期……」   「評封還酒債,堆金選蛾眉。聲色狗馬外,其餘一無知……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古來無奈何,非君獨傷悲……」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這詞賦一夜間上至翰林學士院,下至胭脂胡同都已傳遍,落月橋兩岸邊的花樓茶坊裡,將此事並詞賦做成戲摺子到處傳唱。   審刑院的官差們想要拿人,然而法不責眾,人人都在傳,人人都在說,總不能將盛京所有人都一併抓進去——刑獄司的牢房也不夠住呀。   這詞賦也唱到了宮裡。   讀書人的憤怒單瞧不起眼,匯在一起卻如熊熊烈火,難以斬滅。各書院的寒門讀書人聚在一起當街攔下御史的府轎,御史的摺子雪花般飛向皇帝案頭。   天子本就對科舉舞弊一事有所耳聞,如今貢舉出了這麼大醜事,顏面無光下頓感被臣子欺瞞戲弄,震怒非凡,下令上下一同徹查此事,禮部侍郎當即被革職收押,查著查著,就查到了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的頭上——   範府裡,各處亂鬨鬨的,婢子小廝哭作一團,趙氏緊緊抓著範正廉的胳膊,惶然開口:「老爺,這是怎麼回事?」   查抄的人已到府門口,寧王親自奉旨交辦,範正廉家中府中尚有客人宴飲,見此情景作鳥獸散。   差役將前後門堵住把守,一日前,範正廉還令手下人去廟口吳秀才家中翻找作威,以圖將此事壓下,然而不過短短時間,位置就已調了個個兒。   他心中發顫,挨到奉旨辦事的寧王身邊,低聲地求:「王爺,王爺,陛下這是.」   眼下還不至抄家的地步,事情仍有轉機。寧王慣來是個老好人模樣,聞言只是溫聲勸慰:「範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只讓小王來查看大人府上家資。」他一面吩咐身邊人查抄登帳,一面對範正廉道:「只是大人也須得和小王走一遭刑獄司,大人放心,只是問問話,您一向清廉,待質審清楚,一定還您個清白。」   「哦,對了,」寧王又想起了什麼,「禮部侍郎業已伏罪,正在獄中收監。您也是暫時拘質,倒不用擔憂。」   他聲音溫和,語氣帶著笑意,卻似晴天一道霹靂,劈得範正廉半晌回不過神來。   禮部侍郎竟已認罪了!   怎會如此快?   他與禮部侍郎這些年暗中勾串,禮部侍郎一旦進去,焉有他獨善其身的道理?還有,為何是刑獄司不是審刑院,寧王說著只是拘質,但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他範正廉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抬頭,隱隱瞧見那虛空之中一道金光閃閃的天梯漸漸碎為一片齏粉,如一方沉重棺蓋,重重朝他頭上砸了下來。   「老爺,老爺——」   身後傳來趙氏驚惶的哭喊。   範正廉兩眼一白,暈倒過去。   ……   盛京自貢院考生服毒自戕後,新消息是一個接一個的來。   先是查出禮部侍郎與秋闈考生家中暗中勾串,於貢院中公然替考舞弊,禮部侍郎被下獄。後來,連那位盛京赫赫有名的「範青天」也被連帶出來。   說是審刑院的那位詳斷官「範青天」,就是與禮部侍郎勾串之人,借秋闈貢舉斂財中飽私囊。   範正廉在盛京名聲頗好,這消息一出來,大多人都不肯信。   醫館裡,杜長卿正將門外的木匾搬進來。天色陰沉沉的,快下雨了。   他道:「那範青天一個管刑獄的,手都伸到貢院裡去了,本事不小啊。」又問陸曈打聽,「你之前不是還上他家給他夫人送藥嗎?怎麼沒瞧出來他是這種畜生?」   陸曈道:「真廉無廉名,立名者為貪。」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聽不懂。」   他把木匾放在柜子上,看一眼裡鋪氈簾,湊近陸曈:「話說,你和蓉蓉到底怎麼了?」   陸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氈簾垂在院子與里舖間紋絲不動。她抿了抿唇,沒說話。   夏蓉蓉這些日子總躲著陸曈。   原先在醫館沒病人時,夏蓉蓉還會在鋪子裡做繡活,順便與陸曈說說話。這些日子,陸曈坐館時,夏蓉蓉主僕二人卻時常往外面跑,等回來的時候天都晚了,也不怎麼與陸曈交談。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是在避著陸曈,連杜長卿都注意到了。   「你倆吵架了?」杜長卿懷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對呀,伱這性子,不像和人能吵得起來的。」   銀箏從他二人中間經過,將杜長卿撇到一邊,笑言:「女兒家的心思杜掌柜就別打聽了吧,你又不懂。」   杜長卿「呵」了一聲,「我才懶得打聽。」招呼阿城回去,臨走時,又囑咐陸曈:「夜裡多半要下雨,門窗關好,小心藥材打溼了。」   陸曈應了,待杜長卿走後,將醫館大門關上,回到了院裡。   已是掌燈時分,秋日裡天黑得早,夏蓉蓉主僕屋裡亮著燈,一點暈黃透過窗隙落在院裡的石板地上。   陸曈回到自己的屋。   銀箏正在箱子裡翻找陸曈今夜出門要穿的衣裳,盛京的秋來得太早,一夜間好似就涼了。秋裳還未來得及做,總覺箱籠裡的舊衣都太單薄。   陸曈站在小佛櫥前,對著那尊白瓷觀音像,尋出香點上。   昏暗中,燃著的香如墳間幽靈的眼,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她把香插進了龕籠裡。   銀箏總算是找著了件縞色的鬥篷,對著燈展開了抖了幾下,又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嘆聲長氣:「又快下雨了。」   陸曈盯著面前的觀音像,輕聲開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說:「下雨不好麼?梧桐葉上三更雨…….我最喜歡下雨天了。」   銀箏一愣,陸曈已回過身,拿起她手上那件鬥篷。   「走吧。」   ……      夜裡秋雨悽涼。   霏霏山雨在天地間自顧編成一張綿密的網,從上到下沉沉籠住整個山頭。   望春山腳下,有人披著蓑衣,在泥濘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冷風颳在臉上,如刀子般刺人,劉鯤緊了緊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間冷氣凍得發白。   他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全家人尚還做著「一門兩舉子」的美夢,不過一夜間,日子便地覆天翻。   秋闈最後一場,貢院中有學生服毒自戕,鬧得太大引得朝中側目,而後竟牽扯出禮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醜聞。所有相干人士全被抓捕問審,連那些高位上的老爺們也不例外。   劉鯤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是死了個寒門讀書人,怎麼能弄出這麼大陣仗,怎麼就能同時拉這麼多人下馬?   那全家節衣縮食的所有家當——一千六百兩銀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劉子賢和劉子德也被差役帶走了。   案子牽出蘿蔔帶出泥,在貢院中因替考抓了劉子德還不算,連早年劉子賢的秋闈成績也被翻了出來,聽說禮部侍郎府中帳冊被翻了出來,不知有多少人戶倒黴。   別家倒黴劉鯤不管,他只想救出自己的兒子們。   劉鯤本想求審刑院的範正廉幫忙,畢竟替考這回事,本就是範正廉在其中打點牽線,誰知今天下午傳來消息,範正廉也被帶走了。   妻子王春枝見狀不妙,心裡發急,擔心兩個兒子,衝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鬧事之名暫且拘住了。   往日恭維他們的那些人見此情景,立馬換了一副嘴臉,恨不得立刻與他們劃清干係。劉鯤竟一個幫忙的也尋不到,就在這走投無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知是誰塞進他們家大門的,卡在院子裡,他打開來看,上面寫得簡單,說有辦法救出他兩個兒子,但要在今夜子時來望春山腳,對方有東西要交給他。   劉鯤也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如今所有人避著他家還來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沒別的親戚。劉鯤倒是沒懷疑這信上人心懷不軌,他如今一家子都被關著,潦倒窮困,也沒什麼可圖的。   他只猜測這信或許是範正廉留下來的後手,範正廉那麼大個官兒,怎麼會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準備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們二人間,還有一個隱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師府。   想到這裡,劉鯤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一定是這樣的,他在心頭默念幾遍,不知道是要說服別人,還是要說服自己。   這般胡思亂想著,腳下山路越發泥濘,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荊棘叢中的空地裡了。   不對,說是空地也不對。這亂草中密密麻麻鼓著無數個土包,在黑暗中猶如無數個沉默的人影,陰冷又詭異地盯著他。   雨絲打在他臉上,劉鯤驀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回過神。   這是一片亂墳崗。   宛若當頭一棒,劉鯤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怎麼走到亂墳崗來了?   瞧著四處陰冷的墳包,他兀地生出幾分懼意,正想離開,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劉鯤嚇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見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墳包後,漸漸走來一抹雪白的影子。   這影子看起來單薄而輕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飄來的一張不真實的畫兒。劉鯤感到自己的兩腿都在打飄,整個頭皮都開始發麻。   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山雨瀝瀝,陰冷的風從亂草中刮來,遠處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鳴,墳崗中傳來的泥土並著屍骨腥氣,格外令人作嘔。   他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對面的怪物或是鬼魂,只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不對。   火摺子微弱亮光下,顯出一道拉長的弔詭暗影。   影子?   鬼魂有影子麼?   他心中這般想著,聽見面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於是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   離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並不是什麼發飄的畫兒,原是個穿著縞色鬥篷的人。此刻這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秀美的臉。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為她更添幾分悽婉,那悽婉也帶著幾分楚楚可憐。   是個年輕女子。   劉鯤一愣,還未說話,對方已經開口:「你來了。」   他一怔,驀地明白過來,隨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給我寫信的人?」   他就說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突然有人來,原是範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裡四處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點。   女子點了點頭,又看著他,喚了一聲:「表叔。」   表叔?   劉鯤心下茫然,這又是何意?   望春山峰巒淋著秋雨,把亂墳崗也淋出一層溼冷的沉寂。   女子微微一嘆:「看來表叔不記得了。」   「當年您離開常武縣時,借家父的五十兩銀子,還是我親自送來的呢。」   猶如一道驚雷,剎那間照亮劉鯤腦中翻扯的迷霧。   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驚駭莫名。   「你是曈丫頭?」   您有新的殺了麼訂單請查收~ 第78章劊子手   雨還下著,四周一片詭譎的死寂。   劉鯤感覺到陰冷的風從他的骨頭縫裡鑽進去,早年間因支攤賣面落下的膝蓋舊疾又開始泛出疼來。   他看著面前人,慌亂地、語無倫次地開口:「怎麼可能?曈丫頭不是死了麼?」   面前人只微微地笑,笑容也像是絹畫動人。   劉鯤記得曈丫頭的。   表兄陸啟林膝下兩女一子,因陸夫人生產小女兒時九死一生,險些丟了性命,這個小女兒便格外寶貝。陸柔陸謙陸夫人都寵著她,陸啟林雖然嘴巴上嚴厲,實則待這個最小的女兒也有幾分難得的縱容。   但越寶貝的越是藏不住。陸家小女兒在九歲時走丟了,那年常武縣突逢時疫,陸家其餘人大病初癒,小女兒在一個午後出門提水後,再也沒回來。   當時劉鯤全家已離開常武縣到了京城,收到陸啟林來信才得知此事。陸啟林懇求他在盛京也幫忙尋一尋人。劉鯤答應了下來,心中卻唏噓,這世道,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走丟了,多半是被過路的牙子賣了,哪還有有被找回來的可能。   這麼些年過去,除了陸家人還不死心,其餘人都認為,陸家小女兒早就死了。   劉鯤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看向面前人,聘婷殊美,和記憶中那個白白嫩嫩,驕縱稚氣的胖丫頭全然不同。然而仔細看去,柔弱眉眼間幾絲韶麗,又和自己那個早逝的侄女陸柔有些相似。   想到陸柔,劉鯤心下一震,驀地心虛幾分。   他問:「你、你真是曈丫頭?」   對方淡淡一笑。   「這些年,你去哪兒了?伱爹娘到處找你,你哥哥也為你操心……」他胡亂說著不相干話,不知想用這些話來掩飾什麼,說著說著,又驟然回神,一下子住口,盯著對面人道:「那封信是你給我寫的?」   曈丫頭為何會給他寫信?   信上提起了範正廉,她已打聽到了範家的事?太師府的內情她又知悉多少?   他眼神散亂地想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直到對面的聲音將他從迷思中喚醒。   「是我寫的,表叔,你不是已經見過我二哥了麼?」   此話一出,周圍死一般的靜默。   許久,劉鯤聽到自己乾澀的嗓音,帶著勉強的笑:「是……我見過,柔丫頭死了,他到京中來奔喪,順帶來我家借住幾日。」   「只是借住?」   「只是借住。」   「不止吧。」陸曈輕飄飄地開口,「你還出賣了他。」   「我沒有!」劉鯤驀地大喊一聲,這聲音在冷雨夜中變了調,將他自己也驚了一跳。   他壓低了聲音,短促的、竭力平靜地開口。   「不是我,是他犯了事,被官府通緝,曈丫頭,我原想將他藏在家裡,奈何緝捕文書貼得到處都是,官差查到了我家裡,我沒有辦法,我能怎麼樣呢?」   他這般說著,誠懇地就像說的是事實。   陸曈卻笑了,清泠泠的眸子盯著他,像是透過眼前辯解看穿他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嗎?敢問表叔,我二哥犯的是什麼事?」   「是……是他私闖民宅竊人財物,凌辱主家女兒……」   陸曈點點頭:「這麼大的罪,表叔窩藏逃犯,官差卻沒有以包庇罪將您一起問罪,獨帶走了我二哥。真是通情達理。」   劉鯤臉色煞白,緊緊咬著牙關,他疑心面前人已經知道了所有內情,可他不敢洩露一字。   陸曈望著他,眸色漸漸冷淡。   眼前的男人畏縮怯懦,目光躲閃,那張熟悉的臉上,貧窮與潦倒吞噬了他的良心,從其中生出欲望與貪婪來。   父親陸啟林古板嚴厲,表叔劉鯤卻和善活潑。陸柔文靜,她和陸謙總是跟在劉鯤屁股後四處跑。劉鯤總會一把將她撈起來放在肩上,用粗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臉,王春枝去廟會做生意回來時也會給她帶一隻紅豔豔的糖葫蘆。   他們曾在相鄰的屋簷下躲過雨,在一口鍋中吃過飯。到如今,陌路兩端相望,中間隔著抹不掉的血仇。   夜雨「沙沙」下個不停。   陸曈平靜開口:「表叔,我一直在想……」   「活著的人犯了錯,會有愧疚之心嗎?會良心不安嗎?會在夜裡輾轉難眠嗎?」   「我觀察了很久,發現沒有,一點也沒有。」   雀兒街的劉記麵館生意很好,劉子賢做了官,劉子德也準備秋闈,王春枝打了金鐲子,劉家還打算換間大宅子。   一切都很好,非常好,好到讓人妒忌。   劉鯤囁嚅著嘴唇:「曈丫頭……」   陸曈打斷他:「但這一切的好是踩著陸家的血換得的,怎麼能不叫人生氣呢?」   劉鯤驚悸地往後退了一步。   「曈丫頭,你聽我說,那時候官差四處搜人,搜到我家,謙哥兒他沒來得及逃走……」   陸曈笑笑。   「表叔,二哥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發現自己被官差緝捕,以他不肯連累人的性子,只會立刻與你劃清干係,躲到沒人發現的地方。可最後卻在你家找到了人。」   「你給他吃了什麼?迷藥嗎?」   劉鯤手指痙攣一下。   陸曈頓一頓,幽冷的眸凝著他,「二哥被捕後,是你給常武縣寫了信告知此事,我爹在來京路上遇水禍出事,不也是表叔推波助瀾?」   「你不僅出賣了二哥,還出賣了我爹娘。」   劉鯤腦中轟的一聲,腳下絆到一塊黑石,一下子跌坐在地。   那一夜他將陸謙交與了範正廉,卻看到了陸謙留下來的那封「信」,也就是陸謙冒著風險回來要取的證據。   他一生膽小怕事,老實本分,卻在那一刻生出莫名的勇氣與野心。他想要拿著這些東西去換一份天大的富貴,要用這些在盛京這樣的繁華之地,為他們劉家開闢一塊獨屬於自己的錦繡前程。   於是他在審刑院的暗室裡,對範正廉恭聲道:「大人,謙哥兒雖已落網,但我那表兄是個鑽牛角尖性子,知道了這件事,難保不生出事端。不如一起處理乾淨,免得後患無窮。」   範正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哦?有什麼好主意,說來聽聽。」   他將本就屈著的脊背彎得更低:「我可以寫信給陸啟林,將他引到盛京來……」   一隻烏鴉從枝頭飛走,撲扇著翅膀撕裂夜的寂靜。   劉鯤望著她,無力地辯解:「我沒有……」   「我聽說,表叔之前一直想要盤下雀兒街的一家鋪面,臨到頭了卻因店主反悔,缺了一百兩銀子。二哥被捕不久後,表叔就租下了那間鋪子。很巧的是,官府通緝二哥的賞銀,就是一百兩。」   她看著劉鯤:「原來我二哥的命,就值一百兩銀子啊。」   「不、不是!」劉鯤哀叫一聲,一剎間委頓在地。   一直以來被他刻意忽略的愧疚洶洶湧來,連著驚惶與畏懼。   「天下的規則,他們上等人說了算,表叔,對上太師府,我並不奢望你能挺身而出,但你至少不該助紂為虐。」   聽到「太師府」三個字,劉鯤猛的回過神來,他用力抓住陸曈的衣角,仿佛這樣就讓自己的話更為人信服:「沒錯,曈丫頭,你知道的,謙哥兒得罪的是太師府,那是太師府!我們怎麼可能得罪得起?是他們逼我,是他們逼我的啊!」   「戚家、範家,哪一家都是我們得罪不起的,曈丫頭,換做是你爹,他也會這麼做的!對上這些人,咱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是嗎?」   「不是啊。」   陸曈冷冷扯出一個笑:「他們現在不是出事了嗎?」   劉鯤一愣。   面前女子看著他:「柯承興不是已經死了麼?」   劉鯤手一松,跌回泥地,看著陸曈的目光宛如見著厲鬼:「你你……」   她笑:「是我幹的。」   山中雨霧如煙,淅淅瀝瀝將墳冢的泥衝黯。   穿著鬥篷的女子一身縞素,清冷幽麗,鬢邊一朵素白絹花如孝,像從棺木中爬出的豔鬼。   她剛剛說什麼,柯家的事……是她幹的?   劉鯤的目光有些恍惚。   他記得曈丫頭小時候的樣子。   陸家三個孩子,陸柔溫婉大氣,陸謙明慧瀟灑,二人都繼承了爹娘帶來的一副好相貌,又學問出眾,表兄陸啟林嘴上不說,心中卻格外驕傲。偏最小的這個女兒每每令人頭疼。   曈丫頭小時候不如陸柔長得清麗,也不如陸謙出口成章,圓團團胖乎乎,不愛念書,時常將他爹氣得人仰馬翻。陸啟林常說她是「一身反骨」,罵完又偷偷讓劉鯤給罰站的她去送糖饅頭。   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曈丫頭是陸家三個孩子中最頑劣的一個,卻也是最受寵的一個。劉鯤那時也很喜歡逗她,小姑娘稚氣圓團團的臉上,一雙眼睛總是透著幾分機靈,一看就讓人喜歡。   許多年過去了,圓團團的小丫頭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仔細看去,眉眼間依稀能尋出幾分舊時痕跡,那雙漆黑眼睛卻再無當初的生動與俏皮,像凝著一方沉寂的水。   柯承興的死,柯家敗落的事他之前就聽過,當時只覺唏噓,並未想到其他。而如今,曈丫頭說是她幹的,劉鯤還記得常武縣的那個小姑娘,乍乍呼呼,瞧見只老鼠都能嚇得跳開老遠,眼淚鼻涕哭作一團……   這怎麼能是她幹的呢?   他恍恍惚惚這般想著,就聽面前的女子繼續開口。   「不止,範家的事也是我幹的。」   劉鯤的臉「唰」地一白,恐懼地盯著她。   她垂眸,看劉鯤的目光像是看一個死人,「現在,輪到你了。」      「不……不……」   劉鯤腦子一炸,下意識連滾帶爬地撲到她裙角邊,雨水在他臉上縱橫,他抓住陸曈的裙角,牙齒發著抖,激動又慌亂地開口,「曈丫頭,你聽表叔說,我可以幫你!」   陸曈詫然望著他。   「真的!」劉鯤急促道:「範正廉將謙哥兒關進刑獄,隨意找了個由頭處刑。曈丫頭,表叔可以為你作人證,當初只有我知道所有真相,咱們一起把柔姐兒和謙哥兒的案子弄個水落石出,好不好?」他哄著面前人,像多年前在陸家哄被老鼠嚇哭的小侄女。   短暫的沉默過後,她說:「謝謝你啊,表叔。」   劉鯤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正欲說話,面前人卻慢慢蹲下身來,朝他攤開一隻掌心。   借著燈籠幽暗的光,劉鯤看得分明,那隻纖細白皙的掌心中,躺著一隻精緻瓷瓶。   他喉嚨驀地發緊,抬起頭看向陸曈:「這是什麼?」   「是機會。」   「……什麼機會?」   「合家罪孽,表叔一人承當的機會。」   劉鯤僵住。   陸曈笑笑,如耳語般對著他輕聲開口:「這是一瓶毒藥,如果表叔喝下,我就饒恕表哥們和表嬸,寬免他三人之罪。」   「曈丫頭……」   她唇角仍噙著笑,芳容嬌麗,眸色卻如雲落寒潭,一絲笑意也無。   「表叔,」她說:「我溺死了柯承興,外頭卻傳言是他自己酒後失足跌死。柯家倒了,滿幅家財一朝散盡。」   「我在貢院中動了手腳,禮部勾串考生一事被發現,如今範正廉下了昭獄,一朝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你看,我做了這麼多事,卻一點懲罰也沒有。」   她看著劉鯤:「我殺得了他們,也殺得了你們。表叔知道,我很聰明。」   劉鯤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喃喃道:「他們是你的表哥……」   「我知道呀,」陸曈彎了彎眼眸,「正因為是一家人,所以我才於心不忍。給了你一個機會。」   她慢慢地說,一字一句都是往劉鯤心中戳。   「兩位表哥現在已在大牢,勾串科舉舞弊,雖不是小罪,卻無性命之憂。這怎麼能行?所以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忘了告訴你,我現在是大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幾個人,輕易而舉。何況兩位哥哥們又不聰明,至少比對柯家範家動手容易多了。」   「我有足夠的把握,殺了他們,也不被別人發現。」   最後一句,尾音幽冷,如鬼魂嘆息,在墳冢間寂然迴蕩。   劉鯤渾身上下打顫。   他知道面前人說得沒錯。   劉子賢與劉子德雖長曈丫頭幾歲,可論起心智籌謀,根本及不上陸謙,更別說曈丫頭。還有王春枝,她只知擀麵下廚,嗓門大卻毫無腦子心機。曈丫頭連柯家和範家都能扳倒,顯然是有備而來。自己一家人在她面前,軟弱無力如待宰羔羊,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   陸曈望著他,輕輕抬一抬小臂,掌心中的藥瓶在夜色中淬閃出一層詭豔光澤。   「表叔?」   他木訥地、僵硬地伸手拿起藥瓶,看向陸曈:「如果我喝了,你就會放過他們?」   「當然。」   「你發誓?」   陸曈笑而不語。   「好。」劉鯤拔掉藥瓶的塞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人:「曈丫頭,你說話算話。」   風霜悽冷,夜雨冷寂。殘燈幽冷的光照耀墳地中無名孤冢,仿佛下一刻就要有冤魂從泥濘中爬出索命。   灌木叢中,他把藥瓶湊近了嘴邊,眼看著就要飲下。   卻在最後一刻,猛的將手中藥瓶一扔,握緊手中尖石狠狠地朝陸曈撲來。   「你逼我的——」   憑什麼?   憑什麼他就要這麼束手就擒?憑什麼他就要任人宰割?就算曈丫頭再如何厲害,也不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她看起來弱不禁風,只要用這石頭一敲,就能敲破她的頭!這亂墳崗就是天然的埋屍之地,埋在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發覺!   他才不要自己去死,他要殺了所有威脅到他家人的人,他還要救出子賢和子德!   夜色下,那張老實巴交的臉兇惡猙獰,無限的恐懼與瘋狂將最後一絲愧疚給衝散,混混沌沌,重新拼湊成一張惡鬼的臉。   「曈丫頭,你莫怪表叔,表叔還有一家老小,還不能死!」   他嘴裡這樣喊著,揮舞手中尖石,狠狠朝那人腦袋砸了過去。   這動靜驚飛了遠處棲息的寒鴉,可他握緊石頭的手卻沒能砸到對方的頭。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從喉間傳來一陣刺骨的窒息感,仿佛陡然被人扼住頸間,他驀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   陸曈嘆息了一聲。   他捂著脖子,在地上翻滾,有些慌亂地開口:「你做了什麼?」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嗓子癢得出奇,像是頃刻間有萬蟻啃噬。   回答他的是對方平靜的聲音。   「表叔,送你的信看了吧,信呢?」   他拼命抓著喉間:「燒……燒了。」   「真謹慎。」   她誇讚似的,慢騰騰地說,「謝謝你啊。」   「……替我毀去證據。」   「你下了毒?」他驚恐萬分地盯著陸曈,一股難以忍受的癢痛從喉間蔓延,像是有蟲子在其中啃噬,讓他忍不住想要找個東西去將裡頭的東西挖出來。   「這叫自在鶯。」她聲音平靜,像是在很耐心地與他解釋,「傳言許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勝過三月自在鶯。後來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裡喝的茶水裡下了一味毒,毒發時,她摳爛了自己喉間,那嗓子裡爛得不成樣子,如絮網泥醬,見之可怖。」   「我在信紙上塗了自在鶯,你現在,是不是很癢?」   仿佛為了映證她的話,喉間那股蟄人的癢痛驀地更加明顯,劉鯤簡直要發狂,他拿手去抓喉間,不過短短幾息,喉間便被摳得發紅,而他神情驚懼,嘶叫道:「救命——」   陸曈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淡淡開口:「有的毒藥讓人痛苦,有的毒藥卻令人解脫。」   她走到那隻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彎腰將瓶子撿起,目光有些遺憾。   「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可惜,你沒有珍惜。」   劉鯤痛苦抓撓著自己脖子。   原來如此。   原來她早就在信紙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盡,便不會受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無法活著離開望春山。   她根本一開始就沒有給他留任何生路!   絕望之中,劉鯤只覺有什麼東西在喉間遊走,他拼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將眼前兇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腦海中,帶到業火地獄間去,他眼神散亂,啞著嗓子開口:「你瘋了……殺了我,沒人為你作證。陸家的冤屈,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倏爾又神色巨變,哭喊著求饒:「曈丫頭……表叔錯了,表叔知道錯了……」   「救救我,你救救我……」   陸曈冷眼看著他在地上痛苦掙扎,斷斷續續的嗚咽與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層層淹沒,墳崗悽涼又寂靜。   須臾,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劉鯤身邊蹲下,撿起方才那枚被劉鯤握在手裡企圖對她行兇、卻又在中途遺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進他手中。   劉鯤此刻神情已近癲狂,掌心驀地多了一個東西,想也沒想,對準自己喉間狠狠刺了下去——   夜色在此悽涼。   「嘶——」的一聲。   喊叫戛然而止。   血花驀地從頸間迸射出來,一簇噴到了女子臉上。   她緩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紅順著眼睫慢慢滴落下來,又順著臉龐,漸漸洇在了雪白的鬥篷之上。   地上人在抽搐痙攣,片刻後呼出最後一口氣,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   陸曈站起身,靜靜看著地上不再動彈的屍體。摔落在地的燈籠裡,火色被夜雨澆滅,四周亂草迷離,墳冢間的陰翳像一個迷障,永遠難以驅清。   她並不感到懼怕,只因這或許是陸謙的埋骨之地,刑獄司死囚們最後歸宿的墳場。   天道報應,或遲或早,劉鯤死在這裡,宿為因果,如此而已。   她喃喃:「陸家的案子,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這是方才劉鯤臨死前對她的忠告。   或許在劉鯤看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們想要操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動高門世宦,猶如痴人說夢,不自量力。   不過……   他錯了。   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靜開口,「何須別人做主?」   「陸家的案子,我做得詳斷官……」   「也做得劊子手。」 第79章自在鶯   回去的時候,雨點小了很多。   銀箏遠遠地在林子口等她。每次這種時候,陸曈總是讓銀箏迴避,總覺得有些事一個人做就好,並無必要將無關之人也拉扯進來。   雖然銀箏已無可避免地捲入這漩渦。   待回到西街,已過子時,街鋪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房瓦雨水順著屋簷滴滴漏了一地殘色。   陸曈與銀箏越過院子外間,匆匆進了裡屋。銀箏幫陸曈將鬥篷脫下來。   縞色鬥篷被雨淋溼大半,雨水混著血水滴落在地,一大蓬血花在雪白上頭洇成斑駁紅花,一眼望過去,在燈下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銀箏看得也有些心驚,須臾才問陸曈:「他已經……」   陸曈「嗯」了一聲,目光掠過銀箏手裡的血色鬥篷,垂下眼睫:「可惜了一件衣裳。」   屋中半晌無聲。   片刻後,銀箏小聲開口:「姑娘先換件乾淨衣裳吧。」   「好。」   霜夜雨冷,外頭寒蛩聲苦,銀箏忙著幫陸曈清洗身上血汙,也就沒有發現窗外的院子裡,被夜色遮掩的那一抹駭然目光。   待全部清理乾淨,鬥篷也被收了起來,銀箏擎燈去隔壁屋歇息,陸曈吹滅小几燈燭,自己上了榻。   屋外雨水滴滴答答,悽緊得很。   屋中沒點燈,一片黑暗,一絲風從窗縫吹進來,吹得人渾身發冷,模模糊糊聽去,竟有些肖似人臨死前發出的嘶啞喘息。   像劉鯤死於自在鶯下的尖叫。   陸曈仰面躺著,盯著頭頂帳子。   劉鯤中了自在鶯,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幾個時辰後毒發,會覺咽喉處痛癢難當,宛如萬蟻在喉間蠕動啃噬。   這毒並非不能解,甚至於,一夜之後毒性自然消失。然而能中此毒之人,大多難活。只因痛苦至深處,中毒者心神癲狂,會有求死之念。   所以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大多不是死於毒性,而是死於自戕。   她在給劉鯤的信紙上抹了自在鶯,又在信中按著毒發時辰約定與劉鯤見面。最後劉鯤毒發難忍,刺穿喉嚨,死在她面前。   一切天衣無縫。   想到劉鯤死前的抓撓,陸曈不由伸手覆住頸間,仿佛覺得自己喉間也多了一絲癢意。   她也曾領教過自在鶯的厲害。   那時候落梅峰是初春三月,韶光遍染,漫山都是黃鶯脆鳴。芸娘的芙蓉色對襟紗衣被晚霞染成鮮紅,滿頭烏髮梳成一個拋家髻,正坐在小屋前製藥。   她那日心情很好,邊製藥,邊將材方一一說與陸曈聽。陸曈坐在凳子上,一邊摘理草藥,一邊將材方暗暗記在心裡。   末了,芸娘把做好的藥倒進一隻白瓷碗裡,遞到陸曈跟前。   新藥初制好,總要人試藥。陸曈喝完新藥,把瓷碗洗淨,等待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藥效發作。   平日這個時候,芸娘早已離開,她慣來沒什麼耐心,只會等藥效來臨時再走到她身側觀察記錄。今日卻破天荒的多待了一會兒。   「我前幾日下山,聽到了一件趣事。」她突然開口。   陸曈沒說話,安靜盯著地上的蟻群。   芸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陸曈,繼續說道:「說是山下有一花樓,有位歌妓嗓音生得很好,賽過百靈黃鶯,鴇母給她取名『自在鶯』。」   「這鶯姐出了名,王孫公子便爭相沾雲,終於惹來同行妒忌,於是有人在她茶水中下毒,毒爛了她嗓子。」   「鶯姐再也出不了聲,往日捧著她的醉客便不來點牌,鴇母苛待,丫鬟相輕,鶯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一根繩子吊死在房中。」   她說完,深深嘆息一聲:「真是可憐。」   不過雖嘆息著,神情卻是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愉悅,一雙美眸閃著異樣光彩。   陸曈依然沉默。   芸娘道:「我初聽這故事甚是動人,名字也極美,所以以此為故,做了一味新藥。這新藥服下,初始並無異常,到後來,會覺咽喉癢痛難當。」   她看一眼陸曈僵硬的神色,「撲哧」一笑。   「別緊張呀小十七,這藥只是嗓子難受些,死不了人。就算服下,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只是想知道……」   芸娘纖細的指尖拂過陸曈發頂,語氣帶著天真的好奇:「你究竟熬不熬得過去?」   她笑著,抱著銀罐離開了草屋。待她走後,陸曈連滾帶爬跑進了屋裡,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兩根拳頭粗的麻繩。   她知道芸娘從不說謊,每次的「輕描淡寫」,最後會是多麼「痛苦難當」。她既然用了「熬」字,就說明「自在鶯」的癢痛,絕不可能只是一點點。   晚霞一寸寸沉沒下去,山頭漸漸升起銀白的月亮。芸娘沒有回來,陸曈一個人蜷縮在漆黑草屋裡,把自己的手臂用麻繩捆在榻前的柱子頭。   單手綁死結的辦法是小時候陸謙教她的。那時候兩兄妹玩鬧,比賽誰能將另一個人手上的死結解開。   無論她系得再緊,陸謙總能輕易而舉從其中掙脫開來。陸曈輸得多了,乾脆更換遊戲規則,讓大家自己捆自己。   陸謙一面說她霸道,一面陪她胡鬧。末了,少年叉腰笑罵:「這遊戲普天之下只有你會玩了,誰會沒事拿繩子自己綁自己?又不能救命。」   未曾想一語成讖。   月亮升至山頭最高處時,自在鶯的藥效發作了。   咽喉處的癢痛無法用任何一種語言形容,她兩隻手被自己捆得死緊,無法從繩索的桎梏中掙脫出來。一面慶幸又一面痛恨,屈著的指尖嵌進掌心,妄圖以痛苦來抵抗喉間的折磨。   她難受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綁著的手腕被麻繩勒成紫紅,兩隻眼睛紅得充血,最痛苦的時候,想著有人能塞給她一把刀也好,這般難受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然而理智又告訴她不能這般想,唯有活下去才有機會下山,爹娘兄姊還在家中等著她,她不能……不能白白死在這裡。   於是她咬牙,想著白日裡書上寫的,斷斷續續地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洩……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慾,腎水自足……」   春夜少女讀書聲,總是風花雪月。   只有燒盡的殘燭聽到了其中的嗚咽與哭腔。   直到第二日,外頭隱約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見大門被人推開一條縫,金色晨陽從門隙處鋪天蓋地湧來,刺得她一瞬眯起眼睛。      芸娘小心走到她跟前,見她尚有反應,頗為驚奇,捉裙在她身邊蹲下,讚許道:「好樣的,居然活了下來。」   陸曈渾身上下已無一絲力氣,只在芸娘的瞳孔中看到一個陌生的影子,一個雙眼血紅、臉色蒼白、神情猙獰的瘋子。   那簡直不像是個活人。   芸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被綁縛在床頭的雙手,像是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須臾,掏出絹帕,輕柔替她拭去額上汗水,對她柔柔一笑。   「小十七,恭喜伱,又過了一關。」   喉間似乎還殘餘著當初的癢意,屋外秋雨霏霏。   陸曈翻了個身,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平靜地想,真好。   她又過了一關。   ……   第二日雨停了。   杜長卿和阿城剛到醫館門口,就撞見來醫館抓藥的胡員外。   老儒一張老臉鼻青臉腫、慘不忍睹,兩隻烏眼圈格外醒目,嘴角還青了一塊。   杜長卿「哎唷」了一聲,忙拉著他進了鋪子,嘴上念佛道:「哪個殺千刀的把我叔打成這幅模樣?如此對待老人,天下間還有沒有王法了?真是豈有此理!」   胡員外和去吳家搜家的官差發生爭執打架,最後被帶走一事西街人都聽說了。陸曈雖知曉情況,卻也沒料到胡員外傷得居然這般重。   老儒提起此事,不見低落,反而格外得意自豪,一面等著陸曈給她開方子抓藥一面哼哼:「莫要只看老夫挨打,他們那些人也沒討得了好處。可惜長卿當日不在,沒看到老夫當時的英姿。」   杜長卿嘴角抽了抽,隨口敷衍:「是是是,不過我聽宋嫂說,叔你不是被官差帶走了嗎?什麼時候給放出來了?」   當日參與鬥毆的一眾讀書人並百姓都被官差帶走了,正因此事犯了眾怒,後來吳秀才那篇「山苗與澗松」才會傳得滿盛京都是。   胡員外搖頭晃腦道:「那審刑院抓人的主子立身不正,自顧不暇,估摸著這回攤上事了,哪還顧得上咱們?昨日午後就一併放走了。」   陸曈正低頭寫方子,聞言眸光微動:「是麼?」   「千真萬確!」   原來貢院案子一出後,禮部一干人被查辦,連帶著審刑院也被牽連。詳斷官範正廉被帶走,一開始範家人還試圖隱瞞,期望將此事壓下,誰知事情卻越來越嚴重,此案事關朝舉,天子雷霆之怒下,誰也不敢觸黴頭替涉案人說話,範正廉的腦袋,未必能保得住。   審刑院自己都一身汙水了,哪還有心思關押讀書人,生怕這些讀書人一時憤怒,又去攔御史的馬車,自然早早放了。   陸曈問:「吳有才的屍身呢?」   杜長卿看一眼陸曈,陸曈低頭寫方子,沒注意他的神情。   胡員外道:「問過了,如今還在刑院收著,明日就能帶走。老夫和一眾小友商量了,有才在京城裡也沒別的親眷,就由我們詩社出頭,替他辦喪。同他母親葬在一處。」   說罷,又有些惆悵地嘆口氣,「要是有才還活著……哎!」   但死去的人已了,如今這些勾串擾亂考場的官員們落網,吳有才只能泉下得知。   又說了大半日閒話,胡員外帶著杜長卿滿滿的關懷和一筐膏藥滿意地走了。待他走後,杜長卿趁阿城沒注意,湊到陸曈跟前,低聲問:「吳秀才的事,算是了了吧?」   吳有才貢院服毒一案,到如今,涉案官員鋃鐺入獄,也就定下吳有才走投無路服毒自盡的真相。   那麼毒藥從何而來,何人賣與,都已經不重要了。   陸曈點了點頭。   杜長卿這才長鬆一口氣:「那就好。」又回頭囑咐她,「這次就算了,下回你也別濫好心,什麼忙都幫。盛京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可要出大亂子的!」   正說著,夏蓉蓉和香草從門外進來,杜長卿一愣,「我還以為你們在院裡呢,一大早去哪了?」   香草笑道:「小姐想去走走,就在附近逛了逛。」   杜長卿還想說什麼,夏蓉蓉已側過身,抬手扶住前額:「表哥,我有些累了,想先進屋休息。」   杜長卿愣了愣,道:「哦……好吧。」   她二人掀開氈簾進了裡屋,杜長卿蹙起眉看向陸曈,狐疑開口:「喂,她現在說話時都不屑於看你,你倆吵架這麼長時間還沒和好?到底為了什麼?」   這些日子的夏蓉蓉,見陸曈如避蛇蠍,今日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實在古怪。   陸曈垂眸,想起方才夏蓉蓉衣袖遮蔽處那隻一閃而過的羊脂玉鐲,鐲子光澤瑩潤,細巧動人,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抿了抿唇,說:「不知道。」   與此同時,進了裡屋的夏蓉蓉一把將門掩上,兩三步走到靠榻的地方,臉色驟然蒼白。   「小姐,你剛才太緊張了,小心被陸大夫察覺。」   夏蓉蓉渾身上下忍不住發抖:「不行,我現在一看見她的臉就害怕,昨夜的事你不是知道了嗎?」她一把抓住婢子的手臂,「她……她殺人!」   昨夜雨大,夏蓉蓉睡到半夜從夢中驚醒,聽得院子裡似乎有動靜傳來。她唯恐有賊人盜竊,畢竟雖有官差巡備,但醫館沒護衛,又都是住著年輕女子,到底危險。   香草被她驚醒,尚且迷迷糊糊著,夏蓉蓉已起身,躡手躡腳出了屋,卻意外發現陸曈的屋裡居然亮著燈。   已是深夜,她們屋裡竟還有輕微的說話聲,不知在商量什麼。   鬼使神差的,夏蓉蓉沒出聲,而是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到窗下,偷偷從窗縫中朝裡窺望。   燈火搖曳,女子站在小桌前,長發被雨淋得微溼。她正在脫衣服,身上那件白色鬥篷上,大朵大朵斑駁血色如霧。   夏蓉蓉呼吸一滯。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直覺告訴自己,陸曈一定是殺了人。   或許,也不是第一次。   想到昨夜畫面,夏蓉蓉只覺寒毛直豎,顫著嗓子道:「香草,我、我怕。」   「別怕,小姐。」婢子比她鎮定得多,握著她的手道:「別忘了今日咱們見了白掌柜,他囑咐您的話。」   夏蓉蓉一頓,看向香草,香草對她點了點頭。   她咽了口唾沫,小聲道:「…….盯著陸曈,等他消息。」 第80章殿帥捉兇   這一日過得分外煎熬。   許是心中有事,夏蓉蓉一整日都心神不寧。杜長卿來關心過她幾回,夏蓉蓉只推說自己身子疲累,歇息歇息就好。   到了夜裡,杜長卿和阿城回家去了,鋪子裡只剩她們和陸曈主僕。香草點上燈燭關好屋門,一回頭,見夏蓉蓉縮在榻上,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把銀色剪子。   「小姐,您不用這般緊張。」   「她就住隔壁,」夏蓉蓉壓低聲音,「我今日一見她的臉都覺瘮得慌。香草,萬一她懷疑我們發現了她做的事,對我們滅口怎麼辦?」   香草無奈。   自家小姐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一有風吹草動就自個兒嚇自己。她有心想換個話頭,好叫夏蓉蓉轉過注意力,便指著夏蓉蓉腕間那隻玉鐲笑了笑。   「小姐不必擔心,白掌柜都說了,不會有事的。您看白夫人送您的這隻玉鐲,成色剔透,怎麼也得小百兩銀子。出手如此大方,可見他們是有心交易,定不會放著您不管。」   夏蓉蓉聞言,埋怨了一聲:「別提了,早知如此,今日一早我就該與你搬出醫館,不該去找白守義,也不該答應他盯著陸曈了。」   話雖這般說,指尖卻撫過腕間的鐲子,玉料冰涼溫潤,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令她看得有些捨不得轉開眼。   決定和白守義合作趕走陸曈,是在一段時間前了。   說起來,那也與陸曈有關。   之前有一天夜裡,夏蓉蓉去廚房找水,無意間瞧見陸曈對著一隻死兔子發呆。雖當時陸曈說是兔子誤食了毒草,但夏蓉蓉總覺得,那隻兔子是陸曈故意毒死的。   想到杜長卿信任陸曈,未必會相信她這個表妹的話。夏蓉蓉便在香草提議下,將此事寫信告知了杏林堂的掌柜白守義。   沒想到白守義竟找文佑給她捎了話。   文佑說,此事白守義已知曉,但毒死一隻兔子並不是什麼大罪。不過,他完全能體會夏蓉蓉當時的震驚與恐懼。白守義讓夏蓉蓉暫時勿將此事告訴杜長卿,免得打草驚蛇。不如再觀察幾日,若發現陸曈其他可疑舉止,仍可去白家叫人給他帶話,他很樂意幫忙。   文佑說完後,又塞了一張銀票給夏蓉蓉。   託那張百兩銀票的福,昨夜夏蓉蓉瞧見陸曈一身是血時,才會著急忙慌地第一時間找人去杏林堂帶話。   夏蓉蓉本想著將此事告訴白守義,自己就儘快搬出醫館先躲避幾日,未曾想這一次,竟是白守義親自找到了她。   白守義站在她面前,慈眉善目,一手理著腰間彩色絲絛,語氣難得有幾分鄭重,「夏姑娘,你懷疑陸大夫殺人,可有證據?」   「那件血衣、還有她深更半夜外出,這不能成為證據嗎?」   「可以,但還不夠。」   「不夠?」   白守義沉吟:「夏姑娘,白某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您能幫忙。」   她囁嚅著嘴唇:「什麼?」   白守義要她留在醫館。   「如果陸曈真殺了人,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杜長卿每日傍晚回家,只有夏姑娘你在醫館能時時盯著她。夏姑娘能否留在醫館,一旦覺出不對,立刻遣人告訴白某。屆時人證物證俱在,事情就好辦多了。」   夏蓉蓉本能地想拒絕:「我不行……」   白守義拉過她的手,嚇了夏蓉蓉一跳,緊接著,他將一個羊脂玉鐲套在了夏蓉蓉腕間。   「夏小姐,」他深深嘆了口氣,「這不止是為了白某一己私心,也是為了杜家少爺,伱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杜家少爺藏匿一個殺人兇手在身邊吧?」   夏蓉蓉目光凝在那隻漂亮的玉鐲上,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屋中燈火搖曳,玉鐲冰涼的質感將女子思緒重新拉了回來。   夏蓉蓉揉了揉額心,真說起來,她才不是為了杜長卿的仁心醫館,也不是為白守義的花言巧語,而是為了這隻漂亮昂貴的鐲子,才會鬼迷心竅的。   香草把燈燭放在小几前,「小姐歇著吧,快亥時了。」   「不是要盯著隔壁麼?」   香草「噗嗤」一笑:「那小姐也不能不睡覺吧?再者,陸大夫真有什麼,也不能夜夜都出門吶。您歇著,我在這頭守著,真有動靜,奴婢叫醒您。」   她語調輕鬆,或許是因為無論是陸曈毒死兔子,還是陸曈夜半脫下血衣,她都沒有親眼看見,因此也毫無懼色,總覺得是夏蓉蓉誇張了。   夏蓉蓉見她神色自若,心裡也穩妥了些,脫鞋上榻,躺了下來。   如今她已答應了白守義,倒是不好中途反悔。只是一想到隔壁或許住著個殺人兇手,難免毛骨悚然。她有心想告訴杜長卿此事,卻擔心杜長卿不相信自己。但若不說,又怕哪一日杜長卿也成了陸曈的刀下亡魂。   畢竟杜長卿是她的表哥,對她也不錯。   這般猶豫思索著,一陣困意襲上眼前,不知不覺,夏蓉蓉漸漸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夏蓉蓉一驚,一下子睜開眼。   屋中一片漆黑,燈已經滅了,只有月光透過窗隙在屋中灑下微弱亮光。   她起身,低聲喚:「香草?」   「奴婢在。」丫鬟摸索著爬了過來,在榻上握住她手。   「你剛才聽到了什麼聲音沒有?」   「聽見了,小姐,您別出聲,奴婢去瞧瞧。」說罷,香草自己摸索著朝窗前走去。   香草一向膽大,夏蓉蓉並不擔心,只看著婢子一點點摸到了屋中窗前。   香草沒敢點燈,唯恐被人發現,連呼吸都是壓著的。她將臉湊到窗前,借著窗縫往外看,只留給夏蓉蓉一個背影。   院中似有沉悶響聲傳來,這聲音很輕微,然而在一片死寂的夜裡,像是拖長的梆子,帶著幾分詭異悠長。   夏蓉蓉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香草回應,心中焦急得很,又不敢出聲,想了想,乾脆下了榻,也如婢子一般摸索著走到了窗前。   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楚,香草的眼睛緊緊抵著窗縫,從來滿不在乎的神情此刻驚愕莫名,大滴大滴汗珠從她額上滾落下來,讓她看起來像是一截正在融化的雕像。   夏蓉蓉心中「砰砰」跳著,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也把眼睛貼上窗縫,想要看清楚香草究竟瞧見了什麼。   於是她看見了——   月亮被雲層掩映,只留下一層灰濛濛暗影。隔壁窗下,那棵嶙峋的梅樹下,有人正彎腰挖著樹下的泥土。   夏蓉蓉一怔。   這實在是一幅詭異的畫面。   這樣的深夜,為何要挖樹呢?   樹下有什麼?   她又往前探了一探,努力要將樹下人的動作看得更加清楚。只見梅樹邊已經挖出一方四四方方的深坑,坑洞也是黑黝黝的。兩個面目模糊的女子手裡拿著鐵鏟,平靜地、正一點點將那方坑洞挖得更加完整。   夏蓉蓉隱隱約約看見對方身邊不遠處,似乎還有一團模糊的東西。   她們是要埋什麼東西嗎?   鏟子砸到泥土中發出的悶響在夜裡混沌又悽涼,夏蓉蓉正狐疑地想著,忽而外頭起了狂風。風把樹枝吹得歪斜,把翻滾的雲層轟然吹散。   剎那間月光重見天日,照清楚了夜晚,也照清楚了院落中、深坑前的黑影。   一方半人長的口袋。   口袋靜靜躺在小院樹下,裡頭鼓鼓囊囊不知裝的什麼,然而慘白的月光太明亮,將布袋上絲絲滲出的血跡照得一清二楚。   夏蓉蓉瞳孔一縮,驟然後退一步,額上頓時沁出一層冷汗。   她抖著唇,無聲地喚:「香草。」   香草回頭,驚惶的目光與她撞了個正著。   那血跡斑斑的布袋皺成一團,偏又隱隱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依稀是個人形。   院中詭異的敲擊聲停止了。   有人站在挖好的深坑前,對著那隻滲血的布袋一踢,袋子「咕嚕嚕」滾進了深坑中,發出一聲悶響。   女子不緊不慢地拿起鐵鏟,一鏟一鏟朝坑裡填著土。   遠處似有什麼器皿摔倒的聲音,很快又歸於沉寂。   身側有人低聲地問:「姑娘,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聲響?」   女子抬眸,望向漆黑小院深處。   石階前小屋門窗緊閉,一絲光亮也沒有,唯有森森風聲凜冽。   她收回視線,道:「沒什麼。」   ……   盛京的秋總是宏麗。   貢院中死了個讀書人,禮部官員被查辦,審刑院的範青天原是個無恥貪婪的狗官……這些尋常事不過只在平人百姓嘴裡言說幾句,成為茶餘飯後的談料,卻耽誤不了尋常的日子活計,更耽誤不了民間迎中秋的熱情。   還有三日就是中秋了。   西街的酒坊上了新酒,打酒的客人絡繹不絕。杜長卿一大早就去魚市挑螯蟹。   螯蟹要挑大的,殼背最好黑綠髮亮,這樣的蟹肉厚,且八九月裡,雌蟹美於雄蟹。杜長卿對別的事情一向敷衍,唯有對吃喝玩樂一事格外用心。   陸曈也被叫起來,和銀箏阿城一起準備中秋的月團。   這個時間,家家都忙著準備賞月團宴,來醫館瞧病買藥的人很少。陸曈的廚藝實在一般,調餡的活就落在了銀箏和夏蓉蓉主僕二人身上。因知陸曈喜甜,銀箏就往餡料裡多放了些蜂蜜糖汁。   杜長卿下午買完螯蟹回來時,醫館幾人還在鋪子裡做月團。   他把兩筐螯蟹放在一邊,側著身子往裡走,見陸曈正把一個大月團往模具中塞,動作之粗魯,行為之笨拙,實在讓人很難不多看幾眼。   他站在陸曈背後,幽幽開口:「陸大夫,你這是在拍泥巴?」   陸曈沒搭話,把模具往圓滾滾的麵團子中用力按了按。   模具是阿城和銀箏一起挑的,上繪月宮蟾兔之形,取闔家團圓之意。陸曈按下去後,剝開多餘的麵團,完整的圖案就印在月團中。   杜長卿看得欲言又止,終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邊的夏蓉蓉,嘆氣道:「真是難為了我表妹。」   夏蓉蓉今日倒是不避著陸曈了,只是臉色看起來不怎麼好,不知是不是這幾日變天受了涼,整個人一幅心神不寧的模樣。   杜長卿疑心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多問了兩句,夏蓉蓉便站起身,端起已經做好的生月團站起身,低頭道:「我先去拿進廚房烤一烤。」又喚上香草跟著一起,掀開氈簾去裡間了。      杜長卿望著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怎麼覺得最近她古裡古怪的。」他問陸曈幾人,「你們有這種感覺嗎?」   眾人搖頭。   他便自語:「莫非是我多心?」隨即又一拍腦袋:「算了,先幹正事。」他從旁撿了個空籃筐,一面往裡抓了些果盤裡的橙橘慄子,又將幾隻綁了腿的螃蟹扔進去,末了,裝上一小壇桂花酒,空籃子便顯得沉甸甸的。   杜長卿又從店門口的旗子上剪了塊紅布條,綁在籃筐提手上,打了個漂亮的結,籃筐就多了幾分色彩。   他把裝點好的筐子往桌上一頓,招呼阿城:「走,跟我上老胡家一趟,馬上八月十五了,節禮還沒送。」   杜老爺子死後,每年中秋,杜長卿都要送胡員外些便宜節禮,以報答他照拂生意之恩。   今年醫館賺銀子了,節禮就豐厚了許多,要在往年,可沒有這麼大的螯蟹給他。   阿城撓了撓頭:「東家,胡員外今夜不在家啊。」   「嗯?為什麼?他這麼大把年紀還敢夜不歸宿?」   「昨日他不是說了嗎?吳大哥的屍身送回來了,他和詩社的人在吳家,幫著料理喪事哪!」   ……   「吳有才的屍身現在何處?」   「傍晚送回吳家了。」   殿前司裡,亦有人在談論這樁官司。   已至秋日,院子裡桂花樹開了,搖曳樹影映在竹簾上,秋色也染上一層寒香。   雕花窗前,有人正坐著,半窗佳月灑下陣陣清光,將年輕人精緻的眉眼渡上一層冷色。他眼底笑意不如往日真切,一言不發地盯著手中文卷,目光有些複雜。   在他對面,殿前司副指揮使蕭逐風沉聲開口,「刑獄司已打點周全,陛下此次徹查朝舉,禮部上下一幹被牽連,我們的人替上去正好,你還有什麼疑處?」   貢舉這件案子,進行得比所有人預想中順利。   明面上是科舉舞弊,實際皇帝藉此徹查近些年朝中招權納賄、賣官鬻爵之風。且各方勢力下場,禮部侍郎是太子一派,如今太子與三皇子間正是明爭暗鬥,三皇子豈能放過這個機會?連帶所有涉案之人都不可能輕放。   對他們來說,是漁翁得利之事,但裴雲暎看起來卻並無半絲輕鬆。   裴雲暎放下手中文卷,望著桌上燈燭,哂道:「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何處巧合?」   「貢舉中有讀書人在號舍自戕,鬧出動靜,正好傳出院外,短時間裡,除去樞密院不提,兵馬司刑獄司三衙都得到消息。禮部涉案官員被查,審刑院官差去死者家中鬧事,激起讀書人與官府間矛盾,緊接著讀書人攔轎,御史上奏朝堂,審刑院被查……」   他拿起桌上燭盞,盯著跳動的火苗,眼底掠過一絲深意。   「死了個讀書人,無論如何鬧不到如此地步。其中每一步都似有人背後推波助瀾,否則在貢院出人命的一開始,以禮部的手段,就該把此事壓下了。」   蕭逐風皺眉:「你懷疑是三皇子背後指使?」   裴雲暎搖頭:「三皇子生性自負,不會將安危繫於一平人之身。」   恰好段小宴此時捧著繡服進來,聞言插嘴道:「那說起來還得多虧了太府寺卿那位夫人不是。要不是她以為中毒之人是她寶貝兒子,在貢院門口和主考拉扯,又一賭氣叫來兵馬司當差的妹夫,讓貢院的人連個遮掩的機會都沒有,怎麼可能有後面這一連串的大戲?」   他說得隨意,裴雲暎卻眉眼一動。   他略一思忖,瞥一眼段小宴,問:「那個死了的讀書人情況,你知道多少?」   段小宴平日裡最喜歡記這些瑣事,聞言立刻滔滔不絕:「你說那個吳秀才?他也是個可憐人,和他娘相依為命,平日裡就在西街鮮魚行裡殺魚討生,聽說原本是考狀元的苗子……」   他兀自說得唾沫橫飛,冷不防被裴雲暎打斷。   「西街?」   「是啊,西街。」段小宴道:「西街怎麼了?」   倒是一邊的蕭逐風,見狀似有所悟,看向裴雲暎,「那位女大夫坐館的仁心醫館,就在西街。」   段小宴愣了一下:「這和陸大夫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沒說話。   一瞬間,毫無頭緒的線團仿佛找到了線頭,一切模糊都變得清晰起來。   死去的儒生吳秀才,是西街鮮魚行殺魚的讀書人。   將貢院自戕案鬧大的太府寺卿董夫人,曾請陸曈替他兒子看過肺疾。   鋃鐺入獄的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不久前,陸曈曾為她夫人施診登門範府。   每一處連結的節點,都正好、恰好地出現了陸曈的影子。   燭盞中火苗輕晃,將人的影子悠然拉長,年輕人靜靜看了良久,倏地笑了。   「原來如此。」   原來她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是為了這個。   什麼「纖纖」,什麼藥茶,一步步接近趙飛燕,甚至更早在萬恩寺救下董麟,或許從一開始,身在其中的人就已不知不覺步入她局。   真是耐心又謹慎。   段小宴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你懷疑貢舉場上的案子,和陸大夫有關?」   「不是懷疑。」   裴雲暎放下手中燭盞,微微冷笑道:「此事一定和她脫不了干係。」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侍衛青楓的聲音:「主子。」   「講。」   青楓猶豫一下,道:「剛剛軍巡鋪屋收到消息,有人舉告西街仁心醫館內殺人埋屍,步軍巡檢正帶人去西街拿人。」   此話一出,屋中三人都是一頓。   前頭才說貢舉一案和陸曈有關,現下就收到巡檢去醫館拿人的消息。   段小宴張了張嘴:「不會真是陸大夫幹的吧?」   裴雲暎沉吟片刻,問:「何人舉告?」   「西街杏林堂掌柜白守義。」   白守義?   他微微揚眉,一瞬明白過來。   蕭逐風看向他:「要我走一趟嗎?」   城中治安巡警一事,其實交給軍巡鋪屋也就罷了,但事關仁心醫館,又或許和貢舉一案有關,免不了多上幾分心。   裴雲暎笑笑,起身拿起桌上長刀佩緊,淡道:「我去吧。」   ……   天色暗了下來。   進了秋,一過傍晚,西街沿街燈籠就一盞盞亮了起來。   西街不如城南熱鬧,今夜晴月,月色朗朗,照得老城牆也泛著一層雪亮。   杜長卿同阿城站在醫館門口,正打算關門回家,忽然聽得街道盡頭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蹄聲急促,在寂靜秋夜中如一道急鼓,聽得人心驚肉跳。杜長卿下意識回頭,就見一群穿皂衣的巡檢鋪兵自遠而近奔來,又在醫館門口「馭」地一聲勒馬停步。   為首的是個戴帽子的巡檢,生得兇神惡煞,不顧杜長卿和阿城二人尚站在眼前,下馬自顧走到醫館門口,把大門一推——   「哎哎哎,官爺這是幹什麼?」杜長卿茫然之餘不忘堆出一個笑,「這大晚上的要買藥,知會一聲就行,不必親自勞動……」   巡檢差頭一把將他推開,喝道:「巡檢司辦案,無關人士暫避!」   杜長卿愕然:「辦案?」   這時候,醫館裡鋪點上燈燭,陸曈擎著燈盞和銀箏一同走了出來,似被這外頭動靜驚動,站在門口,疑惑望向眾人。   「這是…….」   見出來的是兩個年輕女子,差頭臉色比方才稍緩和了些,語氣仍冷酷,只道:「有人舉告你們醫館殺人埋屍,巡檢司奉命緝查辦案!」他一揚手,身後鋪兵便一擁而上,團團將人圍住。   杜長卿定了定神:「這一定是弄錯了,我們這是醫館,怎麼可能殺人埋屍……」   他的話被陸曈打斷了。   陸曈站在醫館門口,看向為首的官差,平靜開口:「既是奉命辦案,仁心醫館自當配合。只是我們也是入了籍的正經商鋪,大人要辦案,能否讓我們看看巡檢手令?」   軍巡鋪屋的申應奉一滯。   他收到消息,立刻就往帶人趕往西街,哪還來得及去拿手令。如今盛京貢舉一案後,朝中震蕩,若他能在這時候辦成一樁漂亮案子,升官指日可待。   而一般辦案時,平人也不會特意問起手令,誰知道這女子會突然提起?   正僵持著,忽而身後傳來一聲:「這裡。」   這聲音來得突然,眾人循聲回頭望去。   桂枝香氣撲鼻,明月斜上梢頭,迢迢良夜裡,有人馭馬馳行。   年輕人在西街門口提韁勒馬,下馬朝醫館走近,四周鋪兵漸次讓開,簷下朦朧燈色照亮了他緋色衣袍,也照亮了他俊美的眉眼。   申應奉一愣,隨即狂喜:「裴大人!」   陸曈心下一沉。   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裴雲暎。   裴雲暎在陸曈身前站定,取下腰間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旋即笑道:「陸大夫的《梁朝律》,果然背得很熟。」   短暫的沉默後,陸曈抬眸,看向眼前青年。   「裴殿帥。」 第81章一顆頭顱   月上梧桐,風寒露重,長街簷下搖曳的樹影裡,緋袍銀刀的年輕人唇角噙笑,眸色勝過清夜醉人。   丰神俊美的世宦子弟,無論處於何地都是引人注目的,然而在此刻醫館眾人眼中,卻如陰司之主、殿中閻君,笑容也泛著淡淡的冷。   杜長卿臉色很不好看。   且不提這些無中生有的罪名,為何今夜昭寧公世子也在場?須知這些事也並不歸殿前司管,他來湊什麼熱鬧?   杜長卿定了定神,笑道:「諸位大人,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小的經營醫館多年,從來都是兢兢業業,老實本分,殺人埋屍絕無可能,多半是弄錯了。」   裴雲暎不為所動:「軍巡鋪屋收到舉告,有人舉告貴醫館殺人,藏屍館中,本帥特來查看。」   「誰在胡說八道?」杜長卿聞言怒起,「誰?哪個王八蛋舉告的?」   裴雲暎沒理會他,倒是從鋪兵群中,漸漸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一身靛藍長衫,白皙和善的臉上滿是擔憂,走近了,喚了一聲「杜掌柜」。   「白守義?」杜長卿一愣,隨即恍然大罵起來,「是你舉告的?好你個沒下稍的狗畜生,良心被你爹吃了!竟然平白無故誣陷我醫館!不要臉!」   「杜掌柜,我說的是事實。」   「放屁!伱哪隻眼睛看見醫館有人殺人了?」   「我是沒有看見,可其他人看見了。」   杜長卿冷笑:「那你倒說說是誰?」   白守義慢條斯理地一笑,眯眼看向杜長卿身後,杜長卿眉頭一皺,回身順著他目光看去,就見香草扶著夏蓉蓉站在里舖中,不知何時跟了出來。   「表妹?」   夏蓉蓉眼裡含著淚水,膽怯地看一眼陸瞳,小聲開口:「表哥,是我,是我親眼看見了陸大夫夜裡起來在院子裡殺人埋屍……屍體就藏在窗下的梅樹下……」   「什麼?」   杜長卿心頭一震,後退兩步,只覺腦中一團亂麻。   夏蓉蓉親眼看見了陸瞳殺人?   他下意識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站在門口擎著燈燭的女子。月光斜斜照過她身側,在地上透出一道極淡的剪影,風吹羅帶,玉顏皎潔,一如既往清冷。   陸瞳望著他,語氣平靜:「杜掌柜,我沒有殺人。」   杜長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倒是一邊的裴雲暎見狀笑了笑:「有沒有殺人,搜一下就知道了。」   他抬手:「搜。」   身後軍巡鋪屋的鋪兵們一擁而上,衝進醫館中。   翻箱倒櫃、乒桌球乓的聲音頃刻間響起。   阿城忙不迭地去扶被鋪兵們掀倒的藥櫃,急得跺腳:「這裡都是藥材,弄壞了就不能用了!」鋪兵們哪裡聽得他一個小夥計說話,只將他搡到一邊,一掀氈簾往裡去了。   銀箏將阿城扶起,杜長卿心中又急又氣,一時顧不上陸瞳,指著白守義衝夏蓉蓉罵道:「看你幹的好事,和這廝狗東西合謀算計我們醫館?是不是瘋了?」   夏蓉蓉本就害怕,聽杜長卿這麼一說越發委屈,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一邊白守義見狀,溫聲過來打圓場:「小杜掌柜此話差矣,醫館中有兇手殺人埋屍,本該舉告巡鋪,杜掌柜這樣責罵夏小姐,袒護兇手,莫非也參與其中?」   這話說得誅心,杜長卿霎時臉色一變。   申奉應的目光也朝他看來。   陸瞳冷眼瞧著白守義做戲,回身走了兩步,身旁一個鋪兵以為她是要逃,拔刀朝她惡狠狠吼道:「去哪!」   「砰」的一聲。   銀晤刀刀鞘微動,攔住了對方恐嚇的刀鋒。   裴雲暎冷冷看一眼拔刀的鋪兵,鋪兵忙躬身:「大人。」   他道:「下去,她有我盯著。」   「是,大人。」   陸瞳抬眸。   夜色迷離,他深緋色的繡服上簇簇銀色雲紋鮮亮耀眼,站在此地,似臨風玉樹,總是動人。   可惜也是朝廷的鷹犬。   陸瞳別開目光:「起風了,我想進屋等著,不知大人能否準允?」   裴雲暎看一眼她單薄的衣衫,唇角微彎。   「是很冷,進去吧。」   陸瞳起身往院裡走去,裴雲暎收刀,跟著走了進去。   外頭圍著的鋪兵面面相覷,彼此古怪地看了一眼。昭寧公世子對這個女大夫態度著實奇怪,縱容得過分。哪有搜查的人對被搜查的人這般客氣有禮,縱然殿帥一向討姑娘喜歡,但他待別的女子,可沒有這般耐心。   只有陸瞳知道,身邊這個人的親切有多虛偽。   街鋪的巡警治安根本不歸殿前司管,而他深夜前來,絕非一時興起,不過是因為早就懷疑到了她,順勢而為罷了。   是的,裴雲暎早就懷疑到了她。   從她登門範府開始,從她在萬恩寺無懷園中偶遇開始,亦或者更早,寶香樓的胭脂鋪裡,那一隻翠雀絨花的三根鋒利花針,早已讓此人對她心生猜疑。   他按兵不動,並非因為他不愛多管閒事,或許只是因為暫無證據罷了。   一旦有了證據,他就會毫不留情的將她丟進大牢,定她死罪。   她這般想著,聽見身邊人開口:「說起來很巧。」   「什麼?」   「第一次見你在寶香樓,陸大夫被呂大山劫持,再見你在無懷園,柯家大老爺溺死放生殿中。再後來你去範府給範夫人施診,範大人因罪入獄。再然後就是今日,軍巡鋪屋收到舉告說你殺人埋屍。」   他笑笑,嗓音若美酒清醇,語氣似帶淡淡玩笑,「總覺得每次遇到陸大夫,周圍都有血光之災啊?」   一剎秋風過,院中料峭梅枝被風吹得婆娑作響。   陸瞳垂眸,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我是醫者,醫者和血打交道,不是常有的事麼。大人這是在暗示我八字不祥?」   不等裴雲暎回答,她又抬起頭,看著對方的眼睛開口:「何況範大人出事,是因他勾串官員舞弊科場。權重持難久,位高勢易窮,他咎由自取,與我何幹?」   沒料到她會反唇相譏,裴雲暎揚了揚眉。   片刻,他嘆道:「有道理。」   此時二人已走到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賣力的挖掘,各寢屋更是一片狼藉,申奉應指使手下在裡頭大肆搜羅,鬧得地覆天翻。   「陸大夫熟讀《梁朝律》,不知有沒有看過這一條?」   他望著樹下挖掘的鋪兵,漫不經心開口:「城中若有命案,一旦證據確鑿,鋪兵持手令,可就地縊殺兇手。」   「是嗎?」   陸瞳轉過身,面對著他:「那裴大人動手吧。」   女子語氣沉靜,神情不改,濛濛月光落在她臉上,若扶疏之柳、窈窕之花,從從容容,沒有半分懼色。   她根本不怕。   裴雲暎頓了頓,伸手揉了揉眉心,很苦惱似的,「這不是還沒找到證據嗎?」   他笑著看了一眼陸瞳,悠悠開口:「我們不是皇城司,沒有證據,明面上不能隨便抓人。」   陸瞳頷首,語氣有些譏誚,「那裴大人最好抓緊時間,否則晚了,證據都沒了。」   聞言,他眸色微微一動,定定望著陸瞳,一雙漆黑深眸辨不出喜怒。   陸瞳冷淡地與他對視。      這個人……出身通顯,享有爵祿,又生得姿容俊美,風趣動人,似乎很輕易就能博取旁人好感。   何況,他還這樣年輕。   然而從第一次相見始,陸瞳就仿佛能透過他那雙漆黑燦然的眸子,瞧見其中隱藏的冷漠與謔意。   他對她懷疑,卻並不動手,像一個甩不掉的影子,不慌不忙跟在身後,等待她在某個不經意時露出馬腳。   令人討厭。   夜朗風靜,小院簾櫳虛掩半幅燈火,薄霧推開月光,清光冷浸衣袖,院中二人一人低眸,一人抬眼,一雙影子在地上纏纏綿綿,視線交錯處,卻無半點旖旎。   似有金革之聲。   正在這時,裡屋裡搜尋的鋪兵突然高聲喊道:「大人!」   裴雲暎:「何事?」   申奉應的腦袋從門口探了出來,猶豫了一下,「可能有發現。」   裴雲暎側首,陸瞳已經低下頭,神色藏在燈燭的暗影裡,模糊看不清楚。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陸瞳一眼,「進去看看?」   陸瞳沒說話。   二人一起進了屋。   屋中一片狼藉,柜子箱籠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桌上原本擺好的紙筆被隨意扔到地上,踩得到處都是。杜長卿在一邊氣得兩眼直豎,跺腳亂叫,銀箏和阿城站在門口扶花瓶的扶花瓶,撿衣服的撿衣服。   往日還算寬敞的寢屋擠了許多人,頓時變得狹窄起來。幾個鋪兵正彎著腰,從床底下用力拖出一樣物事。   陸瞳眼睫微微一顫。   原是個銅做的箱子,長寬約摸三尺,上頭伶仃掛著一把小鎖,像是生了繡。   申奉應問:「這屋誰住?」   頓了頓,陸瞳上前一步:「回大人,這是我的屋子。」   申奉應回首,上上下下將她一番打量。   女子穿著件淡月色素羅裙衫,渾身上下並無任何首飾,只在發間點綴幾簇鮮桂絨花,眼如點漆,眉如墨畫,燈火下,實實在在一個楚楚佳人。   這樣的美人殺人埋屍,聽起來也覺離譜。   何況今夜他的手下幾乎要將整間醫館翻了個底朝天,除了梅樹下的證據還未掘出,到現在也沒有任何發現。若非舉告之人是仁心醫館自己人,申奉應險些要懷疑這舉告是不是一場惡作劇。   他問面前人:「這箱子裡是什麼?」   陸瞳答道:「是一些尋常物事。」   說得卻不甚清楚。   聞言,申奉應眉頭皺了一下,追問:「什麼尋常物事?」   「回大人,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她越是說得含糊,申奉應心中狐疑頓起,使了個眼色給手下。   將箱子拖出來的鋪兵見狀,舉起銅箱搖了搖,從裡頭發出「砰砰」悶響,像是什麼重物在其中滾動。   「把箱子打開。」申奉應對陸瞳道,目光已無方才柔和,泛著冷厲。   「回大人,時日久遠,鑰匙已找不到了。」   屋中靜寂,其餘鋪兵們的動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杜長卿的視線在銅箱和陸瞳之間打了個轉,目光難掩驚疑。   如果只是普通箱子,大大方方打開就是,陸瞳為何會如此迴避,簡直像是……像是在故意遮掩一般。   杜長卿在這時,猶想掙扎一番,勉強笑道:「陸大夫,難道你背著本少爺偷偷藏了銀子,還藏在床底,這有些不厚道吧。」   申奉應卻轉向裴雲暎:「大人,您看……」   案子看樣子快水落石出了,由誰來領這個頭,就由誰來收功。這位小裴大人會不會想搶功,申奉應也摸不準。   裴雲暎嘴角一勾:「你看著辦就是。」   這就是不插手的意思了。   申奉應心中一喜,不再遲疑,只對那個捧箱子的鋪兵說:「砸,給本官砸開!」   鋪兵得了上司言令,二話不說,立刻拔出腰間佩刀,對著地上的箱鎖狠狠劈下。   「砰——」的一聲。   生了鏽的銅鎖從中間斷為兩截,搖搖晃晃墜在鎖扣上,「啪嗒」一下,掉到地上。   箱蓋也被這巨大衝力衝開了,從裡頭「滴溜溜」滾出一團被布包裹的東西。   屋中數道目光同時射向它。   「這是……」   正與白守義好奇走到門口探看的夏蓉蓉「啊呀」發出一聲驚叫,猛的背過身去,藉由白守義的身子遮擋自己的視線,忍不住渾身發起抖來。   屋中空地上,躺著一團白布包裹的東西,東西藏在裡頭,不知是何物,只看得到圓圓的輪廓,以及遍布的鮮血。   這是一個血跡斑斑的包裹。   依稀……是只頭顱的形狀。   屋內鴉雀無聲。   杜長卿臉色一白,申奉應卻心中一喜。   證據,這就是證據!   沒想到這看起來柔若無骨的女大夫竟然真在醫館裡殺人,還將屍體的腦袋裝進箱子裡放在床下,也實在太歹毒了些,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輕咳一聲,擺出一幅問罪的架子,厲聲喝問:「這是何物?」   女子臉色在燈火顯出一種透明的蒼白,她抿了抿唇,沉默了。   夏蓉蓉背對著箱子,不敢回頭去看,顫聲開口:「這裡頭不會是……不會是……」   申奉應冷笑一聲,抽刀走到包裹面前,刀尖挑起包裹的一角,就要打開。   裴雲暎正倚門望著屋中動靜,見狀瞥了一眼陸瞳。女子微微垂首,身子陷在燈影的暗色裡,孱弱肩頭微微聳動,像是心虛得發抖。   他眸光一動,心頭忽而閃過一絲異樣。   還未等他明白那陣異樣從何而來,申奉應手上刀尖用力,一下子挑開面前包裹。   屋中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夏蓉蓉屏住呼吸,緊緊閉著眼睛,等待著接下來的叫嚷。然而四周靜寂,等了片刻,預料中的尖叫並未出現。   她小心翼翼睜開眼,抬頭看向白守義,發現白守義怔怔看著自己身後,面色似有古怪。   這幅神情……他看見了什麼?   夏蓉蓉轉過身,壯著膽子往屋中央那團模糊的東西飛速瞥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包裹的布料完全被挑開,白布上沾了斑駁血跡,明晃晃的燈燭照著包裹裡一顆頭。   頭顱鮮血淋漓,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兩隻眼睛瞪著,森森望向眾人。   那是一顆豬頭。   豬:有沒有人為我發聲???? 第82章陷害他   燈火沉寂。   燭光照著地上血淋淋的豬頭,駭然又詭異。   饒是申奉應自認見多識廣,此刻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豬頭?   包裹裡不該是人頭嗎?怎會成了豬頭?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試圖努力辨清眼前畫面,然而無論怎麼看,那顆鬚毛未除、肥頭大耳的頭顱,仍與人頭相去甚遠。   確實就是一顆豬頭。   夏蓉蓉盯著包裹裡的豬頭,懵然看向陸曈:「陸、陸曈,你怎麼在這裡放了一顆豬頭?」   這也是申奉應此刻想問的。   且不提有沒有殺人,睡覺的床下放著一顆用白布包裹的血豬頭,正常姑娘應當也做不出來這事。   陸曈微微一笑,語氣有些微妙的諷意。   「怎麼,律法規定殺人有罪,難道殺畜生也不行?」   申奉應一噎,頃刻間反應過來自己被這女子諷刺了,立刻換上一幅惡臉,「閒話少敘,本官問你,為何置豬頭於床下?」   陸曈正要回答,冷不防外頭傳來鋪兵們的聲音:「大人,挖出來了!地下的東西挖出來了!」   杜長卿一愣。   竟真的有東西?   方才因瞧見豬頭和緩的心情頓時又緊緊懸了起來,顧不得其他,杜長卿咬了咬牙,忙一撩袍角跑了出去。   申奉應也顧不得審問陸曈,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屋,去到樹下查看。   剩下的白守義目光閃了閃,也隨著屋中其餘人跟了出去。留在最後的,是陸曈與裴雲暎二人。   一個是嫌疑犯,一個是指揮使,他盯著她,倒也情有可原。   陸曈手裡還擎著燈盞,朦朧燈色將她本就美麗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卻將眸中的神色衝散了。   裴雲暎並肩走在她身側,淡淡開口:「樹下有什麼?」   陸曈動作頓了頓。   她抬頭,對上對方探詢的視線,輕輕一笑。   「大人何不自己去看看?」   言罷,不再理會他,擎燈往院中走去。   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圍坐一團。小院正中長條條擺著一隻布袋,布袋子已被打開,露出裡頭半幅血淋淋的軀體。   白森森,胖乎乎,四隻腿,有尾巴。   縱然半幅身體被人自胸腔打開,還是能在月色下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頭……不,半頭豬。   「豬?」   夏蓉蓉愕然愣在原地。   杜長卿原本緊張的心也霎時間落回一半,懷疑又從心底漸漸浮起,他看向陸曈,狐疑地問:「陸大夫,這豬和你有仇嗎?」   又是豬頭又是豬身,一個藏在床底下,一個埋在院子裡,陸曈這是在做什麼?   申奉應一個頭兩個大,滿腹疑團要問,正在此時,外頭守著的醫館門口有喧鬧聲響起,像是有人要往裡硬闖,鋪兵帶著一個男人走進院中,對申奉應道:「大人,此人要見您。」   來人是個壯碩男子,身材英武健壯,秋日裡也穿一件白布短褂,露出孔武有力的身軀。他剛一進院中,就道:「陸大夫,剛才聽鄰舍說您被官差找上門來,我想或許是因為豬肉,就想著過來幫忙解釋一下。」   「豬肉?」申奉應皺眉打量他一眼:「伱是何人?」   男人撓頭,露出一個略顯憨實的笑容:「草民是廟口戴記肉鋪賣豬肉的戴三郎。」   「戴三郎?」鋪兵裡有人詫然開口,「是前段日子那個出名的豬肉潘安?」   戴三郎的笑容變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小的。」   申奉應不悅地看了一眼剛才說話的鋪兵,才轉向戴三郎:「戴三郎,你見本官所謂何事?」   戴三郎正欲回答,一眼看到院中被挖出的半幅豬屍,愣了一下才開口:「原來已經被挖出來了啊。」   他看向申奉應,語氣變得鄭重:「大人,陸大夫醫館中這半頭豬,就是小的賣給她的。」   戴三郎……賣給她的?   申奉應一怔。   正在這時,一直一言不發的銀箏倏地嘆了口氣,看向陸曈:「姑娘,何必瞞著呢,要不還是說清楚吧。」   杜長卿回頭:「說什麼?」   陸曈微微垂首,再抬起頭時,目光重新變得平靜。   她嘆道:「好吧,本來此事我是不打算說的,但如今誤會越滾越大,不說清楚也無法善了,還是說開為好。」   她走到樹下,把手中燈盞遞給銀箏,目光落在院中那具血淋淋的豬屍上。   「前些日子,我打算做一味新藥。這新藥所需材料和藥引很特別,剛死去的生豬血半碗,溼泥中存放三日的豬心豬肺豬腸豬肚,還有腐爛中的豬頭肉。」   「我知這些材料並不難找,但醫館畢竟是行醫賣藥之地,若被人瞧見鮮血淋漓,難免惹人恐慌。況且他人買藥,大多只看得見最終成藥,但凡令他們瞧見某些不妥藥材,會影響他們服藥心情。」   夜色下,她的聲音清柔悅耳,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我正是因為擔心這一點,所以到戴記肉鋪中尋了生豬買下。又趁著夜裡無人將生豬拖回,埋在樹下。那豬頭肉也是我特意裹好放在榻下,還未至腐爛時刻,開箱即是無用。」   「我本是想避免恐慌才這麼做,沒料到會被旁人看見,更沒料到會引起這等荒謬猜疑。」她微笑著看一眼夏蓉蓉,語氣意味深長。   眾人頓時恍然。   原來是為了做新藥。   這倒不是不可能,常聽說一些新藥研製,總有稀奇古怪的材料,什麼蟲子、指甲、頭髮、石頭皆可入藥,要說是腐爛的豬肉,倒也算不得什麼。   戴三郎見狀忙道:「確是如此,陸大夫就是昨日夜裡來拖的豬。我就是想著她恁般瘦弱,特意給她挑了頭不肥的,那碗豬血還是我給她取的。大人們要是不信,可以去我鋪子裡看看,那另外半塊豬在我鋪子裡還沒賣完,拼一拼,還能拼出一兩塊!」   人證物證俱在,想要給陸曈安一個殺人罪名,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申奉應臉色有些難看,折騰了這么半宿,出動了這麼多人馬,結果就是找到了半頭爛豬肉?   呸!虧他還巴巴地在裴雲暎面前表現,這回可是叫人看了笑話!   思及此,申奉應狠狠看了一眼舉告的白守義,要不是這人舉告的時候信誓旦旦,他何故出這麼大的醜!   白守義臉色有些發僵,這僵色被身側的夏蓉蓉捕捉到了。   夏蓉蓉咬了咬唇。   她原本是害怕的,以為今夜陸曈會被官差帶走,屆時她必要承接杜長卿的怒火,但許是因為有白守義分擔怒火,她這害怕也不是那麼真切。   但院子裡的梅樹下,挖出來的卻是半塊死豬。   怎麼可能是豬呢?   明明昨夜裡,她將眼睛緊緊貼著窗縫,深秋的風聲靜寂,她聽見陸曈與丫鬟說話,模模糊糊中,有「屍體」二字格外清晰。      那一夜陸曈身上縞色鬥篷在燈下泛著斑駁血跡,那鬥篷現在成了包裹著豬頭的布帛,血色比那一夜更多、更深,幾乎要將布帛全然浸溼,看不出白色。   不對,不對!   夏蓉蓉忽地一怔。   戴三郎說,他是昨夜殺的那頭豬,可陸曈的鬥篷帶血,已經是前日的事了!   她在說謊!   夏蓉蓉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杜長卿的袖子,指著面前人,聲音因激動有些發抖。   「她在說謊!我是前夜看見她從外面帶回了血衣,而不是昨夜。這根本不是一件事!她故意混淆你們視線,她真的殺了人!」   申奉應有些懷疑,陸曈卻神色自若,望向夏蓉蓉平靜開口:「夏小姐是否做夢亦或是看錯了,口口聲聲說我殺人,如今樹下的是豬肉,床下的是豬頭,你要是能搜出別的血衣也行……光憑一張嘴,恐怕不能替我定罪。」   「亦或是……夏小姐對我有什麼不滿?」   夏蓉蓉一滯。   她哪裡來的證據?所有的證據都已被陸曈抹去,那件血衣,要麼被她換掉,要麼早被她淋透豬血,什麼都辨不出來。   眼看著連白守義看自己的目光都越來越懷疑,夏蓉蓉心中又氣又急,委屈得要命。   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面前的陸曈一定是殺了人。這個看似清冷柔弱的女大夫,在無人的深夜裡,會露出一種旁人難以窺見的冷漠神情,就如那一夜她毒死那隻無辜的兔子一樣——   兔子!   夏蓉蓉神情一震,不顧在場眾人,急切喊道:「我沒有騙人,是你騙人,你根本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我親眼看到你毒死了一隻兔子,我記得很清楚,那隻小兔子眼周一圈黑色絨毛,可愛活潑得很,但你卻在廚房裡餵它吃了毒藥——」   「兔子?」   陸曈疑惑看向她,隨即默了默,緩步走到了院中角落。   角落裡放著一大隻竹筐,裡頭絨絨擠著一堆毛團,陸曈看了看,然後伸手從其中拎出一隻,抱在懷中。   「是這隻嗎?」   夏蓉蓉一怔。   兔子眼圈烏黑,絨絨臥在她懷中,乖巧又溫順。一片秋光掠過老牆,盛京萬裡冰涼,女子站在熒熒燈色中,秋風捲起她的素羅裙裾,發間桂枝芬芳,似雪山的潭,寒潭的月,月中的仙娥。   她平靜地、微笑著開口。   「夏小姐在說什麼瘋話,這隻兔子,不是好端端在這裡麼。」   夏蓉蓉面露震驚,忍不住倒退兩步。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她分明親眼看見那隻兔子七竅流血,一命嗚呼,怎麼可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此地?   可是夏蓉蓉又看得清楚,這確實就是那隻兔子。杜長卿買回兔子後,都是由她和香草去餵食,這隻兩眼烏黑的兔子生得最是有趣,她很喜歡,時時抱著把玩。   只是後來那一夜在廚房撞見陸曈毒殺兔子後,夏蓉蓉心中害怕,便交由香草去喂。   她看向香草,香草也面色茫然,顯然在此之前也沒發現什麼時候多了這隻兔子。   她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夏蓉蓉抬眼看向陸曈,一瞬間寒意沁入骨髓。   陸曈是買了只一模一樣的兔子?那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難道今夜醫館裡的一切,都盡數在她掌握之中麼?   申奉應已厭倦了這一出明爭暗鬥的戲碼,又看今夜只怕再也審不出什麼有意義的功勞,頓覺乏味又丟臉,連帶著連舉告人白守義也遷怒上了。   他忍著對白守義的不滿,走到裴雲暎身前,有些赧然地開口。   「看來今夜是鬧了出誤會,都是下官不是,沒查清楚就貿然搜人,耽誤小裴大人特意走一趟醫館送手令,下官實感慚愧」   裴雲暎不甚在意地一笑。   「不耽誤,司裡晚上無事,託申大人的福,今夜一波三折,也算解了乏味。再說,也不算一無所獲。」他看一眼站在院中的女子,她又藏到簷下的暗影中去了,難以窺見情緒。   申奉應鬆了口氣,這位殿帥大人不生氣就好。   銀箏笑著上前,道:「也都是我們做得不好,才會引出這一連串的誤會。大人們都是替我們安危著想,才會如此謹慎負責,勞煩大人們白跑一趟,才是我們的不是。」她將一個荷包塞到一個鋪兵手中,「眼下太晚,西街的茶水鋪都已關門,各位拿著去城南喝些茶水,也算是我們心意。」   申奉應目光一動,忍不住多看了銀箏兩眼,這醫館別的不說,丫鬟倒是挺懂事的。   他招呼手下:「回去吧。」正欲離開,外頭忽然又匆匆跑進一位鋪兵。   「大人……大人……」   「又怎麼啦?」   「望春山腳發現一名無名男屍。」   「咦?」申奉應腳步一停。   真是邪了門了,平日裡屁事沒有,軍鋪兵屋一群混吃等死的飯桶,今夜倒是熱鬧得很,怎麼,突然醒了神,打算好好上差,大展拳腳了?   他道:「什麼時候死的?仵作去看了沒有?」   「正趕往望春山,去的兄弟們傳回消息,那人是自己拿石頭捅穿了喉嚨,看起來像是自戕,不過……」   「吞吞吐吐的,不過什麼?」   鋪兵看了一眼一邊的裴雲暎,有些為難。   裴雲暎側目:「怎麼?」   鋪兵咬牙,道:「不過在那具無名男屍身上,發現了一隻荷包,上頭繡著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殿前司禁衛?   申奉應嚇了一跳,這怎麼和殿前司又扯上關係了?   「啊,」身後傳來女子驚呼,「原來是殿前司的人?」   裴雲暎唇邊笑意斂盡,冷冷朝她看去。   陸曈向前走了幾步,越過那道簷下朦朧的燈影,美麗無害的臉全然顯露出來。   「難怪裴殿帥要這麼著急上醫館拿人了。」   月光落在她身上,將那張白雪似的臉照得如玉皎潔。她微微仰頭看著他,分明是驚訝的語氣,唇角的笑容卻嘲弄又挑釁。   「原來……」   「是賊喊捉賊啊。」   六筒:來啊!互相傷害!!   小裴:????賊喊捉賊的到底是誰??? 第83章舊疾   燈火無言,姍姍月影輕移數尺窗紗之外。   陸曈站在廖颯秋聲裡,直視著眼前人。   這位小裴大人笑起來時眉眼總帶幾分明朗的風流氣,不笑時,輪廓就變得鋒利起來。冷薄月光給他深緋色的官服渡上一層冷澤,連看過來的目光也冷得刺人,沒有半絲溫度。   申奉應啞然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心中叫苦不迭。   剛才還誇這小醫館的人蠻懂事,怎麼一瞬就變得如此沒有眼色?   什麼叫「賊喊捉賊」,這話說得多難聽?更重要的是,嫌疑罪證現在落到了殿前司的頭上,那他這個軍巡鋪究竟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繼續查,免不了得罪殿前司,不查,當這麼多人的面,顯得他像是心中有鬼一般。   當然,他本來也很怕。   但萬一哪個嘴碎的回頭要把這事說出來,他日後還能不能在盛京繼續混了?   申奉應心中這般百般糾結著,偏那位年輕的女大夫還不知好歹地提醒一句:「大人不打算去瞧瞧?」   申奉應:「……」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頭的杜長卿本就對今夜這一遭胡亂指控滿腹怨氣,見陸曈開口,立刻順勢拱火,嘴裡嚷嚷道:「別人一舉告我們醫館,什麼證據還沒有呢,大人先帶人來醫館好一通搜砸。如今人家那邊連屍體罪證都找到了,大人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這叫什麼?」   「哎唷,」他大聲嘆氣,「人比人真是不如人,吳秀才那句詩寫的什麼來著?什麼苗什麼蔥?什麼高什麼低?」   陸曈:「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啊對對對!人家就是那個山上苗,咱們就是那個地上蔥唄!」   申奉應:「……」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申奉應臉都綠了。   人人都知道就因為貢院裡吳秀才的那樁案子,整個朝野人心惶惶。那首詩跟催命符一樣,就這幾日,不知道牽連了多少官員下馬。朝中除了御史臺,現在人人聽到這詩就害怕,生怕什麼帽子就砸自己腦袋上了。   好傢夥,他不過就是按舉告來拿個人,怎麼就輪到他也被扣這帽子了?   什麼破醫館,一群刁民,沒一個會看眼色的!   申奉應騎虎難下,正絞盡腦汁地搜尋一個理由,就聽見裴雲暎開口:「走吧,申大人。」   他一愣:「殿、殿帥?」   這可牽連到殿前司了,眼下整個盛京官場已經夠亂,這時候殿前司出事,裴雲暎這個指揮使也會有麻煩。   裴雲暎笑笑,好似方才眼底的冷漠只是錯覺。   「既然出了人命,又與殿前司有關,自然該去看看。」他輕描淡寫道:「我同你一道。」   話雖是對著申奉應說的,目光卻是盯著陸曈。   陸曈雲淡風輕地與他對視。   申奉應卻是鬆了口氣。   裴雲暎要跟著他一起去,那就好了。如何處置,怎麼處置,都由裴雲暎做主。這樣日後出了事有人問責,他也能理直氣壯地推說與自己無關。畢竟裴雲暎是昭寧公世子,而他申奉應什麼也不是,在同僚眼中,他也和這間醫館東家說得一般,就是棵地上蔥,啊呸,地上松。   申奉應招呼身後鋪兵們:「弟兄們都別挖了,現在隨我去望春山一趟!」   鋪兵們紛紛收拾整理行裝,滿院狼藉,陸曈正靜靜看著,冷不防眼前一暗,青年高大身影擋住面前的光。   陸曈抬頭。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腰束帶,佩銀刀,眉眼如珠玉生輝,月光如水漫過他豔色衣袍,教人無端想起陸謙當年進學時學的題詩:   落日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可惜教人在秋風中等待的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卻無法激起她半分心動,只有警惕。   陸曈默默地想。   從開始到現在,除了在聽見「段小宴」這個名字時,此人眸色有一瞬的冷厲,就再也看不出別的情緒起伏了。   哪怕他此刻已經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   她收回心中思緒,重新望向裴雲暎:「大人還有何指教?」   裴雲暎低頭看著陸曈,倏然輕笑一聲,唇角梨渦在燈色下若隱若現。   「今夜打擾了。」   「陸大夫,」他開口,語氣意味深長,「我們後會有期。」   那頭的申奉應在催促鋪兵們趕緊行動,卑躬屈膝地擁著裴雲暎出去了,臨走時,還狠狠剜了一眼在一邊神色不定的白守義。   舉告的時候說得斬釘截鐵,害得他還以為今夜真有什麼大收穫,結果就這麼白忙一遭。醫館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這樣互相詆毀誣陷,等這事一過,他非得去醫行告狀,讓醫行那幫庸醫好好管管這街上的醫館!   來時轟轟烈烈,去時悄無聲息。   頃刻間,滿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   地上還有半塊血淋淋的豬屍躺著,過來幫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陸曈,好心提議:「陸大夫,這豬你還用得上嗎?要用不上,我就幫您先搬走,雖然天涼了,但這麼大塊豬肉,放一晚也會有味兒。」   戴三郎對陸曈很是熱心,對他來說,陸曈是救命的活菩薩。要不是陸曈做出「纖纖」,他哪有如今這樣矯勇健壯的身體,更別提得到孫寡婦的青睞。做人應得感恩。   陸曈對他低首:「多謝戴大哥。」   戴三郎忙擺手:「小事,不用說謝。」言罷,走到院中樹下,將那張裹豬的袋子重新紮緊,矮身一甩,豬肉被輕鬆扛起,他又順手將那顆還沒開始爛的豬頭也提上,大步出了醫館。   他走後,白守義也對杜長卿拱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小杜掌柜,既然只是誤會一場,白某也就先回去了。」   杜長卿一言不發,只盯著他冷笑。   白守義咬咬牙,似乎也很不甘心今日竟無功而返,假意羞慚地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館,連哀哀望著他的夏蓉蓉也不顧。   夏蓉蓉眼睜睜看著白守義扔下她走了,徒留自己面對這一地狼藉,頓時眼睛都紅了,下意識望向杜長卿:「表哥……」   今夜事情會弄成如此地步,實在超出夏蓉蓉預料。   一開始她想著,雖然杜長卿最後可能會因為她與白守義私下來往生氣,可事關人命,她幫著杜長卿看清陸曈的真面目,杜長卿最終會理解她的好心,畢竟這也是為了醫館好。   但沒料到最後,陸曈安然無恙,她成了笑話,連原本「將功贖過」的那個「功」也沒了,於是她與白守義的那點聯繫,就變得罪無可恕起來。   「表哥……」   「不用說了。」杜長卿道:「今夜太晚不提,明日我送你回去。」   夏蓉蓉一愣,含在眼裡的淚水都忘了流下去。   杜長卿的意思是要送她走?   她認識杜長卿多年,這個表哥的性子夏蓉蓉了解極了,心軟耳根子也軟,若非如此,怎麼能心甘情願被她爹娘當肥羊薅了這麼多年仍毫無怨言。   但他竟然這般毫不留情地趕她走?   香草見夏蓉蓉被杜長卿的無情震得愣在原地,忙開口道:「表少爺,今夜誤會一場,小姐也是擔心緊張醫館出事才會如此行事,您千萬不要誤會。」   但今日的杜掌柜沒有往日好說話。   杜長卿站在階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主僕二人,語氣有些陰陽怪氣。   「誤會?沒有誤會,一家人哪來的誤會。表妹既然都已經和杏林堂的白掌柜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譜的依仗,我這個做表哥的,總算能放心了。」   「而且這幾日又收了些新藥材,庫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間騰出來放藥正好。」   「明日伱搬出醫館,我這地方廟小,容不下表妹這尊大佛,表妹還是另擇高枝的為好。」   「表妹,你說是不是?」   夏蓉蓉呆住。   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自小沒吃過什麼苦頭,何曾被人這般不留情面地說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不顧院中其餘人,埋頭奔進了自己屋裡。   香草急得跺腳,趕緊跟了進去。   院中人剩得更少了。   杜長卿不顧躲在屋裡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陸曈。   「好了,都說完了,現在來說說你,陸大夫,看你嚇得臉都白了,今夜到底怎麼……」   陸曈拿著燈,轉身進了屋,「砰」的一下關上門,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說吧」。   杜長卿手裡還提著燈籠,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陸曈摔了門,指著門氣道:「你看她什麼態度!」   銀箏來打圓場:「杜掌柜,我們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這樣驚嚇,應該好好休息,有什麼要問的明日再問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還要起來打掃院子,忙得很哪。」      杜長卿被堵得說不出話,一邊的阿城也勸他先回,遂哼了一聲,悻悻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站在陸曈屋前,輕輕敲了敲門。   「姑娘?」   屋裡的燈滅了,須臾,傳來陸曈平靜的聲音。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銀箏對陸曈的話從來都是照做,再聽陸曈聲音並無異樣,便應了一聲,提著燈回到了自己屋中。   窗外的人影離開了,月光重新變得冷薄。   確定無人後,陸曈才鬆開手,放開努力壓抑住的痛苦呻吟。   從她的額頭處,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幾近透明,那副從來都挺著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彎了下去,她捂著胸口,終於沒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沒了力氣爬起來。   舊疾又犯了。   她這毛病,一年總要犯個兩三次。剛剛在小院裡與裴雲暎對峙時,她就已經快撐不住了,   只是那時不能被人看出端倪,於是強行忍著,咬著唇讓血色充沛,一面忍著劇痛,一面還要不動聲色與他人周旋。   所以送走鋪兵們後,杜長卿要與她交談時,她才會毫不猶豫送杜長卿一個閉門羹。   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餡了。   從心口處蔓延出劇烈的疼,這疼痛宛如活的,從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亂遊走,像是有人拿著刀片將她骨肉一片片剝開,又像是腹內長出一隻巨掌,將她五臟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   陸曈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縮成一團,緊緊咬著牙不讓聲音逸出唇間。長發被汗水打溼,一綹貼在臉頰。   滿地都是鋪兵們胡亂搜查弄亂的狼藉,桌上的宣紙被扔的到處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她就躺在滿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現了一道人影。   人影緩緩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紅襖兒,白綾細摺裙,面薄腰纖,衣裙窸窣。   她從開滿紅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來,手裡提著的雕花燈籠照亮泥濘雪地,在夜裡像墳間一片微弱螢火。   陸曈喃喃:「芸娘……」   婦人低眸看著她,微微一笑,語氣平靜又詭異。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裡去?」   ……   那是陸曈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她決定逃走。   年幼的陸曈既適應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氣,也無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讓她試藥帶來的痛苦。在某一個夜裡,當她又一次熬過新藥帶來的折磨時,汗涔涔的陸曈躺在地上,望著窗外那輪皎潔明月,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這個鬼地方。   芸娘不做新藥時,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間小屋裡,只有陸曈一人。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摸索出一條安全的路線,又準備了足夠的肉乾與清水,以為自己已有足夠的耐心與謹慎。   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後,陸曈背著包袱,也跟著下山了。   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縣了。蘇南離常武縣還有一些距離,她沿途想想辦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長日久,總能回到故鄉。   陸曈逃走的那天,是個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積雪剛剛消融,漫山紅梅如血,花氣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著已到山腳,山下的小鎮近在咫尺時,胸腔卻突然開始泛出疼來。   這疼痛起初並不厲害,但漸漸地變得無法忍受起來,她蜷縮成一團,痛得在地上翻滾,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陸曈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芸娘出現了。   芸娘提著一盞燈籠,從山上下來尋她。   她站在階上,低頭看著階下痛得狼狽的陸曈,燈色照亮了芸娘的臉,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   芸娘的語氣比平日裡更溫和,神情像是從未察覺她逃走的事實。   她笑盈盈問:「小十七,你怎麼在這裡?」   陸曈呻吟了一聲。   婦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訝然開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嗎?」   她那時太疼了,疼得說不出話來,幾乎要將唇要咬破。   芸娘的聲音不緊不慢傳來,像一個擺脫不了的詛咒。   「當年你將自己賣給我,換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債務未清,怎麼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裡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後的泥土比冬日還要更冷,仿佛能滲到人心裡。   陸曈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於是艱難開口:「對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   芸娘嘆息一聲。   她說:「當初你我約定時,已經說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則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陸曈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嗎?」   倘若之前的陸曈還不明白,那麼在那一刻的她應當已經明白了。   她無法離開落梅峰,芸娘也不會允許她離開。芸娘是天下間最好的醫者,也是這世上最高明的毒師,早在陸曈不知道的時候,芸娘就已對她下了毒,她永遠也無法離開落梅峰。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小女孩向前爬了兩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乾和乾糧,她爬到女子腳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見那般哽咽著懇求。   「芸娘……我錯了……我不會再逃了……」   「救救我……」   不能死。   她不能死在這裡。   她得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見到爹娘兄姊。只有活著,才有機會謀算將來。   山間春雪半化,紅梅玉瘦香濃,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饒有興致地盯著她許久——如過去無數次那般。   她蹲下身,將雕花燈籠放到一邊,掏出絹帕,輕輕替陸曈拭去額上汗珠,微微地笑了。   「我原諒你,小十七。」   「這次就當給你個教訓,日後別再想著逃走。」   她認真地、如一位年長的師父般耐心對她教導。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   ……   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開,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紙窗,留下一幅綽約剪影。   滿地狼藉裡,陸曈仰躺在地,渾身上下被汗浸得溼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無聲地誦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洩……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慾,腎水自足……」   會熬過去的,所有的痛都會熬過去。   這麼多年一貫如此,沒什麼不同。   小院裡隱隱傳來女子低聲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裡同香草哭訴。   於是小屋裡那一點點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蓋了。 第84章詐屍   晨光熹微。   秋日寒霧正濃。   一夜風過,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裡伸了個懶腰,爪子踩得滿地金黃落葉窸窣作響。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內廷物料庫送來的月團米酒堆在殿帥府門口的空地上,屋子裡,裴雲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側圓臉圓眼的少年沒了往日機靈,垂頭喪氣地跟在身後。   昨夜軍鋪兵屋中收到舉告,說望春山山腳發現一具陌生男屍,死者看樣子像是自己用石頭捅破咽喉,失血過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發現了一隻荷包。   荷包精緻,繡著戲水鳧鴨栩栩如生,也繡了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段小宴得知此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趕去望春山和軍巡鋪屋的那些人會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禮部官員勾串考生受賄一案尚未塵埃落定,沒人想在這個節點觸聖上黴頭。   不過雖有疑點,仵作卻並未在死者體內查出什麼不對。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將周圍一切衝刷乾淨,連半塊腳印也不曾留下。   若段小宴真殺了人,那這般處理乾淨的後續實在正合他意,但對被冤枉的段小宴來說,雨水、自戕,反而給他增了不少欲蓋彌彰的可疑。   好在除了一隻荷包,暫且也沒發現別的證據。畢竟死者劉鯤只是雀兒街一家麵館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與劉鯤無冤無仇,往日連面都不曾見過,實在沒有理由殺人。   不過……   想到那些鋪兵們看自己的懷疑目光,段小宴還是有些沮喪。   少年耷拉著腦袋,語氣悶悶的。   「哥,你說陸大夫為什麼要陷害我?」   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與陸曈偶遇於範府門口時丟失了,那時裴雲暎曾懷疑荷包被陸曈撿了去,還同段小宴去仁心醫館試探了一番,一無所獲。   當時段小宴認為裴雲暎此舉純屬多心,畢竟陸曈好好一個坐館大夫,要他一隻荷包幹什麼?   現在他明白了,原來是為了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陸曈為何要陷害他?   要知道從頭到尾,他可對陸曈沒有半分不敬,還在裴雲暎面前說了陸曈無數好話。   陸大夫不說感謝,怎麼還恩將仇報呢?   少年面上委屈溢於言表,像極了院裡那隻啃不到骨頭的黑犬,傷心得很。   裴雲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帶了一絲諷意。   「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   一個會在睡覺床下藏腐爛豬頭的大夫,一個在無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塊豬屍的大夫,昨夜一切不過是她大大方方演給眾人看的一齣戲。   其中轉折迂迴,不過是為了最後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屍。   院中寒鴉棲落,停在梢頭嚷叫兩聲。裴雲暎低頭,拿過案頭一隻狻猊鎮紙把玩,眸色晦暗不明。   舉告的白守義,作為人證出現的杜家表妹,不過是她早已在戲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軍鋪屋的申奉應,則連同他一起,做了這齣戲的觀眾。   也就是說,至少在上一次,陸曈撿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時,就已安排好多日後會出現的一幕。   她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懷疑,卻一直裝作毫無辦法與他周旋,不動聲色地策劃、布局,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之人。勢必要將他也拉到這趟渾水之中。   貢舉一案和她有關,望春山下的屍體也與她脫不了干係,到最後,昨夜的一番查搜,替醫館洗清了嫌疑,申奉應對白守義不滿、亦挑撥了杜長卿與表妹關係,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動。   而她自己,清清白白,乾乾淨淨。   裴雲暎垂眸,神色冷寂下來。   這是一個警告。   身側傳來段小宴猶豫的聲音:「不過,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個人,真和陸大夫有關?」   「仵作說他是自戕的,陸大夫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真能殺人?不能夠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為陸曈說話,裴雲暎一哂。   「小細胳膊小細腿能殺了十個你,埋了也讓人找不到。」   段小宴語塞。   裴雲暎頓了頓,將狻猊鎮紙驀地一擱,站起身來。   「伱要出去?」   裴雲暎拿起桌上銀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處理。」   他走到門口,倏爾停步,回頭道:「不要去找陸曈。」   「哎?」   裴雲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   晨霧漸漸散了。   日頭從望春山腳緩緩爬起,越過落月橋下的河水,將金光遍灑整個盛京城。   西街鮮魚行後的吳秀才家小院,靈堂裡擠滿了睡得橫七豎八的讀書人。   吳有才的屍身昨日被領了回來。   以胡員外為首的詩社眾人湊錢替吳有才買了棺木,在吳家小院中搭了靈堂,請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場法事。   何瞎子說吳有才屬於自殺橫死,怨氣深重,須得停靈七日,挑一個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撫怨氣。這七日裡,最好有數位男子於靈堂守靈,陽氣充足。可震陰晦。   年輕儒生覺得何瞎子這是在胡說八道,就是想多騙點做法事的銀子。胡員外卻一口應承下來,說停靈日子裡的吃用都算在他頭上,吳秀才與他相識一場,如今人間最後一段,理應讓他走得光鮮體面。   於是眾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裡各自告知家人,一齊來吳家替死去的吳秀才守靈。   簷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門口邊上一人臉上,那人一聳鼻子,打了個噴嚏,慢慢睜開眼。   荀老爹醒了過來。   他與吳有才也是舊識,貢舉那日,吳有才第一場的號舍還與他相鄰。荀老爹親眼看到吳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樣,也為吳有才的悲慘遭遇落淚漣漣。   所以他一把老骨頭了,也卷著鋪蓋來吳家送吳秀才最後一程。   靈堂安靜,隱隱有年輕儒生輕微的鼾聲。   昨夜是守靈第一夜,胡員外在院中搭了個棚,特意請戲班子來靈堂中,為吳秀才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的戲。   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別人看得如何,總歸荀老爹是看得眼淚鼻涕糊做一臉,以至於最後戲唱完了,唱戲的撤走了,眾人紛紛睡著了,荀老爹還熱淚盈眶地反覆回味。   荀老爹抹了把臉,坐直身子,一邊揉著老腰一邊朝四處看去。   胡員外趴在地墊上,抱著個湯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鋪著的花布中,隨意散著些雲片糕、紅棗和雜色糖——那是昨夜看戲時沒吃完的零嘴。   最中央放著一尊漆黑棺木,吳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鋪裡做好的棺材沒得太多可以挑選,胡員外便做主挑了個工藝最好的。   此刻那棺木靜靜坐於靈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個冷戰。   他以為自己是穿得單薄冷了,回身想去尋張薄毯,一轉頭,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荀老爹怔住。   那聲音很輕微,尖尖細細,像是有老鼠爪子撓牆發出的聲響。   但或許是因為西街的清晨太安靜,又或許是因為靈堂的風太陰冷,總之,在一片死寂中,這細細的抓撓聲仿佛抓到了荀老爹頭皮上,讓他從頭到腳驀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這聲音……怎麼聽著像是從棺材內發出的呢?   荀老爹僵硬地轉過身。   抓撓聲還在繼續,這一回聽得清楚,聲音的確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一剎間,荀老爹汗如雨下。   算卦的何瞎子說吳秀才怨氣難消,或成厲鬼,眾人都只當這瞎子是胡謅斂財,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吳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說不定怨氣橫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這一塊地方都變成兇宅。   荀老爹枯樹般的麵皮顫個不停,抖著嗓子勸道:      「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過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經下了昭獄,你好好的投胎,下輩子做官做少爺,苦盡甘來,不要迷戀人世……」   抓撓的聲音更大了。   荀老爹硬著頭皮繼續開口:「你要是實在想不開,非要變成厲鬼,也別找錯人……冤有頭債有主,咱們都是來幫你的,你的棺材我還出了一份錢呢……」   他絮叨的聲音吵醒了一邊的胡員外,胡員外翻了個身坐起來,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   「老荀,你自言自語的說什麼?」   荀老爹沒搭理他,一雙眼睛發直地盯著前方,兩腿抖個不停。   胡員外狐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頭皮一麻。   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靈堂中央,棺木蓋不知何時被推開一半,一隻手正搭在棺木邊緣,像是要從裡頭坐起。   像是感受到靈堂中二人的恐懼,下一刻,一張臉出現在二人前。   吳秀才戴著嶄新的綢緞方巾,穿著新做的大綠圓領繡元寶壽衣,一張臉被塗得紅紅白白,看著他們二人,幽幽開口。   「胡……」   一聲慘叫響徹吳家上空。   「鬼,有鬼啊!」   「有才詐屍了——」   ……   吳有才詐屍的消息傳到仁心醫館時,杜長卿正在小院裡掃地,昨夜鋪兵們將醫館弄得亂七八糟,還得他們自己善後。   阿城站在他面前,興奮得兩眼放光,手忙腳亂同杜長卿比劃。   「……說是牛頭馬面勾走了吳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著他脖頸將他拉去地府,十方閻君叫判官送來案卷,升堂鼓一開,發現吳大哥一生忠厚,埋頭苦讀,孝悌為先,一件壞事也沒做過嘛。原來是陽壽未盡,誤入閻殿,就叫小鬼又將他送了回來。」   杜長卿聽得皺眉:「這話是吳秀才自己說的?」   阿城猛點頭:「可不是麼?可見陰司的閻君確實善惡分明,不冤枉一個好人!如今就因為這事,城隍廟的香火都旺了好多,東家,咱們要不也去上幾柱?」   這話聽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長卿扭頭喚陸曈:「陸大夫——」   阿城拉住他:「東家忘了,陸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買東西了嗎?」   杜長卿語塞。   陸曈的確一大早就出了門,昨夜那些鋪兵們進了陸曈的屋子,把屋子裡的紙筆扔的到處都是,砸壞了不少器皿。   陸曈平日寫方子還要用紙,早上和銀箏出門說去紙墨鋪中轉轉。   當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為了避開杜長卿趕夏蓉蓉出門的場景。   杜長卿早上將夏蓉蓉送走了。   臨走時,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與他認錯,還說要親自與陸曈道歉,被杜長卿拒絕了。   杜長卿打小就認識夏蓉蓉,這些年,對她那些無傷大雅的私心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世上,誰都有私心,為自己多考慮一些不是錯。   但夏蓉蓉錯就錯在和白守義私下聯手,這犯了杜長卿的大忌。   夏蓉蓉既與他自小相識,就應該清楚白守義在對付仁心醫館的時候,使出來的那些醃拶手段。夏蓉蓉背著他和白守義私下往來,就是連同外人一起對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絲將他這個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夏蓉蓉抹著眼淚,站在馬車前哀哀望著他,試圖喚起他過去的一些情分。   「表哥,咱們從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歲時你生病,杜家沒人察覺,我娘夜裡替你去請大夫,照顧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紅了……」   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經長大了。」   他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當年他是杜家的少爺,能給夏蓉蓉玩具、脂粉、銀錢,但也僅僅止於此,如今的他只是個破醫館的小東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給不了。   香草扶著夏蓉蓉上了馬車,他給了夏蓉蓉一筆錢,足以讓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於夏蓉蓉之後是要繼續留在盛京還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杜長卿將手中掃帚一扔,望著遠處的長空,自嘲一笑。   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薩,哪顧得上所有人。   仁心醫館,有陸曈一個活菩薩就夠了。   ……   仁心醫館的活菩薩,此刻正與銀箏走在街市上。   昨夜鋪兵們一番搜砸損毀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長卿也覺陸曈受了驚,乾脆允了她一日假,讓陸曈和銀箏自己外面逛逛,採買補充一些醫館要用的東西。   明日中秋,城內街市格外熱鬧,到處是人。瓦坊中搭起戲臺,正唱得圍觀眾人流連忘返。   銀箏走在陸曈身側,手裡提著剛買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視線在她臉上猶疑幾番。   陸曈問:「怎麼?」   銀箏一笑,一雙眼睛彎得像月牙。   「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   陸曈天生麗質,唇紅齒白,平日在醫館從來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卻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層胭脂。   胭脂是杜長卿送的,說是明玉齋上個月出的新貨,花了他小半貫錢。杜長卿嫌陸曈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還素,讓陸曈一個年輕姑娘偶爾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結果陸曈轉頭就鎖進箱籠裡了,還是銀箏又偷偷給拿了出來放在妝檯上。   沒料到今日被陸曈用在了臉上。   陸曈蹙眉:「很奇怪?」   「不奇怪!」銀箏忙擺手,笑道:「好看得很!」   這話不假,陸曈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裡看著冷冷淡淡,又不愛打扮,麗色免不了被掩蓋幾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黃地長安竹紋羅棉布裙,髮辮間點綴幾叢鮮桂絨花,雪膚烏髮,柳眉杏眼,唇間淺淺嫣紅淡抹,勝過蘭秀菊芳。   銀箏心想,這樣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醫館做館行醫,這個年紀待字閨中,只怕提親的人都要將門檻踏破了。   正想到這裡,身側陸曈的腳步停了下來,抬眼看向前方。   銀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面前是一座空蕩蕩的府邸。   朱色大門外,原本垂在簷下精緻的雕花大燈籠已全被扯了下來,橫七豎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條如兩條輕飄飄又沉重的鎖鏈,緊緊鎖住大門。門梁處,半塊金色牌匾斜斜掛著,像是下一刻就要徹底砸落下來。   好似不久前這裡還是那張豪奢氣派的朱戶大門,不過幾日,蕭條破敗,人煙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兇宅。   陸曈垂眼。   這是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的府邸。   範正廉如今已下昭獄,家眷連同一乾親戚都遭牽連,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雖如今刑獄司此案還未出結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聽就知如今範家情況不容樂觀。   連禮部侍郎都求助無門,何況他一個審刑院的詳斷官,官場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範正廉此番兇多吉少,這另外半塊牌匾倒下,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陸曈仰頭看著範家的牌匾,出了一會兒神,忽聞身後有人喚她。   「陸大夫?」   銀箏與她同時一怔,旋即回頭。   離範府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名高大男子,這男子濃眉大眼,臉色憔悴又疲憊,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意外。   陸曈目光閃了閃,道:「祁錄事。」   是那位審刑院錄事,範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第85章沉舟   範府門口,祁川站在離陸曈一步之遙的地方,愕然開口。   「陸大夫怎麼在這?」   仁心醫館的醫女曾在之前數次登門替趙飛燕施診,甚至範正廉因此看中她的美色,想要過些時日將她納為己用。誰知獸慾還未得逞,範家就出了事。   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這位女大夫了。   陸曈頓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買東西,路過此地,想到之前範夫人託我制的藥茶,故而過來看看。」   祁川目光掃過銀箏手中抱著的大包小包,「原來如此。」   「範府的事情,之前我也耳聞一二,」陸曈語氣有些唏噓,又抬頭看向他,「祁錄事還好嗎?」   祁川愣了一下。   似乎怕他沒明白,眼前女子換了個說法:「範大人出事,聽說一乾親眷皆被牽連……祁錄事沒有受到影響嗎?」   聞言,祁川眼神一暗。   這大概就是最諷刺的事。   身為範正廉的得意手下,範正廉的親眷親信接二連三入獄,偏他這個跟了範正廉多年的心腹卻安然無恙。原因無他,這麼些年,他為範正廉代理公務,為範正廉各地奔勞,但事關範正廉的仕途隱秘,他竟一點都沒插上手。   甚至每年範正廉和禮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腿,送送冊子傳傳話,其他的一點都沒參與。   範正廉一直不信任他。   或許是怕自己參與得太多,終有一日不受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範正廉在許多秘事上,都提防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知曉一絲半點的秘密。   他可以做元安縣替範正廉分憂的縣尉,可以做盛京審刑院空有名頭並無實權的錄事,但在範正廉心中,他永遠只是那個在族學中替他抄寫功課、鞍前馬後的賤僕。   審刑院上下都被刑獄司查過,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後竟什麼也沒查著。來辦案的大人將他當作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畢竟他來了盛京後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範正廉家眷買胭脂、修房頂、去酒樓定席……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   就像一個真正的苦力。   小孩兒喧笑的聲音將他思緒拉了回來。   不遠處,兩個灰衣稚童在範府門口嬉戲。門口的石獅被砸得粉碎,有盛滿積雨的落瓦被小孩兒撿起,在裡頭放上一隻折好的紙船,又捉了兩隻螞蟻當作「船員」,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樂乎。   祁川收回目光,道:「我沒事。」   陸曈點了點頭,像是替他鬆了口氣。   「那就好。」   她默了默,又抬起頭望著祁川:「不過,祁錄事會高升嗎?」   祁川訝然:「什麼?」   女子望著她,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我聽翠兒姑娘說,祁錄事多年未曾升遷,如今範大人出事了,祁錄事不是自然可以頂上麼?」   此話一出,祁川愣了愣。   之前他曾聽趙飛燕的貼身侍女翠兒打趣說,來醫館施診的那位陸大夫可能心儀於他,祁川並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掙扎於生計,沒有心思考慮男歡女愛。不過是因為範正廉對這位女大夫心生不軌,是以對出身卑賤的陸曈總帶有幾分嘆息與同情。   眼下聽陸曈這般關心他的事情,祁川倏爾又覺得翠兒所說或許並非虛言。   只是……   祁川搖頭:「在下出身寒微,只是個小小錄事,安於現狀就好,不敢奢求更多。」   陸曈望著他:「為何不敢?」   祁川一怔。   「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我為範夫人登門施診這些日,見祁錄事手腳勤快,布事果斷,不比別人差哪裡。」   她說得輕柔,神情亦帶幾分未經世事嗟磨的天真,爛漫得令人可笑。   「照祁錄事這般說,人人都安於現狀,豈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著還有什麼奔頭?」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   可不是麼,他為九兒進學之事奔走多日,求過人送過禮,範正廉總是敷衍,而他努力討好趙飛燕,趙飛燕卻將他精心準備的土產轉手賞給下人,諷刺他們說是「窮鬼送的醃貨」。   九兒進不了官學,只能上那些不入流的私學,日後縱然有機會下場,可多年以後,盛京官場又是何模樣?會不會如現在一般,禮部考官與人勾串,貢舉舞弊之風盛行,九兒會不會成為當年的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出不了頭的吳有才,誰也說不準。   這世道,做奴才就註定被人欺負,誰有權勢,誰就做主子。   陸曈的話又從耳畔傳來。   「不過,如今範大人出事,祁錄事眼下未受牽連,但與範家牽連甚密,恐怕旁人也會遷怒與你。」   她語調關切:「祁錄事,你得證明自己沒與他們同流合汙才行啊。」   祁川站在範府門口,眸中神色變幻。   當年範正廉下場時,他為範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隨著案情深入,未必不會被人扒出陳年往事。   一旦被查出他當年替範正廉下場一事,他也會被打入昭獄,連帶九兒也成為罪人之子,遭人指點。   除非……他另投靠山。   範正廉回到盛京,這幾年升遷極快,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   他一直念著少時範家的恩,從未想過背叛之舉,但若事關九兒……   他可以做範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別人的刀。   「祁錄事?」   祁川回過神,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目光動了動。   「多謝陸大夫關心。」   陸曈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點微妙的靦腆。   她道:「我只是希望祁錄事能多為自己想想。」   銀箏促狹的目光在他們二人面上掃了一轉,笑嘻嘻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去瞧瞧別的鋪子呢。」   陸曈低頭,同祁川告別:「祁錄事,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祁川頷首。   陸曈回身,冷不防裙角撞上蹲在範府門口玩耍的兩個小孩,小孩兒面前盛水的瓦片被這麼一撞,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那張白紙折成的小船也被浪打得一翻,半艘船身浸了水,軟軟地往水裡倒去。   陸曈扶住差點摔倒的男童,看一眼男童緊緊抱在懷裡的瓦片。   瓦片水波蕩漾,紙船禁不住水,漸漸往裡沉去,兩隻螞蟻急得四處亂爬。   她站直身,望著瓦片中的螞蟻輕聲提醒。   「船快沉了,不趕緊逃嗎?」   祁川一震,下意識回頭看向她,她卻渾然未覺,接過銀箏手裡的包囊,繼續朝街市人流中走去了。   ……   直到走入街市許久後,銀箏回頭去看,還能看到男子立在範府門口的身影,像一尊模糊的石像。   她轉過臉,小聲問身側人:「姑娘,他真的會舉告範正廉嗎?」   陸曈笑笑。   「或許吧。」   祁川做範家忠僕做了多年,範正廉表面對他寬宥,實則卻牢牢按住他向上爬的梯子,讓他仕途一輩子止步於此。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偏偏祁川還有個兒子。   就如她的表叔劉鯤會為了兒子的前程鋌而走險、出賣親人一般,祁川也會為了後代的榮華,將範正廉當作交換的籌碼。   祁川從幼時就跟著範正廉,雖然表面上,範正廉一些隱秘事件並未過祁川的手,但聰明如祁川,未必就沒有範正廉的把柄在手上。   若是祁川能在範正廉的案子上加一把火當然最好,若是他不能……   她也有其他法子讓範正廉翻不了身。   銀箏見陸曈心有主意的模樣,沒再多問,只笑道:「那咱們現在回醫館?」   陸曈正欲回答,忽而神色一動,驟然回頭。      銀箏愣了愣,跟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視線所及處,街巷熱鬧,茶坊酒肆前遊人不絕,遠處小巷口有賣字畫的拉著旗子正賣力吆喝。   「怎麼了,姑娘?」   陸曈皺了皺眉,一絲微妙的不安從心頭浮起。   她頓了一會兒,道:「時候還早,逛逛再回。」   銀箏雖心有疑惑,但這疑惑並未持續多久。加之中秋在即,市坊中處處都是熱鬧。她們來盛京後,大多時候都守著醫館鋪子,出門的時候很少,難得來一趟坊市,自然玩心大盛。   「也好。」銀箏拉著陸曈在一處雜耍的人群前停步,笑眯眯開口,「反正杜掌柜今日準了一日假,姑娘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權當放鬆一日。」   盛京坊市繁華,玩樂比之常武縣和蘇南不知豐富幾何,街上到處都是雜藝百戲,雖比不得城南一眾酒樓奢侈豪華,市井之中的煙火氣反倒更叫人流連。   整整一日,銀箏跟著陸曈腳步未歇,先是看過雜劇,又去瞧了手藝人踏索,接著坐觀影戲,然後吃了南食店的魚兜子和煎魚飯,順帶喝了沙糖菉豆,最後還去看了珠子鋪,雖然什麼都沒買。   待歸家之時,天已然全黑了下來。   銀箏玩鬧了一日,高興得雙眸發亮,提著大包小包與陸曈邊走邊說笑。   「姑娘,盛京果然比蘇南好,蘇南可沒有這麼多雜戲,難怪那些人擠破頭也要來皇城,這地方除了東西貴些,哪哪都好。」   等了片刻不曾聽到陸曈回答,銀箏側首,瞧陸曈神色未見幾絲輕鬆,反而眉頭輕蹙,目光似有幾分不寧。   她提醒:「姑娘?」   陸曈回神:「怎麼?」   「姑娘可是有什麼心事?」   陸曈搖頭:「只是有些累了。」   銀箏點頭:「今日在外走動了一天,等會回去梳洗後早些休息,杜掌柜說明日十五,鋪子裡一起過節,恐還得早起才是。」   說話的功夫,鋪子已近跟前。醫館大門口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灑下一片秋日清寒。   杜長卿早帶著阿城回去了,今日杜長卿給陸曈準了一日假,索性也就沒了開鋪子的心思,把昨日鋪兵們弄亂的院子掃灑乾淨後就關門走人了。   銀箏掌起燈燭在院子裡來回走了走,笑道:「杜掌柜幹活幹得倒是不錯,院子掃得比我還掃得乾淨。」   陸曈瞥一眼院裡,昨夜裡梅樹下被翻亂的泥土,此刻已全部重新蓋上鋪平。臺階前被摔碎的花盆也都全搬了出去,杜長卿掃過地後還灑了層清水,清水還未全乾,青石板在燈燭下泛著淡淡溼痕,襯得秋夜越發幽冷靜謐。   最靠外的那間屋子,門敞開著,裡頭一片漆黑——夏蓉蓉主僕已經走了。   從前這個時候,香草該去院子裡餵兔子了,偶爾遇見了,還會與他們打個招呼。   銀箏望著那間空屋,嘆了口氣。   「從前在的時候覺得多了個人不方便,如今走了,又覺得院子裡怪冷清的。」話一出口,忽又意識到什麼,忙補充,「不過走了也好,咱們平日裡在院子裡走動做藥,多兩個人也不方便。」   陸曈沒做聲。   她確實是故意趕夏蓉蓉走的。   夏蓉蓉因杜長卿的事,總是讓婢女香草明裡暗裡注意陸曈,倘若陸曈只是一個普通的坐館大夫,這也無傷大雅。   可惜陸曈要做之事,並不能為人知曉。   後來她無意間瞥見夏蓉蓉腕間那方昂貴的玉鐲,心中有了猜測,銀箏又悄悄跟著她們,發現她們二人與杏林堂的夥計文佑暗中交談。   白守義與仁心醫館齟齬已久,既與夏蓉蓉一拍即合,陸曈索性就將計就計。   杜長卿耳根子軟,但對杏林堂一屋子人尤其深惡痛絕,夏蓉蓉與白守義搭上關係,縱然杜長卿再念舊情,此事過後也只會忍無可忍。   果然,杜長卿將夏蓉蓉「請」了出去。   陸曈垂眸。   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夜裡「埋屍」叫夏蓉蓉看見,故意放任夏蓉蓉傳遞錯誤的消息給白守義。   故意撿到段小宴的東西卻不還給他,又故意把荷包遺落在劉鯤的屍體上。   殺人、陷害、污衊、做戲……   樁樁件件,都是她故意為之。   「銀箏。」她忽然叫銀箏名字。   「怎麼了,姑娘?」   陸曈轉身,走到銀箏身邊,附耳低聲了幾句。   銀箏驀地一震,驚訝看著她。   陸曈微微點頭,銀箏咬了咬牙,看了小廚房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一轉身出去了。   待銀箏走後,陸曈在原地站了片刻,擎燈走進小廚房。   小廚房中一個人也沒有,臺上、地上堆積著竹匾曬好的藥材,一進去,濃濃藥味撲鼻。   夏蓉蓉走後,前方的空屋可騰出來重新存放藥材,待過幾日,廚房會更寬敞一些。   陸曈把燈燭放在案臺上,彎腰從案臺地下拖出一隻大竹筐來,竹筐裡裝滿乾草,她伸手,從裡頭掏出一隻黑色瓷罐。   瓷罐有大花盆那般大,通體漆黑,沒有半分花紋,她打開瓷罐蓋子,微微屈身,對著瓷罐伸出手,似在仔細觀察。   院中無人,銀箏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只有微弱燈火從廚房小窗隙透出一點暈黃。從廚房門口看去,女子背對著門口,不知做什麼做得仔細,只能從側影處看見那尊漆黑瓷罐,在夜裡像個混沌的夢。   她在廚房呆了一會兒,約莫有一柱香功夫,才站直身,拿起一邊蓋子蓋緊瓷罐,又如方才那般將瓷罐放進竹筐,拿乾草細細掩蓋,直到掩蓋得再也看不出一絲痕跡,才把竹筐推回了案臺下。   做完這一切,陸曈就重新拿起一邊的燈燭,離開小廚房,回到了自己屋子。   屋門關上了。   小院裡最後一絲亮光隱去,只有薄雲遮蓋的月亮灑下一片灰淡的光,漸漸照亮了窗前枯瘦的梅枝。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忽的,一個黑影從牆頭掠了下來,如一片雲般,飄進了漆黑的廚房。   小廚房門未關,外頭一點月光溜了進來,把四周一切照得不甚清楚。   來人小心走進廚房,站到了陸曈方才站過的案臺前,悄無聲息彎腰,一點點從其中抽出那隻擠滿乾草的竹筐。   他用力扒拉幾下,很快摸到冰涼的一角,於是摸黑伸手,從裡頭抱出一隻漆黑瓷罐來。   瓷罐看起來沉重,抱起來卻很輕,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來人就地坐在地上,猶豫一下,用力撬開罐子的口蓋。   口蓋縫隙被塞了布巾,一用力,罐蓋被猛地拔起。   「嘶——」   一抹黑影閃電般從罐中彈出,狠狠一口咬在來人手臂上。   驚叫聲到嘴邊驀地被咽下,猝不及防被襲之下,黑影猛地甩手,攀在手臂之物被用力一揮,重重摔向遠處,在門口處緩慢動彈。   微薄月光從門外掠進一點,照亮了門前那團麻繩一般彎曲軟綿的物事。   一條蛇。   竟是一條仍在蠕動的、氣息奄奄的黑蛇。   來人怔忪一下,忽聽得門外有腳步聲響起,神情驟然一凝,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   老舊的木質廚門被推動,在靜謐夜裡像酸動的牙齒搖搖欲墜,聲音也帶著破朽。   「吱呀——」   「吱呀——」   輕輕晃動著,終於被全然推開。   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廚房。   女子擎燈站在門前,夜風從院中吹來,吹得她手中黯淡燈火搖搖欲墜,裙角飄搖若浮雲,一雙清眸漾起淺淺波紋。   「段小公子。」   她低頭,看向癱坐在地的圓臉少年,微微笑了笑,語氣平靜得近乎森然。   「你在找我嗎?」 第86章威脅他   秋日夜冷清。   廚房裡燈火微弱,像星火細浪,下一刻就要吞沒於洶湧夜色裡。   女子站在門前,山茶黃色的衫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鬢邊簪花鮮嫩欲滴,看著眼前人慢慢開口。   「深夜無故自闖民宅,連張面巾也不戴,真是膽大妄為。」   她頓了頓,看著對方因驚駭越發顯得圓圓的眼睛,繼續道:「若非舊識,我還以為,醫館今夜是進賊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段小宴咽了口唾沫,兀地生出幾分心虛。   「陸大夫。」   還不等他想好找個什麼合適的理由騙過眼前人,就聽身前人平靜發問:「跟了我一日,不知段小公子有何貴幹?」   段小宴臉色一變,猛地看向陸曈。   她怎麼知道!   今日一早,裴雲暎出門去了,段小宴經昨夜望春山男屍一事,心中悶悶不樂,恰好今日不該他值守,遂離府打算去坊市逛逛,放鬆放鬆心情。   坊市離得不遠處是範家的府邸,段小宴路過此地,想到自己就是在此處丟了荷包,腳步不由一慢。   這一慢就撞見了陸曈在範府門口與一男子交談。   那男子段小宴並不陌生,範正廉那個倒黴的貼心手下祁川,名為心腹,實則將府上丫鬟採買管家就差奶娘的事一併給做完的萬事通。可惜空有一腔才華,到頭來還只是個碌碌無名的小錄事。   陸曈在範府門口與祁川交談。   這要是放在從前,段小宴也不會放在心上。然而昨夜剛經歷了被荷包陷害一事,不久前又聽裴雲暎警告離陸曈遠一點。段小宴如今再看陸曈一舉一動,便覺頗有深意,後手匪淺。   陸曈與祁川沒說幾句話就分別了,段小宴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決定跟上陸曈。   他想瞧瞧這個陸大夫究竟是不是真有問題。   接下來一日,段小宴腿都快跑斷了。   陸曈沒有直接回醫館,而是在坊市中流連起來。段小宴猜測她或許是要與人私下相見,因此盯得格外仔細。   陸曈和銀箏看雜劇時,他雙眼瞪大,一絲不苟地盯。   陸曈和銀箏瞧手藝人踏索時,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   陸曈和銀箏在臺棚下坐著觀影戲時,他看陸曈比陸曈看戲還認真,聚精會神地盯過每一個坐在陸曈身邊的人,試圖發現陸曈與他們接應的痕跡。   陸曈與銀箏在南食店品嘗魚兜子和煎魚飯,喝沙糖菉豆時,他蹲在對街的牆角下咽口水,盯得目不轉睛。   最後,陸曈她們去看了珠子鋪。   段小宴就不明白了,她二人什麼都沒買,居然也能看這麼久?不覺得浪費光陰麼?   總之一日下來,段小宴覺得自己兩隻眼睛都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了,偏陸曈什麼事也沒發生。仿佛她們只是單單來街坊中閒逛玩樂而已。   段小宴不知別的女子是否逛起坊市來都有這般的好體力,反正就他看來,今日陸曈與銀箏二人玩樂下來,不見半分疲態。坊市人又多,要不是他是殿前司禁衛,若換做普通人,這樣跟不了一個時辰,保管要將人跟丟在人流中。   段小宴自認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一路跟到陸曈回醫館,本見無事發生就打算走的,誰知看她在小廚房中對著尊黑罐子流連,被勾起了好奇心,這才待人走後摸了進來。   正想著,一道細風從院外吹來,吹得他背後驀地生出一層雞皮疙瘩,段小宴回神,看向陸曈。   「……你早就發現了?」   陸曈不語。   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大多時候都是她一人在山上居住。十來歲的小女孩,膽量還不及現在這般大。   怕野獸,怕蛇蟲鼠蟻,怕突然出現的天災,也怕不懷好意的惡人。   有時候清晨起來,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死寂,會有一種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獨恐懼感。她在身上藏了毒粉和剪子,預備著隨時與突然出現的危險拼命。   大概長期生活在恐懼中的人,對危險會有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又或許是段小宴跟蹤人的手段還太過青澀,目光又太灼熱,讓人想忽略也難。   幾乎在第一時間裡,她就發現了背後的視線。   陸曈的目光移到了段小宴的手肘間。   少年的小臂處,鮮血淋漓,模糊的血色裡,兩道尖尖的牙印清晰可見。   那是蛇的咬痕。   她在坊市中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有人緊緊隨著她,一刻也不曾離開,卻又沒有別的行動,像是在等待什麼。   對方遲遲不動手,所以她改變了主意。   陸曈彎腰,在少年驚疑的目光中,撿起門前那隻軟綿綿的長蟲。   蛇已經死了,漆黑蛇屍纏繞在她的淡黃的絹袖間,像一截死去的線攀繞鮮嫩花朵,幽暗閃著冷澤。   段小宴看著看著,覺得方才被咬過的小臂又開始腫痛起來。   陸曈伸指,指尖拂過粗糙蛇頭,輕聲開口。   「這叫七步散,是我託人尋了許久才找到的,今日一早才放了進去,沒想到被段小公子找到了。」   她看一眼段小宴小臂上的傷口,神情慾言又止。   段小宴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開口問:「七步散是什麼?」   「段小公子不知道嗎?」   「七步散是一種劇毒蛇,被七步散咬傷之人,七步之內必定魂飛魄散。」   此話一出,屋中寂靜一刻。   須臾,段小宴白著一張臉,結結巴巴開口:「說、說笑的吧,陸大夫莫要誆我。」   陸曈「噗嗤」一笑。   「段小公子怎麼嚇成這樣,世上沒有七步就讓人倒下的蛇。」   段小宴聞言,霎時鬆了口氣,正想牽起一個笑,就聽面前人繼續開口。   「一個時辰。」   他茫然:「什麼?」   陸曈看著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語氣平靜無波。   「被咬到毒發,一個時辰。」   她道:「一個時辰裡沒有解藥,段小公子,閻王也救不了你。」   ……   夜風清寒,簷下燈色裡,黑犬趴在院子裡,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   裴雲暎回殿帥府時,已快至亥時。   司中各處花瓶裡都插滿新折鮮桂,滿殿都是桂花芳香。明日就是十五,司裡上下公假一日,禁衛們走了許多。   今日一大早他進了趟宮,望春山男屍一事,說大不大,但要說小,卡在貢舉禮部一案中,難免教有心之人做文章。   三衙間關係微妙且不提,樞密院那頭絕無可能放下這個好機會,好在皇帝如今無暇顧及殿前司,此事也就算揭過了。   裴雲暎在屋內坐下,提起桌上茶壺給自己斟了盞茶。   茶水溫熱清苦,他喝了兩口,沒聽到往日熟悉的聒噪聲,遂問一邊侍衛青楓。   「段小宴不在?」   青楓答道:「回主子,段小宴一大早就出了門,說是去坊市逛逛。」   裴雲暎喝茶動作一頓。   片刻後,他開口:「何時出的門?」   「快近巳時。」   裴雲暎微微蹙眉。      段小宴巳時出門,眼下已快亥時。整整六個時辰,明日司裡十五公假,他要回司點籍名,但現在還不見蹤影。   青楓見狀,問:「主子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裴雲暎沉吟片刻,道:「他走前說過什麼?」   青楓搖頭:「沒有。只是看著興致不高,可能是心煩望春山男屍一事。」   望春山……   不知想到什麼,裴雲暎眸色微凝。   窗外夜幕低垂,清風吹得院中梧桐簌簌作響。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提起桌上銀刀,大步朝門口走去。   ……   夜更深了。   小院中樹叢裡,幾隻促織低鳴。被阿城掛在簷下的夜螢早已黯淡,只有囊袋下墜著的銀色風鈴在風裡打轉。   寒燈被夜風吹得搖曳,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斑駁光影落在桌前的人臉上,卻把她分明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   少年一動不動坐在地上,僵著身子看向桌前不緊不慢搗藥的人。   她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在告知他身中劇毒之後,就在桌前坐了下來,摘開竹匾中曬好的乾草藥,若無其事地、如往日一般地做自己應做的活計來。   絲毫不顧他的死活。   段小宴咬了咬牙,語帶威脅:「陸大夫,我是殿前司的人,謀害天子近衛,你這是不要命了?」   「謀害天子近衛?」   她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之言,反倒笑起來,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段小公子深夜無故闖入民宅,疑似入戶竊取財物,卻不小心被我收來做藥引的毒蛇咬傷。」   「醫館是伱不請自來的,罐子也是不告而取自行打開,盜賊打開的是毒蛇罐子,從而丟掉性命,這事傳出去,旁人都要說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怎麼還能怪責到我頭上,又怎麼能用上『謀害』一詞?」   她目光平靜,語氣卻有幾分譏誚。   「你們殿前司的人,都是這般蠻不講理嗎?」   段小宴語塞。   平心而論,陸曈這話說得也沒錯。是他偷偷跟蹤陸曈,摸黑進了仁心醫館,又看她在桌案前停留許久從而勾出好奇,這才手賤去碰了那隻裝蛇的瓷罐。   不過……這是一隻蛇罐,她當時為何要在桌案前停留那般久,還看得十分仔細,教人遐想連篇。   似是想到什麼,段小宴身子猛地一顫。   他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陸曈。   「你是故意引我去碰罐子的?」   要不是她故意停留,又在案臺前遮遮掩掩,他何至於上去翻動竹筐?   她根本就是故意引他上鉤!   陸曈淡淡一笑:「段小公子又想無故與人身上潑髒水了?」   少年氣憤難平,驀地冷笑一聲。   「醫館藥鋪,救人治病,怎麼會暗中存放劇毒之物。就算你不是故意引我前來,也定然包藏禍心。等著哪一日想用這毒蛇咬人!」   這種危險的毒物,就這麼隨隨便便找個罐子放了,連張提醒的紙條也不曾貼,怎麼看怎麼古怪。   陸曈搗藥的動作微滯,看著面前木罐微微一嘆,神情有幾分可惜。   「蛇之性上竄,作引藥最好。那條七步散是我買來做藥引的,很是珍貴難尋,光是材料錢就付了二兩銀子。」   「我託人尋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尋得一條,卻被你無故摔死,白花了一月月錢。」   段小宴聞言,險些吐血。   他都危在旦夕了,她卻只關心她那二兩銀子,究竟有沒有將人命看在眼裡?   陸曈看他一眼,目光緩緩移到少年手臂上的傷口,勸慰地開口。   「段小公子最好切勿動怒,七步散雖不至於七步喪命,但最忌氣血浮動。你每激動一分,多走一步路,蛇毒蔓延更深,所以,不要亂動啊。」   段小宴身子一僵。   他之所以到現在仍坐在此地不敢動彈,不就正因忌憚此物嗎?否則以他身手,早就上前挾制陸曈勒令她交出解藥了。   少年看向眼前人。   陸曈就坐在廚房小桌前,一手扶著藥罐,一手握著藥錘用力搗藥,淡色裙擺在燈火下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女子眉眼端麗娟秀,鬢髮如雲,若蟾宮姮娥,月魄留香。   裴雲暎臨走時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她真是瘋子嗎?   要是從前有人對段小宴說這句話,他定會嗤之以鼻,不相信陸曈心懷鬼胎,也絕不相信她真會殺人。   但現在的他不確定了。   陸曈到現在,拒絕為他提供解藥,看起來像是很樂意眼睜睜看他死去。   他心中後悔不迭,不該不聽裴雲暎的話離陸曈遠一點,不該腦子一熱獨自一人跟上前來。   段小宴定了定神,決心換一條路。   他道:「陸大夫,其實你我無冤無仇,何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日之事是我不對,你給我解藥,咱們有事好好商量。」   說話的功夫,他抬頭望了望四周,今日出門匆忙,未帶火信,裴雲暎這時候估摸著已回到殿帥府,不知能不能發現他被人制住了。   正想著,就聽陸曈開口:「你在等誰,等你那位裴大人麼?」   段小宴一怔。   陸曈停下手中動作,一雙清亮眼眸望著他,像是看穿了他心底一切。   「段小公子,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麼?」   「就賭你那位裴大人能不能找到你?」   段小宴愣住:「什麼?」   陸曈揉了揉搗藥發酸的手腕,「從被咬到現在,已過半個時辰了,你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半個時辰裡,如果你那位裴大人能找到這裡,或許你能活下去。」   「段小公子,要賭嗎?」   段小宴渾身一顫。   她說這話時,語氣淡然,唇角甚至還帶了一絲笑意,段小宴驀地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將人性命如此視作兒戲,好像他成了無力的待宰羔羊,而她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屠戶,嘲弄地俯視獵物掙扎。   一絲燈花旋落著碎到桌上,小院中霜寒月冷,幽蛩切切。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裡,忽有人聲傳來。   「那你可能要賭輸了。」   陸曈抬眼。   遠處氈簾被人掀起,一道身影從院中走了進來,年輕人英挺的輪廓在月色下越發分明,隨他走近,似有極淺蘭麝香氣撲來。   他在廚門前停步,一身深紅團窠寶花紋錦服華貴風流,腰間銀刀凜然泛著寒光。   裴雲暎瞥一眼狼狽在地的段小宴,倏地笑了。   「陸大夫。」   他淡淡看著陸曈,「我以為,扣下我的人前,至少該先同我打聲招呼。」 第87章同生共死   風從窗隙滲來,地上人影被吹得輕晃。   若說昨夜是心照不宣的試探,今日就成了劍拔弩張的交鋒。   陸曈看向眼前人,心想,這位殿前司的指揮使,來得倒是比想像中更快。   段小宴眼中驀地浮起一絲狂喜,喊道:「大人!」   裴雲暎睨他一眼:「怎麼坐地上?」   少年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吭哧了一下才慚愧開口:「我被毒蛇咬傷,還有半個時辰毒發,不敢劇烈活動。」   聞言,裴雲暎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屋中搗藥的女子身上。   「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神情平靜,並未因屋中多了一人而有半絲慌亂,面對癱坐在地的段小宴,甚至有些無動於衷。   「裴大人,你的人深夜潛入醫館,隨意進我廚房翻找,被我尋來做藥引的毒蛇咬傷,身中劇毒。這也要怪責到我頭上嗎?」   她嘲諷:「我背熟的《梁朝律》中,可沒有這一條。」   裴雲暎看一眼地上的段小宴,段小宴諾諾不敢說話。   沉默片刻,他退後幾步,索性抱胸倚在門口,笑道:「那陸大夫想怎麼樣?」   直接、果斷,這人沒有半句廢話。   陸曈手上動作一滯,放下藥錘,「我不想怎麼樣。」   「此毒無解,就算有,這樣短的時間裡,也做不出解藥。」   段小宴臉色一白。   她又看向裴雲暎,眸中有幾分譏諷:「不過是個下人,死了就死了,殿帥何至於此?」   段小宴額心隱隱跳動。   什麼叫「下人」?什麼叫「死了就死了」?   什麼醫者能說出這樣冰冷的話?   枉他從前還認為陸曈是女菩薩,他明日就去廟裡給女菩薩道歉!   屋中靜寂,只有夜風吹拂火苗漾出淺淺燈影,院中掛著的螢囊下,風鈴被吹動,隱隱傳來清悅鈴響。   裴雲暎視線凝著她,忽然勾了勾唇。   他道:「赤箭。」   話音剛落,廚門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在這侍衛身前,一名年輕女子雙手被反剪,望向陸曈的目光隱帶驚惶。   陸曈面色微變。   她分明已讓銀箏去醫館外藏好……   年輕人嘆口氣,拿過一張椅子,走過去在陸曈對面坐了下來,笑容在燈火下格外明亮燦然。   他道:「陸大夫為婢女想得周到,可惜你的婢女太忠心,擔心你所以中途折返。」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陸曈:「現在,陸大夫還要說,不過是個下人,死了就死了嗎?」   陸曈眸色微沉。   盛京有許多人叫她「陸大夫」。   杜長卿叫得隨意,阿城叫得孺慕,胡員外等一眾街鄰叫得親切又小心翼翼,那是將她當作一位真正醫者而生出的尊敬。   但沒有一個人像裴雲暎叫得這般揶揄。   他那雙含笑的黑眸,輕慢的語氣,散漫的姿態,好似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他早已看得清楚,她根本不是什麼仁心仁德的「大夫」。   門前傳來銀箏後悔的聲音:「對不起,姑娘,我…….」   陸曈直視著裴雲暎:「伱想做什麼?」   不等裴雲暎回答,段小宴搶先開口:「還能做什麼,陸大夫,你把解藥給我,我家大人將您的婢子給放了,大家皆大歡喜,兩全其美,日後井水不犯河水。」   這聽上去確實是不錯的交易,一人換一人,很公平。   陸曈靜了靜,抬起頭:「如果我說,沒有解藥呢?」   段小宴一愣。   沒有解藥?   怎麼可能!   他本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然而對上陸曈淡漠的神情,忽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由緊張起來。   「陸大夫,你……你不要說笑。」   他在裴雲暎出現後就徹底放鬆了下來,只因覺得陸曈說這些都是嚇唬自己,她總不會真的眼睜睜看他去死吧?   他死對陸曈有什麼好處嗎!   銀箏卻望著陸曈殷殷開口:「姑娘,別管我了,不要讓我成為你的拖累。算卦的從前就說我命薄,活不過十九,死前換一個殿前司禁衛,也算值當得很。」   段小宴聞言一急:「不值當不值當,我不值當啊!姐姐,你再考慮考慮!」   「有什麼不值當的,人活一輩子,死了便埋,姑娘,下輩子我們還做姐妹。」   他倆這麼一打岔,叫剛剛緊張的氣氛緩和幾分,就在這哭笑不得的對話裡,陸曈開口了。   她道:「今日段小公子死在這裡,裴大人替他報仇,殺了我的婢女。想來明日也不會放過我,更不會放過仁心醫館。」   「畢竟裴大人是天子近衛,身份高貴,想要對我們這樣的平人下手易如反掌。」   「橫豎都逃不過一死……」   她抬眸,坦然注視對面人。   「那今日咱們都別出這道門了,一起死吧。」   此話一出,不僅段小宴,連門口的赤箭都驚住了。   竟然一言不合就同歸於盡?   這是什麼路數?   陸曈抬了抬下巴,在一眾震撼目光中平靜開口。   「醫館行醫製藥,院庫到處都是藥引毒物,來時容易,走得未必輕鬆。有人貿然闖入,不小心踩到碰到什麼毒發,也是常有的事。」   她看向裴雲暎:「是吧,裴大人?」   無人開口。   耿耿秋夜,淚燭搖搖,滿室昏黃燈色撩人。   裴雲暎看著她,一雙深邃眼眸黑若琉石,忽然輕笑一聲。   「你想和我一起死?」   他笑道:「那可不行,生同衾,死同穴,死後合住一冢墳這種事,我只和我夫人做。」   這話說得輕佻,偏他一副認真神情,眉眼含笑,好似眼前不是居心叵測、綿裡藏針的指揮使,而是燭影花蔭下,追歡買笑的風流客。   陸曈沉默一瞬,開口:「你有夫人了嗎?」   裴雲暎微微一怔。   段小宴也愣了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陸曈為何突然問起這個?莫非陸曈想用裴雲暎的世子妃之位來交換他的解藥?   一陣沉默。   裴雲暎道:「沒有。」   陸曈點頭:「那正好,今日你死了,也不必考慮夫人的事了,府中尚能省一筆聘禮。」   她說話的語氣太過淡然,以至於屋中眾人都不太能分辨得出她究竟是認真還是玩笑。   窗外風聲簌簌,裴雲暎靜靜看著她,忽而嘆了口氣。   「多謝你替我想得周到,不過,還不到談生死的地步。」   「陸大夫,不如好好談一談吧。」   「對對對!」段小宴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先別這麼激動,有話好好說,什麼事都能商量。」   默然片刻,陸曈問:「你想談什麼?」   燈火寂寂,昏黃燭色籠罩對面人,他護腕上銀色絲線繡成的鷹紋泛著細碎冷光,綺麗又危險,年輕人眉眼惑人,說的話卻字字藏著冷冽。   「昨夜望春山發現的男屍,是盛京雀兒街劉氏麵館的店主劉鯤。」   「巧的是,劉鯤的小兒子,剛好參加了今年貢舉,又因涉關舞弊一案,入獄待罪。」   「陸大夫,」他問陸曈,「你認識劉鯤?」   「不認識。」   「可是在那之前,你曾去過劉記麵館吃飯。」他笑,「不記得了?」   陸曈心中一動。   這人動作好快。   她去接觸劉家、範家以至於祁川,都沒有刻意為之,為的就是不想被人發現端倪。但裴雲暎還是查到了。   他明明是殿前司的人,手段卻勝過皇城司的人馬。   她抬眸,直視著裴雲暎的眼睛,如水雙眸隱帶譏誚。   「裴大人,」她一字一句地開口,「你們殿前司查案都這般精細麼?既然查了我這麼久,卻遲遲不出手,如今貢舉案也算塵埃落定,禮部罪臣全部落馬。」   「想借我的手殺人?那你不是應該……感謝我嗎?」   剎那間,屋中空氣一冷。   桌上搖曳的明燈裡,燈穗結了細小星花,一小朵星花被風吹得落下,餘燼在夜風下轉瞬即消。   屋中無一人開口,眾人噤若寒蟬。   裴雲暎坐在陸曈對面,那雙極黑極亮的眸子笑意漸漸褪去,頃刻間殺機瀰漫。   他緩緩傾身,盯著陸曈的眼睛。      「陸大夫,你在替誰做事?」   她不為所動,微微一笑,挑釁地迎上他看來的目光,吐出兩個字。   「你猜。」   裴雲暎眸色微動,定定看著眼前人。   燈火燃至根處,越發微弱了。   而在朦朧燈火中,她眸光楚楚,弱不勝衣,似深秋清晨的白霧,只消風吹日照,頃刻間消散成煙。   昨日見她時,她神色蒼白羸弱,今日卻像是在面上塗了淺淺胭脂。那點淡紅若枝頭梅色,令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嬌豔,而那嬌豔也藏著冷峭。   這樣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女子,又表裡不一、別有用心,偏偏是世人眼中懸壺濟世、杏林春滿的女菩薩。   他嗤地一笑,笑容有些刺人。   他道:「陸大夫,這就是你的底氣?」   「殿帥不妨試試。」   屋中半晌無聲。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望著桌前女子,喃喃開口:「你瘋了,敢這麼威脅大人?」   這樣明目張胆地威脅,連掩飾都不曾,她就不怕之後惹來麻煩?   陸曈低頭笑了笑,漠然開口:「是啊,我是個瘋子,所以,不要隨意招惹我。」   她望向裴雲暎,聲音很輕:「況且,你們現在,不是已經得到好處了嗎?」   裴雲暎瞳孔微微一縮。   「裴大人,」陸曈緩緩開口,「你查你的案,我行我的醫,咱們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   他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原來陸大夫今日想說的,就是這句。」   陸曈平靜看著他。   夜很深了,院中不再有寒跫低鳴,影影綽綽的昏黃裡,兩人對視,目光交匯處,如盛京的夜,暗湧沉浮。   須臾,他身子往後一仰,扯了扯唇角:「我會考慮。」   他說的是「考慮」。   陸曈心中一沉,還未說話,就見裴雲暎側首,對門口侍衛道:「放人。」   叫赤箭的侍衛手一松,銀箏忙跑過來,一下子跑到陸曈身前,警惕地看著屋中人。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而反應過來,急得額上冒汗,哀嚎道:「大人,你怎麼把她給放了?我還沒拿到解藥呢!」   裴雲暎掃他一眼:「笨蛋,那只是條烏蛇。」   「烏蛇?」段小宴望著案上死蛇,茫然一瞬,「不是七步散嗎?」   陸曈視線落在段小宴身上,唇角一彎。   她道:「七步散是毒蛇,醫館藥鋪,救人治病,怎麼會暗中存放劇毒之物。況且段小公子是殿前司的人,謀害天子近衛,除非不要命了。」   她將段小宴先前說的話原話奉還,末了,看向對方,神色誠懇,「我剛才是與段小公子玩笑,段小公子不會當真了吧?」   段小宴:「……」   原來是假的?   可她剛剛說話的神情語氣,可一點都不像是鬧著玩。   裴雲暎低頭笑笑,站起身來。   他道:「今夜打擾陸大夫了,改日我讓段小宴登門,給陸大夫賠不是。」又掃一眼段小宴,「還不起來?」   段小宴啞然片刻,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小臂跟上,臨走時欲言又止,滿腹憋屈的模樣。   幾人剛出醫館,忽聽得身後有人叫:「等等。」   裴雲暎一頓,轉身,就見陸曈提著盞燈籠從鋪子裡走出來。   女子手裡拎著條軟綿綿的死蛇走到醫館門口,對著段小宴晃了晃,段小宴正是餘悸未消,下意識後退一步。   陸曈道:「段小公子,雖然不是七步散,但這條烏蛇也花了我二兩銀子。你既摔死了它,理應賠我銀錢。」   段小宴:「……」   他被咬了一口,他被嚇得不輕,末了,他還得賠銀子。怎麼過去從未發現仁心醫館有做黑店的潛質?   然而陸曈就這麼站在他眼前,經過今夜這麼一遭,段小宴再看這位女菩薩時,本能便感到有些發怵,因此只得老老實實從懷中掏出銀兩,雙手遞到陸曈手中。   陸曈接過銀子,遞給段小宴死蛇,段小宴不敢接,她便將蛇屍掛到裴雲暎胳膊上,淡道:「蛇歸你們了。」   言罷,不再多說,當著他們的面「砰」的一下關上醫館大門。   長街寂靜,沿街樹枝在燈籠幽光中投下參差樹影。   年輕人望著面前緊閉的大門,眸色隱晦不明。   良久,身側的段小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開口:「哥,她好囂張啊。」   明明只是個醫館的坐館大夫,生得柔弱可人,然而今夜氣勢半分不矮,看她咄咄逼人的模樣,怪嚇人的。   他見裴雲暎涼涼的目光掃過來,忙輕咳一聲:「我知道,我今日錯了,放心,回去我就自己領罰。不過……」他湊近裴雲暎,低聲問:「你之前查了許久都查不出來她身份,剛剛試探她,她算是承認自己背後有人撐腰了?」   裴雲暎之前就讓木蓮查過陸曈的身份,然而能證明她身份的黃籍是假的,上京來的流民常去東門橋洞刻章的木工那裡做假黃籍。這樣粗劣的黃籍,一張只要一百文。   如杜長卿這樣入了戶的醫館,對坐館大夫黃籍都會仔細查看,仁心醫館的東家未必沒瞧出來。陸曈拿著一張假黃籍就在醫館行醫,只能說她膽大,杜長卿比她膽子更大,這樣一雙奇葩,反而讓木蓮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陸曈身份的蛛絲馬跡。   她就像一個憑空出現在盛京的人。   段小宴把聲音壓得更低:「你覺得她背後之人會是誰?三皇子?」   此次貢舉案,禮部牽連最重,太子近來焦頭爛額,三皇子一派倒是神清氣爽。若是三皇子派陸曈暗中動手腳,也不是沒有可能。   裴雲暎沒說話,似在沉思。   段小宴望著自己小臂隱隱作痛的傷口,又嘆了口氣:「她這樣白白折騰我一晚,根本就是故意出氣。哥,你說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報復心這麼重,回頭和三皇子一告狀,找咱們麻煩怎麼辦?」   裴雲暎回神,嗤地一哂,一揚手,死蛇落到段小宴懷中,嚇了段小宴一跳。   他轉身,聲音冷淡。   「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就把她帶到昭獄寺嚴刑伺候,或許,她就願意好好談談了。」   ……   屋中,陸曈把燈籠放在地上,進屋坐了下來。   人走後,適才覺得渾身上下仿佛卸下千斤重擔,她攤開掌心,手心一片濡溼。   銀箏滿面自責:「姑娘,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當時折返,你就不會被他們威脅了。」   陸曈搖頭:「沒事,他本來也沒想對我們動手。」   銀箏一怔:「為什麼?」   陸曈輕輕笑了笑:「你不會真以為,他是找不到證據才不來抓我的吧?」   「不是嗎?」   「當然不是。」   陸曈平靜開口,「盛京水深,你當他是什麼好人。」   裴雲暎從很早之前,至少柯承興之死後就懷疑到了她,這之後,屢次試探套話,包括段小宴在範府門口的盯梢,都是這位指揮使的手段。   其實身為殿前司指揮,又是昭寧公世子,他若真懷疑一個人,不必要什麼證據,用別的法子也能讓她吃些苦頭,對權貴來說,想要拿捏平人總是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   陸曈想了很久,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或許,他是在忌憚什麼人。   就如劉鯤背後有範正廉,範正廉背後又與太師府牽線,官場中人總是互相照應,指不定今日抓起來的小人物,明日就成了大人物的遠親。   裴雲暎遲遲不對她動手,至少說明,在貢舉案中,對他的利益沒什麼損害,或許還樂見其成。   今日段小宴出現是個意外,但與裴雲暎的交涉卻是她故意為之。他在試探她,她也在試探他。   裴雲暎的反應告訴她賭對了,他的確在猜忌她背後有人撐腰。   既然如此,她就順著裴雲暎的猜測,擾亂他的視線,讓那個莫須有的「大人物」,成為她虛假的護身符。   銀箏遞來帕子,陸曈接過,擦了擦掌心汗水。   對方看起來明朗愛笑,實則鋒銳又危險,與他對峙,她要成竹在胸,深不可測,不能露怯,不可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底牌。   都是偽裝。   銀箏問:「那位裴殿帥之後還會來嗎?」   陸曈搖頭:「暫且不會。他以為我有靠山,又想利用我,短時間不會對我動手。不過……」   不過想利用她,也要看裴雲暎有沒有這個本事。   銀箏聞言,更擔心了,「可是紙包不住火,要是他發現姑娘背後沒人怎麼辦?他有官職在身,想找理由豈不是很容易?」   陸曈擦手的動作一頓。   片刻後,她道:「怕什麼。」   「要真有那一日,他要擋我的路……」   「我就殺了他。」 第88章中秋   翌日,農曆八月十五,三秋恰半,是盛京的中秋。   一大早,西街一路都飄起了桂花酒的濃香。   杜長卿和阿城到得比往日早,杜長卿一身杏黃色圓領襴袍,束個刺繡勒帛,阿城一身嫩黃圓領短衫,兩個人都特意穿了新做的秋裳,站在門前李子樹下,像兩株開得生機勃勃的金桂枝。   陸曈和銀箏從鋪子裡出來,杜長卿先是對著銀箏的丁香色挑線裙子欲言又止,待看到後走出來的陸曈,視線久久落在陸曈身上那件半舊的深藍棉布裙上,不動了。   半晌,他一抹臉,指著陸曈痛心疾首開口:「陸大夫,我是沒給你發月銀還是怎麼,為什麼總要穿成這幅寒酸模樣,這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們醫館入不敷出,明日就倒閉了。」   陸曈不為所動。   大部分時間,她都呆在鋪子裡,她又不像杜長卿一樣對穿衣打扮諸多挑剔,衣裳能穿就行。   銀箏叉腰不服:「這衣裳哪裡寒酸了?又沒破又沒壞,明玉齋的密織金線合歡裙倒是不寒酸,一件二十兩銀子,杜掌柜給錢買嗎?」   「少激將本少爺。」杜長卿哼了一聲,「你平時這麼穿就算了,今日要去外頭吃飯,穿這麼寒酸,我怕酒樓不讓你進。」   陸曈:「吃飯?」   阿城笑嘻嘻道:「東家說今日十五,陸大夫也來盛京半年了,就在新門橋的仁和店定了一桌午宴,請咱們醫館去嘗嘗。」   陸曈看向杜長卿,杜長卿輕咳一聲:「自伱們來了醫館後,我這醫館也算起死回生,枯樹逢春,作為掌柜,本人深感欣慰。」   「本少爺也不是什麼不知感恩的人,今日就帶你們去漲漲見識,別回頭說我小氣。」   盛京的酒樓飯店極多,中秋夜許多富家巨室更是願意登臺賞月,共賭玉兔。到了這時間,酒樓的生意總是很好。斤斤計較的杜長卿這回願意破費,屬實有心了。   陸曈心中一動,突然開口:「既然如此,為何不去豐樂樓?」   豐樂樓,是姐姐陸柔當初撞見太師府人的地方。   杜長卿一噎,對上陸曈真心疑惑的目光,撇過頭,沒好氣道:「想得倒美,那豐樂樓一面席金近百兩,要是我老子沒死,我還能帶你們去揮霍揮霍。現在甭想。」   陸曈面露失望之色。   杜長卿見狀,氣急反笑:「真沒看出來陸大夫你還挺虛榮。再說了,就算我捨得銀子,也定不下席面。今日可是中秋,好點的酒樓早被那些官家巨富定滿,我能帶你去仁和店,那已經是老闆看在往日交情上留的席面了。」   陸曈想了想,道:「那多謝你,不過我和銀箏要先去送藥,待送完藥,再回醫館換衣裳。」   「送藥?」他眉頭一皺,「送什麼藥?」   銀箏把藥箱提起來放在桌上,「文郡王府要幾罐『纖纖』,本來前幾日就該送去了,他們府上的人說今日十五,郡王妃白日宴請女眷以度佳節。姑娘想著人多送藥去,還能多引些客流,特意趕到今日去送的。」   當初陸曈登門範府為趙飛燕施診送藥,趙飛燕几月時間迅速纖瘦,在觀夏宴中出盡了風頭。有夫人就問趙飛燕打聽,趙飛燕不願說出陸曈替她針渡一事,便將所有功勞推到「纖纖」身上。   於是醫館的單子裡,就多了許多貴家官族的名帖。   這些人家自恃身份,姿態高傲,有時只是派人來說一聲,讓陸曈登門去送,陸曈也一一送去。   不過她之所以推到今日去送藥,倒並非銀箏嘴裡的引客,不過是因為前些日子又是毒殺劉鯤,又是鋪兵夜中搜查,得了今日才有空閒罷了。   杜長卿卻信了銀箏的隨口胡謅,看向陸曈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欣慰。   「陸大夫,難為你處處為醫館著想,東家心裡很是感動。有你這樣的坐館大夫,我看咱們醫館明年中秋去遇仙樓也是遲早的事。」   他大手一揮,「你去吧,早去早回!」   陸曈沒再與他多說,背著醫箱同銀箏一道出了醫館大門。   杜長卿懶洋洋趴在桌櫃前,望著二人的背影往嘴裡扔了個黑棗,問阿城:「哎,剛剛她說,她們今日去的是哪家?」   「好像是文郡王府家?」   「文郡王府?」   杜長卿嚼棗的動作一頓,「呸」地一聲吐出半顆棗核,罵了句晦氣。   阿城疑惑:「東家這是怎麼了?」   「你忘了?」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前夜裡抄咱家那個姓裴的小白臉,他姐不就是文郡王府的王妃嗎?」   ……   文郡王府位於盛京北御天街附近,背靠大片園林,老郡王在世時,為哄夫人開心,庭中種植大片花卉,四時風景絕勝。   老郡王夫婦見背後,郡王府中園林山水仍保留下來,一到佳節慶日,府中常常設席宴酬賓客,暢情風月。   今日也是一樣。   湘竹榻上鋪了絲質的錦緞,桌前細白瓷花瓶裡插了一小簇金桂,滿室都是桂花清冽芬芳。   女子斜斜靠在竹榻邊發呆,穿了件淺金寬袖菊花綢裙,婢女從一邊走來,將手中雲錦累珠披風半搭在她身上。   裴雲姝回神,芳姿笑道:「秋日冷,夫人仔細別著涼。」   「不知道為什麼,這幾日總覺得熱得慌。」裴雲姝嘆口氣,抬手撫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望向芳姿,神情有幾分疑惑,「莫非是孕至後期,都會如此?」   芳姿不曾生育,亦不懂醫理,只得尷尬笑笑:「這個……奴婢也不知。」   裴雲姝掖了掖身上披風,到底仍覺燥熱,於是抬手將窗打得更開一些。   從窗前往外看,遠處庭院林木間,隱隱有歡笑聲傳來,間或有人行跡。郡王府素日裡來客不多,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今日十五中秋,郡王府鋪席設宴以酬賓客。她這個郡王妃身懷六甲行動不便,於是府中張羅宴客一事,全都落在了側妃孟惜顏身上。   不過,就算裴雲姝未曾有孕,也不會主動攬起張羅的庶務。她本就不耐煩這些應酬貴人間的人情世故,更何況文郡王府中,她這個正妃是擺設一事早已人盡皆知,實在不用自找麻煩。   瓊影提一籃月團從外面走進來,把籃子往桌上一擱,裴雲姝抬眸,見那紅木籃上的錦帛,頓時眼眸一彎。   「阿暎送來的?」   瓊影一笑:「是的。世子讓人一早送到府裡,說是京城紅悅齋裡出的新月團,一籃六種口味,不過夫人如今有孕,最好不要多吃,嘗一點就是。」   郡王府裡也準備了月團,不過芳姿謹慎,不敢讓裴雲姝嘗用。其實也不止月團,自裴雲姝有孕後,府中一切吃食用度,都經由她們二人細細把關,以免出差錯。   裴雲姝應了聲,又問瓊影:「阿暎今日不來了?」   「陛下林苑賜宴,太后娘娘點了世子進宮去了。」   裴雲姝點了點頭,忽而想起了什麼,試探地問瓊影:「今日宮宴,都有哪些貴人在場?」   瓊影一愣,搖頭道:「奴婢不知。」   裴雲姝想了想,沒說什麼,眉間卻掠過一絲憂色。   前幾日,文郡王來她屋裡時,話語中曾透露過一樁消息。說是太后有意為裴雲暎做媒指婚。   裴雲姝並不意外,裴雲暎終日在御前行走,年歲正好,又因當初救駕有功,太后與陛下待他格外恩寵。年少有為,又是天子近臣,朝中不少人都想與裴家攀這門姻親。   然而裴雲暎與昭寧公父子不和滿朝皆知,裴雲暎的親事,昭寧公未必做得了主。   若想要攀親,走陛下與太后那頭去說,反倒更容易一些。   然而裴雲暎的個性,裴雲姝這個做姐姐的最清楚不過,看似隨和好說話,實則固執最有主意,尤其當年母親一事過後,裴雲暎待婚姻一事更為抗拒。他乖戾一面從來掩藏在明朗笑容之下,倘若太后貿然指婚,對裴家來說,未必是一件喜事。   裴雲姝當時便旁敲側擊地問文郡王,太后心中瞧上了哪家千金,文郡王卻將話頭岔開,不欲與她多說。   今日御前設宴,在場貴人眾多,說不定其中一位,就是太后為其看中的姻親。   只是不知道是哪戶人家。   出了一會兒神,裴雲姝搖了搖頭,她在這胡思亂想也沒什麼用,船到橋頭自然直,若真到了那一步再打主意也不遲。   再者,說不定太后指婚,一指,就指了個自家弟弟最喜歡的,他上趕著還來不及,也無需她杞人憂天了。   她嘆了口氣,順手拿起桌上一尊小巧的泥塑土偶把玩,土偶做成小孩模樣,彩繪鮮豔,用以珍珠翠玉裝飾,十分可愛。   芳姿見狀,笑道:「王妃嘆什麼氣哪,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和小世子或小小姐見面了,這要叫小世子小小姐瞧見了,還以為王妃是不耐煩他們呢。」   「胡說,我怎麼會不耐煩他們?」   裴雲姝低頭,看著隆起的小腹,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還有兩月就要分娩了。   但願平安無事。   ……   郡王府中,陸曈與銀箏正隨著引路的婢子往後廚走去。   自打來到盛京後,陸曈去過許多富貴人家的府邸。      柯家宅院鮮麗繁複,範家府邸窮極奢華,文郡王府卻又不同。   郡王府中內含大片園林,其中亭榭錯落,池塘曲折,府中園圃芬芳,大片花卉齊全。聽聞每年宮中內苑賞花,一部分就是由文郡王府的尋芳園進奉。   如今正值金秋,一踏入郡王府,一叢一叢金桂灩灩,頓覺冷香撲面而來。   前面引路婢子見銀箏面露驚嘆之色,掩住眸中輕蔑,笑道:「今日郡王府中設宴,大家都在後園忙著。你們將藥送至後廚,就可以走了。」   陸曈沒說話。   送藥其實送至王府門口就行了,不過藥茶如何存放,飲用時的注意事宜還得一項一項與人交代,陸曈與銀箏把藥送到後廚,又將該交代的事全部交代了一遍,這才退了出去。   引路婢子將診銀遞給銀箏,望著陸曈笑道:「若是夫人用得好,之後還得勞煩姑娘再跑一趟,多送些藥茶來。」   銀箏忙道:「應該的。」   陸曈也低聲應了,引路婢子正要送她們二人出去,冷不防身後傳來一個遲疑的聲音。   「陸大夫?」   陸曈一頓,轉過身去,就見個鬟髻高挽、頭戴珠釵的婦人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正詫然看著自己。   董夫人?   陸曈心中微微驚訝。   沒想到竟在這裡遇到了董麟的母親,太府寺卿府上的董夫人。   陸曈頷首:「董夫人。」   董夫人朝她走了兩步,目光在她背著的醫箱上停留一瞬,有些好奇,「陸大夫怎麼在這兒,莫非郡王府有人病了不成?」   引路婢子聞言,生怕董夫人誤會,忙在身後輕輕推了把陸曈。   陸曈便道:「不是。民女是來給郡王府送『纖纖』的。」   「纖纖?」董夫人怔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陸大夫的生意都做到郡王府了,看來仁心醫館如今的名氣不小啊。」   陸曈微笑回道:「全仰仗先前夫人幫忙。夫人交遊顯貴,那些人家聽聞夫人說了,才會紛紛前往醫館購藥。」   董夫人最愛聽人說她人緣上佳,聞言心中愉悅,再看陸曈,越發覺得這位年輕醫女識情識趣,比如今那些小輩會說話多了,難怪昭寧公世子會對她青睞有加。   想到昭寧公世子裴雲暎,董夫人心中忽然一動。   她看向陸曈,目光閃了閃,拉起陸曈的手,親暱笑道:「今日中秋,郡王府設宴酬客,我是來赴宴的。」   「你也算趕得巧,眼下宴席還未開始,估摸各家夫人小姐已到了許多。你隨我走一趟,我同她們說說你那藥茶,你身上若帶了幾罐,便送與她們試試,也算把住這個機會。如何?」   陸曈有些意外。   董夫人面上笑著,心中卻自有考量。   前幾日,自家老爺與她閒談時,曾提起過昭寧公世子,如今的殿前司指揮裴雲暎。   京中貢舉一案後,禮部大波人馬被牽連,朝中人人自危。帝王震怒之下,反倒越發寵信裴雲暎。今日中秋,皇帝賜宴鳴林苑中,除親王宗室外,唯有貴近方可入苑,裴雲暎正在其中。   皇家對裴雲暎信任有目共睹。   此人如此年輕,將來前程必然無可限量,多攀些交情沒壞處。   裴雲暎心思難測,卻對仁心醫館的醫女陸曈親近有加。董夫人自認與陸曈關係不錯,如今既在宴席上,賣陸曈個人情,將來在與裴家交好時,說不定會簡單許多。   董夫人心中打定主意,便叫陸曈背著醫箱,又帶上銀箏,一同去宴上露露面就走。   尋芳園中,筵席鋪設,四處寶玩山石。流杯亭榭中,已到的貴族女眷們側身坐著,看盛酒的杯盞從蜿蜒的流杯渠中飄過,笑聲清脆不絕。   陸曈隨著董夫人一到尋芳園,就有女眷同董夫人打招呼:「董夫人今日怎麼來得這般晚?」又一眼注意到董夫人身邊的陸曈,面露疑惑:「這位是……」   陸曈衣飾清簡,與在場貴女不同,但若說是婢女,瞧董夫人待她親暱神情又不像。   董夫人將陸曈拉到身前:「這位是仁心醫館的陸大夫,我先前就認識,剛在郡王府裡遇著了,就帶她過來瞧瞧你們。」   見諸女眷投來的打量目光,董夫人又笑道:「可別小看人家,前些日子咱們盛京時興的那味藥茶『纖纖』,可就是出自她手。」   此話一出,眾女眷登時眼睛一亮,立刻圍攏過來。   「纖纖」藥茶,早在之前觀夏宴中就有人聽說了,畢竟那位詳斷官夫人趙飛燕當時可是以窈窕身姿大出了風頭。這之後不少人前去買了這味藥茶,但也有人認為是誇大其詞,不肯相信。   但今日郡王府盛宴上,董夫人親自帶人引見,縱是不信的,此刻也生出三分嘗試念頭來。畢竟董夫人都當著這麼多人面兒替她擔保,至少應當不是全無功效吧。   有年輕小姐問陸曈:「那你現下可還有藥茶帶在身上?」   陸曈道:「有的。」遂打開醫箱,取出幾罐「纖纖」遞去,又輕聲開口。   「實在抱歉,今日出來得匆忙,只帶了這麼幾罐。夫人小姐們若還有想要的,我用紙筆記下府邸,回頭一一親自登門送上。」   那些夫人小姐們聞言,越發來了興致,紛紛湊近要陸曈記下名字。董夫人瞧著瞧著,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陸曈。   今日來的都是高官顯貴府上女眷,陸曈把這些名字記下,再逐一登門,也就是多了條門路。這些門路,未必日後不會成為裴家的門路……   縱然不為裴雲暎著想,她那小破醫館攀上這麼多富貴人家,只要有一家同她有了聯繫,對將來的生意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畢竟盛京這地方,富貴、榮華以及源源不斷的利益,從來都是一脈連著一脈,沒有單打獨鬥的。   她正暗暗欣賞著陸曈這份伶俐,陡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含笑的聲音。   「怎麼都圍成一團,什麼事這樣熱鬧啊?」   眾人回頭看去,陸曈也抬眸,就見自亭榭後,幾個婢女簇擁著一位年輕女子迤邐行來。   這女子一身石榴紅牡丹彩蝶戲花羅裙,烏髮挽鬢,斜插一隻金累絲紅寶石步搖,耳邊兩滴珊瑚耳墜更襯得她膚白如玉,柳眉如煙,雙瞳剪水,隨她走近,滿身環佩珊珊作響,十足嫵媚逼人。   在座女眷起身,叫她「顏夫人」。   顏夫人?   陸曈正看著那位「顏夫人」款款走近,身側董夫人將她衣袖輕輕拉了拉,低聲在她耳邊道。   「這位是郡王府側妃,孟惜顏。」   原來是側妃。   陸曈還未說話,又聽得董夫人繼續囑咐,「等下她若找你說話,記得,千萬不要提起小裴大人。」   陸曈一怔:「為何?」   「你還不知道嗎?」董夫人驚訝看著她,「文郡王妃裴雲姝,與小裴大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王妃與孟惜顏素來不和,她要是知道你是殿帥的人,一定會變著法兒為難你。怎麼,」董夫人目光閃了閃,「小裴大人沒有同你說過此事?」   陸曈搖了搖頭,心中卻微微一動。   她聽杜長卿說過,昭寧公府上還有一位嫡長女,也就是裴雲暎的姐姐,但早在多年前就已出嫁離府。陸曈只知道裴大小姐所嫁亦是盛京高門貴胄,但究竟具體是誰,卻沒有仔細打聽過。   沒想到她就是文郡王府的王妃。   不過,郡王府中籌辦佳筵,為何不見郡王妃主事,反倒是這位側妃前呼後擁,一臉盛氣凌人,像足了王府的女主人。   陸曈正心中思索著,那頭的側妃孟惜顏大約也從旁人嘴裡聽說了陸曈的事,漫不經心地掃來一眼,並未將她瞧在眼裡的模樣。   陸曈默了默,對董夫人起身行禮。   「夫人,筵席即刻開始,我也該離開了。」   董夫人想了想,點頭:「也好。」   這裡畢竟是郡王府而不是董家,玩笑閒說還行,但陸曈一介身份低微的平人,是沒有資格入筵的。縱然董夫人想要送陸曈人情,卻也不會為了陸曈得罪各位女眷,更不會讓郡王府心生不滿。   不過,瞧陸曈剛剛記的那一大本名冊,想來今日她所獲頗豐,這個人情算是送出去了。   董夫人笑道:「過幾日得了空,你再來我府上說話。」   陸曈溫聲應了,將醫箱背好,正欲同銀箏一道離開,忽然聽見亭榭後有人焦急喊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這聲音出現得突然,將筵席上歡樂的氣氛頃刻打碎,眾人登時噤聲朝前看去,陸曈的腳步也一停。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青衣丫鬟繞過花圃,跌跌撞撞奔至孟惜顏跟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孟惜顏望著腳邊人,柳眉一挑,聲音帶了些薄怒:「冒冒失失喊什麼?」   丫鬟抬頭,一臉驚恐地望向孟惜顏。   「夫人,出事了,剛剛王妃院中的人說,王妃突然腹中疼痛難忍,怕是動了胎氣,眼下正難受得緊,請您趕緊過去瞧瞧!」 第89章中毒   丫鬟尤帶哭腔的喊聲在亭榭間迴蕩,孟惜顏臉色一變。   陸曈詫異地看了地上丫鬟一眼。   難怪今日王府佳筵,不見王妃主事,原來是這位郡王妃身懷六甲,不便出席。   不過,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動了胎氣?   當著諸位女眷的面,孟惜顏低聲呵斥:「下人是怎麼照顧王妃的?如何無故動了胎氣?去請大夫了沒有?」   丫鬟抽泣著答道:「聽王妃院裡的人說,早上還好好的,就在剛才,王妃說胃裡有些不適,本以為是犯嘔,誰知過了一會兒疼得愈發厲害。院子裡的人這才著了慌。」   丫鬟頓了頓,才繼續開口:「已經拿帖子去請醫官了,只是眼下王妃疼得厲害,醫官過來還要一陣……夫人,您先去看看王妃吧!」   今日皇帝賜宴,文郡王也進宮了,裴雲姝出事,整個郡王府能主事的唯有側妃孟惜顏。   孟惜顏面露難色,須臾,看向亭榭中的各位女眷:「實在慚愧,諸位,王妃突然急病,我得趕去瞧瞧。」   關乎人命,自然沒有繼續開筵的道理,在場女眷亦不是胡攪蠻纏之人,紛紛通情達理地表示讓孟惜顏趕緊去瞧裴雲姝要緊。   一位圓臉夫人瞥見站在董夫人身旁的陸曈,忽而靈機一動,叫道:「這位陸大夫不是通曉醫理麼?眼下醫官未至,不如讓陸大夫先去給王妃瞧一眼,以免誤事。」   此話一出,董夫人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高門大戶間這些彎彎繞繞的事,這些年她也見了不少。遇到這種事,最好明哲保身,傻乎乎摻合進去,一不小心可是會丟了性命。   這些個夫人們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要是最後真連累了陸曈,於她們而言也不過是一個醫館的平民醫女,不值得放在心上。   可她們又哪裡知道陸曈和裴雲暎的關係?   一面是裴雲暎的親姐姐,一面是裴雲暎的小情人,稍不留神出了差錯,裴雲暎萬一把這筆帳算到她頭上可怎麼辦?要知道一開始,可是她拉著陸曈來這亭榭中的。   董夫人不想陸曈稀裡糊塗趟進這趟渾水,以免牽連上了自己,奈何周遭的夫人們一聽有人開頭,許是不清楚陸曈身份無知無畏,又或許是趕著想向郡王府獻殷勤,一迭七嘴八舌的熱心推舉。   「是啊,陸大夫也是大夫,多少懂些醫理,不如讓陸大夫去瞧瞧。」   「既能做出別家醫館都做不出來的靈藥,陸大夫的醫術毋庸置疑,眼下情勢危急,陸大夫說不定能幫的上些忙。」這是言事御史府上夫人在說話。   董夫人聽著四周眾人紛紛附和,氣得腦仁兒生疼,這些人借花獻佛倒是毫不遲疑,不就是仗著刀沒落自己身上。   要知道裴雲姝沒出事還好,要有什麼三長兩短,陸曈不被遷怒才怪!   一片嘈雜中,亭榭正中的孟惜顏抬眸,看向陸曈,語氣有些意味不明。   「你是大夫?」   陸曈垂首:「回夫人,是的。」   孟惜顏望著她,眸中似有寒芒微微一閃,片刻後道:「那太好了,醫官還未至,王妃情況危急,你既然懂醫術,就快隨我去看看。」   身側的董夫人想要替她說話,陸曈牽住她袖角,對她微不可見地搖搖頭。   今日恐怕她想走也走不了了。   且不提文郡王妃突然腹痛是何緣故,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不久前董夫人還在這些夫人面前誇下海口說她醫術精湛,眼下若是拒絕,她的醫術一旦被質疑,對將來結交這些貴人,接近太師府只會有害無利。   陸曈對著孟惜顏,輕聲道:「是,夫人。」   ……   孟惜顏帶著陸曈與銀箏到了郡王妃院落前,便不肯再往裡走了。   這院子處在文郡王府最裡的角落,比起尋芳園來說,顯得安靜清冷了許多,院中一個下人也沒有。   孟惜顏在門前站定,一雙柳眉輕輕蹙起,「王妃向來不喜我進她院中。眼下王妃正難受,見了我,萬一惹她更不舒服就不好了。」   她看向陸曈,笑容有種敷衍的柔和,「再說,我膽小,也見不得那些場面。陸大夫,快些進去吧。」   陸曈只當看不見她這等推諉之舉,沒說什麼,與銀箏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門後傳來一個警惕的聲音:「誰?」   孟惜顏身邊的婢子上前,隔著門道:「是西街醫館的坐館大夫,今日在我們府上送藥。醫官和穩婆都還沒到,夫人特意讓陸大夫過來瞧瞧王妃。」   須臾,屋中隱隱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讓她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半扇,陸曈與銀箏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刺鼻腥氣。   門口站著個高個子婢女,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防備,猶豫了一下,才將門關好,轉身對她道:「跟我來。」   銀箏留在門口,陸曈隨對方走了進去。   寢屋內很是寬敞,前屋矮几上放了一尊插滿金桂的花瓶,旁置一方古琴,以淡青薄紗覆蓋。室中書架後懸掛一方花鳥山水小景長畫,桌上擺著一整套天青色舊窯茶具,器物並不繁多,一眼看去精潔素雅。   婢女將陸曈引至裡屋榻前,榻前還站著另一個青衣丫鬟,見陸曈來了,伸手撩開掛著的月色雲紗帳,急道:「大夫快來看看。」   陸曈走到榻前。   雕花細木貴妃床上,躺著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額上汗珠大滴大滴滾落,浸溼了枕上紗緞。   她眉眼生得美麗,和裴雲暎有六七分相似,五官卻又比他更柔和一些。   陸曈心下微動。   原來這就是文郡王妃,昭寧公的嫡長女,裴雲姝。   聽見動靜,裴雲姝睜開汗涔涔的眼,看向陸曈,語氣十分虛弱。   「大夫,我、我已經好些了……」   陸曈皺了皺眉,這屋中明明放了這麼多鮮桂,卻還有如此濃重的血腥之氣,她伸手,掀開女子身上淺碧色的煙鍛雙絲薄被,瞳孔驀地一縮。   這女子身下,一小片鮮紅在毯子氤氳開來,如朵紅墨染就的花。   「怎麼流血了?」   青衣丫鬟忙道:「大夫,我家夫人今日一早還好好的,就在剛才不久前,忽然覺得腹中不適,接著又流了些血。現下血是止住了,也已喝過了安胎藥,夫人腹痛也緩了一些,面上瞧著是沒什麼大礙的模樣。」   流了血……   陸曈問:「可曾磕碰?或是有人刺激到她?」   丫鬟搖頭。   陸曈眉頭微皺。   沒有任何徵兆動了胎氣,還流了血,雖有腹痛之兆但已止住,只從這裡看,情勢似乎沒有方才說得那般危機。   她在蘇南時,曾見過穩婆給人接生,但那時是順理成章的分娩,而眼下離文郡王妃分娩還有近兩月時間,還不是時候。   況且這位文郡王妃雖臉色難看,但卻沒有要小產的跡象。若按醫書上記載,應以安胎為先。   高個子丫鬟站在陸曈身後,緊緊盯著她一舉一動,語氣亦有暗暗的警告。   「府中已拿帖子去請了醫官院醫官,認識的穩婆也在趕來的路上,王妃玉體珍貴,大夫切記動作輕緩。」   這是信不過她。   陸曈沒說什麼,伸手替文郡王妃把脈。   裴雲姝脈象平穩,似乎剛剛的胎動並未對她造成什麼影響。兩個丫鬟正小心地替她換上乾淨被褥,裴雲姝神情仍然虛弱,但又比剛進來看到的時候平靜了一些。   青衣丫鬟稍稍鬆了口氣,「許是安胎藥起效了,王妃現在還疼嗎?」   裴雲姝輕聲道:「不疼了。」   陸曈若有所思。   方才來人說得這般危急,既見了紅,又有腹痛之症,然而她還什麼都沒做就已平息下來,脈象也趨於平穩。看上去,似乎她可以什麼都不做,只等醫官院的醫官到來,就能功成身退了。      這當然對她來說也是最好,只是陸曈仍有一事不太明白,無緣無故的,怎會突然腹痛見紅?   丫鬟拿來個軟墊靠在裴雲姝身後,裴雲姝望著陸曈,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大夫,我腹中的孩兒……」   「無礙,王妃不必擔心。」陸曈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替她擦拭脖頸間汗水,忽而動作一頓。   裴雲姝的肩頸處,看著有些發腫。   若她生得豐腴些,這點腫脹也就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然而裴雲姝生得纖瘦,縱然有孕,看起來也略顯單薄。她脖頸細而長,於是那點腫脹輕而易舉被陸曈捕捉到了。   她伸手,在腫塊處輕輕按了按。   裴雲姝「哎唷」一聲叫起來。   「你做什麼?」高個子丫鬟一掌拍掉陸曈的手,衝她怒目而視。   「瓊影,別這樣。」裴雲姝輕斥一聲,看向陸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後頸,「大夫,我這婢女性子急,伱莫介意。」   陸曈搖頭,並不將瓊影方才的話放在心上,只以指尖觸著那微微隆起的腫塊,「王妃不曾發現自己這裡腫脹麼?」   「這裡?」裴雲姝順著陸曈的指尖摸過去,有些遲疑:「這個之前就有了,也請醫官來瞧過,醫官說孕至後期,身上腫脹是常有的事,叫我無需在意。大夫,可有什麼不對?」   孕至後期,產婦的確會有身體水腫一說,醫官院的醫官都沒發現不對,理應沒什麼問題。   但不知為何,陸曈的心中,卻有一絲微妙的異樣划過,好似有什麼東西被她忽略了。   裴雲姝斜靠在軟墊上,就著瓊影餵到唇邊的熱湯喝了幾口,臉色紅潤了些,甚至能勉強對陸曈擠出一絲笑,像是要緩和這屋中凝重氣氛似的,主動同陸曈開口。   「不止腫脹,孕至後期,我還常常覺得渾身發熱,時不時流汗,明明已入了秋,卻不想加衣。醫官叫我切勿著涼,可我熱還來不及,膚色也暗沉許多……」   這確實是孕期會出現的情況。   「最難受的前半月,我小腹還起了風瘙疹痱,癢得出奇,又不敢去抓撓。醫官抓了些藥草讓我煮來擦洗,好容易熬了半月才消退了……」   裴雲姝說了一陣,未見陸曈回答,不由忐忑看向她。   「大夫?」   陸曈握著帕子的手微微收緊。   後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腹痛流血。   單看每一樣,的確是孕期可能出現的情況,但數樣一齊發症……   她一言不發,霍地起身,在眾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開醫箱,從裡抽出裝著金針的絨布。   還未等幾人反應過來,她已快步走近裴雲姝,抓起她的手一針扎進!   這動作太快,裴雲姝下意識「啊」了一聲。   瓊影怒道:「住手!」一掌將她推了開去。   陸曈被狠狠一推,險些撞倒一邊的櫥櫃,櫥柜上筆架「噼裡啪啦」摔了一地,驚動了外頭人。   銀箏從外面跑進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陸曈沒說話,死死盯著裴雲姝的手。   瓊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隻潔白如玉的手腕間,金針扎進的地方,極快地顯出一道蜿蜒血痕。   說是血痕也不對,分明是一道烏紫的長痕,如一條一直暗中潛匿的蜈蚣毒蟲,猝不及防間露出猙獰真容。   裴雲姝低頭,駭然看著腕間血痕,顫聲開口。   「……這是什麼?」   ……   院外,池邊小榭中,孟惜顏斜斜倚靠著朱色欄杆坐著,漫不經心往池中拋灑魚食。   中秋盛筵已經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這個做側妃的要是還能若無其事的繼續主持席宴,明日滿盛京城都要傳出她目中無人的流言。   有些事情,私下裡是一回事,當著外人面,總歸還是要裝一裝的。   身側婢子彎腰,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她們還在王妃屋中。」   孟惜顏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來,這個新來的大夫,還真是有幾分膽量。」   今日裴雲姝突然發症,本來要請醫官和穩婆來看的,誰知這府上剛好有個送藥來的坐館大夫。裴雲姝那頭急需人過去瞧瞧,周圍官家女眷們又趁勢推舉,她便順水推舟,叫那個陸曈去瞧一眼裴雲姝,也好顯得她真心實意地替王妃著想。   婢子道:「夫人,那陸大夫畢竟是個外人,就這麼貿然進去見王妃,會不會不妥?」   「不妥?有什麼不妥?」孟惜顏隨手灑下幾粒魚食,望著自水中浮起爭搶食物的遊魚輕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顯得與我們無關。」   說來也巧,裴雲姝早不發症晚不發症,偏偏在今日發症。文郡王一早便進宮去了,府中唯有她這個側妃在場。倘若裴雲姝真在今日出了什麼差錯,雖無證據,但旁人難免說三道四,還要怪她這個側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節,醫官院的大部分醫官休沐,臨時趕來也要些時候。至於穩婆,裴雲姝小心謹慎,千挑萬選了信得過的穩婆等著兩月後的那日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尋到的。   這樣一來,那個姓陸的大夫來得簡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藥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無論如何也與她這個側妃無關,算不到她頭上。   身側婢子還是有些擔心:「那大夫會不會瞧出什麼不對……」   孟惜顏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個冷戰,忙告饒道:「奴婢胡說八道的,夫人別放在心上。」   孟惜顏哼了一聲,低頭撥弄木碗中的魚食。魚食從她塗著蔻丹的指尖流瀉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宮中的藥,醫官院的醫官都瞧不出來,裴雲姝請的幾個大夫到現在也沒發現端倪,她一個破醫館的坐館大夫能看得出來什麼。」   她微微揚起下巴,鬢間那隻紅寶石步搖豔麗似血,襯得女子顏如脂玉,紅唇飽滿,吐出的話卻帶著陰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雲姝今日不出問題則已,一出問題,她也脫不了干係,說不定還要一起陪葬。」   「不過,能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對她那樣身份的人來說,應當也是一種榮幸了。」   言罷,似是覺得好笑,孟惜顏掩住嘴,「咯咯」輕笑起來。   丫鬟不敢出聲。   孟惜顏笑了一陣,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灑了一把魚餌丟進池塘。   魚群爭先恐後漫遊上浮,爭奪著她指尖漏下的星點餌料。孟惜顏饒有興致地看著,耳畔兩滴珊瑚耳墜紅得滴血。   身為少府監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樣比不上裴雲姝,就因為裴雲姝有個昭寧公的父親,她二人一同進府,裴雲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側妃。   側妃側妃,那不還是妾麼?   裴雲姝個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討好,過門後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厭棄。而她身為側妃,卻獨得文郡王寵愛,在這王府中,地位並不比裴雲姝低多少。   孟惜顏原本對現下的一切很滿意,直到裴雲姝有了身孕。   裴雲姝有了身孕,若誕下的是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郡王之位,還是會落在裴雲姝的兒子身上。而她孟惜顏所生,便要被永遠烙上一個「庶子」之名。   所以,裴雲姝腹中子嗣,註定不能留。   孟惜顏彈了彈指尖,最後一粒魚食落下,她低頭,池面倒映出一張美人的臉。   她看著看著,慢慢笑起來。 第90章小兒愁   「你說王妃中毒?」   文郡王妃寢屋中,叫瓊影的婢女臉色陡變:「不可能!」   另一個丫鬟芳姿喃喃開口:「王妃素日一幹起居用物,都被我們仔細檢查過。因怕旁人在其中動手腳,連香料也不曾用,只用花果燻屋。至於飲食,我們與王妃同吃同住,我和瓊影都不曾有反應,王妃怎麼會中毒……」   陸瞳不語。   毒這種東西,並非要從香料飲食中下手,只要有心,自然能無處不在。   她望著裴雲姝腕間烏痕,「看樣子,王妃中毒已有一段時間了。」   裴雲姝如遭雷擊,一張臉白得沒有半絲血色,抬頭望向陸瞳,恍恍惚惚開口:「陸大夫,這毒……」   「沒弄清楚是何種毒藥之前,我無法為王妃解毒。」陸瞳道。   裴雲姝身子顫了顫,芳姿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開口:「大夫,我家王妃因身子重,平日裡極少出屋,在這之前都沒有任何徵兆,況且醫官們隔些時日就會上門,也不曾發現問題,怎麼會中毒呢?」   陸瞳沉吟片刻,問:「王妃開始有後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徵象,最早可到多久以前?」   裴雲姝想了想,輕聲道:「近兩月前。」   「近兩月,王妃可曾去過什麼地方?」   「不曾。」   陸瞳道:「此毒在兩月前發症,醫官卻沒發現,症象又都是產婦孕至後期可能出現之跡,下毒之人很謹慎。應該是積少成多,王妃早已接觸到毒藥,累積到一定時日才顯現出來。」   她轉身,看向芳姿:「現在你告訴我,王妃每日起居做了什麼,事無巨細,一件也不要漏掉。」   芳姿聞言,緊張地回憶片刻,才道:「王妃每日近巳時起床,用過早膳,就在院子裡隨意走走,前些日子天熱,不敢出門,白日裡就在屋裡看看書,彈彈琴,描描花樣子。身子重了後又嗜睡,末時小憩一會兒,夜裡不到亥時就睡下了……」   「一日三餐都是我們和夫人一起用的,而且院子裡也開了小廚房,不可能有人在其中下毒。」   陸瞳微微皺眉。   芳姿既然篤定不會有人在吃食中下毒,那麼這其中應當不會有問題。裴雲姝的日常聽起來格外簡單,就如她這寢屋一般,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看書,彈琴,描花樣子……   陸瞳往外間走了兩步,目光落在那方被銀紗罩住的古琴之上,頓了頓,走上前去,揭開了罩著古琴的銀紗。   古琴沉幽,如方清寂冷木,陸瞳不認識這是什麼琴,只伸手從琴面輕輕拂過。   瓊影剛跟出來瞧見的就是這幅畫面,遂道:「醫官說多聽寧靜樂曲能使腹中小兒心情愉悅,王妃便每日要彈上一兩曲。」她見陸瞳不動,謹慎問道,「這琴有問題?」   陸瞳收回手:「沒有。」   古琴很乾淨,沒有任何有毒的痕跡,不止是古琴,應當說,裴雲姝整個寢屋裡都很乾淨。就如她婢女所言,為怕生事,連個香爐都不放,只擺放些花果留香。   陸瞳的目光從屋中陳設中掃過,掠過桌前時,視線突然一頓。   就在擺放古琴不遠處,矮几上放著一對小巧的泥塑土偶。   這對泥塑土偶做得十分精巧,顏色鮮豔,用彩繪做成童子手持蓮蓬的模樣,還罩以紅紗碧籠。土偶栩栩如生,偶人身上的衣飾則鑲嵌著珍珠黃金,以及象牙做成的玉佩,看上去價值不菲。   陸瞳一怔,摩孩羅?   她知道摩孩羅,梁朝每至七夕,街上會有小販販賣這樣的偶人,七夕人們用摩孩羅供奉牛郎織女。用以祝禱生育男孩,多子多福。   她從前在常武縣時,七夕隨家人出門也曾見過有人販賣,但這土偶小小一個價格卻昂貴,只能看看作罷。   裴雲姝屋子清簡素雅,唯有這麼一對鮮豔精美的土偶,在此處格格不入。   陸瞳伸手,將其中一隻土偶拿起來,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眉心陡然一跳。   瓊影:「怎麼了?」   陸瞳神色冷下來,握緊土偶,轉身進了裡屋。   裡屋中,裴雲姝和芳姿見陸瞳拿著摩孩羅進來,皆是一怔。裴雲姝道:「這……」   陸瞳一言不發,到桌前站定,三兩下剝開土偶身上華麗衣裙,順手拿起桌上剪刀,在摩孩羅身上刮下淺淺一層泥沙,把泥沙往茶盤裡的茶盞中一倒。   舊窯瓷盞中本還剩有半杯茶水,泥沙倒進去,立刻成為渾濁一團。陸瞳拿起金針往水中一攪,銀箏站在她身後,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只見原本光澤閃耀的金針,前端已驀然發黑。   「這上面有毒?」裴雲姝失聲叫起來,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抖著唇,臉色白得嚇人,「這是……穆晟送我的,他怎麼會毒害自己的子嗣……」   文郡王再如何冷落她,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但她腹中的是穆晟的親生骨肉,他沒有理由對孩子下手。   可這摩孩羅,的確又是穆晟送與她的。正因「多子多福」的佳兆寓意,她又見這土偶精美可愛,這才留了下來,日日把玩,未曾想這土偶身上,竟藏有致命之毒!   裴雲姝搖搖欲墜,陸瞳卻站在桌前,緊緊盯著手中土偶,眸中一片冰涼。   土偶被剝去裝飾華麗衣衫,彩繪的眉眼卻尚在,手擎一支未開蓮蓬,細長的眼笑如弦月彎彎。   一瞬間,那雙以墨筆描繪的笑眼,與另一雙細長美眸重合了。   芸娘含笑的聲音浮現在她心頭。   「我曾經做過一味毒藥,此毒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的產婦用了,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這便代表此毒已種入胎內,是成熟的標誌。」   「不過,這還不是最有趣的地方。」   她笑道:「最有趣的是,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所以呀,這毒,又名『小兒愁』。」   小兒愁……   難怪她先前一見裴雲姝的病症便覺心中異樣,原來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聽芸娘提過此毒。   芳姿見陸瞳神色凝重,小心開口:「大夫,你知道這是何毒?」   「知道。」   芳姿一喜:「太好了,麻煩大夫儘快為我們王妃解毒!」   半晌無聲。   裴雲姝看向沉默的陸瞳,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大夫……」   「無解。」陸瞳輕聲開口,「此毒無解。」   手中摩孩羅眉眼彎彎,仿佛能透過眼前爛漫笑臉,看到芸娘彎起的嘴角。   婦人說:「我只管做毒,哪裡管什麼解藥呢。此毒一旦種入體內,便如幼種發芽,寄生於胎兒之上。藥物、針刺,都不能使其毒性緩解。就像一棵初長的樹,你只能看著它慢慢枯萎,束手無策。」   「小十七,」她笑得歡悅,「這,就是製毒的意義啊。」   「大夫!」   裴雲姝猛地抬起頭,不顧芳姿的阻攔執意下地,顫巍巍地就要同陸瞳跪下,陸瞳下意識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被她一把抓住手。   裴雲姝緊緊抓著陸瞳的手,那雙瘦弱的手似乎有無盡力量,她盯著陸瞳,目光中滿是絕望與哀求,聲音也像是哽咽了。   「大夫,」她嘶聲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王妃——」芳姿和瓊影驚呼。   裴雲姝卻執意不肯起身,望著陸瞳,像是望著死路之中唯一的生機。   陸瞳心頭一震。   她能看到裴雲姝眼底不肯褪去的光芒,她說的是「孩子」而非「自己」。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柯承興的小廝——萬福曾在茶館裡與她說過的話來。   萬福曾說,姐姐陸柔死前,曾查出有了身孕。   她無法得知陸柔在自知有孕時是何種想法,但這一刻,她仿佛在裴雲姝的身上,看到了陸柔曾經的影子。   她們都是懷著身孕時被人加害,不同的是,姐姐沒能等到救她的人到來,被那些豺狼虎豹圍堵著,孤獨死在了冰冷的池水中。   裴雲姝的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芳姿和瓊影在旁邊低聲安慰:「王妃別哭,醫官馬上就到了,一定會有法子的……」   陸瞳閉了閉眼。   不要心軟。   不能心軟。   郡王府中情況錯綜複雜,她一個外人貿然摻合,絕非好事。裴雲姝若是無事,她已道出王妃中毒真相,勢必被下毒之人記恨。若裴雲姝有事更糟,她作為無故捲入其中一粒草芥,只會成為遷怒的筏子,一同與這位郡王妃陪葬。   更何況,「小兒愁」本來就是無解之毒,芸娘從不說謊,說沒有解藥,就一定沒有解藥。裴雲姝中毒已久,就算這孩子現在生下來,也已被積毒澆灌,未必活得了。   她有血仇在身,大仇還未得報,不該為這些旁人的事使自己陷入危險,還需留著這條命做更重要的事。   這樣才對,本就該如此。      耳畔裴雲姝的哭泣憤懣無助,藏著難以言喻的悽楚。   陸瞳睜開眼,驟然開口:「沒有用的。」   屋中哭泣陡然一滯。   她冷道:「如王妃所言,之前醫官已來過多次,都未識出王妃中毒之跡,更別提替王妃解毒。更何況,此毒並不對產婦有損,獨獨損害胎兒,王妃已中毒多日,今日腹中出血,其實就是毒性成熟的標誌。王妃安胎藥喝得越多,此毒紮根越深,適得其反。」   裴雲姝望著陸瞳:「大夫,你有辦法是不是?」   陸瞳垂下眼帘。   裴雲姝手臂上的烏痕已蔓延至小肘,再過不了多久,待完全沒過關節,腹中小兒再無生機。   芸娘說此毒無解,是完全毒發後無解,但若在毒性徹底激發前止住,許能有一絲轉機。   「大夫,」裴雲姝向前爬了幾步,抓住她的裙角,這般卑微的姿勢,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亮得灼人,仿佛抓住了全部的希望。「求你救救我的孩兒——」   屋中久久沒有回答。   就在裴雲姝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之時,陸瞳說話了。   「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   裴雲姝眼睛一亮。   陸瞳轉過頭,盯著她一字一頓開口。   「催產。」   ……   小室中,孟惜顏站在花幾前,將手中秋花一支支插進手邊的霽藍釉膽花瓶中。   身側的婢子進來回道:「王妃院子裡的人說,王妃喝過安胎藥,現下已好多了,那位陸大夫正替她調養安撫,應當是沒有大礙。」   孟惜顏一笑,輕輕拿起笸蘿中的銀剪,開始細心修剪多餘的花枝,邊道:「王妃果然吉人天相,次次都能逢兇化吉。」   婢子不敢說話。   多餘的花枝被修剪乾淨,瓶花便顯得高低落差,韻致動人。孟惜顏端詳著端詳著,紅唇慢慢溢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礙眼之物,就該乾脆利落地剪除。   就如裴雲姝腹中的孽種。   孟惜顏神情冰冷。   那位叫「小兒愁」的毒藥是她宮中的表姐給她的。   那時候裴雲姝剛被診出有孕,整個郡王府上下熱鬧極了。一向冷落裴雲姝的文郡王破天荒對裴雲姝噓寒問暖,就連王府裡那些下賤僕從,都開始見風使舵,對裴雲姝一力討好奉承起來。   孟惜顏心中恨極,緊隨而來的是對自己未來的擔憂。倘若裴雲姝生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日後就算孟惜顏再誕下子嗣,裴雲姝母子也能永遠壓她一頭。   她縱然再如何受寵,說到底也只是個側妃,那個看似清高的郡王妃,恐怕即將母憑子貴了。   她心中有事,進宮時難免掛在臉上,被身為宮妃的表姐看了出來,詢問她是出了什麼事。   孟惜顏便將心中擔憂和盤託出,表姐聽完,反倒笑了。   「我當是什麼事讓你煩成這樣,不過是有了身孕,宮中懷孕的妃嬪如此之多,可真能生下的又有幾個,縱然生下,平安長大的又有多少。八字還沒一撇呢,你怎麼自己先給自己洩一半氣。」   孟惜顏著惱,「娘娘有所不知,我倒是想做些手腳,可裴雲姝如今吃食用度都格外謹慎,尋不到機會下手。再者,她畢竟是昭寧公的女兒,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恐怕也不好收場。」她試探地望向表姐,「不如,娘娘給惜顏指一條明路?」   表姐在宮中亦需要家族依仗,文郡王寵愛自己,文郡王府便能站在表姐身邊,對表姐來說,也是一門助力。   表姐沒有說話,視線在她臉上轉了轉,似在評量她究竟值不值得自己冒風險。   孟惜顏心中七上八下著,直到聽見表姐輕聲一笑。   她說:「明路有是有,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表姐給了孟惜顏一封藥。   她織錦的裙擺拂過殿中鋪著軟絨的地毯上,上頭刺繡反射出的粼粼寶石像細碎日光,語調如春風般和悅。   「此藥名叫『小兒愁』。原本是宮中一味禁藥。」   「先皇在世時,後宮曾有嬪妃使此毒謀害皇嗣被發覺,後來宮中勒令禁止此藥。」   「這藥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產婦服之,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不過,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此毒不傷產婦,專害嬰胎,故曰『小兒愁』。」   孟惜顏望著面前藥包,忽然蟄人般地縮回手。   表姐瞧見她動作,不以為意一笑:「小兒愁如今幾以絕跡。不過,因我與御藥所的人有幾分交情,才得知這樁秘辛。」   「這藥我在宮裡是不敢用的,但你可以一試。」   她輕聲湊近孟惜顏耳畔,「宣義郎最寵愛的那個愛妾,可就是因為用了此藥,才誕下一名死胎的呀。」   聽到最後一句,孟惜顏心中一動。   她知道宣義郎的那個愛妾,彈得一手好琴,極受宣義郎寵愛。本來進府不久後有了身孕,宣義郎好好補養著,誰知道到了臨產時,生下的胎兒卻沒了氣息。   那小妾經此一事受了打擊,一病不起,不久後香消玉殞。京中同僚夫人都說她是沒福氣,未曾想原來是中了毒。   想到宣義郎夫人溫柔賢良的模樣,孟惜顏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知道宣義郎因為寵愛小妾,小妾有孕時,但凡有個頭疼腦熱都拿帖子請醫官。連醫官院的醫官都沒發現這其中端倪,直到小妾入土,也僅僅是按孕胎不健來定的症。   如果給裴雲姝用上此藥,就能無聲無息毒殺她腹中孽種。   孟惜顏忍不住心動。   於是她接受了表姐的「好意」。   畢竟直接害掉裴雲姝的性命,未免有些過於明顯了。但若裴雲姝活著,甚至平平安安呆到分娩日,最終誕下的嬰孩卻沒氣息,這就怪不得旁人了。   那些先前時不時的發熱、頭疼、風瘙倒全成了裴雲姝胎象本就不穩的證據。   要是裴雲姝能因此鬱鬱而終,那就更好。   孟惜顏又剪了兩簇雜葉,直到再尋不出一絲不好,才將剪子放回笸籮,忽而想起什麼,問:「醫官可瞧過裴雲姝了?」   裴雲姝犯症已經有一個時辰餘,醫官院的醫官應已到了。正如表姐所言,每一次裴雲姝有些許不適,醫官過來瞧,都只說是尋常孕症,讓裴雲姝不必擔憂,喝幾幅安胎藥就好。   一開始孟惜顏還有些擔憂,怕那些醫官發現什麼端倪,但幾月過去,無一人覺出不對,孟惜顏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表姐沒有騙她,這禁藥,果真沒幾個人知曉。   婢子輕聲回道:「剛剛王醫官來過,不過被王妃身邊的瓊影拒回了。說是王妃此刻已好了許多,正在休息。王醫官走時還有些不高興。」   孟惜顏一頓:「裴雲姝不肯見醫官?」   「是的。想來是那位陸大夫已經安撫好了王妃。」   孟惜顏面露狐疑。   裴雲姝自打有孕後,衣食起居格外謹慎,唯恐腹中子嗣出什麼差錯。就連每次去醫官院請醫官,都是換不同的醫官來瞧診,以免醫官被人收買。   至於她請的那位穩婆,更是與她娘家頗有交情,可見是做了萬全準備。   今日裴雲姝腹痛,讓姓陸的醫女去瞧是因為事發突然,縱然裴雲姝現已沒有大礙,但醫官院的醫官就在門口,裴雲姝放著醫官不見,偏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醫女,不是有些奇怪麼?   許是做賊心虛,對於裴雲姝任何反常行為,孟惜顏都忍不住心中揣測。   她思忖一下,又問:「那個醫女見了裴雲姝後,可做了什麼事?」   婢女仔細想了想,回道:「陸大夫先去瞧了王妃的病症,接著說沒什麼大礙,就叫身邊丫鬟去近些的藥鋪抓了些藥服下安胎。」   只是開了些安胎藥,聽上去沒什麼問題。   不過……安胎藥?   孟惜顏臉色突然難看起來。   安胎藥府中有的是,裴雲姝自己的小廚房就有,而且聽說在一開始腹痛時就已喝過一碗,怎會捨近求遠再去外頭的藥鋪採買?   莫非……那個醫女發現了什麼?   這念頭一出,孟惜顏立刻搖了搖頭,不可能,一個破醫館的小醫女而已,連普通藥材都未必認得全,何況是宮中失傳已久的禁藥。陸瞳總不可能比那些醫官院的醫官還能耐。   但不知為何,她心中還是掠過一絲不安,像是有什麼東西已經脫離掌控,正在不受控制地朝某個她不願去想的方向發展。   陸瞳現在呆在裴雲姝的屋裡沒出來,眼下她為了避嫌,不能直接去找陸瞳。況且這都是無端猜測,只怕是自己多想。   那麼……   孟惜顏猶豫一下,吩咐屋中婢女:「你找人去陸瞳丫鬟剛去的那家藥鋪,問問她剛剛買了什麼藥。要快!」 第91章他的刀   煎好的褐色湯藥盛在白瓷碗裡,用涼水浸過,只微微地散發出熱氣。   裴雲姝靠床頭坐著,望著隆起的肚子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就要伸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   瓊影忍不住攔了一下,「王妃,不如再想想?」   「要不再多換幾個醫官來瞧瞧,萬一有不用催產的法子呢。」芳姿在旁低聲勸慰。   陸瞳平靜坐在桌前,仿佛沒聽到屋中對話。   裴雲姝金枝玉葉,身份高貴,腹中又是郡王血脈,而她只是個普通醫館的坐館大夫,在此之前,她和裴雲姝甚至都沒見過面,要裴雲姝將自己、將自己腹中骨肉的性命全交到一個素昧謀面的陌生人手裡,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陸瞳垂眸這樣想著,卻聽到裴雲姝溫聲開口:「我相信陸大夫。」   語氣格外篤定。   陸瞳一怔,下意識抬頭,就見女子背靠著身後軟墊,正微笑著望向她。   「我相信陸大夫。」裴雲姝又重複了一遍,「過去那些醫官院的醫官來了不少,可一個發現不對勁的都沒有。他們連我中毒之跡都發現不了,又怎麼能奢望他們能解毒呢?」   「可是,」芳姿哽咽,「這樣您太冒險了……」   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裴雲姝只會將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獨自做決定的代價就是,這無法預料的後果,也得由她獨自承擔。   裴雲姝語氣淡淡的,「我是冒險,但陸大夫又何嘗不是?你們以為,陸大夫願意替我催產,就沒有為難嗎?」   芳姿和瓊影啞然。   這倒是事實,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若出了事,自然脫不了干係。就算成功了,替小主子解了毒,可知曉真相的文郡王未必會感謝她。文郡王是個不辨是非之人,為人自私冷酷,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安一個試圖謀害王府子嗣的罪名在陸瞳身上。   替裴雲姝催產,對陸瞳來說,並非划算買賣。   思及此,兩個婢女看陸瞳目光中的防備又褪去了一些。   裴雲姝不再多說,抬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末了,將空碗擱在盤裡,笑著看向陸瞳:「之後全仰託陸大夫了。」   陸瞳起身,走到榻前的椅子上坐下,銀箏遞來醫箱,又出屋去準備熱水。催產藥喝下還有一陣子才會發作,屋中安靜,許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又或者是為了緩解心中緊張,裴雲姝主動尋話與陸瞳說。   她問陸瞳:「陸大夫醫術高超遠勝醫官院醫官,不知師從何人?」   陸瞳將絨布上的金針拿出來細細擦拭,邊回:「只是個不知名的山野大夫而已。」   裴雲姝點了點頭,聽出陸瞳不願說這個,換了個話頭:「今日中秋,陸大夫替我催產恐耽誤與家人團聚,要不要我讓人替陸大夫傳個話給家裡人,省得家裡人擔心?」   陸瞳擦拭金針的動作一頓。   她道:「不必。我家人已經不在了。」   裴雲姝愣了一下,隨即看著她歉疚開口:「對不起,我……」   「沒什麼。」陸瞳面色平靜,「那是之前的事了,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屋中又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裴雲姝低頭,看著隆起的腹部輕聲問:「陸大夫,若是催產,孩子是不是就能保住?」   催產藥都已經服下,裴雲姝現在才想起問這個,陸瞳也不知該不該說這位郡王妃是天真還是心大。她不願欺騙裴雲姝,便淡聲道:「催產是為了讓胎兒在毒性還未全部種入時將他剝離出來,倘若繼續留在王妃腹中,毒性會越來越深。」   「女子生產即半隻腳入鬼門關,我並不能保證能替胎兒除掉毒性,甚至不能保證王妃安然無虞,我只能努力替王妃腹中胎兒努力搶奪一線生機。」   她抬頭:「王妃可明白?」   這話說得十分直白,沒有半分安慰。裴雲姝聞言,臉色愈發蒼白。   瓊影忍不住皺眉:「陸大夫怎麼能如此說?」   那些醫官為讓病者心情愉悅,驅除憂思,總是變著法兒地說些安慰之言,唯恐裴雲姝驚恐動了胎氣,偏眼前這個大夫還嫌王妃不夠緊張似的,字字錐心。   「我是替王妃治病的大夫,不是哄王妃開心的伶人。」   陸瞳回答得很冷漠,「何況我認為,讓王妃清楚目前真實情況,有助於接下來生產。」   瓊影:「你……」   裴雲姝制止了瓊影接下來的話,勉強笑了笑:「陸大夫說得沒錯,縱然沒中毒,誰也不能保證生產出什麼意外。」她悄悄抓緊身下被褥,竭力裝出輕鬆模樣,「我裴雲姝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我相信老天不會待我刻薄,今日一定順順利利。」   這本是裴雲姝安慰自己的話,聽在陸瞳耳中卻有些刺耳。   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老天就不會待人刻薄麼?   她陸家一門,父母忠厚清正,姐姐善良,兄長大義,到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個家門覆滅的下場。   而那些作惡多端之徒,卻在這皇城中春風得意,扶搖直上,是被人敬畏著的人上人。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是失敗者對不公平命運徒勞發出的自我安慰,是一個謬論,將所有的希望寄託於虛無飄渺的「老天」「報應」上,不如仰仗自己。   屋中氣氛漸漸凝滯,就在這一片沉默中,裴雲姝剛換的衣裳漸漸又被汗水溼透,她蹙著眉,極力忍耐又有些不安地撫上腹部:「陸大夫,我、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陸瞳神色一動。   催產藥生效了。   她站起身,去端銀箏已準備好熱水。芳姿和瓊影身子一震,皆是有些無措看著她。   倒是裴雲姝見此模樣,平靜笑了笑:「陸大夫,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就算出什麼差錯,我也會保住你,證明此事全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的主意。」   都到這個時候了,這位郡王妃還念著旁人安危,陸瞳瞧見她汗津津的手邊,身下被褥都已被揉皺,以及她那雙美麗的眼眸中,竭力掩藏起來的慌亂與無助。   裴雲姝在害怕,無論她表現得有多麼冷靜從容,她還是打心眼裡的害怕。   身下被褥潤溼大片,許是因為「小兒愁」的原因,催產藥效發作得比平時更快,裴雲姝面上血色褪盡,漸漸發出痛苦低吟。屋中新摘的鮮桂清香已不再能掩蓋其他黏稠的腥氣。   深秋的午後,緊閉的屋門中,沒有清爽長風,像灘無法流動的泥潭,將所有人一同困住。   「別怕。」猶豫一下,陸瞳握住榻上女子的手。   裴雲姝一愣。   頓了頓,她傾身在裴雲姝耳邊,語氣依舊平靜。   「我認識裴雲暎。」   一瞬間,裴雲姝怔住了。   熱淚頓時湧上裴雲姝眼眶,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她一把抓住陸瞳的手,急切地問:「阿暎?你是阿暎的人?」   芳姿和瓊影也愕然看向陸瞳。畢竟在她們二人記憶中,裴雲暎並未提起曾安排過這麼一位醫女。   裴雲姝卻像是在窮途末路、無邊飄搖的命運中陡然得了一束堅實的依靠,目光一掃方才隱忍惶然,變得信任且放心起來。她喘了口氣,腮邊汗水划過,偏還望著陸瞳笑。   「陸大夫,原來你是阿暎的人。太好了,」她壓抑著痛苦,眼中含淚,「我相信你,真的。」   明明她剛才還怕得身子顫抖,然而一聽到裴雲暎的名字,便立刻被注入無邊力量。   陸瞳沉默,人在絕境中只能靠自己,但在靠自己之餘,親人的念想總能使那過程的痛苦減輕一些。   藥效發作越來越猛烈,裴雲姝漸漸壓抑不住痛苦的呻吟,氣息急促。陸瞳一面與她說話,一面讓芳姿餵她喝些甜湯。   時間拉得太長,裴雲姝會沒有力氣的。   正當屋中氣氛緊張之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劇烈地拍門聲,伴隨著婆子大聲的呵斥:「王妃,王妃開門,府中混入賊人,有人毒害王府子嗣!」   陸瞳神色驟變。   芳姿和瓊影也猛地抬頭。   下一刻,那拍門聲又加快了,孟惜顏的聲音自門外響了起來:「王妃怎麼一直不出聲?不會是出事了吧?」   裴雲姝自痛苦中睜開汗涔涔的眼,咬牙道:「糟了。孟惜顏恐怕起了疑心。」   門外,孟惜顏站在婆子身後,一張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裴雲姝趕走了前來驗病的醫官,獨留那個醫女在屋中,總讓她心下不安,於是她叫下人去了醫女身邊丫鬟抓藥的那處藥鋪,問問掌柜的她們究竟買了什麼。   掌柜的一聽對方是郡王府的人,自己先嚇了一跳,不等人問話就仔細回憶丫鬟抓藥的方子。   「當歸、枳殼、川穹、益母草、黃蓍……」掌柜的駭得變了顏色,「這是福胎飲的方子,是催產藥啊!」   催產藥!   孟惜顏塗著丹蔻的指甲幾欲嵌進掌心。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服用催產藥,尤其是裴雲姝還有一月餘才至分娩期。但她們現在卻偷偷抓服催產藥,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那個叫陸瞳的醫女,發現了裴雲姝中毒的事實。   孟惜顏身子緊繃,望著屋門的目光難掩陰冷。   表姐的話又迴響在她耳邊——   「中毒之人腹中胎相安穩,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小兒愁』是要在產婦腹內無聲無息地產生作用,待到十月一滿,腹中嬰孩再無生機。但十月未滿就產下的小兒,究竟能不能活,表姐也不甚清楚。畢竟這禁藥明面上已失傳多年,而近年來用過的人,還從未被人發現。   如果只是這一件事便罷了,更重要的是,陸瞳既已發現『小兒愁』的真相,一旦此事真相大白,毒害王府子嗣的罪名一旦安排在她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孟惜顏咬了咬唇,心中閃過一絲恐懼。   今日文郡王在鳴林苑中,帝王賜宴結束已是夜晚。就算府上消息傳去再趕回,也得再等一陣子。必須趕在文郡王回來之前將所有罪名都推到那個醫女身上去。   文郡王一向對她千依百順,只要除去所有的證據,在裴雲姝和她孟惜顏之間,文郡王總是絕無理由地偏向自己。   只要除去所有的人證就行了。那個醫女也是活該,誰叫她發現了不該發現的秘密,還一門心思幫裴雲姝,是她辨不清情勢,自己找死!   孟惜顏面無表情地抬頭,對身後婆子家丁招了招手。   「王妃被歹人挾持,給我把門砸開!」   家丁婆子得令,一擁而上,只聽「砰」的一聲,雕花的黃木門一下子被人從外撞開,一眾婆子衝了進來。   屋裡,陸瞳皺了皺眉。   郡王府中果然不太平,如果說之前只是猜疑,那此刻孟惜顏此地無銀的舉動,幾乎可以讓陸瞳心中確定,裴雲姝的『小兒愁』,與郡王府的這位側妃脫不了干係。   芳姿和瓊影攔在裴雲姝跟前,裴雲姝此刻已破血,正是痛苦不堪,只吃力地微微抬頭,怒道:「孟惜顏,你想做什麼!」   孟惜顏站在門口,屋門被撞開,一隙光從她身後投來,卻讓女子陷入更深的陰晦,連帶著嬌豔的五官也顯出幾分陰沉。   而她的聲音卻是柔柔的,帶著一種格外違和的關切。   「王妃,剛剛近街旁的藥鋪掌柜的令人來說,這位陸大夫身邊的丫鬟去藥鋪裡抓了催產的福胎飲,掌柜的擔心出了差錯,特意差人來告知。妹妹得知此事,立刻趕了過來。」   她看向陸瞳,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郡王的子嗣!」   「我沒有謀害貴府子嗣,」陸瞳並不打算獨自承擔孟惜顏的怒火,「催產藥是王妃自己的主意。」   裴雲姝滿面是汗,扶著肚子,在芳姿的攙扶下怒視著孟惜顏,「是我的主意。孟惜顏,我腹中胎象不穩,有中毒之跡,所以請陸大夫替我催產,以保全嬰孩,你滾出去——」   孟惜顏眸中陰鷙一閃,隨即驚訝地睜大眼:「王妃真會說笑,醫官院的醫官隔三差五地上門,從未查出王妃中毒,怎麼一個小醫館的醫女還診出了王妃嬰胎有毒?」   她抬眸看向陸瞳,語氣森然:「我看,是這個女人妖言惑眾吧!」   毫無證據的指控,明明白白的嫁禍,如果不是這位側妃張狂到過於愚蠢,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她打算殺人滅口。   對一個死人,自然不必留什麼餘地。   耳邊傳來一聲呻吟,陸瞳低眸,裴雲姝身下的潤溼越來越大,方才孟惜顏帶人撞門而入,教裴雲姝越發緊張,已破了血,情勢只會越發危急。   她倒是會挑時候。   孟惜顏也瞧見了裴雲姝神色間痛苦,不由心中一喜。   女子生產本就九死一生,今日陸瞳是必死無疑,但若驚憂之下裴雲姝難產,一屍兩命,豈不是正合她意?至於這罪名……   她目光轉向榻前護著裴雲姝的兩個丫鬟身上,這兩個丫鬟不知裴雲姝從哪裡找來的,對她忠心得要命,孟惜顏三番幾次收買都不成,既然如此……就讓這二人成為替罪羔羊好了,也算全了她們主僕三人緣分。   孟惜顏一指陸瞳:「把這個女人給我抓起來!」   裴雲姝驚駭莫名:「孟惜顏,你大膽!」   孟惜顏蹙著眉:「王妃受這女人蠱惑,此刻神志不清,還有這兩個人——」她看向芳姿和瓊影,嘴角笑容詭異,「身為王妃貼身侍女,卻與外人勾結裡應外合謀害王妃,把她們一起抓起來,待郡王回來定奪!」   身後的家丁們正等著她這句話,聞言衝進來,就要抓住陸瞳。   瓊影和芳姿見狀一腳踢飛面前一個婆子,拔出腰間匕首,擋在裴雲姝榻前。   竟然有武功?   陸瞳神色動了動。   看來文郡王妃也並非全無後手。   門口的孟惜顏見狀,臉色一沉。難怪這兩個丫鬟對裴雲姝總是寸步不離,原來是有依仗。這些普通的家丁婆子是靠不住的,孟惜顏喝道:「盧漢——」   伴隨著她這聲高喝,院落中猛地響起齊刷刷的腳步聲,一眾佩劍護衛趕到門前,那是王府的護衛。   孟惜顏後退一步,指著屋中幾人厲聲道:「拿下他們!」   「是!」   青衣護衛如狼群,兇狠撲向獵物羊群,孟惜顏冷冷一笑。   文郡王寵愛她,便將王府護衛任她調遣。這些護衛都是有真本事的人,就算裴雲姝的兩個婢子身手再好,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那屋裡還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拖油瓶。   屋中,護衛們兇神惡煞地撲來,芳姿和瓊影一面要分心護著榻上的裴雲姝,一面要護著陸瞳,還得應付這些護衛,一時有些難纏。   一個身形壯實的護衛避開芳姿匕首,猛地抓住銀箏手臂往外拖,銀箏哪見過這種陣仗,下意識驚叫一聲。   陸瞳一轉身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一把抓起小几上花瓶,朝那護衛腦袋上猛地掄去。   「砰——」   護衛身子晃了晃,緩緩倒了下去。   銀箏驚魂未定地望著她,屋中其他人見狀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下手竟是毫不遲疑的果斷。   細白瓷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夾雜著豔色的血。陸瞳快步上前,一把拂下榻上的羅帳。   月色雲羅帳像一片淡色彎月,又如雲紗,輕輕柔柔自頭頂飄落下來,將帳外和帳裡隔開成兩個世界。   一同飄出來的還有她冷靜的聲音。   「保護我。」   芳姿和瓊影驟然回神,如今已到圖窮匕見的生死關頭,她們二人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陸瞳順利替王妃接生。   帳中傳來女子低吟,孟惜顏臉色更加陰沉,那醫女比她出乎她意料的難纏。她驀地眯眼,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拿下她們,生死勿論——」   剎那間,屋中護衛再無顧忌,拔劍朝屋中幾人撲來。陸瞳被雲羅帳擋著,神情不變,仿佛沒聽見外頭纏鬥之聲,冷靜地幫裴雲姝指點呼吸。   「噗嗤」一聲,一道冷光從側面直刺而來,擦著陸瞳面頰而過。下一刻又被瓊影的匕首擋了回去。   「陸大夫,你受傷了……」裴雲姝望著陸瞳臉上的血痕,氣喘籲籲地開口。   「不用管,我沒事。」陸瞳按住她,語氣平淡。   外頭的纏鬥聲越發激烈,芳姿和瓊影因要顧及身後的裴雲姝幾人,難免分心,孟惜顏目光閃了閃,高聲道:「你們到底是誰派來的?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謀害王妃!」   「盧漢,殺了他們——」   護衛頭領聞言,突然拋下面前的芳姿,手中長劍一轉,驀地朝陸瞳背後刺去,電光石火間,銀白劍尖衝著陸瞳的後心而去!   「砰——」的一聲。   有尖銳的破空之聲響起。   一道寒光破空而至,氣勢洶洶直穿過人群,狠狠穿破護衛的頭顱。   溫熱的血一簇噴濺在月色紗帳上,紅紅白白灑下一片斑駁。   箭矢落地,一同倒地的,還有護衛和他手中的劍。   屋中纏鬥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死一般的寂靜裡,陸瞳聽到孟惜顏開口,嗓音像是在發顫。   她說:「裴、裴雲暎……你怎麼來了?」   裴雲暎?陸瞳微微一怔。   裴雲姝也聽到外頭動靜,面露驚喜:「阿暎來了?」   陸瞳無暇分心,只聽得到有腳步聲自外頭一步步響起,似乎有人進了屋,走到了裴雲姝榻前。   紗帳將裡外一分為二,如被澄澄月色分開的白晝與黑夜兩個世界。然而剛剛芳姿與護衛纏鬥之時,劍鋒劃破紗帳,月色便有了縫隙。   透過被劃破的縫隙,陸瞳往外看了一眼。   一道緋色身影擋在榻前。   滿地狼藉裡,他背對著陸瞳,看不到神情,只看得見腰間全然出鞘的銀刀。   陸瞳曾見過裴雲暎拔刀,但似乎每一次都只是半出鞘便收回,這還是第一次瞧見這雪亮銀刀全然出鞘的模樣,刀刃鋒銳悍然,好似面前人褪去那張親切面具,露出面具下乖戾與狠絕。   再不掩飾騰騰殺氣。   他微微側首,渾身散發冷意,聲音卻溫和帶著安撫,對陸瞳道。   「繼續。」 第92章信任   陸瞳低頭,不再關注外頭的動靜,只專心做自己該做的事。   門口,孟惜顏望向站在榻前的人,面色難掩震驚。   裴雲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今日陛下賜宴鳴林苑,裴雲暎與文郡王一道進宮,宴席結束須得夜晚。就算裴雲暎的人暗中報信,裴雲暎得了消息趕至,文郡王呢?他為何不在?   似乎想到什麼,孟惜顏美麗的臉因恐懼而顯出一絲扭曲。   裴雲暎是為她姐姐而來,文郡王不在,眼下王府中,誰能保得了她?   孟惜顏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她害怕裴雲暎。   文郡王妃裴雲姝看似清高冷漠,實則軟弱可欺,宅心仁厚的下場就是總被這府中人人怠慢哄騙,但裴雲姝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性情卻全然不同。   此人姿容俊美,性情又風趣愛笑,年紀輕輕聖眷正濃,還有一個昭寧公父親。這般的烏衣子弟,身上沒有豪貴之家浪蕩子的半分驕矜。哪怕是對婢子下人,都含笑有禮。每次他來府中,總是惹得府中年輕婢女芳心亂動,就連孟惜顏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倘若裴雲暎蓄意撩撥勾引,她也未必抵擋得住。   不過她不敢。   孟惜顏還記得身為少府監的父親站在自己面前,沉著臉囑咐自己不要與裴雲姝相爭的畫面,他說起裴雲暎的陰沉狠辣,說起朝中與他作對之人總是莫名其妙出事,說起這位昭寧公世子殺人時,屍體流過的血能將一整條小河溝染紅。   他說:「你一向爭強,從前郡王護著你也就罷了,但現在裴雲暎回京。他是個瘋子,莫要得罪他,否則,他誰都敢動!」   孟惜顏嗤之以鼻,父親一向膽小怕事,裴雲暎再囂張,總也要顧及禮法。   但她心中又隱隱覺得,父親沒有誇大其詞。   因為不止是她,就連文郡王每次對著裴雲暎時,眼底都有隱隱的忌憚之色。   連文郡王都要忌憚的人,如今帶著一眾禁衛來興師問罪,她要怎麼做才能全身而退?   屋中傳來裴雲姝斷斷續續的呻吟,孟惜顏回過神,目光從屋中倒在血泊中的護衛屍體上掠過,忍不住眼皮一跳,心中越發驚恐。   盧漢是文郡王最依仗的護衛,他說殺就殺了,沒有半絲遲疑……   她驀地生出一個念頭,裴雲暎絕不會放過她!   孟惜顏膽戰心驚地抬眸。   禁衛們將門口團團圍住,淡色的雲羅帳前,年輕人站著,他緋色繡服在滿地血泊中豔得驚人,腰間長刀的冷光卻將俊美容顏映出一層森然殺氣。   沒有了平日的明朗親切,他面無表情盯著孟惜顏的目光,涼薄得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孟惜顏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後退一步,險些被裙裾絆倒,幾近告饒地爭辯:「裴殿帥,這些人勾結想要謀害王妃」   裴雲暎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笑起來時,眉宇間越發俊麗動人,一雙漆黑眼眸裡,沉沉都是嘲諷之色。   孟惜顏被他笑得心慌意亂,就聽眼前人嗤道:「她們是我的人,你的意思是,本世子要光天化日之下謀害王妃?」   她愣了一下,一瞬間恍然大悟。   難怪了,難怪這些人對裴雲姝忠心耿耿,難怪無論如何她都收買不了這兩個丫鬟,因為,這根本就是裴雲暎放在裴雲姝身邊的人!   可郡王府新添下人都經由郡王手下人嚴苛審辨,以免王府中混入別有用心之人。   他怎麼敢,又怎麼能光明正大地塞人到王府院中?   他就不怕引起帝王疑心?   孟惜顏驚駭莫名,裴雲暎卻像是厭煩了這般與她說話,漠然抬手:「拖走。」   王府護衛如何比得上那些雄武禁軍,不過須臾,就將屋裡屋外護衛連同家丁婆子盡數拿下。   孟惜顏被禁衛摁著往外走,拼命掙紮起來:「放開我!」   她自進王府門起,從來備受文郡王寵愛,名為側妃,實則地位遠遠高於裴雲姝那個王妃。如今當著王府上下的面,像階下囚一般被裴雲暎手下推搡拿下,簡直是奇恥大辱,未來如何服眾,王府下人又會如何在心中看她!   孟惜顏猛地扭頭,衝帳前人咬牙切齒地大喊:「你瘋了?我是王府的側妃,你敢這麼對我,郡王回府後絕不會放過你!」   裴雲暎在別人府邸中如此囂張,當真以為盛京的王法都奈何不了他麼?可惡至極!   「不會放過我?」   他一怔,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眉眼間笑容越發燦爛,漆黑深眸中卻似盛著寒林暮雪,一片幽涼。   他淡淡開口:「你們最好祈禱我姐姐平安無事,否則……」   「今日動手之人,一個都跑不了。」   禁衛們常年調習,動作迅捷,將門口眾人迅速拖走。屋中屍體也被清理乾淨。只有裴雲姝痛苦的呻吟在屋內迴響。   擋路之人已被清理了乾淨,接下來,就靠裴雲姝自己了。   陸瞳頭也不抬:「其他人出去,留銀箏在屋裡幫我。」   芳姿和瓊影下意識看向裴雲暎,裴雲暎對她們微一點頭,二人立刻退下。   屋中還剩裴雲暎。   陸瞳:「你也出去。」   輕綃高懸臥榻之上,似輕煙,將外頭那道緋色身影模糊得如溫存舊夢。   他身子動了動,走向門外,走了兩步,倏地又停步。   風吹動月紗,飄飛帳簾後人影若隱若現,年輕人的聲音沒了從前散漫的笑意,隱忍複雜與往日不同。   「陸大夫,」他問:「我能相信你嗎?」   陸瞳動作一頓。   屋中靜寂,只有女子細碎的呻吟,那道緋色映在輕綃上,如一枝將開欲開的嫣紅芍藥,芳姿綽約,恨春有情。   沉默片刻,陸瞳重新低下頭,平靜開口。   「治病救人的時候,我就只是個大夫。」   ……   裴雲暎在院子裡等了很久。   月光潑地如水,脈脈照亮整個院落。桂花浮玉,夜涼如洗,盛京的八月十五,圓月總勝往日皎潔。   青年立在院中,沉默佇立如一方堅石,銀色月光流過叢叢芬芳丹桂,又漫上他繡服邊上淡金的團花紋,最後溫柔摹過他眉眼,在他瞳眸中留下一抹迷離光彩。   他一直望著花窗。   小窗裡暈出的昏黃燈光將這本就冷清的夜映得越發岑寂了,他靜靜看著,仿佛要在這裡站到天荒地老。      身側侍衛勸道:「主子,不如先去休息。」   裴雲暎淡淡搖頭,握刀的手卻越收越緊。   從花窗裡傳來斷斷續續的低吟,不時有丫鬟端著銀盆出來,那一盆一盆的血水紅得刺眼,讓人看著也觸目驚心。   他垂下眼帘,長睫遮住眸中神色。   母親死的時候,也流了很多血。   十四歲的他不懂,驚惶又笨拙地試圖拿手去捂她頸間的傷口,然而鮮血還是汩汩冒了出來,仿佛無窮無盡般瞬間將他手打溼。從來愛笑的婦人將他緊緊摟在懷裡,那些溫熱的液體從她身上不斷流出來,變得黏膩而冰冷,母親望著他,總是盈滿笑意的眼眸裡只剩心痛與眷戀,還有生機一點點被剝離的枯敗。   她大口喘著氣,急促道:「暎兒……暎兒,保護好你姐姐……快逃!」   快逃。   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裴雲暎閉了閉眼。   他答應過母親要保護好裴雲姝,可少年的他連裴雲姝的親事都決定不了,得知昭寧公裴棣打算讓裴雲姝進宮的消息後,他拼命阻止也無能為力。   那時候他明白了,他需要權力,他不想受裴家控制,他要能自己決定他們姐弟二人的命運,留在裴家做昭寧公世子是不行的。   所以他離府離京,投靠他人,不擇手段向上爬,他拿到了可以同裴棣做交易的條件,可回到京卻發現裴雲姝已經出閣。   裴雲姝沒有入宮,進了文郡王府,嫁給了穆晟那個廢物。   他晚了一步,他總是晚一步。   就如今日他在鳴林苑中得知裴雲姝出事時那一刻的感受,與多年前一般同樣憎恨自己的無能。剎那間濃烈憤怒席捲而來,令他恨不得立刻屠盡文郡王府上下。然而最終他只是克制地起身,同皇帝說明此事,帶著禁衛們快馬趕回。   他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橫衝直撞、什麼都不懂的裴家小少爺,裴雲姝在這府中所受欺凌暗算,他自當一筆一筆替她討回來。不管是孟惜顏、穆晟,還是別的什麼人。   「哇——」   一聲嘹亮嬰啼劃破長空,打破死氣沉沉的靜夜。   銀箏歡喜的聲音從小窗內飄出來,「千金,郡王妃生了一位小千金!恭喜王妃,賀喜王妃!」   等在門口的芳姿和瓊影頓時一喜,忙不迭衝進門去,裴雲暎僵在原地,似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後才像回過神,三兩步走到屋門,被銀箏用胳膊攔在門口。   銀箏遲疑道:「大人,姑娘才接生了小小姐,可小小姐生來體內帶毒,姑娘還得替她祛毒,恐怕還要等些時候,您現在不能進去。」   裴雲暎神色微變。   是了,平安生產不過是第一步,他的姐姐在郡王府中被人無知無覺地下了毒,腹中骨肉日日被毒物侵噬,陸瞳不過是在毒性吞噬的最後一刻將那孩子帶離出來,但那只是第一步。   這個剛剛誕生的小姑娘,前程仍如黑漆長夜,混混沌沌難以窺清。   面前人神色沉寂,四周似散淡淡寒意,銀箏莫名有些緊張,聽見裴雲暎冷聲問道:「郡王妃如何?」   方才迫人的壓力散去,銀箏悄悄鬆了口氣,「郡王妃沒事,只是有些虛弱,裴大人可以放心。」   他沒再說什麼,銀箏便趕緊又鑽回屋裡,這位裴大人不笑的時候,總讓人覺得頗有壓力。   他沒有走開,仍等在門口,靜靜聽著屋中傳來嬰孩細細的啼哭。那聲音很細弱,像只新生小貓,咿咿呀呀地伸出爪子軟綿綿地抓撓,卻有種奇異的生命力,在這夜裡格外令人動容。   侍衛赤箭走到裴雲暎身邊,由衷地替他高興,但在欣慰之中,又有一點不確定的猶疑,他低聲提醒:「主子,那位陸大夫可信麼。」   段小宴被陸瞳扣下那一夜,赤箭也在場,他親眼見到那位看起來柔弱可人的女大夫是如何與裴雲暎針鋒相對,她那譏誚的語氣,挑釁的目光,以及毫不猶豫陷害段小宴的心機,都無法使人相信她別無所圖。   而如今,裴雲姝母女的命就在她手中,一念之間。   裴雲暎垂眸不語。   片刻後,他淡淡開口:「我沒有別的選擇。」   自得知裴雲姝有孕後,他就將芳姿安排進裴雲姝的院裡,之後又送來瓊影。裴雲姝院中一眾下人被仔細篩查,飲食用度更是日日查驗不敢懈怠。隔段時日換醫官上門診脈,但縱然如此,裴雲姝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那些宮中的醫官自詡醫術高明,卻連裴雲姝中毒都未曾發現,既無從發現,要相信他們能解毒,豈不是太過可笑。他不想相信陸瞳,這位女大夫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殺人、栽贓、誣陷,他卻要把自己珍視的人送到對方面前。   因為眼下,只有陸瞳能救得了她。   他並不喜求神拜佛,更對人在命運至暗之時懇求神明垂憐的舉動嗤之以鼻,但這一刻,他向虛瞑祈禱,願用自己餘生壽命,換得病榻之中的裴雲姝母女安平。   淡月色紗帳如煙似霧,柔柔罩住榻前人纖細的身影,她的聲音清冷沒有一絲波瀾,像山巔的石,幽谷的花,任由風吹大雨,長久的沉澱在人心頭。   「治病救人的時候,我就只是個大夫。」   只是個大夫……   裴雲暎眸光微動。   他可以威脅孟惜顏,威脅穆晟,卻不能威脅一個隨時能與人同歸於盡的瘋子,她不受人威脅,便只能信任。   這世間他信任的人極少,但願她值得。   院中有人走來,是侍衛青楓,青楓在裴雲暎身前站定,低聲道:「主子,文郡王回府得知您扣下護衛和孟側妃一事極度震怒,正在院門口和禁衛們對峙,嚷著要您趕緊放人。」   裴雲暎哧地一笑,笑容有些輕蔑。   鳴林苑中,他得到消息時,穆晟已喝得微醺,他同皇帝請辭,卻故意遺漏穆晟。皇帝對臣子府中姻親的微妙僵持總有種惡意的興味,並不阻攔。他的禁衛們把裴雲姝的院子團團圍住,不讓郡王府內任何人靠近。   確實有些鳩佔鵲巢。   不過……   一個廢物而已,也在他面前叫囂。   年輕人往前走了兩步,方才立在窗下的柔和與寂然瞬間褪去,眉眼間森然冰冷宛如換了一個人。   他的聲音也是無情的,淡淡開口:「讓他滾遠點,否則……」   「我就當著他的面,剮了他的愛妾。」 第93章折丹桂   夜漸漸深了。   城南清河街頭,寶馬香車競駐爭馳,坊市紅樓間蕭鼓弦樂徹夜不絕,十五的夜萬戶千門家家夜宴,落月橋上橋下兩輪圓月,一輪天上,一輪水中,把個盛京城照得花光月色,光彩爭華。   滿城行歌酒興中,文郡王府的某一處院落裡卻格外幽冷清寂。   屋中銀釭點著朦朧火光,床榻換了乾淨的被褥,被刀鋒割破的雲羅紗帳已經換成乾淨的青紗帳縵,帳縵輕柔,將榻上人和氣息一併輕柔包裹進去。   裴雲姝生產過後虛弱得很,已累得睡著了。初生女嬰被奶娘餵過一點奶汁,小臉皺巴巴像只細弱初生小猴,縮在襁褓中,緊緊依偎著母親。   她所中「小兒愁」尚未全解,然而在毒性還未全蔓延開時催產,到底給這小女孩搶回了一絲生機。芸娘說小兒愁無解,是中毒至深的小兒愁無解,還好,還不算太晚。   但她眼下又還太小,不能用猛藥,只能好好養著,待慢慢將餘毒從體內除去。   裴雲姝母女暫且沒什麼危險了,王府下人們匆匆清理屋中狼藉,陸曈坐在角落桌前,拿紙筆低頭思索解毒方子。   屋中安靜,不時有婢女低聲問陸曈煎藥的禁忌,銀箏已先回了醫館,裴雲暎的手下送她回去的。今日事發突然,沒人告知杜長卿出了何事,他若腦子轉不過彎兒,捨不得仁和店高價定下的那桌酒席,和阿城一直在店裡等至夜深等出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   燈火昏昧,陸曈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字,又微蹙眉頭將方才寫的划去。原就潦草的字跡被塗抹,漸漸暈開模糊的墨痕,像窗外夜色裡亂糟糟的星。   今晚是中秋夜,她恍然記起。   眼前的墨字變得更加朦膿,又像是倏爾有了生命,發出些笑鬧嘈雜聲,那些聲音盤旋著在她耳邊絮絮低語,慢慢勾勒出常武縣漆黑的小路。   小路門口的雜石被清理過,又用石板鋪得很平,縫隙間覆滿絨綠苔蘚,一點昏黃燈光從小路盡頭的木窗間透了出來,投在她身上,在青石板地映出一道長長的、舊時的影子。   她在屋門前站定,從裡隱隱傳來闔家歡笑的嬉笑,陸曈猶豫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母親正在門口準備祭月的香,院子裡傳來陸柔和陸謙說話聲,她順著廊下走,看見院中石桌上鋪了粗布,粗布上擺滿了夜市上買來的蜜煎和絨線。陸柔正往石桌上端新鮮瓜果,陸謙則把盛著各種月團的大瓷盤往上擺。   「奶酥油松仁餡兒、奶酥油棗餡兒,香油果餡兒,奶酥油澄沙餡兒……」陸謙仰頭長嘆,「都這麼甜,娘倒也不必全按小妹的口味做月團。」   陸柔抿唇一笑:「你可以只吃皮,餡兒留給曈曈。」   「還餵她餡兒呢,」少年翻了個白眼,「再多吃點糖,新做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父親從屋裡走出來,展袖撫須道:「今夜十五,為父從書院得了幅《月色秋聲圖》,恰好考考你們,你們三人,各賦詩一首,待祭月結束寫下,寫不出來的要罰。」   話音剛落,一旁就有不滿的聲音傳來:「爹,怎麼十五還要作詩?我不做,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這聲音清亮驕縱,尚帶一絲稚氣,卻叫陸曈怔了一怔。   從屋裡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件半新的蔥黃薄襖,下面素裙,雙鬟邊各簪一朵烏金紙剪的蝴蝶,她人也像只鮮蝴蝶,一眨眼飛進院子裡,一張元宵般的圓團臉因生氣生出些紅暈,震得鬢邊兩隻黃蝴蝶顫巍巍地扇動。   「陸三!」父親氣得臉紅,「姑娘家成日亂竄,成何體統!」   「今日十五,我才不管。」小姑娘一扭身,飛地竄到母親身後,「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不行!」   小姑娘跺腳:「偏要!」   陸曈久久凝著躲在母親背後有恃無恐的女童,那張鮮嫩小臉上的笑容如此鮮活靈動,讓她一時看得有些恍惚。   那是從前的她自己,又陌生得讓她覺得像是另一個人。   五六歲的陸曈從她身邊跑過,像一縷抓不住的風,她下意識順著女孩疾跑的影子望去,卻見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後,一臉驚疑地望著她:「伱是誰?」   「我是……誰?」她喃喃重複。   月色漸漸被陰雲遮蔽,不復明亮,她往日的家人們站在一處,望著她的目光複雜交織懷疑,如看一個突然闖入的危險陌生人。   陸柔將小陸曈緊緊摟在懷裡,陸謙望著她,驚疑喊道:「血!」   於是陸曈低頭。   她的手不知何時浸滿鮮血,那些粘膩泛著腥稠的血一滴滴從她指尖淌下來,無窮無盡似的,在地上形成一攤小小的血泊。   她茫然看著眼前。   對了,她殺過人,她雙手染血。   她不再是陸家那個被保護的、無憂無慮的三姑娘,不再是家人心中寵愛的掌中珠。從她殺人那一刻起,就早已再回不去。   有人喚她名字,語調溫柔而慈愛。   「小十七。」   她霍然回頭,芸娘站在她身後,桃紅小襖上柿蒂紋摺紙花刻絲豔麗,手裡捧著一碗褐色湯藥,對她含笑招了招手。   「過來。」   寒風從窗隙吹來,桌上燭火晃了幾晃。   陸曈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沒有常武縣陸家的院子,沒有十五院落中的祭月,沒有爹娘兄姊,也沒有芸娘。   遠處是垂下的青色簾帳,屋子熱鬧而溫暖,這裡不是常武縣,是文郡王妃裴雲姝的寢屋。   只是個夢……   昏黃燭色像層淺色的紗,柔柔披在她身上,她呆呆坐著,聽見身邊有人叫她:「陸大夫。」   陸曈茫然抬眸。   桌前,裴雲暎瞧見她的神情,輕輕一怔。   夜已經很深,裴雲姝母女暫時脫離險境,院子裡的下人們忙碌著,裴雲暎打算尋陸曈問裴雲姝的情況,一進屋,就看見陸曈坐在屋中角落的桌前,低頭正在打盹。   她一早來的文郡王府,聽說原本只是替孟惜顏送藥茶,卻誤打誤撞留下,整整忙了一日,應該是疲乏至極,才會坐著睡著。   他繞過小几,打算拿條薄毯給陸曈披上,一眼卻瞧見陸曈眉心皺得很緊,還未等他反應,像是察覺了有人靠近,陸曈就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剛從夢中醒來還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沒有往日冷靜與防備,看起來渙散又恍惚,仿佛一尊布滿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會倏然破碎。   裴雲暎眸色微動。   頓了頓,他開口:「沒事吧?」   聞言,陸曈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變得清明,看向他搖了搖頭。   「姐姐睡了。」裴雲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壓低聲音對陸曈開口:「去外面吃點東西?」   他這麼一提醒,陸曈適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飯,遂收拾好桌上紙筆,隨裴雲暎一起走出屋門。   已是亥時末,庭院中月色流轉,小院桂花樹下,石桌上擺了些瓜果。郡王府園林一向花盛,金桂、銀桂、丹桂……一陣風來,花粒簌簌落下,滿院花氣襲人。   就在這桂枝芬芳裡,陸曈坐了下來。   裴雲暎跟著在她對面坐下,桌上擺了個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頭盛著六隻小巧月團。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慄粉糕,還有幾碗元宵,盛在蓮紋青花小碗裡。   他提起瓷壺倒茶,邊道:「太晚了,茶點潦草,陸大夫湊合一下。」   陸曈道了一聲「多謝」,伸手將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銀勺送進嘴裡。   元宵煮的軟糯,裡頭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熱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來。   他見陸曈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陸曈跟前。   陸曈看了一眼杯中。   裴雲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陸曈沒喝過,聞言淺淺嘗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風清,燭火昏蒙,院落裡沒有別人,只有牆外遠遠飄來坊間琴瑟,琴音飄過燈火通明的青樓畫閣,飄過羅琦飄香的天街遊苑,飄過幽坊小巷,飄過深宅紅牆,漸漸飄進這月下的桂花陰裡來。   陸曈凝神聽了一會兒,只覺琴音嗚咽悽涼,在這團圓佳節中,卻生皓月難圓,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卻對上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見她看來,他便笑了笑:「這是《廣寒遊》中《折丹桂》一節。」   陸曈不言。   家裡書籍很多,卻沒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貴的。陸柔喜歡彈琴,爹娘攢了些銀子給她買了把舊琴。   陸柔琴彈得好,生得又美,總有些暗戀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陸家門外街上聽佳人撫琴,隔壁賣瓜子小哥時常夜裡收攤時被圍作一堆的少年們嚇到,後來那琴就賣掉了——街坊們怨氣太深。   「聽說陸大夫是蘇南人?」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裴雲暎含笑望著她:「陸大夫從前是怎麼過中秋的?」   她收回思緒,回答得很冷淡:「從前不過中秋。」   這話倒並非說謊。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沒什麼不同。   聽她如此敷衍回答,裴雲暎嘆了口氣,望著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調侃,「陸大夫不必對我如此防備,至少今夜,我們應該不是敵人。」   她剛剛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時間內,他確實不會對她翻臉。   陸曈平靜抬眸,注視著眼前人。   夜風靜寂,滿庭月色給年輕人緋色公服鍍上一層銀霜,襯得他那張眉骨英氣的臉越發俊美奪人。   他聲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極有分寸,待人又客氣親切,哪怕當初懷疑自己殺人咄咄逼人時,也掛著笑意,好似沒心沒肺。   但陸曈卻想起不久前,在裴雲姝榻前透過雲羅帳縫隙,他出鞘的那把銀色長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裴雲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來,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個沒有破綻的難題橫在人面前,讓人無從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窺見了這難題藏在深處的破綻,或者說軟肋。   裴雲姝就是他的軟肋。      他的軟肋,是家人。   見她一直沉默,裴雲暎打量她一眼,「怎麼不說話?」   陸曈淡道:「裴大人想說什麼?」   裴雲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盞,看著她。   桂花陰下,石桌上燈色朦朧,他望著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沒了試探與傲氣,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疏朗。   他道:「多謝。」   語氣鄭重。   陸曈微微一怔。   雖與裴雲暎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但她自認也算對裴雲暎略有了解。如他們這般簪纓門第的貴公子,親切不過是顯示他們教養的一層面具,所謂的客氣是疏離,有禮是傲慢。   但這一刻,他的道謝顯出幾分真心,或許是因為,裴雲姝母女對他來說果然很重要。   有軟肋的人,總是可以對付的。   她心中這般想著,聽見裴雲暎道:「多謝你今日出手相救,說實話,」他低頭看著面前杯盞,笑了一下,「還以為你不會救呢。」   陸曈心中輕哂。   在裴雲暎眼裡,她殺人、栽贓、嫁禍,居心叵測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薩,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用銀勺攪一攪面前的小碗裡的元宵,回道:「本來是不打算救的。」   裴雲暎挑眉:「那又為何改變了主意?」   陸曈微微一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   「因為,不救的話,就沒機會讓裴大人欠我一個人情了。」   此話一出,裴雲暎一愣。   一陣風吹來,滿樹桂葉簌簌作響,夜風夾雜著金色花雨紛紛落下,落了人滿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個午後的清河街,典鋪前,年輕的指揮使替錢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銀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不過幾月間,她就將這句原話奉還,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記仇。   年輕人「嘖」了一聲,提醒道:「話不能這麼說,算上寶香樓那次,我也算救你兩回了。」   「哦?」陸曈毫無感激:「可我今日是因為救王妃才陷入危險。再者,我一介平人。命可不如郡王妃母女值錢,算起來,還是大人欠我的人情更多。」   她說起性命貴賤時,雖語氣平靜,眸中卻掩不住一絲厭憎。   裴雲暎眉眼一動,笑著調侃:「誰說的,陸大夫是大夫,怎麼眼裡性命還有高低貴賤之分?」   「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郡王妃是被人服侍的,我是服侍人的,這就是貴賤區別。」   他笑意淡了些:「這麼俗氣?」   「窮人一向俗氣。」   他點頭,身子往前探了一分,黑眸定定盯著陸曈,彎了彎唇。   「從來都是壞人裝成好人,怎麼陸大夫還反其道而行之?」   陸曈心中一跳。   他明亮黑眸仿佛能看穿她心底一切,唇角梨渦在月色下若隱若現,月色流轉間,極是動人。   陸曈垂下眼帘。   他長得真好看,但是沒用,長得好看的藥物可以用來煉毒,長得好看的男人……也就僅僅是好看而已。   裴雲暎也在看陸曈。   夜深花睡,明月可人,女子坐在溶溶燈色裡,她生得美麗,比起盛京女子的明豔,更多是江南美人的纖巧,身姿單薄輕盈,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散般羸弱。   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藻紋繡花藍布裙上沾染了些血漬,那是方才接生時候弄上的,袖口有磨損的痕跡。一頭烏鴉鴉頭髮斜梳成辮——大約是為了製藥方便,此刻有些蓬亂,鬢邊那朵藍雀絨花還是第一次在寶香樓見面時她戴的那朵,絨花曾浸過血,洗得不怎麼幹淨。但在這月色下被模糊得看不清楚,倒顯得她獨自坐著,格外寂寞似的。   裴雲暎眸色微動。   她看起來很儉省,雖然之前他和段小宴說陸曈的衣料花用漲了不少,但不得不承認,大多數時候,她都穿著舊衣。也從不用任何首飾,素淨的不像十七八歲的姑娘。   然而仁心醫館這半年分明進項很多。   月光透過參差樹影落在石桌上,夜很長,黎明還早。   他喝口茶,笑道:「好吧,陸大夫想要多少診銀?」   陸曈沒說話。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半晌,陸曈說話了。   她說:「裴大人,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我救了王妃母女,兩條命,一條還你寶香樓下救命之恩,另一條,望春山的事,你當沒發生,先前誤會一筆勾銷。」陸曈神情平靜。   短時間裡,她不想和殿前司有太多糾葛。此人實在難纏,除掉他難免惹人懷疑,不過,看他對裴雲姝如此上心,至少在裴雲姝這件事上,他總欠她個人情。   似沒料到陸曈的條件居然是這個,裴雲暎怔了一下,隨即輕笑起來,盯著她的目光有些微妙:「怎麼不提柯大老爺?陸大夫,你想矇混過關?」   陸曈心中一動,他果然猜到了。   她淡淡一笑:「你有證據嗎?」   年輕人嘆氣:「沒有。」   他搖頭笑了笑:「成交,你與他有何私怨我不管。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不過下一次,我不會包庇你。」   陸曈有點意外,還以為他會試探一番,沒想到他如此爽快就答應了,倒顯得她有些小人之心。   她便從碟子裡撿了塊月團吃,月團是她從前最喜歡的奶酥油松仁餡兒,香甜得有些發膩。她慢慢吃著,對面裴雲暎瞧著她吃,突然問:「陸大夫,你師承何人?」   陸曈一頓。   裴雲暎低頭看著桌上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剩下的月團,「你說我外甥女所中之毒當下難以化解,若尊師出手……」   這話裴雲姝也曾問過她,陸曈道:「家師已喪逝。」   裴雲暎剩下的話便咽了回去。   陸曈想了想,「我會努力為小小姐解毒,裴大人可以暫時放心。」   這話像是認真的承諾,與她素日裡謊話信手拈來的平淡不同。   裴雲暎笑了一下。   其實算他多心,醫官院那麼多醫官來來去去,唯有陸曈一人發現裴雲姝中毒真相,至少在盛京,她的醫術不容小覷。   不覺更闌,牆外笙歌不絕,悽悽笛音裡,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桂樹婆娑的長影中,流光照得女子如月宮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嫦娥。   嫦娥不食人間煙火,卻獨獨嗜甜。   裴雲暎見陸曈又拿起一塊桂花蒸慄粉糕,不覺失笑,有風吹來,吹得陸曈鬢髮拂動,他目光一頓,忽地凝滯下來。   女子白皙的臉上,耳下有一道極淺的血痕,應當是剛才屋中打鬥時為刀風所傷,仿佛玉白的瓷瓶突兀有了一道裂口,刺眼得很。方才被她耳邊碎發遮住,此時才露了出來。   他遲疑一下:「你的傷……」   陸曈隨手摸了一下,道:「沒關係,回去用藥就好了。」   她這麼一說,裴雲暎便又記起初次相見時寶香樓下,那時她被挾持,頸間受傷流血,他難得好心送她一瓶去疤藥,轉手就被她留在胭脂鋪,瞧也不瞧一眼。   冷漠得很。   這般想著,他的目光就落在陸曈鬢邊那朵藍雀絨花上。   那朵藍雀絨花背後三根銀針尖銳鋒利,勝過尋常暗器。他又想起自己午後趕至裴雲姝寢屋裡看到的那個護衛屍體,周圍花瓶碎了一地,後來芳姿與他說起當時情況,語氣裡都是不可置信,儼然被這柔弱女大夫下手狠絕震得不輕。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想著,其實就算當時他沒趕到,陸曈也未必會吃虧。她的絨花花針著實鋒利,她從來都不是什麼坐以待斃之人。   琴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院中月光和著桂香落了滿身,陸曈抬起眼,對上的就是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眸子在燈下漆黑髮亮,緋色公服穿在他身上少了一點嚴肅,多了幾分風流氣,格外俊美非凡。   長天似水,這樣的好景良夜,冷桂、淡茶、琴音、燈燭,月下庭院對飲的兩人,烏衣子弟神採英拔,年輕醫女柳弱花嬌,倒顯得他們如一雙相識已久的故人。   陸曈道:「王妃所中之毒,乃日積長久所致,此毒隱蔽,下毒之人勢必藏在府上。大人難道就這麼算了?」   他目光微微一動,隨即挑眉笑道:「陸大夫有何指教?」   陸曈拿起桌上瓷壺,給自己斟了杯茶露,對著裴雲暎舉杯至眼前。   她淡淡開口:「殿帥,我送您一件禮物吧。」   就,先提前八個月祝大家中秋快樂吧! 第94章秀才告別   一連十日,陸曈都住在文郡王府中。   初生的女嬰體內之毒雖未完全驅逐,但因脫離母體,毒性不再蔓延,日後一點點用藥養著,未必不能痊癒。   裴雲姝也漸漸好了起來。   不知道裴雲暎做了什麼,這十日裡,裴雲姝的院子裡沒有旁人進來,連文郡王都無法入內。   待這母女二人暫時沒什麼危險後,陸曈回了一趟西街。   杜長卿自中秋當日就沒再見到陸曈,雖聽銀箏說起當日情狀,仍是提心弔膽,待看到陸曈安然無恙回來,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陸曈換了件乾淨的素色白羅襦裙,重新梳洗一番,一掀帘子,迎上的就是杜長卿那張拉得老長的臉。   東家在鋪子裡轉著圈地數落:「我早知道姓裴的晦氣,沒想到他這麼晦氣。你說你好端端上門送個藥,也能遇到這檔子事。你是年輕不懂事,別看他們這種高門大院個個人模狗樣,其實爛事一籮筐。」又愁眉苦臉嘆氣,「別到時候好處沒撈一個,惹了一身麻煩。」   陸曈打斷他的話,「我不在醫館的日子,可有發生什麼事?」   杜長卿一愣,一拍腦袋:「對了,差點忘了……」   他話還沒說完,冷不丁醫館門口有人叫了一聲「陸大夫」。   陸曈抬頭看去,就見門口站著個穿舊布直裰、頭戴青色方巾的男子,手裡提著幾條青魚,正望著她笑得赧然。   居然是吳有才。   杜長卿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這吳秀才死而復生後,來醫館找伱好幾次了。前幾次你沒在,剛才正想和你說這事,他倒趕得巧。」   吳秀才走進里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一提手中青魚,「之前中秋節禮,想送兩條魚給陸大夫,聽阿城說陸大夫出門看診去了,今日才回來。」   銀箏忙將青魚提了,還不忘拉上杜長卿和阿城進門後的小院,只對陸曈道:「姑娘,院裡曬的藥材還沒分揀,我們先去揀揀,你與吳大哥說完話再來幫忙。」   杜長卿扭頭狐疑看一眼陸曈二人,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跟著銀箏進了小院。   氈簾落下,里舖裡只剩下陸曈與吳有才二人。   陸曈站在桌櫃前,打量了一下面前人。   吳有才仍是那副謙恭讀書人的模樣,衣裳破舊但整潔,就如初見時那般拮据,卻也要從縫補過許多遍的荷包裡掏出碎銀。   書生落魄,卻仍不卑不亢,維持該有的尊嚴。   吳有才也望著陸曈。   今日晴好,日光斜斜從對街天邊照來,照亮昏暗裡鋪前的一小塊,年輕醫女沐浴在一小塊金色中,暖洋洋的,少了平日裡的清冷淡漠,像行至暗處裡陡然出現的一絲光明,慈悲溫柔的菩薩。   她眉眼平靜,看著自己的目光沒有半分驚惶——明明這時的他,應當是個「死人」。   「陸大夫是否早知我會死而復生?」良久,吳有才輕聲問。   她看見他,如此平靜,和旁人驚懼全然不同,好似早就知道會出現眼前這一幕。   陸曈沒回答他的話,只問:「你身子可有不適?」   吳有才搖了搖頭。   十日前,他從黑棺中甦醒,差點嚇瘋院中靈堂一眾來為他守靈的讀書人。胡員外更是直直厥了過去,為他準備的黑棺險些就要換人。   眾人鬼哭狼嚎後,請來西街的何瞎子前來捉鬼降妖,何瞎子遠遠瞧著他,手中桃木劍比比畫畫、念念有詞一番後,撫須搖頭長嘆,說吳家良善之家廣積陰德,陽壽未盡故而閻王網開一面,令陰私小鬼速速將他帶回人間。   以荀老爹為首的詩社眾人由衷替他高興,何瞎子拿了錢附贈了他幾個祛晦氣的符咒,吳有才站在敲鑼打鼓的眾人之間,只覺迷惑又荒唐。   他分明已經死了,他還記得在號舍裡自己咽下毒藥的剎那,劇烈的疼痛從心口一點點蔓延開來,像是溺水之人抓不住最後一根浮木,只能一寸寸看著自己沉入黑暗,無邊恐懼從四面八方洶然撲來,呼嘯著要將他拉入更深的煉獄。   那一瞬間,他有對死亡的畏懼,有對生的渴望。   他在那一刻後悔。   然而箭已開弓,如何回頭?他臨死前的最後記憶,是自己發狂般地在貢院地上哭號掙扎,讀書人的體面蕩然無存,如赤身裸體般被人觀瞻垂死的掙扎。   誰知一覺醒來,滿眼白幡黃紙,外頭是胡員外熟悉的慌張叫聲,詩社眾人們驚駭大嚷,一片雞飛狗跳裡,他站在黑棺中,身著簇新長衫,茫然望著頭頂金色初陽,宛若新生。   他又活了過來。   吳有才看向陸曈。   女子站在藥鋪中,低頭整理散亂的醫書,那時候風雨欲來,她在母親的靈堂中出現,語含蠱惑,語氣森冷,像個不懷好意的新娘鬼。而如今這般暖洋洋的日光下曬著,小藥鋪寧靜乾淨,她站在這裡眉眼溫寧,竟生一種歲月靜好之感。   吳有才輕聲道:「陸大夫為何會給我一副假死藥……是因為猜到了我會用在自己身上嗎?」   那時候,她把毒藥交給吳有才,暗示他可以毒死貢舉的主考官,然而最後吳有才退縮了。他最終也不願殺人,於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懷著玉石俱焚的悲壯心情。   然而他卻沒有死。   何瞎子的胡說八道吳有才根本沒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陸曈。   陸曈在藥裡動了手腳。   但她為何要這般做?難道她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這怎麼可能,畢竟自戕的決定,一開始連他自己都沒料到。   陸曈隨手翻動手邊醫書,淡淡道:「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是我,我會殺了他。」   「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一愣。   陸曈抬頭看著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不是她。   這個讀書人忠厚、老實,和世間大多數窮困平人一般,吃了虧咬牙和血往肚裡咽。他不像自己睚眥必報,冷心狠毒,一個讀聖賢書的人,一個窮困潦倒,卻不肯多收貧苦老婦一個子的賣魚郎,要他去殺素昧平生之人,豈不是太過殘忍?   她沒想過吳有才會自戕,無非是覺得若是吳有才真殺了人,且不提官府之後會如何處置,單就這無邊的愧疚與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讓這老實人活不下去了。   她利用他,卻並不想害死他。   陸曈問:「那你呢,現在還想死嗎?今後又有什麼打算?」   吳有才默然一刻。   許是之前死亡的情緒太過深刻,吳有才「復活」後,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幼時父母對自己的期冀,想到了這些年的寒窗苦讀、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對他說「公子將來定然做官」,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後,他透過窗,看到院子裡滿地的彩穗餘燼,想起荀老爹後來對他提起的,守靈那一夜,詩社眾人特意為他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   那是個結局圓滿的喜劇,明明得償所願,卻聽得荀老爹潸然落淚。   功名啊,不過是個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影子,瞧著光鮮亮麗,不覺卻要搭上多少人一生。   吳有才收回思緒,看向眼前女子。   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場了。」   「為何?」   吳有才笑了笑:「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和陸大夫告別的。」   陸曈一怔。   「城外有一布莊掌柜,想為他六歲女兒聘一西席,託胡老先生尋人。胡老先生便將我名帖給了他。至此後,我就去他家教書了。每年約有十兩銀子,足我生活。」   他說起這些事時,眉眼舒展了許多,好似一夜間想明白許多事,不再如初見時總是攏著一層鬱色,變得灑脫暢快起來。   陸曈沉默許久,才道:「也好。」   禮部經此一事上下震蕩,吳有才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卻到底是造成這一切開始的源頭。雖有關之人都已入獄,並不會有人尋仇到他頭上。但日後再度貢舉,吳有才卻難免被拿出來說事。   此地於他到底神傷。   吳有才看向陸曈:「陸大夫呢?」   陸曈一頓。   吳有才望著眼前人。   其實事已至此,陸曈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如何,她替他圓滿了最後一個心願。   如今貢舉舞弊已被揭穿,所有壓迫讀書人的權貴都已受到懲罰。他自死而復活後,被刑部的幾個仵作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沒發現什麼不妥,個個嘖嘖稱奇。於是他便沿用何瞎子對他說的那套「閻王放人」的說法,不想給陸曈再惹來麻煩。   他感激她,感激她在這渾渾噩噩的世道裡殘酷地將真相撕扯給他看,感激她替自己尋到一條生路。更感激那副假死藥,讓他在生死關頭感受到對生命的眷戀,還有回頭機會。   重獲新生。   也許西街鮮魚行那個碌碌功名的吳秀才已經死了,活下來的這個,才是真的、他想做的吳有才。   里舖裡久久沉默。   半晌,吳有才的聲音響起。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話說得發自肺腑,真心實意。   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必探尋,不必打聽,他只要知道,陸曈於他是在絕境中伸出的那隻手,是救苦救難的女菩薩,這樣就夠了。   「承蒙公子吉言。」   陸曈抬起頭,微笑著看向他:「也祝公子,日後再無困苦,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   她對他說這句話時,雖是微笑,目光卻含淡淡悵惘,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的影,總有幾分哀傷。   吳有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一向溫雅內斂,難得有這般由衷大笑之時,又收起笑,對著陸曈鄭重其事長長做了一揖。   「多謝你,陸大夫。」   他告辭去了,背影不似平日謙卑微駝,反而疏朗瀟灑,洗得發白的袍角在秋風裡翻飛,在金陽中熱烈得刺眼,竟有幾分少年疏狂模樣。   陸曈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門前李樹下太陽的碎隙不再浮動,直到她眼角看得發酸,杜長卿的聲音從背後竄出來。   他語氣古裡古怪,「怎麼這麼依依不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親哥。」   陸曈收回思緒,他卻不依不饒纏上來,「你今日看見吳秀才死而復生,半點不驚訝,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嗯,在郡王府聽說了。」   杜長卿冷笑:「只是聽說?他死而復生難道不是你動了手腳?」   陸曈不為所動:「他自己不是說過,陽壽未盡,閻王不收好人,我沒那個本事。」   「這誰家閻王這麼公明?這比凡間當官的還懂事,那原先西街有個專拐姑娘的拐子婆,還活到了九十八,怎麼不把她給拽下去?」   他難得精明一回,緊隨陸曈不放,「少糊弄本少爺,你倆有什麼秘密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我現在就要知道!」   陸曈煩不勝煩,銀箏和阿城從院裡走出來,把曬藥的簸箕一放,拽住杜長卿袖子:「東家,你不是說等姑娘回來後就去吃仁和店的酒席嗎?什麼時候安排。」   聞言,杜長卿身軀一震:「不錯,差點忘了正事!」   十五那日他在仁和店說好了定酒席,結果陸曈一去文郡王府就是十日,害得他只能臨時撤掉席面,然而訂席的銀子是不退的,杜掌柜磨了對方許久,店主終於答應等他之後得了空再來,將席面全部排上。   如今陸曈可算是回來了,這頓來之不易的飯總算也能吃上。   他說:「人都齊了,趕緊的,挑個時間把席吃了。明日怎麼樣?」   陸曈掀開氈簾:「再等幾日吧。」   「還等?」杜長卿無言,沒好氣道,「愛去不去!」   陸曈沒理他嘮叨,逕自回了小院。   小院還是走之前那般乾淨,銀箏愛潔,日日都要打掃,陸曈進屋,走到小佛櫥前,從旁取出幾根香點上。   繚繞煙霧裡,菩薩小像低眉斂目,面目慈悲。   她輕聲開口,不知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   「快了……」   「再等幾日。」   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小窗幽記》 第95章主僕   十五的月團總是香甜。   漆黑刑房裡,蓬頭垢面的囚犯縮在角落,啃著手裡半塊生黴的月團。   範正廉被關進刑牢已近一月,這一月裡,他由清名廣播、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爺淪為人人唾棄階下囚。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在刑房中與老鼠臭蟲為伍,連半塊生黴月團都是奢侈。   他每日聽那些獄卒閒談,得知貢舉舞弊一案至今,禮部上下震蕩,天子怒逾雷霆,朝野裡裡外外查清一批官員私下賣官鬻爵,事已至此,他這個審刑院詳斷官多半也兇多吉少。甚至許是因為他原先將清名抬得太高,以至於東窗事發時,才會引得眾怒難平。   範家上下連同女眷皆被牽連,往日討好交往的權貴忙著明哲保身,他在這牢中呆了多日,起先還念著許有人能幫忙搭救一把,可直到渾身上下能送獄卒的金玉都已被搜羅乾淨,也不見一個人前來探往。   官場就是人走茶涼。範正廉嚼著嘴裡的月團,恨恨地想。   正想著,暗處傳來人的腳步聲。那個總將眼睛望向天上的獄卒站在牢門,滿臉不耐:「說好了一炷香,快點!」   他身後的人「嗯」了一聲,待獄卒走後,才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祁川?」範正廉驚訝。   「是我,大人。」   燈火下,男子半張臉陷在黑暗裡,看不清楚神情,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木訥。   然而這木訥在眼下孤立無援的範正廉眼中,立刻便成了親切。   範正廉一把抓住鐵柵欄,幾乎要將臉全部貼上去,激動道:「你怎麼來了?」   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到祁川,他如今戴罪之身,身邊所有奴僕手下理應被牽連,他以為祁川也身陷囹圄,未曾想他居然好端端站在眼前。   範正廉遲疑道:「你……沒被為難?」   祁川搖頭:「小的只是錄事,他們沒在我身上查出什麼。」   他這麼一說,範正廉適才記起。自打他回到盛京赴任審刑院,刻意壓著祁川官職不讓他升遷,一介小小錄事,的確不易被人放在眼裡。   祁川沒說什麼,只從身後的食籃裡端出幾碟酒菜,從欄縫中遞給範正廉,道:「小的知道大人這些日受苦了,小的無用,幫不上忙,就帶了點吃的過來。」   範正廉看了看祁川,又看了看他遞來的燒鵝,不知為何,心中突然生出幾分感慨。   他在這獄中許久,一月間看遍人情冷暖。落井下石的、乘人之危的,趁火打劫的,到最後雪中送炭,願意冒險來看他的,竟是這個他不怎麼看在眼裡的奴僕。   原先打壓他的那頂錄事官帽,眼下倒令他難得生出幾分無地自容之感。   祁川默默倒酒給他,範正廉接過來,忽地苦笑一聲,說:「小川,落到這個地步,也只有你願意來看我了。」   「小川」這個稱呼太過久遠,祁川愣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低聲道:「大人對小的有恩,小人感激不盡。」   範正廉嘆了口氣。   其實他與祁川自幼長在一起,主僕情誼絕非尋常可比。當初祁川想要進族學念書,祁家家貧,祁父不願出銀,更罵他不知天高地厚,是範正廉說服範母出了祁川那份束脩,帶他一起進了書院。   書院中不乏富家子弟,見祁川出身低賤肆意欺辱,範正廉幫忙護著。而祁川也會偷偷幫範正廉抄習功課,那時候感激是真心,袒護也是真心。   只是人與人間,貴賤早已註定,祁川忠心耿耿、聰明伶俐,可惜卻是賤奴之子,令人遺憾。   範正廉問:「外頭現在怎麼樣?」   「禮部應當沒有迴旋餘地了,御史臺對此案十分看重,老夫人和夫人那頭小的已打點過,會好過一些。」   範正廉點頭,又左右看了一下,忽地招祁川上前,低聲對他道:「伱幫我做件事。」   祁川一怔。   「你偷偷去一趟太師府,想辦法給太師傳個話,就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獻給太師,還請太師相助。」   祁川遲疑:「這……」   範正廉神秘一笑,「雖我落到如今田地,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但這案子如何判,其中尚有餘地。你沒身在官場不知道,救我對那些大人物來說,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太師府,是我範正廉最後的靠山。」   他往後退了一步,喝一口熱酒,一雙眼在昏暗囚牢中灼灼發亮。   當初他把姓陸的那個小子處理乾淨,送了太師府一個人情,可也卻不忘給自己留一手。那小子的信,他沒有呈給太師府,而是自己私自扣了下來。   這東西用不好是催命符,但用好了,也能救命。   如今他已窮途末路,橫豎都是一死,不如先奮力一搏,之後種種,再容細想。   祁川還想說什麼,外頭傳來獄卒催促聲:「到時間了——」   範正廉看外面一眼,對祁川道:「去吧,別忘了我說的話。」   他應一聲,把空食籃裝起來帶走,要走時,又被範正廉叫住。   「小川,」範正廉沒敢看祁川的眼睛,語氣愧疚,「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   祁川身子一震,沒說什麼,快步出去了。   待出了門,他又往獄卒手裡塞了一塊碎銀,獄卒掂了掂,臉色好看了些,看他一眼,「你倒是個忠僕,都這田地了還來探監。」   「忠僕」二字,從前聽著不覺什麼,如今聽著倒覺幾分刺耳,祁川悶頭出了刑獄司大門,外頭颳起大風。   風颳在臉上刀子似的疼,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想到方才範正廉囑咐他去太師府的事,心亂如麻。   範正廉要去請太師府這張最後底牌,試圖絕境翻身。然而祁川知道,如今外頭的情況比範正廉想得還要糟糕。   這幾日,無論他走到哪裡,幾乎都能聽到有人談論貢舉舞弊案。上頭決定徹查,甚至有消息說,要倒查往年下場中人有無作弊過往。   他做賊心虛,便如驚弓之鳥,夢裡都是差人拿他的場景。   一旦倒查,查到範正廉頭上,就會連帶著查出他自己,九兒年紀還小,若有這樣一個父親,這輩子也就毀了。   其實自範正廉入獄後,也有其他人找到他,範正廉當官這些年樹敵不少,他若投奔他人,便要拿範正廉做投名狀。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仁心醫館那個醫女說過的話來。   「船快沉了,不趕緊先逃嗎?」      祁川的腳步一頓。   昏暗牢獄中,範正廉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怎的,叫他一聲「小川」,對他說「對不住」。   如若是從前,他們或許會冰釋前嫌,共患難的人感情總要比旁人親厚。畢竟那些年,他是真切感激過範正廉,發誓要效忠他一生。   偏偏是現在。   可惜是現在。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這句道歉來得太遲,而主僕間嫌隙已生。   船快沉了,聰明的人總是先逃離,他不想跟著這艘船一起沉下去,便要另謀生路,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是拿昔日恩人做墊腳石。   冷風吹來,吹得身上泛冷,祁川定了定神,握緊手中食籃,快步走入熙攘人流中。   ……   盛京的風一日冷過一日,展眼九月,露氣寒冷,北地鴻雁開始南飛。   鴻雁掠過盛京貴族家府邸,卻把市井中閒趣佚事傳得滿城皆知。   兩日前,一則消息悄無聲息在市井中流傳開來,說是因貢舉舞弊案入獄的罪臣範正廉與當今太師府上淵源匪淺。如今一朝出事,範正廉在獄中四處收買獄卒請人幫忙給太師府帶話,求戚太師出手相助。   這消息無憑無據,且著實荒謬,一開始眾人都當是哪個殺千刀的胡亂生謠,畢竟一個審刑院詳斷官,一個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師,平日也不見往來,八桿子也打不著一處。說起來,還算範家高攀。   但這消息傳得實在有鼻子有眼,還有人說曾在幾年前見過太師府馬車在範家門口停留,漸漸的,流言越傳越甚,說範正廉本就是戚太師手下人,勾結禮部舞弊,正是因為太師府暗中授意。畢竟科場一旦為掌控,即是掌握梁朝半個朝野。若有求官仕途者,通過範正廉之手以重賄獻之,方得榮華富貴。   這流言傳過了內外諸司,傳過東樓街巷,越過御史臺傳到皇帝案頭,自然也傳到了朱雀門頭的太師府上。   太師府庭院中,池塘假山處,池中魚群漫遊,金盔、墨眼、錦被、梅花片……一眼望去,水中金霞粼粼,淙淙成韻。   當今朝中文臣最愛養鶴賞魚,梁朝上下清流雅士紛紛效仿,常在庭齋中豢養此物。然而旁人府中魚鶴哪有太師府中珍奇,若論起來,還是太師府庭中珍禽更勝一籌。   正是午後,有人穿過池邊長廊,一路疾行,低頭進了池邊不遠的茶室。   茶室內,案上砂壺飾以雕花,有人正手捧古卷,臨窗小憩。皂色鶴氅松松攏在他身,蓮花玉冠下,而那頭婆娑白髮垂至肩頭,只一背影,頗有道骨仙風之態。   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管家,快步進屋後,遠遠站於黑袍老者身後,輕聲開口:「老爺,外頭的流言越傳越甚了。」   這幾日,範家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縱是想佯作不知也難。   老者未曾作聲。   「再傳下去,恐對太師府聲譽有損……」   「無妨,」老者仍捧卷不放,聲音不疾不徐,仿佛所談一事與他無關,「範家與我府毫無關聯,流言隨他去。」   「可是……」管家低頭道:「此事與小公子有關。」   老者翻書的手一頓。   「前年二月中,小公子在豐樂樓無意間傷了位良婦。後來良婦歸家,糾纏不休,其家人上京找到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知曉情理後主動幫忙,將此事處理乾淨。」   「因事出突然,小公子又惶惑不安,奴才便鬥膽瞞下老爺,不想如今惹出大禍,請老爺責罰。」管家說完,即刻伏身跪了下來。   室中一片沉默。   許久,老者淡淡開口:「起來,此事不怪你。」   不過死了個良婦,此等小事下人處理了就是,的確犯不著報與主子聽。縱然時日倒流,太師府處理的辦法也並不會不同。   「此流言甚囂塵上,只怕是範正廉臨死掙扎想將太師府拖下水。天家對貢舉案正是上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範正廉一開口,小公子的事公諸於眾,到底對公子聲譽不利。」老管家勸得苦心。   黑衣老者默然片刻,溫聲道:「那就讓他閉嘴。」   管家神情一凜:「是。」   「去吧。」   管家從地上站起,正要退出茶室,又被室內人叫住:「等等。」   「老爺有何吩咐?」   手中古卷被擱置案頭,黑衣老者拿過桌上砂壺,斟滿眼前茶盞,適才慢慢地開口。   「那良婦人家,你再去查查。」   管家一愣:「老爺是覺得其中有問題?」   「流言傳得蹊蹺,範正廉也在官場混了些年,就算找太師府,也不至於如此大張旗鼓,此事非他之手。」他捧茶至唇邊,淺淺呷了一口,又掏出帕子擦去嘴角茶湯,才繼續道:「盛京盯著戚家的人不少,那良婦之事若被人知曉,多半被人當成手中刀」   「你去查查那家人日前景況,親眷何在,找到了,仔細盤問。」   「是。」   又想到什麼,老者將茶盞放下,「那個孽障畜生,行如此無恥之事,玷汙門庭,罰他禁足一月,祠堂面壁思過。」又嘆口氣,「終是老夫教子無方之過。」   管家忙道:「當時公子年少,且早已知錯,日日愧疚,老爺對公子良苦用心,公子終會知曉。」   背對管家,老者搖頭:「罷了。你去吧。」   管家站起身,就要退下,忽而又想到什麼,停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老爺,既要查那良婦,那讓範正廉閉嘴一事可還要繼續……」   案頭燃著的香還在繼續,青煙裡,那道背影越發顯得風骨昂藏,宛若高高在上的仙人,談笑間,將凡人宿命撥弄。   他平靜道:「當然。」 第96章秋月   秋意漸冷,小院裡滿階落葉。   文郡王府郡王妃屋裡,窗隙間透出些暈黃。   芳姿拿銀剪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復又掩門出去。屋子裡便只剩下燭色下灰淡的影子。   裴雲姝坐在榻邊,輕輕搖動手邊搖籃,搖籃中女嬰睡得香甜,不過半月,皺巴巴的模樣長開,白嫩飽滿的樣子,除了格外瘦小些,絲毫瞧不出未曾足月便生產。   裴雲姝笑道:「你瞧她,睡著了跟小貓似的,是不是鼻子嘴巴像我多一些?」   小几前正往湯婆子裡裝水的年輕人聞言一嗤:「那不太好了?」又側身低著下巴細細盯一眼搖籃中的嬰孩,評論道:「確實與她爹沒有半分相似。」   裴雲姝嗔他一眼,轉頭去看熟睡中的嬰孩,越看越是歡喜,「當日催產時,我還想著不到時候先天不足可怎麼辦,如今看來倒是放心了一些。」   這幾日醫官院的醫官來了幾位,看過後皆言孩子十分康健,且這孩子能吃能睡,至於「小兒愁」的毒性,雖未完全驅逐,但依陸瞳所言,如今是沒有性命之憂的。   想到陸瞳,裴雲姝忽然開口:「阿暎,這次多虧了陸大夫,陸大夫是寶珠的救命恩人,我想著寶珠滿月那一日,邀陸大夫一道來府上。上次她走得匆匆,我還沒來得及感謝她。」   裴雲暎笑了一聲,「好啊。」把灌好的湯婆子遞給裴雲姝。   裴雲姝接過來捂在手裡,天氣漸冷,夜裡已覺寒涼。陸瞳不讓裡三層外三層給產婦捂被子,府裡的奶娘卻堅持女子生產後不可著了風寒。僵持許久,最終折中處理,即是屋裡不放暖爐,也不必蓋三層棉被。   「姐姐。」   裴雲暎突然開口。   「怎麼?」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片刻,他道:「你想離開郡王府嗎?」   裴雲姝一愣。   似乎某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屋子裡陷入沉寂。   這些日子,文郡王穆晟一直沒出現。   一開始是裴雲暎的禁衛將裴雲姝院子門口堵住了,穆晟在門口暴跳如雷了幾日,揚言要進宮面聖,讓皇帝給裴雲暎這般囂張無禮的行徑治罪。然而不知裴雲暎與皇帝說過什麼,穆晟並沒有等到聖上對裴雲暎的處罰。   回府後,穆晟乾脆不來裴雲姝院裡了。   一來是裴雲姝生的是個女兒,這在穆晟眼中便沒那麼重要。二來,他也想藉此發作對裴雲姝的怒氣。   他奈何不了裴雲暎,卻能冷落裴雲姝。他這樣冷待裴雲姝,整個郡王府都知道王妃誕女後,郡王一步也不曾踏入王妃院子,裴雲姝又慣來隱忍,只會將這苦咽進肚子裡。   穆晟在裴雲暎那裡受的氣,便要用加倍羞辱裴雲姝來取回。他一向如此。   窗外風聲寒涼,屋子裡燈火搖搖,裴雲姝笑容散了,目光有些沉寂。   裴雲暎坐在小几前,漫不經心撥弄了一下眼前燈芯。   他說:「就算不為了自己,你不打算為寶珠想想嗎?」他目光落在搖籃中,在那貓兒似的小糰子上定了片刻,「你要她今後都活在暗箭之中?」   裴雲姝渾身一震。   自打她嫁入文郡王府,穆晟對她的冷落羞辱,她都全然不在乎。總歸穆晟不敢和裴家撕破臉,昭寧公不會過問她的喜怒冷暖,只要她還在文郡王妃這個位置上就好了。裴雲姝自己也是這般想的,把數年活成同一日。   但有了寶珠後就不一樣了。   寶珠還尚在腹中未曾出世便遭受了這世間的惡意,而今後漫漫歲月,難道要讓寶珠這樣一直被惡意窺伺?   何其殘忍。   裴雲姝低下頭,看著搖籃中的嬰孩,眼裡漸漸蕩起漣漪,輕聲道:「他不會給我休書。」   穆晟這個人從來死要面子,如今被裴雲暎綁走愛妾,又在王府下人面前失了臉面,心中必然憋著一團火,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穆晟不會對她打罵,只會冷待,讓她在郡王府中漫無目的消磨生機,漸漸枯寂成一潭死水。   「休書?」   他笑了笑,眸色涼如雪水,「他想得美。」   裴雲姝一怔。   「我要他,恭恭敬敬送你出門,還不敢說你半分不好。」   裴雲姝眉心微蹙,沒來由有些不安,「你想做什麼,不要亂來。」她遲疑一下,「況且父親那邊……」   高門家的姻親,有時候婚姻本身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了。一旦她離開郡王府,今後裴穆兩家的關係便要重新審視。   「你管他做什麼,這些交給我。」他起身走到搖籃前,伸手摸了摸女嬰團團的臉蛋,女嬰似有所覺,發出咿呀細聲,他便收回手,望著搖籃中的小貓兒笑。   「你只管擬滿月酒的帖子,提醒一句,那位陸大夫可忙得很,又最不喜豪貴,未必會前來赴宴。」   他睫毛微垂,掩住眸中洶湧浪濤,只笑道:「要早點下帖子才行。」   ……   刑獄司大牢裡,夜裡格外安靜。   牆上火把靜靜燃燒,影子落在地上拉成弔詭一條,越往深處,昏暗越深,唯有朦朧月光透過牆上小窗柵欄間洩下,在地上鋪了一層冷霜。   草垛中蜷縮著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兩手埋在草垛間,試圖用潮溼的乾草抵禦地牢夜的寒冷。   噠、噠、噠。   有人腳步聲響起,在寂靜夜裡分外清晰。   範正廉翻了個身,沒睜眼。這個時辰,當是來巡視的獄卒。   腳步聲卻在牢門前停下,緊接著,耳邊響起門鎖窸窣聲,有人打開監牢鐵門。   範正廉迷迷瞪瞪坐起身,就著昏暗火光往前一看,面前站著個獄卒,正轉身將門關上。   他見這獄卒臉生,不是平日那個眼睛長在天上的混蛋,一時有些疑惑,又見這人看著他,低聲喚了一句:「範大人?」   範正廉一震,顧不得其他,一骨碌爬起身,試探地回了一句:「可是戚家府上?」   獄卒點頭。   範正廉登時狂喜。   自打那一日見過祁川以後,他便在這獄中苦苦等候。雖然於太師府而言,陸家一門微若螻蟻,然而戚太師愛護子女,絕不會允許有損戚公子聲譽之事發生,只要他拋出陸家引子,不管太師府會不會出手搭救,至少不會無動於衷。   他是這般想的,誰知一連幾日過去,祁川不見蹤影,範正廉一面疑心祁川是否並未按他所說找到太師府,一面又擔心太師府得知此事並不在意,最終還是會對他冷眼旁觀。   等了幾日,漸漸心冷,就連範正廉自己也有些絕望之時,沒想到今夜卻會有人從天而降。   他賭贏了,老天還是站在他範正廉這邊。   「多謝大人襄助。」他忙不迭地躬身表達感激,同時心中又有些疑惑。   他讓祁川給太師府傳話,只是個引子,他想過太師府的人動手,但也不是現在,更沒想到對方會親自派人前來。   他按捺心中狐疑,問面前人:「大人可有帶話給卑職?」   獄卒搖頭。   「那這是……」   「噓——」對方比了個噤聲動作,範正廉立刻不敢開口。   因此案複雜,他被安排在刑獄司監牢最靠裡一間,四處都無囚犯。獄卒對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往前走。   這是……劫獄?   範正廉愣了一下。   他是想要太師府出手相助,以戚太師如今朝中地位,只消在陛下面前動動口舌,此案便有轉機。然而對方卻直接將他帶離刑獄司,雖這樣也能保住性命,可日後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出現於人前,更勿提東山再起、捲土重來。      範正廉不甘心,然而如今勢不如人,只能低頭。   他只好按下欲說的話,往牢門前走去,月光跟在他身後,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暗影,他走了兩步,終是覺得有些古怪。   不對。   太師府若真心想救他,何至於親自遣人,此案重大,如今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今日要是出了這牢門,城中必定大肆搜查,太師府就不怕沾上麻煩?   他心中一緊,還沒來得及回頭,下一刻,脖頸間傳來一道劇痛,拇指粗的麻繩緊緊扼住他咽喉!   「不——」   他的聲音消失在昏暗刑獄中,雙手拼命去夠頸間繩套,瘋狂踢蹬雙腿,試圖擺脫對方的禁錮,然而這力量在對方手中弱小得可憐。   他甚至看不到對方的神情,眼淚驚懼從眼眶中湧出,他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他拿了陸家的信,太師府縱然不肯出手相助,但信還未出現前,他們怎麼會貿然滅口,就不怕那信傳得到處都是?   頸間的力道越來越大,他漸漸感到窒息,他淚流滿面,想要求饒,想要尖叫大喊,叫醒這牢中其餘人,哪怕是一個人也好,然而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絕望地感覺到自己生機在一點點溜走。   他後悔了,他不該去招惹太師府,他不該去拿那封信,更久遠一點,他不該在那個姓陸的小子找到他時,第一時間生了貪慾,與戚家通風報信。更在收到舉告時,把對方收入牢中,施以極刑。   那個小子,那個姓陸的小子,他叫什麼來著?   許是生機慢慢流逝,他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而在混混沌沌的暗色裡,他看見那個人。   少年一身舊衫,掩不住的資質豐粹,一雙眼亮得灼人,像是含著怒火。他攔住他的轎子,把那些證據一一指給他看,他從千裡之外的小縣車馬渡水而來,跪在他眼前,請求他說:「求大人,還我姐姐一個公道!」   他那時正忙著趕去應酬酒局,本不耐煩應付,卻在聽到「太師府」三字時戛然而止。   太師府啊……   那可是求也求不來的人脈。   這樣一份人情送上去,日後官路何愁不通達。他盤算著能藉此獲得多少好處,看不見那少年的眼淚與激憤。   不就被人玷汙了清白,不就是死了個女人,不就是個教書先生家……   何至於此呢?   平人與官家爭,到最後苦的只是自己。他看著少年挺直的脊梁,心中思量,果真是讀書讀飄了,不知人間疾苦的呆書生。於是他親切將地上人扶起,怒道:「如此囂張惡行,放心,本官必還你姐姐一個清白。」   轉頭就將此事告知太師府。   然而那少年竟有幾分機靈,不知從哪知曉他的打算,竟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他已對戚公子誇下海口,必須得給個交代,不得已張貼懸賞告示,蒼天有眼,竟真叫他等到了人。   少年的叔叔又將他送了回來。   只為了一百兩的賞銀。   他望著昏睡的人,如瞧見失而復得的寶藏,心中得意,看吧,平人就是如此,給他們一點點甜頭,兄弟鬩牆,至親反目,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他把姓陸的帶回大牢,他原本已記不清對方的模樣。於他而言,那少年是他官路上的墊腳石,是他搭上太師府的投名狀,是草芥,是螻蟻,是微不足道的一切。他從沒將這樣低賤的人放在眼裡。就算他們陸家一門加起來,也不過是幾條卑賤生命。   翻不出任何風浪。   只要他想,他就能輕易而舉給足對方苦頭吃。   然而不知為何,彌留之際,他竟清清楚楚看到了對方的影子。   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昏暗囚牢中,破舊衣衫遮不住清雋風骨。   範正廉一向不喜歡讀書人,他討厭讀書人的清高,討厭他們自命不凡,討厭在這些人的襯託下,渾濁不堪的自己。   那少年即將被套上繩索,死命當前,仍面無懼色,只平靜道:「天地無私,果報不爽,久滯之獄,終有明斷一日。」   他看向範正廉,眼中輕蔑不掩:「範正廉,你會有報應。」   你會有報應。   他張大嘴巴,雙手徒勞在空中抓握幾下。   「喀——」   有輕微的斷裂聲。   緊接著一聲悶響,有什麼東西被拋擲在地,激起一小捧灰塵。   有人踩著乾草走過,地牢重歸寂靜。   唯有地上人如死狗般躺倒在地,囚服鐐銬,歪著的頭正對地牢高牆處小窗,瞳孔睜得很大,映出月亮灰淡的暗影。   月亮從枯敗的眼睛裡流出來,流過盛京坊間酒樓間時,便褪了一點死氣。   仁和店裡,夜裡熱鬧得很。   酒樓裡座無虛席,人聲鼎沸,杜長卿招呼眾人在桌前坐下,望著一桌子酒菜嘆氣。   八月十五的酒席,九月才得空吃。好在雖無月可賞,菜餚猶在,也不算浪費。   隔壁間食客正談起近來貢舉舞弊案,說起死而復生的傳奇儒生,說起最近京中關於太師府莫名的傳言,最後,說到了那位曾經美譽滿身、如今鋃鐺入獄的詳斷官。   「那範正廉當初在盛京可是春風得意,短短幾年做到審刑院詳斷官,我還以為他仕途還得再往上升一升,誰知道啊——」   「所謂榮枯貴賤如轉丸,風雲變幻誠多端嘛!」   「可不是,你以為官場就是搭梯子往上升囉,一個不小心,沒爬穩當,摔死了也不知道!」   那些沸騰的談論越過席面,鑽進陸瞳耳中,她不動聲色聽著,神情微斂。   她讓人在祁川家中附近傳言,說朝中近來打算倒查貢舉舞弊一案,祁川心虛之下,必會自謀生路。而最好的生路,最穩妥的辦法,是讓範正廉沒法再開口。   她想借祁川的手殺人,未曾想祁川也是這般想的,更沒想到祁川將太師府的傳言散播開去。   這實在很妙。   不管太師府對此事作何感想,被「損害」了聲譽的戚家,勢必不會放過範正廉。範正廉的下場可想而知。   範正廉以賞銀誘惑劉鯤,使得陸謙被親眷背叛。如今她便以利益誘惑祁川,使得範正廉被部下背叛。   範正廉將陸家一門的性命做投名狀攀附太師府,她便誘惑祁川,讓祁川將範正廉的性命當做投名狀攀附別家。   範正廉讓陸謙嘗盡牢獄之苦,她就讓範正廉也在獄中為囚。   貢舉案之前,陸瞳見過劉鯤,知曉範正廉對陸家所犯之罪,銀箏問她:「姑娘準備如何?是打算下毒,要了他性命麼?」   那時陸瞳回答:「他是官員,殺他太麻煩,我有別的安排。」   她不打算直接動手。殺了範正廉,他還是清清白白的青天大老爺,說不準還有百姓為他身死嘆息扼腕。   範正廉想要仕途高升,她就讓他官星絕現,他想要美譽清名,她就要他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要他苦心孤詣經營的一切皆成泡影,要他範正廉所投誠之人,親自送他上路。範正廉眼中陸家一門如草芥,她便要他體會在更高位置的人眼中,他也不過一草芥而已。   杜長卿嚷道:「好好的中秋宴,現在月亮都不圓了,吃著沒滋沒味的,真是血虧。」   陸瞳轉頭看向窗外:「有嗎?」   杜長卿:「沒有嗎!」   已過了十五,月亮不如先前團圓明亮,像把薄而鋒利的鍘刀,閃著銀光懸在天上,要把世間的冤屈斬碎。   四周熱鬧廳堂裡,食客於席間觥籌交錯、舉盞盡歡,不知恭賀什麼好事發生。   陸瞳低頭,遠處天邊的月落便落進酒盞,蕩起一點漣漪。   「我倒覺得今日的月亮更美。」   她舉杯,含笑將杯中酒飲盡。 第97章擦肩   範正廉於牢中自盡的消息傳來時,天上剛剛下起雨。   孫寡婦來對面裁縫鋪買布,被突如其來的急雨攔住腳步,索性在門口的棚子下坐下等雨停,邊嗑瓜子兒與西街眾人說剛聽的消息。   審刑院的那位「範青天」昨夜裡自盡了。   許是養尊處優久了熬不住牢中酷刑,又或許是自知此行罪責深重、難逃一死。這位廣有清名,曾盛極一時的大老爺在夜裡用自己的腰帶懸在獄中梁上吊死了自己。獄卒清晨來巡視,瞧見牢裡一個長條條的在暗影中晃晃悠悠,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死人。   孫寡婦說得繪聲繪色,仿佛親眼所見般,「那舌頭吊出來長長一片,嚇死人嘍。說是死的時候眼珠子都快從眼睛裡瞪出來了,像是看見索命的鬼。可憐唷——」   範正廉做「清官」做了一輩子,斷了不少懸案,未曾想最後卻成了囚犯於獄中畏罪自盡,審判與被審判之位一夕顛倒,確實令人唏噓。   宋嫂「呸」了一聲,罵了句「活該」。   「誰叫他裝的人模狗樣,背地裡和那些人勾結一氣,咱們這些窮人活著本來不容易,他們倒好,連考場都要攥在手心,還要不要人活了?死得好,死得便宜了他!」   宋嫂家也有個兒子,再過幾年也指望著下場奔個功名,得知貢院這檔子烏煙瘴氣,自然氣得不輕。   這麼一說,眾人原本的唏噓就散了不少,紛紛點頭附和:「不錯,該!」   有人道:「那鮮魚行的吳秀才死了進閻王殿都被盤活了,就因為行善之家積有餘福。不知道姓範的下了陰司如何判,不會看在他先前功勞上,也給放回來了吧?」   「無上天尊!」何瞎子不知什麼時候也擠了過來,閉著眼裝模作樣掐指一算,道:「那是不能夠了!老夫算那範正廉一身冤孽,身負橫死男女老幼命禍業債,一入九泉,只怕立刻被閻君打落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眾人一聽,登時來了興趣,圍著何瞎子,話頭從範正廉漸漸移到死了之後選墳風水要術之上。   陸曈看著對街裁縫鋪門前說得熱火朝天的眾人,從門口牆邊拿出一把傘,就要出門。   杜長卿叫住她:「都下雨了,上哪去?」   陸曈:「去買點山楂。」   銀箏笑著解釋:「都寒露了,姑娘想做些山楂丸賣,宋嫂說雀兒街有家果子鋪裡賣的山楂又大又紅,我和姑娘去瞧瞧。」   事關做藥,杜長卿便不做聲了,只叮囑:「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到現在都沒找到,別到處瞎跑。」   陸曈應了,和銀箏撐傘出了門。   外頭在下雨,白蒙蒙一片。一到九月,天徹底涼了下來,已隱隱有了冬的影子。青石板被細雨淋過,泛著一層溼漉漉冷意。   許是下雨的原因,雀兒街不如往日熱鬧,拐彎最當口的那間鋪子門板拆了一半,幾個壯漢正進進出出往外搬東西。   陸曈在「劉記面鋪」前停下腳步。   細雨如絲,將門匾上「劉記」二字淋得微微溼潤,似乎是重被漆過色,紅得像血,襯著冷清的鋪子有種詭異慘澹。   隔壁糕餅鋪裡的掌柜娘子正坐在門口凳子上剝核桃,看了陸曈二人一眼,問:「姑娘是要找人?」   銀箏指了指面前空蕩鋪子,道:「這裡原先不是間面鋪麼?鱔魚面可好吃了,怎麼沒人了?」   「劉鯤家?」掌柜娘子撇了撇嘴,「關門了呀。」   銀箏問:「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回不來了,」掌柜娘子拍拍手上核桃皮,「人出事了,還回什麼回?」   陸曈沒說什麼,走進糕餅鋪裡,在木格選了幾塊棗糕,掌柜娘子見狀,起身進鋪拿稱。銀箏趁機笑問:「劉家出什麼事了?我們家姑娘可喜歡吃他家鱔魚面了。」   掌柜娘子稱了棗糕,站在櫃前包油紙,聞言道:「劉記的男人上月死在山上了,兇手到現在還沒找到,兩個兒子也進了大牢。」   陸曈遞過錢去,「怎麼父親出事,兒子反倒被抓了呢?」   「不是一回事。」婦人在衣裳上擦擦手,接過錢收好,適才壓低了聲音,「先前貢舉案聽說了嗎?」   「聽過的。」   「劉家老二今年也下場,那找人替考中的名單就有他。這還不算,人家官府一查,查出劉家老大早年考中也是走了暗路。這一查出來,可不就一起下了大牢麼。」   掌柜娘子說起此事時,語氣十分不屑鄙夷,「當初劉老大中了,劉鯤和王春枝可沒少在我們這些街坊面前招搖,還說什麼『等劉老二做官後就搬去城南做生意』,嘁,瞧不起誰呢。我就說還沒考就誇口,原來是早就找好了人替考,不要臉!」   看來劉鯤一家在附近的人緣並不好,出了事,都是看熱鬧的。陸曈垂目,「所以這鋪子……」   「賣了唄!倆兒子都下了大牢,可不得砸銀子打點,聽說買家知道她缺錢,故意把價出得很低……哎,」掌柜娘子突然朝門外一伸腦袋,對陸曈揚揚下巴:「你看,這不就來了?」   陸曈側首看去。   雀兒街寬敞,細雨中,一行官兵押著囚車而來,囚車上的人套著枷鎖,蓬頭垢面地露在外面。那是在貢舉舞弊案中的作弊者。   舞弊者枷號示眾三月,這些人不久前還是科場讀書人,如今此等,實在斯文掃地。   街道兩邊漸漸地圍攏人群來,遠遠對著這些罪人指點。   囚車最後面,兩個衣衫襤褸的罪臣身帶枷鎖,其中一人想要拿手抹去面上雨水,但因枷鎖禁錮,難以達成,只能側頭用眼睛去蹭木車。   那是劉子賢與劉子德。   貢舉案倒查,劉子德一入獄,很快就牽連出了劉子賢。諷刺的是,窮人獲罪,總比富人獲罪容易得多。劉家兄弟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被抓了起來。   婦人的笑聲隱隱響起。   陸曈目光一凝。   劉子賢與劉子德二人囚車邊,還跟著個形容狼狽的女人。這女人一身短褐長衣已布滿汙跡,鞋掉了一隻,神情痴痴又有些癲狂,嘻嘻笑著,跟在囚車旁邊,邊拍手笑道:「我兒中了,我兒中了!我今後就是官家夫人了,日後要做誥命夫人!」   銀箏驚訝:「那不是……」   掌柜娘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劉家兄弟要被發配充軍,王春枝得知後就瘋了。天天跟在囚車後遊蕩,逢人就說兒子中了。」又嘆了口氣,眼底生出些同情:「真是造孽。」   陸曈望向王春枝。囚車車輪慢慢地滾近了,套著枷鎖的囚犯們低著頭,或雙眼無神形如傀儡。劉子德兄弟呆呆站著,眼底枯涸如一汪死水。   「說好了的,說好了的,大老爺說要給我們官的……大老爺說話算話,我兒馬上就中了,嘻嘻……」   王春枝笑著從陸曈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陸曈半垂下眼。   盛京此次貢舉,天家震怒,故刑責很重。涉案考生枷號三月,然後發煙障之地充軍,至配所杖一百。      劉家雖家貧,但表嬸王春枝一向溺愛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嬌生慣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恐怕撐不到流放地。   王春枝恐怕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急火攻心,故而失智癲狂。   失智癲狂……   陸曈攥緊手中油紙包。   常武縣的人說,母親臨死前,也是神志全無,日日癲狂,拿著他們三兄妹幼時玩耍的撥浪鼓坐在河邊喃喃自語。她無法得知母親那時候心中所痛如何,只記得幼時幾乎沒見過母親真正著急發火的模樣,母親總是很豁達爽朗,平和廣闊如一條長河,緩緩將世間所有不如意包裹。   但這條長河後來碎裂了。   家破人亡、骨肉離散,這是母親當時所遭受的。   人財兩空、禍不單行,這也是如今王春枝所遭受的。   她無法再見到母親了。但這世上有人痛母親所痛,瘋母親所瘋,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陸曈望著囚車一行漸漸遠去的影子,眸中一片淡漠。   銀箏從她手裡接過油紙包提著,把傘往陸曈手裡一塞,挽著她欲往回走。   正在這時,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伴隨著車夫高聲喝罵,陸曈抬眸,就見長街盡頭馳來一輛馬車,馬車裝飾精緻,在這小街巷中如一道風直直衝來。銀箏驚了一驚,慌忙和陸曈一齊往街旁避讓。   馬車險險擦著二人身側飛馳而過,車輪濺得兩邊行人一身泥漿。銀箏怒道:「這……」   陸曈卻驀地看向馳遠的馬車。   馬車華蓋精緻,寬敞又華麗,許久之前她在寶香樓曾見過一次。   那是太師府的馬車。   天色陰沉,秋雨悽悽,街巷人馬匆匆,她死死望著漸漸駛遠的馬車,仿佛要透過重重雨幕,透過馬車沉沉的氈簾,透過這來來又去去的人流看清馬車裡的樣子,將坐在車裡人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身側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姑娘?」   陸曈一頓,隨即回頭。   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個穿白袍的年輕男子,衣襟前一大塊被雨水溼透一大塊,而她手裡的傘邊支在對方胸前,傘面上那朵漂亮的木槿花上,冰涼雨水順著花枝沾到了對方襟前。   應是她剛剛躲避馬車時沒注意,手上的傘戳到一邊的行人了。   陸曈道:「對不起。」   本以為對方會斥喝幾句,未料到只等來一句「無事」。   陸曈抬起頭,看清對方臉時不由怔住。   男子身姿似玉,黑髮以玉簪冠整,白袍襯得他若林下居士、雲中白鶴,格外清雋修長。他見陸曈收回傘,便自撐好自己的傘,淡淡對她點一點頭,錯身而過了。   沒再多說一句話。   陸曈站在原地,望著對方背影失神,手中雨傘傾斜著,雨水從傘面上流下來,在地上積起一小團水窪。   銀箏看了看漸漸走遠的男子與小廝,又回頭看看陸曈,有些奇怪:「姑娘,這人你認識?」   縱然這男子長得俊逸出塵,但也不至於就看對方看出神地步,那位小裴大人長得還招人非常呢,自家姑娘瞧他不還是像塊木頭。   陸曈收回視線,搖了搖頭,撐好傘道:「走吧。」   與此同時,走在人流中的小廝看了幾眼男子衣襟上的溼痕,忍不住開口:「好好一件衣裳弄髒成這樣,真是……」又回頭看了看,憤憤道:「太師府馬車真是越發囂張,也不怕衝撞了行人」   男子道:「好了。」   小廝不好再說什麼,只問:「公子等會兒還要回翰林醫官院,這衣裳……」   「無妨,換一件就是。」   ……   陸曈回到醫館時,雨幾乎已經停了。   門口李子樹落葉掉了一地,不再如夏日一般蔭茂,光禿禿的,顯出幾分冬日將來的伶仃。   銀箏把買來的山楂和棗糕提到小院裡去,杜長卿正趴在鋪子裡發呆,見陸曈回來,鬱郁掃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阿城高興地喚了一聲:「陸大夫!」   陸曈問:「怎麼了?」   小夥計從裡面繞出來,將一封紙箋捧到陸曈面前,雙眼放光:「郡王府給你的帖子!」   郡王府?   陸曈低頭,打開帖子看下去,竟是一封請帖。   文郡王妃裴雲姝打算於本月十五為出生的小小姐舉行滿月的「洗兒會」,因為之前陸曈替裴雲姝接生的關係,郡王府特意送來帖子,邀請陸曈也前去觀此盛會。   杜長卿瞄一眼陸曈,給她潑涼水:「別高興得太早,要我說,洗兒會伱還是別去了吧。上回你去給人接生,又是解毒又是催產的,救了郡王妃母女,指不定得罪了別的什麼人。咱們無權無勢的,你一個坐館大夫,上趕著給人做靶子,嫌自己命太硬?」   他又清咳兩聲,「再說了,人家去的親朋好友送禮貴重,你又沒錢送禮,反正我是不會借錢給你充場面的,趁早死心。」   陸曈思忖片刻,把帖子收好,掀開氈簾往小院裡走去。   杜長卿在背後伸長腦袋:「喂,還去嗎?」   「去啊。」   「……」   他氣急:「去什麼去,你去湊什麼熱鬧?」   陸曈聲音平靜:「不是湊熱鬧,是去送禮。」   六筒:主打一個反骨() 第98章洗兒會   到了十五那日,早早出了太陽。   只是過了寒露,已近立冬,太陽照在人身上也泛著一層淡淡的寒,暖不進衣襟。   陸瞳到郡王府到得很早,洗兒會還未正式開始。銀箏沒有跟來,陸瞳讓她留在醫館裡幫忙。裴雲姝的貼身丫鬟芳姿見到陸瞳,笑著將她往院子裡拉:「陸大夫來得正好,小小姐剛醒,您去瞧一瞧。」   自打陸瞳上回替裴雲姝母女催產成功後,裴雲姝院中人對陸瞳就格外恭敬起來。陸瞳隨芳姿進了院,一邁進屋,就聽見女嬰響亮的啼哭聲。   裴雲姝正將女嬰從搖籃中抱起,見陸瞳走近,遂將女嬰交給陸瞳,笑道:「陸大夫也抱抱寶珠。」   陸瞳接過襁褓,低頭一看。甫出生時這小姑娘像只病弱小貓,哭音也是細細的,一月過去,圓潤飽滿了許多,抱在懷裡有了些份量,不似剛出生時孱弱了。   裴雲姝為小姑娘取名寶珠,取掌上之珠、心頭珍寶之意,這小姑娘來之不易,出生時又十分兇險,此名倒是合襯。   瓊影小聲道:「陸大夫,小小姐的毒……」   陸瞳探過寶珠情狀,將寶珠抱回至搖籃,道:「比之前好了許多。」   屋中幾人便長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來過不少,皆言寶珠康健,越是如此,裴雲姝心中越是不安。如今她已不再信任宮中醫官,反而對陸瞳的話深信不疑。如今親耳聽陸瞳說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心。   桌上放著些洗兒會的金果犀玉,陸瞳從袖中摸出一封賀包遞到裴雲姝手中,道:「王妃,這是民女心意。」   裴雲姝愣了愣。   許是懷著身孕又剛剛產子,她思緒不如往日清明,身邊人也忘了提醒她,來觀「洗兒會」的人非富即貴,賀包中不乏犀玉珍珠瑰寶,而陸瞳素日裡在醫館坐館,以她月銀送禮,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正遲疑著,聽見陸瞳道:「賀禮寒酸,只是一串彩錢,還望王妃不嫌棄。」   彩錢便是金銀線包裹著的銅錢,裴雲姝鬆了口氣,遂大大方方接過來,笑道:「我替寶珠謝謝陸大夫一片心意。」   陸瞳微微一笑。   因吉時未到,洗兒會開始還要再等一等,來觀禮的貴客還沒出現,裴雲姝便邀陸瞳先坐坐,又叫芳姿去泡茶。   陸瞳在小几前坐下,見裴雲姝一副神採奕奕的模樣,又因今日洗兒會,特意換了件玫瑰紫淨面妝花褙子,鬢髮輕挽,襯得整個人面色紅潤,神情柔和,比之初見時精神了不少。   想來這一月過得不錯。   裴雲姝一面逗弄襁褓中的寶珠,一面對陸瞳道:「之前府中事務冗雜,我又擔心著寶珠的病,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陸大夫。本想叫阿暎送些謝禮到門上,偏他前日出城還未回,這就耽誤了。」   陸瞳低頭,接過芳姿遞來的熱茶,「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王妃無需道謝。」   裴雲姝笑著看向她:「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陸瞳握茶的手一緊,半晌,她道:「雲姝姐。」   裴雲姝也沒計較,只好奇地看向她:「說起來,從前不知道陸大夫是阿暎的朋友。聽阿暎說,陸大夫是半年前從外地來到盛京……陸大夫是哪裡人?」   陸瞳答:「我是蘇南人。」   「蘇南?」裴雲姝默念了一遍,「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她看向陸瞳,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般恍然開口:「你們是在蘇南認識的?」   陸瞳微怔,搖頭道:「不是。」   「那你們……」   「我剛來盛京不久,路遇有人鬧事,裴大人幫過我一次。」   她說得輕描淡寫,裴雲姝卻聽得笑起來,「原來如此有緣。」   陸瞳不太明白裴雲姝口中的「有緣」是何意,就聽裴雲姝繼續問道:「我看陸大夫年紀尚輕醫術就已在翰林醫官院醫官之上……你今年多大了?」   「翻年就十七了。」   裴雲姝眼睛一亮,喃喃道:「小阿暎四歲……」她又看向陸瞳,笑問,「不知陸大夫可有許人家?」   陸瞳:「……」   她難得有些無言。這位文郡王妃如今瞧著不似初見時半分穩重端雅,倒是熱情自來熟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默了默,陸瞳道:「許了。」   裴雲姝笑容一滯。   「我已有了未婚夫。」她說。   裴雲姝面上笑容頓時變得訕訕,片刻後,仿佛為了緩和氣氛般自己開口,「也是,陸大夫這般蕙心蘭質,提親的人定然不少。」   她還想再問,陸瞳出聲打斷她的話:「冒昧問一句,王妃可找到了給小小姐下毒之人?」   裴雲姝一頓。   陸瞳認真望著她。   摩孩羅裡的「小兒愁」使得裴雲姝母女中毒已久,不得已陸瞳只能想辦法臨時催產。聽當時裴雲姝說,這摩孩羅是文郡王送與她的。   穆晟就算再不喜自己王妃,也斷沒道理加害親生骨肉。可這些日子以來,郡王府裡似乎也沒什麼大事傳出。   裴雲姝的面色變得有幾分不自在,只苦笑著搖頭:「沒有。」   郡王府就這樣大,真要找下毒之人未必找不到,裴雲姝如此說,必然是有些苦衷了。   陸瞳想了想,又問:「側妃呢?當日我為王妃催產,衝撞側妃……」   她說的已是婉轉,那時候孟惜顏調來王府護衛,是奔著陸瞳性命來的,若不是裴雲暎趕到,誰也不知後果如何。今日陸瞳沒在附近看見孟惜顏的影子,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郡王府的下人對裴雲姝恭謹了許多。   裴雲姝笑容淡下來,道:「她啊,被禁足了,你不用擔心。」   陸瞳心中一動。   當日裴雲暎將孟惜顏押走,而如今孟惜顏仍好端端在府上,僅僅只是禁足,看來文郡王還是保下了孟惜顏。   這位側妃,果真受寵。   裴雲姝回過神,搖頭道:「不說那些了,我看吉時將至,陸大夫,你陪我一起準備準備吧。」   ……   「洗兒會」總是熱鬧。   盛京產婦誕子滿月後,都要邀請親朋參加新生兒「洗兒會」。富貴人家常煎煮調以香料的熱水,連同果子、彩、錢、蔥、蒜、金銀犀玉等一同倒入盆中,盆外以數丈彩帛繞之,名曰「圍盆」。用髮釵攪動湯水,謂之「攪盆」。觀者紛紛撒錢於水中,謂之「添盆」。   待嬰孩沐浴完畢,剃落胎髮後,將胎髮裝入金銀小匣,再以彩色絲線結成絛絡。最後抱嬰孩謝遍諸親坐客,抱入姆嬸房中,這叫「移窠」。   文郡王妃未至臨盆時動了胎氣突然急產,好在最終母女平安。作為文郡王妃的嫡女,此次「洗兒會」廣邀京中貴宦,畢竟除了郡王府,昭寧公的面子也要給的。   賓客笑聲穿過庭院,將一向冷清的院落也襯出幾分擁擠,熱鬧聲隔著牆,傳到了另一方屋簷下。   桌上花瓶裡,金桂已完全枯萎,只剩下簇簇乾癟枝葉生硬插在花瓶裡,苦苦支撐著一點鮮意。   孟惜顏坐在榻上,脂粉未施,原本美豔的臉便顯出幾分憔悴。   她看一眼桌上的刻漏,低聲問:「洗兒會開始了?」   身側婢子小心翼翼答:「是。」   孟惜顏冷冷扯下了嘴角。   八月十五那日,裴雲暎讓禁衛們將她帶走,吃了幾日苦頭,文郡王將她接了回來。   不知文郡王究竟與裴雲暎說了什麼,裴雲暎終歸還是放走了她。想來就算再如何囂張,沒有證據,昭寧公世子也不能隨意帶走郡王府的側妃。      只是接回歸接回,文郡王待她卻不如往日嬌憐。   孟惜顏心中清楚,文郡王這是對她生了嫌隙,因她試圖加害王府子嗣。   摩孩羅是孟惜顏獻給穆晟的,只說偶然獲得,見土偶可愛,寓意吉祥,又怕裴雲姝不喜她拒絕,才託穆晟以穆晟名義送去裴雲姝院中。而裴雲姝誕下女嬰之後,穆晟得知摩孩羅有毒,雖接回她,看她的目光卻是變了。   孟惜顏跪在文郡王面前哭得梨花帶雨,「郡王明鑑,妾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加害王妃。什麼『小兒愁』,妾從未聽過。這土偶就是丫鬟在城南街上一處泥偶鋪裡買的,妾想著王妃即將臨產,才留下此物用以祝禱王妃誕下世子。」   那採買土偶的丫鬟早在事發當日「畏罪自盡」,文郡王也查不出什麼,到底念著他們恩愛往昔,沒再繼續追究,只讓她在府中禁足。   至於裴雲姝中毒一事,此事並未對外聲張,昭寧公府中也並不知曉,事關郡王府的臉面,穆晟保孟惜顏,也就是保自己。   孟惜顏原本還擔心那位殿前司指揮使不依不饒,沒想到這些日子過去,裴雲暎並未有什麼動靜,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說到底,郡王府身負聖寵,裴雲暎到底還是要顧及著文郡王這個名頭。   今日裴雲姝為女兒舉行「洗兒會」,廣邀貴眷,偏偏她被禁足不得外出。那些貴眷一向長舌,不知會在背後如何編排她。況且自打她進王府大門以來,哪一次盛宴不曾出席,如今故意冷落,像是在打她的臉。   想到洗兒會,孟惜顏臉色鐵青。   她問身邊婢女:「今日來的貴客有哪些?」   婢女低著頭小聲答:「有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集賢殿大學士府上、三司各使府上……」一連說了許多人,婢子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當日來為王妃催產的那位陸大夫也來了。」   「陸瞳?」   孟惜顏臉色一變。   那一日尋芳園中,她沒將這個女大夫看在眼裡,不過是存著要對方當替罪羊的意思。誰知道偏偏栽在這女人手中。   要不是陸瞳發現摩孩羅中的「小兒愁」,要不是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要不是陸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裴雲暎聯手……   她何至於此?   如今自己被禁足院中,顏面全無,更與文郡王離心,全都是拜這女人所賜。   孟惜顏冷笑:「一個坐館大夫,也被當成王府座上賓請來,還真以為自己攀上高枝?」   婢女不敢說話。   外頭宴辦洗兒會,歡笑聲隔著牆也掩不住刺耳。   孟惜顏走到桌前,桌上枯萎的金桂插在花瓶中,顯出一種巍巍掙扎的死氣。   她伸手撫過枯敗花枝。   姓陸的靠著救了裴雲姝母女向上爬,她卻因為姓陸的關在房中哪裡也不能去。明明只差一步,偏偏功敗垂成,如何甘心?這口惡氣淤在孟惜顏心口,怎麼也咽不下。   她不能拿裴雲暎怎麼樣,也不能拿裴雲姝怎麼樣,更不可能拿文郡王怎麼樣。   但陸瞳只是個平民醫女,無權無勢,身份低賤,難道還動不得?   想在大戶裡趟這淌水,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   輕微的一聲脆響,手下桂枝從中被掐為兩斷。孟惜顏收回手,唇角勾了勾,轉身走到屋中重新坐下。   「去,把人給我叫來。」   她揚眉,耳邊兩滴紅珊瑚豔得滴血:「我有要事吩咐。」   ……   天漸漸晚了。   「洗兒會」到晌午就已結束,用過午宴後,陸瞳留在郡王府,為寶珠和裴雲姝重新號脈,又新換了藥方,教芳姿煎過新藥後,已是傍晚時分。   裴雲姝叫王府馬車將她送到醫館門口才走,西街鄰坊有認出郡王府馬車的,登時看陸瞳的目光又不一樣。   之前是太府寺卿,現在是郡王府,仁心醫館招來的大人物一個比一個厲害,可見仁心醫館這位女大夫醫術確實有幾分高明。   杜長卿趴在櫃桌前,探頭直望到郡王府馬車出了西街才縮回來,看一眼陸瞳,懶洋洋道:「不錯嘛,馬車都坐上了。」   阿城提著燈籠走出來,面上是與有榮焉的得意,「那是自然,陸大夫可是郡王妃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杜長卿哼笑一聲,一指頭彈在小夥計腦門上,「真以為救命恩人那麼好當,整日見賊吃肉,什麼時候你也看看賊挨打。誰知道後面不會有什麼麻煩。」   阿城捂著腦袋委屈:「能有什麼麻煩。」   「那可就多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杜長卿接過燈籠提在手上,天晚了,醫館要關門了,他走到門前,想到什麼,又回頭囑咐陸瞳:「望……」   「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現在都沒找到,我們兩個弱女子沒有自保之力當心被盯上。」   不等杜長卿說完,銀箏就接過他話頭,微笑道:「知道了杜掌柜,我們會小心注意,不會瞎跑的。」   杜長卿伸手指了指,最後道:「……知道就好。」帶著阿城離開了。   銀箏和陸瞳把醫館門栓扣好,進了小院。   陸瞳從郡王府回來時,還帶了一籃「洗兒會」上分發給眾賓客的喜籃,裡頭裝了些象徵吉祥的棗桂彩帛。銀箏把果脯挑出來,又把彩帛單獨整理到一邊,用清水洗淨,打算挑幾條顏色合適的給陸瞳做絹花。   「姑娘今日去郡王府可有見著什麼大人物?」銀箏蹲在石臺上邊洗彩帛邊問陸瞳。   陸瞳拿了張杌子塞到她身後,搖頭:「沒有。」   她知道銀箏話裡的意思,可是今日郡王府宴請的賓客裡,沒有太師府的人。   她原本參加「洗兒會」,就是想著郡王府廣邀貴賓,或許其中就有戚家人。如果能藉此接近對方就好了。   但眼下看來,郡王府與太師府沒多少相干,此路似乎走不通。   見陸瞳沉默不語,銀箏擰一把溼布,笑吟吟寬慰:「姑娘放心,現在因為『春水生』和『纖纖』,咱們醫館在醫行裡慢慢也有了地位,今日郡王府的馬車送您,加之先前的太府寺卿,您的名氣只會越來越大。屆時那些官家也好,富戶也罷,大人物還要拿著帖子求您為他們出診呢,不急這一時。」   陸瞳點了點頭:「嗯。」   彩帛很快被洗好,銀箏把布一條條晾在院裡的粗線上,仔細捋平上頭的褶皺。   「篤篤篤——」   外頭響起急促敲門聲,在夜裡分外清楚。   銀箏奇道:「這麼晚了,誰在敲門?」   「可能是求診的病人。」陸瞳道。隨著仁心醫館名氣越大,西街另一家醫館杏林堂進項不豐,每日早早關門,病人求診只能敲仁心醫館的門。   陸瞳道:「我去看看。」   西街往前不遠就是酒樓,每夜有軍鋪屋守衛巡視,陸瞳走到門口,敲門聲安靜下來,她一手提燈,拉開醫館木門。   門口一個人也沒有。   屋簷下淡紅的燈籠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夜裡涼風順著長街撲面而來,鑽進人衣袖中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西街上無人,安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也聽得清。   銀箏從背後走過來,邊擦手邊問:「姑娘,是誰啊?」   陸瞳回頭,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白亮刀光從身側刺來。   銀箏瞪大眼睛,嚇得尖叫一聲。   陸瞳站在醫館門口,四周並無他物阻礙,眼看已來不及躲避,就要挨上這一刀——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聲,另一道劍影從斜刺竄來,擋住刺向陸瞳心口的刀尖。   有人從天而降,飛身趕至她身前。   」洗兒會……」——《東京夢華錄》 第99章禮物   夜色沉黯,濃雲遮掩月光。   西街安靜長巷中,刀尖相撞聲錚錚入耳。   陸瞳拉著銀箏往後退至醫館門口,門外兩道身影纏鬥不絕。躲在門口的偷襲者顯然不是另一人對手,不過交手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被對方一腳踢中心口,長劍橫於脖頸之上。   身穿侍衛服的男子轉過頭,露出一張稍顯嚴肅的臉,問陸瞳:「陸姑娘,可有傷著?」   陸瞳搖了搖頭。   銀箏還沒從被人偷襲的驚慌中走出來,乍一聽男子叫陸瞳「陸姑娘」,愕然看向對方:「姑娘.這人你認識?」   陸瞳看一眼地上被制伏的兇手,道:「進來說話。」   醫館門被關上,黑衣人被男子拖到了小院中。   銀箏滿臉狐疑,正欲開口,就見陸瞳從袖中摸出個小瓶,走到對方身前,彎腰捏住對方下巴,將瓶中物硬生生全灌了進去。   這動作看得那侍衛男子一怔,銀箏也呆了呆。   末了,陸瞳收回手,隨手將空瓶扔進院中竹簍中。   銀箏咽了口唾沫,看著地上人,小聲問陸瞳:「姑娘,這是要殺了他嗎?」   身側的侍衛聞言,震驚地看了銀箏一眼。   陸瞳道:「只是一點軟筋散,怕他自戕而已。」   銀箏點了點頭,一抬眼瞧見侍衛男子古怪的目光,適才察覺自己失言,忙生硬補充道:「我剛才是說笑的,咱們是醫館治病救人,怎麼可能殺人……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瞳低頭瞧去。   黑黢黢的院子裡,行兇者也是一身黑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是個陌生面孔,瞪著陸瞳的眼睛面露兇光,一看就是窮兇極惡之徒。   他用來襲擊陸瞳的刀掉在地上,陸瞳走過去,將那把刀拾起來,伸指慢慢撫過刀背,語氣平靜。   「他是來殺我的。」   「私闖民宅,試圖行兇……盛京天子腳下,竟出如此賊子狂徒,」她想了想,目光一亮,「啊,望春山那具屍體的兇手到現在也沒找到,說不定就是他幹的。」   旁邊侍衛欲言又止。   倒是黑衣人冷笑道:「少他娘廢話,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陸瞳莞爾,輕輕搖了搖頭,「私自用刑的事,我們醫館做不出來。危險之人,當然要交由官府處理。」   她把刀收好:「報官吧,銀箏。」   ……   郡王府院裡靜悄悄的。   洗兒會已結束,賓客散去,盛宴後的冷清反比平日更添幾分蕭索。裴雲姝坐在屋裡,給寶珠掖好小被子,正待讓奶娘將小姑娘抱去睡覺,就見芳姿撩開門帘,輕聲道:「夫人,世子到了。」   裴雲姝抬頭一看,裴雲暎跟在芳姿身後走了進來。   他當是從外面回來,衣袍帶著秋夜滿身寒氣,放下刀走到裴雲姝面前,往寶珠面前一看。   寶珠縮在奶娘懷中睡得香甜,才滿月的小姑娘,除了吃就是睡,看著也讓人唇角上揚。   裴雲暎壓低聲音:「睡了?」   裴雲姝招了招手,示意奶娘將寶珠帶進屋裡。適才看向裴雲暎,搖頭:「怎麼突然來了?」   裴雲暎嘆了口氣,走到小几前坐下,邊倒茶邊道:「外甥女的滿月酒,我這個舅舅當然不能缺席,只是路上耽誤了。」   裴雲姝望著眼前人,欲言又止。   今日洗兒會,昭寧公裴棣也來了,她不知裴雲暎是否因此不來,他從來不耐煩見到裴家那些人。   裴雲暎笑問:「怎麼?」   裴雲姝撇開心中思緒,故作埋怨道:「今日洗兒會上,不少夫人暗暗同我打聽你。我猜真心瞧寶珠的人少,瞧你的人倒多。可惜你不在。對了……」倏爾想到了什麼,裴雲姝低聲問:「我之前聽郡王說,太后娘娘有意為你指婚,可有眉目?」   裴雲暎低頭喝茶,笑道:「哪來捕風捉影的事。」   「太后她老人家要真有這個心思也好,你如今也不小了,是該操心操心這些事。」   他卻不甚在意:「你急什麼。」   「當然著急!」裴雲姝橫他一眼,「我今日同陸大夫閒談,才得知陸大夫也已有婚約在身。你還比人家長四歲,人家有未婚夫,你有什麼?連個心上人都沒有,就你們殿前司那條狗是雌的,還已經有別的狗覬覦了!」   裴雲暎啼笑皆非:「怎麼拿我跟狗比?」   「狗都比你懂事!」   裴雲暎:「……」   裴雲姝望著眼前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其實她倒也不是真的替裴雲暎親事發急,裴雲暎相貌出色,前途有為,這樣的才俊,想要攀親之人數不勝數。而他如今越得聖寵,站得越高,親事就越是由不得自己。如今太后有替他指婚的苗頭,恐怕再拖幾年,就真是再無自己做主的機會了,就如她自己……   她不希望裴雲暎走她的老路,更何況,如今的裴雲暎像是一把無鞘之刀,過於鋒利猶恐自傷,若他有心儀之人,或許做事便會留幾分餘地,於他自己也好。   裴雲姝放緩了語氣,「阿暎,你告訴姐姐,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御史中丞府上那位嫡出大姑娘生得國色天香,她娘今日還問我打聽起你,我見過那位小姐,天仙似的,真是儀態萬端……」   裴雲暎掐掐額心,語氣無奈:「世上漂亮姑娘這麼多,我總不能個個都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裴雲姝一副不問出答案誓不罷休的模樣,裴雲暎想了想,「聰明的吧。」   「聰明的?」裴雲姝眼睛一亮,「集賢殿大學士府上二小姐才華橫溢,五歲就會作詩,聰明得很,你看……」   「我又不喜歡作詩。」   瞧出他心不在焉的模樣,裴雲姝怒了:「你這麼晚來這裡就是為了氣我的?」   「不是啊。」裴雲暎正色道,「我是來送禮的,免得寶珠說我小氣。」   裴雲姝看他空空兩手:「禮呢?」   裴雲暎正要說話,門外響起侍衛赤箭的聲音:「主子,人抓到了。」   裴雲姝愣了愣,有些狐疑望向他。   「看,」裴雲暎一笑:「禮這不就來了。」   ……   盛京坊巷門口的軍巡鋪屋前,幾個鋪兵叫住門口挑著擔子的老嫗,買了幾碗香辣灌肺蹲在門口吃得正歡。   已近初冬,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到了夜裡鋪兵們餓得又快,香辣灌肺辣勁十足,一碗下腹,腹中就騰騰熱起來。   申奉應靠著巡鋪屋門口的柱子,正把最後一塊辣肺夾到嘴裡,就見迎面走來幾個人。   為首的是個男人,男人手裡押著另一個黑衣人,黑衣人手腳被綁著,被男人半拖半押著往前走,在這二人身後則是個年輕姑娘。這三人從熱鬧的坊巷間走過,一路吸引無數人目光。眼見著對方是奔巡鋪屋來的,申奉應慌忙咽下嘴裡辣肺,冷不防被油嗆到,一下子咳嗽起來。   鋪兵忙去給他取水袋,申奉應一連灌了小半袋,好容易止住喉間辛辣,一抬頭,那三人已經走到了面前。   兩個男人他都不認識,那走在後頭的女子倒是有幾分面熟,申奉應還沒說話,女子先看著她開口:「申大人。」   他一開口,申奉應一下子想起來了,指著面前人道:「你是那個……山上蔥!」   天可憐見,他還記得面前這人。上個月盛京貢舉案後,他接到舉告說西街一家小醫館殺人埋屍。當時申奉應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場,從此增添偉績走上人生巔峰,誰知到了醫館搜查了大半夜,只搜查出半塊死豬。   死豬啊,不是死人!   當時申奉應一腔熱血便被澆了個透心涼。      這還不算,也不知說他幸運還是倒黴,他還沒弄清楚狀況,轉頭就收到了另一樁舉告,望春山上發現了具男屍,男屍身上有殿前司禁衛的荷包。   偏偏當時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就在他跟前。   當時申奉應就覺得自己的仕途應當可能就止步於此了。   那位殿帥大人隨他一道去瞭望春山,面對如此瓜田李下的情狀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申奉應試探了幾次都摸不清他用意,只得硬著頭皮查下去。好在追查下去僅憑一隻荷包也無法給殿前司禁衛定罪,此案暫且懸置下來。   等他回了巡鋪屋,聞訊趕來的上司將他大罵一番。也是,瞎折騰這麼一番什麼好處也沒撈著,別說升遷,得罪了殿前司,上司不遷怒他才怪。   好容易這些日子申奉應漸漸平復下自己情緒,此刻一看到那個女大夫,滿腹委屈又湧了出來。   他清咳一聲,撥開眾人走到幾人跟前:「這是幹什麼?」   「我是仁心醫館的大夫陸瞳。」女大夫道:「今夜有人闖入我醫館,試圖行兇,被人制伏,事關人命,特意將行兇者帶到大人跟前。」   申奉應心中一動。   地上人被繩索綁縛著,一身夜行衣,聞言也沒反駁,目光惡狠狠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申奉應圍著此人走了兩圈,狐疑看向陸瞳:「他怎麼不動?」   這人連掙扎也不掙扎一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怕此人自戕,我餵了他一點醫館的散藥,服下四肢無力,以便大人審問。」   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蓋因先前的豬頭事件,申奉應待陸瞳說的話總存幾分謹慎,不敢貿然評斷,思忖了一下,招呼鋪兵:「把他帶進來。」   鋪兵們押著地上人進了巡鋪屋。   大晚上的,巡鋪屋裡沒幾個人,大部分鋪兵出去巡邏去了。盛京大部分時候還是挺太平的,除了偶有火災,鋪兵們也就偶爾抓個小偷。   申奉應進了屋,一回頭,看見跟在陸瞳身邊的男人。男子身材高大,一身灰色侍衛服,氣度不似尋常侍衛,他看了看地上人,又看了看男人,謹慎詢問:「就是你將兇手制伏?」   男子點頭。   申奉應在屋中央的椅子上坐下,轉向陸瞳:「你且說說今夜發生何事。」   陸瞳道:「今日醫館關門後,我與婢女回屋休息,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敲門。等我起身開門後,此人持刀試圖對我行兇,多虧這位壯士挺身而出,替我捉住賊人,救我性命……」   「等等,」申奉應皺起眉,打量那侍衛一眼,「都這麼晚了,這位壯士怎麼這麼巧在這裡,還剛好救了你?」   說完,又鄙夷看陸瞳一眼,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湊一起,能是什么正經人?   侍衛聞言,道:「在下殿前司指揮裴大人近衛青楓,今日陸大夫前去文郡王府,醫箱遺落府上,王妃令在下送回,剛至醫館,正好見歹徒行兇。」   聞言,申奉應跟屁股著了火般一下子竄起來,話都說不利索了,「郡、郡王府?陸大夫去郡王府幹什麼?」   陸瞳溫聲回答:「郡王妃與民女投緣,特意邀請民女參加小小姐『洗兒會』。」   申奉應仿佛被雷劈了般。   上回見這醫女時,她還和裴雲暎針鋒相對,一臉敵意,怎麼不過月餘,就已經成了郡王府的座上賓?   她是怎麼攀上郡王府的,比他這個巡鋪首領升遷還快?   按下心中酸澀妒意,申奉應走到地上人跟前,抬腳踢了踢,道:「說!你是何人,為什麼行刺陸大夫?」   巡鋪屋素日裡沒接過什麼大案,申奉應審問的姿態很生疏,看得陸瞳和青楓二人都神情複雜。   身側鋪兵問:「大人,不如交給刑獄司?」   「交什麼交,你懂什麼!」申奉應嘴上罵道,心中卻暗暗忖度,此事怎麼看著都沒那麼簡單,陸瞳不過是個普通醫女,歹徒上來就殺人,不可能是為財,但要說尋仇,她一個大夫能有什麼仇怨。   有了之前的前車之鑑,申奉應對每一樁舉告都格外謹慎,生怕自己不小心又成了冤大頭。   正沉思著,突然聽得門外鋪兵們喧譁起來,申奉應不耐煩抬頭:「吵什麼呢,別打擾我思考。」   下一刻,有人開口:「看來申大人已有了頭緒。」   申奉應大吃一驚,連忙轉身,就見一年輕人掀簾進來。   「……裴殿帥?」   裴雲暎手提銀刀,笑著走進屋裡,看一眼陸瞳與青楓二人,道:「原來你們早到了。」   「大人,這是……」申奉應心中暗自打鼓,怎麼裴雲暎也來了。   陸瞳開口:「因此事事關重大,青楓公子便使人將此事告知裴大人。沒想到裴大人會親自前來……」頓了頓,陸瞳才繼續說道:「或許大人是想到,此人可能是望春山那具男屍的兇手,所以才會如此上心吧。」   裴雲暎微微揚眉,並不反駁。   申奉應聞言卻緊張起來,「你說這人是望春山懸案兇手?」   好傢夥,就是因為這人他被上司遷怒,要真是此人犯案,落他手上,那還不得出口惡氣再說。   陸瞳微微頷首:「我也只是猜測。」   申奉應低頭看向地上人,無論旁人說什麼,此人都緘默不語,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只有在剛剛裴雲暎進來的時候神色緊張了一瞬,但很快被掩蓋了。   「說啊,為什麼行兇?望春山的案子是不是你幹的?」申奉應踢了他一腳,不甚熟練地恐嚇道:「不說實話,大刑伺候!」   地上人不為所動,裴雲暎笑了一聲。   他說:「申大人,你這樣是審不出來的。」   申奉應抹了把汗,將屋中那張椅子讓出,從善如流賠笑道:「請裴大人指教。」   裴雲暎在椅子上坐下,想了想,認真開口:「本來此事我不應該插手。但望春山一案,有關殿前司聲譽,我也不好放任不理。」   申奉應:「是是是。」   裴雲暎又道:「來之前,我讓青楓搜過此人身,尋信物查了下此人底細。申大人不會怨我多事吧?」   「怎麼會?」申奉應笑得比花兒還甜,「大人這是幫了巡鋪屋大忙,下官感激還來不及。」   他算是看出來了,裴雲暎根本是對這案子勢在必得嘛,到這裡只是為了過一遍巡鋪屋的手,顯得光明正大一些。   不過,他為什麼非要過巡鋪屋的手呢?   裴雲暎盯著地上人,他眉眼含笑,神色親切又溫和,看起來就像是位年輕俊美、又好說話的尋常官員,然而看人的目光卻教人覺出幾分冷意。   他道:「王善,這麼晚了,你妻兒應該已經睡下了。」   「王善」二字一出,地上人臉色迅速褪白,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年輕人望著他,似憐憫,又似更深的冷漠。   他說:「不如,現在將他們從槐花街請來?」   「我說,我說!」   下一刻,地上人大叫起來。   申奉應駭然。   這人先前還一副寧死不屈的壯烈模樣,裴雲暎不過才說了兩句話就撬動了這人的嘴巴。要知道他以前聽說書的,這種死士被打得半死都不會吐露隻言片語,這人也太沒骨氣了。   不過,這麼短的時間裡,裴雲暎就已經查到對方祖宗十八代了?他是妖怪嗎?還有,準備的如此充足,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地上人道:「望春山的人不是我殺的。」   裴雲暎「嗯」了一聲:「指使你行刺陸大夫之人是誰?」   不知為何,申奉應心中暗覺不對,然而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是孟側妃!」那人一咬牙,抬頭道:「是文郡王府的孟側妃!」 第100章未婚夫   申奉應眼前一黑。   所有的困惑與懷疑在這一刻驟然得解,他終於明白為何裴雲暎今日非要多此一舉來巡鋪屋親自過問這樁案子,原來如此!   指使行兇者的背後之人,竟然是文郡王府的孟側妃!   孟側妃啊,申奉應頭大如鬥。   他自做這個巡鋪屋首領以來,有一個專門的小冊子,上頭記錄著盛京各官家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就怕無意間得罪了人。因此這賊人說出「文郡王府」「孟側妃」二詞時,申奉應腦子裡立刻就想起文郡王府與昭寧公府間的姻親關係,裴雲暎的姐姐嫁了文郡王做了王妃,而孟惜顏,自然就是側妃!   裴雲暎抓的刺客剛好供出背後之人是孟側妃,這其中沒點貓膩,打死他也不相信!   然而戲臺子都搭到巡鋪屋裡了,他這個巡鋪首領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唱。   申奉應一臉麻木地開口,「胡說,孟側妃與陸大夫無冤無仇,為何指使你去行兇?」   地上人道:「我不知道。」   裴雲暎轉而看向陸瞳,陸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便笑問:「陸大夫有何見解?」   陸瞳面露難色。   「說吧,不用怕。」   陸瞳點頭:「我與孟側妃不過一面之緣,當日郡王妃急產,我替王妃接生,但其實若按時間,王妃孕期還未至。不過好在王妃與小小姐吉人天相,一切順利。」   「王妃曾與我說過急產一事事發突然,有些蹊蹺……」陸瞳蹙眉,「不知與此事有沒有關係。」   申奉應很想翻個白眼。   陸瞳就差沒把「孟側妃遷怒且殺人滅口」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他試探地看向裴雲暎:「大人,這……」   裴雲暎嘆了口氣:「事關王妃,也算我半樁家事,如此我便不好插手。」他指尖拂過腰間刀柄鏤空銀飾,「還是先將此人交由申大人,背後之人真要是孟側妃,當然有別的證據。不過……」他笑了笑,「那在之前,麻煩申大人先看著人,別讓人死了。」   申奉應:「……」   這是把這燙手山芋丟給他了?   那孟側妃聽說很受郡王寵愛,這種高門世宦的家事貿然摻合進去絕無好處,他要是討好了裴雲暎,轉頭得罪了文郡王,豈不是一樣落不著好?   申奉應正想找個理由委婉地拒絕,就聽陸瞳開口:「也好,方才我們將此人帶到巡鋪屋,一路許多人都看見了,想來不久就會傳遍城中。說不定此人同夥還會動手,申大人千萬小心。」   申奉應:「……」   這一路都被人撞見了,說不是故意的他都不信,這就是死活要拉他一道下水唄!   好歹毒的心思!   聽這二人一唱一和,申奉應方才短暫的興奮早已煙消雲散。這樁案子分明不是什麼好事,無論如何都會得罪人的事,偏被他撞見了。   申奉應笑容止不住的苦澀。   當年他入盛京巡鋪屋,一位前輩告訴他,官場不就那麼回事,只要會拍馬屁,往上升不是問題。他名字是「奉應」,奉應,逢迎,申奉應覺得自己很會拍,也靠著逢迎當了巡鋪屋首領,本想一鼓作氣再往上爬爬,卻不知從上月起像是走了什麼背運似的,老遇見這種事。   真就跟那個死而復生的窮秀才說的似的,什麼山上蔥,什麼地上苗。他們這些蔥就是沒地位,隨時都是這些豪紳貴族的犧牲品唄。   官場好難啊!   胃中的香辣灌肺這會兒騰騰地發起脹來,申奉應深深吸了口氣,勉強開口:「是,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秉公辦理,死死盯著這人的。」   盯個屁。請辭,明日就不幹了!   ……   出了巡鋪屋,街市亮了起來。   盛京無宵禁,夜裡反倒比白日看著還要熱鬧幾分。落月橋下酒坊中常有人家通宵飲酒,雜手藝人群前觀者如堵,車馬盈市。   陸瞳隨裴雲暎往巷口走,對岸邊遊人煙火視若無睹,神情一片平淡。   裴雲暎側首問她:「沒受傷吧?」   陸瞳搖頭。   自打她從郡王府回到仁心醫館起,裴雲暎的侍衛青楓就一直跟著她,等待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一連十幾二十日過去,一切風平浪靜,就連陸瞳自己都以為危險不會出現時,今夜就遇見了刺客行兇。   看來是因為白日她去郡王府參觀「洗兒會」一事,終究是刺激到了孟惜顏。   那位孟側妃,忍氣的本事還不到家。   青楓出現得及時,她並未受傷。抓人也很順利,她以身為餌,抓住了此人,也算送了裴雲暎一份大禮。   身側人開口:「時間還早,陸大夫要不要逛逛?」   陸瞳回神,平靜道:「不必了,我還要回去製藥。」   裴雲暎腳步一停。   陸瞳抬眸看去。   年輕人站在盛京夜裡,被這街市裡流光溢彩的燈火一照,顯得異常丰神俊美。他盯著陸瞳,若有所思地開口:「陸大夫好像總是很忙。」   陸瞳沉默。   遠處落月橋上欄杆上繫著的風燈,燈色落在橋下河水裡,粼粼泛著雪色,像是十五的月亮碎了,被人拋灑在流動的河水裡。   十五那日,她替裴雲姝催產、深夜與裴雲暎在院中桂樹下清談時,月亮比今日圓滿。   那一夜,她對裴雲暎說:「殿帥,我送您一樣禮物吧。」   樹下的裴雲暎笑望著她:「什麼禮物?」   「王妃所中『小兒愁』,盛京應當罕有。下毒之人勢必藏在府上,但此刻事情敗露,對方已有準備。大人想要揪出背後之人,許會費一番周折,況且最後結局並不一定盡如人意。」   當時,她是這樣說的。   裴雲暎饒有興致地開口:「陸大夫有何高見?」   「裴大人插手,對方必不敢輕易動手。但我替王妃解毒催產,對方勢必視我為眼中釘,恨不得除之後快。我又並非千金貴女,一介平人,不足為懼。只要稍加刺激,對方多半會對我出手。大人只要借我幾個人暗中保護,或許就能捉住背後之人了。」   裴雲暎聽完她的建議,並未對她想法置喙,看了她一眼,眼中辨不出喜怒,只問:「陸大夫好似對平民官家間芥蒂很深。」   她答:「實話實說而已。」   他便身子往後一仰,雲淡風輕點頭,「成交。」   後來從郡王府回到醫館這十來二十日,她每日照常坐館製藥,與尋常一般無二,靜靜等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然而一切風平浪靜,既看不到來行兇之人,也看不到裴雲暎安排的暗衛,直到今日。   不知他對孟惜顏做了什麼,忍耐了如此多日的孟惜顏,終於還是忍不住在今日對她動手。   而在此之前的這些日子,她與裴雲暎並未見面,並無書信往來。今日青楓一抓住人,她前腳將人帶往巡鋪屋,裴雲暎後腳就到。無需私下商量供詞,無需了解各自安排,分明前些日子他還與她針鋒相對,彼此揭穿、陷害,相互威脅,然而在這件事上,卻有一點同為共犯的莫名默契。   簡直配合得天衣無縫。   落月橋水下的月亮被河面行駛的畫舫切割成無數晶瑩的小片,耳畔傳來聲音:「陸大夫在想什麼?」   陸瞳回過神,望向街口的馬車,青楓站在馬車前,正等著他二人。   「我在想,我該回去了。」她往前走去。   裴雲暎點頭:「我送你?」   「不用。太晚了,恐怕惹人誤會。」   西街店鋪雖都已關門,但保不齊撞見臨近的散販,裴雲暎長得一副招人模樣,被人瞧見夜裡和她呆在一處,明日流言就滿天飛。   陸瞳並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聞言,裴雲暎莫名笑起來,「沒想到陸大夫是這樣一個矜惜名節之人。」頓了頓,他才繼續說道:「既然如此,太府寺卿府上夫人誤會你我之間關係時,你怎麼不解釋?」   陸瞳一怔。   年輕人揚了揚眉,好整以暇等著她回答。   在這樣質問的目光下,陸瞳難得生出幾分心虛。   太府寺卿董夫人誤會她與裴雲暎之間關係曖昧,與她交好,陸瞳自己也有心利用董夫人接近盛京的官家,因此便順水推舟,默認了董夫人的說法,甚至還故作嬌羞,自己將這舟推得更遠了。      但她忽略了,董夫人愛熱鬧,人緣又好,盛京官家夫人的宴會佳席都少不了她。傳著傳著,說不準就會傳到文郡王妃裴雲姝耳中。畢竟那一日文郡王府中秋佳筵時,董夫人就在場。   裴雲姝與裴雲暎是姐弟,那麼傳到裴雲暎耳中也是遲早的事。   周圍有人群來來去去,熱鬧襯得這頭氣氛更加凝滯。陸瞳按住心虛,平靜開口:「口舌長在別人身上,旁人誤會也解釋不清,我都不在意,殿帥也不必放在心上。」   「是嗎?」   裴雲暎含笑點頭,唇邊梨渦尤為惑人,「可我怎麼聽說是陸大夫自己暗示與我關係匪淺的。」他語氣揶揄,玩笑般看著她,「陸大夫這樣四處毀人清白,你未婚夫知道嗎?」   這人簡直面目可憎!   陸瞳靜了靜,乾脆抬頭揚起臉衝他微笑道:「不勞殿帥費心,我未婚夫大度得很。」   他抱胸笑道:「是夠大度的。」   陸瞳不欲與這人多說,眼見離馬車越來越近,開口提醒他:「無論如何,今日我都幫殿帥抓住人了。這人日後如何發落打算都看殿帥自己,大人只需記得欠我一個人情就好。」   她又不是好心泛濫的活菩薩,犯不著以身犯險替裴雲暎抓人,當初之所以提議,無非就是想讓裴雲暎欠她一個人情。加上裴雲姝母女的命,以裴雲暎的性子,在短時間裡,只要不涉及他的利益,對她在盛京所為,這人應該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他只要不添亂就行。   「我當然記得。」裴雲暎嘆氣,低頭看著她:「這麼大的人情,說吧,下一個想殺誰,我可以幫你。」   這話說得很有誘惑力,陸瞳道:「多謝殿帥,不過我過去沒有殺人,今後也不打算殺人。」   他嘆氣:「陸大夫真是滴水不漏。」   陸瞳淡漠:「裴大人很會見縫插針。」   「行。」他並不生氣,只笑道:「你想要什麼報酬?」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現在不用殿帥還,等日後想到了,我會向殿帥討的。」   裴雲暎蹙眉:「你該不會是想訛我?」   「大人應該會說話算話吧。」   裴雲暎點頭:「看來是真想訛我了。」他盯著陸瞳,語氣重新變得輕快起來,「但願陸大夫所託之事不要太驚世駭俗,否則我豈不是賠大了?」   陸瞳微微頷首:「我儘量。」   說話的功夫,二人已走到了街口,青楓立在馬車旁,裴雲暎道:「去吧,青楓送你。」   陸瞳對他點頭,朝著馬車走去,方走到馬車前,聽得身後裴雲暎叫她:「陸大夫。」   陸瞳上馬車的動作一頓,回頭看他。   他立在街口,遠處熙攘人群從璀璨燈龍中流過,落月橋下橋上一片月色通明,青年錦衣銀刀英英玉立的模樣,與這錦繡紅塵格外相襯。   裴雲暎笑著開口:「此事已了,但不敢說今後太平,陸大夫,需不需要青楓繼續保護你?」   陸瞳目光一動。   說實話,有這麼一個人在身邊,的確更安全。如若她只是仁心醫館一個普通的做館醫女,自然會毫不客氣接納對方好意。   但她到底不是。   她所行之事,如今除了銀箏,不可為外人知曉。   「多謝大人好意,但是不必。」陸瞳望著他,語氣平淡,「我行醫配藥,醫館中多有毒蟲蛇蟻,若不知事之人貿然闖入,恐怕會出人命。」   裴雲暎一怔,陸瞳說完這句話,已逕自上了馬車,馬車簾落下,遮蔽了女子面容,也無從看清這近似威脅的話語後,主人是何神情。   青楓朝他看來,裴雲暎擺了擺手,馬車便駛進盛京繁華的夜裡,漸漸沒了蹤跡。   他搖頭笑了一下,再抬頭時,已換上一副淡漠神情,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   裴雲暎回了趟殿帥府。   殿帥府小院中,梔子藏在樹下睡覺,門裡透出些明亮燈色,一進門,蕭逐風就走了出來。   一向冷峻寡言的人面上難得顯出些焦急,問他:「怎麼樣?」   「抓到了。」裴雲暎逕自往裡走,「進來說。」   桌上放著一盤紅橘,沉素的屋子因有這一點紅豔點綴,似乎也多了點鮮活鬧意。   蕭逐風轉身將門關上,一回頭,裴雲暎已在椅子上坐下來,隨手撿了個橘子拿在手中上下拋玩,道:「今夜辛苦了,你動作真快。」   刺殺陸瞳的殺手王善,是蕭逐風令人排查的。事實上今日陸瞳剛離開郡王府,孟惜顏那頭就有了動作。蕭逐風令人嚴密監視郡王府外頭動靜,王善還沒動手前,蕭逐風就已將他家世查清。   也不知該不該說孟惜顏愚蠢,令人行兇的死士竟是有家室之人。有軟肋的人總是更容易被撬動嘴巴。這樣也好,之後種種事宜才會更順利。   蕭逐風側身挨著桌角坐下,也順手拿起個橘子,橘皮紅顏泛著微微柑香,酸澀清爽。他默了片刻,問:「為什麼非要找軍巡鋪屋?」   巡鋪屋人手不多,平日裡多處理著火偷盜,殺人命案確實有些生澀。   「不然送到刑獄司?不到一炷香郡王府就會得到消息,你以為還能藏得住?」裴雲暎語帶譏誚。   蕭逐風沒說話,這倒是,盛京這些官員間自有一派關係,怕得罪人,一旦出事,先通個氣再說。   裴雲暎道:「放心,這回一定斷得乾淨。」他又睇一眼蕭逐風,一個紅橘扔過去,被蕭逐風接在手裡,裴雲暎道:「真不打算爭取做我姐夫?」   蕭逐風沉默。   他便嗤道:「慫。」   蕭逐風正要說話,門外有人敲門,裴雲暎應了一聲,段小宴抱著軍名冊走進來,往木架上放。   裴雲暎便又繼續剛才的話頭,鼓勵他道:「有心上人就應該爭取。」   蕭逐風瞥他一眼:「你有心上人嗎?」   「現在沒有。」   段小宴湊過來,「說到心上人這個問題,今日我值守時,浣花庭外的宮女姐姐還問我打聽大人,這盤橘子就是她們送我的。」他拿人手短,認真詢問答案:「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說來聽聽唄。」   蕭逐風也看向他。   「怎麼今日人人都來問我這個問題。」裴雲暎好笑。   他想了想,慢慢開口,「膽子大點的。」   蕭逐風:「什麼叫膽子大的?」   裴雲暎身子往椅背後一靠,悠悠道:「做禁衛的,難免刀劍無眼。一定要找的話,我希望她是一個看見我受傷不會害怕,還會給我包紮傷口的人。」   「最好再薄情一點,有一天我死了她也不會太傷心。」   蕭逐風評點:「懂了,你想找個收屍的。」   裴雲暎低頭笑了一下:「也許吧。」   段小宴瞪大眼睛:「聽你說的,陸大夫就很合適啊!她不僅能給你收屍,還能給你報仇呢!」   裴雲暎睨他一眼,段小宴輕咳一聲:「我沒有詛咒你的意思。」   蕭逐風放下手中橘子,默默去臺上取了紙筆放到裴雲暎面前。   段小宴茫然:「這是幹什麼?」   裴雲暎拿起筆。   「寫摺子唄,告狀。」他說。 第101章送錦旗   貢舉案塵埃落定才沒多久,盛京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文郡王府中的側妃給懷有身孕的王妃下毒,試圖謀害王嗣。好在王妃母女吉人天相,毒物發作之日正好有醫女於府上送藥,生死關頭救下王妃母女。然而那位歹毒側妃心中不甘,遷怒醫女,竟派人暗中行兇刺殺醫女,被郡王府的侍衛偶然救下。   賊子在巡鋪屋中將背後之人和盤託出,眾人才知這背後這麼一樁官司。   因那日侍衛押送歹徒去巡鋪屋時途經鬧市,許多人親自目睹,故此消息一經傳開,立刻成為大街小巷酒客時人嘴裡的談資。   給懷孕女子腹中骨肉下毒,那是損陰德的,平人百姓家都容不得這樣的事發生,何況是自詡光鮮的高門。而那位文郡王在這件事發生後明知身邊人不對,卻並未處置側妃,只輕罰禁足,試圖包庇,有這麼一位對妻女無情無義的丈夫,眾人對那位苦命的郡王妃越發同情。   僅僅如此便罷了,尋常豪貴家流言雖對名聲有損,但過些日子也就壓下去了。但文郡王府的這樁官司,幾日過去,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越傳越烈,只因為其中牽扯到一味宮中禁藥——「小兒愁」。   文郡王妃所中之毒,是一味宮中禁藥,小兒愁。   這本是宮裡一樁密辛,多年間早已無人知曉,不知被什麼人重新翻了出來。   說是這「小兒愁」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產婦服之,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不過,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此藥陰毒至極,常人又難以發覺,那些翰林醫官院的醫官都未必瞧得出來,一時間人心惶惶。這還不算,盛京宣義郎府上得知此事,年過半百的宣義郎第二日上朝時就跪在大殿上捶胸頓足要撞柱告狀,求皇上徹查此事——   宣義郎懷疑自己那位心愛的小妾當初也是中了「小兒愁」才誕下死胎的。   宣義郎自詡情種,自打小妾鬱鬱而終後,悲痛難以自持,日日四處在各處牆上廟裡亂寫亂畫什麼「十年生死兩茫茫」,如今得知有為小妾沉冤昭雪的機會,簡直如一夜間飲了雞血,亢奮異常。聯合一眾認為自家人曾中過「小兒愁」的官宦,請求朝廷徹查此事。   畢竟先皇在世時,曾有嬪妃使此毒謀害皇嗣被發覺,後來宮中勒令禁止此藥,就此絕跡。如今禁藥重現,究竟是從哪裡得來?   因事關後宮,驚動了正在萬恩寺禮佛的太后,太后當日回宮,連夜親自清查後宮。   這一查,還真查出些東西。   宮衛在顏妃殿裡查出未用完的「小兒愁」。   顏妃是郡王府側妃孟惜顏的表姐。   顏妃禁不住宮中拷問,吐露此藥從御藥院所得,是孟惜顏問她討要。於是連帶著御藥院一干人紛紛落罪,顏妃與孟惜顏二人也被關進大牢。   私藏禁藥,試圖謀害皇嗣,哪一個罪名都是要掉腦袋的。   這些紛亂消息隔些時日就從宮裡傳出,被時人津津樂道。而那漩渦中的男人好像被人忽略了,竟極少有人提起。   文郡王府中。   文郡王站在院落前,從來愛體面的人如今看起來有幾分不修邊幅的狼狽,面上早已沒了前些日子的意氣風發,惡狠狠盯著眼前人。   「裴雲暎,給本王讓開!」   在這院落門口,站著數十個禁衛模樣的男子,為首的年輕人手提銀刀,往裡睇一眼,朝他含笑「噓」了一聲,道:「安靜點,寶珠還在睡覺。」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寶珠,文郡王穆晟臉都青了。   兩日前,他還在酒樓中與人宴飲,忽然得知有官差去府上帶走了孟惜顏,匆匆趕回府中,才知道軍巡鋪屋抓著個行兇者,行兇者當著眾人面供出是孟惜顏指使殺手去加害仁心醫館的坐館醫女陸瞳,因為陸瞳救下了突然急產的裴雲姝。   這本來只是件小事,穆晟也沒放在心上,只震怒巡鋪屋的人如此膽大,竟敢動他郡王府的人。誰知這件小事不知怎麼的一發不可收拾,又牽連上了宮中禁藥,驚動了太后,之後顏妃和孟惜顏接連入獄,他這個郡王都有些焦頭爛額。   穆晟不信此事與裴雲姝無關,可裴雲姝的院門外被裴雲暎的人守著,連他這個郡王都進不去。不得已,他只能在院門口大聲斥喊裴雲姝名字,可那個一向懦弱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吃了熊心豹子膽,對他的吼叫視若無睹,從頭到尾也不肯來見他一見。   穆晟冷冷盯著裴雲暎,裴雲姝就是因為這個弟弟回京後才開始對他有恃無恐,這對姐弟!   他道:「裴雲暎,你想幹什麼?」   裴雲暎笑了笑,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拍到穆晟臉上。   穆晟大怒,扯下紙來,見那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字,「這是什麼?」   「穆晟,」裴雲暎的語氣甚至稱得上客氣,「都到了這個地步,不會以為還能若無其事矇混過關吧。」他笑笑,「和離書都給你寫好了,你照著謄抄一份就行。」   和離書?   穆晟低頭看著眼前紙,似是被刺痛,忽而冷笑一聲:「原來你是為這個……」   中秋那日,裴雲暎的人將孟惜顏帶走了。穆晟明知摩孩羅有問題,卻仍令裴雲暎交還孟惜顏。   孟惜顏美麗解語,何況裴雲暎當眾帶走孟惜顏是打他文郡王的臉,維護孟惜顏,就是維護他自己。   後來裴雲暎將孟惜顏放回府,穆晟等了幾日,沒見他繼續追究,放下心來,同時又有些得意。裴雲暎到底還是年輕,不敢與郡王府針鋒。   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未曾料此人心機深沉,先前放回孟惜顏不過是讓他放鬆警惕,後招原來在這等著他。現在不僅孟惜顏,連宮裡的顏妃都一併下獄,從一開始,裴雲暎就沒想放過孟惜顏,他要對付孟惜顏,也要讓裴雲姝離開郡王府。   從一開始,他就打著一箭雙鵰的主意!   驚覺自己中計,穆晟出離憤怒,他怒極反笑,盯著面前人冷笑:「休想,別說和離書,休書我都不會給她。」他語氣帶著惡意的玩弄,「我就是要她耗在我郡王府,死了也要做郡王府的鬼!」   「唰——」   一道寒光閃過,凜冽刀鋒泛著寒意逼至他頸間,森冷殺意從咽喉漸漸蔓延開來。   「你、你瘋了?」穆晟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裴雲暎握刀的手很穩,面上在笑,目光卻帶刺骨冷峭,他說:「郡王好威風啊。」   「不知郡王去年包攬欺隱城工水利錢糧時,也這樣威風嗎?」   此話一出,穆晟面色一變,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裴雲暎淡淡一笑,「我一向很關心郡王。」   穆晟心中發起抖來。   這事除了自己人外無人知曉,不知裴雲暎從哪裡得來消息,他知道多少,他又有多少證據,他拿著自己致命把柄……一個殿前司指揮使而已,他怎麼能做到這種地步!   「你這麼做,不怕我告訴你爹?」穆晟仍不死心,試圖拿昭寧公來壓眼前人。兩姓姻緣,從來都不是個人之事,宗族、兩家關係,要考慮諸事頗多。裴雲姝的意願在整個裴家利益跟前,是最微不足道一環。   裴雲暎望著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之事,匪夷所思地開口:「郡王,難道你不了解昭寧公?他要是知道這些事,只會與你斷得更快。」   他又想了想,「不過也許你挑撥得好,說不定還能見到我們父子相殘的畫面。」   年輕人韶朗眉眼裡,遮不住涼薄與乖戾。   穆晟心中惶恐,他根本無所畏懼。   裴雲暎收回手,仔細將銀刀收回刀鞘,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和離書與呈訴,郡王選一個吧。」   ……   文郡王妃與文郡王和離的消息一經傳出,所有人都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畢竟身邊有這樣一個包庇殺妻滅嗣兇手的丈夫,尋常人都很難一道生活得下去。只是盛京豪貴世家,鮮有和離者,倒不為其他,大多是做丈夫的不願叫人看了笑話,讓外人覺得自己連後宅都管不好,因此大多數離心夫婦,管他能不能過,都要摁死消磨在一樁枯萎的姻緣中。   但文郡王妃裴雲姝卻與文郡王順利和離了,不僅和離,郡王妃還帶走了出生不久的小小姐,因為擔心小小姐留在郡王府再遭人暗害。   梁朝嫁娶律法規定,丈夫意圖謀害妻子,屬違背倫理綱常,理應「義絕」,縱然一方不同意,但只要另一方呈訴,是必須和離的。   梁朝鮮少有女子休夫的事發生,尤其是高門大戶家中,然而文郡王府一事,表面瞧著是和離,實則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與休夫也並無二樣。一時間,嘲笑諷刺文郡王之聲不絕,提起離開的文郡王妃母女,則是唏噓同情的更多。   誰想嫁一位這樣沒人性的畜生呢?   文郡王妃搬離文郡王府的第二日,一大早,仁心醫館門口迎來了一群敲鑼打鼓的人。   一行精壯男子皆著青衣,手中提著一塊彩錦織物,一路敲敲打打來到西街。西街攤販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皆打著瞧熱鬧的心思隨著禮隊圍到仁心醫館門口。   杜長卿正與阿城掃地,冷不防門口堵來黑壓壓一群人,駭了一跳,嚷道:「幹什麼幹什麼?鬧事啊!」   陸瞳抱著曬藥的竹匾從里舖裡出來,銀箏走到門口,望著外頭一幹眾人笑問:「這是出什麼事?怎麼都圍在醫館門前?」   為首一個健壯男子轉身取來身後彩錦織物,往銀箏手上一送,大聲開口:「仁心醫館陸大夫仁心仁術,救下我家小姐母女,族中感激陸大夫大恩,特令小的們送上謝禮!」說罷又招呼身後眾人,一幹八尺男兒撩開袖子就對陸瞳砰砰磕幾個響頭,齊聲吼道:「醫術可信,醫德可敬!懸壺濟世,妙手丹青!」   聲浪震天,氣勢奪人。   陸瞳:「……」   她極少對外界事物有多餘反應,但此時此刻,面對西街圍在醫館門口的一眾人群,陸瞳竟久違的感到一陣……尷尬。   或許還有一絲羞恥。   為首的壯男全然不覺,只殷切盯著銀箏手裡的織物:「陸大夫請看!」   陸瞳看去。   那塊彩錦織物約有一人來高,織得非常精緻,像塊厚實的毯子,下綴彩鈴,兩邊還有吉祥紋做的絹帶,而最中間以金線龍飛鳳舞地繡著兩行金字。   「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除疾——」   這一瞬,饒是浮誇如杜長卿也忍不住嗆住了。   四周鴉雀無聲。   唯有小夥計阿城歡天喜地地從銀箏手裡接過來織毯,對著上頭的金字嘖嘖稱奇了一番,高興地問:「這是送我們陸大夫的?我們可以掛在醫館的正大門牆上嗎?」   「當然。」壯男首領回答得懇切,「陸大夫妙手仁心,理應頌讚。」   杜長卿忍不住抬手遮住臉,「太丟臉了……」   門口看熱鬧的孫寡婦戳了戳男子結實的胳膊,好奇道:「小哥,你們家小姐是誰啊?」她看一眼門前這行人,這樣的威猛氣勢,不像是尋常人家養得出來的。   青衣男子抱拳道:「家主是昭寧公府上大小姐,」頓了頓,他又補充,「曾經的文郡王妃。」   說起昭寧公府上大小姐眾人還懵了一瞬,一說到文郡王妃,看熱鬧的頓時恍然。   哦,原來是前些日子那個倒黴的郡王妃啊!   對街葛裁縫嗑瓜子的動作一停,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這麼說,救了郡王妃母女的那個醫女就是陸大夫囉?」   「正是!」   此話一出,人群又是一片譁然。   文郡王府那檔子事,現在整個盛京無人不曉。至於這樁奇事中那個神秘醫女,倒是一直沒被人提起過。一來麼,杜長卿和陸瞳並非炫耀之人,此事也沒有刻意對人提起。二來,文郡王府一事裡,夫妻離心,寵妾滅妻,包庇兇犯,宮中禁藥……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都比一個小小醫女來得震撼。   她就像一株微不足道的雜草,眨眼間被人忽略。此刻聽人提起,西街眾人這才想到,那個醫女,那個救了裴雲姝母女、又被歹毒側妃買兇刺殺的醫女,其實在這樁故事裡,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員。   西街眾人看向陸瞳的目光頓時就變了。   那可是救了文郡王妃的人啊!   他們這條西街,全是做小本生意的,原先來個富商就不得了了,如胡員外那樣身份的,在西街都要被奉為上賓。出現個當官的都跟稀奇極了。仁心醫館倒好,一開始救了太府寺卿的公子,和太府寺卿有了交情,現在又救了郡王妃母女,那郡王妃是和離了,人家和離後不還是昭寧公府上小姐麼!   仁心醫館這是走了什麼運道,浪蕩子杜長卿從哪撿來這麼個金疙瘩,這陸大夫要是名聲打出去,那些貴人們都來瞧病,說不定連帶著他們西街一條街都發達!   此時不巴結更待何時?   思及此,眾人「哄」地一下朝醫館裡湧來,嘴裡說著「恭喜」「賀喜」,差點將杜長卿擠出大門。   銀箏笑著招呼眾人,阿城已拿著那面巨大的織毯爬上椅子,左右對比著掛在哪裡才最顯眼。小小醫館頓時熱鬧又擁擠,杜長卿氣憤的斥罵響徹西街。   陸瞳站在里舖,瞧著眼前吵嚷又滑稽的一幕,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裡漸漸也溢出一絲笑意。   裴雲暎這樣大張旗鼓地送來一面彩織,表面上是表達謝意,實則也是為她漲勢。今日過後,整個西街,或者說大半個盛京或許都知道是她救了裴雲姝母女。   這對文郡王府也是一個警告。   如今誰都知道孟惜顏曾買兇對付她,她不出事則罷,今後一旦她出事,所有人都會自然而然懷疑到文郡王府頭上。至少在短時間裡,穆晟不會對她動手了,就算穆晟不要臉,文郡王府也經不起接二連三名聲的質疑。   她暫時安全。   這樣也好,她有更多的心力與時間去做自己的事。   比如……對付太師府。   陸瞳抬頭,阿城把織毯端端正正掛在對著大門的牆上,織毯厚重巨大,繡著的字跡金光閃閃,一掛上去,整個醫館都顯出一種粗暴的堂皇,有種格格不入的富貴之感。   杜長卿的怒吼從身後傳來:「醜死了,摘下來!馬上摘下來!」   阿城反駁:「東家,我覺得很好嘛,你不要太挑剔。」   外頭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像是不將整個西街傳遍誓不罷休。   一片雞飛狗跳裡,陸瞳低下頭,微微笑了笑。   裴雲暎這個謝禮是浮誇了一點,不過,送得很有誠意。   至少在現在,他解了自己燃眉之急。 第102章三隻小豬   裴雲暎送來的那塊織毯掛上去後,不知是不是錯覺,來仁心醫館抓藥瞧病的人更多了。   也不是全是為了抓藥,絕大部分新來的病者主要是為了瞧那塊毯子。   西街一條街的店主們都慕名前來,央杜長卿同意後人人都來摸一摸毯子上的金字沾沾喜氣。何瞎子在門口掐算一番後,只說此地本就風水奇佳,門口李子樹長勢吉祥,如今補上這一塊毯子,更是運勢如破土之竹節節攀升。   慪得杏林堂掌柜白守義連夜嘴角起了幾個大泡。   街坊們羨的羨妒的妒,仁心醫館一片喜氣洋洋,只有杜長卿整日拉長個臉,嫌這塊金光閃閃的織毯掛在牆上是螞蚱胸膛黃蜂腰——不倫不類。   銀箏陪著阿城圍在小桌前剝做橘燈的橘子,陸瞳才送走又一位來「沾喜氣」的街坊,一回頭,正對上杜長卿幽怨的目光。   陸瞳繞過他,走到藥櫃前分藥。   杜長卿一臉不悅地尾隨她身後,「陸大夫,你瞧瞧,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道觀,人人都來拜這塊破毯子,還幹不幹正事了?」他試探地看向陸瞳,「不如你再做味新藥,提醒提醒大家?」   時節越發寒冷,已近冬日,人們身上衣裳一層層疊上去,腰肢幾寸便也瞧不太出來,來買「纖纖」的人少了許多。   平日裡西街來瞧病的鄰坊又多是普通百姓,診費很低,仁心醫館的進項不如往日。杜長卿尋思著讓陸瞳再做一味類似「纖纖」或「春水生」那樣的成藥,補貼補貼醫館裡。   陸瞳道:「沒想到方子。」   「蒙人的吧,」杜長卿懷疑,「你當初騙我招你進來坐館,不是說什麼『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怎麼現在江郎才盡了?」   阿城實在聽不過去,幫著勸道:「東家,做新藥又不是上茅房,往裡一蹲就出來了,那得思考。」   「粗俗!」杜長卿指他一下,又望著牆上織毯嘆氣,「我看要不在這塊毯子下放個盆,寫句『十文一摸』,說不準都比咱們開醫館賺得多。」   陸瞳分點著手裡的牛蒡子,問:「杜掌柜,如果我想揚名,揚名到那些高官大戶都請我登門施診,需要做到什麼地步?」   杜長卿一愣,隨即嗤道:「你現在還不算揚名嗎?太府寺卿和郡王府這樣的高官都不夠?」   「不夠。」   杜長卿:「……」   他沒好氣道:「那請問什麼樣的高官能入你陸大夫的眼?」   陸瞳想了想:「如今盛京權勢最大就是太師府,如果是太師府那樣的人家呢?」   杜長卿「嘖嘖嘖」了幾聲,讚嘆地看向她,「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野心。」下一刻,又換上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不過別想了,不可能。太師府裡的人頭疼腦熱,那是翰林醫官院的院使大人親自施診,別說咱們這樣的野醫館,就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施診的——」   見陸瞳不作聲,他看一眼陸瞳,繼續主動為她解釋,「這些高官世家惜命如金,有什麼疾症也不會讓外人知道。咱們這樣身份的,頂多給他們家下人看個診。不對,咱們還沒資格進他們府上,他們家下人估計也是找相熟大醫館的大夫。」   陸瞳心下微沉。   杜長卿說的和她打聽到的一模一樣。   戚太師坐落御街以東,府門前後有護衛把守,平常人難以進入。府上家眷生病,請翰林醫官院登門施診。戚太師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兒今年十八尚未出閣,至於唯一的嫡子戚玉臺如今在戶部掛了個虛職盛判尚書省都省事。   這三人都難以接近,撇開戚清不提,戚小姐和戚少爺出行總有大撥護衛跟隨,身邊人也難以撬動。   事態似乎陷入僵局。   而快活樓那邊,事關太師府,精明的曹爺必然不會願意為了一點銀子涉險,說不定還會察覺到什麼,反而引來猜疑。   此路不通。   杜長卿還在繼續抱怨:「那戚玉臺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有個太師老子,眼睛都要長到天上去了。今年生辰不知道又要在遇仙樓擺多大的排場,誰稀罕看?」   陸瞳眼神一動,抓住他話中關鍵:「生辰?」   「就十月初一嘛,沒幾天了。」他記戚玉臺生辰記得格外清楚,「敗家子每年都在御仙樓慶生,光杯盞茶具都要上千兩銀子。」   銀箏忍不住問:「他這樣奢侈,不怕樹大招風,引人對太師府不滿嗎?」   「戚玉臺他外祖家早年祖上是皇商,說是家中積財,這誰知道?」杜長卿哼一聲,「沒證據的事,誰也不能亂說。」   語到最後,話中酸意溢於言表。   陸瞳沉默不語。   杜長卿嘆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與她講道理,「所以陸大夫,人當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太師府有什麼好?除了銀子多一點、地位高一點、權勢大一點、我看著還不如咱們小醫館舒坦。」   「你說是不是?」   「是。」   杜長卿一愣。   「你說得很對。」   陸瞳抬頭,神情有些奇怪:「人是該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   ……   太師府中,太師戚清正在用膳。   戚太師好養生,年近古稀,食少而精。喜食魚肉,其中,「金齏玉膾」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餚。   所謂「金齏玉膾」,是以蒜、姜、鹽、白梅、桔皮、熟慄子肉和梗米飯製成調料,選新鮮肥美鱸魚除骨、去皮、搌幹水分,片成薄片,蘸以「金齏」享用。   戚太師吃得很靜,慢條斯理夾一片沾滿蘸料的魚膾放入嘴裡細細咀嚼,一邊管家為他斟上淡茶,開口道:「老爺,再過幾日就是少爺生辰.」   戚玉臺還被罰禁足不能出門,不過一月已快憋壞,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一,戚玉臺早已按捺不住,想趁此機會出去鬆快鬆快,求到管家頭上。   「繼續禁足。」戚清提袖飲茶,他黑紗長袍寬大,枯骨伶仃,坐在窗下自酌自飲模樣,肖似老道仙風道骨。   管家低頭:「是。」又提起另一件事:「對了,老爺,您之前讓人查的良婦一事,有眉目了。」   戚清提著:「說。」   「良婦夫家姓柯,在盛京做瓷窯生意,之前因大少爺關係,府中老夫人過壽所用杯盞皆用柯家供應。」   「不過,柯家已經沒了。」   戚清咀嚼的動作一頓:「沒了?」   「是。」管家垂首道:「今年四月初一,柯家大老爺,良婦丈夫柯乘興被人發現溺死在萬恩寺放生池中,仵作結論是酒醉失足溺水。因他被發現身死時曾有祭拜前朝神像之舉,此事沒有後續。」   「柯乘興死後,夫人回了娘家,他母親病死,柯家再無後人。」   戚清放下竹筷,默然無語。   管家道:「老爺,此事不對,恐有人背後操縱。」   戚玉臺無意致使良婦身死,不過一小事。但現在看來,幫忙處理後續的範正廉出事,柯家出事,範正廉臨死前還帶出戚家流言。   那流言出來得突然,一夜間傳得到處都是。戚家處理了獄中範正廉,不是沒人猜測太師府殺人滅口。是戚太師上朝之時拖著一把老骨頭落淚陳情,直說此舉豈不是掩耳盜鈴,又實在找不到證據,帝王才將信將疑沒再繼續追究。   但這並不代表此事就此揭過。   一定有人在背後針對太師府,但此人是誰,背後有何勢力,到現在也沒蛛絲馬跡。   良久,戚清突然開口:「死了的良婦叫什麼?」   「回老爺,姓陸。是常武縣來的遠嫁女。」   那良婦死了許久,一介商戶之妻,身份卑賤,連死了都不值得被人記住名字。   戚清道:「你去查查那那良婦家裡。」又補充道:「出閣前家中人口,現今近況,娘家還剩些什麼人。」   「老爺這是懷疑……」管家目光一動。   「意治閨門,深有禮法,處親族皆有恩意,內外和睦,家道已成。」   老太師重新提著夾膾,淡淡道:「一家人,難免互相幫襯。」   ……   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於霜。   院裡窗下的草到了夜裡結了一層雪白薄霜,銀箏把做了一半的橘燈用籃子收攏,放回了屋裡。   陸瞳坐在桌前梳理解開的髮辮,只穿了件單薄中衣,中衣做得寬大了,襯得整個人越發瘦弱。      銀箏看著心疼,道:「怎麼覺得姑娘近來又瘦了?定是這些日子忙累太多,本來就瘦,現在看著就像一陣風都能吹跑。」又自言自語,「明日叫戴三郎給選幾根肉多的骨肉燉來吃好了。」   她一向注意陸瞳的衣食起居,陸瞳抬眸,看向鏡中人。   鏡中女子修項秀頸,烏髮如瀑垂在肩後,整張臉不到巴掌大,纖巧得過分,一雙幽冷的眸靜靜凝視著她。   許是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她很少照鏡子,如今與鏡中人對視,盯著那張熟悉的臉,竟覺出幾分陌生。   銀箏還在為她的消瘦弱苦惱,在身後道:「平日吃食明明與我們一樣……姑娘小時候是不是不愛吃飯,連帶著現在也不肯長了?」   小時候不愛吃飯?   陸瞳搖頭,「不,我小時候總是吃很多。」   銀箏一臉懷疑:「真的?」   「真的。」   鏡中淑女望著她,那張秀豔美麗的臉被燈火氤氳得模糊,漸漸模糊成另一張白嫩飽滿、充滿稚氣的圓臉。   是張小姑娘的臉。   小姑娘扎著雙鬟髻,雙髻兩邊各綴一隻烏金蝶,像只白生生的糰子般討喜。陸瞳笑了笑,鏡中小姑娘便也衝她笑起來,笑容有幾分狡黠的得意。   陸瞳目光漸遠。   她沒有說謊。   幼時嘴饞,總是吃很多。離開常武縣之前,陸瞳都是個胖丫頭。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生得窈窕清麗,陸謙俊秀聰穎,許是老天在前兩個陸家孩子的外貌上給足了優待,輪到陸瞳時,便顯得潦草了許多。   她貪吃,家中買點果子蜜糖,總是抓得最多,又餓得快,常常飯還沒做好,先嚷著餓了。常武縣左鄰右舍都認識,小時候見她生得圓圓的可愛,街坊常抓花生果脯給她,漸漸的臉蛋越來越滿,像只白白湯糰。   湯糰固然福相,但小時候福相,待長大時,看起來便不那麼聰明。尤其是在常武縣第一美人姐姐的襯託下。   劉鯤的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背後嘲笑她:「肥豬,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她從旁人嘴裡得知此話,一路嚎啕大哭著回家,被下學歸家的陸謙撞見,問清來龍去脈後去找劉家兄弟打架。   這架打得很激烈,歸家的父親讓陸謙去劉家負荊請罪,還連帶著罰陸柔與陸瞳一道抄字帖,陸家的傳統一向是一人犯錯三人受罰。   陸瞳本就委屈,經此更委屈了,一邊罵劉家兄弟一邊抄書,還不忘賭咒發誓一定要在半年內瘦成姐姐般纖細苗條模樣,從今日起每日飯量減半。   結果不到半日便餓了。   夜裡餓得兩眼冒金星,爹娘都睡熟了後,實在忍不住偷偷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找剩飯,找了一圈沒找到,陸柔和陸謙從外面進來。   陸瞳哭喪著臉:「怎麼沒有剩飯啊?」   「誰叫你白日說不吃的,爹都刨給我吃了。」陸謙故意氣她。   「你!」   「噓,小點聲。」陸柔拍陸謙一下,「別逗她了。」   陸謙從身後掏出幾個番薯:「太晚了,烤幾個番薯吃吧,省得吵醒爹娘,爹又要讓你多抄幾天書。」   一想到抄書陸瞳就頭大,忙道:「行行行,就番薯吧。」   廚房裡爐灶生火麻煩,陸謙把取暖的炭盆找出來,放在門口燒燃,把幾個番薯埋在炭灰裡。   廚房裡漸漸漫出番薯的香氣來。   陸謙拿鐵鉗從火裡扒拉出來,陸柔剝好皮遞給陸瞳,陸瞳靠著牆壁坐在地上,咬一口熱騰騰的番薯,渾身上下都熨貼起來。   陸柔道:「慢點吃,小心燙著。」   陸謙把其他幾個挑出來給她晾著。   等吃了一整個下肚,又要拿第二個時,陸瞳一瞥眼看到陸謙那張鼻青眼腫的臉,忽而一頓,莫名沮喪起來。   陸謙見她看了自己一眼後就不吃了,莫名其妙:「怎麼?」   「你的臉太醜了……」   少年大怒:「陸三,你也不看我這是為了誰!」   陸瞳蔫蔫道:「我是在想,我一頓不吃就很餓,是不是註定一輩子只能當只肥豬?」   陸柔蹙眉:「瞳瞳,你現在正是長身體時,不吃怎麼行,別聽劉子德劉子賢胡說八道。」   「可他們說我以後嫁不出去……」   「誰要他們操閒心,」陸謙沒好氣道:「又沒吃他家米,管他說什麼。」   陸瞳悲從中來:「可你們都不像我這樣……會不會我不是爹娘親生的?」   陸謙:「……你是想爹揍你吧?」   陸柔嘆口氣,伸手也拿起一隻番薯來:「那我們也跟你一道吃,一起變小豬好了?」   陸謙樂了:「那陸家就有三隻小豬了?行啊,我也吃一個……好香!」   兄姊坐在身邊兩側,熱騰騰的番薯驅走冬日嚴寒,廚房中瀰漫的甜香裡,陸瞳抹了把眼淚,不知為何,心中倒也沒有那麼難過了。   第二日母親晨起去廚房,發現燒完的炭灰和牆角的番薯皮,哭笑不得,點著陸瞳的額頭教訓:「想的倒多,好好吃你的飯吧,放心,我們陸家都是美人,不會醜的。」   「將來你啊,也會長得和你姐姐一樣漂亮的!」   那時陸瞳總覺得是母親安慰她的話語。   後來……   後來她被芸娘帶上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採藥,試藥,許是累的,餓的,又或許是本就到了抽條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她在溪邊洗衣時,透過溪水,看見溪水倒映出一張陌生少女的臉。   桃腮杏面,韶顏雅容,與那個團團糯糯的胖丫頭截然不同。   她趴在溪邊看了很久。   原來母親說的是真的,她真的出落得如姐姐一般苗條纖細,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長大了。   一聲輕響,銀箏關窗的動靜打斷陸瞳思緒,秋夜悽涼冷寂,鏡中那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漸漸淡去,變成另一個單薄素妝的女子,淡漠地注視著她。   陸瞳眉眼微動。   她長大了,從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長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可惜她的爹娘、兄姊,陸家無一人見到。   他們沒能看見她長大的模樣。   那些設想過無數遍的、夢裡重逢後的擁抱與熱淚,歡喜與叮嚀就此戛然而止,如多年前小廚房裡的那盆炭火,永遠熄滅在冬日冷夜裡。   不復生機。   可她心裡的那把火卻騰騰燃起來,愈來愈烈。   窗關上了,深秋的夜很冷。   「我想去遇仙樓。」寂靜裡,陸瞳突然開口。   正走到門口的銀箏一愣,下意識回頭,愕然看向陸瞳。   陸瞳伸出手指,輕輕摹過鏡中人眉眼。   鏡中人目光平淡如靜水,於靜水中,卻有看不見的暗流湧動。   她收回手。   「十月初一,戚玉臺生辰那日……」   「我要去遇仙樓。」她道。 第103章遇仙樓偶遇   又過了十幾日,立了冬。   盛京靠北,盛滿了水的桶放在院裡,一夜過去就能結層薄薄的冰。原先的衣裳不能穿了,銀箏去對面葛裁縫鋪子裡挑了幾塊布,打算為陸瞳與自己新做幾件冬衣。   因氣候一夜驟冷,陸瞳也著了風寒,連日又下雨,杜長卿看陸瞳病懨懨的模樣,大手一揮,決定仁心醫館關門兩日,讓陸瞳在屋裡好好養病。   冬日天黑得早,大雨瓢潑下,西街商販幾乎全部關門,簷下一排燈籠在暴雨下晃得厲害,微弱燈色也被冬雨掩蓋了。   仁心醫館門口的李子樹只剩一尊蕭瑟的影,盤繞著小小醫館,在夜裡沉默佇立。   「吱呀——」   黑影有了一絲縫隙,一線昏黃亮光從裡透了出來。   有人推開門,走出了仁心醫館大門。   大雨下個不停,衝散了門前說話聲。   「走吧。」   ……   雨水「譁譁」下起來,落在河水中,粼粼泛起亮光。   連日風雨,落月橋下河水暴漲,河水越漲,橋欄上繫著的風燈反倒越發明亮,從朱樓高處望去,像是一片汪洋中的明珠千斛。   遇仙樓總是熱鬧。   冬雨的寒冷被酒樓拒之門外,豔館歌樓裡,羅琦香風不絕,處處追歡買笑。正堂賓客席前高臺,珠燈華美,以描金瓔珞長罩,高臺正中盛放一樹金玉鑄造的梅樹,梅樹花枝料峭,翡翠枝頭以紅寶石雕刻簇簇紅梅,紅梅下有一歌伶,碧霞披,戴仙冠,臉欺膩玉,鬢若濃雲,正唱一首《春閨夢》——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語嬌聲顫,字如貫珠,聽得座中賓客無不喝彩。   滿場紅妝翠袖、笑語賓座之間,又有一寬袖鶯黃羅袍的男子攬著一舞姬走過,近來遇仙樓來了一批年輕舞姬,美豔嬌媚,人人皆以面紗遮面,舞衣輕薄,深受公子醉客追捧。   羅袍男子醉意朦朧,大腹便便,側首時,目光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倒是被他攬在懷中的舞姬一身豔麗孔雀藍薄紗舞衣,面容以絲羅覆蓋,只露出一雙美麗眼眸,嬌波動人。   寶珠光輝晃得人刺眼,銀箏望著滿樓的富貴銷魂,掩住心中驚嘆。   她在蘇南燕館呆了多年,自認身在錦城花營,看慣聲色繁華,卻仍被盛京的富庶震得不輕。明明是冬日大雨,遇仙樓卻如豔陽仙境,管弦歡聲像是要永遠這樣繼續下去。   「懷中人」低聲提醒:「上樓去。」   銀箏回過神,「嗯」了一聲。   陸瞳雙臂收緊,親暱地偎著她,露在面紗外的眸微抬,不露聲色打量周圍人。   今日是太師府少爺戚玉臺的生辰。   杜長卿閒談中曾提及,每年十月初一是戚玉臺生辰,這位太師府少爺都會在盛京遇仙樓大擺席宴,邀請友人同樂。而他從不在府中設宴,是因為他那位清心寡欲的太師父親喜靜,不愛吵鬧。   陸瞳接近不了太師府。   別說是太師府,甚至連太師府的下人她都無法接近。正如杜長卿所說,他們這樣身份的人,連與太師府下人都隔了一道坎。她可以做出「春水生」接近柯家,可以做出「纖纖」接近範正廉,卻無法對太師府如法炮製。   因她根本不知太師府中人疾症。   時日一日日過去,想要報仇的人仍好好活在世間。當聽杜長卿說起十月初一戚玉臺會到遇仙樓時,陸瞳幾乎立刻就心動了。   她無法得知戚玉臺何時出行,去往何地,但十月初一那日,他就在那裡。   陸瞳想接近戚玉臺。   所以她花銀子買通遇仙樓的人混跡進去,換上舞姬衣裳,她本打算一人前去,銀箏當年患病被虔婆扔進亂山,陸瞳不想引她舊事傷懷,銀箏卻執意要跟往。於是銀箏扮作客人,與她一道混入遇仙樓。   兩人行事果真比一人要順利得多,至少旁人見舞姬有主,便不會再拉她作陪。銀箏扮起酒客來更無一絲漏洞,被塞了枕頭的腹部和眼底的烏青使她看起來就如一位真正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富商。   「美人,我們上、上樓去……」她含糊地開口,一面攬著陸瞳往樓上去。   陸瞳盈盈扶住銀箏手臂,二人踉踉蹌蹌上了二樓。   戚玉臺在遇仙樓廂房設宴,此時夜深,宴近結束。而今日大雨瓢潑,今夜戚玉臺多半要留在遇仙樓中了。   樓上幾層是暖閣,是給這些王孫公子、貴客豪門過夜用的。價錢不菲,當年杜長卿父親還在、杜家尚未落敗時,杜大少爺都不敢在此地過夜,唯恐被騙了大錢。銀箏與陸瞳此行出來,將先前文郡王妃送的診金都搬空了。   銀箏擁著陸瞳往二樓去,樓門口處坐著個飲酒的男人,瞧著是龜公,見狀嘻嘻笑著湊上前來,銀箏會意,掏出一張銀票拍在他手上,男人便退開讓出路來:「公子請進!請進!」   整個二樓修繕成女兒家繡閣模樣,一溜雕花竹窗,從裡傳出嬌語調笑,聽得人耳熱。   銀箏不覺耳熱,只心疼剛剛送出的銀子,低聲地埋怨:「不過在這裡宿上一夜,單宿銀就要百兩。難怪俗話說『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的煙花債』。」又悵然:「不過這裡這樣貴,想來贖身的銀子只會更多。」   銀箏當年便心心念念著湊夠贖身銀就歸家,只是還未等到那一日便被丟在了亂葬崗。如今再入此地,難免悵悵。   這樓上雕花窗前,有的門前掛一隻花冠,代表有人,沒有花冠的,則表示無人。   陸瞳回頭看了一眼,見那龜公看不見了,才轉頭,對著面前一扇掛了花冠的門逕自用力推門進去。   「啊——」   屋裡陡然響起一聲驚叫,桌前男女衣衫半褪,正是濃情蜜意時,冷不防被人打斷,其中男人怒道:「什麼人?」   銀箏踉蹌著步子打了個酒嗝:「……到了?」   陸瞳攙著她,衝屋中二人歉意開口:「公子喝醉走錯房了,對不住。」言罷,趕緊扶著銀箏退出房去。   門被關上了,隔不斷裡頭罵罵咧咧聲和女子柔聲的勸慰,陸瞳看了門前花冠一眼,目光閃了閃。   「不是這間。」   戚玉臺的人消失得很快,遇仙樓的堂裡沒有他們的影子。二樓繡閣各屋瞧上去一模一樣,沒有人可以分辨戚玉臺在哪一間。   她只能用笨辦法,一間間尋去。   早在來之前,陸瞳就已打聽到戚玉臺的相貌,看過戚玉臺的畫像,方才那男人不是。   她挽起銀箏的胳膊,重新扶好面紗:「去下間。」   繡閣比想像中要大。   陸瞳與銀箏一路挑有花冠的暖屋「無意闖入」,查完最後一間出來時,已過了小半個時辰。   他二人進得快退得也快,銀箏又是醉態朦朧,這一路行來,雖打斷不少屋中好事,但因屋裡人忙著繼續,竟也無人追出來糾纏,未曾被人發現。   銀箏抓著陸瞳的手,低聲道:「姑娘,怎麼都沒有?會不會他已經走了?」   繡閣被翻了個遍,沒看見戚玉臺的人。此時夜已深,再在長廊行走恐惹人注目。      陸瞳搖頭:「不,他一定在這裡。」   「可是……」   陸瞳抬眸,望向繡閣往上的更高處。那裡翹起屋簷飛出一角,雨夜裡如妖魅羽翅,弔詭華美。   「不是還有一層麼。」陸瞳道:「我要上去。」   三樓似乎沒有人去,至少陸瞳進入遇仙樓後,沒見著有人往樓上走。   但若樓上無人,為何又要獨獨修繕出一層?給那些姑娘歌伶住?看上去也不像。   她挽住銀箏:「我去試試。」   陸瞳是這般打算的,誰知才走到三樓樓梯一半,方才那個坐著飲酒的龜公不知從何處跑出來,攔著她二人不讓她們再往前。   銀箏噴著酒氣遞出一張銀票:「少爺……少爺有的是銀子!」   「唉唷,」龜公緊緊盯著銀箏手裡的銀票,陪笑道:「這可不是銀子的問題,那上頭去不得哇!」   「嗝,有什麼去不得?」   龜公往前湊了湊:「實話告訴你吧,那上頭都是官家大人物歇的地方。咱們做小本生意的,也得罪不起呀。公子還是另擇一屋吧。」   官家大人物……   陸瞳心中微動,隨即笑著攀上銀箏同這龜公告辭,往另一頭去了。   待走了幾步,銀箏腳步一停,問陸瞳:「姑娘,現在怎麼辦?」   聽這人話裡的意思,戚玉臺十有八九就在樓上。只是眼下拿銀子也買不到上樓的位置,只能另闢蹊徑。   陸瞳想了想:「你找個地方藏起來,我偷偷上去。」   銀箏一驚:「不行!」又道:「他守在樓梯處,姑娘怎麼混進去……不如,」她眼睛一亮,「我裝醉將他引開,你趁機上樓,這樣可行?」   陸瞳皺眉:「這樣你太危險。」   「放心,」銀箏拍了拍胸,「您別忘了我是從哪裡出來的人,如何應付他們我最知道了。這一層倒還好,樓上還更危險些,姑娘真的想去?」   陸瞳點頭。   她沒有接近戚玉臺的辦法,只要接近戚玉臺,只要一個機會,她就能動手。   今日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銀箏轉身就走,陸瞳還沒來得及拉住她,就見銀箏跌跌撞撞往方才龜公那處跑去,嘴裡嚷道:「賤人!竟然不識好歹,給我換人!」   接著又是杯盞拂地之聲,伴隨著龜公的驚叫與賠笑,銀箏扯著對方的衣裳不依不饒,不知道二人又說了什麼,過了一會兒,龜公領著銀箏往樓下去了。   階梯處無人。   陸瞳趁機上去。   二層與三層的階梯很少,盤旋著往上。整個遇仙樓的繡閣一面挨著堂廳,屋裡可以聽到樓下伶人歌唱,另一邊則挨著大院,聽得見大雨唰唰衝刷院落響聲。   陸瞳在三樓口停下腳步。   這一層很安靜。   沒有男女調笑取樂聲,也沒有門前懸掛著豔麗的花冠。這一層瞧上去更幽冷,門前寒燈照映昏暗長廊,乍一眼看去清幽,但仔細瞧去,一排朱欄雕刻縭首,屋前懸著紅羅銷金花燈,雨愈大,愈顯玉樓華燈爍爍。   門外長廊無一人,樓下伶人歌唱在這安靜裡悠遠清越,陸瞳穿著豔麗舞衣,長裙拖過長廊地面,發出織物窸窣聲響。   因門前沒有懸掛花冠,因此這一排屋閣也不知哪一間有人無人。   陸瞳頓了頓,指尖觸及袖中一物,倏地腳步一停。   只要能接近戚玉臺,她就能找機會殺了他。   從門縫中透出一點昏暗燈色,這間屋子有人,卻沒有聲音。   這實在有些奇怪,龜公說三樓是達官貴人眠宿之處,但整處長廊既無侍衛,也無伺候的僕人,若無眼前這點燈光,簡直像處空樓。   瓢潑大雨不絕,順著屋簷落到院子裡,陸瞳猶豫一下,伸手推開門。   屋子裡沒有人。   地上鋪著金絲錦織珊瑚毯,踩上去柔軟無聲。門前香几上,放了一尊華美珠燈,上頭描金鋪畫大多芍藥,罩以冰紗。珠燈燈色昏暗,照得燈罩上芍藥爛漫如煙,不遠處擺著一架琴,再往後是一大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屏風後看不見了。   陸瞳目光落在屋中那張烏木邊花梨心條案上。   條案上擺著幾隻青白玉鏤空螭紋杯,杯裡是空的,一隻酒壺,不知有沒有人用過。   她又看向那張珊瑚花凳。   凳子上隨意搭著一件披風。   陸瞳走過去,眼前黑色披風看起來極為華貴,銀線勾勒簇簇雲團盤壓於黑錦緞上,於銀燭下流光溢彩。   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她站在屋中,一時間有些猶豫。   此地見不到人,屋裡看起來也沒動靜,原先預想中的計劃都無法實施。她連戚玉臺身在何處都不知。   手邊條案上是一隻鴛鴦香爐,正燃著香,陸瞳拿起那隻香爐,倘若能確定戚玉臺在這間屋子,她就能在香裡動手腳,今日沒事,明日沒事,等到第三天,太師府就有事了。   她正垂眸想著,冷不防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你在做什麼?」   陸瞳猝不及防下手上一松,驀然轉身。   「砰——」   一聲悶響,一爐香摔得滿地珊瑚織毯蒙上一層灰。   瓔珞珠燈下,年輕人站在屏風前,一身烏色織金錦衣,手提一把銀刀,那扇琉璃屏風在他身後泛著華彩,卻把屏風前的人襯得越發豔色勾人。   陸瞳心中一震。   怎麼是他? 第104章曈曈   香爐在地毯上摔出一面斑駁暗色,鮮豔織毯上便突兀地映上一層奇怪色彩,映著窗外雨聲,格外刺眼。   陸曈望著眼前青年,一顆心漸漸下沉。   裴雲暎為何在遇仙樓中?   今日戚玉臺生辰,廣邀好友。他那些狐朋狗友身份不低,若按資格,多半各個都該住在此層。   而裴雲暎偏偏在此,莫非他與戚玉臺……   年輕人的目光掠過地上傾倒的香爐,良久,又抬頭看向她。   陸曈微微攥緊手心。   她見識過此人的心機多疑,眼下這情狀如何解釋,何況他若與戚家暗通款曲,復仇一事只會難上加難。   「怎麼才上來?」他開口。   陸曈一怔。   裴雲暎隨手將銀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案幾前坐下,邊招呼她:「把門關上。」   陸曈恍然,裴雲暎沒認出她來!   也是,銀箏裝扮手法過人,她今日在樓下路過銅鏡時曾往裡看了一眼,胭脂水粉塗得跟個妖魔鬼怪似的,面上還覆了珠紗。裴雲暎應當是將她認成了遇仙樓的舞姬,或許他本來叫了人上樓,她誤打誤撞頂了旁人的身份。   「愣著幹嘛?」他又問。   陸曈便低頭,走到門口將門掩上了。   踟躕下去反而惹人猜疑,只能先將計就計了。   門被關上,窗外的雨聲便小了一些。小几上描金珠燈上芍藥豔麗奪人,裴雲暎在桌前坐下,身後一片琳琅珠翠中,他眼底的漠然反倒顯出幾分難得的真實。   見陸曈看來,那點漠然便迅速褪去,重新變得明亮起來。裴雲暎勾起唇角,隨口問:「不會說官話?」   陸曈點了點頭。   遇仙樓新來的這群舞姬是從外族來的,一些會說盛京話,一些不會說。會說盛京話的在這裡總是更受歡迎些,不會說官話的便要被冷落一點。不過對於樓中的風流醉客來說,也不過都是一時新鮮。   陸曈之所以扮作舞姬,是因為有面紗可以遮容,方便行事。沒料到會在此地遇見熟人,但正因如此,不會說話也沒有露面的自己,才能在裴雲暎面前安然無恙地「扮演」下去。   他又望著陸曈笑,點一下案幾杯盞:「不倒酒嗎?」   陸曈頓了頓,只好走了過去。   她在裴雲暎身邊停下來,儘量使自己顯得溫順可愛,提起酒壺為他斟酒。   清冽酒液落入青玉杯,叮鈴悅耳,陸曈彎腰時,雲霧似的披帛拂過青年的臉,他眉眼微動,微微避開,像是刻意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   斟完酒,陸曈站直身,乖巧守在裴雲暎身側。許是蒙著面紗的緣故,又或許是這屋裡的甜香太燻人,那酒氣很淡,她幾乎沒有聞到酒味。   裴雲暎拿起杯盞,低頭飲了一口,看向案幾前那方沉木琴。   陸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沉。   果然,下一刻,就聽這人含笑的聲音響起:「會不會彈琴?」   陸曈:「……」   常武縣家中原先就只有一方舊琴,是買來讓陸柔練琴的。她吃不了練琴的苦,幼時生得又像只湯糰,一向不愛琴棋書畫這些。剛買回來的時候父親倒是希望她也能練練,陸曈為了躲避練琴,故意將琴彈得亂七八糟。果然沒過幾日,一條街上的鄰坊都跑來勸母親還是算了,何必讓小姑娘吃這個苦——大伙兒夜裡都不能好好睡覺了。   就此作罷。   如今裴雲暎問她會不會彈琴,陸曈心中忽而有些後悔,早知今日,當年便不該偷懶,咬咬牙將琴學會,也好過眼下這般光景。   沉默一下,陸曈輕輕搖了搖頭。   他笑了笑,好像很苦惱似的,想了片刻才開口。   「聽聞遇仙樓新來的舞姬翠翠,裾似飛燕,袖如回雪,一舞可酬百槲明珠。我還沒見識過。」他手撐著頭,看著她無謂地笑,「那你跳支舞吧。」   陸曈:「……」   才方逃過彈琴一劫,這人就提出跳舞。她若會跳舞,小時候手腳也不會那般不靈活了。要說起來,或許陸謙都比她跳得更好,對於跳舞,陸曈的記憶還停留在五歲之前跟在陸柔身邊,陸柔跳舞,她在一邊猛打扇,好讓風將陸柔的髮絲吹起來,使舞韻更加動人。   一晃十多年過去,想來她舞姿沒有半點長進。不跳還好,只怕一跳立刻會被人發現端倪。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等著她。   陸曈忽然覺得,或許眼前這人與她八字不合,天生就是來克她的。   但面對裴雲暎饒有興致的目光,她根本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一位舞姬可以不會彈琴,但總不能不會跳舞。破綻太明顯,何況裴雲暎本就是個聰明人。   陸曈無奈,只得往前走了幾步,緩慢地挪到屋中那塊織金珊瑚毯中,有那麼一瞬間,她有些想破罐子破摔,且不提日後對戚玉臺如何,乾脆現在一把毒粉先毒死眼前這個禍害再說。   正當她僵硬地抬起胳膊時,身後又傳來一聲:「算了。」      裴雲暎道:「香爐灰灑了一地,不便起舞,你來給我揉揉肩。」   陸曈心中鬆了口氣,又暗暗咬牙。   這人幾次三番,分明是故意戲耍於她,還是這就是這些豪門王孫的樂子?她聽銀箏說起過,會做的事偏要旁人做,能夠得到的東西偏要隔著一層紗,濃情蜜意中的男女最愛行此舉,美其名曰「情趣」。   陸曈不懂情趣,也不懂男女之樂,若非情勢不對,簡直要對裴雲暎殺心頓起。   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陸曈走到裴雲暎身後,深吸一口氣,雙手搭在他肩上。   裴雲暎背對著她,看不到神情,但看他姿態極為放鬆。   也是,折騰的是別人,他當然放鬆了。   陸曈便按下想要一刀結果此人的衝動,替他輕揉按起來。   醫館裡也曾有肩酸腿痛的病人前來看診,陸曈也替他們揉按,她揉按的力道不輕不重,大部分時候都令人滿意。此刻窗外狂風大雨瓢潑不絕,暖閣中卻溫暖如春,樓下銀燭佳麗,夜夜痛飲,又有伶人歌聲隱隱傳來,竟生幾分美好之態。   陸曈半垂下眼。   裴雲暎的肩很寬,腰身又窄,穿起公服來極漂亮。他看起來很矛盾,殿前司的公服款式裁剪硬朗,卻在衣領護腕處繡有華麗刺繡,一如他給人的感覺。   看似親切可近,實如泠泠玉雪,藏著冷意。   這屋裡沒有戚玉臺的影子,戚玉臺不在這裡,而她要找到戚玉臺,首先得從裴雲暎身邊脫身。她身上所帶之藥要麼要人性命,要麼不適合用在他身上,他喝了酒卻沒有醉……得想想其他法子。   或者直接將他弄暈?這屋中趁手的也只有一個香爐,還灑在地上了。她的針倒是可以,但那樣就得見血。而且這附近或許有裴雲暎的護衛,一旦出事,想要脫身很難。   她今日是來找戚玉臺的,不想另生事端。   心中正思索著,冷不防耳邊傳來聲音:「怎麼心不在焉?」   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刻,陸曈的手被人握住,一陣天旋地轉,她感到身子被人往前一拽,一下子撲到裴雲暎身前。   四目相對。   桌上銀燭晃了兩晃,牆上影子也晃了兩晃,人影漸漸凝在牆上,像一幅昏暗舊夢。   陸曈心中微動。   自打知道她要混入遇仙樓後,銀箏總與她說起這些風月場中的事情。什麼書生與花魁,王爺與清倌,什麼名姬文士,什麼狀元琴娘,亂七八糟天花亂墜,無非就是男女情事。   那些男女間來回的拉扯、追趕、調笑,到最後也就是到榻上滾作一團。她聽著總覺不甚真切,而今裴雲暎近在跟前,陸曈忽而就有了實感。   她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生得美貌,骨相眉眼都英挺,一眼看起來俊美又高貴,但因為唇角的梨渦又多了一絲韶朗,這使得他看起來沒有那些富貴公子端著的矜持氣,反而多了幾分清爽。   但再清爽,到了綺羅叢裡,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   也會逛花樓,找姑娘,對舞姬動手動腳。   陸曈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畢竟人一旦要真下流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裴雲暎盯著她,忽然笑了笑。   他說:「遇仙樓裡的紅曼姑娘芳容端麗,冠絕吳姬,不過我看,千花萬柳,並不如伊。」   他一手握著陸曈手臂拉近身前,明亮的眸中映出她的影:「相交已久,識面何遲,不如讓我看看你的臉——」   言罷,抬手作勢要去扯陸曈的面紗。   陸曈一驚,猛地退後。而他看似強勢,實則並未用力,陸曈一下子就掙開了他的手,後退幾步,一身珠釵銀飾被這動靜晃得叮叮噹噹作響。   珠羅面紗的流蘇輕輕拂過他手,如一道幽藍舞影,從他指尖流走了。   陸曈回過神來,一瞬間明白了什麼,驀地看向屋中人。   窗外大雨傾盆,風聲密密。   屋中燈殘香暖,朱火照人。   年輕人坐在椅子上,烏衣上簇簇銀雲作團,笑容在燈色下泛出淺淺暖意,像是有些忍俊不禁。   「香香歌喉清麗,翠翠舞韻綿長,卿卿一笑酬千金。」   他看向陸曈,微微揚眉。   「曈曈,你會什麼?」   唱跳雙廢的曈曈:我會一刀一個小朋友【殺掉你.jpg】 第105章玉枕釵聲碎   雨下大了,銀燭在案前靜靜燃燒。   搖曳燈色下,屋中兩人對峙。   靜了許久,陸瞳開口:「怎麼認出我的?」   她早該想到,裴雲暎又是要倒酒又是要看彈琴跳舞,一會兒還要揉肩,分明就是故意戲弄。偏她還以為是裴雲暎本性如此,故意與邀來的舞姬調情。   不過,她既已戴上面紗,又妝容繁複,連聲音也沒發出一句,裴雲暎是怎麼認出她來的?   年輕人嘆了口氣,搖頭道:「別的姑娘眼睛情意綿綿,你那雙眼睛方圓十裡都能感覺出殺氣。」   他笑了一聲,「能騙得了誰?」   陸瞳:「……」   她真想一把灰毒瞎面前這人眼睛。   裴雲暎倒茶喝了一口,又含笑打量她一下,道:「陸大夫今日不太一樣。」   她平日裡總是素著一張臉,穿得衣裳也多是舊衣,綁辮子也是為了行醫製藥方便,一幅對旁人漠不關心模樣。但今日換了豔麗蟬紗舞衣,孔雀藍的舞衣上簇金繡孔雀,腰肢纖細如柳,藍面紗也是纖薄輕柔的,流蘇搖曳,露出那雙漂亮的眼睛。   她眼睛形狀生得很漂亮,眼尾微微下垂,看起來很無辜,描過眉黛與眼瞼後,眼色加深,襯得一雙眼越發烏湛,就顯出幾分冷豔來。   今日她沒有編辮子,滿頭烏髮如瀑,其中點綴細細髮辮,那是異族裝飾,配合滿身叮叮噹噹銀飾,一眼看去,百媚坐中生。   裴雲暎似笑非笑看著她:「長了這麼一雙溫柔眼睛,偏偏殺氣這麼重。」他提醒,「陸大夫,你這樣動不動就殺人,今後你未婚夫知道了怎麼辦?」   陸瞳已被他方才戲弄引出怒意,聞言反唇相譏,「裴大人這樣動不動就逛花樓,日後你夫人知道了怎麼辦?」   裴雲暎揚眉:「日後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樓了。」   陸瞳譏諷:「那我不如殿帥大度,日後我未婚夫知道了,我就殺了他。」   屋中靜了一靜。   良久,裴雲暎開口:「那你今日是來做什麼的?」   他瞥一眼陸瞳,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來殺未婚夫的?」   陸瞳不欲與他多說,她今日在這裡已耽誤得太久,戚玉臺現在也不知所在何處。然而眼下被裴雲暎撞見,以此人心機,多半會注意她接下來動作,今日算是功敗垂成。   「時候不早,就不打擾裴大人好事了。」陸瞳故意繞開他的話,「我先走了。」   「這就走了?」   「怕被人撞見,有玷殿帥芳名。」言罷,往門口走去。   他沒理會陸瞳的諷刺,只在她身後笑道:「陸大夫似乎還沒弄清楚狀況,真以為自己走得了?」   陸瞳腳步一停,回身冷冷望著他。   「不是我。」他抬抬下巴,點一下門外方向,「遇仙樓第三層一般人上不去。這裡是西閣還好,那邊,」他看一眼門外,「東閣有護衛把守。」   「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你這麼稀裡糊塗闖進來,多半已經被人發現。我猜外頭人正等著你自投羅網。」   「陸大夫,你驚動人了。」   陸瞳心中一震。   第三層看似無人長廊下,實則有護衛把守?   可她從上樓到進屋,除了被銀箏引走的龜公未曾受到任何阻攔。   一瞬間,有寒意自心頭掠起,像是捕蟬的螳螂回頭,恍然驚見身後逼近的黃雀。   仿佛為了印證裴雲暎的說法,緊接著,外頭響起人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些男子的呵斥,像是官兵搜查的動靜響起。   陸瞳霍然看向裴雲暎。   他坐在屋中,珠燈燭色柔柔灑落在他身上,眸色看不太真切。   「外面是誰的人?」陸瞳問。   「不知道,王孫公子,豪門貴客,無非都是那些熟人。」   陸瞳往他身前走了兩步:「殿帥能不能幫我?」   說這話時,她聲音軟了幾分,試圖拉起對方與自己的交情。   依照裴雲暎所言,外面的人身份貴重,又已察覺有人混跡潛入三樓,一旦被人發現,她便會被當作可疑目標。如果外面人不是戚玉臺還好,倘若是戚家人,她這就算打草驚蛇了。   而裴雲暎是昭寧公世子,權貴之間,總是要互相顧忌通融的。   她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從椅子上站起身,笑著對陸瞳搖頭。   「不能。」   「我與陸大夫非親非故,幫了陸大夫就要得罪別人,盛京那些瘋狗很難纏,我從來不自找麻煩。」   他越過陸瞳身側,似乎想要開門離開。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裴雲暎低頭。   纖細手指拽著他的黑衣,看上去有種孤注一擲的堅持。陸瞳聲音平靜,「大人好像忘了,還欠我一個人情。」   裴雲暎一頓。   陸瞳揚起臉來看著他,「當日軍巡鋪屋外,我以身作餌,送了裴大人一件禮物。當時我說『現在不用殿帥還,等日後想到了,我會向殿帥討的』。」   她上前一步,逼近裴雲暎:「現在我想向大人討回這個人情。」   他好笑道:「你這是挾恩圖報啊。」   「裴大人想出爾反爾?」   他揚了揚眉,正要說話,外頭突兀地響起敲門聲。   「有人嗎?」   陸瞳目光一緊,他們來了。   「砰砰砰」的敲門聲如急鼓,打碎雨夜沉寂,裴雲暎忽地嘆了口氣,下一刻,一把抓住陸瞳走向屏風後。   銀燭被帶起的風吹得搖曳起來,珠燈上芍藥花枝爛漫。   一大片絲霧從天而降飄搖而下,將鴛鴦榻上一雙人影包裹。   陸瞳微微一驚,下意識想要掙扎,手腕卻被按在被衾中,動彈不得。   珠繩翡翠帷,綺幕芙蓉帳。合歡鴛鴦繡被上一雙文彩鴛鴦交頸纏綿,瑰麗輝映,而他冷硬的袍角與她柔軟的紗裙交纏迤邐,黑錦便摻上一抹豔麗的藍。   金絲暖帳銀屏亞,陸瞳被他按在被衾中,一頭銀飾在青玉枕上清脆作響,很有幾分「玉枕釵聲碎」的香豔。   但眼前這人並未為顏色所動,裴雲暎鬆開手,目光並無一絲旖旎,只低聲警告:「別動。」   陸瞳眉眼一動。   傳言有一人,鄰家少婦當滬醉酒,名士常去飲酒,醉了便睡在少婦身側,隔簾聞其墜釵聲而不動念,時人謂之名士。   現在看起來,裴雲暎倒是與傳言中的名士一般無二——   外頭敲門聲越發急促,陸瞳已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便伸出雙手環住他腰,往他身畔又貼近幾分。   裴雲暎身子一僵,愕然低頭看向陸瞳。   陸瞳坦然注視著他。   既要做戲矇混外人,自然得看起來像真的。他那副拒人於千裡之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連銀箏都騙不過去,能騙得了誰?   陸瞳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她在落梅峰呆了太久,那些男女大防、羞澀,對她來說太過遙遠。   在這一刻,她只是緊緊貼著面前人的身子,擁抱著他,依偎著他,像無數風月錦城中的有情人一般。   樓下隱隱有人在唱。   「趁好天時,山清水旖,月照西湖,散點寒微。與心上人,碧漆紅,燈籠底下,弄髻描眉……」   「對品香茗,兩情相寄,煙水朦朧,落花菲菲……」   「巫山雲雨,思之寤寐只羨鴛鴦,不羨仙姬……」   樓下妍歌豔舞,窗外是大風大雨,熒熒鳳燭流轉的光影裡,披帛與袍襟曖昧地糾纏,只在紅紗帳映上一雙朦朧的影。   他與她距離很近,若非隔著面紗,唇間幾乎可以觸及彼此。   忽然的,外頭敲門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聲悶響,有人闖了進來。      那些雜七雜八的腳步聲湧入屏風後,一道毫不客氣的聲音響起:「出來!」   陸瞳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神情未動,伸手勾起紗帳一角,懶懶開口:「誰啊?」   有人的聲音響起,似帶幾分不確定的猶疑:「裴殿帥?」   裴雲暎笑笑,伸手將陸瞳攬進懷中,順手扯過床上錦被將她裹緊,陸瞳順勢摟著他的腰將頭半埋在他懷裡,看起來就如一位被嚇得瑟瑟發抖的舞姬。   紗帳被全然揭開,陸瞳的視線出現了一道檀色錦緞袍角,不知是不是裴雲暎故意,她被按在裴雲暎懷中,聞得見他身上清淡的蘭麝香氣,卻無法抬起頭來看到對方的臉,只聽到裴雲暎笑道:「戚公子。」   戚?   陸瞳立刻反應過來,這人是戚玉臺!   她想要抬頭,看清害死陸柔的這位兇手模樣,她從常武縣過來,籌謀許久就是為了接近此人,接近戚玉臺比接近柯乘興和範正廉要難得多,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她甚至連有關戚玉臺的事都打聽得寥寥無幾。   然後身體被裴雲暎禁錮著,陸瞳掙扎了兩下沒掙開,又不好再繼續以免裴雲暎懷疑,遂只能作罷,眼睜睜地聽著這人與裴雲暎交談。   男子有些意外地開口:「沒想到裴殿帥今日也在這裡……」   裴雲暎答得客氣:「今日不值守,戚公子這是做什麼?」   「我的侍衛發現這層樓有可疑人混入,在這附近遊走。裴殿帥沒看見?」   陸瞳低著頭,看不見戚玉臺的神情,但聽他說話雖是有禮,語氣卻帶幾分懷疑。   裴雲暎沒說謊,這層樓果然有戚家暗衛。   陸瞳感到自己被裴雲暎擁緊了一些,頭頂傳來青年輕佻的聲音,「沒有,我忙得很,什麼都沒看見。」   屋中又靜了靜,陸瞳感到有審視的目光自頭頂傳來。   她猜得到自己眼下模樣,衣衫不整、嬌靨含羞,這樣緊緊依偎著裴雲暎,滿屋子春情蕩漾,任誰都以為他們在這裡廝混一團。   戚玉臺頓了下,再開口時,語氣果然多了幾分瞭然:「原來如此.」   「還未恭喜戚公子生辰。」裴雲暎笑道。   此話一出,戚玉臺態度似乎鬆動了幾分,不再如方才那般懷疑,甚至主動招呼裴雲暎一道:「擾了殿帥興致是我之過。今天在下生辰,殿帥不如一起坐坐?」   陸瞳心中一沉,指尖威脅般地掐住裴雲暎腰間。   裴雲暎身子一僵,隨即笑著拒絕:「算了,良夜匆匆,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這麼大一群人圍著人家榻前終究失禮。戚玉臺便沒再多說什麼,招呼身側人離去,臨走時又叮囑裴雲暎今日匆忙,改日一定另聚。   待這群人走後,門外再無動靜,裴雲暎垂眸,平靜開口:「陸大夫可以放開我了,他們已經離開。」   陸瞳鬆手,一下子從床上站起身來。   裴雲暎沒計較陸瞳的翻臉無情,低頭整理腰間革帶。陸瞳看了他一眼,明知故問道:「剛才是什麼人?」   「當今太師府家公子戚玉臺。」他回答得很爽快。   陸瞳試探:「他想拉攏你?」   裴雲暎不過三言兩語就將戚玉臺應付了過去,陸瞳不認為全是忌憚的原因,聽他後來主動相邀裴雲暎再聚,倒很像刻意拉攏。   如果戚玉臺拉攏了裴雲暎,那裴雲暎也將成為她的對手。   「我可沒打算答應。」他不甚在意道,一轉頭,見陸瞳走到窗前,輕輕推開窗縫,外頭風雨的寒氣立刻衝了進來。   陸瞳問:「我什麼時候能離開?」   戚玉臺的人在這一層,雖然裴雲暎三言兩語應付了過去,但陸瞳並不確定對方完全放鬆了警惕。倘若對方也在外頭守株待兔,她這麼一去,無異自投羅網。   「現在不行,你我當下還在雲雨一夕,做戲做乾淨。再過一陣,我讓人送你出去。」   他說起這些話來很隨意,不似方才那榻上那般不自然。   陸瞳蹙眉:「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出門在外一向都有這麼多暗衛守著?」   「分人。」裴雲暎在桌前坐下,「他是,我不是。」   陸瞳沒說話,有什麼東西飛快從她心頭掠過,快得讓她抓不住,但卻本能地感覺不對勁。   見她站著沒動,裴雲暎從茶盤中拿出一隻玉杯:「時候還早,喝茶嗎?」   「茶?」陸瞳愣住,「不是酒嗎?」   「喝酒誤事。」他說得理所當然,「我讓人換成茶了。」   陸瞳有一瞬間無言。   難怪先前倒酒的時候沒聞著酒氣,還以為是屋裡的香太燻人。原來根本就不是酒。還好自己沒想出什麼將裴雲暎灌醉的餿主意,否則今夜裴雲暎看她,與坊市間戲耍的猴戲有何區別?   左右現在是不能出去,陸瞳乾脆走到裴雲暎對面坐下。   「差點被你連累。」裴雲暎遞給她茶盞,「陸大夫,今日你算是欠我一個人情。」   這人真會惡人先告狀,陸瞳提醒:「若不是被你牽絆住腳步,我根本不會留在這裡。」   又更甚者,她早已見到戚玉臺,做成自己要做之事,而不是像眼下這般,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   他沒再繼續追問,像是心知肚明般略過了這個話頭,轉而笑道:「上房一夜百兩銀子,便宜你了,陸大夫好好休息片刻。」   淅瀝雨聲和著樓下的歌聲,屋中燒了暖爐,屋中二人都沒說話,靜靜聽著窗外的雨。   又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漸漸小了。   外頭有人敲門,裴雲暎道:「進來。」   從門外走進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陸瞳見過此人,是裴雲暎的護衛,之前同她一起將王善送到軍巡鋪屋的青楓。   青楓見到陸瞳,並不意外,好似已知道一切來龍去脈,只對裴雲暎道:「大人,戚玉臺歇下了。」   裴雲暎點頭:「你叫紅曼上來。」   陸瞳一怔,紅曼?   她聽過紅曼的名字,遇仙樓有名的花魁,她……是裴雲暎的人?   「裴大人,我的丫鬟銀箏尚在樓內。」陸瞳開口。   裴雲暎看著她,嘆了口氣:「陸大夫,你膽子真大。」   他對青楓道:「你找一下,注意,不要驚動其他人。」   青楓頷首離去。   不多時,又有人在外敲門,一個紅衣女子推門走了進來,聲音嬌媚:「裴大人——」   是個極美的女子,語氣雖調笑,神情卻帶幾分恭敬,進門後,她稱呼便變了,輕聲開口:「世子……」   裴雲暎:「帶她出去吧。」   「是。」女子沒多問一句,也並不好奇,只走到陸瞳身側,微微笑道:「走吧,姑娘。」   陸瞳起身。   冷雨夜的風隨著打開的門猛地灌進,屋中太暖,外面太冷,陸瞳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些豔麗的薄紗裹著她纖細的身體,卻把她身影襯得更加單薄。好似她成了一隻被淋溼的燈,要在這雨夜中被澆散一般。   裴雲暎看她一眼,頓了頓,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椅子上的黑錦蹙金披風,一轉頭,卻見陸瞳已經跟著紅曼逕自走了出去,一點都沒停留,連謝字也沒說一個。   他低頭,看著手中披風,搖頭笑了笑,隨手將披風扔在一邊,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了些。   冷風夾雜細雨撲在人臉上,卻讓人更清醒了。   青楓從門外走了進來,關上門,低聲對他道:「大人,銀箏姑娘已找到,等下紅曼小姐將她與陸姑娘一同送回醫館。」   裴雲暎點了點頭。   屋中重新寂靜起來。   他站在窗前,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珊瑚織毯上,那裡,半爐傾倒的香灰潑在毯子精緻的繡紋上,模糊出一片混沌暗色。   裴雲暎目光頓了頓。   忽然間,他道:「你查一下,今夜遇仙樓三層都有哪些貴客。」   青楓一愣:「大人是懷疑……」   他垂下眼,聲音很淡。   「她從不白費力氣。」 第106章昭寧公夫人   陸瞳回到了醫館。   那位紅曼姑娘帶她從遇仙樓後門離開,換好衣裳乘馬車悄然回去,整個過程沒有詢問一句。好似對裴雲暎的吩咐無需質疑,只要服從就好。   到了醫館,二人下了馬車進去,銀箏關好大門,隨陸瞳往院裡走,一邊惴惴問道:「姑娘,那位裴大人會不會懷疑你?」   陸瞳搖頭:「我來應付。」   她在深夜打扮成舞姬模樣上花樓,行為鬼祟,以裴雲暎的心機,不可能當作無事發生。說不定現在都在遣人調查了。   不過一來他沒有證據,二來陸瞳如今也沒有妨礙到他的地方,最大的可能也只是二人都默契地將此事揭過不提——   畢竟,裴雲暎自己與那位紅曼姑娘的關係也值得思量。   這世上,誰還沒個秘密?   銀箏又問:「今日姑娘沒能接近戚玉臺,日後該怎麼辦呢?」   陸瞳目光沉寂下來。   過了片刻,她才道:「再等等,另尋機會吧。」   要接近戚玉臺比她想像中難得多,尤其是今夜突如其來的一遭,戚玉臺的暗衛竟如此敏銳,她不過在三層逗留片刻,戚玉臺的人立刻就追查過來。   要麼,就是他身邊之人一向機警。   要麼……就是他心中有鬼,早有提防。   無論哪一種,對陸瞳的復仇計劃來說都是阻礙。   銀箏見陸瞳神色不定,忙道:「罷了,今日太晚。姑娘還是先梳洗上榻休息,免得明日一早被杜掌柜瞧見端倪。」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次不行,咱們下次再想別的法子唄!」   陸瞳聽出她話中寬慰,點頭應了,又卸下面上殘妝梳洗乾淨,最後熄燈上榻。   窗外雨聲漸小,密密打在窗戶上,下雨的冬夜總是更加冷寂悽清。   小屋裡涼得很,比不上遇仙樓的暖閣溫暖,帳子也不如那裡的華麗香豔。陸瞳躺在榻上,借著窗隙中的一點微光瞧著帳子四角的流蘇,眼中一點睡意也無。   她費盡力氣花重金混入花樓,到最後只聽到了戚玉臺的聲音,看見了戚玉臺的衣角,單是如此,還差點暴露自己。   她是想對付戚玉臺的。   望春山亂墳崗前,心中有鬼的劉鯤面對她逼問,驚慌之下吐出「戚家」之名。   陸瞳如今已能完全確定,戚家就是戚太師戚清府上,陸柔是被害於戚家嫡子戚玉臺之手。只是太師府中等級地位森嚴,以她一個小小坐館大夫的身份,根本接近不了戚玉臺。   這樣等了許久也沒尋到機會,本想在今夜趁著戚玉臺生辰動手,沒料到最後也沒能成功。   陸瞳心中有些失望。   戚玉臺身邊暗衛如此警惕,這樣下去,要再尋機會何其困難?要知道遇仙樓中她問裴雲暎:「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出門在外一向都有這麼多暗衛守著?」   當時裴雲暎回答:「他是,我不是。」   戚玉臺出門在外都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怎麼可能接近得了……   怎麼可能接近得了……   不對!不對!   陸瞳驀地一怔,一下子坐起身來。   既然戚玉臺身邊有這麼多暗衛守著,那當初陸柔是怎麼進的戚玉臺的房?以他今夜的動作來看,豈不是陸柔還未靠近便被人抓了起來?   陸瞳終於明白當時裴雲暎說出這句話時,她心中生出的異樣從何而來。   柯乘興的小廝萬福說,陸柔那一日是去豐樂樓給柯承興送醒酒湯,結果走錯了房,才會被戚玉臺盯上。   但有暗衛守著的戚玉臺房間,哪是那麼好進的。   還有,戚玉臺去豐樂樓做什麼?此人性貪奢華,從來都在盛京最繁華的遇仙樓享樂,為何那日偏去不如遇仙樓的豐樂樓。   偏偏在豐樂樓撞上陸柔……   越來越多疑點出現,陸瞳眼前好像被障上一層迷霧。這迷霧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她孤身一人置身其中,如渺小孤舟駛入大海,下一刻就要被這些暗流一同吞噬——   「啪」的一聲。   窗外夜雨潺潺,風吹得窗戶微微作響。   手觸及冰涼被褥,陸瞳回過神,慢慢攥緊身下棉衾。   她會找出真相的,她一定為陸家討回公道。   無論是何手段。   無論是戚家,還是別的什麼人。   ……   第二日雨停了。   冬日天亮得晚,杜長卿來醫館時,銀箏與陸瞳已經忙碌了許久。   阿城拿掃帚打掃昨夜被大雨吹落的一地落枝,杜長卿把臉轉過來,湊近陸瞳仔細一番後沉吟道:「氣色不錯,陸大夫,你這看起來弱不禁風,身子骨好得倒挺快。」   先前銀箏同他說陸瞳著了風寒得休息一日,好得了空偷去遇仙樓,杜長卿也沒懷疑。   他又把算盤搬出來,盤算這個月進項開支,才算到一半,聽見門口的阿城叫起來:「大、大人?」   杜長卿抬頭一看,就見一位身穿緋色公服的俊美青年走了進來。   約是起得太早,杜長卿此刻腦子還不甚清醒,還沒叫出這人名字,從里舖走出來的陸瞳就已站在他身後開口:「殿帥。」   殿帥?   杜長卿臉色頓時一變。   說實話,他對這位指揮使印象實在不太好。要知道幾月之前,就是裴雲暎帶著一幫軍巡鋪屋的王八蛋將醫館翻了個底朝天。當時裴雲暎那副意味深長的模樣,險些讓杜長卿自己都懷疑他們醫館真藏了一具死屍。   如今再見此人,舊恨立刻湧上心頭,連帶著還有一點緊張,生怕姓裴的再往醫館潑一盆驚天髒水。   杜長卿堆起一個虛假的笑:「不知裴大人貴臨寒館是有何要事?」又瞪一眼阿城,「還不快去給大人泡茶!」   裴雲暎打量了一下四周,就在里舖方幾前坐下,熟稔得像是回到自家。   他道:「我來找陸大夫抓藥。」   杜長卿疑惑:「抓藥?」   「寶珠和姐姐的藥快用完了,剛好我今日路過這裡,就順便來找陸大夫抓藥。」他回答著杜長卿的話,目光卻向著陸瞳。   杜長卿恍然。   原來是為了文郡王妃裴雲姝。   雖然杜長卿並不願意陸瞳去趟文郡王府這趟渾水,但所謂藝高人膽大,陸瞳已經接過了這個爛攤子,該得罪的人也得罪了,如今也只有抱緊裴雲姝、不,應該說是裴雲暎的大腿,借著裴家勢力讓文郡王府不敢找麻煩。   思及此,杜長卿看對方的眼神便寬宥了幾分,甚至往裡鋪裡瞧了一眼:「阿城倒個茶怎麼慢成這樣?不像話,我去催催!」   言罷,掀簾進了小鋪,還抓走了銀箏,貼心地將醫館留給陸瞳與裴雲暎二人。   裴雲暎看向陸瞳,笑了笑,語氣自然極了:「陸大夫。」   陸瞳不語。   昨夜在遇仙樓與裴雲暎相遇,她已猜到以裴雲暎的心機,勢必早已察覺出不對。但當時他什麼也沒問,他們二人對於彼此秘密心照不宣。   陸瞳沒想到他會在今日一早來仁心醫館,如此光明正大,不知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默了默,陸瞳走到鋪子的長桌前,拿過方紙和筆,低頭寫藥方,邊道:「這次方子不變,吃完這幾幅後,改換新藥方。」   裴雲暎見她動作,思忖一下,起身走到長桌前。   白紙上黑字龍飛鳳舞,若不仔細辨認,實在難以看出寫得是什麼,與她美麗端秀的外表截然不同。   他低頭看著藥方上的墨字:「怎麼字跡如此潦草?」   陸瞳:「大夫都如此。」      裴雲暎聳了聳肩:「昨夜雨大,陸大夫走得匆匆,沒著涼?」   陸瞳筆尖一頓,一滴墨從筆尖流出,在紙上氤氳出一大團暗色。她停筆,抬眸盯著眼前人,目露警告。   「裴大人到底想說什麼?」   她不想與裴雲暎在醫館談論此事,杜長卿雖有時看著不著調,有時卻在這些事情上異常精明。   裴雲暎不為所動,像是故意激她般開口:「不知陸大夫知不知道,範正廉死了。」   他語氣隨意,仿佛沒有看見陸瞳冷下來的臉色,繼續說道:「範正廉死前,曾有流言傳出,他勾結禮部操縱貢舉是太師府的意思,之後不久,範正廉就在獄中懸梁自盡。有人懷疑,是太師府滅的口。」   陸瞳不怒反笑:「大人難道認為,我有這個本事能讓獄中囚犯懸梁自盡?」   裴雲暎點頭:「陸大夫當然沒那個本事,不過,昨夜是戚太師嫡子戚玉臺的生辰,陸大夫扮作舞姬上遇仙樓三層,恰好就是戚玉臺所在宿閣。」   「我在想……」   他湊近陸瞳,盯著陸瞳的眼睛,淡笑著開口:「陸大夫不會一開始想要對付的,就是太師府吧?」   陸瞳心口一滯。   裴雲暎離得很近。   和昨夜滿樓珠翠紅帳中的逢場作戲不同,換上公服的青年好似連朱樓中那一點真實也褪去了,倚著桌櫃微微傾身,分明仍是含笑的眉眼,眼神卻如犀利刀鋒,一寸寸將人心底秘密斬破。   她知道此人心機,但過於聰明且不掩飾自己聰明,對旁人來說,便很容易成為一個威脅。   威脅……就該毫不留情鏟去。   正在這時,身後陡然冒出一個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端著茶水出來的杜長卿一抬眼看見的就是長桌前對視的二人,不由大喝一聲。   陸瞳怔了怔,往後退了一點,拉開與裴雲暎的距離。   杜長卿卻如一個眼睜睜看見自家白菜被豬拱了的老農,三步並作兩步竄過來,將手中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濺起茶水撲了藥方紙一面。   他擋在陸瞳身前,看裴雲暎的目光充滿警惕,道:「裴大人,我們陸大夫可是有婚約在身的,平時舉止還是要多有分寸。」   陸瞳:「……」   「婚約?」   裴雲暎直起身,像是起了興趣般,多嘴問道,「掌柜的見過陸大夫未婚夫?」   杜長卿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那當然了,陸大夫的未婚夫年少有為,家世高貴,陸大夫又與人家有救命之恩,人家金童玉女天生一對,我們陸大夫上京,就是為了履行婚約。」   裴雲暎笑道:「怎麼沒看見他?」   「高門貴府,規矩大,」杜長卿說謊眼都不眨,「又在宮裡當差,忙得很。哪能天天跟狗皮膏藥似的到處亂晃。」   他故意加重「狗皮膏藥」四字。   才說完,門外就有人說話:「誰是狗皮膏藥啊?」   宋嫂攙著孫寡婦走進來,銀箏笑著迎上前:「孫姑娘、宋嫂怎麼來了?」   孫寡婦將頰畔碎發挽至耳後,柔柔開口,「不知怎的,近來夜裡有些睡不安穩,來問陸大夫瞧瞧。」   陸瞳走到前面,請孫寡婦坐下為她把脈,宋嫂看了看裴雲暎,問杜長卿:「杜掌柜,這位俊俏公子是誰?不是咱們西街的吧。」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阿城熱心回答:「這位是昭寧公世子,殿前司指揮裴大人!」   「啊,」孫寡婦臉一下子紅了,偷偷睨一眼裴雲暎,很滿意似的,小聲問:「不知這位小裴大人如今可有婚配?」   杜長卿:「……」   銀箏背過身去偷偷地笑。   醫館裡多了幾人,立刻顯得擁擠起來。裴雲暎也不在意,提起方才抓好的藥,衝陸瞳道:「還有差事在身,改日再敘。陸大夫,走了。」   言罷,轉身出了醫館大門。   孫寡婦和宋嫂跟著轉身,一面說著「真是個俊男」,一面伸著脖子去看他背影,頗有些依依不捨模樣。   杜長卿一帕子甩在桌柜上,道:「看什麼看,沒看過俊男嗎?我這麼大一個俊男不夠你們看嗎?煩不煩!」   孫寡婦沒計較他這般無禮舉動,只抬頭湊近陸瞳:「陸大夫,你與這位小裴大人是不是很熟?他以後還會來西街嗎?」   宋嫂也道:「下次他要再來,你同我說一聲,我讓家裡丫頭出來看看,這麼俊的公子,要是能做我家女婿就好了。」   杜長卿忍無可忍,好容易將這二人打發出去,才回頭看向擦拭桌上藥渣的陸瞳,「你們剛剛在說什麼?」   「抓藥。」   「抓藥能靠那麼近?」   杜長卿不信,「東家提醒你,姓裴的可不是什麼好人,別看他長得人模人樣,心眼子指不定比誰都黑。」   銀箏看不過去:「杜掌柜這是妒忌吧?」   「我妒忌?」杜長卿冷笑,隨即壓低聲音:「這城裡誰不知道,當年盛京叛軍作亂,首領陣前挾持昭寧公夫人——就是姓裴的他娘,本想藉此逃脫,誰知道……」   銀箏好奇:「昭寧公放人了?」   陸瞳也看向杜長卿。   「沒有!昭寧公裴棣眉頭都不皺一下繼續剿亂,結果昭寧公夫人被亂軍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死得可慘了!」   陸瞳眉眼一動,她打聽關於裴雲暎的消息寥寥無幾,昭寧公夫人的事倒是不曾聽說。   杜長卿還在說:「你們想想,一夜夫妻百日恩,昭寧公對枕邊人都能如此無情,換做是我們好歹也會猶豫一下,他倒好,什麼都不管。當爹的這樣寡情,當兒子的能好到哪裡去?」   銀箏想了想:「但你不是說是叛軍作亂麼?如果昭寧公聽從要挾的話,對城裡百姓也不負責吧。」   「要單是這樣確實說明不了什麼,」杜長卿哼道:「可昭寧公夫人喪逝兩年,裴棣就另娶新婦。不久又生下兒子。」   「昭寧公夫人之死怎麼說也與裴棣多少帶點關係,人家為他死了,他轉頭另娶他人,生兒育女,民間都要守節三年呢。所以我說嘛,裴家人都不怎麼樣。」   杜長卿轉向陸瞳,語重心長地開口:「男人看男人最準了,聽我的,陸大夫,少聽裴雲暎花言巧語,男人都靠不住。」   阿城忍不住發笑:「東家,你也是男人啊。」   「對嘛,」杜長卿兩手一攤,「我也靠不住,所以陸大夫別整日想著風花雪月,還是好好行醫製藥方是正道。等再過幾年,文郡王府的事沒人記起,你也就別和姓裴的往來了。」   陸瞳隨口應下,微微低頭,掩住眸中一抹深思。   她沒想到裴雲暎還有這麼一段過去,先前看此人外表可親卻心機深沉,還難以理解其複雜性情,如今聽聞杜長卿這麼一解釋,心中倒是有幾分明白。   難怪在文郡王府中,他將裴雲姝看得那般重,不惜得罪文郡王府也要讓裴雲姝和離。按理說,高門聯姻破裂,對裴家來說也是一件大事,但從頭到尾,陸瞳幾乎沒有聽到昭寧公裴棣在其中的名字。   也就是說,裴雲姝和離一事,十有八九並未通過裴棣的同意,而是裴雲暎一手操縱。   如此看來,裴雲暎與裴家的關係,恐怕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簡單。   這或許能成為他又一個「軟肋」。   杜長卿還在喋喋不休,「女人活在世上難道就為了嫁人?格局大些,何不做出一番家業?比如將我們仁心醫館開到城南清河街去賺那些富人銀子,等有了銀子,什麼樣的男人找不著?什么姓裴的,什麼未婚夫,通通都讓他們滾蛋!」   「不錯。」   杜長卿轉向她:「你說什麼?」   「我說你說的不錯。」   杜長卿眼睛一亮:「是吧?你也認同讓他們滾蛋?」   陸瞳搖了搖頭。   「我說,『去賺那些富人銀子』這個主意不錯。」她道。   又是一年啦\(≧▽≦)/   六筒和小裴大人攜仁心醫館、殿前司諸位朋友祝大家新年快樂!2024身體健康,平安大吉!!   希望大家新的一年裡,天天開心,心想事成\(^o^)/ 第107章春試名額   自打那一日裴雲暎來醫館拿藥以後,一連許多日,陸瞳都沒再見到他了。   立冬以後,盛京一日比一日冷。銀箏看這天氣恐是要下雪,叫對面葛裁縫收了厚些的皮子給留兩塊,好給陸瞳做件鬥篷。   這一日,陸瞳正坐在櫃前翻看醫書,門外有人進來,在桌櫃前停下,輕聲喚了句:「陸大夫。」   陸瞳抬頭,看清來人後站起身,「董少爺。」   來人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麟。   自打貢舉案過後,董麟便很少再來醫館。一來他的肺疾好轉許多,用藥不像從前那般頻繁。二來,幾月前貢舉考場發生的一幕嚇壞了董夫人,董夫人本就對這個兒子愛若珠寶,經此一事,將董麟看得更緊,每次出門都前後一堆護衛,反倒不怎麼方便來西街。   今日董麟穿了件嶄新的蜜合色綾緞袍子,他肺疾好轉後,面色紅潤了許多,也不如從前虛胖,瞧著比當初在萬恩寺見時精神了不少。見陸瞳站起身,董麟忙道:「陸大夫,打擾了……我……我今日是來取藥的。」   他在陸瞳面前一向有些口舌笨拙,杜長卿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頗有眼色地拉著阿城去了里舖後。   陸瞳請董麟坐下,伸手替他把脈。   她坐得近,從前本就生得纖弱,冬日裡穿了石青色的窄身襖裙,領邊繡了一圈茸茸兔毛,卻把那張臉襯得越發只有巴掌大,明眸動人。   董麟心跳如鼓,只覺被佳人手指搭著的腕間也變得灼熱起來,忙低下頭,不敢多看。   陸瞳收回手:「董少爺脈象無事,之後若無症象,就不必繼續服藥了。我開一些溫養的補方,偶爾喝一喝即可。平日注意飲食就是。」   「多謝陸大夫。」董麟感激,「難為陸大夫一面坐館,還要上心我的病情……」   董麟是接到消息後才來的醫館。   身邊小廝說,仁心醫館的丫鬟來了董府一趟,說董麟已有一段日子沒去醫館看診,若得了空,還請來醫館坐坐,好教陸瞳瞧瞧病情如何。   當時董麟心中便浮起一絲隱秘的竊喜。   這位陸大夫性情清冷,幾次三番來到太府寺卿,卻沒有攀附之舉,甚至比起旁人還要更疏離一些。也正是因為如此,陸瞳越疏離,董麟對她的愛慕就越多一分。   得不到的總是最想要的。   不過,情況卻好像不似他想的那般毫無希望。   陸大夫每日忙著醫館的事,卻還有心思惦念他的身體,這說明……她心裡也是有他的吧?   董麟收起心中遐思,正色道:「我這病能好成這樣,全拜陸大夫所賜,說起來,真不知如何感謝您才好。今後陸大夫若有需要的,盡可告訴在下,若我能幫的上忙,一定不遺餘力。」   這本是一句客套說辭,未曾想聽完他的話,陸瞳目光動了動,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仿佛十分為難。   董麟一怔,試探地問:「陸大夫……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也不是難處。」佳人微微一嘆,眼眉間那點哀愁如細絲,輕而易舉將他包裹,她說,「我有一件事情想做,卻找不到別人幫忙。」又看一眼董麟,默默垂眸,「罷了。」   這一句「罷了」,直將董麟的心都懸了起來,他忍住伸手將佳人眉心撫平的衝動,急切問道:「陸大夫若信得過我,不妨直說,我絕不會告訴旁人。」   陸瞳面露難色。   董麟神色殷切。   許久,陸瞳嘆了口氣,才看向他,輕聲道:「董少爺可知道太醫局的春試?」   「春試?」董麟一愣。   身為太府寺卿的少爺,他自然知道春試。   太醫局是培養醫官的學院。   梁朝太醫局學生,學完大方脈、小方脈、風科、眼科、瘡腫科、口齒咽喉科、針灸科、金鏃兼書禁科這九科後,只要通過三年一期的春試,就能進入翰林醫官院任職。   董麟遲疑看向陸瞳:「陸大夫這是……」   「我想參加今年太醫局春試。」陸瞳望著他。   董麟呆了呆。   太醫局春試顧名思義,參加校考的全都是太醫局學生。能在太醫局進學的學生,也大多家中多有人脈,不說全是高門世家,至少也是小官之後。   誠然,為了以示公平,每年太醫局春試,梁朝醫行也會推舉一些未在並非太醫局學生的平民大夫,這些大夫大多資歷老年紀長,醫術在盛京廣受信賴,翰林醫官院便破格給這些大夫參加春試機會,許他們進入翰林醫官院的可能。   不過……陸瞳要參加春試?   董麟迷惑地開口:「陸大夫莫非是想進翰林醫官院?」   陸瞳點了點頭。   董麟更不明白了,翰林醫官院不是沒有女醫官,但陸瞳在仁心醫館做得好好的,要真進了翰林醫官院,表面上是光鮮了一些,卻不如在外頭自由。況且翰林醫官院那些醫官多是太醫局學生,一向看不起外頭醫行進來的「野大夫」,外人進去,不知要被他們如何欺負。   更何況……   董麟看向陸瞳,他不認為陸瞳能通過太醫局的春試。   雖然陸瞳救過自己,前些日子還救了文郡王妃母女,先前的「春水生」和「纖纖」在盛京賣得也是風生水起。但太醫局的那些先生,全都是翰林醫官院本來的醫官,陸瞳連正經的醫科都沒仔細學過,如何能通過九科春試。至少這些年,醫行推舉的那些參加春試的平民老大夫,能通過春試的屈指可數。   「陸大夫何故如此?」董麟好心勸慰,「做醫官也不過是比在這裡多一點銀子,宮裡規矩比外頭多得多。要是陸大夫缺銀子,我可以……」   「董少爺,」陸瞳打斷他的話,衝他笑了笑,「當初我來盛京,就是秉持師父遺志,進入翰林醫官院……」   董麟被佳人這一笑晃得頭暈眼花,心口灼熱,再聽她說「師父遺志」什麼的,頓生佩服與憐惜,一腔阻攔之言再也說不出口,只小心翼翼問:「這件事,不知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想,董大人是太府寺卿,同醫行關係應當挺好。若與醫行那邊提一句,今年推舉應試的大夫中加一個我……」   聞言,董麟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他還以為是陸瞳要他幫忙在春試最後的結果上做文章。要知幾月前因為貢舉案一事,梁朝所有校考都比往年嚴格,誰也不敢在這個關頭冒險行事。若陸瞳真提出這個要求,他還不好答應,沒料到只是要一個參試名額。   「這有何難?」董麟笑道:「每年醫行推舉的大夫連名字都佔不滿,一點小事罷了,陸大夫只管放在我身上。」   陸瞳神色微松,感激道:「如此,多謝董少爺相助。」   在心儀佳人面前做了一回救美的英雄,董麟自覺快意,連聲音都變得意氣風發了起來。又與陸瞳說了幾句話,直到有病人來醫館求診,陸瞳開始忙碌,董麟才起身告辭,依依不捨地離去。      躲在氈簾後面嗑瓜子兒的杜長卿望著董麟走遠的背影,往布兜裡吐了片瓜子皮,小聲嘀咕:「也不知說什麼說這麼久,臉都笑爛了,還太府寺卿少爺呢,瞧這不值錢的樣子。」   銀箏端著一簸箕白棘進來,見狀好奇地看了一眼杜長卿,道:「杜掌柜,你有點奇怪啊。」   「哪裡奇怪?」   「同樣都是對姑娘有所圖謀,你對裴殿帥嚴防死守,怎麼不見你攔著董少爺?」   杜長卿隔幾日就要在陸瞳面前說幾句裴雲暎壞話,像是生怕陸瞳被裴雲暎一不留神拐走,這個董麟眼珠子都要黏到陸瞳身上,偏杜長卿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那能一樣嗎?」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裴雲暎長成那樣,董麟長成這樣,年輕小姑娘都愛長得俏的。陸大夫極有可能被姓裴的一張臉迷住,那姓董的?她看不上,我瞎操什麼心?」   銀箏想了想:「你擔心姑娘被小裴大人迷住才如此反應,杜掌柜,你這是心儀我家姑娘,吃醋了?」   「咳咳咳——」   杜長卿險些被瓜子皮嗆住,好容易才吐出來,怒道:「怎麼可能?」   「那你為何每次提到小裴大人都沒好臉色?」   「不攔著他,等他花言巧語把陸大夫拐進他裴家大門?」杜長卿沒好氣道,「這女人一旦嫁了人,就不自由了。尤其是他們這樣的官家大門。」   「陸大夫要真跟了姓裴的,姓裴的日後還能放她出來給我坐館?我這醫館好容易有了起色,再幹幾年都能去城南買鋪子了,姓裴的想勾引陸大夫,就是刮我的銀子。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我見我殺父仇人,我能給好臉色嗎我?」   銀箏倒沒料到杜長卿想法居然如此清奇,噎了片刻,才開口:「原來如此,是我小看了杜掌柜。」   杜長卿把瓜子往兜裡一揣:「早跟你說了少看那些情情愛愛的,格局大些。」   他把氈簾一掀,嘆道:「陸大夫這隻金鳳凰,可不能被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帶走,還是就留在我們這破雞窩,好好給這破雞窩上層金身吧!」   銀箏:「……」   他往外頭去了,背影狂傲不羈,銀箏扁了扁嘴,看他的目光帶了一絲同情,小聲道:「那可未必。」   ……   杜長卿還想著將陸瞳這隻金鳳凰長久地留在仁心醫館做鎮館之寶,那一頭,得了陸瞳請求的董少爺,當日下午就去了一趟醫行。   醫行的醫使這幾日正躺在榻上擬今年太醫局春試推舉的平民大夫名冊,見太府寺卿家的小公子突然前來,立刻拋下手中暖爐,光著腳出門相迎。   董麟被一群人簇擁著進了醫行大門,待關上門,將自己來意說了一遍,做主的醫使便爽快拍了拍胸:「這點小事,何故董少爺親自跑一趟,差人來說一句就是。」又湊近各醫館送來的名冊,疑惑開口,「董少爺說的那人是……是……」   「是仁心醫館的陸瞳陸大夫。」   醫使聞言,恍然大悟,看向董麟的目光頓時變了:「原來是那位陸大夫!」   仁心醫館這半年來在盛京醫行有些出名,不過,倒並非因為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外地醫女做出兩味新成藥這回事。而是之前熟藥所的婁四收人銀子想給仁心醫館吃點苦頭,當日就被趕來撐腰的董家護衛給折騰的灰溜溜一身狼狽,這件事不久就在醫行裡傳開了。   小小的仁心醫館背後,竟有太府寺卿撐腰。   醫行對此流言本來也是將信將疑,不過今日董家公子親自來為這位陸大夫求託人情,看來傳言果然不假。   醫使心中對西街那家小醫館又默默添了一筆,嘴上卻應承道:「董少爺放心,醫行這邊年年推舉的春試大夫都湊不齊人,您這一說,反倒解了小的們燃眉之急。回頭把名冊擬上去,一定不會耽誤陸大夫今年春試。」   董麟含笑道過一回謝,又聽了醫使一番恭維之詞,這才離去。   待他走後,醫使身邊藥童問道:「大人,那位陸大夫究竟什麼來頭,竟讓董少爺親自為她求人。」   縱然為董麟施過診,但她本質也只是一介普通百姓,太府寺卿的公子犯不著替她如此奔走。董麟如此作為,明顯是對此事十分上心。   醫使哼了一聲:「誰知道呢?」   他將手揣在衣袖中,「回頭找個機會將此事說與董夫人。」   「咦?怎麼還要說給董夫人?」   醫使敲一下藥童腦袋,搖頭走了。   「傻小子,咱可不白幫忙。」   門外,小廝扶董麟上了馬車,寒風冽冽,凍得人手腳冰涼,董麟打了個噴嚏,小廝忙將手爐遞給他。   馬車拐了個彎,漸漸駛離長街,小廝忍不住開口:「少爺,您真要幫陸大夫進宮?」   為一介春試親自來求人幫忙,自家少爺何曾吃過這種苦?   董麟面帶笑意地捂著手爐,微燙的暖意從掌心傳來,讓他想起在醫館時,被陸瞳手指搭過的那一小塊皮膚,也是如此灼熱。   他心不在焉道:「只是讓她參加春試,她又不一定能通過校考進宮。」   這些年,春試除了太醫局學生,醫行推舉的那些老大夫能通過的有幾個?誠然那些老大夫醫術並不平庸,但校考和行醫,有時候本就是兩回事,何況陸瞳還這樣年輕。   董麟心中清楚,就算讓陸瞳參加春試,最後的結果也多半不盡人意。   但這樣的舉動卻能讓他博取佳人好感。   其實一直以來,比起母親的反對,他更在意的是陸瞳對他的疏遠。但今日不一樣,她主動關心他的病情,他又替她心願奔走。董麟自認能看出陸瞳對他態度的軟化,或許,對於自己,陸大夫並不是全無情意。   小廝問:「如果陸大夫沒通過春試怎麼辦?」   「那更好了。」   小廝一愣。   車輪軋過亂石,馬車顛簸了一下,董麟低頭握緊險些滾落的暖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那我就直接登門求許,納她進我董家大門。」   小杜:你在想pichi 第108章狐狸精   又沒過了幾日,果如銀箏所料,盛京開始下起小雪。   醫館門外的李子樹一夜間掛滿垂下冰凌,石板路覆上一層薄雪,縱使第二日放晴,走在路上,那一點冷氣也要順著鞋襪竄進人心裡。   堂廳裡,丫鬟倒上茶來,董夫人正與戶部左曹侍郎府上金夫人說話。   自打範正廉府上出事以後,董夫人便明令禁止身邊人再提起範家。好容易貢舉案塵埃落定,陛下這把遷怒的火也沒再燒到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鬆了口氣的同時,心中又犯起了新的難題。   和太師府的那條線,斷了。   她本就想借著範家的關係搭上太師府,所以才會特意交好趙飛燕,誰知範家一朝東窗事發,高官變死囚,還差點連累了自家。如今範正廉已死,整個盛京一時間,她還真找不到新的橋梁。   思量了許久,董夫人盯上了金夫人。   金夫人的夫君金顯榮是戶部左曹侍郎,戚玉臺在戶部掛了個閒職,金侍郎多加照應,應當與太師府關係不錯。她與金夫人多走動走動,對日後自家老爺仕途、甚至兒子仕途都有益無害。   好在金夫人是個笑眯眯的隨和性子,又有些心大,比趙飛燕好打交道得多,不過半日,董夫人就哄得金夫人拉住她手一口一個「妹妹」叫得親熱。   外頭漸漸起了風,丫鬟把窗關緊,董夫人端起面前茶盅抿了一口,笑吟吟道:「說起來,我聽聞如今太師府的那位少爺也在戶部了,他家少爺與我家麟兒同歲,看看人家,再看看我家這個……」董夫人佯嘆一聲,「真是愁人!」   「妹妹可別這麼說,令郎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是個好孩子,我瞧著今後絕不比戚少爺差。」金夫人說著說著,想到什麼,「真要提前途無量,那還得是昭寧公府上那位公子。」   「昭寧公府上公子……殿前司的裴殿帥?」   「可不是麼?」   董夫人被勾起好奇心,遂問:「姐姐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聲?」   金夫人快人快語,沒什麼心思,聞言湊近董夫人小聲道:「我聽我家老爺說,宮裡傳出風聲,陛下有意要為昭寧公世子指婚了。」   指婚?   董夫人心中一動,湊近問:「姐姐知道陛下要指婚的人是誰?」   金夫人神秘笑笑,將聲音壓得更低,「聽說是太師府的那位小姐。」   董夫人呆了呆,太師府的小姐,不就是戚家那位掌上明珠麼?   金夫人還在繼續絮叨:「誰都知道戚太師愛女如命,裴殿帥本就深得聖寵,要真娶了戚家小姐,日後那還了得?咱們這些人,說不準都要看他臉色!」   董夫人擱下手中茶盞,「姐姐說的可是真的?」   「我也是聽我家老爺說的,八字沒一撇的事,你可別告訴旁人,免得壞了人家小姐聲譽。」   董夫人點頭:「那是自然。」心中卻有些凝重。   沒頭沒腦的事自然不會空穴來風,金侍郎這般說,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消息。   不過,裴雲暎娶戚家那位小姐?   那陸瞳呢?   董夫人心亂如麻。   要知道,她一直以為陸瞳與裴雲暎間關係匪淺,所以一再幫襯陸瞳,甚至在文郡王府宴會上將陸瞳引薦給其他夫人。後來陸瞳陰差陽錯救下裴雲姝,董夫人還暗自慶幸,從某種方面說來,她還促成了裴雲暎與陸瞳更深的羈絆。   陸瞳與裴雲暎越是情深,她與陸瞳越親近,也算間接賣裴雲暎一個人情。   誰知眼下晴天一個霹靂,皇上有意指婚裴雲暎與戚家小姐?   一個是太師府如珠似寶的千金,一個是破爛醫館裡坐館行醫的大夫,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要是日後裴雲暎與戚家真成了姻親,事後戚家計較起來,萬一將這筆帳算在她頭上怎麼辦?甚至無需日後,成親前,以戚太師的手段,未必查不出裴雲暎與陸瞳間的首尾,而她與陸瞳關係親近,只怕要被那位戚家千金遷怒。   這可如何是好!   董夫人頭大如鬥,直等出了金府大門,坐上馬車還想著此事。   身側婢女瞧出她心情不佳,坐在一邊噤若寒蟬。董夫人心中猶如堵了一塊巨石般發悶,越發煩躁,乾脆撩開馬車簾一角,好透透風。   馬車駛過街巷,在薄雪上軋上一層轍印。董夫人抬眼望向遠處。   雪後的早晨間冷,人流不如往常熱鬧。街畔一家油餅店前,站著位穿紫藤色長錦衣的少年,正同賣油餅的貨郎眉開眼笑地說話。   董夫人目光一頓。   這不是那個跟在裴雲暎身邊的少年?   先前在萬恩寺,自家麟兒發病時,她與那位陸大夫拉扯,那時候裴雲暎出面,身邊跟著的就是這個少年。一副討喜模樣,叫段……段什麼來著?   董夫人心中一動,忙叫馬車停住。不顧婢女攙扶,匆匆下了馬車。   小鋪前,段小宴同貨郎買了兩個油餅包好,高高興興揣在懷裡,正要離開,忽聽得身後有人叫他:「段……段……」   段小宴回頭,就見一婢女擁著一麗服婦人走到自己身前。   「夫人認識我?」他有些狐疑。這婦人看上去有幾分面熟,不過他值守每日要見不少人,一時也想不起究竟在何處見過。   面前婦人笑了笑,語氣很和氣:「當初萬恩寺,我兒突發急症,多虧你家大人相助。」   她這麼一說,段小宴一下子記起來,道:「原來是董夫人!」   不過那一次她一開始對自己,可不像眼下這般友好。和她那個倨傲跋扈的高大護衛一路眼高於頂,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為他們全家讓路。   婦人點頭,又笑著打量他周圍:「怎麼今日不見你們大人?」   「大人宮中值守。」段小宴問,「夫人有事找他?」   「沒事。」董夫人笑道:「只是忽然想到這些日子去仁心醫館,都沒瞧見裴殿帥影子。看來小裴大人近來公務很是冗雜。」   段小宴有些困惑:「大人去仁心醫館?」   董夫人目光動了動:「怎麼,你家大人近來沒去找陸大夫?」   「找陸大夫?」   聞言,段小宴一下子警覺起來。   望春山一事過後,裴雲暎提醒他沒事別去招惹陸瞳。段小宴思考良久,認為以陸瞳的手段心性,自己的確不是她對手,指不定哪一日又被她挖坑算計了。因此,一聽董夫人提起陸瞳,段小宴下意識就想撇開干係,免得像上次荷包事件般,被人不明不白當了替罪羊。   「董夫人說笑。」段小宴正色道:「陸大夫行醫坐館,我家大人在宮裡當差,過去本就沒什麼交情,何來找人一說。再者,我們大人與陸大夫間清清白白,這樣傳出去對陸大夫閨譽有損。」   他鄭重其事對董夫人抱一抱拳:「此話還請夫人日後勿要對他人提及。」   董夫人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像在仔細辨認他的話是真是假。   段小宴努力瞪大眼睛,使自己看起來萬分真誠。   片刻後,董夫人點了點頭,道:「知道了,多謝段侍衛提醒。」   她像是陡然失了興致,心不在焉與他道別,就提裙重新上了馬車。段小宴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才反應過來,學她說話:「段侍衛?」   寒風襲來,他打了個噴嚏,嘟噥一句:「真難聽。」也搖著腦袋走了。   ……   董夫人回到府中,任由婢子將外裳脫掉,攏著手爐歪在軟塌上,臉色難看至極。   陸瞳與裴雲暎果然一拍兩散了!   那個姓段的侍衛,話裡話外都是要和陸瞳劃清干係的意思。他是裴雲暎身邊人,說的話必然代表裴雲暎的心意。   明明不久前陸瞳才救了裴雲姝母女,就是要斷情也不至於這般乾淨。但姓段的話裡話外分明在暗示,裴雲暎是要否認和陸瞳的這段過去,一心去做戚家的乘龍快婿了。   也是,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翻起臉來比脫褲子還快。董夫人一面跟著罵裴雲暎負心薄倖,一面想著自己之後的應對對策。   裴雲暎如此薄情,轉頭就拿陸瞳做了棄子。她這個外人自然也該明哲保身,早些表明自己立場。否則事後算起帳來,戚家千金或許捨不得怪責自己的新婚夫婿,但一定會怪責自己這個暗中撮合的紅娘。   人總要找個出氣桶,她懂。      「你去同勝權說一聲,日後仁心醫館不要去了。」董夫人吩咐身邊婢子,「陸瞳再上門,就給她點銀子打發了,別讓她進董家的門。」   她可不能平白無故做了冤大頭,反正現在麟兒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之後隔段時間請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來看也是一樣。   不能耽誤了她董家的前程才是要緊事。   身側丫鬟應了,又有一小廝從門外進來,垂首遞來一封帖子:「夫人,醫行那邊的人先前來過一趟,說之前吩咐春試的事已辦好,請夫人過目。」   董夫人正頭疼地按著兩顳,聞言一愣:「醫行的人過來?什麼春試。」   小廝囁嚅一下,小聲道:「是少爺的吩咐……」   「少爺吩咐?少爺吩咐什麼?」董夫人不甚在意接過帖子,隨手翻了翻。   「撲通」一聲,小廝想也沒想地跪了下來。   「回夫人,是少爺請醫行的醫使,在今年春試推舉的應試名冊中,添了陸大夫的名字!」   婦人臉色驟然一變:「你說什麼?」   ……   屋中,董麟正看著滿榻華冠錦服犯了難。   床榻之上,靚藍色杭綢袍子、玄色闊袖錦衣、象牙白貂皮襖……各式各樣繡服滿滿鋪了一榻,董麟拿一件最上頭的寶藍色鼠灰襖比劃在身前,對著鏡子細細打量片刻,又搖頭:「不行,太亮了。」   他打算下午去一趟仁心醫館,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男子也一樣,見心上人前,他總希望自己穿得更英俊挺拔一些。   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董麟這幾日覺得自己連走路也是心情飛揚。春試的事醫行那頭已經打點好,接下來,就是如何向陸瞳說親,讓她嫁給自己才好。   聽之前母親說,陸瞳是蘇南人,父母早逝,家中並無兄姊親眷。就算他去請媒人說項,都找不到人。倒不如自己當面與陸瞳說,也方表達自己誠意。   董麟攥著那件鼠灰襖,對著鏡中自己清了清嗓子。   「陸姑娘,」他鼓起勇氣開口,「其實之前萬恩寺一見,我就早已心悅於你。這些日子以來,見你替我的病奔走費心,我心中也感激萬分。」   「咱們相識的日子雖然不算長久,我卻與姑娘一見如故,我心中愛慕姑娘,我想、我想……」   他說著說著,自己先有些羞澀起來,仿佛對面坐著醫館那位美麗大夫,連眼神也不敢朝鏡子裡瞟,只低頭道出自己心中默念過千遍萬遍的說辭。   「我想納姑娘為妾,日日與姑娘朝夕相對、舉案齊眉,可好?」   下一刻,一道聲音打斷他的遐思。   「不好。」   董麟面色一變,猛地回頭,就見董夫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正冷冷看著他。   「母、母親……」董麟一怔,隨即臉色漲得通紅,「您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董夫人冷笑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將手中名帖摔在董麟面前,「看你做的好事!」   董麟低頭瞥了一眼,帖子上醫行的名字格外顯眼。   他心中一緊,母親知道自己去醫行的事了。   果然,沒等董麟說話,董夫人率先開口:「要不是醫行的人送來帖子,我還不知道我這個兒子這般古道心腸,替一個坐館醫女四處奔走。董麟,你真是長本事了!」   董夫人盯著董麟,目光難掩慍怒。   她今日前腳才決定要與陸瞳劃清干係,免得日後被太師府遷怒,後腳就聽說自己兒子替陸瞳向醫行求了個春試名,心中如何不惱怒。   陸瞳生得漂亮,性子又沉靜,董夫人早就察覺董麟每次見她時直勾勾的目光。不過好在陸瞳識趣,每次並不與董麟多接近,又有裴雲暎這層關係,董夫人便也沒太在意。   畢竟陸瞳是裴雲暎的人。   但眼下不一樣了。   如今陸瞳已被裴雲暎拋棄,一個外地孤女,在盛京無依無靠,自然會想著再為自己尋一門好靠山。   原本董夫人還對陸瞳有幾分同情,得知董麟暗中幫陸瞳收買醫行時,那點同情便不翼而飛。自家兒子一向乖巧懂事,不通人情世故,怎麼會主動想到求人幫忙,定是被人攛掇。   不用想,背後肯定是陸瞳指點。   陸瞳見與裴雲暎再無可能,便轉頭試圖勾引董麟。   董夫人攥緊掌心,她早該想到,能讓裴雲暎傾心的女子,怎會是尋常醫女?自家兒子那般傻乎乎的,怕是早已被陸瞳拿捏在掌心。   是她小看了陸瞳!   董麟看著母親咄咄逼人的目光,後退一步,有些心虛:「母親,陸大夫想參加春試,我也只是順口和醫使提了一提……她救了我的命,做人當感恩。」   「感恩?」董夫人不怒反笑,「我缺她診銀了?她是大夫,你是病人,收銀子治病天經地義,需要你哪門子感恩?」   「我看,她想參加春試是假,藉機接近你,起歪心思才是真!」   董麟聞言,心中一急:「這與陸大夫無關,是我主動提出要幫陸大夫忙的!」   竟還在為陸瞳包攬?   董夫人越發心堵,認定董麟已被陸瞳迷得暈頭轉向,發怒道:「我看你是被這狐狸精騙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告訴你,你娘我已經回了醫行,將她從春試名冊裡除去。這個忙我董家不幫,你也休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母親!」董麟眼眶一熱,「你怎麼蠻不講理?」   「我蠻不講理?」   董夫人勃然大怒。   自家兒子一向乖巧,這些年對她說的話從不反駁,如今卻為一個普通醫女與她爭吵。如此反常,定是受人攛掇無疑。   婦人往前走了兩步,目光瞥見床榻之上一片花花綠綠的衣裳,越發覺得刺眼,冷笑道:「早在萬恩寺之後我就看出來,你對那小狐狸精心猿意馬。我本以為時日久了,你就會斷了心思,沒想到你一味糊塗到底。」   「那狐狸精費盡心機接近你,不就是為了進我董家大門?休想!」   「母親!」董麟跺腳,「陸大夫對我從未有過逾矩之舉,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   「你還在替她說話!」   「母親!」   董夫人面如寒冰,董麟越是辯解,她心中怒意越盛,「你是董家少爺,她不過一破爛醫館的小醫女,成日在外拋頭露面,半點規矩都沒有。你如今還未婚配,難道想成為滿京城的笑柄,難道你想納那個身份低賤的狐狸精做妾?」   這一番話著實刻薄,董麟腦子一熱,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做妾又怎麼樣,我不僅想納她做妾,我還要娶她為妻呢!」   「啪——」的一聲。   屋中靜寂無聲。   董夫人捂著心口,氣得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一旁丫鬟忙扶住她,生怕她就此栽倒,氣出個好歹來。   董麟倔強站在原地,面上巴掌印迅速泛出紅痕。   董夫人狠狠盯著他,良久,別過頭去,語氣仍然強硬,仿佛發洩似的快步往外走。   「關門!」   「從今日起,把少爺給我拘在府中,一步大門也不許出!」   真實的暎瞳:還不是很熟。   董夫人眼裡的暎瞳:已經快進到離婚流程(。) 第109章又撞見他   太府寺卿的這點風波,陸瞳暫不知曉。   天氣越來越冷,院中窗前的梅樹枝頭已漸漸隆起胞芽,想來再過不了多久,梅樹就要開花。   下過一場雪,西街滿地霜雪,阿城把醫館門口積雪掃在一起,堆了個雪獅子。   雪獅子堆得粗糙,囫圇四肢,一個大腦袋,塞了兩粒黑棗權當眼珠,張牙舞爪趴在醫館門口。   胡員外眼睛不好,進門的時候沒瞧清楚,結結實實摔了個大馬趴。唬得杜長卿忙將他扶到醫館裡坐下,唯恐老頭摔出個好歹。   銀箏端著果盤從里舖出來,遞給胡員外一個凍梨,笑問:「胡老先生怎麼來了?」   凍梨是新鮮的。銀箏夜裡把梨子放在院子裡的冰桶裡凍著,第二日一早就能結上一層冰殼,再拿出來放四五個時辰,又凍一回,反覆幾日,待梨皮變成烏黑色就可以吃了。   凍過的梨嘗起來冰涼鮮甜,汁水充沛,阿城一次能吃好幾個。   胡員外掏出手帕,擦了擦凍梨表皮,吮了一口,涼得打了個哆嗦,半晌才道:「沒什麼大事,就是來看看你。」   仁心醫館如今比之從前已大不相同,每月進項不低,他這個老主顧,也不必像從前一般隔三差五來照顧老友遺子生意,雖有淡淡失落,更多的卻是欣慰。   杜長卿也算是能自食其力了。   胡員外吃了幾口梨,想起了什麼,對杜長卿道:「對了,有才如今不在西街,住城外那家主人府上。鮮魚行那間屋子託我轉租他人。你離魚行近,平時得空就去瞧瞧,別讓人把有才屋子弄得亂七八糟。」   吳有才自中秋後那一面後,沒再出現在西街。陸瞳抱著藥罐出來,正好聽見這胡員外囑咐杜長卿,遂問了一句:「他如今可還好?」   胡員外擦拭一下鬍鬚上的梨汁:「好得很。請他去做西席那戶人家大方,銀子給得多,待他也厚道。我上月見過他一次,瞧著精神了不少。」   陸瞳點頭:「那就好。」   聽起來,吳秀才過得不錯。   正說著,外頭有馬車聲傳來。   西街狹窄,多是平人百姓店鋪,除了胡員外這般腿腳不方便必須坐馬車的外,平日罕有馬車前來。   這馬車在李子樹前停下,從馬車上下來幾個婆子,朝著醫館走過來。   為首的婆子一身鮮亮綿綢長夾襖,梳個婦人頭,手腳利落,模樣瞧上去有幾分厲害,走到醫館門口就停下來,在外頭喚了一聲「陸大夫」。   陸瞳抬眼一看:「王媽媽?」   來人是太府寺卿府上的王媽媽。   先前幾次去董府,董夫人都讓王媽媽送陸瞳回西街。王媽媽精明能幹,是董夫人的左膀右臂,陸瞳與她打過幾次交道,王媽媽每次都是客客氣氣的。   今日卻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王媽媽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好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一副興師問罪模樣,這陣仗不小,太府寺卿的馬車又過於顯眼,一時間,西街附近正因晨起而無精打採的攤主們都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朝這頭看來。   陸瞳走到王媽媽跟前,輕聲道:「王媽媽怎麼來了?」   王婆子打量著面前人。   大雪過後,長街如玉,陸瞳站在深紅朱簷下,一身深藍素麵小襖,下著乳白絨裙,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粉黛未施,越發襯得烏髮如雲,眉眼秀豔。在這冰天雪地裡,如一株獨自盛開的冷豔梅花,格外動人。   王婆子心中暗忖,難怪先前能入裴雲暎的眼,後來又迷得自家少爺暈頭轉向,單言美貌,陸瞳在盛京一眾貴女中,確實出挑。   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個坐館醫女,也想飛上枝頭做鳳凰。   收起心中鄙夷,王婆子看向陸瞳,皮笑肉不笑道:「老奴今日是奉夫人之命,來給陸大夫帶句話。」   「王媽媽請講。」   王婆子頓了頓,故意揚高聲音:「陸大夫先前託我家少爺向醫行推舉今年春試這件事,恐怕不成了。」   陸瞳一怔。   杜長卿一頭霧水:「春試?什麼春試。」   附近店主們也伸長脖子。   王婆子笑了笑,像是怕周圍看熱鬧的人聽不懂似的,慢條斯理地解釋。   「陸大夫託我家少爺向醫行求個恩典,準允今年參加春試。我家少爺心思單純,又最是良善,一口應承下來。」   「我家夫人知道後,就說此事不妥。少爺不懂這些,醫行每年推舉自有人選,咱們太府寺卿貿然插手,要是傳到外頭去,可不就要說我們濫用官權。」   「陸大夫,」王婆子嘆了口氣,語氣十分為難,「您也知道今年貢舉場上的事,這個關頭,誰還敢私下替人幫忙呢?所以夫人讓老奴過來,與陸大夫解釋一句,免得陸大夫白期待一場。」   她說得誠懇,又格外仔細,周圍人漸漸聽明白過來。   胡員外疑惑看向陸瞳:「陸大夫,你要參加太醫局春試?」   每年太醫局春試,太醫局的學生就罷了,尋常醫行推舉出來的老大夫,能通過春試當上醫官的,這些年也沒幾個。   陸瞳站在醫館門口,目光掃過醫館門前一地的狼藉。   這群婆子來得氣勢洶洶,將本就潦草的雪獅子踩得亂七八糟,只剩兩顆黑黝黝的棗子陷在積雪裡,分不清原來形狀。   陸瞳抬眼,淡淡開口:「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她之所以一開始沒讓董夫人幫忙,而是找上董麟,就是因為董夫人為人精明,她莫名提出想去春試,以董夫人的謹慎,說不定會橫生枝節。   但未曾想董麟被董夫人發現了。   陸瞳不是沒想過,被董夫人得知此事後董夫人的不悅。但她也沒料到董夫人會如此潑辣,竟會指使王媽媽在醫館門前來鬧事。   就算看在裴雲暎的份上也不應該……   畢竟董夫人一直以為她與裴雲暎之間早已暗度陳倉。   如今這般撕破臉皮,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陸瞳兀自沉思著,這副冷淡神情落在王媽媽眼中,便成了無謂的挑釁。   王媽媽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要知道昨日董夫人與董麟爭吵過後,被這個一向乖順的兒子叛逆之舉氣得險些暈倒,之後就臥床不起。偏陸瞳還能這般冷靜,不就是認定自家少爺一定會為了她與家中鬧翻麼?   王媽媽牽起嘴角,語氣有些嘲諷。   「說起來,陸大夫志向高遠是好事,不過人哪,有時候莫要抬頭看天,也得低頭看腳。那春試能通過的都是太醫局的學生,陸大夫何苦去湊這個熱鬧。」   陸瞳還沒說話,一邊的杜長卿眉頭一皺:「你什麼意思?」   王婆子皮笑肉不笑道:「我的意思是,什麼人做什麼樣的事,得認清自己身份。」   杜長卿本就忍耐許久,此刻聞言,如同火上澆油,立刻衝上前罵道:「你讓誰認清自己身份?」被銀箏一把攔了下來。   王婆子沒理會氣得跳腳的杜長卿,只看向陸瞳,笑道:「說起來,也別怪老婆子多嘴一句,陸姑娘日後最好不要再私下找我家少爺說話了。陸姑娘雙親早逝,有些規矩還是短了些。男女有別,這傳出去,對姑娘閨譽也不好。」   此話一出,銀箏臉色一變。   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是陸瞳沒有爹娘教養,又不知廉恥地往董麟身上撲。要知道今日醫館門前這麼多人,世人對女子要求本就苛刻,陸瞳又在外頭行醫做館,這一盆髒水潑上去,日後西街鄰坊、外頭人將怎麼看陸瞳?   王婆子這是故意壞她名聲!   陸瞳冷冷看向面前人。   什麼閨譽、名聲,她其實並不在意。   但偏偏提及她雙親爹娘……   她上前一步,正欲反擊,忽聽得人群裡傳來一個聲音:「董少爺?那是誰啊?我見過嗎?」   孫寡婦攥著一把瓜子,擠在看熱鬧的人群裡磕得正歡。   宋嫂熱心回答:「太府寺卿府上的公子,上回來醫館的時候我給你指過的,個不高,稍微胖點,脾氣蠻好的那個。」   孫寡婦思量一下,眼睛一亮:「原來是那位!」又疑惑看向陸瞳,「那位長得又不俊,陸大夫找他做什麼?」   俏麗孤孀一身水綠衣裙鮮亮,金飾華美,說話聲柔柔的,一時間許多人都朝她看來。   孫寡婦見眾人朝她看來,嗑瓜子動作一頓,無辜開口,「怎麼了?我哪點說錯了,陸大夫在醫館什麼美男子沒見過,那董少爺長得還沒我家三郎英俊呢,更別提那位俊俏的小裴大人,再不濟,杜掌柜也不錯啊。」   杜長卿:「……」   「陸大夫長得漂亮,醫術又好,怎麼可能看得上那位董少爺?騙人的吧。」   王婆子怒道:「你!」   孫寡婦若無其事撫了撫鬢髮,假裝沒瞧見面前婆子吃人的目光。   她看人一向看臉,那位董少爺比起小裴大人來差得遠了,她一個寡婦都瞧不上,何況是年輕的陸大夫?   再者,她雖丈夫死得早,卻也不是個傻的,宅門裡彎彎繞繞也不是一無所知。這婆子一大早跑到醫館門前唱這麼一出,擺明就是要毀陸瞳名聲。   同為街坊,陸瞳先前一味「纖纖」幫戴三郎搖身一變成「豬肉潘安」,後又有裴雲暎這樣俊俏的年輕人朋友,就算是為了自己的眼睛好,她也得幫陸瞳一把不是?   孫寡婦嘆了口氣:「身份貴重有什麼了不起,女子選夫婿,當然還是得先選俊的,日後生個同樣俊的一兒半女,瞧著心裡也舒坦。」   「要是生了個醜的嘛,哎唷,那可是壞了後代一生!」   「對對對,」宋嫂適時接過話頭,「做漢子的個兒不高可不行……」   聽著面前一群婦人七嘴八舌、含沙射影,王婆子臉色鐵青。   她本來只是想在醫館門前臊一臊陸瞳面子,好替自家夫人出口氣,誰知這西街一群人竟如此油鹽不進。   自家少爺是什麼身份,在這群瘋女人嘴裡倒成了被嫌棄的一方。她有心想要再說幾句,卻又擔心與這些長舌婦爭吵,傳出去有失太府寺卿府上身份。   今日這些話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只怕要氣得病更重一層。   王婆子惡狠狠瞪了這群說話人一眼,按捺住心中怒氣,看向陸瞳。   「陸姑娘人緣好,替您說話的人多,老奴爭不過。該帶的話都已經帶到,陸姑娘好自為之。」她不忘嘲諷一句,「至於春試一事,陸姑娘還請另請高明,以姑娘手段,通過春試是遲早的事。」   「老奴,就提前對姑娘道一聲恭喜了。」   言罷,冷冰冰一轉身,招呼身後一幹婆子上馬車:「走!」   杜長卿在背後罵道:「這群王八蛋……」   馬車軋著積雪離開了醫館,在雪地印上一層長長車轍印。      門外看熱鬧的人還未全然散去。   孫寡婦和宋嫂擠上前來,宋嫂拍拍陸瞳肩膀:「不就是個太府寺卿,憑什麼狗眼看人低,陸姑娘莫怕,你年輕姑娘臉皮薄,不好開口,我這老婆子好說話。」   「是的呀,」孫寡婦也寬慰道:「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仗著有些家底,就以為自家兒子全天下人搶著要,也不瞧瞧咱們西街是缺俊男還是怎的。太府寺卿的少爺又怎麼,被親娘壓成這樣,一看就廢了,還不及三郎英武!」   杜長卿沒好氣地往門口一站,將人往外推:「都說夠了沒有?這是醫館不是茶館,走走走,別耽誤我們生意!」   胡員外看著門口漸漸散去的人群,問陸瞳:「陸大夫真想春試?」   陸瞳點了點頭。   老儒想了想:「我倒是有認識的人在醫行……」   陸瞳神情一動:「胡老先生有辦法?」   胡員外擺了擺手,道:「話不敢說滿,不過陸大夫要真想參加,老夫可以盡力幫忙,不過……」他瞥向陸瞳身後,輕咳一聲,「等陸大夫想好再說吧。天色不早,拙荊還在家中等我,老夫也該回去了。」   說完,對陸瞳拱一拱手,逃也似地離開醫館。   胡員外走了,陸瞳站在門口,一轉身,對上的就是杜長卿質問的目光。   銀箏和阿城站在牆角,大氣也不敢出。   頓了頓,陸瞳繞過杜長卿,往裡鋪裡走。杜長卿跟在她身後不依不饒:「說罷,你什麼時候背著我找董麟的?」   目光之憤怒,語氣之幽怨,活像是突然被戴了綠帽子的怨夫。   見陸瞳沒答話,他又拔高聲音,大聲質問:「你為什麼要偷偷找人參加今年春試?」   「因為我想進翰林醫官院。」陸瞳道。   杜長卿一愣。   陸瞳回過身,對著他平靜開口:「不是你說的麼,格局大些,去賺那些富人的銀子。我想了想,一直在西街坐館,很難出人頭地。待我進了翰林醫官院,做了醫官,服侍的都是達官貴人,若能救上一兩個,或許就能飛黃騰達。」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薄情與冷酷。   「你唬鬼呢。」杜長卿輕蔑一笑,「為了出人頭地進翰林醫官院,你當我會信?」   他緊緊盯著陸瞳,一向憊懶的眸子顯出幾分銳利。   「說吧,你到底為什麼非要進翰林醫官院?」   陸瞳沉默。   銀箏笑著過來打圓場,「杜掌柜也知道,我家姑娘上京是要來找未婚夫的。」她胡亂編造幾句,「我家姑娘的未婚夫,就在宮裡當差。只有進宮才有機會嘛!」   杜長卿沒理會她,仍死死盯著陸瞳,陸瞳平靜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她道:「我……」   「算了!」杜長卿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眉眼間滿是煩躁,「你我也就是掌柜和坐館大夫的關係,你要找未婚夫還是飛黃騰達和本少爺有什麼關係,我不想聽!」   他一甩袖子,轉身往外走,「一大早晦氣得很,走了!」   阿城見他出了醫館門,忙看了陸瞳與銀箏一眼,跟在背後追了上去,喊道:「東家等等我——」   銀箏走到陸瞳身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眸中閃過一絲擔憂,「姑娘,杜掌柜這是生氣了。」   陸瞳半垂下眼,沒作聲。   她年初開春來的盛京,剛到盛京就認識杜長卿,之後一直在西街仁心醫館坐館。親眼瞧著仁心醫館從一個潦倒破敗的小醫館到如今已能維持各項開支。   人對共苦之人總添幾分尋常沒有的情誼。   何況杜長卿一直待她總有幾分雛鳥情結。   她若真通過春試,仁心醫館沒了坐館大夫,對杜長卿來說,一時間又沒了著落。就算找新的坐館大夫來接替她的位置,但在杜長卿眼中,她此舉與背叛無異。   所以他生氣。   銀箏問:「姑娘是鐵了心想參加春試?」   良久,陸瞳輕輕「嗯」了一聲。   太師府難以接近,密如鐵桶,西街的小醫館,不足以提供能讓她接近那些權貴的階梯。   翰林醫官院卻不一樣。   那些醫官給朝中各官家施診,戶部、兵部、樞密院……總有輪到她接近對方的時候。只要能接近對方,她就能找到機會動手。   這是最直接的辦法。   陸瞳抬手,指尖緩緩拂過心口,在那裡,似乎有隱隱綽綽的遺痛從其中漸漸蔓延開來。   不能一直被動等下去。   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   杜長卿一整日都沒有回醫館。   太府寺卿帶回的這個消息似乎令他這回是真動了怒,連阿城都不讓回醫館帶話了。   陸瞳和銀箏忙完一日,醫館關門後,夜裡開始下起雪。   小院中積雪漸厚,鞋踩在地上窸窣作響。簷下掛著的燈籠將雪地照成微紅,銀箏將阿城託她做好的橘燈擺在窗簷上。   做好的橘燈齊齊擺做一排,橘皮圓潤,殼裡添上膏油點上,在雪夜裡一顆顆炯炯發亮,玉荷吐焰,金粒含晶,總算給冷寂冬夜添了幾分生動。   陸瞳站在窗前,抬眼看向遠處。   院中飛雪綿綿,朔風鋒利,白絮從空中打著旋兒落下,一兩片飄到屋中,還未落及指尖便化成露水一叢,煙消雲散了。   陸瞳收回掌心。   銀箏從門外進來,抖了抖身上雪粒,笑道:「京城雪真大,咱們蘇南一年到頭可難得見下次雪。記得上回蘇南下雪,還是好多年前了。」   陸瞳也笑笑。   蘇南地處南地,確實不怎麼下雪。不過,落梅峰上不一樣。山上地勢高,一到冬日,漫山玉白,一夜過去,晨起推門只見白茫茫一片。   「不知道明日一早杜掌柜還來不來醫館。」銀箏嘆了口氣,「希望他別賭氣太久,過兩日可是發月銀的日子。」   陸瞳的笑容就淡下來。   其實她一開始找到仁心醫館坐館,就沒有想過要長久留在這裡。不過是復仇路上一架橋梁,可以是仁心醫館,也可以是杏林堂,只要能到達目的地,哪一架橋並無區別。   卻沒想到不知不覺中,她已在西街呆了太久,久到如今她乍然離開,杜長卿會賭氣,阿城會惋惜。   人與人的緣分總是奇妙,不過有時候,羈絆是累贅。   而她不需要累贅。   銀箏將窗戶關上,陸瞳端起桌上油燈,準備去榻邊,才一動身,忽聞外頭有聲音傳來。   砰砰!   有人在敲醫館大門。   銀箏一愣,與陸瞳對視一眼,神情逐漸緊張:「這麼晚了,誰會突然過來?」   自打上一回孟惜顏派人刺殺陸瞳以後,銀箏總是心有餘悸。畢竟兩個女子獨住,雖有鋪兵巡守街市,到底勢單力薄。   「會不會是杜掌柜?」銀箏揣測。   杜長卿白日一氣之下跑了,莫不是這會兒想通,又或者是怎麼也想不通,所以大半夜上醫館發瘋?   陸瞳伸手,拿起梳妝檯上一朵簪花,朝門口走去。   「我去看看。」   銀箏下意識拽住她衣角,陸瞳對她搖頭:「沒事。」   二人小心走到醫館門前,敲門聲陡然停住。銀箏揚高聲音,向著門外問:「誰啊?」   無人應聲。   陸瞳頓了頓,一手攥緊掌心簪花,另一手將門拉開一條縫。   剎那間,寒風攜卷雪粒撲了進來。   朔風飛舞,雪滿長街。朱色房簷下一排彤色燈籠被風雪吹得晃晃悠悠,那一點微弱的暖色幾乎也要被凍住。   門外無人,只有北風吹折樹枝的輕響。   銀箏往外看了一眼,疑惑道:「嗯,怎麼沒人?」   陸瞳眉頭一蹙,反手將門重新關上。   外面沒人,但方才的敲門聲不是錯覺……   她正想著,忽覺肩頭被拍了一拍,身側銀箏驚叫出聲,陸瞳心中一沉,想也沒想,手中花簪毫不猶豫朝身後刺去!   「嘶——」的一聲。   下一刻,手被人攥住,有人自背後按住她手臂,令她動彈不得。   「噓——」   熟悉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別動,是我。」 第110章掩護他   風雪殘留的寒意還未從身上褪去,油燈跳動的火光裡,來人五官被照亮得清晰。   銀箏驚訝開口:「裴大人?」   陸瞳一頓,緊繃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身後人鬆開挾制她的手,陸瞳轉過身,看向面前人。   竟然是裴雲暎。   狹窄的醫館裡鋪,他穿了一身烏色箭衣,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神情大方,泰然自若,仿佛做出夜闖民宅這種事的是別人。   有一絲極輕的血腥氣自面前人身上傳來。   裴雲暎瞥一眼陸瞳手中花簪,目光動了動,玩笑道:「還好我動作快,這上面不會有毒吧?」   陸瞳將花簪收回袖中,平靜開口:「殿帥這是做什麼?」   大半夜的跑來醫館敲門,又這麼一身裝束,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有點麻煩。」裴雲暎嘆了口氣,「想借你這裡暫避一下。」   他語氣過於自然,仿佛他與陸瞳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提出此等要求也沒有半點踟躕猶疑,驚得銀箏微微睜大眼睛。   「不好。」   陸瞳淡淡開口:「我與殿帥非親非故,幫了殿帥就要得罪別人,盛京那些瘋狗很難纏,我從來不自找麻煩。」   裴雲暎目光稍怔。   這熟悉的話語,不正是之前在遇仙樓裡,戚玉臺上門,陸瞳請他幫忙解圍時他自己的說辭麼?   陸瞳現在將他原話奉還了。   裴雲暎低頭笑了笑:「陸大夫真是睚眥必報。」   「多謝誇獎。」   他點了點頭:「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我要是在這裡被發現,連累了你也不好吧。」   陸瞳抬眸。   他笑得燦爛,面上並無半分面臨危險的自覺,悠悠開口:「萬一別人以為你我是一夥的,這樣一來,陸大夫也要被牽扯。」   「我是無所謂,」他無謂聳了聳肩,「但陸大夫要是被追究,查著查著,查出什麼秘密來……耽誤了你要做之事,豈不是很麻煩?」   陸瞳冷冷看著他。   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   這人不知是要做什麼,也不知得罪了什麼人。但眼下她想進宮,要是裴雲暎真在這裡被發現,連累了她,先前一切籌謀只得功虧一簣。   裴雲暎就是算準了這般才會有恃無恐。   燈油漸淺,油燈裡燭芯晃了晃,將屋中各人神情照得模糊。   半晌,陸瞳轉過身,冷冷開口:「跟我來。」   ……   外頭風雪更大了些。   小院地上覆上一層銀白,窗簷下一排橘燈發出的微弱亮光,照得大雪洋洋灑灑從天上飄散。   陸瞳從小廚房一出來,醫館外就響起了劇烈拍門聲。   銀箏端著油燈站在院子裡,緊張看向陸瞳。   陸瞳默了默,拿過油燈,掀開氈簾朝醫館門口走去。   「砰砰砰——」   拍門聲急促,在漆黑冬夜裡分外刺耳,陸瞳一推開門,明晃晃的火把一下子將門前長街全照亮了。   醫館門口站著群軍巡鋪屋的鋪兵,氣勢洶洶一推門,全湧進醫館。   銀箏「哎」了一聲,還未說話,一群鋪兵們惡狼般衝進醫館,四處翻找搜尋起來。   「誰啊?」銀箏喚了一聲。   為首的鋪兵頭子往裡邁了一步,就著昏暗燈色看清陸瞳的臉,愣了一下,隨即叫道:「陸大夫?」   陸瞳看向這人,微微頷首:「申大人。」   這人居然是軍巡鋪屋的申奉應。   申奉應像是才反應過來,後退兩步看了看醫館門上的牌匾,適才一拍大腿:「都沒瞧見到你這兒來了!」他轉身招呼身後人,「都輕點,別砸壞了人東西!」又看向陸瞳,「對不住陸大夫,又要叨擾你一回。」   「無妨。」陸瞳問:「不過,申大人這是做什麼?不會又接到了有關仁心醫館殺人埋屍的舉告?」   這群鋪兵氣勢洶洶闖進,可論起前來人馬陣仗,比上回有過之而無不及。   聞言,似是想起先前夜闖醫館的誤會,申奉應面上顯出幾分尷尬。   申奉應輕咳一聲:「那倒沒有,今夜宮裡有刺客逃逸,滿城都在搜人。我們巡鋪屋也被叫起來。」   他舉著火把往醫館裡面走,問陸瞳:「陸大夫在這沒見著什麼可疑人?」   「沒有。」   「那就怪了。」申奉應沉吟,「剛剛我們人馬追著刺客過來,好像瞧見有人影在你們醫館門口。」   銀箏目光顫了顫。   陸瞳淡道:「是麼?我沒見著什麼人,醫館門口有阿城堆的雪人,或許大人們是將雪人看岔了。」   申奉應點頭:「也許吧。」話雖這麼說,招呼鋪兵搜查的動作卻一點兒也沒放鬆,申奉應自己也提著刀進了里舖,四處逡巡。   院子裡很冷,梅樹枝頭掛了紅紗燈籠,照得滿地雪光微紅。   銀箏絞著手中帕子,有些不安地朝小廚房那頭瞟了一眼。   這目光立刻被申奉應捕捉到了。   他警覺開口:「那邊是什麼?」   陸瞳回答:「是廚房。」   申奉應看了陸瞳一眼,一揚手,招呼身後幾個鋪兵:「仔細搜搜廚房!」   銀箏面色一變。   陸瞳端油燈的手顫了顫。   鋪兵們得令,一窩蜂湧進廚房,將還算寬敞的廚房頓時擠得狹窄起來。申奉應快步走了進去。   這廚房樸素得甚至稱得上寒酸,灰泥夯牆,土鍋土灶,石臺上擺了些剩菜瓜果,灶臺下草筐裡放著些雞蛋紅薯。爐火已經滅了,只剩些散著的爐灰灑在地上。   申奉應謹慎往裡走了幾步,沒見著什麼可疑之處,正要離開,目光忽然定住。   廚房的角落裡,摞著一捆厚厚的乾草垛。   平人為省柴料,家中堆放乾草垛是常有的事。然而仁心醫館中並未畜養家畜,若說用來燒火煮飯,將乾草垛堆在廚房容易走火,院裡明明還有一間空房。      而且,這草垛實在太大了。   厚厚一層摞在角落,像座小山,若有賊人潛入,藏在此處應當很難被察覺。   申奉應眼中波瀾一閃,走到乾草垛前,忽地拔刀一揮!   剎那間,「譁啦啦——」的一聲。   乾草垛像是被劈碎的土山,頃刻間崩塌瓦解,緩緩滑下的草渣中,漸漸露出裡頭漆黑的一角。   「這是……」   申奉應臉色霎時一變。   宛如深埋於地的寶藏被撥開厚重泥土,露出重見天日的秘密。   那些厚厚的草垛下,竟藏著幾隻半人高的漆黑瓷缸。   瓷缸極大,完全可以容納一人躲進去。,如幾隻突兀聳起的黑色土丘,怪異而反常。   申奉應記得清楚,上回來仁心醫館搜查時,廚房裡並沒有這幾隻大黑瓷缸。   他咽了口唾沫,語氣冷下來:「陸大夫,這是什麼?」   「是一些平日製藥用的藥材。」陸瞳回答。   話音剛落,從黑色瓷缸裡陡然傳出一聲輕響。這動靜不算響亮,但在寂靜夜裡,清晰地傳至每一個人耳中。   離得最近的鋪兵面色一變:「大人!裡頭有東西。」   申奉應眯了眯眼,下意識看向陸瞳。   陸瞳站在廚房門口,是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手中油燈被寒風吹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於是那目光也顯得模糊了。   申奉應臉色漸漸凝重,拔出腰間佩刀,示意周圍鋪兵退後,自己走到瓷缸跟前,火把光照耀著他,也照耀清楚了他從額上滾落下來的汗珠。   四周鴉雀無聲。   申奉應慢慢靠近瓷缸,一手握住瓷缸蓋子,另一隻手持刀橫於面前,猛地一掀——   「嘶嘶——」   從瓷缸裡傳來窸窣聲,伴隨著周圍鋪兵的驚叫,申奉應愣愣看著瓷缸裡的東西,良久,有些驚魂未定地轉向陸瞳:「這、這是……蛇?」   這瓷缸裡,竟然裝著數十條黑漆漆的長蛇!   長蛇鱗片烏黑泛著潮溼冷澤,交纏在一團發出摩擦輕響,申奉應只看了一眼就趕緊將蓋子蓋上。   「陸大夫,你怎麼在這缸裡放蛇?」   這些毒物陰森恐怖,全交纏盤在一起,窸窸窣窣,聽著也怪瘮人。   陸瞳端著油燈走近,語氣平淡:「醫館製藥有時需用到新鮮蛇蛻與蛇血,這是花銀子從捕蛇人手裡收來的,是製藥的藥材。」   申奉應指向另幾隻瓷缸:「這些也是?」   陸瞳把油燈遞給銀箏,自己走到另外幾隻瓷缸面前,將蓋子掀開,請申奉應近前看。   另外幾隻瓷缸裡依次是蠍子、蜈蚣以及蟾蜍。   申奉應一言難盡地盯著陸瞳,許久,才開口:「陸大夫,你這是要煉蠱?」   他一個男人看了這些東西都覺得心慌氣短,偏陸瞳一個弱女子神情毫無波瀾,像是很樂意與這些玩意兒打交道。   若非他對西街比較熟悉,申奉應簡直要懷疑自己是進了陰間的醫館。   「申大人不知,藥有七情,獨行者、相須者、相使者、相惡者、相反者、相殺者。」   「相殺者制約彼此毒性,這些毒物放得好,也是救命之良方。」   申奉應聽得雲裡霧裡,再看一眼廚房,除了幾隻瓷缸再無可疑之處,便招呼身後鋪兵先退出去。   鋪兵們隨申奉應離開廚房,走到小院,外頭朔風正盛,片片飛雪飄絮般落到人身上。   申奉應路過小院梅樹前,想到上回來也是這般,氣勢洶洶將醫館翻了個底朝天,最終一無所獲,沒來由生出幾分心虛,還有一丁點慚愧來。   按理說,他對陸瞳,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上回這位陸大夫和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合夥在軍巡鋪屋門前上演一齣好戲,為的是將文郡王府拖下水。後來的事申奉應也知道了,裴雲暎的姐姐——文郡王妃順利和離,搬離文郡王府,而那位僱兇殺人的側妃,連帶著宮裡的娘娘一同倒了大黴。   申奉應清楚自己被裴雲暎當靶子使了,也做好得罪文郡王,遲早滾出軍巡鋪屋的準備。誰知此事過後,自己的上司卻親自尋他說話,對他噓寒問暖了一番,還通情達理表示此事他左右為難,但處理得極好,日後免不得升遷。   這餅畫得能否充飢暫且不知,但至少讓申奉應一顆心暫時放了下來。   他也明白,定然是裴雲暎同軍巡鋪屋這邊打過招呼,免得他事後被文郡王刁難。   申奉應當時對裴雲暎惡感便消散了不少。   今夜若不是城守備那頭下令,他也不會大半夜的來找陸瞳麻煩的。   正想著,走在前面的陸瞳頓了頓,驀地咳嗽了兩聲。   申奉應一個激靈,忙朝她看去。   因夜裡開門出來得匆忙,陸瞳只披了一件單薄外裳,裡頭穿了件素白中衣,簪花已經卸下,烏色長髮垂至胸前,她生得很瘦弱,神情無辜又懵懂,站在風雪下的燈色中,像一支迎風綻開的雪白玉蘭,弱不勝冬寒。   佳人病弱,立刻教申奉應生出一絲憐惜與自責,趕緊開口:「今夜貿然打擾陸大夫,實在是申某不是。」   「這頭沒什麼事了,對不住啊,陸大夫趕緊回屋休息。」他一揚手,招呼手下:「走了!」   這群鋪兵們又如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地離去。在小院雪地上留下亂七八糟的足跡。   陸瞳緊了緊身上外裳,持燈目送最後一個鋪兵離開醫館,又在醫館門口等了許久,直到外頭再無動靜,這才端著油燈回到小院。   銀箏站在寢屋門口,朝裡望了望,又憂心忡忡看向陸瞳:「姑娘……」   「沒事,你到里舖守著,小心有人過來。」   猶豫一下,到底擔心外面人折返,銀箏提著燈籠離開了。   寢屋門口花窗窗隙裡,橙色燈火微亮。   風雪與炭爐,寒冷與溫暖,一門之隔,宛如兩個世界。   陸瞳在門口站了片刻,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一股暖風撲面而來。   屋中角落裡生了暖爐,花窗半開未合,嶙峋梅枝恰好框在窗景裡,在寒風中巋然不動。   閨房裡,裴雲暎背對陸瞳,正站在小佛櫥前。   陸瞳進屋關上門,看著他的背影道:「裴大人,人已經走了。」   裴雲暎轉過身。   小佛櫥前點了香燭,屋中昏暗燭色搖曳,他一身黑衣,眉眼俊美,像是在風雪夜中陡然出現於觀音座前的精怪,不請自來,放肆又危險。   見陸瞳看來,他便笑著開口,語氣有幾分調侃。   「這麼容易就被你騙過去,難怪盛京治安越來越不好了。」 第111章風雪來賓   陸瞳把油燈放到桌上,平靜道:「人還沒走遠,需要我將他們叫回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瞥了小佛櫥前白玉觀音一眼,意有所指道:「你都是這麼騙人的,人前菩薩人後羅剎?」   陸瞳回敬:「人前天子近衛,人後宮中逃犯,裴大人與我也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她可沒忘記,剛才申奉應說的是,宮中有刺客逃出來了。   陸瞳聞得見裴雲暎身上極淡的血腥氣,有些事情不難猜出端倪。   裴雲暎怔了怔,隨即笑了,走到窗下桌前坐下,嘆道:「早知道陸大夫這麼厲害,先前就不得罪你了。」   陸瞳沒說話。   申奉應來搜查醫館時,因裴雲暎出來得匆忙,她沒辦法,只能讓裴雲暎藏進寢屋裡那間堆滿了衣服的黃梨木柜子後。   銀箏和另一間空房被鋪兵們搜得仔細,但申奉應因為之前那一次的關係,對陸瞳的閨房搜得倒是比較粗糙。   為了遮掩裴雲暎身上那絲血腥氣,她故意與銀箏把幾隻大瓷缸推出來吸引申奉應注意。瓷缸裡的毒物嚇了申奉應一跳,一驚一乍間,申奉應認定自己多想之下,反倒不會再繼續懷疑仁心醫館。   誠然,能順利矇混過關,也有裴雲暎自己藏得隱蔽的關係。   他見桌上有茶與乾淨的空杯,便自己伸手提壺斟茶,不過動作比起之前些微遲滯,這變化很微小,但陸瞳立刻察覺到了。   陸瞳抬眼看他:「你受傷了?」   裴雲暎倒茶動作頓了頓,並未否認:「有藥嗎?」   陸瞳轉身就走:「賣完了。」   她對當活菩薩沒什麼興趣,尤其是對面前這個深夜不請自來的在逃刺客。今夜實在兇險,一個不小心,她就要被裴雲暎連累,日後籌謀毀於一旦。   實在很難不遷怒。   「陸大夫。」裴雲暎坐在桌前,笑著喚她,「你不是說,治病救人的時候,你就只是個大夫。」   「現在這個時辰,你應該還是大夫吧?」   陸瞳腳步一頓。   這是在文郡王府,她替裴雲姝接生時說過的話。   那時候尚在生產中裴雲姝的掙扎與期望令她想到了陸柔,於是難得心軟了幾分,這心軟也連帶上了裴雲暎,為稍稍撫平他的焦躁,她才說出這麼一句。   沒想到會在這時被裴雲暎提起。   沉默片刻,陸瞳走到屋中柜子前,找出醫箱,從裡取出一隻藥瓶,走到裴雲暎跟前往桌上一頓。   「五十兩銀子。」   裴雲暎:「……」   他抬頭:「你這是坐地起價啊,陸大夫。」   「求醫問藥,明碼標價。」   「我以為你要向我討個人情。」裴雲暎搖頭笑笑,好脾氣地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陸瞳接過銀票,一百兩銀子的銀票,這人倒是很大方。   她從匣子裡取來銅稱,稱了把散碎的銀兩,湊齊五十兩還給裴雲暎,語氣平淡無波:「殿帥的人情不太值錢,不如銀子實在。」   裴雲暎望著桌上那把碎銀,沉默一刻,評點:「陸大夫很是務實。」   陸瞳站在桌前,蹙眉看著他,再次提醒:「外面人已經走了,殿帥什麼時候離開?」   裴雲暎「嘶」了一聲,認真開口:「眼下你我在他們眼裡是同夥,出去撞上人,陸大夫也逃不了,還是再等等。」   他語氣隨意,仿佛與陸瞳間有很深的交情一般,絲毫不見外,卻讓陸瞳心中登時騰起一層薄怒。   因她自己所行之事隱蔽,陸瞳一向不欲與人過分牽連,當初夏蓉蓉住進小院,她都想法子讓夏蓉蓉搬離出去。   偏裴雲暎如今進了她的寢屋,還不知要逗留到幾時。   這人明明心機深沉,卻總能找到最無辜的理由,義正嚴辭的模樣看著就讓人生氣。   陸瞳按捺住心中冷意,走到另一邊榻邊椅子上坐下。   院中風雪夜寒冷,屋中如春溫暖,北風攜卷大雪從窗前經過,隱隱可見漫天碎玉飛瓊,屋中人卻在花窗上投下剪燭斟茶的暖色暗影。   靜謐而溫柔。   陸瞳看向他。   他坐在窗前,低頭喝茶,不笑時有些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一身漆黑箭衣乾淨利落,在燈火下隱隱露出些濡溼的痕跡。   似是察覺到陸瞳目光,他轉過頭,微微一笑,於是剛剛的漠然倏爾散去,仿佛只是錯覺。   他問:「怎麼這樣看著我?」   陸瞳靜了片刻,漠然提醒:「不上藥嗎?」   裴雲暎一身黑衣,無法看清身上傷痕。但陸瞳能聞見他身上的血腥氣越來越濃烈,這意味著他身上的傷口在不斷往外滲出血跡。   她沒有在屋子裡薰香的習慣,如果申奉應突然帶領鋪兵們殺個回馬槍,都不必搜捕,這屋中的血腥之氣就會出賣裴雲暎的行蹤。   裴雲暎要是死在這裡,她還得負責處理屍體,很是麻煩。   最好別死,死也別死在這裡。   裴雲暎不知陸瞳心中思慮,只拿起桌上藥瓶,藥瓶不大,瓶身精緻,他拔掉塞子,猶豫一下,灑在肩上。   陸瞳:「……」   她蹙眉:「你上藥隔著衣服?」   行醫這些年,陸瞳不曾見過有人這樣上藥。裴雲暎這幅遮遮擋擋的模樣,不知道的會以為他在下毒。   裴雲暎動作一頓,道:「你屋子太小。」   「那又如何?殿帥上藥還要跑著上不成?」   裴雲暎噎了一噎。   半晌,他望向陸瞳,提醒:「我在你寢屋脫衣上藥,陸大夫不怕有損閨譽?」   「別忘了,你還有個未婚夫。」   他故意咬重「未婚夫」三字。   陸瞳皺眉看著他。   她沒想到裴雲暎想得這般瑣碎,忽而又想起在遇仙樓時,為避戚玉臺懷疑她主動抱緊裴雲暎,裴雲暎微微僵硬的身體,和刻意拉開的距離。   思及此,陸瞳的語氣裡就帶了一絲諷刺:「裴大人多慮。」   「在我眼裡,你和當初埋在樹下的半塊豬肉沒有任何區別。」   裴雲暎:「……」   他平靜朝陸瞳看去,陸瞳神情冷淡,以至於讓人難以分辨她這話是認真還是在玩笑。   昏暗燈色下,二人對視良久。   過了一會兒,裴雲暎低頭,看著面前的茶盞,淡淡開口:「你說話真難聽。」   陸瞳心中冷笑。   這位昭寧公世子大半夜被滿城追查,以此人手段,未必找不到脫身辦法,偏偏闖進仁心醫館躲避追兵。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是故意的。   裴雲暎就是故意拉她一道下水,或許是出自他某種惡劣的趣味。   既然他們已看穿彼此的虛偽與假象,就沒必要在表面上裝作客氣與禮貌。她現在是不能將裴雲暎怎麼樣,可能讓這人心裡不痛快一點,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陸瞳懶得掩飾自己的冷漠與不耐。   許是因為陸瞳那句拿他與豬肉相比的諷刺,再遲疑下去反坐實了他忸怩,裴雲暎不再踟躕,伸手撕開肩頭被利器劃開的衣料。   衣料撕開的瞬間,裴雲暎皺了下眉。   陸瞳抬眸看去。   目光所及處,這人右肩至小半個背部鮮血淋漓,像是箭傷。不見箭勾,只有翻起的皮肉,看著就觸目驚心。   陸瞳心中暗忖,帶著這樣的傷口,此人還能談笑風生,裴雲暎的忍性倒是比想像中更強。   他拿起桌上藥瓶,像是要灑上去,忽又覺得似乎太潦草了些,遂問陸瞳:「有水和帕子嗎?」   陸瞳點頭:「有。」   似是沒料到她這次這樣好說話,裴雲暎愣了愣,隨即笑道:「多謝……」   下一刻,陸瞳打斷了他的道謝。   「加銀子就行。」   裴雲暎:「……」   陸瞳起身,找到銀水壺,找到花架上的木盆,往裡倒了些熱水。又找了方乾淨帕子浸在其中,端著熱水走到裴雲暎跟前,把木盆放到桌上。   裴雲暎看了看眼前的熱水,想了想,把剛才陸瞳還給他的五十兩碎銀往陸瞳面前一推。   「夠嗎?」   陸瞳把銀子收起來,重新放回匣子裡裝好:「勉強。」   他搖頭笑笑,沒計較陸瞳坐地起價,伸手拿起水盆裡的手帕,擰去多餘的水。   手帕是女子的款式,淺藍的帕子,上面繡了木槿花枝,女子貼身手帕常灑香粉,或是薰香,這帕子卻只帶淡淡藥草味,與陸瞳身上的清苦藥香如出一轍。   裴雲暎握住手帕,反手擦拭肩上的傷痕。   血跡被一點點拭淨,露出猙獰的傷痕。陸瞳看得清楚,箭傷從斜後方向上,他應當是背後中了箭。   裴雲暎擦完傷口,放下手帕,拿起藥瓶往肩上灑藥粉。他一隻手不太方便,藥粉一半灑到傷口上,還有一半灑到了地上。   陸瞳倚著桌沿,冷眼瞧著他動作,突然開口:「暴殄天物。」   裴雲暎:「……」   他又好氣又好笑,道:「陸大夫,你我雖然算不上朋友,至少也是熟人。」   「這樣對一個受傷的人,不太好吧。」   窗外風雪漸濃,朔風將窗戶吹得更開了一些,簷瓦上漸漸積起一層白霜。透過燈籠微弱的暗光,可見滿院大雪飛舞。   屋中搖曳的燈色下,窗下人影朦朧。一朵雪花順著窗隙飄進裡屋,落在人束起的發梢,很快消失不見。   陸瞳起身,走到裴雲暎身後,奪過他手中藥瓶。   裴雲暎一怔。   陸瞳平靜道:「傷藥很貴,你再浪費,就只能另付五十兩再買一瓶。」   裴雲暎手中所持傷藥,原料雖不貴重,製作起來卻也十足麻煩。   她一向見不得旁人糟蹋藥物。   裴雲暎聞言,這回倒沒說什麼,只轉過頭笑笑:「有勞陸大夫。」   陸瞳站在裴雲暎身後,他肩很寬,箭衣穿在身上,勾勒足夠漂亮的身型。目光所及處肌膚並不似那些白瘦文弱的公子,許是因常年練武的關係,肌理勻稱,蘊藏力量。   陸瞳一隻手扶上他肩頭。   裴雲暎身子微僵。   下一刻,陸瞳一揚手,「撕拉——」一聲,面前本就撕開的黑衣被扯了大塊下來,連帶著被血黏在一起的皮肉。   裴雲暎倒吸一口涼氣。   「一點小傷。」陸瞳拿起藥瓶,均勻灑在他傷口處,「殿帥何苦大驚小怪。」   裴雲暎回頭,擰眉望著陸瞳:「陸大夫這是公報私仇?」   「怎麼會?」陸瞳塞好瓶塞,將藥瓶放到裴雲暎掌心,微微笑道:「上藥總會有點痛感,裴大人切勿諱疾忌醫。」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半晌,過了一會兒,自嘲般點頭:「好吧,陸大夫說了算。」   陸瞳眸色微動。   她故意下重手讓裴雲暎吃痛,這人卻還能和顏悅色與她說話,養氣功夫倒是一流。   上過傷藥還得包紮,陸瞳從醫箱裡剪了包紮用的白帛,走到裴雲暎身後替他包紮。   裴雲暎似乎很抗拒與人過於親密接觸,有意無意微微拉開距離,倒是陸瞳並無此擔憂,伸手繞過裴雲暎肩臂,從身後替他熟練包裹。   說起來,裴雲暎肩頭傷口不算太深,然而肩頭往下背部一部分另有一道猙獰刀痕,應當是舊傷。新傷舊傷添在一起,應當很難忍耐,但今夜自始自終,裴雲暎都沒露出一絲半點痛楚之色。   或許是因為這點傷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又或許,只是他能忍罷了。   陸瞳剪去包紮好的白帛邊緣,順口問:「這裡曾有舊傷?」   裴雲暎頓了頓,道:「是啊。」   陸瞳瞥一眼那道陳舊的刀痕,刀痕極深,不知被什麼人縫過傷口,然而縫得亂七八糟,簡直像是她幼時的女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歪歪斜斜,烙印在裴雲暎背後,像一道滑稽的暗紅墨痕。   她道:「像仇人為你縫的。」   能將人傷口縫成如此模樣,簡直像是故意的。   裴雲暎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唇角梨渦越發明顯,「算是吧。大夫是個小姑娘,剛從醫不久,醫術是不如你,不過報復心倒是和你一樣強。」   桌上油燈快要燃盡,陸瞳起身從柜子裡取出另一盞,邊倒進燈油,邊開口:「你做了什麼,她要報復你?」   裴雲暎想了想:「也沒什麼,幾年前我在蘇南被人追殺受傷,躲進刑場後的死人堆裡。在那裡,遇到一個偷屍體的小賊。」   「她救了我,給我治傷,不過不太情願。」   陸瞳一怔,手上燈油倒進,卻忘記用火石點燃。   一瞬電光石火,往事衝破重重雪幕撲面而來,有遙遠畫面自面前浮起,將紛紛雪色映亮。   裴雲暎並無所覺,抬眸看向窗外。   盛京風雪夜,窗前一點微弱燈火照得外頭飛雪綿綿,簷上地下粉妝銀砌,天地一片茫茫,竟生孤寂空涼之感。   他的聲音也如雪一般輕寂。   「說起來,遇見她那天,也下了一場雪。」   像是為了映襯他說得那般,院中簌簌雪粒順著窗隙飛到桌前,白霜落進花燈,蕩出一點泛著冷氣的漣漪。   他轉向陸瞳,笑著開口。   「那可是蘇南十年難遇的大雪。」   陸瞳猝然抬眼。   剎那間,雪花覆住燈芯,最後一點微光晃了晃。   燭火熄滅了。   情人節快樂寶子們! 第112章刑場初遇   大寒日,天地一白,片片鵝毛紛紛而下。   永昌三十五年,蘇南迎來十年難遇的大雪。   大雪迅速覆蓋蘇南城中大小長街,嶙峋樹枝在寒夜月光裡落下弔詭虛影,家家戶戶家門緊閉,透過兩街亮著燈的窗隙,偶爾飄出些臘八粥的香氣。   刑場後的亂墳崗中,冰雪洗去地場中黏稠的血腥氣,一具具死屍重疊在一起,因被冰雪凝結看不出原來面目,月光下泛著青白色晶瑩。   在這一片靜雪中,有暗色人影在其中穿梭,如在夜裡出動的小鼠,動作迅捷而謹慎。   十二歲的陸瞳走在刑場後的墳崗中。   前幾日芸娘研製新毒,讓她下山去尋新鮮人肝。   她從落梅峰上下來,在蘇南城中呆了三日,一直等到今日死囚行刑結束,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劊子手歸家,官差將死囚屍體丟進亂墳崗後,才從棲身的破廟中出來。   大雪靜而密,雪花落在女孩子包裹嚴實的面衣上,面衣沾了一層濡溼,被寒夜朔風一吹,冰涼刺骨。   陸瞳恍若未覺,只低著頭,借著月光仔細挑選屍堆中的死屍。   蘇南城的死囚行刑後,有家人的,會花銀子將屍體帶回。沒家人的,死囚屍體便隨意堆在刑場後墳崗草草掩埋。   亂墳崗中從不缺屍體,有的新鮮,有的腐敗多時。那些猙獰的傷口被風雪凝固,停駐在血淋淋的一幕。陸瞳小心翼翼在屍堆中走著,冷不防腳下絆倒一個圓圓的東西,險些摔倒,她穩住身子,定睛一看。   是顆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的腦袋,蓬亂長發如黑草,膚色慘白如蠟,唯有一雙眼睛圓瞪,掩不住的兇惡。   應當是今日被斬首的死囚頭顱。   陸瞳身子顫了顫。   她忙低頭,雙手合十,對著面前頭顱小聲拜了拜,適才繞開這頭顱,繼續往前去了。   即使常見過各色各樣的死屍,每一次遇到時,陸瞳仍然無法做到全然的泰然自若。   芸娘總是要做新毒,新毒則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   有些是草藥、甘露、動物身體。   有些卻是人心、人肝、人的身體。   當然,活人的身體最好,但芸娘無法為了製毒直接殺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尋最新鮮的屍體。   有時候,芸娘會找到家中新喪的窮人家,與其家人們商量好價錢,買走屍體。   有時候,芸娘會打聽到有命不久矣的病者,談好銀子,在一邊等人落氣,好立刻取走最新鮮的藥引。   陸瞳就曾見過一次,貧寒人家的小女兒病重不治,芸娘與其父親談好價錢,就在那戶人家的小女兒跟前等著小姑娘落氣。如禿鷲守著最後一口氣的活人,教人悚然。   但這樣的人家也不常有,所以更多的時候,芸娘會讓陸瞳去亂墳崗找新鮮死屍。落梅峰上的亂墳崗不夠新鮮,若要尋初死不久的,還得來蘇南城中刑場後的亂墳崗。   這些沒有家人的死囚,生前罪大惡極,死後也無人在意骸骨,倒是最安全,官差也不會特意去管。就算被發現了,遞一點銀子,也就過去了。   陸瞳不是第一次來刑場找屍體,一開始時她總是很害怕,時日久了,倒能鎮定一點。有時候甚至覺得,比起在病床前等著人落氣,到這樣的刑場上來與死人打交道反而更讓人安心一些。   畢竟有時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大雪從蒼穹洋洋灑灑飄下,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蘇南城中十年不曾下過雪,城裡的小河都凍住了。   陸瞳緊了緊身上單薄冬衣。   若是往年在常武縣,這個時節,大寒迎年,該為新年做準備了。   食糯、縱飲、做牙、掃塵、糊窗、腊味、趕婚、趁虛、洗浴、貼年紅,母親蒸的糯米飯又鹹又香,她和陸謙總是為爭奪祭灶的灶糖和油餅打架。   只是今年這個大寒,沒有糯米飯和灶糖,也沒有父母兄姊,有的只是陰天大雪,凍雲垂地。   陸瞳停下腳步。   墳崗最外頭平平擺著幾副屍體。   許是因為今日大雪天太冷,天黑的又早,刑場的人甚至沒將這些新屍蒙上屍布,任由白雪一層又一層覆上去,將這些人體凍成一具具霜白堅硬的冰雕。   女孩子蹲下身,搓了搓手,就著昏暗月色,雙手在這些屍體上熟練的摸索著。   摸索了片刻,陸瞳找到了一具還算滿意的屍體。   是具身材魁梧的無頭屍體,摸上去是位中年人,在一眾屍體中,這具屍體顯得更為精壯,應當能滿足芸娘的需求。   陸瞳拂掉屍體身上的冰雪,打開醫箱,從裡面掏出罐子和小刀,用力劃開屍體的胸腔,忍住不適,從其中摸索著找尋自己要的東西。   大雪呼嘯著落在人身上,空曠刑場中,只有風聲嗚咽。女孩子的身影在這冷寂中幼弱如覓食小獸,敏捷而機警。   陸瞳將最後一塊血物放入盛滿冰雪的罐中,將罐子蓋好,收入醫箱,又伸手抓了把地上雪水洗去手中血跡。   雪水浸過指尖,冷得刺骨,像方才挖出的人心。   人死了就沒有溫度了,再如何滾燙的血,在生命流逝乾淨後,就變成一汪冷沉的深泉。   她把屍體搬好,又在四處找了許久,總算找到了屍體的頭顱。是個乾瘦的中年男子,五官兇惡沉鬱,雙眼圓瞪。   陸瞳隱約聽圍觀行刑的平人提起,此人劫掠過路人殺人拋屍,是因此才獲罪入獄。   她把頭顱擺在屍體頭上,後退兩步,跪在地上衝這具死屍磕了幾個頭。   「這位大叔,我只是從你身上取了些東西,已經替你找到了你的頭,也算扯平。」   陸瞳虔誠開口:「不是我殺的你,是你殺了人才會被處刑,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害的你,你要是心中不平,別找到我頭上。」   「等來年清明,我會為你燒些紙錢,千萬莫怪,千萬莫怪。」   以前曾聽人說過,處斬的死囚生前窮兇極惡,死後也會化作厲鬼。陸瞳挖屍體心肝這種事,總歸做得喪陰德,心虛之下,只能這樣衝淡些心中愧意。   她剛念完,還未起身,忽然聽到身旁傳來「嗤」的一聲輕笑。   「誰?!」   下一刻,一道冰冷尖銳之物抵住自己頸肩,有人貼在自己身後,聲音從耳畔傳來,清朗的、尚帶幾分含混的沙啞。   「哪裡來的小賊,死人的東西也敢偷?」   陸瞳渾身冰涼,一瞬間,頭皮發麻。   她在刑場裡呆了這樣久,竟未察覺這裡何時多了這麼一個人,這人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方才刨屍挖心,他看去了多少?   定了定神,陸瞳故作鎮定地開口:「你是誰?」   話音剛落,她突然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這血腥氣和方才死人身上腐臭難聞的血腥氣不同,鮮活而濃重,是從身後這個人身上傳來的。他在身後挾制著陸瞳,頸間是冰涼刀尖,陸瞳無法回頭,也無法看清對方的樣貌。   那人默了默,刀尖微微往上一提,陸瞳感到脖頸之上壓迫感更強,伴隨著對方含笑的聲音。   「我迷路了,這裡很冷,帶我去能休息的地方。不然,」他微微壓低聲音,「我就殺了你。」   陸瞳僵在原地。   這人好像受傷了,藏在此地,說不定是什麼亡命之徒。他的刀還橫在自己脖頸上,這時候與他起爭執太危險。   僵持良久,她妥協了。   陸瞳慢慢地說道:「我知道這附近有一間破廟可以避寒……我帶你去。」   對方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在欣慰她的識相,緊接著,一隻手臂繞過陸瞳身後,搭在她肩上。   遠遠看去,像喝醉的人將她攬在懷裡。   如果能忽略他藏在手心裡對準她脖頸的匕首的話。   陸瞳任由這人攬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刑場外走去。   對方半個身子靠著她,陸瞳不得已承擔他小半個重量,他個頭又高,陸瞳攙著他,能聞見從他身上傳來的更為濃重的血腥氣。   他受傷了,陸瞳心中篤定。   但她不敢在這時候逃走,那把壓在她喉尖的刀太鋒利,而這人身子太緊繃,好似蓄勢待發的獸,隨時能咬斷獵物的喉嚨。   她不敢冒險。      約走了半柱香,風雪中遠遠出現一間搖搖欲墜的破廟。   廟門半開,沒有燈,只有一點夜色餘暉照著粗破橫梁。   陸瞳感覺自己脖頸上的刀鋒又逼近一點,連忙出聲:「這裡沒人。」   這裡沒人。   蘇南城中的乞丐遊僧常住破廟中,刑場附近的破廟卻無人問津。因時人常說,此地挨近刑場,刑場處死的死人冤魂不散,或成厲鬼,常在這附近遊蕩。就連破廟裡原本供奉的泥菩薩也在某個雨天被雨淋壞了。後來,就再沒人敢在這裡過夜。   陸瞳常在這裡過夜,是因為這裡離刑場很近,以便她夜裡去摸屍。況且與那些乞丐遊僧居於一處,未必就比獨自一人在刑場過夜安全。   畢竟死人不會害人,活人未必。   陸瞳領著那人來到破廟前,伸手將門往外一推。   「吱呀——」   廟門被完全打開了。   那人堵在門口,放下手上刀,問:「有火嗎?」   陸瞳小聲回答:「有。」   言罷走到廟堂最中間,泥菩薩的供桌下趴下身,摸索許久,從裡面摸出一盞油燈和火摺子點燃。   這是她之前就藏在這裡的東西。   油燈一被點燃,四周便亮了起來。   供桌前供奉著一尊一人來高的泥塑菩薩,然而先前一場大雨,破廟漏水,連日大雨將泥菩薩身上彩塑衝毀了一半,連面目也辨不清楚。   木盤裡空空如也,沒有半塊供果,這裡長久無人踏足,牆角結了一層又一層細密蛛網,灰塵遍布。角落裡摞著些破敗木板,許是從前塌掉的橫梁。   而在供桌底下,幾張破爛的舊蒲團拼在一起,依稀湊成張床的模樣,那是陸瞳做成的「榻」,夜裡她就躺在這上頭休息。   那人的目光在蒲團草蓆上稍稍一掠,若有所思問道:「你住這裡?」   陸瞳霍然回身。   刑場天陰,自己又背對著此人,無法看清對方面目。而此刻廟中燈火澄淨,她就在這裡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是個高個子男人,穿著一身漆黑箭衣,面覆黑巾,看不出面容,只露出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在燈火下泛著一點寒漪。   他聲音很年輕,雖然有些沙啞,卻擋不住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陸瞳猜他只有十六七歲,或許更小。   他見陸瞳看過來,將手中短刀重新插入刀鞘,漫不經心走到廟堂中間,開始打量四周。   他沒堵在門口,陸瞳心中一動,慢慢朝門前踱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破門時,身後傳來少年冷漠的聲音:「去哪?」   陸瞳腳步一頓。   她僵硬地轉過身,看著對方的背影慢慢開口:「我已經將你帶到了,這裡沒人會來……」   他打斷陸瞳的話:「你這是打算去告官?」   陸瞳一愣。   不等陸瞳回答,面前人轉過身,看著她慢條斯理道:「告官的話,我可是會說我們是一夥的。」   「你!」   他看了看陸瞳身上的醫箱:「還有,你偷屍體的事要怎麼解釋?」   其實偷屍體的事不難解釋,那些官差並不會真的將她怎麼樣,但若與眼前人稀裡糊塗扯上一堆……   誰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陸瞳平復了一下心情,輕聲道:「我不會告官,你放心,今日我就當沒見過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陸瞳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忽而哂道:「外面這麼冷,你去哪兒,這裡是你的地盤,沒有客人將主人趕走的道理。」   他指尖輕彈一下手中刀鞘,聲音似帶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   陸瞳緊緊盯著他的刀鞘。   對方神態輕鬆,語氣甚至稱得上友善,不動聲色的威脅卻讓人隱隱令人感到心悸。   她半垂下眸,目光極快朝門外掠了一眼。   這裡地處刑場周圍,除了此間破廟,並無人居住屋舍。她若奪門而出,外面沒有可蔽身之所,只有一片大雪,他雖受傷,但眼下看來氣息平穩,一個男子想追上一個小女孩,總是輕而易舉。   他可以很輕易地殺死她,並將她埋在雪地中,無人知曉。   黑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雪大,關門吧。」   對方這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實力懸殊之下,硬碰硬總不是個好辦法。陸瞳暗暗攥緊衣箱的束帶,磨磨蹭蹭走到門邊,將那扇破得快要掉下來的門推了過去。   風雪頓時被掩蓋了大半。   他在蒲團上坐下來,脊背筆直,目光掃過牆角那堆破敗木板時頓了頓,隨即吩咐陸瞳:「小賊,屋裡有木頭,你去生火。」   陸瞳暗暗咬牙。   這人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偏這樣磨磨蹭蹭。   陸瞳疑心他是受傷太重,沒什麼體力做事,所以將她當傭人指使。   但她沒這個膽量去和此人交手,且不提他手中刀,年幼的女孩子與年輕的男子,體力總是懸殊。   若她也能擁有像芸娘一樣精妙的毒術就好了,至少能一抹毒灰毒瞎面前人眼睛,好過這樣任人宰割。   陸瞳沉默地走到廟中牆角處,挑選幾根稍短些的破木頭抱到供桌旁,又借著油燈的火一點點燒燃。   這些木頭是掉下來的窗框和橫梁的木頭,時日久了,微微泛些潮溼,陸瞳折騰了許久,總算有了些熱氣。   她將幾根短木頭全偎在一起,一簇小小的火堆升起,風雪夜似乎也沒那麼陰冷了。   她抹了把汗額上汗,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對方看過來的目光。   這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在微弱燭火下像顆清澈寶石,目光卻似盯著獵物,侵略性很強。   陸瞳怔了一下。   此人雖面覆黑巾,形跡可疑,但身形舉止不凡,並無半分逃犯畏縮狼狽之相,反而從容自在,風度過人。若非陸瞳被他一路要挾至此,單看外表,還以為這人是什麼身份神秘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少俠。   著實出色。   不過蒙著面也不好說,說不定面巾底下是張麻子臉。陸瞳惡劣地想。   黑衣人自然不知陸瞳暗地腹誹,瞥了一眼陸瞳後就移開眼。   衝糊了臉的泥菩薩腳下,供桌空空如也,只擺了只生鏽銅燈。油燈亮亮的,燭火在這風雪夜裡成了唯一的暖色,一朵朵細小燈花從燈芯中爆開,在供桌上落成隱約的花色。   「燈花笑……」黑衣人微微揚眉,「看來你我運氣不錯。」   陸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油燈四處爆開的燈花落在鋪滿灰塵的供桌上,劃出絲絲縷縷細微而纖巧的油跡。   像是瞧出了她的困惑,黑衣人歪了歪頭:「你不知道嗎?」   他笑:「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佔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頓了頓,又沒什麼誠意地開口:「恭喜你啊。」   陸瞳蹙眉。   她從未聽過什麼燈花佔卜之術,疑心這人是胡謅哄騙她。何況她日日呆在落梅峰試藥,哪來的喜事,真幸運,也不會遇見眼前這人,還被他一路要挾至眼下境況了。 第113章雪夜燈花   思及此,陸瞳就忍不住反駁:「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卜亦兇。人當自卜,不必問卜。」   做好事的人不占卜也會吉星高照,像他這種壞事做盡之人,就算燈花爆上一百遍,走在路上也難免不遭雷劈。   這話裡的諷刺應當是被聽明白了,黑衣人有些意外地看向陸瞳:「你讀過書?」   陸瞳沒說話。   他打量陸瞳一眼:「既然讀過書,怎麼還做賊?」   陸瞳:「……」   她忍無可忍:「我不是賊!」   她很討厭此人一口一個「小賊」,那種輕慢的態度、揶揄的語氣,無不透露著此人深藏於心的傲慢。   是那種即便落到眼下這種需要人幫助潛逃,還不忘擺出居高臨下的傲慢。   「偷死人東西,不是賊是什麼?」   陸瞳深吸口氣:「我是大夫,取那些東西是為了做藥引。」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與這人說這些,許是眼前人輕慢的語氣令人忍不住想要反駁。   對方似乎來了點興趣,看向她:「大夫?」   他聲帶笑意,像是不以為然,「用死人屍體做藥引,你是什麼大夫,不會是兇手吧,兇手大夫?」   陸瞳:「……」   她決定閉嘴。   與一個陌生人爭論這些事沒有任何意義。至少目前看來,他沒想要她性命,那麼這樣等到明日一早,大雪停下,她與此人各走各道,再無瓜葛,也算圓滿。   風雪從破廟門口經過,雪粒從破窗飄來,呼號風聲裡,油燈靜靜燃燒。   在這一片靜謐的暗影裡,黑衣人突然開口:「小賊。」   陸瞳警惕地望向他。   他看著腳下燃燒的柴火,問:「你說自己是大夫,會不會縫傷口?」   「不會。」   陸瞳答得爽快。多說多錯,還是不說為好。   「是嗎?可是你剛才你挖人心肝時,箱子裡好像有金針。」他抬抬下巴,示意陸瞳的醫箱。   陸瞳下意識抱住懷中醫箱,隨即反應過來。   他剛剛就看到針了,還說她是賊?   這人就是故意的!   陸瞳忍著氣:「平日裡遇見的病人少,沒機會縫傷口。」頓了頓,又故意道:「所以找死人屍體練手。」   廟中靜寂。   過了一會兒,黑衣人笑了,他說:「這樣啊。」   他朝陸瞳勾勾手指,「這兒有個現成的,算給你賠禮,活人總比死人有用。」   陸瞳還未明白他這句話意思,黑衣人便一手按住自己右肩,「撕拉——」一下撕開衣帛,露出血淋淋的肩背。   一剎那,濃重血腥氣撲鼻而來。   陸瞳瞳孔一縮。   這人受傷極深,從肩部蔓延至背部,像是有箭傷混合刀傷,皮肉猙獰得不成模樣。雖一開始陸瞳已猜到對方身上有傷,卻也沒料到傷得如此之重。   實在是因為他看起來神情舉止都與尋常人無異,沒有半分虛弱。   「縫吧。」他側首,示意陸瞳上前。   箭傷血肉模糊成一團,陸瞳心底有些微微發顫,她雖在落梅峰翻看芸娘屋裡的醫書,但從未真正與人治過病,於是下意識就要起身避開:「不行,我不會……」   一隻手攥住她手腕。   黑衣人坐在原地,一手抓著她手腕將她扯回來,語氣平靜:「不要緊,死不了就行。」   陸瞳:「……」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人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能走能跳,喜怒不形於色,甚至拿著把刀嚇唬人,一瞧就是狠角色。眼下她好像是沒有拒絕的權力。   陸瞳按捺下心中複雜情緒,看向他:「……我試試?」   他鬆開手,笑笑:「這就對了,醫者父母心嘛。」   陸瞳重新在柴堆前坐下,打開面前醫箱。   醫箱裡有兩隻罐子,一隻陶罐盛滿心肝,陸瞳取出另一隻鐵罐,拔掉鐵罐塞子。   黑衣人目光動了動,問:「這是什麼?」   「臘雪。」陸瞳答道。   冬至後第三個戊日為臘,臘前雪宜於菜麥生長,又可以凍死蝗蟲卵。將臘雪封至瓶中,或能解各種毒。   蘇南城十年難遇大雪,落梅峰的雪和城中雪又不一樣,她本來是想將這罐雪帶回山上的,沒想到會用在這裡。   陸瞳把罐子放在火堆上,那一罐晶瑩剔透的臘雪漸漸變成清澈透明的水,又慢慢冒出熱氣,喧囂沸騰,像是山澗凝固的雲沾染了人間風塵,變得鮮活起來。   陸瞳又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浸在煮沸的臘雪中沾溼。   黑衣人靜靜看著陸瞳做這一切。   末了,陸瞳拿著浸溼的帕子,向著他走過去。   他坐得筆直,陸瞳繞到他身後,輕輕將他已經撕開的衣帛再往下揭了揭,目光落在眼前時,呼吸不由一滯。   離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這人的傷口猙獰得可怕。   陸瞳深吸口氣,拿帕子一點點擦拭乾淨上頭的血汙,被鮮血模糊的傷口露出真相,越發可怖,刀傷與箭傷皆是從背後斜刺而來,從方向來看,他是被人從身後捅了一刀,且離得很近。   她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   黑衣人低著頭,背影籠在雪夜燈花的暖意裡,看不太出來情緒。   姿態倒是如常輕鬆。   陸瞳便不再多想,從醫箱絨布裡取出金針。   金針是芸娘不要的,芸娘有很多針,有時候那些針用得久了,芸娘不覺如意,就會換掉一批。陸瞳把那些針撿回來,挑出能用的,藏在自己箱子裡,芸娘見了,也並不會多說什麼。   她有時候會用那些針來縫藥包,但還從沒用過這針來縫傷口,甚至於,手下這片肌膚鮮活溫熱,而過去這幾年裡,她摸得最多的,是亂墳崗裡、刑場死人堆裡冷冰冰的屍體。   她並不熟悉活人的身體。   黑衣人道:「做什麼,佔我便宜?」   陸瞳:「……」   她收起方才對活人身體的敬畏與謹慎,一針扎了進去。   黑衣人悶哼一聲。   陸瞳淡淡道:「抱歉,第一次縫傷,不太熟練。」   黑衣人沒說話。   陸瞳便低頭縫合起來。   線是桑白皮線,芸娘有很多桑白皮線,有時候會用在落梅峰試藥的兔子狐狸身上。陸瞳偷偷藏了一小卷,沒料到如今會在這裡用上。   原本這樣縫傷,還應以封口藥塗敷,散血膏敷貼,但眼下她箱子裡什麼都沒有。   不過以此人目前還能活蹦亂跳的情勢來看,就算沒有這些藥,他應當也能扛下來。   陸瞳縫得很仔細。   一開始還有些緊張,手指發顫,動作也不甚熟練,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給人縫傷口。不過後來漸漸也放鬆起來,眼前人很是配合,一聲不吭,縱然這樣生縫很痛,他也沒有溢出半絲痛楚。   大寒日,荒原中,大雪紛紛揚揚,將破廟中那團靜寂燈火圍攏唯一光明。   就這樣磕磕巴巴不知縫合了多久,陸瞳扯斷最後一根桑白皮線,將金針收回絨布之上,又拿溼手帕擦淨溢出血汙,一道蜈蚣似的傷口出現在她面前。   還是條奇醜無比的蜈蚣。   陸瞳:「……」   黑衣人微微側首,也不知看清了肩上的縫傷沒有,沉默一下,才道:「你繡工真差。」   陸瞳莫名有幾分心虛。   從前在常武縣時,她年紀小又坐不住,從來最不愛做這些針啊線的,陸謙的繡工都比她出色,後來在落梅峰,勉強縫個藥包還行,給這人縫的,確實不大能拿得出手。要知道他的身型很漂亮,肩背線條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具死屍都要流暢利落,如今被這麼歪七扭八一縫,好似有人在工藝精緻絹帛之上亂塗亂畫。   實在慘不忍睹。   「多謝。」黑衣人沒計較她繡工,輕飄飄感謝了一下。   陸瞳有些意外。      她沒料到他會這麼好說話,事實上,此人除了一開始在刑場上威脅她帶路外,一直表現得還算有禮,甚至脾氣很好的模樣。陸瞳生縫傷口期間,有意無意拉扯過他的傷口,他也沒說什麼,好似沒有察覺到她故意的報復,又或者察覺到了,但忍耐下來。   常在死人堆中行走之人,對危險總有種特別的感知,但陸瞳沒在他身上感到危險。   他確實沒想要她的命。   她正想著,忽然聽到黑衣人問她:「看來真是大夫,不過,既然是大夫,怎麼還戴著面衣?」   陸瞳一愣,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上面衣。   面衣不過是塊長形白帛,四面前後蓋住面龐,只露出一雙眼睛,垂下的白帛披搭於肩背。   畢竟是來偷死人東西的,其實這人叫她「小賊」也沒說錯,她不想大搖大擺在死人堆中行走,戴著面衣也是懷著僥倖之心。就算這些刑場的死人化作厲鬼,沒瞧見她的臉,應當也無法準確無誤的找到她身上來吧。   她是這樣自欺欺人安慰自己的。   陸瞳道:「我醜,不想嚇人。」   他點了點頭,仿佛很同意似的:「醜的話,是不該出來嚇人。」   陸瞳:「……」   明明已經落到這般田地,他居然還能說話這麼難聽。陸瞳看向他的臉,不知怎的,腦子一熱,一時惡向膽邊生,猛地一躥,抬手朝他臉上的黑巾抓去——   「這麼說來,你長得很好看了?」   油燈中的火光被她竄起的衣風帶的猛地一晃,連帶著那人影也搖了一搖。   陸瞳只覺手腕一痛。   他動作快得出奇,還沒等陸瞳摸到他的面巾,已握住她手腕,將她狠狠往後一扯。   陸瞳一驚,脊背就要撞上供桌,又在下一刻,有人伸手臂墊在她身後。她撞在對方臂彎中,對方抓著她手腕將她微微回扯,避免了她接下來要吃的苦頭。   陸瞳驚魂未定抓住他衣襟,下意識仰頭看他。   燈火就在頭頂的供桌上,他半跪在地,微微俯身,乍一眼看去像是好心關切的模樣。那張黑巾仍舊嚴嚴實實覆蓋在他臉上,許是離得很近,能看清漂亮的輪廓,以及那雙在燈色下格外明澈的、寶石一般的眼和長長的睫毛。   驀地,陸瞳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   他確實年紀不大,或許是位皮囊還不錯的少年。   黑衣人蹙眉,定定看著她,陸瞳咽了口唾沫,就見面前人突然彎了彎眼睛,語氣不鹹不淡:「你翻臉真快。」   言罷,一手朝她臉上的面衣探來。   陸瞳忍不住閉上眼。   如果可以,她真不願自己的臉暴露於人前,像是落梅峰上那個她與常武縣那個她,全憑這薄薄一層面衣來分離。而如今於人前揭下面衣,就好像要她被迫接受另一個自己。   一個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自己。   陸瞳感到那隻手已經探到面衣一角,只要稍稍一用力,她的臉就會暴露在這燈火之下。   風聲從門外隱隱傳來,陸瞳等了許久,遲遲沒等到其他動作。   睫毛顫了顫,陸瞳微微睜開眼。   那雙明亮的眼在她面前,瞳眸中清晰地倒映她自己的影,又像在忍笑,他捏著陸瞳面衣一角,嘆了口氣。   「小賊,出來時沒人教過你,做壞事的時候面巾要綁緊一點。」他輕輕拉了拉陸瞳的面衣,有些嫌棄似的,「這個,一扯就掉了。」   陸瞳愣住。   黑衣人已經鬆開手,重新在墊子上坐下來。   燃著的火色重新平靜下來,投注在地上的長影也不再搖晃。   陸瞳默默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柴火堆前坐下,決定不再頭腦一熱做一些貽笑大方之事。   黑衣人看陸瞳一眼,叫她:「哎。」   陸瞳不說話。   他像是在逗她:「我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你幫了我,日後我定送上酬勞相報。」   大戶人家的少爺?   仿佛終於有了個把柄落在她手中,陸瞳立刻譏諷:「在死人堆裡威脅別人東躲西藏的少爺?你是什麼少爺,刺客少爺?」   黑衣人:「……」   他感嘆:「你真是記仇啊。」   陸瞳心中哼了一聲,沒說話。   她膽子越發大了起來,說話便也越發肆無忌憚。陸謙曾說過,陸瞳是最會看人眼色行事的,待她寬容的人面前,她就越發驕縱,待她嚴苛的人面前,她就討好賣乖。   自從跟芸娘來到落梅峰之後,她見得最多的人是芸娘,打交道最多的是屍體。沉悶、冷漠、麻木,將她變成另一個人。   但今日有些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蘇南城今夜十年難遇的雪與常武縣陸家門前的雪格外相似,於是她又變回了陸家那個口舌不肯吃虧的陸三姑娘,又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個眼神明亮的黑衣人雖言語威脅,但從頭至尾也沒真正傷害過她,反有種懶得計較的縱容。   他們在大寒日的夜於古廟中躲避風雪,如兩隻萍水相逢的獸,警惕而互相取暖,各有各的隱忍,各有各的傷寒。   也有種不去探聽彼此秘密的默契。   陸瞳提醒:「你是少爺,應當不會欠我診金吧?」   黑衣人一愣:「診金?」   「是啊。」陸瞳點頭,「縫傷的針線都很貴。」   他怔了片刻,嗤地一笑,問:「要多少?」   「二兩銀子。」陸瞳獅子大開口。   「這麼貴?」他一面說,一面順手摸起懷中。   陸瞳好整以暇等著。   黑衣人往懷中掏了半天,直到動作漸漸僵硬,雖蒙著面巾,陸瞳卻仿佛從他臉上窺見一絲尷尬。   他沒有掏出銀兩來。   陸瞳安靜看著他:「你不是少爺嗎?」   自詡為少爺,渾身上下卻一個子兒都沒有,哪有少爺出門連銀子都不帶的?   果然在說謊。   他輕哼一聲,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指間,從手上褪下一枚銀戒。   黑衣人摸了摸銀戒,仿佛有些不舍,下一刻,將銀戒扔到陸瞳懷裡:「這個給你。」   陸瞳低頭一看。   那是一枚很舊很舊的銀戒,上頭刻著的花紋因摩挲太多已經模糊,因為濺了血汙,不怎麼明亮,像是有些發鏽。   陸瞳嫌棄地拎起銀戒看了看,道:「不值錢。」   這銀戒看起來很舊,用材也很普通,或許連一兩銀子都賣不掉。   他沒在意陸瞳的嫌棄,笑了笑:「這是個信物,今後你要是去盛京,拿這個來找我,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陸瞳一愣:「你是盛京人?」   盛京離蘇南遠隔千裡,他竟是盛京人?   「不是告訴過你,我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他不以為然開口,「你拿這個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樓來找我。我請你吃遇仙樓的糖葫蘆。」   陸瞳把那枚銀戒握在掌心裡,銀戒帶了他的體溫,溫溫熱熱的,她把銀戒放進醫箱,低聲道:「等你能活著回到盛京再說吧。」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然而滿身是傷躲在刑場死人堆中,本身就昭示了他處境的危險。   他能在蘇南風雪夜的破廟中度過一夜,不代表能度過第二夜,有的人活在這世上,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艱難。   黑衣人沒說話,看向窗外。   荒原寒雪紛飛,北風重壓林梢,漫漫碎瓊裡,獸禽奔蹄跡滅。   唯有破廟孤燈零亂。   良久,他收回目光,抬手撥弄了一下油燈裡的燈芯。   銀燈熒熒,於空寂破廟中開花結蕊,吐焰生光,像一團小小的燃著的花團。   他道:「我不是說了嗎,燈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將來運氣不錯。」   陸瞳怔了怔。   他轉頭,看著陸瞳微微笑了笑。   「不然,今夜也就不會在這裡遇見你了。」 第114章燈花故夢   飛雪綿綿,如亂花剪玉,飄朵不勻。   窗前橘燈全被北風吹滅,夜闌更深小院中,積雪寸寸堆滿梅樹枝頭。   在這一片沉寂漆黑裡,一隻手從旁伸過,火摺子點燃新的燈盞。   有人點燃了燈,照亮了多年後的夜。   銀燈裡暖色光焰頃刻明亮起來,將方才團團濃重夜霧驅逐,窗前屋中一切漸漸清晰,坐在對面的年輕人被燈色吸引,凝眸看來,那一點暖色落在他身上,分明寒冬臘月,卻因銀臺燦燦,竟生出幾分春意。   陸瞳怔怔看著裴雲暎。   他在那裡。   他就坐在自己面前,眉眼含笑,自在輕鬆,一瞬間,與多年前蘇南城破廟中那個撥弄燈花、風雪中於刑場中陡然出現的影子,慢慢重疊了。   他是……那個人。   陸瞳一瞬間明白過來。   他是在那場大雪中,自己遇到的那個黑衣人。   剛點燃的燈盞燈芯明明暗暗,裴雲暎低頭,飲了口面前茶,並未察覺到陸瞳神情的異樣。   陸瞳卻覺得有些恍惚。   她記得那場蘇南城的大雪。   那一日,她被迫救了一個身份成謎的陌生人,第一次作為「大夫」,第一次給人縫傷。那天是大寒日,蘇南城很冷很冷,後來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   破廟中沒了黑衣人的影子,供桌上的燈油已燃盡,她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條破毯子,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枚陳舊銀戒。   她從地上爬起來,抱著醫箱走出去,推開廟門,門外豔陽高照,大雪已經停了。   她沒再見過黑衣人。   像蘇南城那場轉瞬即逝的大雪,夢醒之後,杳無痕跡。若非那枚銀戒,她會以為一切不過是當初自己在破廟中,那尊泥塑神像下做了一場奇麗驚險的舊夢。一切恍恍惚惚,渾渾噩噩,偏偏在今日,在同樣這樣一個冷寂雪夜,舊夢重新駐足。   綿綿飛雪如飄飛春花,含情掠過窗影,舊的燈花冷燼成灰,新的銀缸長吐紅焰,過去與現在,時光奇異纏綿,將多年前與多年後都揉進那一抹灼灼燈影。   其實,也不是多年,只是四五年罷了。   陸瞳盯著對面的人。   為什麼沒能認出來呢?   他的聲音,他調笑的語氣,明亮漆黑的眼神,其實仔細看去,和當年十分相似。   但好似又有微妙不同,他的銀刀,隱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兇戾,眸中偶爾掠過的凜冽,似乎和當年破廟中又有差別。   何況,他也沒認出她來。   當年一場不算愉悅的萍水相逢並未被她放在心上,偶然在同一個屋簷下躲避風雪的過客,不過短暫停留就要各自上路。   如果不是為了復仇,她根本不會來盛京,多年前那場相遇早已被她拋之腦後。人海茫茫,誰會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重逢。   裴雲暎抬眸,正對上陸瞳盯著他的目光。   他怔了怔,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有些莫名地開口:「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陸瞳移開目光:「她這樣報復你,你居然沒生氣。」   「只是個小姑娘,又是我救命恩人,如果生氣,豈不是恩將仇報?」   裴雲暎單手託腮,望著面前的茶盞:「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同是天涯淪落人?   陸瞳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那時候裴雲暎在蘇南經歷了什麼,但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倒也沒對黑衣人生出太大惡感。大概是覺得,一個會付給大夫診金的刺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   裴雲暎抬眸,看了陸瞳一眼,沉吟道,「說起來,你和她還真有點像。」   陸瞳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他。   年輕人笑了笑,「她還是個小孩子,當年也不過十一二歲,個頭才到這裡。」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大概初出茅廬,醫術不及你,不過,」裴雲暎頓了頓,「你比她兇得多。」   陸瞳:「……」   當年她在蘇南遇到裴雲暎的時候尚且年幼,還未真正學會製毒,性情也尚未大變。沒有全然褪去糰子相,尤帶稚氣,在當時裴雲暎眼中,大約就是個舉止古怪的小孩。   他沒有認出自己,也很尋常。   裴雲暎側頭看了肩上的傷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嘖了一聲,嫌棄開口:「繡工真夠糟的。」   陸瞳:「……」   順著裴雲暎肩頭看去,那條傷疤經過時日沉澱,沒有往日猙獰,然而依舊改不了粗糙的事實。他的新傷舊傷都經由了她的手,像同一幅畫,在不同時日被人描摹,從拙劣到精細,歷歷記載。   莫名的,陸瞳突然想起之前在文郡王府寶珠的洗兒會時,裴雲姝對她說過的話來。   裴雲姝問:「陸大夫是蘇南人,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你們是在蘇南認識的?」   她那時下意識地否認,竟沒想到,命運兜兜轉轉,曾在中途共避風寒的過路人,有朝一日竟會在他處重逢。   銀燈結花葳蕤,如燦燦紅粟。陸瞳望著桌上孤燈出神。   一隻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陸瞳抬眼。   裴雲暎收回手,笑道:「陸大夫好像有很多心事。」   陸瞳收回思緒:「裴大人如果能少不請自來幾次,我的心事會少很多。」   她說這話時,雖是諷刺之言,神態卻比方才輕鬆了許多,仿佛面對相識已久的故人,有種隨意的自在。   這自在被裴雲暎捕捉到了,神情變得有些奇怪。   片刻後,裴雲暎目光閃了閃,沉吟道:「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畫面有些似曾相識。」   陸瞳抿了抿唇。   當年廟中的黑衣人自始自終都沒有探聽過陸瞳的私事,就算一開始調侃了幾句她偷死人東西,後來陸瞳解釋是為了製藥後,黑衣人也就沒再多問了。   他忽略了她奇怪的舉止,最後也沒有扯下她的面衣,仿佛她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家女童,無意間走到破廟與他相遇罷了。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陸瞳再看裴雲暎時,難免就帶了幾分故人眼色。   雖然他們也只有一面之緣而已。   大雪無聲落地,綿綿的雪落在窗沿,很快融化成一片透明水漬。   「雪快停了。」他看向窗外。   月亮完全隱沒在雲層之後,漆黑雪夜裡,有一絲細微鳥鳴自遠處長空響起。   裴雲暎神色微動。   須臾,他將面前茶盞一飲而盡,系好衣領,站起身來。   「陸大夫,」他低眉看向陸瞳,笑容在昏暗燭火下顯得十分溫和,「多謝你今夜出手相助。」   「不客氣,」陸瞳淡道:「大人付過診銀的。」   裴雲暎挑了挑眉,唇角梨渦燦然,「那我下次再來登門致謝。」   言罷,提刀就要離開。   「裴大人。」陸瞳叫住他。      他回頭。   陸瞳把裝著傷藥的藥瓶遞給他,「五十兩,別忘了。」   他一怔,隨即笑了,接過來道:「多謝。」   「吱呀——」一聲。   醫館的門輕響過後,一切又重歸寂靜。木窗被北風推得更開了一些,順著木窗往外看去,滿園瀟瀟風雪。   銀箏提著燈籠過來,小心翼翼看了看外面:「他……他走了?」   「走了。」   銀箏心有餘悸拍著胸口:「方才嚇死我了,姑娘,他沒對你怎麼樣吧?」   陸瞳搖了搖頭。   那聲鳥鳴在雪夜裡來得突兀……接應他的人應當已經來了。   不知是不是寒雪日總是讓人放下防備,知曉過去那一層,如今她看裴雲暎的目光又與先前不同。算不上朋友,未來甚至可能兵戎相見,但這一刻,竟然有乍遇故人的唏噓。   陸瞳走到裡間矮桌前,打開醫箱蓋子。   醫箱中放著些瑣碎藥瓶,一隻銀罐,金針和幾本泛黃舊醫籍。陸瞳伸手按住最邊緣,「咔噠」一聲,最裡格的蓋子打開了。   這格子不大,只有手指長,方方正正,原本是用來放桑白皮線的,裡頭卻端端正正擺著一塊白玉佩,以及一隻發黑的銀戒。   陸瞳拿起那隻銀戒來。   時日已經過得太久,銀戒不如先前溫潤,生滿鏽跡,看不清其中紋樣,握在手中,能感到冰涼的紋路。   銀箏跟著瞧過來,有些驚訝地開口:「這是什麼?」   陸瞳只從醫箱中取金針藥瓶,這還是銀箏第一次瞧見醫箱中的暗層。   陸瞳答:「一件信物。」   當年裴雲暎將這枚銀戒當作診銀抵押給她,要她今後拿這枚銀戒去盛京找他換糖葫蘆。陸瞳並未在意,但從某種方面來說,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診銀,因此也悉心保留多年。   未曾想多年後真的上京來了。   只是當初玩笑之語究竟做不做得真尚不好說,或許裴雲暎自己都已忘記這件陳年舊事。這枚銀戒到底能換到什麼,銀子、地位、或是更高的東西,誰也說不準。   信物這種東西,於重諾之人重逾千斤,於輕諾之人草芥不如。   而如今的裴雲暎,看起來並不像個君子。   身側響起銀箏恍然的聲音:「莫非……這就是那位『未婚夫』所留信物?」   仿佛窺見冰山一角,銀箏目露激動。   當初杜長卿問陸瞳為何來京,陸瞳只說自己進京坐館行醫是為了尋一位情郎,情郎曾蒙陸瞳路上搭救遂以信物相贈。   當時銀箏以為這不過是陸瞳敷衍杜長卿的話語,然而如今看這暗層中的玉佩與銀戒,怎麼都覺得有些微妙。   陸瞳望著手中銀戒,目光微微失神。   現在不到相認之時,在此之前,這充其量不過也只是件死物。   見她遲遲不言,銀箏越發篤定自己心中猜測,瞪大眼睛望著陸瞳:「原來,您真的有一位在盛京的情郎啊!」   陸瞳怔了怔。   情郎?   路遇搭救,遺留信物,多年之後陰差陽錯的重逢,若在某些風月戲折中,聽起來確實很像命定情緣,從天而降的情郎。   只是……   只是莫說是情郎,以她今後所行之事,與裴雲暎不鬥個你死我活都算好的,這東西會不會成為裴雲暎的遺物都不好說。   罷了,還是收起來為好。   她把銀戒收回格子中,關上醫箱,輕輕搖頭。   「說不準是仇人。」   ……   冬寒瀲灩,城中十萬人家閉戶擁紅爐,三更雪未停。   盛京雪夜裡,有黑衣人正行走於暗巷。   風雪一層層覆上來,雪花落於男子肩頭,很快融化,留下一小片冰冷水漬。   寂靜暗巷盡頭,有人影悄無聲息出現在覆滿長雪的牆下。   「主子。」赤箭低聲道:「蕭副使剛剛傳信,宮中大亂,全城戒嚴,陛下詔殿前司諸班營入宮隨駕。」   裴雲暎點頭:「知道了。」   「您這是……」   「今日不該我值守宮中,當然是換衣服回宮應詔了。」   赤箭默了默,看向眼前人。   青年一身漆黑箭衣,神色如常,肩頭衣料被劃破的地方,白帛層層包裹。   「您的傷……」   「無礙,」裴雲暎道:「已經處理過了,走吧。」   赤箭沒動聲。   年輕人腳步一頓,轉過頭來,看向身側高大侍衛:「還有何事?」   赤箭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開口:「主子今夜留足仁心醫館,那位陸醫女看到主子傷勢,多半已猜到事實。此時事關重大,若她暗中舉告洩露出去,恐怕會給主子招來麻煩不小……」他握緊腰刀,眼中有殺意一閃而過:「要不要……」   對於仁心醫館的陸瞳,赤箭很難不生出警惕。無論是之前的貢舉一案,還是之後望春山屍體陷害一事,都能窺見陸瞳心機手段勝於常人。審刑院祥斷官範家倒臺與她脫不了干係,甚至有關太師府的那些流言也未必沒有她在其中推波助瀾。   一個查不到過去的神秘女人,敵友難辨,她敢將刀捅向別人,自然也敢將刀捅向裴雲暎。   「不必。」裴雲暎打斷赤箭的話。   赤箭一怔。   裴雲暎回頭,朝遠處街巷的亮光遙遙望了一眼。   遠處飛花萬點無聲,西街寧謐,孤燈照飛雪。似乎能透過門前伶仃的李子樹,瞧見被風雪遮掩的醫館牌匾,以及簷下那盞泛著暖意的紅錦燈籠。   他道:「她不會說出去。」   赤箭不解:「為何?」   陸瞳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什麼好心腸的人,值得人這般篤定信任。   裴雲暎收回目光,低頭笑了一笑。   「因為,」他道:「我付過診銀。」 第115章陸家後人   盛京的這場雪到五更停了。   一夜過去,滿城覆白。   昨夜宮裡不知發生何事,一大早,全城戒嚴,西街前後都有城守備的人巡邏來去。   胡員外令府上小廝來仁心醫館給陸瞳捎了句話,說是太醫局春試一事名額已託人去辦了,正在想法子通融,不日就有消息傳回,請陸瞳耐心等待。   陸瞳包了幾副補養身子的藥茶讓小廝帶回去給胡員外,阿城見了,猶疑問道:「陸大夫,您真的打定主意想去翰林醫官院嗎?」   小夥計滿眼不舍,陸瞳還沒說話,銀箏先揉了揉阿城的腦袋,寬慰道:「人往高處走嘛。」   阿城低下頭,悶悶開口:「你們這一走,醫館裡又只剩我和東家兩個人了。」   陸瞳與銀箏來仁心醫館大半年,莫說是阿城和杜長卿,西街眾人都早已習慣她二人存在。真要乍然離開,想想也覺得冷清。   銀箏看了看門口,岔開了話頭:「不過,東家什麼時候才來醫館?」   自打得知陸瞳要參加春試以後,杜長卿就沒再來過醫館,只派阿城來守店。眾人連他影子都瞧不見。   阿城惴惴看了一眼正翻開醫籍的陸瞳,低聲解釋:「東家生氣得很,昨天罵到半夜才歇,這幾日應當不會來了。」   銀箏一怔,撇撇嘴,小聲道:「氣性還挺大。」   ……   雅齋書肆位於西街靠鳴磬路盡頭的一處暗巷。   書肆修繕得並不如名字清雅,一眼望去像間飯堂。四周並無書畫裝飾,大堆書籍隨意堆在屋中門前地上,書肆主人洛大嘴披著件大襖,翹著腿坐在門口啃鴨骨頭。   正是清晨,時辰還早。雅齋書肆尚未開張,洛大嘴坐在書肆門口,腳下生盤炭火,一面啃滷鴨骨,一面用鐵釺串著烤紅薯。   鐵釺串得粗糙,囫圇往柴火上一塞,焦糊焦糊的香氣並著黑煙一道從巷子深處竄了出來。   「呸呸呸——」有人剛走到巷口就被鋪面黑煙燻了一臉,罵道:「什麼東西糊了?」   洛大嘴一抬眼皮,見一穿櫻色夾襖長衫的年輕人捂著鼻子走過來,在雪地裡如只鮮亮膨脹的黃鸝鳥,頓了頓,沒什麼熱情地招呼:「杜掌柜啊——」   來人是杜長卿。   杜長卿走到雅齋書肆跟前,一瞥眼瞧見被炭火裡被烤得焦黑的紅薯,問:「烤牛糞呢?」   洛大嘴白他一眼:「咋,想吃?」   「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杜長卿擺了擺手,抬腳往書肆裡走,「書肆裡生炭盆,你也不怕一把火把自己點著了。」   洛大嘴扭頭,見杜長卿小心翼翼邁過腳下堆積的書卷,站在書肆中間,遂放下手中鐵釺,站起身隨他往裡走,邊提點:「小心點,別給我踩壞了。」   杜長卿「嗯嗯」了兩聲,在書肆裡轉了兩圈,回頭問洛大嘴:「你這醫書放哪裡?」   洛大嘴皺起眉,狐疑橫他一眼:「你要買書?」   雅齋書肆在西街開了多少年了,杜長卿除了幼時被杜老爺子拎過來買幾本字帖外,從不踏足此地,用他的話說,此地紙黴味兒太大,一進來燻得人頭暈眼花。以至於洛大嘴一向不給他好臉色看。   杜長卿並未察覺書齋主人的不快,摸著下巴道:「來年不是要太醫局春試了?你這書肆裡有沒有什麼春試學生買來溫習的醫籍藥理,拿出來我瞧瞧。」   西街做生意的商販多,如胡員外那般吟風弄月的雅客稀少,洛大嘴這間書肆之所以能撐到現在,大多是靠著那些貢舉下場的考生。   那些考生,總要來買些為貢舉準備的考卷書冊,到後來,雅齋書肆就不怎麼擺詩集辭賦,多擺些策論書目,專為貢舉做準備。   杜長卿也是來這裡碰碰運氣。   啃鴨骨的動作一頓,洛大嘴上下打量他一眼:「真他娘太陽打西邊出來,什麼時候你也要發奮讀書了?」   杜長卿沒好氣道:「我什麼時候說是我要看了?我朋友看!」   「你還有這樣上進的朋友?」   杜長卿怒道:「到底有沒有?」   洛大嘴把手上鴨油抹了抹,往書肆裡頭一指:「都在那。」   杜長卿走近洛大嘴指到的書架。   這書架不大,比起策論書目來少得出奇,稀稀拉拉甚至擺不滿一排。   杜長卿拿起一本,醫書看起來很舊,像是許久沒被人翻閱,堆了層薄灰。   吹了口封皮上的灰,杜長卿問:「怎麼就這點?」   洛大嘴聳聳肩:「城裡好多醫書都收在太醫局書苑,流出的不多。這夠齊全了。」   梁朝醫術醫理,除了太醫局的那些學生有專門的先生講授醫理,大多民間的大夫,全靠一代一代老醫者親自教授相傳經驗,這也是如今平民中那些醫術超群的神醫大夫,多是白髮蒼蒼耄耋老者的原因。   經驗總要時日累積。   普通大夫沒有太醫局先生們九科悉心教授總結好的醫理,全靠師父和自己慢慢摸索。一本好醫籍是很珍貴的,很難流傳到市面上。   雅齋書肆這書架上的幾本醫理,其實也只是一些基本醫理,算不得多精妙。      杜長卿皺眉看了半晌,終是無奈,只得把書架上僅剩幾本醫籍全都攬下,往桌柜上一拍:「多少銀子?」   洛大嘴掃了一眼:「給二兩吧。」   「二兩?」杜長卿一蹦三尺高:「你怎麼不去搶!」   「嫌貴別買。」洛大嘴拿起書,慢條斯理往書柜上一本一本回放,「讀書人的東西,哪有便宜貨?」   杜長卿見狀,一把奪回對方手中醫籍,一面從懷裡掏出個碎銀子扔桌上,罵道:「誰說我不買了?就這麼幾本破書賣二兩,你心腸忒黑,不行,你得送本少爺點搭頭!」   洛大嘴面露鄙夷。   杜長卿軟磨硬泡。   終是耐不住杜長卿在書肆裡跟前跟後影響生意,無奈之下,洛大嘴起身走到屋裡,從角落堆在一起的雜書裡翻翻找找,找出一疊蓬亂卷冊。   杜長卿狐疑:「這是什麼?」   「你不是要搭頭嗎?」洛大嘴把卷冊往杜長卿懷裡一按,連同方才的醫籍一起,邊把杜長卿往門外推,「這是『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有了這個,你今年春試勢必獨佔鰲頭!」   「真的?」杜長卿尤不信,「誰寫的?你是不是糊弄本少爺?」   門外積雪深深,洛大嘴站在書肆門前,衝他擠眉弄眼一笑:「是啊。」   緊接著,「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杜長卿:「……晦氣!」   ……   盛京的雪在西街積了半尺,便要阻攔過路人的馬車。在豪門貴邸,就成了錦上添花的裝飾。   太師府中,假山處梅枝覆上深雪,花枝經不住積攢的沉雪,簌簌落盡身下池塘,池中錦鯉動了動,長尾在漣漪中划過微光一點。   有老者站於亭中,抬頭遠望。   盛京雪後茫茫,往東邊是皇城方向。朱牆在灰淡雲色下顯出一點鮮亮影子,又很快被更深的銀白覆住。   老者垂首,低低咳嗽兩聲。   昨夜有刺客夜闖宮門,欲行刺東宮,卻讓刺客在禁衛眼皮子底下逃走,今日城內戒嚴,天子震怒,朝中人仰馬翻。太師戚清卻在幾日前因感風寒告假,堪堪避開此樁風波。   管家自身後上前,替戚太師披上氅衣,垂手道:「老爺,宮中傳出消息,太子殿下昨夜受驚,臥床不起,陛下急召殿前司各司禁衛入宮。」   「陛下當年行事到底孤絕,而今自然心虛後怕。」老者收回目光,嘆息一聲:「多事之秋啊。」   管家道:「奴才已按老爺吩咐交代下去,近幾日勿讓少爺和小姐出府。」   戚太師點頭:「城中不太平,小心為上。」   許是提到戚玉臺,教管家想起了什麼,頓了頓,管家看向面前人,低聲道:「還有一件事,老爺,先前託人打聽的柯家良婦一事,有眉目了。」   此話一出,戚清巋然不動的身影輕輕一動。   「如何?」良久,他問。   管家將腰彎得更低,溫聲答道:「柯家良婦名叫陸柔,並非盛京本地人,家住常武縣。打聽的人回稟說,陸柔爹娘都已過世,弟弟陸謙在一年前入京時因竊人財物凌辱父母被打入地牢,處以極刑。   「除此之外,陸家這些年並無其他親眷走動。」   「哦?都已死了?」   「是的,不過老爺,小的還打聽到一件事……」   戚清神色一頓。   「常武縣八年前生了場時疫,一整個縣裡好人幾乎都沒逃過,這陸家卻不知走了什麼好運道,一家四口都還活得好好的。」   管家道:「此事古怪,陸家家資貧寒,整個常武縣活下來的寥寥無幾,偏偏陸家無一人折損。然而當年常武縣時疫兇猛,活人死絕,有關陸家過去知情人都已不在,據新搬來的縣鄰所言,聽不出有何問題。」   知曉陸家過去的人都已死絕,自然掏不出有用消息。   久久沉默。   戚清沉吟片刻:「陸家沒有其他親眷?」   管家搖了搖頭,又看向戚太師:「老爺是懷疑……」   「陸家一門已死絕,如果有人想用陸家做刀,必然要找陸家在世親眷。況且……」   戚清淡道:「古有孝子為父報仇,若陸家後人仍活於世,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轉過身,滿頭銀髮與身後長雪融為一體。   「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他道。 第116章無名高手   盛京的雪未停。   一連七八日,杜長卿都沒再來仁心醫館。   許是鐵了心要與陸瞳慪這番氣,就連發月銀的日子,也只是阿城來代勞。   冬日本就蕭瑟,沒了杜長卿時不時插科打諢,醫館顯得更冷清了。   銀箏把阿城帶來的月銀裝進匣子裡,一回頭,瞧見陸瞳坐在桌櫃後看書。   明年二月春試,留給陸瞳的時候不多。她沒有師父,也不像太醫局學生有九科先生親自教導,能做的,也無非是翻翻醫書而已。   醫籍是阿城拿回來的,阿城說:「陸大夫,這是我特意給你尋的醫籍……是用我自己月銀買的,東家不知道!」   當時銀箏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同陸瞳嘀咕:「杜掌柜全身上下,也就嘴巴最硬了。」   既是杜長卿一片好意,斷然也沒有浪費的道理。坐館的閒時,陸瞳就翻翻這些醫籍。當年落梅峰上那些醫籍最後被芸娘一把火燒沒了,而在盛京,醫書很貴,杜長卿能尋到這幾本,已是不易。   統共沒幾本,陸瞳看得很快,不過幾日,先前幾本已全看過一遍。這些醫經醫理和芸娘所行之道有所不同,以至於讓陸瞳對接下來的春試也感到幾分擔憂。   銀箏正用打溼的帕子擦拭藥架,見陸瞳讀得認真,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姑娘昨日看到半夜才睡,今日又不停,當心傷了眼睛,不如歇歇?」   陸瞳恍若未覺。   銀箏有些奇怪。   陸瞳記憶出色,先前幾本醫書也是坐館無事時翻閱,但從昨日起,卻像是著了魔般,研讀至夜深,若非銀箏催促,陸瞳說不準要讀到天明。   只是那些醫經藥理她看不明白,因此也不理解陸瞳何以如此著迷。   桌櫃後,陸瞳看完手中卷冊最後一頁,將書頁合上,指尖摹過冊封上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   這名字荒誕得近乎好笑,須知太醫局每年春試考卷絕不會外傳,縱然有懂醫經藥理之人想要做「精解」之說,大多也都是由太醫局那些先生,或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親自攥寫。   一個外人卻敢這樣大剌剌地「卷題精解」,難怪會賣不出去沉積多年,以至於被當廢紙添作搭頭白送他人。   不過……   陸瞳盯著面前卷冊,目光動了動。   昨日她看這份「精解」至半夜,短短幾頁紙,遠比剩下幾本厚厚醫籍受益匪淺。此卷冊上所書乍一看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仔細看去,卻又暗藏玄機,似與市面上尋常醫籍不同。   她又低頭,看向卷冊末的落款。   ——一位不願透露名姓的高手。   陸瞳:「……」   這看起來更像是鬧著玩兒的了,或許書寫這冊子的本人都沒想到這冊子會賣出去,甚至被人連夜看完。   「阿城。」陸瞳開口喚小夥計。   正在編螞蚱的阿城忙不迭回過頭:「怎麼了,陸大夫?」   陸瞳舉起書冊:「謝謝你送我的醫籍,我想再買幾冊,所以…….」   「所以?」   「書肆在什麼地方?」   阿城:「哈?」   ……   幾日未歸,殿前司院中雪積了三尺有餘。   黑犬被來人腳步聲驚醒,撒著歡兒撲向進院子的人,帶起的雪粒撲了人滿身。   「梔子!停,別舔——」段小宴被黑犬舔了一臉口水,狼狽躲避。   幾日前東宮遇刺,陛下急召殿前司各營入宮戒嚴,忙碌這些日,今日各班營才得空回司。   裴雲暎也才得了空閒。   屋中,脫下公服,沐浴過後的裴雲暎換了身月白中衣,靠坐椅子上,一手拉開肩頭衣裳,正往肩頭傷口上藥。   多上幾次,動作就順手了些,他熟練扯去先前包紮的白帛,用帕子清理過後,撒上藥粉。   蕭逐風剛進門瞧見的就是如此畫面,頓了頓,走到裴雲暎跟前,拿起桌上用了一半的藥瓶看了看,有些意外地開口:「不是宮裡的藥?」   他們殿前司的外傷藥都是由御藥院分發下來,如裴雲暎這樣在御前行走的,得的賞賜裡,傷藥更是由御內醫官親自調配,效用出奇。   而手中這藥瓶瓶身普通,一看就不是宮裡貨。   裴雲暎看他一眼,一把奪回藥瓶,哼道:「五十兩銀子,不用浪費。」   「五十兩?」蕭逐風皺眉:「你被坑了?」   裴雲暎懶得和他說。   蕭逐風沒在意,靠著桌頭看裴雲暎重新拿乾淨布帛纏住傷口,評點:「縫得不怎麼樣。」   裴雲暎順著他目光看向自己肩頭,肩頭處新傷結痂,露出覆蓋下陳年舊傷,像條長長蜈蚣攀附於肌膚之上,一片蔓延往後,猙獰得可怕。   裴雲暎目光漸漸悠遠。   當年他路過蘇南被人追殺,躲至刑場,在死人堆裡遇到一個奇怪的女童。   自稱大夫,卻撿拾死人軀體,看上去膽子不大,卻敢親手掏出屍體心肺,末了,還要自欺欺人對著屍體拜上一拜,請求冤有頭債有主千萬不要找上她。   他那時才被自己人捅了一刀,奄奄一息,警惕如困獸,也忍不住被她這荒謬之舉逗笑了。後來他逼著對方救了自己,為他縫傷,依稀記得對方不情不願的模樣,以至於故意、或許也不是故意在他肩背留下那麼一條醜陋疤痕。   其實很多細節,裴雲暎自己也記不大清。只記得那是蘇南城十年難遇的大雪,殘廟孤燈熒熒。她問自己要診銀,而他渾身上下只剩一枚銀戒,代表著他的任務身份。   對方不知銀戒珍貴,勉強收下,還要逼著他在廟中牆上寫下一張「債條」。   他不太記得債條的具體內容,無非就是欠她診銀多少云云,最後,落款是「十七」。   十七,一聽就不是真名。   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竟也有隱藏身份的苦衷,可見世道不易。   他沒有多問,正如對方沒有細究自己來處,萍水相逢的過路人,不必知曉彼此過去未來。   身側有人說話,打斷了他思緒。   蕭逐風問:「宮中出事那晚,是陸瞳幫了你?」   裴雲暎動作微頓,「嗯」了一聲。      「太冒險了,」蕭逐風並不贊同,「如果她現在向官府舉告你,你就死定了。」   裴雲暎笑笑:「她尚且自顧不暇,不會在這個時候引火燒身。」   他想起陸瞳放在小廚房中兩大缸毒物,以及她面對申奉應時熟練的應付,眸色漸漸冷冽。   這位陸大夫似乎有不少秘密,殺過人,面不改色誣陷,縱然那一夜他不請自來,逼迫她與自己「同流合汙」,只在初始的意外過後,她便自然而然接受了下來。   好似沉浸在自己世界,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   獨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人,是因為自己有事可做。   她究竟想做什麼?   蕭逐風看他一眼:「不過,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   「何事?」   「前幾日,太府寺卿的下人前去西街鬧事,說仁心醫館的坐館醫女勾引董家少爺。」   裴雲暎嗤地一笑,提起桌上茶壺倒茶:「董家可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自己這樣的在陸瞳眼裡與「埋在樹下的半塊豬肉」沒有任何區別,恐怕董麟在這位陸大夫眼裡,連豬肉都不如。   「鬧得很大,西街很多人都聽見了。說是那位陸醫女利用董麟買通醫行中人,好參加今年太醫局春試。」   此話一出,裴雲暎倒茶動作一頓,抬頭望向蕭逐風:「春試?」   蕭逐風聳了聳肩,「看來,這就是那位醫女的目的了。」   參加太醫局春試,無非是為了通過後入翰林醫官院做醫官。做醫官聽著光鮮,但實際或許並不如在西街小醫館來得自由。看起來,陸瞳也不是在意名利之人。   唯一可能,是她想名正言順進宮。   蕭逐風道:「之前你猜她是三皇子的人,如今可以排除。要是三皇子,不必如此大費周折送她入宮。」   三皇子想要在宮裡安排一個人,何須這樣麻煩,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更不會和太府寺卿風月消息攪在一起。   他看向裴雲暎,沉默一下,才道:「會不會是別的皇子?」   裴雲暎搖頭。   盛京水深,官場人情錯綜複雜,但有一點,無論是三皇子還是其他皇子,都不會讓一介平人女子做他們重要的棋子。   這是上位者的傲慢。   見好友神色冷凝,蕭逐風拍了拍桌子,「不必多想,或許障眼法也說不定。太醫局年年春試,除了太醫局學生,民間醫工通過者寥寥無幾,也許那位陸大夫造勢得轟轟烈烈,到最後名落孫山,榜上無名,徒惹人笑話一場。」   這話倒是事實,陸瞳一個民間醫女,又無醫官教導,落榜的可能性很大。想來正因如此,太府寺卿的那位董夫人才會任由流言傳得滿天飛——因為篤定陸瞳會成為這場風月傳聞中最大的輸家。   桌上茶水溫熱,瓷盅上描摹的墨畫深深淺淺,在熱霧裡隱隱綽綽看不真切。   青年低眉看著,道:「那可未必。」   ……   仁心醫館的平民醫女不知天高地厚,要參加來年太醫局春試,還差人去西街書肆大量收購醫籍藥理這件事,一夜間便傳遍整個醫行。   也不止是醫行,盛京街頭巷尾,多少也有些傳言。畢竟前有「春水生」和「纖纖」,後有文郡王妃差壯男隊親自登門送上的錦毯,仁心醫館在盛京也不算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館了。   杜長卿不知從哪得知消息,一大早匆匆趕來,陸瞳才把醫館門打開,迎面就撞上杜長卿那張如喪考妣的臉。   「不是我說的!」杜長卿梗著脖子辯解,「一定是洛大嘴那張大嘴說出去!」   去書肆買醫籍這種事傳出去,雖然不至於貽笑大方,但總歸讓看熱鬧的人更多了。有時候戲臺子搭得太高,不想唱也得唱下去。   「我就是去買了幾本書,沒跟他多說兩句,誰知道這王八蛋嘴上沒把門?」   銀箏笑嘻嘻湊過來:「哎?可是阿城不是說,那些醫籍是他買的,和杜掌柜您沒有一分關係嘛?」她恍然,「怎麼又成您買的了?」   杜長卿一噎。   銀箏「撲哧」笑出聲來。   杜長卿說得那般義正言辭,一賭氣就十幾日不出現,偏流言一飛,就匆匆趕回解釋,也實在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支吾片刻,杜長卿破罐子破摔道:「是我買的怎麼了?」   他一甩袖子,冷冷笑道:「陸大夫一心想春試考進翰林醫官院大門,那太好了,我這鋪子每月少發二兩月銀,恰好省錢。」   「再者,西街出個翰林醫官,醫館也連帶沾光,這麼好的事情,我當然要合力促成。」   阿城瞅他一眼:「可是,東家不是捨不得陸大夫嘛?」   「誰捨不得她了?」杜長卿大怒:「人家有人家的事,我有我的日子!大家各走各道,誰離開誰還不能過了?」   屋中眾人:「……」   陸瞳放下手中藥棰:「杜掌柜。」   「幹什麼!」   「多謝你送我的醫籍,對我來說,很有用。」   銀箏忙幫腔道:「是呀,姑娘手不釋卷看了好幾日,夜裡都睡得晚,絕沒有白辜負杜掌柜的心意。」   杜長卿看陸瞳一眼,見她神色平靜,反倒襯得自己如跳梁小丑般沉不住氣,然而一想到陸瞳不日就要離開此地,未免又覺心塞,乾脆陰陽怪氣道:「那很好嘛,人都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董家那矮子翻臉不認人,說不準陸大夫就能在春試一鳴驚人,咱們西街也能出個翰林醫官。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活的翰林醫官嘞!」   銀箏:「……」   陸瞳低頭笑笑。   這笑越發讓杜長卿心煩,然而還沒等他說話,就聽見陸瞳先開口:「有一件事,還想請杜掌柜幫忙。」   「什麼忙?怎麼不找你那裴殿帥董少爺的幫?說吧!」   陸瞳拿起桌上卷冊:「我想知道,這卷冊杜掌柜從何處買得?」   杜長卿沒好氣轉頭,一瞥眼看清陸瞳手中卷冊。卷冊很薄,只有薄薄幾張,紙張泛黃粗糙,還有些皺巴巴,乍一眼看上去更像廢紙。   杜長卿愣了愣,狐疑開口:「這不是搭頭麼?」   「搭頭?」   「二兩銀子三本醫籍,附送幾張搭頭。」   他看一眼陸瞳:「怎麼,還想再送幾張?」 第117章苗良方   陸瞳和杜長卿來到雅齋書肆時,書肆主人洛大嘴正在門口吃飯。   瞧見杜長卿面色不善地跑來,還以為他是要打架,待聽明二人來意,洛大嘴才把擼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去。   陸瞳道:「洛老闆可知,那位寫書的主人是誰?什麼時候會再來書肆送書?」   對著陸瞳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洛大嘴的態度就比對杜長卿的時候好了許多,和氣道:「這個人,腿腳不好,不常來我書肆。原先寫過一些醫題卷冊,諾,就是那些廢紙。姑娘也知道,西街都是小本生意,那些廢紙賣不出去,我就不收了,他也就走了。」   「洛老闆可知他家住何處?在哪裡能找到他?」   洛大嘴想了想:「我聽說他家裡窮,但字寫得不錯,後來給人抄抄書賺點銀子過活。原先住西街胭脂巷米鋪旁那間屋,不知現在搬走了沒有,姑娘不妨去碰碰運氣。」   陸瞳點頭,謝過洛大嘴,就要和杜長卿一道離開。   倒是洛大嘴琢磨著琢磨著,一把拉住杜長卿,低聲問:「老杜,那人什麼來頭,怎麼還特意找他呢?」   杜長卿白他一眼:「人家上頭不是寫了嗎?無名高手!也就你這不識貨。」   言罷,拍拍衣袖,隨著陸瞳一道出了門。   此刻時候還早,醫館裡這幾日病人來得少,陸瞳決意與杜長卿先去洛大嘴說的地方找找那人。好在胭脂鋪離雅齋書肆不遠,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已瞧見洛大嘴嘴裡的米鋪。   正是晌午,日頭落在人頭頂,把盛京的冬照出幾分暖色。米鋪不大,店主在牆上開了方小窗,上頭插著面藍底黃字旗幟,格外引人注目。   杜長卿站定,望著米鋪前十幾步開外的地方,喃喃開口:「這也太破了……」   陸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就在米鋪十幾步開外的空地上,突兀地站著方破舊茅屋。西街一條街雖多是平人小販,算不得富貴豪奢,但各家店鋪住處無論大小都打掃得乾淨整潔。廟口吳有才住的草屋也破舊,但好歹門前小院雞舍整理清爽,柵欄也修補完整。   但眼前的草屋,就有些破舊得過分了。   沒有小院,也沒有柵欄,門口野草生長茂盛,約有半人來高,幾乎要將那扇破了一半的木門淹沒。今日天晴,日頭正好,縱然如此,太陽在照到門口一小半時就戛然而止,只剩間漆黑陰森的房落在地上,屋簷長影子在地上落下一個孤獨突兀的舊影,仿佛能隔著門嗅見裡頭傳來的黴氣。   杜長卿有些嫌棄:「看著不像有人住的,說不定早搬走了。」   陸瞳看了一眼門口那些亂七八糟的雜草,沒說什麼,往前走去。   杜長卿只得跟上。   待到了門口,陸瞳屈指叩了兩聲屋門,門裡無人應聲,倒是那扇破爛的木門經不住輕叩,發出一聲陳舊悶響,緩緩開出一條縫來。   門自己開了。   「有人嗎?」杜長卿喊了兩聲。   無人回答。   頓了頓,陸瞳伸手一推,自顧走了進去。   屋裡很黑,不知有沒有窗戶,全靠門外的一絲日光照亮半幅地面。一進屋,一股濃重酒氣撲面而來。   杜長卿跟進來,立刻忍不住捂鼻。   陸瞳才走一步,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隨即低頭,才發現是幾隻空酒罈。   抬眼一看,借著點微薄光線,能看清屋裡的桌上、地下東倒西歪著許多隻空酒罈,一些灑到地上,酒氣伴隨屋中發黴的陳氣,燻得人頭暈。   這看起來像間酒鬼住的屋子。   正在陸瞳看向那扇緊閉的小窗時,屋中陡然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誰?」   這聲音出現得突然,驚了杜長卿一跳。   緊接著,有窸窸窣窣聲響起,屋中深處床榻上,隱隱坐起一個人影,人影動了動,像是偏頭看向陸瞳二人,又問了一遍:「誰啊?」   嗓子啞得像副破鑼。   杜長卿蹭到窗戶邊,將窗戶用力打開,更多的光湧了進來,一半灑到屋中榻上,將榻上人照得清晰了幾分。   床榻很舊,底下墊了幹稻草,上頭胡亂堆了幾床髒被褥,一個穿破單衣的中年男子擁著被褥坐在榻上。這人約莫四五十出頭,髮絲摻了灰白色,凌亂堆在頭上,像是幾日沒淨臉,鬍子拉碴,聽見動靜,男人抬起眼皮子,露出兩隻微微發紅的眼睛,倒沒有生氣,只是醺然開口:「找誰?」   活像酒還沒醒。   陸瞳往前走了兩步,開口:「請問,可是苗先生?」   雅齋書肆的洛大嘴說,此人素日裡獨來獨往,嗜酒如命,旁人與他都不熟,只知道他姓苗。   聽見「苗先生」三字,男人目光清醒了幾分,盯著陸瞳看了半晌,才道:「找我幹什麼?」   杜長卿臉色有些不好看。   這人看上去潦倒窘迫,屋中到處都是酒罈,看上去像是那些流連坊間的酒鬼賭徒。青天白日也一身酒氣,瞧他說話的姿態語氣,不像是什么正經人。   陸瞳卻恍若未覺,只從袖中摸出幾張卷冊:「我從雅齋書肆無意買到幾冊書卷,書肆店主說,是先生所書。」   她把那幾張薄薄紙卷展開,封皮上『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幾個字格外醒目。   男人看了看卷冊,又看了看陸瞳,似不明白陸瞳此舉何意。   「我想再買一些先生的書作。」陸瞳道。   話一落地,男人愣了一下。   那張蓬亂髒發下的眼睛中似乎有什麼神色飛快掠過,然而很快,他就嗤的笑起來,抓了抓頭髮道:「開什麼玩笑,這東西我照別人家抄的。」他兩手一攤,撇嘴道:「就這幾張,沒了。」   杜長卿輕咳兩聲,用眼神暗示陸瞳可以離開。   雖然不明白陸瞳為何非要執著找到這人,但看起來這人的確不像是懂得藥理醫經之人。哪個大夫會大白日將自己喝得爛醉,連毯子破了髒了也不知道洗一洗。   陸瞳站在屋裡,看著榻上那人扔下擁著的被褥,低頭尋床下的鞋,沉默片刻,道:「我想請先生教我醫理,通過來年太醫局春試。」   此話一出,屋中驟然一靜。   男人找鞋動作僵住,許久,緩緩抬頭看向陸瞳。   陸瞳靜靜望著他。   一點日光從外面照進來,照亮窗前地面。那張粗糙的、生了細細皺紋的臉和屋裡地面一樣,泛著點溼冷的汙垢,是張看起來頹然潦倒、平庸到近乎油膩的中年男人的臉,滿臉寫著黯淡憔悴。   有一瞬間,陸瞳覺得那雙醉醺醺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很快,那點光芒就熄滅了。   男人彎下腰,找到兩隻被踢到一邊的鞋穿上,扶著床跳下地。他有一隻腿是跛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走到屋裡桌前,翻出一隻爛鐵鍋,從另一邊布袋子裡舀出半碗米倒進,又在水桶裡舀一瓢水,就在屋裡開始生火煮粥。   他開口:「姑娘這是找錯人了吧,我又不是大夫,幫不了你。」   陸瞳道:「我瞧先生門前種了不少藥草,若無打理,長不了這樣。應當是懂藥理的。」   杜長卿目露驚訝。   這破屋門前快把門淹了的雜草是藥草?   他雖不會瞧病,但這些年在醫館耳濡目染,普通藥材還是能分辨清的,沒想到竟未瞧出端倪。   男人拿鐵勺攪粥的動作微頓,換了個話頭:「你們誰啊?」   杜長卿眼睛一亮,不等陸瞳說話,先清清嗓子,自報家門:「我是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這位陸大夫是醫館裡的坐館大夫。仁心醫館在西街開了多少年了,先生可以去打聽一下,絕對好口碑。您要是答應為我們這位坐館大夫教授醫理,我們是會付酬勞的,條件儘管提……」   男人抬頭,打斷他的話:「仁心醫館?」   杜長卿一喜,正要繼續誇口,就聽面前男人混不在意地開口:「哦,我聽說了,前些日子太府寺卿的人去找坐館醫女鬧事。」   他看一眼陸瞳,慢悠悠道:「一個……想用翰林醫官身份攀高枝的醫女。」又看一眼杜長卿,咧嘴一笑,笑容有幾分嘲弄:「一個……混日子混了半輩子突然浪子回頭的紈絝。」最後搖頭,落下評點,「沒什麼前程,別瞎折騰。」      杜長卿自認對這男人已算客氣,沒想到熱臉貼冷屁股還被嘲諷一番,頓時勃然怒起:「你胡說八道什麼……」被陸瞳一把拉住。   陸瞳看向對方,男人坐在地上,專心致志盯著鍋裡的粥。米粥加了大半鍋水,只有一小把米,清得一眼見底,他死死盯著,仿佛盯著什麼佳餚,目光甚至稱得上垂涎。   「先生這是不肯答應我們今日請求了?」她問。   男人揮蒼蠅般擺擺手,話都懶得與她說。   陸瞳點頭:「我明白了,告辭。」   她欠身,退出屋子,杜長卿跟了出來,在她身後氣惱到胡言亂語:「就這麼算了?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你看清楚了,那門前種的真不是雜草?他要懂醫理怎麼會混成這幅模樣,連鍋都是破的!叫花子也比他體面得多!」   陸瞳腳步一停,回身望去。   日光駐足在屋前,門下雜草蔥鬱茂盛,像團漆黑線團,要將那間破舊的、油膩髒汙的屋子一併吞噬進去。   那扇他們進門時被打開的窗戶,不知何時又被悄悄關上了。黑屋以及黑屋裡的人在日光下慢慢腐爛生黴,像這屋子裡四處生長的暗苔,潮溼不見天日。   杜長卿尤自憤憤:「跟地老鼠一樣,鑽洞裡不出來,黑咕隆咚的,也不嫌瘮得慌。」   陸瞳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他不想離開這裡。」   「這還用問?」   「那就把他逼出來。」她道。   ……   又過了兩日,連著幾日晴天,西街的雪化了一些。   米鋪旁邊的茅草屋被日頭曬著,門前臺角的冰化成髒汙雪水,融融流進大片雜草之中,越發顯得潮溼陰冷。   屋中,男人翻了個身坐起身來,抓了抓鳥巢似的亂發,眯縫著眼睛看向四周。   屋子裡很黑,四處都是空了的酒罈,昨夜放在案頭的黃酒還剩半碗,苗良方拿起碗,把剩下的酒滴仰頭喝了個乾淨,才慢吞吞下床,扶牆走到矮桌旁。   裝米的袋子就擺在矮桌上,苗良方站定,倒拎起布袋往外抖了抖,只抖出幾粒碎米,他嘆了口氣,在懷裡摸了許久,摸出幾枚銅板,遂又抓起靠放在牆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正是晌午,日頭正曬。   長期呆在暗處,乍一出門,過亮的日光晃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苗良方拄著根木棍,慢慢順著西街巷尾走著。   米鋪今日沒開門,他喝了一月清粥,打算今日好好犒勞一番自己腸肚,遂決定去前頭巷口處小攤前吃碗湯麵。   西街來往行人眾多,苗良方扶著牆,小心不被過路人撞倒。他走得慢,旁人半柱香的路程,他要足足走一炷香有餘。   因他衣衫襤褸,廟口叫花子穿得也比他體面,平日西街小販見了他都紛紛躲避,生怕弄髒攤上貨物,今日不知是不是苗良方錯覺,打量他的目光多了些,那目光又和平日裡的嫌棄有些不同。   苗良方有些疑惑,但再看過去時,那些人又移開目光,仿佛方才只是錯覺。   待走了一陣,巷口盡頭漸漸顯出影子,是家麵店。   麵店窄小,裡頭搭了三兩張桌子便搭不下,店家將剩餘桌椅擺在門外,支了張草棚遮雨雪。苗良方走過去,認真看掛在門口的面板。   麵店除了麵食,還賣些胡餅、插肉麵、生熟燒飯等,苗良方盯著看了許久,才指著面板上最便宜的面道:「來碗鹽水面!」   店家應了聲,苗良方便自尋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正是晌午,遠近做活的長工都在此地吃飯,十分熱鬧,苗良方剛一坐下,瞧見對面桌上有人朝他看來,待他看回去時,對方又趕緊移開目光。   正當他有些疑惑之時,夥計邊叫著「面來嘍」邊將面碗擱在他面前。   語氣熱切得近乎親暱。   苗良方一愣。   他過去偶爾也在此吃飯,但因不修邊幅,常常會得到一個白眼,還是第一次被如此和善地招待。   心中疑惑,苗良方正想開口,小夥計已端著空盤飛快進了店裡。   他呆怔片刻,只能提箸,暫且按下心中滿腹狐疑。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待喝完湯後,苗良方將空碗放在桌上,拄著木棍走到門口正削麵的店主身側,從懷中摸出兩枚發亮的銅板。   店主笑道:「有人替你付過銀子,不用給啦,苗神醫!」   「還有這等好事……」苗良方剛要喜笑顏開,笑容陡然僵住,「你叫我什麼?!」   「苗神醫!」店主拍拍他的肩,湊近他道:「陸大夫這兩日在咱們街上打過招呼了,說您今後吃飯,全記仁心醫館帳上,咱們去仁心醫館拿銀子就行!」   「陸大夫?」   「就是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呀!陸大夫說你是神醫,醫術遠在她之上,從前是我們有眼無珠,老苗,別在意啊,別在意。」   旁邊有人開口,半是戲謔半是質疑,「老苗,你真會醫術啊?」   又有人回道:「那可是陸大夫說的,還能有假!陸大夫能做出『春水生』和『纖纖』,文郡王妃都令人登門感謝,騙你這幹啥!」   還有人說了什麼,苗良方已聽不清了,只覺得頭頂照來的日頭滾燙得出奇,像是要把在暗處生長的苔蘚一夜間扯到太陽下,曬得渾身發疼。   難怪他今日出門,總感覺周圍人看他的目光怪怪的。那些嘲諷厭棄的目光會令他舒適,但這樣討好的、尊敬的目光卻會讓他難受至極!   那個姓陸的醫女……仁心醫館!   店主一拍他肩膀:「老苗,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苗良方回過神,沒說什麼,沉著張臉,拄著木棍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霍」地一下回身,把店主嚇了一跳。   他把兩枚銅板往案板重重一拍。   「老子自己付!」   ……   仁心醫館,阿城正把那面紅底織毯拿到太陽底下曬。   這織毯也不知是用什麼料子織成,洗過幾次,顏色絲毫不褪,甚至愈擦愈鮮豔。日光下,「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除疾」一行字被照得閃閃發亮。   阿城才把織毯鋪好,一抬頭,就見自門外氣勢洶洶走進個中年男人來。   這男人穿著件深灰破襖,薄襖露出些發黃的棉花,頭髮亂蓬蓬束在一起,臉也像是沒洗淨,比廟口的叫花子還不如。明明拄著個拐棍,還走出一副健步如飛的氣勢。   阿城道:「客人……」   那男人看也沒看他,逕自進了裡屋。   杜長卿和銀箏正在後院曬藥,陸瞳坐在桌櫃前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對上的就是苗良方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你到底想幹什麼?」苗良方把木棍一扔,雙手一拍桌子,看陸瞳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我說了我不懂醫理,更不會教人!趁早死了這條心,你過不了春試,也進不去翰林醫官院!」   陸瞳合上書籍,平靜看向他。   「為何這樣說?是因為你對太醫局春試很了解嗎,苗醫官?」   苗良方臉色一變:「你叫我什麼?」   陸瞳微微笑了。   「看來,我說對了。」 第118章我幫你   四周安靜。   門口李子樹如張盛著積雪的網,將醫館包裹在裡頭。   阿城反應過來,扔掉毯子就往屋跑,警惕盯著面前人,猶豫著要不要將後院的東家和銀箏叫出來幫忙。   苗良方盯著陸曈,神色變幻不定。   「坐下說吧,苗醫官。」陸曈道。   僵持許久,苗良方哼了一聲,終是拄著木棍走到裡屋小几前坐了下來。   阿城見狀,忙提了茶壺給桌上斟滿兩杯茶,又看看陸曈,得了陸曈示意後,掀開氈簾去後院幫杜長卿和銀箏幹活了。   醫館裡只剩下陸曈與苗良方二人。   陸曈把面前茶往苗良方面前推了一推,苗良方沒接,轉頭打量起周圍,待看到陸曈放在桌上那份「試題精簡」時,不由怔了一怔。   良久,他回頭,看著陸曈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開門見山,也就是承認了陸曈所言。   「猜到的。」   「猜?」   陸曈道:「先生所書卷冊與外面醫籍不同,九科各有涉獵,且形制歸一。聽聞太醫局春試試卷不可外傳,如非太醫局或通過春試之人,光是編造,恐怕無法寫出這樣規整的試題。」   苗良方眯起眼睛:「就憑這,你就認定我是醫官院的人?」   「那倒不是。」陸曈望著茶盞,「我不能確定先生身份,所以託胡員外去醫行替我打聽,近三十年裡平人醫工通過春試者名冊。」   苗良方神色一震。   陸曈淡淡一笑。   平人醫工能通過春試進翰林醫官院者,這些年寥寥無幾,一張紙就夠寫全名字,民間醫行能出一個翰林醫官更要敲鑼打鼓人人歡慶,所以打聽起來並不難。   「二十年前那年太醫局春試,有一位姓苗的平人醫工,以第三名佳績通過春試,成為那年翰林醫官院唯一的平人醫官。」   陸曈的聲音不疾不徐,「聽說此人醫術斐然,精通藥理,原本深得醫官院院使器重,十年前,卻因犯事被趕出醫官院,從此不知所蹤。」   隨著陸曈每說一句,苗良方的臉色就越白一分,握著茶盞的手微微顫抖。   陸曈抬眸:「先生,就是那位通過春試的翰林醫官嗎?」   苗良方盯著陸曈,那雙黯淡的、掩藏在亂發下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然而很快,他就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他攤開手,指指自己破破爛爛的襖子,「我?翰林醫官,這話你信嗎?」   「信。」   苗良方僵住。   陸曈看著他:「我信。」   這些日子,她反覆看過杜長卿買來的卷冊,越發篤定此人不簡單。杜長卿打聽過,苗良方住在西街多年,替人抄書過活,有時做些散碎零工。有錢的時候就買米煮粥,沒錢時就餓肚子。   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來,家中什麼情況,只知他嗜酒如命,成日醉醺醺,沒人瞧得上他。若說杜長卿還能守著老父親留下的小醫館勉強博得人一個笑臉,那苗良方在西街,是連叫花子都能踩一腳的爛酒鬼。   但偏偏是這麼一個爛酒鬼,捨不得除去自家門前那些蓬勃的藥草,任由他們自由生長,遮住大半塊門板。   那藥草無人侍弄根本養不下去,   面前人看著陸曈,臉上笑容再也勉強不下去,握緊拳頭,低聲道:「打聽這些,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說過,我想參加太醫局春試,進翰林醫官院做醫官。」   「別鬧了!」苗良方怒極反笑,「年年春試,平人醫工有幾個能當上醫官的?臭丫頭,為了和太府寺卿置氣一門心思春試,你把醫道當成什麼?」   「再者,」似是意識到自己話說得不好聽,苗良方端起茶盞猛灌一口,稍稍平復下心情,才繼續道:「當醫官有什麼好?宮裡的貴人一旦出事,動輒就要醫官陪葬,你以為陪葬的醫官都是誰?自然是這些既沒背景又沒人脈的平人醫官了!」   他絮絮地念,「做得好被搶功,做不好背黑鍋,拿的官俸買不了幾顆白菜,擔的風險就是掉腦袋,你只看表面光鮮,其中代價又豈是你一個小丫頭能擔得起的?」   陸曈問:「什麼代價?」   「什麼代價?」苗良方喃喃道,忽地一撩褲腿,「這就是代價!」   陸曈凝眸看去,目光微動。   寬大褲腿被撩至膝蓋,露出對面人那張傷痕累累的腿,那隻腿自小腿處完全萎縮,泛著恐怖的烏紫色,像一截乾癟沒有水分的枯木,僵硬嫁接在人的軀體之上。   瞧見陸曈臉色,苗良方哼了一聲,遂又將褲腿落下,道:「看見了沒有,你……」   「你的腿是被誰打傷的?」陸曈打斷他的話。   苗良方一愣。   這是該關注的重點嗎?   陸曈望向他:「你為什麼被趕出翰林醫官院?」   「你……」   「誰害了你?」   「……」   眼前人一句一句,語調平靜,問的他發懵。苗良方放在腿邊的手微微攥緊,低頭深吸口氣,道:「這都不是你該.」   「我可以幫你報仇。」   到嘴的話戛然而止,他猝然抬頭。   陸曈看著他:「不知誰害你到如此地步,但你若幫助我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   「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年輕醫女神情寧靜,幽冷的承諾從她嘴裡說出來,仿佛再尋常不過的對白。茶盞上浮的嫋嫋熱氣給她美麗的面容覆上一層淡白薄霧,眼眸卻涼如深海。   她在誘他接受條件。   苗良方麵皮抽搐幾下,只覺得自己那隻已經多年未有知覺的腿不知何時,又開始漫出淺淺的疼。   「開什麼玩笑……」他喃喃道,緊接著,神情變得憤怒起來,怒視著陸曈:「開什麼玩笑!」   「哐當」一聲,茶盞被帶起的袖風拂到地上,傾倒一桌水漬。   不等陸曈說話,苗良方一把抓起擱在一邊的木棍,猛地衝出門去。   漏掉的茶水從桌角一滴滴流到地上,在地上匯聚成一小攤溼潤的水窪。   門後偷聽的杜長卿幾人撩開氈簾趕緊走了進來,杜長卿望著門外,摸不著頭腦:「哎,他怎麼走了?」   陸曈跟著望去,門外已沒有苗良方的影子,只有凌亂的腳印和木棍留下的影子落在覆著白雪的地面上,提醒著此人剛剛來過。   「他會回來。」陸曈低聲道。   ……   夜漸漸深了。   西街商鋪戶戶關門,街簷的紅錦燈籠漸次亮了起來。   皎潔月光潑在長街雪地上,又在投向草屋時戛然而止。似乎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日頭還是月光,光都照不進來。   門前生長的野草被人剝開,半舊的破木門發出「嘎吱」一聲悶響,伴隨幾聲拐棍拄地的聲音,苗良方走進屋子。   已是夜晚,屋中沒有點燈。   他從來不點燈。   像是覓食野獸回歸漆黑洞穴,越是漆黑,越是安心。   白日在街上渾渾噩噩遊走一日,回屋方才覺出另一隻腿酸乏。平日這時候,他只會摸索著上床,醉了便睡,然而今日,鬼使神差的,苗良方扶著牆跳到窗前,用力將牆上那扇不算寬敞的小窗推開了。   一隙月光順著窗縫溜進屋,苗良方下意識伸手,擋住自己的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手臂,漸漸適應了有亮氣的夜晚。   桌上擺著只酒罈,苗良方伸手拿過酒罈,仰脖倒了半晌,只倒出幾滴殘酒。   他悻悻抹把臉,把酒罈往地上一扔,「咚」的一聲,聲音在夜裡分外清脆,他沒留意地上碎片,仰頭望著窗縫處那一小片月亮。   彎月小而亮,邊緣有層模糊的白,像是一面小小的發光的旗幟,舒展在漆黑天幕上。   他忽而想起白日裡在仁心醫館時,門口那個小夥計手中曬著的那面織毯旗幟,上頭刺繡文字也是這般閃閃發亮、攫人眼球的。   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疾除——   那樣象徵著榮耀的旗幟、感謝的話語,甚至富貴的賞賜……他曾有過。   那些奉承的討好、人來人往的恭維、旁人豔羨的目光,他也曾照單全收。   只是後來……   苗良方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隻毫無知覺的右腿上。   月色投在他身上,把那隻髒兮兮的褲腿照得格外清晰,那一小塊不知是油跡還是什麼的汙漬被照得越發骯髒,像源源不斷地從裡滲出的血,疼得他驟然呼吸困難。      耳畔忽然有凌亂呼喝聲響起。   「苗良方,你剛愎自用,故意錯診害娘娘中毒,狠心無德,不配行醫,理應問罪!」   他聽見自己無助的聲音:「冤枉,下官冤枉——」   有人的影子從他面前經過,官服整潔平展,腳上靴子簇新不沾塵埃,然後重重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腿上,重重碾磨。   「苗良方啊苗良方,」他看見無數人的臉,喜悅的、得意的、充滿居高臨下與歹毒,調侃地道:「以為名字叫良方,會幾個方子就能在醫官院橫行無忌啦?」   他輕蔑拍拍苗良方的臉,吐出兩個字:「賤民。」   賤民……   苗良方坐在窗前,神情怔忪。   家中代代行醫,百年經驗他編纂成冊,誓要寫出一本《苗氏良方》,造福平人醫工。   可後來,他被問罪,被趕出翰林醫官院,那冊《苗氏良方》仍舊被醫官院編纂成冊,攥書人卻是另一個名字。   他爭過、鬧過,最後如石沉大海,無疾而終。   家傳的方子沒保住,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敢回鄉,更無顏面對苗家列祖列宗,於是數十年在盛京中流浪遊蕩,酗酒度日。時日久了,他只知道自己是西街的「跛子苗」,卻忘了自己也曾是春試中一鳴驚人、春風得意過的「苗醫官。」   那個醫女,那個醫女眉眼沉靜,像是一眼看穿他心底痛與怒,隱秘與哀慟,對他道:「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她甚至都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苗良方自嘲地一笑。   不該期待的。   事情剛發生的那幾年,他找遍故交,往日好友、同僚紛紛退避,生怕惹禍上身。那些他救過的人反而指責他挾恩圖報,義正言辭的嘴臉看得他心驚。   沒有人願意幫他。   沒人會冒著風險幫一個平人出身、犯下大禍的罪臣。更何況十年過去,害他之人身居高位,地位不可動搖。   她只是個出身平凡的坐館大夫,卻口出狂言要替他報仇。   多可笑呵。   「可笑……」苗良方佝僂著身子,捂住臉低低笑起來。   「真可笑…….」   笑著笑著,卻有一滴滴清澈液體從指縫間滴落,泅溼窗前的月光。   ……   冬夜天寒,風聲像嗚咽。   銀箏站在桌前探過身,用力關上窗門,於是冷意連同夜色都被隔絕在外。   屋中燈火朦朧,銀剪剪去一截燈芯,火光便明亮起來。   銀箏放下手中剪子,轉身望向正收拾醫籍的陸曈:「姑娘,今日那位苗先生,真的會再來麼?」   「會吧。」陸曈道。   其實她也不太確定,他走得決絕,一句話也沒多留,會不會去而復返,最終要取決於心中執念。   然而距離當年苗良方春試一鳴驚人,已過去二十年,而他離開翰林醫官院,也過了十來年。時日是很神奇的東西,它能改變一切,能使壯志消磨,英雄變庸人。   「不過,」銀箏好奇,「姑娘怎麼知道那位苗先生是被人陷害的?」   這位「跛子苗」在西街住了多年,四坊街鄰都與他不熟,又因為他酗酒邋遢,鮮有人打聽他事。偏陸曈一眼認定他不是常人,翻出他醫官身份,還揚言要替他復仇。   陸曈道:「我不知道。」   銀箏一愣:「可姑娘說……」   「我只說替他報復害他腿瘸之人,沒說他被人陷害。」陸曈收好醫籍,「他是好是壞,我不在乎。」   苗良方與翰林醫官院之間有什麼揪扯,她不關心,她只關心苗良方能不能為自己所用。正如當年芸娘救陸曈家人,前提是陸曈跟她走一樣。今日她與苗良方間,也只是一樁交易而已。   銀子打動不了苗良方,自然有別的可以。人活一世,無非愛恨。   銀箏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開口:「可是,如果苗先生不肯答應姑娘的條件,又該怎麼辦呢?」   苗良方看起來油鹽不進,杜長卿親自登門許以重利,他不為所動。白日來醫館氣勢洶洶找陸曈討說法,沒說幾句又拂袖而去。看起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未必會答應旁人請求。   陸曈垂眸。   「並非只有一條路可走。」過了一會兒,她才道:「如果他不肯,再想別的辦法。」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進翰林醫官院,有苗良方幫助固然可以事半功倍,但若無苗良方,她也不是寸步難行。   總有別的辦法。   銀箏點頭,沒再說什麼了。   這一夜睡得晚,後半夜盛京又開始下起小雪。第二日,陸曈起床時,天還未全亮。   窗前紅梅一夜間開了幾枝,伶仃幾朵綴在長枝上,雪天裡越發顯得寥落。   陸曈推開窗,看見的就是紅梅雪景,嫣然爛漫,一瞬間有些恍惚。   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落梅峰,一覺醒來,身邊是試藥的空碗,她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出屋子,一抬頭,漫山大雪茫茫。   身後有人叫她:「姑娘?」   陸曈驟然回神,銀箏揉著眼睛站在門口:「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她微怔片刻,像是漸漸才明白過來,這是天子腳下的盛京,不是千裡之外蘇南的落梅峰上。   銀箏沒察覺陸曈神情異樣,只打了個呵欠,又緊了緊身上衣裳,「好冷,姑娘趕緊進屋,冷風吹不得,著涼就壞了。」   陸曈隨她進屋,二人簡單梳洗過,銀箏燒上水,同陸曈去開門。   冬日冷,天亮得晚,西街小販開張也開得晚一些。醫館大門打開,對街裁縫鋪和絲鞋鋪門尚關著,天剛蒙蒙亮,下過雪的天邊,清晨灰濛濛的,像攏著一層白霧。   銀箏拿起掃帚,打算將門口的積雪掃一掃,才走到門邊,「啊呀」驚叫一聲,踉蹌著險些摔倒。   陸曈問:「怎麼了?」   銀箏指著李子樹下:「姑娘……」   陸曈看去。   李子樹下坐著個人,也不知在此坐了多久,渾身覆上一層白雪,乍一看還以為是具屍體。他一動,氈帽上雪粒簌簌落下,露出那張油膩的、溝壑縱橫的臉。   陸曈微怔。   那人是苗良方。   苗良方扶著樹,慢慢站起身來。   不知是腿瘸的原因,還是因在此凍了太久,他動作有些僵硬,蹣跚如學步稚童。   沒有人開口。   許久,苗良方打了個哆嗦,望向陸曈,語氣還如昨日一般不耐煩:「你知不知道,春試很難,近三年春試通過的平人醫工,加起來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我知道。」   「那你還考?」   「還考。」   他往前走了兩步,揉揉鼻子,不自在道:「你昨日說的話,還作數嗎?」   陸曈看著他。   苗良方仍穿著昨日那件漏了棉花的襖子,胸襟的破洞好像變大了一些,頭髮花白,眼眶紅紅,站在李子樹下,笨拙僵硬如一隻雪人。   那隻被阿城精心堆好,又被太府寺卿僕婦一腳踩碎的雪人。   雪人漆黑的眼像兩顆蒙了灰塵的黑棗,偏帶了一絲殷切、單薄的希翼,膽怯地望著她。   雪停了,西街清晨寂靜,醫館牌匾正對著大門口李子樹,枝葉掩不住「仁心」二字。   陸曈笑了笑,頷首道:「當然。」   「陸曈」邀請「苗良方」加入了群聊【仁心醫館相親相愛一家人】   「苗良方」與群裡其他人都不是朋友關係,請注意隱私安全。 第119章小裴大人   盛京的雪下著下著,轉眼就下到了十二月。   小院裡的紅梅開了大半,西街的雅齋書肆裡,開始大量售賣新年張貼的桃符。   仁心醫館擺出來新的面油「玉龍膏」,以香料摻入生藥油脂做成面膏,可預防皮膚因凍寒皸裂。因價錢不貴,平人常買來連同酥餅、觀音像作為節日賀禮。仁心醫館的進項就在「玉龍膏」出現後,漸漸維持了一種穩定的平衡。   一大早,杜長卿就與銀箏阿城出門施粥去了。   施粥是杜長卿的父親杜老爺子留下的傳統,每年臘日,仁心醫館諸人都要去西街廟口,搭棚煮「七寶五味粥」,散給窮人。   因醫館無人,杜長卿又知陸曈忙著準備春試,故而沒讓陸曈同去,留她在醫館坐館。   里舖中,苗良方坐在躺椅上,腿上蓋了條薄毯,眯著眼看陸曈在一邊寫卷冊。   自打那一日清晨他來見陸曈之後,二人就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苗良方默認了教陸曈醫理以助她通過春試,陸曈也默認了若她真通過春試,就滿足苗良方所求之事。   他每日清晨過來,教導陸曈直到深夜才離開,杜長卿雖然罵罵咧咧,但也管了他一日三餐,比挨餓強。想著曾身為翰林醫官院醫官,教導個把大夫也不是什麼難題,何況這位仁心醫館的醫女小有美名,人又聰穎,這差事不算太難。   但苗良方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小陸,疥蘚怎麼能用鹽膽水呢」苗良方看了一眼陸曈的卷冊,忍不住扶額。   「為何不能?」   「鹽膽水大毒,塗搽加重化膿。」   「那是有瘡有血的,無瘡無血用滷水無恙。」   「你怎麼知道?」   「我用過。」   「你用……」苗良方滿腹話語噎在嗓子眼,瞪著陸曈:「你用過?」   陸曈點頭。   苗良方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憋屈。   她用過?   鬼才信嘞!   來教陸曈也有大半月了,從一開始的隱隱期待到現在焦頭爛額,苗良方每一日都在被陸曈的「醫術」震撼。   因陸曈要準備春試,而他對陸曈過去一無所知,因此來教導陸曈第一日,就分別按九科寫了考卷,打算探探陸曈的底。   然而不探還好,一探,這位陸大夫著實讓苗良方大驚失色。   陸曈寫的藥理醫經,雖然不甚周到,勉強也能看得過去。然而她在病症下寫的方子,實在是天馬行空,離經叛道。   一些常用方子還好,但凡有些難度的病症,陸曈的析症還算準確,但開的方子,總是夾雜著一兩味毒藥。   一開始,苗良方以為陸曈只是習慣這樣寫藥方,但後來寫得多了,有些方子苗良方聞所未聞,漸漸讓他開始覺察出不對來。   這位陸大夫,與其說她懂醫理,倒不如說她更了解各類毒藥。   她擅長以毒治病!   苗良方也曾旁敲側擊,試圖打聽出這位陸大夫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癖好,或是性情有什麼問題,於是對她道:「有毒藥之急方,毒性能上湧下洩以減弱病勢力。有無毒治病之緩方,無毒則性功緩……你換個方子試試呢?」   陸曈蹙眉:「我不會。」   回答得乾脆利落。   幾次三番試探,苗良方也就漸漸明白過來,這位陸大夫是真的不懂醫理,也沒有經過正經醫工教導,好似她學醫全靠自己摸索,而她摸索的基礎,是毒藥。   她對毒藥的熟悉,得心應手的程度讓苗良方感到心驚。   更讓人心驚的是陸曈寫的那些方子。   苗良方自認掌握百種良方,但陸曈寫的那些方子聞所未聞,他心中好奇,於是按捺不住,挑選其中幾副不痛不癢的小方偷偷試在自己身上,發現竟然真有奇效。   那些方子竟然是真的!   而當他問起陸曈時,陸曈只說一句「我試過」就將他打發了。   她試過才怪!   苗良方一點都不信,那些方子中其中不乏大毒藥材,而病症也是千奇百怪,若一一被陸曈試過,她還能活到現在?藥人都沒這麼慘的。   認定陸曈來歷神秘,家中定有祖上傳下的良方籍冊,但打聽幾次無果,苗良方也就算了。總歸他的目的是要將陸曈送進翰林醫官院,只是眼下看來——   苗良方嘆了口氣:「姑娘,你這樣,想進翰林醫官院是不可能的。」   他委婉提示:「春試九科,各有形制,你這些方子或許真的可以解症,但卷面要這樣答,鐵定過不了。」   「咱們翰林醫官院做醫官,不怕開方子治不了人,就怕開方子治死了人。你這上來加幾味毒性藥材,人考官一看卷面,立馬就給你扔了,還指望什麼呢?」   按理說,陸曈聰慧,很多醫理一點就通,幾乎可以過目不忘,苗良方敢說,就算太醫局裡那些長年累月受九科先生教導的官門子弟,也未必有陸曈天賦過人。   但不怕學生笨,就怕學生太有主意。陸曈終歸通毒勝於通醫,她自有主張的一答,苗良方看了只覺眼前一黑。   「那醫官院的老東西都是慫包,寫個養顏的方子都慎之又慎,你這麼野,用藥如此霸道,獸醫也沒這麼大膽的!」   身後有人聲響起。   「誰要做獸醫?」   陸曈提筆的手一頓,抬眼看向門外。   醫館大門大敞著,年輕人自門外走進,公服外罩了件金線滾邊刻絲鬥篷,冰天雪地裡,越發顯得驚豔耀眼。   陸曈放下筆,淡淡道:「殿帥怎麼來了?」   自那日他深夜不請自來,自己替他躲過申奉應的查搜後,陸曈已經許多日沒見過這人,也不知死了還是怎麼的。   這樣很好,平心而論,陸曈並不願意與他有太多糾葛。她沒忘記裴雲暎受傷後第二日京中戒嚴半月,說是宮中有人行刺。一個天子近衛,搖身一變成了刺客,想想也知其中危險。   她只想做自己的事,裴雲暎做什麼與她無關。最好就如蘇南廟中那場大雪一樣,第二日,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認識誰更好。   像是沒察覺陸曈的冷淡,裴雲暎走進里舖,道:「我來拿寶珠的藥。」   給寶珠的藥,隔段時日裴雲姝會令人來取,陸曈偶爾也會登門,寶珠的餘毒已經很少很少了,好的話,再養半年,便可痊癒。   裴雲暎身為舅舅,替自己外甥女跑一趟也沒什麼。陸曈起身,繞到藥櫃後,去拿提前包好的成藥。   苗良方低著頭坐在角落,看上去如正在問診的病者,裴雲暎無意間往後一瞥,目光忽而頓住。   「我……我去後院拿藥材!」苗良方蹦起來,扶著拐杖匆匆掉頭就往氈簾後跑。   然而他才跑了兩步,就被身後人叫住。   「跑什麼,苗醫官。」   陸曈訝然抬頭。      苗良方僵在原地,半晌不敢動彈。   長街起風,順著醫館大門溜進屋裡,把桌上紙頁吹得亂飛作響。陸曈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逡巡一番,慢慢蹙起眉頭。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苗良方慢慢轉身,對著裴雲暎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小、小裴大人。」   裴雲暎靜靜看著他:「真是許久不見。」   「裴大人認識苗先生?」陸曈放下手中成藥,問道。   裴雲暎隨手放下藥銀,在里舖中小几前坐了下來。   「翰林醫官院中當年一方難求的苗醫官,」他嘴角噙著的笑容很淡,「怎麼會在這裡?」   陸曈目光落在苗良方身上,苗良方尷尬站著,臉色有些難看,陸曈便道:「苗先生是我請來教授醫理的先生。」   「先生?」裴雲暎瞥他一眼,「當年苗醫官離開醫官院,多年不知所蹤,沒想到今日有緣在此遇到。」   陸曈目光微動。   裴雲暎對苗良方的態度稱不上友善,也不知他們過去是否曾有過節。當年翰林醫官院中發生何事,苗良方又為何會瘸腿被趕出醫官院,誰也不知道。杜長卿倒是問苗良方打聽過,但苗良方不願細說此事,只說待陸曈通過太醫局春試自會告知。   陸曈對苗良方過去一無所知,卻在裴雲暎與苗良方之間的微妙氣氛中,窺見一點端倪。   苗良方站在氈簾前,雙手交握,有些侷促地抬眼,「是是是,確實有緣。」   陸曈心中沉吟,苗良方十多年前離開的翰林醫官院,而裴雲暎十年前也就是個十歲出頭的青澀少年,這二人間還能有什麼嫌隙?   「苗醫官這些年變了不少。」裴雲暎含笑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瘸了的右腿上停留一瞬。   苗良方的神情更僵硬了。   其實自打苗良方來仁心醫館教導陸曈之後,比起先前那個邋遢酗酒、比叫花子還不如的髒男人來說,已經判若兩人。至少他那頭稻草般的亂發被梳理整齊,衣裳也換成了乾淨的棉衣——杜長卿怕影響醫館形象。   陸曈沒見過苗良方從前的模樣,但聽裴雲暎這般提醒,大概也能猜到當初的苗良方是何等意氣風發。   她見苗良方垂在身側的手越握越緊,遂出聲道:「廚房裡新送來的白蒿還未整理,苗先生,你先進屋幫我整理一下吧。」   苗良方聞言,向陸曈感激地投去一瞥,嘴裡應了聲好,掀開氈簾趕緊逃了。   裴雲暎看向陸曈,陸曈平靜回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笑起來:「能讓風光無限的苗醫官親自指教,陸大夫人脈倒是很廣。」   「畢竟我們身份卑賤,凡事只能靠自己,若無醫官教授,怎能和太醫局的那些官門子弟比呢?」   陸曈把提前包好給寶珠的藥放在小几上,在裴雲暎對面坐下來。   他看著小几上的藥,問:「你要參加太醫局春試?」   「殿帥不是早就知道了?」   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裴雲暎的耳目四通八達,陸曈不信他現在才知曉。   「別人說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他身子往後倚著椅背,懶洋洋道:「我以為陸大夫會抓住太府寺卿這棵大樹。」   「為何?」   「董家少爺一向乖巧,為了你和母親鬧翻。這個時候參加春試,就是打太府寺卿的臉面。沒通過還好,一旦通過,梁子就結下了。」他看一眼裡鋪四處堆積的醫籍,以及苗良方給陸曈編寫的那些卷冊,眉梢微微一動,「陸大夫不會是認真的吧?」   陸曈:「如你所見。」   「陸大夫難道不怕得罪太府寺卿?」   「不怕。」   他神色微斂,定定盯著陸曈,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開口。   「官家不怕,刺客不怕,殺人不怕,埋屍也不怕……」   「陸大夫,」他問,「世上沒有你懼怕之人,懼怕之事嗎?」   陸曈心尖一顫。   青年眼眸清澈明亮,眸色卻深不見底,看人時乍覺關切,仔細看去,卻有難以捕捉的銳利鋒芒。   時刻等著將人從裡到外剖白清楚。   她垂下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原本是有的。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陸曈仰起頭,「那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所以,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裴雲暎怔了一怔。   女子聲音一如既往柔和冷淡,但在平靜之中,隱藏的某些深刻憎惡厭世仍從縫隙流出,仿佛掀開冰山一角。   無人說話,里舖中很安靜,隱隱能聽見外頭北風拂過梢頭,積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裴雲暎點了點頭,伸手拿過小几上的藥包,站起身來。   他低頭看向坐著的陸曈,唇角一揚:「那就祝陸大夫好運。」   「多謝。」   「藥我拿走了。」年輕人的聲音重新變得輕快,往後院的氈簾處看了一眼後,提著藥包往外走,「診銀不用找,算茶錢。」   身影漸漸遠去。   陸曈坐著沒動,只看著這人漸漸消失在醫館盡頭,苗良方不知什麼時候從院子裡出來,伸長脖子往外看了看,確認對方確實離開後,才半是疑惑半是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總算走了……那個,小陸啊,你和裴世子很熟?」   陸曈沉默一下,轉過臉來對著他。   「苗先生。」   「嗯?」   「你為什麼怕裴雲暎?」 第120章馬駒   「你為什麼怕裴雲暎?」   桌上風吹亂的醫籍卷冊被收好放在一邊,苗良方把拐杖靠在牆頭,扶著桌沿坐了下來。   陸曈等著他開口。   許久,苗良方摸摸鼻子,忸怩地開口,「其實吧,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好多年前的舊帳了。」   「二十年前,我參加太醫局春試,成了那年唯一通過春試的平人醫工。那時候我才二十二歲,諾,就和你們少東家年紀差不多大。」   「我那時在整場春試中名次第三,太醫局裡那些學生都比不過我。後來進了翰林醫官院,待詔不久就升了醫官,當時的院使很器重我,宮裡貴人平日診脈藥膳,都拿給我過問。」   「年輕人嘛,禁不住捧殺,正是風光,就難免輕狂了些。年輕時性子也直,有時候得罪人了,仗著在貴人們面前得寵,也就平安無事過去。時日久了,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苗良方說起舊事,原本還有些不自在,說著說著,漸漸為曾經過往所動,神色變得唏噓起來。   陸曈安靜聽著。   「裴家那小子,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才八九歲,隨他父親一同進宮。他父親是昭寧公,他是昭寧公世子,模樣生得漂亮,人也聰明,小時候就討人喜歡。」   苗良方想起當年第一次見裴雲暎時,在殿前匆匆一瞥,那孩子年歲尚小,但已出落得拔萃,穿件紫檀色朱雀紋錦衣,唇紅齒白,一雙眼睛燦若星辰,已隱隱能窺見將來風姿。   這樣的貴族子弟,人生便如早已鋪平坦蕩大道,什麼都不做也能錦衣玉食,平步青雲。不似他們幼時,在泥裡掙飯吃,連雙鞋都買不起。   苗良方有微妙妒意。   「本來我與他之間,也沒什麼交集。後來有一日深夜,昭寧公府上的人拿帖子請翰林醫官院醫官出診,說府上急症。那天夜裡我在值守,順口一問,原是那位裴家小世子心愛的馬駒誤食毒草,危在旦夕。」   陸曈抬眼:「你沒救活?」   「若只是沒救活還好,」苗良方乾笑一聲,「我當時沒出診。」   陸曈微怔。   「那時候年輕氣盛,又正忙著編纂醫籍,心煩意亂時,聽到是醫馬,就覺得裴家人是仗著身份高貴在侮辱我。我便對裴家來人說,自己是醫官,不是獸醫,只醫人,不醫畜生,隨意打發了另一個新來的醫官去裴家了。」   陸曈意外:「苗先生還有這樣的時候?」   這般囂張話語,很難和今日唯唯諾諾面對裴雲暎落荒而逃的苗良方聯繫起來。   苗良方捂住臉哀嚎:「……我當時腦子一定是進水了!要麼就是被人奪舍,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嫌自己仇人不夠多!」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聽說,他那匹馬沒救活,死了。」   陸曈點頭:「所以,他為了這件事報復你?」   「那倒沒有!」苗良方趕緊擺手,「我聽說他為此事消沉了一段日子,但那時醫官院事務繁冗,宮裡的娘娘們時不時召我診脈,也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苗良方嘆了口氣:「再後來,醫官院出了點事,我被趕出來,沒再見過他。」   「既然如此,你為何怕他?」   苗良方無奈:「十多年了,我聽說昭寧公府後來出了些事,昭寧公夫人沒了。但裴雲暎如今反倒成了殿前司指揮,深得聖寵。我四處流浪時,曾也在街頭見過他,聽過他不少傳言,這人十分護短,看著親切謙遜,實則下手無情,是只笑面虎。」   「你看他那雙眼睛多毒,我如今都成這幅模樣,身子發福,頭髮稀疏,還瘸了一條腿,他居然一眼都能認出來,可見日日夜夜將我放在心上詛咒。」   陸曈無言。   以她對裴雲暎的了解,她覺得裴雲暎沒這個閒心。   「那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就算當日你出診,未必能救回他的馬,說不定裴雲暎早已忘了舊事。」   「話雖如此,再見總有幾分難堪嘛。」苗良方心虛低頭,摳著自己褲腿上的破洞,「當年我在他家僕面前傲氣十足,自以為是,如今人家混得很好,我落魄成這幅模樣,就算他不報復我,我也沒臉見人。說不定他現在正在背後罵我。」   陸曈:「……先生多慮。」   「不過,」苗良方摳破洞的手一頓,疑惑看向陸曈,「我今日看他對你說話,語氣姿態熟稔得很,你們很熟啊?」   雖然陸曈之前救文郡王妃母女一事,西街眾人都知道。裴雲暎身為裴雲姝弟弟,登門致謝也是正常。但一次就罷了,如給裴家小小姐的成藥,大可讓裴家下人自行來拿,何須親自跑一趟。   而且……   陸曈對裴雲暎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有身份顧忌,甚至稱得上不客氣,很有幾分他當年風姿氣節。   「只是見過幾次面而已。」陸曈道:「不算熟悉。」   ……   「你見到了苗良方?」   殿前司裡,蕭逐風驚訝開口。   裴雲暎放下銀刀:「很意外?」   「意外。」蕭逐風道:「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十年不見蹤跡,外面都傳言他死了,沒想到一直藏在盛京西街。」   「你該意外的是他願意指點陸曈參加太醫局春試。」裴雲暎在窗前坐下。   「也是。」蕭逐風點頭,「並非人人都能讓苗良方重拾舊業,這位陸大夫不簡單。」   裴雲暎微哂,沒說話。   「看來那位陸大夫是你的剋星,所做之事,所收之人,都會妨礙到你。」蕭逐風仍是木著一張臉,眼裡卻隱隱透出幾分幸災樂禍。   裴雲暎收了笑,面上顯出幾分不耐。   桌上一盤冬棗青翠欲滴,蕭逐風捏了個棗在手心,「既然如此,剛好有件事想告訴你。」   「說。」   「太師府最近不對勁。」   裴雲暎抬眸。   自從貢舉案過後,範正廉獄中畏罪自盡,但那之前,曾傳出範正廉與太師府勾結流言,雖然這流言很快被壓下去,不曾在朝中掀起風波,但裴雲暎仍讓人留意太師府動靜。   柯家、範家、貢舉案、太師府……每一樁都巧合地出現過陸曈的影子。   他有一種隱隱預感,陸曈所做一切,都是衝著太師府而來。但他不知陸曈背後何人,有何目的。青楓背地裡查過陸曈底細,她就像憑空出現在盛京的外地人,每日坐館行醫,與他人並無勾串,正如所有背景清白,普普通通的平人大夫一樣。   抓不到任何馬腳。   於是他讓人盯著太師府,因果相輔,如果陸曈這邊無法下手,不如從太師府那頭另覓端倪。   裴雲暎問:「哪裡不對勁?」      蕭逐風沉吟一下:「太師府最近在託人打聽一平人女子。」   「誰?」   「柯承興已故夫人,陸柔。」   聞言,裴雲暎目光一動:「柯承興的夫人?」   柯家之事,當初在萬恩寺過後,他曾讓人查過。柯家敗落得突然,緣其究竟,還是因為柯承興之死,柯家無人可撐。   後來中秋夜,陸曈救下裴雲姝母女,為履行對她承諾,裴雲暎答應不再追查柯承興之死,此事到此為止。   貢舉案、範家倒臺,太師府流言,之後種種事宜,柯家不過是一小小商戶,而柯承興早逝的那位夫人,更如複雜織毯上無意落下的一粒微塵,隨手被人拂去後,杳無痕跡。   柯承興的夫人死了許久,然而直至今日,所有人才注意,那位早逝婦人的真名叫陸柔。   「陸?」   蕭逐風冷道:「太師府的人暗中查探陸柔,於是我先去了趟皇城司,他們消息比我們更快,你可還記得當時貢舉案中,有對劉家兄弟?」   「記得。」   那對劉家兄弟身份低微,卻能出現在科場舞弊名單中,與範正廉搭上關係,實在不簡單。   「這對劉家兄弟的父親劉鯤,幾年前曾作為舉告人舉告一出案子,他舉告那件案子的嫌犯,是陸柔的弟弟,陸謙。」   裴雲暎驀然抬眸:「什麼?」   「陸謙後來被處刑,大概正因此事,劉鯤才能搭上審刑院的船,至於太師府,多半和此案有關,否則有流言空穴來風。至於柯家……也曾為太師府戚老夫人生辰宴送上宴席瓷盞。」蕭逐風神情平靜,「你讓我打聽到的,目前就是這些。」   裴雲暎神色微冷,一時沒說話。   柯家先夫人叫陸柔,陸柔出嫁不久病故,後來柯家倒了。   舉告人劉鯤將陸謙送進牢獄,後來劉鯤慘死望春山腳。   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定罪陸謙並處刑,後來範正廉鋃鐺入獄,獄中自戕。   一件件一樁樁,與此事有關之人皆下場悽零。   下一個……太師府。   難怪她會喬裝混入遇仙樓,那一夜戚玉臺生辰,三樓貴客寥寥無幾,他一開始就有所懷疑,但又摸不清原因,如今這麼一來,有些事情真相便水落石出。   陸曈一開始想要對付的,就是戚家人。   裴雲暎坐在窗前,眸色複雜難辨。   他想過很多種陸曈的目的,但沒想到會是復仇。   如此莽撞瘋狂、又周密精細的復仇。   蕭逐風道:「你是不是在懷疑…….」   「她姓陸。」裴雲暎打斷好友的話。   太師府的人之所以現在都沒查出端倪,是因為陸曈在這局裡,從來都是局外人的身份。她巧妙地讓自己置身事外,拼湊、安排,以一樁樁看似無關的巧合,推動了最後的結果。   戚家人不知道有個陸曈存在,自然就無從下手。   而裴雲暎一開始就注意到陸曈,甚至比她的復仇計劃開始時還要早,那麼同樣的姓氏,很輕易就能聯繫到一起。   「她只是個普通醫女,光她一人很難做到。」蕭逐風提醒,「也許她背後還有其他人。」   以一人之力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是他們也未必能成,何況她下一個目標是太師府。   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想要對付太師府,猶如痴人說夢,除非陸曈是瘋了,否則背後必有人撐腰。   裴雲暎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問:「戚家現在在查什麼?」   「在查陸家家族親眷。陸柔是常武縣人,家中人丁單薄,除了陸柔和陸謙兩姐弟,現在並無其他姊妹。」   「現在?」   「線人查到曾有個小女兒,七八年前不知是死了還是走丟了,沒聽說過消息。」   裴雲暎思忖片刻,對門外道:「青楓。」   青楓走進來:「大人。」   他道:「你親自去一趟常武縣,陸家的消息,一條也不要放過。那位陸家走丟的小女兒之後經年音訊,過去外貌習慣,務必查問清楚。」   「是,大人。」   青楓領命離開,蕭逐風看向裴雲暎:「你懷疑她是陸家走丟的小女兒?」   「為什麼不可能?」裴雲暎反問。   「失蹤多年的女童,能活下已是不易。再者,就算她真是陸家女,離家多年,隻身一人來盛京殺人,尋常人難有此等復仇之心。我看,除非是有人想對付太師府,借她做手中刀。」   裴雲暎不置可否地一笑。   尋常人是不可能,但陸曈很有可能。   幾次三番與她打交道,也沒在她手中討得了好。那位陸大夫的報復心,可不是一般的強。   「說到報復心,」蕭逐風問他:「你不打算報復報復苗良方?那可是你最心愛的馬駒。」   聞言,年輕人的笑容淡下來。   他想到那匹心愛的紅馬駒,外祖父在一眾烈馬中親自挑來送他,那匹小紅馬漂亮又驕傲,家中兄弟為了爭馬駒還私下打架,可僅僅一月,紅馬就因誤食毒草倒在夜色下。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流淚,但還記得自己抱著馬駒,紅馬體溫在自己掌心漸漸冷卻的感覺。那是他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生平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殊不知在未來多年裡,這樣無力的瞬間還有很多。   他垂下眼,哧道:「我哪有那個閒心。」   「噢,」蕭逐風面無表情,語氣卻有些嘲笑,「真是長大了,心胸也開闊,我還以為你要遷怒,要落井下石,原來不記仇。」   裴雲暎看著他。   蕭逐風一臉認真。   半晌,年輕人冷笑一聲,道:「不,我很記仇。」 第121章千門萬戶曈曈日   自上回裴雲暎不請自來後,一連許多日,苗良方都惴惴不安。   杜長卿沒注意到新來的先生心中這點忐忑,張羅著備酒果送灶神,貼灶馬,買屠蘇酒、膠牙餳,忙得不可開交——歲末總是很忙。   西街雅齋書肆裡,書籍摞在裡頭,洛大嘴把攤位擺出門外,各式各樣的鐘馗、桃板、桃符以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堆得到處都是,巷裡時時擠著一堆人挑選。   杜長卿也去挑了幾張財門鈍驢,胡員外家小夥計帶來好消息時,杜長卿正在大門口兩邊貼春帖。   春帖是吳秀才託人送來的,紅底黑字,是吳秀才親手所書。一面是「喜延明月長登戶」,另一面是「自有春風為掃門」。   杜長卿貼完左面,踩著凳子貼右面,阿城在底下替他扶穩凳腳,銀箏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仰頭看著,手忙腳亂地比劃道:「低了,再往右高一點,再高一點,對了——」   小夥計越過門口熱鬧,跑到陸曈跟前,笑嘻嘻地把信封往陸曈手裡一塞,大聲道:「陸大夫,老爺託小的給您拜年,這是先前您託老爺辦的事。老爺讓我帶話給您,陸大夫只管好好準備春試,醫行那頭都打點好了!」   杜長卿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阿城扶著他下來。苗良方兩手都是藥茬,顧不得拄拐棍,從里舖深處一瘸一拐繞到陸曈身後,探著脖子問:「拿到春試名額了?」   陸曈低頭,從信紙中抽出一枚薄薄的銅片,銅片上寫了「仁心醫館」與陸曈姓名。   進春試場時,這個就是行令。   「太好了!」銀箏大喜過望,「姑娘能參加春試了!」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苗良方教導陸曈為春試準備,但陸曈越是用功,醫館其他人看在眼裡反而越是擔心。太醫局的春試,醫行推舉的平人醫工名額究竟能不能過不得而知,況且那位太府寺卿的董夫人只要一聲令下,就可能讓陸曈在春試大門前無功而返。   但上天保佑,或許是那位董夫人看不上與這樣一個小小醫女使絆子,又或許在他們眼中,就算陸曈參加春試,最後也絕無可能通過,不過是自討苦吃,總之,董夫人沒在這裡頭插手,胡員外託人的舉薦,竟這樣順順利利地通過了。   陸曈望著手中薄薄銅片,眼中也浮起淡淡笑意來。   「今兒真是雙喜臨門。」杜長卿踢一腳阿城屁股,「去,把炮竹拿出來,給我們陸大夫慶祝聽個響兒!」   「東家,那不是夜裡守歲才放的……」   「叫你去就去!」杜長卿不耐,「少爺有的是銀子,還缺兩串爆竹?」   「噢。」阿城揉著屁股去了。   「挑最大最響的出來,就在門口放,爭取一個炮仗扔出去,整個西街都炸了!」   「噢!」   ……   「噼裡啪啦——」   一大早,街邊爆竹聲此起彼伏,拿著竹竿的小孩兒奔跑著,邊將手中鞭炮懸在簷下。   已是臘月三十,街上店鋪紛紛關門,遊子歸家,忙著祭祖、掛符、守歲,街上看不見幾個行人,大紅爆竹碎屑點著長街白雪,喧鬧的聲音卻把除夕的清晨襯得更加冷清。   殿帥府小院裡,往日在雪中撒歡的黑犬今日沒在——被段小宴領著回家去了。   長街爆竹聲隱隱約約順著窗縫吹進屋裡,司裡,年輕人坐於窗前,半個身子陷在椅子中,深冬的陰天使得殿前司的光線不如往日明亮,而那孤寂也沾上幾分影。   他今日沒有穿公服,只穿了件紫檀色圓領錦衣,沉默地垂眸看著面前的猊梭鎮紙,不知在想什麼。   今日除夕,除了宮裡要值守的禁衛,其他殿前司的人都回家去了。   平時熱鬧的司衛,到了最熱鬧的佳節,反而越發廖然。   他其實也該回府去的。   無論再如何厭惡,每年除夕,他都要回裴府,他理應去祠堂為母親的牌位奉香。   但他不想回去,只在這空無一人的司衛中坐著,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青楓一進門瞧見的就是這幅景象。容色俊秀的年輕人身影陷在暗色裡,沒了平日的鋒芒,眉眼間幾絲倦然。   腳步微一遲疑,裴雲暎已聽見了動靜,抬眸朝他看來。   「回來了?」   「是,大人。」   青楓進門,疾步走到裴雲暎身前,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呈上,低聲道:「大人,所有能查到的有關陸家的消息,全在這裡了。」   「嗯,辛苦你了。」   前些日子,因太師府舉止奇異,裴雲暎讓青楓親自走一趟常武縣,打聽陸家的消息。   常武縣與盛京相隔千裡,青楓快馬加鞭,中間換了水路,總算是在除夕這日趕上回來。   裴雲暎低頭,拆開手中密信,青楓見他抽出密卷,忍不住開口道:「常武縣陸家在一年前家中活人盡數死絕,陸家宅子被燒毀大半,屬下進宅搜尋,沒發現什麼線索。」   裴雲暎目光微動。   青楓低頭,想到自己打聽回來的那些消息,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因任務來得匆忙,青楓到了常武縣後,不敢歇息,立刻著手查探起來。   常武縣很小,統共沒幾條街路,街坊鄰人都相熟,打聽起來並不費力。加之陸家發生的事在常武縣傳得很廣,青楓在常武縣呆了沒幾日,就把陸家的消息打聽得七七八八。   陸家老爺陸啟林是常武縣一介普通教書先生,生活清貧,陸夫人李氏有個雜貨鋪子,素日裡賣些小雜貨。二人膝下共有兩女一子,大女兒陸柔在兩年前嫁到京城賣窯瓷的柯家,一年後因病故去。次子陸謙一年前在京因凌辱婦女、盜竊財物入獄,後被處以極刑。   陸啟林得知次子入獄後,趕赴盛京,但在水路途中偶遇巨浪,船隻傾覆,屍骨無存。剩下的陸夫人李氏短短時日裡喪女喪子喪夫,一夕瘋癲,在夜裡打翻油燈,葬身火海。   常武縣的人提起陸家一門,半是唏噓半是畏懼,只道:「陸家一定是衝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怎麼邪門成這樣?」   青楓很清楚,陸家的確是衝撞了,但衝撞的不是邪物,而是得罪了人。   這是一樁滅門慘案。   裴雲暎仍看著手中密信,看著看著,眉間一蹙:「劉鯤?」   這信上還提到了劉鯤。   青楓道:「劉鯤是陸啟林的表兄。」   劉鯤是陸啟林的表兄,當初就住在常武縣陸家隔壁。只不過很多年前,劉鯤就帶著一家老小去了盛京謀生。   這消息很難打聽,因為劉家人離開常武縣太早了,八年前常武縣生了場時疫,病死無數,後來年輕一點的甚至都不知道有個劉家。   裴雲暎定定盯著手中密信,眸色隱晦不明:「所以,劉鯤親手將侄子送進牢獄?」   「是。」   聽聞陸謙犯事後被官府緝捕,是劉鯤舉告了陸謙的藏身之所。之前還沒什麼,當知道劉家與陸家這層關係時,再看劉鯤這舉動,難免有些唏噓。   裴雲暎淡淡道:「原來,是為這個。」   望春山下死狀悽慘的那具屍體、劉家兄弟流放的悲哀下場、王春枝的瘋癲痴狂……原來仇怨癥結在這裡。   倒真是,一報還一報。   他垂眸,目光落在密信最下方的字行上,那裡,記錄著陸啟林的小女兒,陸敏。   青楓見他如此,道:「陸啟林曾有個小女兒陸敏,於十七年前元日降生,但在八年前常武縣爆發瘟疫時走丟。我查到的人說是跟拐子走了,也許是死了。陸家這些年一直沒放棄找孩子,但始終無果。」   「常武縣裡,打聽不到陸敏這些年的任何消息。」青楓面露慚愧。   他知道裴雲暎讓他去常武縣,就是為了確認陸家這個小女兒的身份。但常武縣的人說,這些年裡,不曾有陸敏的下落。   陸敏確實是消失了。   裴雲暎沒說話,只看著密信,劍眉微擰。   青楓小心翼翼問:「大人……可懷疑陸大夫就是陸敏?」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將密信折好,隨手扔進腳下的炭爐。      密信在炭爐微紅的火光中一閃,化為無數細小餘燼,消失不見。   他坐直身,伸手撥開窗縫,寒冷的風從窗外刮來,將他俊美眉眼也渡上一層寒意。   半晌,裴雲暎回答:「不錯,我懷疑她就是陸敏。」   「可僅僅只是因為姓陸……」青楓有些猶豫,「這麼多年,沒有任何有關陸三姑娘的消息。也許對方只是借著陸三姑娘之名行事,又或許背後還有別人。」   「單憑陸三姑娘一人,很難做到此種地步。」   青楓想像不出來,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在外漂泊多年,歸家發現血案時隻身趕赴盛京,將相關之人一一殺死。   若非有人幫忙,一人絕不可能做到。但若有人在背後幫她,誰會這麼做,又是要利用她達到什麼目的?   僅僅只依靠復仇之心,以平人身份對抗權貴,甚至對太師府動手……   真要如此,青楓寧願相信陸曈與陸敏是兩個人,否則那實在是有些可怕。   「也許吧。」裴雲暎淡道:「也許有人幫她。」   他起身,拿起桌上刀:「我出去一趟。」   「大人……」青楓急忙轉身。   「這些日子辛苦了,」裴雲暎拍拍他肩,「今日除夕,自己回去休息吧。」   青楓看著他背影,猶豫一下,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盛京的冬總在下雪。   外面長街玉白,時不時有爆竹聲在街頭巷尾隱隱響起,走過時,能瞧見放過的爆竹彩穗餘燼落在雪堆裡,映出一片豔豔的紅。   街市酒店紛紛閉戶,只有寥寥幾戶尚在開張。簷下一排紅錦燈籠像串火龍,戶戶門前張貼著財神畫兒,四處都是熱鬧喜氣。   街上行人很少,除了穿新衣放爆竹的頑童,和從深巷處打酒歸去的客人,鮮少有人走過。往日繁華的盛京城一夜間像是冷寂了許多,但那其實是另一種意義的溫暖。   迎面走來一雙母女,母親穿著件翠蘭色長襖,懷中抱著個打酒的銀瓶,身邊女兒約莫十七八歲,一身銀紅貂皮皮襖鮮亮,珠翠琳琅,格外嬌豔秀美,正低頭與母親走著說笑。   那姑娘說著說著,一抬頭,瞧見對面走來的年輕人,見他丰姿灑落,俊美過人,不由臉一紅,挽著母親埋頭匆匆走過。   裴雲暎半垂下眼。   除夕之日,新春之時,再如何清貧人家,總要給孩子做幾件鮮亮新衣,以圖吉兆。   剛才走過的女子,銀紅皮襖映著長街白雪,襯得人面若桃花,煞是動人,但不知為何,他的眼前卻漸漸浮現起另一張臉。   一張稍顯蒼白的、秀豔又清冷的臉來。   陸曈總是穿舊衣。   即便是新衣,做的顏色也大多都是深藍、秋色之類的暗色,她最常穿的白色,雪白絹衣,素衣冷繡。她也不愛戴釵環首飾,花銀子在清河街當鋪收的花簪,一次也沒有戴過。   她有很多絨花,以絲帕縫製的各色絨花,翠雀色、桂花色,還有白色。   當她一身玉白絹衣,鬢邊簪花白雪時,總將秀美眉眼帶出幾分難言的冷峭。他曾聽赤箭說起陸曈衣飾過於樸素簡單,段小宴卻說:「要想俏一身孝,你懂什麼?」   要想俏一身孝……   原來,她真是穿著一身孝衣。   難怪她要穿一身孝衣。   裴雲暎腳步停住。   沙礫似的細雪自天空洋洋灑灑而下,一些落在青年肩頭。   青楓帶回的密信裡,陸夫人生陸敏時格外兇險,陸敏甫出生時多病體弱,正因如此,陸家對這個小女兒格外嬌寵,這些年也一直沒放棄尋找。   陸三姑娘陸敏於八年前常武縣那場瘟疫中走丟,八年前的陸敏才九歲。如果陸曈真就是陸敏,這八年裡她好好長大,出落得冷靜、果斷、狠決,一手醫術連翰林醫官也不遑多讓,查明真相就趕赴盛京,隻身報仇,此心此行,絕不是普普通通的八年能做到。   他停駐的時間太久,久到臨街一商樓的掌柜探出頭來瞧,瞧見是他,驚喜道:「裴大人來了!」   裴雲暎回過神,珍寶閣的老掌柜笑著從裡頭迎上前來。   「裴大人大吉!」老掌柜熱情張羅裴雲暎往裡走,「您是來取訂做的蛾兒是吧?早做好了,特意給您留著!」   歲末正旦時,盛京人「以烏金紙剪為蛺蝶,朱粉點染,以小銅絲纏綴針上,旁施柏葉」遊玩者插於巾帽上,所謂「鬧蛾兒」。   他在珍寶閣訂做了一對金蛾兒,打算今日送給寶珠,算作新年賀禮,雖然以寶珠兒如今的頭髮大抵眼下還無法佩戴。   珍寶閣的夥計走得七七八八,大約老掌柜就是在等這最後一樁生意,很快從里舖取出一隻檀木盒,對著裴雲暎打開。   盒子裡鋪墊的黑綢之上,躺著一對閃閃發光的金蛺蝶。   蛺蝶羽翅輕盈舒展,蝶翼點綴晶瑩粉色寶石,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從盒子裡翩翩飛起,繞牆弄花。   老掌柜期冀地盯著年輕人:「怎麼樣?」   「很好。」   裴雲暎合上盒蓋:「多謝。」   「大人客氣,這都是本分之事。小的特意讓閣裡最好的師傅打磨,從畫圖到成品,足足幾月,不敢辜負大人信任。」   老掌柜心中鬆了口氣,尋常人來此打磨首飾,多是釵環玉佩,金蛾兒燈市上到處有賣,紙做的不值幾個錢。還是第一次有人訂做金蛺蝶,工錢不少,又是這樣的人物,難免忐忑。   裴雲暎笑了笑,付過銀票,拿過那隻檀木盒出了門。   他出門時有些心不在焉,恰好一群七八歲的孩子笑著從門前奔過,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裴雲暎正想彎腰去扶,那群孩子卻笑嘻嘻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雪,舉著手中炮竹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奔去,邊跑邊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童聲清悅,在空蕩街頭拉長迴響。   他好脾氣地搖頭,正要離開,忽而心頭一震,有什麼東西從腦海飛快閃過。   常武縣送回的密信中稱,陸家三姑娘陸敏出生於十七年前元日清晨,因頭天除夕夜李氏難產,而陸敏出生時多病體弱,所以格外得陸家嬌寵。   元日……   青楓說:「僅僅只是姓陸,未必能證明陸家三姑娘陸敏就是陸大夫。畢竟這些年裡,常武縣沒有任何陸敏的消息。」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曈曈。   雪細細密密地下著,天地間一片銀白。那些零碎的雪一點點覆住長街,將街上方才那些亂七八糟跑過的腳印漸漸掩蓋。   杳無痕跡。   唯有簷下一串紅錦燈籠熱鬧嫣然,照著地上雪光。   不遠處有一隻碎掉的酒罈,或許是哪戶打酒的人家路過此地,雪天路滑摔跤,酒罈碎成幾半,能隱隱聞見屠蘇酒的香氣。   就在這一片馥鬱酒香裡,年輕人安靜站著,大雪紛飛,無聲落於他紫檀色的衣袍,又偷偷融化在他肩頭。   許久,裴雲暎抬眸。   「原來,是這個曈。」他平靜地說。   不是「重瞳孤墳竟何是」的「瞳」,也不是「舜蓋重瞳堪痛恨」的「瞳」。   是「千門萬戶曈曈日」的「曈」。   曈曈:日出時光亮而溫暖的樣子。   朋友們元宵節快樂! 第122章陸三姑娘   夜色如墨,西街杳無人跡。   仁心醫館匾下燈籠格外明亮,把門前那棵枝葉伶仃的李子樹也照出幾分紅光。   小院人聲鼎沸。   今日除夕,杜長卿自杜老爺子過世後,家中已無親戚往來,想著陸曈和銀箏兩個姑娘在外地孤零零的過年也太悽慘了些,遂自告奮勇將年夜飯移至醫館中來吃。又想著苗良方如今也是孤身一人,沒什麼親眷好友,於是招呼阿城將苗良方也叫上。   往日夜裡靜悄悄的醫館後院,今夜難得熱鬧起來。   銀箏從廚房裡端出最後一盤清蒸鱸魚,朝著眾人圍坐的木桌走來:「讓一讓,仔細燙著——」   小院本就不大,要將裡頭的桌子放進來,人一多,便顯得逼仄了些,但或許是因為逼仄,連冬夜的寒冷也驅散了。   杜長卿瞪著銀箏端著的那盤魚菜。   沒有半點花樣裝飾,兩條鱸魚就這麼大剌剌躺在盤中,尾巴半翹不翹,四隻大眼珠直勾勾盯著天上,死不瞑目的模樣一看就讓人胃口全無。   「銀箏姑娘,」杜長卿指著兩條死魚,「如此廚藝,你對得起死去的這兩條魚嗎?」   銀箏把盛魚的盤子「哐當」一下擱在桌上,對著他皮笑肉不笑道:「東家虐殺人家的時候怎麼不說對不對得住?」   杜長卿語塞。   兩條鱸魚是胡員外回送的年禮,送來時活蹦亂跳,一看就滋味肥美。然而殺魚時卻犯了難,杜長卿有心想在兩位年輕姑娘們面前表現一番,遂推開陸曈,自告奮勇道:「血淋淋的事你一個姑娘家做什麼,看東家的!」   誰知一個時辰過去了,杜長卿還在後廚攆那兩條魚。   魚毫髮無損,他自傷八千。   後來還是陸曈接過他未乾的活,手起刀落,殺魚剖屍,才使得今晚這菜能上桌。   阿城笑眯眯道:「沒關係,咱們還有戴小哥送的醃肉,宋嫂子給的糟鴨、葛裁縫送的蹄子……」   仁心醫館五人,陸曈和銀箏雖會做飯,但也僅限於將飯做熟,吃不死人的地步。   杜長卿自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從小到大也就會一個炒蛋。   苗良方更不必說了,有錢去吃麵,沒錢就喝粥,那間破屋連鍋都只有一個,廚藝自然平平。   唯有阿城還會倒騰兩個菜,然而這麼多人,阿城一個小孩兒,也不能指望他一人能做出一大桌子年夜飯來。   偏偏除夕夜,盛京幾乎所有酒樓飯館都不開張,杜長卿便厚著臉皮,化緣似的一戶一戶敲響街鄰的門,看能不能用銀子換幾個菜。   好在這一年來仁心醫館在西街漸漸聲名好轉,銀箏和四鄰們關係也打點得不錯,大多都願意不收銀子送他。   葛裁縫送碗蹄子,宋嫂子給盤糟鴨,孫寡婦施捨半鍋火腿蝦丸雜膾,戴三郎送刀醃好的豬後腿肉——以感謝仁心醫館使他如今賽過潘安。   這般縫縫補補,阿城和銀箏又胡亂炒了幾把青菜,蒸上一條魚,放上早在一月前就買好的屠蘇酒,竟也湊出一桌像模像樣的年夜飯來。   菜餚熱氣騰騰,杜長卿站起身,把屠蘇酒依次給眾人面前酒碗裡滿上,酒是新打的,剛倒出來就聞得著馥鬱香氣。   杜長卿舉著一碗酒,望著院中那棵開滿紅梅的花樹,很有些感慨。   「這棵樹前幾年都快枯死了,陸大夫不愧是妙手回春的女神醫,還能讓枯樹逢春,再開一次花,真是了不起。」   眾人順著他目光望去,院中那棵梅花樹原本嶙峋枯瘦,如今滿枝頭點綴深紅,映在木窗上,花枝搖曳的模樣看著就熱鬧。   苗良方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杜掌柜也算苦盡甘來。」   眾人沉默一瞬。   當初陸曈剛來仁心醫館時,醫館潦倒破舊,門口牌匾都掛得歪歪斜斜,一副明日就要關門大吉的喪氣模樣。   不過短短一年,從入不敷出到小有名氣,西街街坊有個頭疼腦熱全上仁心醫館,確實算得上苦盡甘來。   杜長卿向著陸曈舉起酒碗,鄭重其事道:「陸大夫,東家敬你一碗,感謝你挽救了我爹的遺願,要不是你力挽狂瀾,這醫館遲早敗在我手裡,我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多謝啊!」他把酒碗與陸曈手中酒碗一碰,自己一口氣灌了下去。   阿城見狀,忙也站起身,兩隻手捧起面前小碗。   他還是個孩子,不能飲酒,銀箏特意給他買了果子露。   小夥計捧著果子露,對著陸曈笑嘻嘻道:「陸大夫,阿城也敬您一杯。你和銀箏姑娘來了後,東家眼瞅著一日比一日高興。」   「自打老爺過世後,小的好久沒見過少爺這麼開心了。」   杜長卿踢他一腳:「少爺哪天不開心?」   阿城揉著屁股:「現在更開心嘛!」   陸曈拿起面前酒碗,才抿了一口,銀箏的酒碗已經湊到了她面前。   「姑娘,」銀箏附在她耳邊悄聲開口:「奴家也謝謝你,謝謝姑娘救命之恩,也謝謝姑娘讓奴家跟著,在這裡有個棲身之所。」   她感激陸曈,若沒有陸曈,她早就成為蘇南亂墳崗的一抔黃土。她沒想到如今會有這樣安定的生活,守著一間小醫館,每日聽著街鄰閒話家常,一日日也就這樣過去了。   「你倆嘀嘀咕咕說什麼呢?」杜長卿皺眉,「有什麼話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   銀箏鄙夷:「女子間悄悄話,掌柜的一個大男人聽什麼?」   杜長卿「嘁」了一聲,「誰稀罕?」又見苗良方坐在一邊不動如山,遂道:「你怎麼不去敬酒?」   「我敬什麼?」苗良方一展袖子,十分傲氣,「如今我教小陸,也算小陸半個師父。只有學生給先生敬酒的,哪有先生主動敬學生?」   他今日穿了件嶄新元色圓領襖衫,那是杜長卿出銀子在隔壁葛裁縫鋪子裡給他做的。也修剪鬍子,梳好亂發,紮成一個圓髻。別的不說,配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這副半老大夫的模樣看著倒比陸曈這樣美貌的姑娘看著更加令病者信服。   「少來碰瓷。」杜長卿嗤之以鼻,「我們陸大夫,醫術比得過翰林醫官院醫官,做個成藥轟動盛京城,一看就師承高人。人家有正經師父,要你一個過氣老醫官來教?」   苗良方一噎,對杜長卿怒目而視。   雖然很氣,但這話無可反駁。   和陸曈相處這些日子,苗良方看得出來,陸曈手裡是有些真功夫的。她那些辨驗的天賦,隨手開出的方子,針刺之術的精純,每一樣拿到太醫局中都值得讓太醫局那幫老東西驚豔——雖然路子是野了些。   她應當有一位功力深厚的師父,醫術遠在如今宮裡那幫醫官之上。除了告訴眾人那位師父已經過世,陸曈從頭到尾都沒有洩露這位師父一星半點的線索,或許是為了保護師父——高人總有幾分脾氣。   苗良方感慨:「小陸,你那位師父真不錯,把你教得這樣好。」   如此多方子,如此多藥理,陸曈年紀輕輕其醫道遠在許多老醫者之上,只能說明她的師父對她傾囊相授。捫心自問,苗良方自己都做不到一點不藏私,可見對方品性之高,對自己徒弟一片珍愛之心。   陸曈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低頭,抿了一口碗中屠蘇酒,道:「是。」   「她對我很好。」   聲音很輕,像一絲微涼的風,又在下一刻被杜長卿高亢的聲音打碎。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感謝好師父!」阿城起鬨拍手。   「感謝好師父——」   起鬨拍手的聲音簡直要蓋過西街人家院子裡的炮竹聲。   阿城跳下凳,彎腰從桌下拖出一隻大銅盤,盤子裡放了幾顆紅橘和柿子,邊上偎著些柏枝。他把柏枝折斷,再掰開柿子和橘子,喊了一聲:「百事吉!」   陸曈怔住。   面前的銅盤在小院燭燈映照下,折射出朦朧的光彩。   坐在桌前的女子盯著腳下那隻堆滿了柿橘的大盤,眼底有一點恍惚。   很多年前,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每年除夕之夜,母親也會這般擺上一隻大盤,讓家中幾個孩子依次將柏枝折斷。   「柏柿橘」,寓意「百事吉」。   她那時年幼,總吵著要第一個掰柿子,又因為力氣小,常常掰不好,掰得一手汁水,將新裙子弄髒。   她癟嘴要哭,被母親嚴厲阻止:「今日除夕,哭了晦氣!」   陸柔便探過身來,悄悄把碗裡那隻包了錢幣的餃子撥到她碗中。   陸曈還沒來得及綻開個笑,餃子就被陸謙眼疾手快地從她碗中夾走,少年對她扮了個鬼臉:「多謝啦!」   「哇——」的一聲。   憋了半日的眼淚,最終還是流了出來。      陸曈對於除夕的記憶總是很熱鬧,直到離開常武縣之後。   芸娘除了要試藥和按時餵她解藥,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山裡。陸曈在落梅峰呆了七年,這七年裡,每一年的除夕都是陸曈一個人過的。   剛到落梅峰的頭幾年,陸曈心中總是暗暗期待著今年不是一個人。有時候,她寧願芸娘留在山裡讓她試藥,也不想在除夕夜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山裡。   試藥的痛苦總要好過一個人守歲的寂寞。   在那種熱鬧的時候,人的孤獨總被無限放大。   但最後她只能把撿拾到的枯枝和幾個不太成熟的野果擺在一起,放在鐵盆裡,一個人用力掰開,小聲對自己說——   百事吉。   「百事吉——」院子裡笑聲嘈雜。   陸曈眼底有莫名情緒閃過。   很多年了,第一次,她不再是自己對自己說「百事吉」。   銀箏舉著酒碗湊過來,她是真高興,喝了不少,面頰緋紅,雙眼亮晶晶地瞅著陸曈。   「姑娘,」她問:「是不是很吵?」   陸曈搖頭。   銀箏鬆了口氣:「那就好,我還想著您喜靜,這麼多人吵吵鬧鬧,您會不高興。」   陸曈垂下眼睫,聲音很輕:「不會。」   她在落梅峰呆了太多年了,自己對自己說過太多次新年好,以至於都快忘了,她其實很喜歡熱鬧。   她原來很怕寂寞。   杜長卿還在那頭嚷嚷:「讓我們提前祝陸大夫春試場上一鳴驚人,豔壓群芳!」   苗良方給他潑涼水:「那麼多太醫局子弟,還豔壓呢?大言不慚。」   「怎麼不能?俗話說情場失意考場得意,我們陸大夫情路多舛,那勞什子未婚夫和董少爺一個賽一個不靠譜,說不準考場就得意了呢!」   「什麼?陸大夫還有未婚夫?幾時的事?」   「嗨,那又不重要,男人哪比的上前程要緊。」   「這倒也是。」   阿城盯著小院的上空,喃喃開口:「今夜子時,德春臺要放煙花,咱們院子裡能看見。」   「好啊,」杜長卿醉眼朦朧,指天調笑,「貴人花錢,平人享受,有便宜不佔王八蛋,今夜熬歲必須守到子時!」   這頓年夜飯沒能吃到子時。   杜長卿喝醉了。   少東家擺出一幅千杯不醉的架勢,一壇屠蘇酒還沒喝完,人就溜到了桌子底下。   單是這樣也就罷了,他酒品也不好,醉了就滿院上房揭瓦,吐得地上到處都是穢物。   苗良方實在看不過眼,對陸曈道:「他一個年輕男子,醉了宿在你院中像什麼回事,被旁人知道了嚼口舌不好。」   言罷,招呼阿城,一起架著爛醉的杜長卿先回家去了。   他三人走後,小院裡霎時間冷清了許多。銀箏搖搖晃晃站起身:「我來收拾屋子.」被陸曈攔住。   銀箏今日也喝了不少,大約是心裡高興。自打她跟了陸曈以來,一直也是提心弔膽,然而除夕總能讓人拋下一切,浸在這暫時的喜悅中。   陸曈扶銀箏進了屋,替她除去鞋襪,又為她擦洗面頰,最後給她蓋上被子,退出屋子,輕輕關上房門。   夜色冷清,遠處偶爾有一兩聲炮竹響起。小院一片宴席散後的杯盤狼藉,映著曲終人散的狼狽。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明年除夕,她應當不會與他們一起過了。   陸曈蹲下身,把地上傾倒的酒罈杯盞撿起,連帶著那些殘羹剩菜倒進泔水桶,把木桌仔細擦淨,搬回原位。   她又回到廚房,收拾灶臺,清洗今日碗盞。   她洗得很慢,仿佛這樣就能讓這個新年過得再慢一些。最後,她又提來清水,就著燭燈,把小院的青石板潑灑一遍。   青石板被洗過了,乾淨得發亮,映著天上的月亮,像浮動的水。   月光溫柔注視著她,小院恢復了伊始的整潔,所有盛宴痕跡被統統抹去。   那些歡笑、嘈雜的笑語,走調的歌聲、直白的近乎粗俗的祝酒辭,連同那些人的影子消失不見。   只有梅樹花枝搖曳。   陸曈抱著那隻大銅盤,把大銅盤放在院邊簷下的石臺上。   銅盤裡,折斷的柏枝簇擁著掰開的紅橘熟柿,格外喜慶熱鬧。   她沒把這隻銅盤裡的東西倒進廢棄的泔水桶,或許是因為可惜,或許是因為捨不得。   冬夜清寒,月光也涼,她在石臺前停下,伸出手,從銅盤裡取出那隻被掰開的蜜橘,剝掉橘皮,把一瓣蜜橘放進嘴裡。   橘瓣很冰,像甜的雪,從喉間滑進去,因為熟透了,甜得發苦。   她站在院子裡,默默吃完了一整個蜜橘。   夜裡漸漸起風,風颳過人臉,臉頰也被凍得生疼。陸曈吃完橘子,對著那隻熱熱鬧鬧的銅盤輕聲說:「百事吉。」   百事吉。   她想起杜長卿站在桌上賭咒發誓要學會殺魚,苗良方在桌下拿拐棍杵他的臉,阿城央銀箏給他打個兔子形狀的彩絛,對銀箏手忙腳亂比劃兔子的式樣……   小院清寂,陸曈微微笑了起來。   她不知道未來會不會萬事順吉,那聽起來太過奢侈,但今夜,至少在今夜,她從這句祝詞中獲得了短暫的慰藉……   還有溫情。   陸曈回到寢屋前,屋門上還掛著阿城編的大紅穗結,可以驅邪納吉的吉祥穗。   她推門走了進去。   走時沒吹燈,書桌上點的那盞油燈還亮著,陸曈關上門,朝裡走了兩步,唇角笑意還未收起,陡然間汗毛直立,猛地看向窗前。   昏暗燭火下,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那人倚著桌角,正低頭看著手裡一張薄薄紙頁,聽見動靜,他抬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裴雲暎。   陸曈面色一寒。   裴雲暎盯著陸曈的眼睛。   年輕人精緻的眉眼在朦朧燈火下顯得異常柔和,拿刀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松松捏著那張單薄紙頁。   分明在笑,眸色卻涼得像雪。   「這是你的復仇名冊嗎?」他彈彈手中紙卷,不經意道:「怎麼上面還有我的名字?」   陸曈瞳孔一縮。   那張薄薄的紙卷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有些被人划去了,有些像是新添不久,在燭火下如畫上去的漆黑蠕蟲,又像刺進人皮的咒,透著陰冷與森然。   陸曈渾身緊繃,冷冷看著面前人。   年輕人笑了一下,盯著陸曈,逆著光影一步步朝她走來。   「談談吧。」   「陸三姑娘,陸敏。」他淡淡地說。   六筒:沒想到吧!你也在我的死亡筆記裡。 第123章新年   燈火昏黃。   木窗虛虛掩著,能聽到門外夜風輕響。   年輕人在矇昧燈火下,一步步朝她走來。   陸曈心跳得很快。   她早已猜到自己身份遲早會暴露,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怕被太師府發現端倪,怕在復仇途中就暴露身份,她一直隱於整個事件之外,她去柯承興府上要嫁妝,給吳秀才母親出診,替詳斷官夫人針刺,她甚至從未和太師府的人直接對上。   僅有一次見到的戚玉臺,那天夜裡對方甚至沒看清她的臉。   所有的事件裡,她不著痕跡將自己摘離出去,像鬧劇裡無關緊要的路人,大戲門前庸碌渺小的螻蟻,經不起任何人關注。   偏偏被裴雲暎注意到了。   甚至他認識她的時候更早,在她還沒有對柯承興動手的時候,在她還沒開始第一個復仇計劃的時候,寶香樓下他出手相助的剎那,就註定他們二人孽緣。   他一開始就撞進了這局裡。   裴雲暎在她身前站定。   陸曈整個人籠在他身影之下,青年甚至笑了一下,彈了彈指間名卷,問:「為什麼寫我名字?」   為什麼寫他名字?   陸曈的目光落在那張名冊上。   名冊上寫著很多名字,柯家、劉家、範家……這是劃掉的。   也有許多新添的,太師府、戚玉臺、翰林醫官院……這是沒被劃掉的。   那些有關之人的習慣起居,軼聞瑣事,有用無用皆仔仔細細記滿一整張,而這寫得密密麻麻的名冊中,裴雲暎三個字赫然正在其列。   「只是好奇。」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好奇什麼?」   「好奇如果遇到今日此中境況,裴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裴雲暎微微一怔。   陸曈仰頭,平靜注視著他。   當初裴雲暎於萬恩寺一行對她起疑,後來屢次試探,在望春山陷害他之前,陸曈想過不妨乾脆殺了他。   只是對方身為殿前司指揮使,且不提能否順利接近,單就動手後如何應付官差也很麻煩。   後來她救了裴雲姝母女,二人關係有所緩和,甚至在外人眼中——譬如杜長卿看來,她與裴雲暎關係不錯,稱得上朋友。   但陸曈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權貴,她對權貴有天然的排斥與厭憎,偏見也好,固執也罷,內心深處,陸曈絕不相信高高在上的昭寧公世子能明白她想要復仇的決心。   於是她把這人的名字寫下來,這個不知道算作朋友還是敵人的人。縱然他們能在月下對飲,但只要他阻攔,他就是她下一個敵人。   這張紙本來今日就要燒毀的,但杜長卿一行人來得太突然,她沒來得及,只好匆匆夾在桌上的詩頁裡,沒想到被他發現了。   他從來很敏銳。   燈芯燃得太久,燭火搖搖晃晃,忽暗忽明的昏黃下,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不會也想殺了我吧?」   他眼眸很美,垂眸看來時,幽黑瞳色裡清晰映出她的影。   陸曈微微一笑,越過裴雲暎身側走到窗前,拿剪子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   燈火便凝固住了。   她又拿起那盞燈,點上屋裡香爐中燃了一半的薰香,這才轉身看向對方。   她道:「這取決於你想站在哪一邊。」   他微微揚眉:「若我站在另一邊呢?」   屋裡一下子寂靜下來。   暖色燭火一寸寸蔓延,女子站在燈色的陰影裡沒有說話,孱弱的肩頭像是冰雪做成,要在冬日摧折下消散於天地。   許久,她才開口:「意料之中。」   陸曈心中冷笑。   不該期待的。   不該對任何權貴、所謂的上等人報以任何期待。   他是殿前司指揮,昭寧公世子,太師府那樣的人家,範正廉百般討好,柯家奉若神明。他與戚清同朝為官,那日遇仙樓中,戚玉臺闖入與裴雲暎攀談,言語中都是拉攏的意思。   說不定他們早已沆瀣一氣,將來他還會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他們是一家人。   女子嘆息一聲,面上卻綻開一個淺笑,緩緩走到裴雲暎跟前,輕聲道:「現在大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她仰起頭,尾音輕柔而曖昧:「你打算送我見官嗎?像劉鯤送我哥哥那樣?」   裴雲暎頓住。   女子站在燈火之下,體輕腰弱,細柳生姿,脆弱冷韌似春日融雪後蜿蜒的溪流,那雙美麗的眼睛哀求般看著他,娥眉輕顰,令人憐惜。   美人春愁之景,卻令裴雲暎心中即刻閃過一絲異樣。像是有什麼東西飛快掠過。心念閃動間,裴雲暎猛地出手。   「砰——」   雪亮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女子握刀的手被裴雲暎緊緊鉗制,猛地推開。   「死性不改。」裴雲暎收回手,冷冷看向陸曈。   她被推得往後幾步,險些撞上身後的桌子,那隻纖細的、白皙的、看起來只會彈琴和繡花的小手不知何時從袖中掏出的匕首。   在她對他溫柔細語的時候,重重殺機已現。   沒有什麼哀求,沒有什麼認命,她看過來的目光陰沉冰冷,帶著一點玉石俱焚的瘋狂。   那根本不是什麼脆弱平靜的小溪,那是漩渦,足以把人撕碎的、瘋狂又恐怖的漩渦。   「大人反應真快。」她嘲諷。   裴雲暎正想說話,甫一張口,忽覺身體有一瞬間凝滯,心頭一緊,下一刻,桌上那隻香爐被勁風掃過,滾落在地,燒了一半的線香斷為幾截,從其中飄出淡淡百合花香氣,很清,卻讓人有瞬間暈眩。   「卑鄙。」他臉色冷了下來。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好好談,從陸曈點上那根香開始,就已對他動了殺機。   腳步有片刻的不穩,那女子已重新握緊匕首朝他刺來!   她眼底沒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像在看一具屍體。   裴雲暎沉下臉,銀晤長刀出鞘,酥麻僵硬的感覺被內力強行破開,長刀帶起勁風朝著對方直撲而去。   「之前就已提醒過大人,」長刀當前,她依舊毫無懼色,甚至語帶譏誚,「醫館處處都是毒物,若不小心闖入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他不怒反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樣廢物?」   銀晤刀輕輕一揮,陸曈手中匕首從中斷為兩截。   她心下一沉。   太短了。   燃香的時間太短。   此人敏銳,警覺得太快,線香沒來得及發揮最大功力,否則再過半柱香,不管裴雲暎身手再高明,也只能在此地任人宰割。   要換做其他人,現在早就已經倒下。   「大人自然和那些廢物不同。放心,你死了,我會把你埋在那棵梅花樹下,大人肉體到底比當初那塊死豬肉美豔得多,充作花肥,一定會讓梅樹開得更動人心魄。」   方才被推被撞,匕首被銀刀衝來帶起的刀風劃破手指,鮮血如注,然而陸曈根本毫不在意,只握著斷為兩截的匕首朝他衝來,眸色亮得駭人。   她根本不躲避。   像一團孤注一擲的烈火,燃燒得瘋狂。   「攔了路,就去死——」她說。   匕首尖鋒凜冽,銀光直直撲向脆弱的心房,就在千鈞一髮時,他倏然住手,驀地掉轉刀尖,迎著衝來的人,狠狠扣住她手臂,反手一推。   陸曈被推得脊背撞倒在供桌上,那隻慈眉善目的白衣觀音經不住這麼大力一撞,晃了晃,從佛櫥裡一頭栽倒下來。   「啪——」   「不——」女子驟然一驚。   冷寂夜色裡傳來瓷物碎裂的清脆響聲,隔壁房屋裡,似乎有銀箏酒醉的夢囈聲隱隱響起,很快又恢復寧靜。   一片狼藉。   供桌神龕上的香灰撒了一地,大概是清晨才供過香火,那些橘柿上貼了紅字,滴溜溜滾到裴雲暎腳下。   青年目光一震。   那隻小佛櫥裡一直供奉的白衣觀音在地上碎為幾段,其中竟還藏著幾隻巴掌大的瓷罐,一共四隻,也摔碎了,從其中傾倒出泥土,有一罐是水,撒了一地。   「這是……」他凝眸望去。   陸瞳正在撈那幾隻瓷罐裡的泥土。   她撈得慌張又著急,好像生怕再晚一點就撈不起來似的。她甚至還試圖去撈那罐已經灑了的水,水從她指縫間流走,滴落在泥土屑中,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血從手指的傷口流了出來,陸曈渾然未覺,也忘記了身側的裴雲暎,好像這天地間,唯獨有眼前之事最為重要。      裴雲暎第一次看見她慌張。   哪怕是在萬恩寺他咄咄逼問,在貢舉案後被巡鋪夜闖醫館,甚至更早,寶香樓下為劫匪挾持,生死一線時,也未曾見她流露出慌張之色。   但是現在,她在撈那些碎土,撈得失魂落魄、慌裡慌張。   裴雲暎眯了眯眼。   一個荒唐的念頭從他心頭升了起來。   看著正小心翼翼將泥土撿拾的女子,青年遲疑一下,道:「這是……墳土?」   青楓送來的密信中曾提過,陸家一門四口盡數身死,除了陸柔入土為安,其餘三人屍骨無存。   陸夫人毀於大火,陸老爺葬身水底,陸謙被極刑棄屍亂墳、屍首遭野獸啃食,縱然陸柔已入土為安,但身為藏在暗處的陸家女兒,陸曈也不能明目張胆前去祭奠。   裴雲暎目光掠過地上的四隻瓷罐。   四隻瓷罐,四面靈牌。   難怪她要在屋裡的小佛櫥中供奉這樣一尊觀音。   明明手染鮮血,不信神佛,卻要裝模作樣敬拜觀音,因為她拜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觀音,是陸家人的牌位。   陸曈沒有回答。   她努力伸手去撈那些混在一處的墳土。   那些她從四處搜尋來的,或許帶有家人氣息的墳土。   她從常武縣老宅裡帶回大火的餘燼,從上京的水路船上舀起滾流的江水,她在野狗圍望的亂墳地挖起雨淋過的潮溼黑泥,她偷偷去姐姐無人祭奠的墓地,帶走一小塊黃土。   她找不到他們留下的別的遺蹟,只能把這些泥水裝入瓷罐,放在屋裡,好像這樣就能與家人聚在一處。   而如今,那些泥巴、江水混在一起,渾濁的、混亂的,像被弄髒的眼淚,從她指間滑落。   什麼都留不住。   挽留那些泥濘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直到最後凝固不動。她跪坐在地,呆呆地看著滿地狼藉。   眼前忽然掠過一幅模糊的畫面。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   有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夏日傍晚的小院裡,她和姐姐兄長坐在一處,說起鄰縣近來一樁官司。   一位豪紳霸佔了長工家年輕貌美的女兒,衙門知縣審問此案,官司傳得滿縣城都是。   年幼的她咬著在井水裡晾過的野葡萄,邊感嘆:「太可恨了,如果有一天,也有像豪紳那樣的人要害咱們家,那該怎麼辦?」   「不會有這種事的。」姐姐這樣回答。   「如果就是有了呢?」   「那就去報官嘛!」陸謙不以為然,「自有律法做主。」   母親笑道:「是呀,咱們又不與人結仇,無緣無故,誰會害咱們?」   她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想了想,握拳道:「如果真有人要害咱們家,那我就去報仇!」   「噗——」陸謙擰一把她圓鼓鼓的臉蛋,「小鬼,你長得沒桌子高,還想報仇?拿什麼報仇,拿我給你買的彈弓報仇?」   眾人笑作一團。   那些笑鬧聲漸漸遠去,變得模糊,最後化成眼前滿地黃土泥濘,以及她手背上那一滴碎玉似的晶瑩。   裴雲暎一怔。   她沉默著坐在地上,坐在滿地泥濘中,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   他終於開口:「你想進翰林醫官院,為了對付太師府?」   「你不是已經查清楚了麼?」   「戚玉臺是戚清的兒子,殺他是痴人做夢。」   範泓只是個審刑院詳斷官,而戚玉臺是太師之子,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會被反覆調查。同樣的手段,陸曈能接近範泓,未必接近得了戚玉臺,就算她進了翰林醫官院,復仇也困難重重。   「所以呢?」   「我們家是普通人家,幾條人命就這麼白白算了?憑什麼?」   她慘笑著,聲音很冷,「只有在你們這些貴族子弟眼中,人才分三六九等。在閻王眼裡,只分死人和活人。」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裴雲暎微微蹙眉:「難道你不想得到公平?」   「公平?」   陸曈抬起頭。   她黑白分明的雙眸在昏暗燈火下,呈現出一種驚人的通透,使得她看起來決絕又倔強。就像剛才被推倒受傷,她不會喊疼就立刻再次衝上來,就像眼下被桎梏的狼狽困境裡,她也沒有流露出半分軟弱。   只是冷冷看著眼前人。   陸曈道:「大人很清楚,就算此案交由大理寺,也不會有半點不同。」   她想起多年前常武縣流傳的那樁官司,那樁官司其實很簡單,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相是什麼。可最後知縣卻宣判豪紳無罪,被玷汙的姑娘懷揣柴刀去刺殺豪紳被亂棍打死,她那年邁的老父親,最後吊死在女兒墳上。   陸曈握緊拳,指尖狠狠嵌入掌心。   她絕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是太師之子,有的是替罪羔羊為他前赴後繼。就算真定罪,重重拿起輕輕落下,關起門來都是自己人。」   「他又不會死。」   「真相如何不重要,洗清我家人的冤屈也不重要。只要他們活著一日,公平就永遠不會到來。」   「公平?」   她冷笑一聲,語氣有種窮途末路的偏執,「我告訴你什麼叫公平,戚玉臺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臺,一命抵一命,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裴雲暎看向她。   她木然跪坐在地,聲音平靜,隱帶一點竭力藏斂的哭腔。他很清楚,這哭腔不是為她的秘密被發現,也不是為此刻無能為力的困境,而是為這滿地墳土裡的人。   陸曈低下頭。   她的醫箱裡還躺著那枚生鏽的銀戒,只要拿出來,或許能獲得裴雲暎片刻的同情。   然而同情總是不持久,他已知道一切秘密,身份是敵是友,將來未明。   只有死人才不會洩露秘密。   她可以趁著拿出銀戒的空隙,降低他的防備心,或是在他茶水裡下毒,或是用毒針刺入他的肩井穴……這屋裡四處都藏了毒藥,她的袖子裡就有一把毒粉,可以用來毒瞎他的眼睛。   遙遠的街巷盡頭,隱隱響起歡笑和炮竹聲,順著風飄進小院。   陸曈看向桌上漏刻。   快到子時了,阿城說,為慶祝佳節,今夜德春臺會放煙花。   簾上映著窗外梅枝,明月悄上花梢。盛京的新年夜,平人貴族將在這一刻不分貴賤,共享盛世華景。   「滴答——滴答——」   是漏刻滴水的聲音。   很快,馬上就要到子時了。   手指已經摸到袖中的毒粉,她在一點點剝開藥紙,指間就要觸到那細密的、灰色的粉末了……   忽然間,一隻繡著蒼鷹的手帕遞到自己面前。   陸曈藏在袖中的手一僵。   「轟——」   就在這一瞬間,遙遠的德春臺上,煙焰自整個盛京城夜空絢然炸開,若萬盞燈燭自長空亮起,一瞬間錦繡紛疊,五色交輝。   小院也為這頃刻華彩照亮。   陸曈被晃得微微眯起眼睛。   子時,新年夜,春臺煙焰。   這已是新的一年。   她茫然抬頭。   裴雲暎站在自己面前,院外焰火的華光照亮他漂亮的眉眼,讓他周身的凌厲與冰冷散去一些,顯得明亮而柔和。   青年彎腰,將帕子遞得更近一點,示意陸曈包紮那隻尚在流血的手指。   「擦擦吧,」他別過臉,聲音平淡。   「我被你說服了。」   六筒:平等地創死每一個復仇路上的絆腳石(包括男主) 第124章生辰禮物   過眼煙花,如花似錦。   奼紫嫣紅的花簇從遙遠天際綻開,把流動的璀璨花穗投向人間。   他的人藏在明明滅滅的花火中,或明或暗,光影紛疊,看不清楚神情。   只看得清眼前絹帕。   那張絹帕是淺淺的月白,以銀線勾勒的紋樣仔細一看,原是只威風凜凜的雄鷹。而他握著絹帕的手骨節分明,修長乾淨,一點都不似方才握刀時的殺氣騰騰。   陸曈沒接他的帕子。   遲遲未等到她回應,裴雲暎側頭,看了她一眼,將帕子往陸曈手裡一塞。   「拿著吧,陸大夫,我沒興趣騙你。」   陸曈低頭。   手指的傷口觸到柔軟布帛,鮮血混著泥土的髒汙立刻弄髒了整張帕子。那隻展翅翱翔的雄鷹被揉成一團,即刻變得狼狽而皺巴巴,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光影朦朧的夜裡,裴雲暎半跪下身,撿起被摔得滿地都是的、那些瓷罐的碎片。   「你做什麼?」陸曈目露警惕。   「陸大夫,」他提醒,「你現在的眼神,仿佛剛剛想殺人滅口的人是我。」   陸曈一時語塞。   碎瓷片被裴雲暎一片片撿起收好放在一邊,他又伸手去撿地上的黃泥。黃泥撒得到處都是,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他撿了幾下,神色漸漸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道:「抱歉。」   陸曈沒說話。   她不能光明正大設靈堂牌位以免洩露端倪,只能千裡迢迢將這些墳土江水帶回醫館供奉。沒有牌位、沒有墳冢、以白衣觀音像為由,日日供奉香油燭火,逢年過節祭奠。   這是她能做的全部。   只是如今,所有一切碎成一地,化為烏有。   身側傳來年輕人的聲音:「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再尋。」   再尋?   他說得如此平靜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年輕人仍半跪在地,衣袍拂過地面的泥水時沾染上一些汙漬,他沒在意。那張英俊側臉被窗外焰火映著,模糊而柔和,低頭撿拾碎泥時,長睫微微垂下,神情格外認真。   他像刀,一柄強大又美麗的刀,但在某些時刻,會讓人忽略掉那種鋒銳,為那一刻銀刀流轉的光華所惑。   陸曈斂眸,不動聲色地藏好袖中毒粉,問:「殿帥到底想做什麼?」   她不明白裴雲暎這突如其來的友善,時間太短,她也無法弄清那聲「抱歉」裡,究竟幾分假意幾分真心。   她不明白眼前這個人究竟想做什麼。   裴雲暎撿拾起最後一塊黃土,把黃土放進尚沒完全摔碎的一小片白瓷中,才站起身。   燈芯不知風波,仍靜靜燃燒。他看向陸曈,語氣平常透著幾分不經意:「陸家的事,我當不知道。」   陸曈心中一動。   他這是……不追究的意思?   陸曈盯著他:「我以為殿帥今夜是來興師問罪。」   明明有備而來,陸曈看得很清楚,在他拿著那張寫著名字的名冊質問她時,周身散發的冰冷與寒意不是錯覺。   他簡直是來抓她歸案的捕快。   裴雲暎笑了笑,伸手將桌前的花窗推開,煙花斑斕的光影更大了,把小屋也照得流光溢彩。   他看著遙遠天際的焰火華彩,道:「本來是要的,但今夜不是除夕嗎?」   陸曈一怔。   「除夕夜抓人……」他轉過頭,笑吟吟盯著陸曈:「我也不是那麼不講人情。」   陸曈望著他,嘗試辨別他這話的真假。   像是瞧出了她心中懷疑,裴雲暎瞥她一眼:「信不過我?」   「沒有。」   「真沒有?」他偏了偏頭:「不會背地裡又在紙上寫我名字吧?」   陸曈:「……」   平心而論,她不是對裴雲暎沒有信任,但那實在不多。人心易變,或許方才裴雲暎在某一刻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但他身為殿前司指揮使、昭寧公世子,冷靜過後說不定會變卦。   「別打歪主意,就算你真能殺了我,只要沾了我的血,梔子一來就會發現。更別提將我埋在院子裡。」他語調輕鬆,仿佛說的不是殺人埋屍,而是藏起什麼零嘴一般。又彎腰撿起方才被劍風帶的飄落在地的那張寫滿了名字的紙頁上。   薄薄捲紙如一方輕盈落葉,飛進油燈上綻開的火苗裡,黑跡瞬間化為灰燼。   「你真不打算交由大理寺?」他再一次提議。   陸曈方才放鬆一點的心即刻又收緊,冷道:「不。」   「我不想聽他們假惺惺地道歉。」   以如今律法求得的公平,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死罪可變活罪,活罪漸變無罪。就算真相水落石出,陸曈也絕不相信太師府會讓戚玉臺一命賠一命。不過是面上受些無關痛癢的懲罰,賠償她一些銀兩,或許還會在她門前假意痛哭流涕真心實意的悔改。   真叫人噁心。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陸曈站在滿地狼藉裡,衣裙上沾了不少泥跡,髮辮在方才與他爭執時弄亂了,於是索性取掉絹繩,滿頭烏髮如瀑垂下,襯得肩頭越發孱弱。   一個柔弱女子,要去對付皇城裡高高在上的太師公子,無異蜉蝣撼樹,螳臂當車。   但陸曈又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許多人死於她手下,就如剛才屋中時,她湊近低語,秋波流慧,若非那一刻對危險的直覺令他拔刀,如今,真說不準成為那棵梅花樹下一捧新鮮花泥了。   他完全相信,「裴雲暎」三個字會出現在那張紙上,是因為自己一旦阻攔她的復仇之路,就會成為她的下一個敵人。如劉鯤、如範正廉、如柯承興一般被她不動聲色地除去。   她絕不是弱者。   裴雲暎突然道:「陸三姑娘。」   這稱呼令陸曈一怔:「什麼?」   「今夜我沒來過,你也沒見過我。」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語調似乎暗藏某種警告,「日後,我不會包庇你。」   這是要劃清界限,暗示將來若是她在復仇途中東窗事發,裴雲暎不會看在往日交情上網開一面。   陸曈淡淡一笑:「殿帥能退這麼一步,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話倒沒有說謊。   她本以為如今夜,她與裴雲暎之間一定會死一人的,這麼說也不對,或許死的是兩人。但這樣一來,明日銀箏酒醒,推門進屋瞧見這新年慘案大約會嚇到昏厥,而仁心醫館背負一兇宅之名,杜長卿這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祖業,恐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她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似乎自己也覺得極為荒唐,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院外流散的焰火照在她臉上,那笑容竟有幾分動人。   裴雲暎也瞧見了那笑容。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麼,卻又改變了主意,最後垂下眼帘,語氣意味不明:「算了,自己看著辦吧。」   陸曈回過頭,他已收刀歸鞘,推門走了出去。   陸曈愣了一下,一低頭,忽然瞥見自己手中還攥著裴雲暎給的那隻絲帕。上面銀色雄鷹皺巴巴蜷成一團,血氤氳出紅花將雄鷹翅膀染紅了。      她正想叫住裴雲暎還帕子,就見剛走到院子裡的人腳步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轉身又回頭走來。   陸曈下意識握緊袖中毒粉。   莫不是這幾步路間的功夫,裴雲暎又反悔了,男子心海底針,權貴的惻隱做不得真,哪有他自己的前程重要。   如果他要靠近,她就趁他不備毒瞎他的眼睛再殺了他。   裴雲暎在她身前站定。   陸曈心中警惕。   紫檀色衣袍在窗外那些豔色光焰中渡上一層華光,他眉眼也被照得流光溢彩,高深莫測、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須臾,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木盒,放在桌上。   檀木盒只有巴掌來長,做得很是精巧細緻,盒蓋上雕刻著漂亮的麻姑獻壽圖。   陸曈不知道這是什麼,猶疑地抬頭看他。   裴雲暎揉了揉額心,提醒道:「子時已過,元日了。」   陸曈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何意。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像是終於接受她確實沒記起來的事實,把那隻木盒扔進她懷裡,忽地笑了。   「元日了。」他再一次強調,「陸三姑娘,生辰禮物。」   ……   焰火還在繼續。   西街的老城牆,灰暗陳舊的磚牆被頭頂華焰映得五光十色,裴雲暎離開醫館時,德春臺的歡樂還未停。   遠處偶爾飄來小孩子歡笑的聲音,德春臺的焰火要燃至下半夜,平人平日無從得見勝景,總要今日看個痛快。   西街無人,靴子踩在薄雪上,發出窸窸窣窣的細響,像鹽粒清爽,不似黃泥黏膩。   被江水浸過的,沾滿了香燭氣息的墳土。   裴雲暎的腳步停了下來。   前面不遠處的小巷裡,牆邊倚著個人,正抬頭看遠處德春臺那頭的焰火,聽見動靜,這人直起身轉過臉,露出一張冷峻的面容。   「你在這幹什麼?」裴雲暎問蕭逐風,向著他走去。   「你不是去仁心醫館拿人了?」蕭逐風往他身後看去,長街空無一人,只有燈下雪地裡拖長的人影。   「人呢?」   裴雲暎沉默。   青楓去常武縣的事,蕭逐風也知道。陸曈的身份、與太師府的關係,對蕭逐風不是秘密。   「下不了手?」男子很理解地點一下頭,就要從他身邊越過,「我去。」   一隻手攥住他手臂。   「站住。」   蕭逐風回首。   裴雲暎抬眼:「她要對付太師府,和我們沒什麼關係。」   「戚家現在有用,留著她壞事。」   「她一個醫女能壞什麼事?」   蕭逐風皺起眉頭:「你到底為什麼不動手?」   璀璨焰火照亮盛京夜空,抬頭往遠處看,隱隱能瞧見西北方德春臺樓簷的一角。年輕人低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人情債總要還的吧?她救過姐姐和寶珠的命。」   「是情債還是人情債?」   裴雲暎「嘖」了一聲,「我是那種會被美色衝昏了頭腦的人嗎?」   「你誇她美了。」蕭逐風平靜指責。   裴雲暎:「……」   蕭逐風臉色很臭:「殿下如今正值關鍵,如果被老師知道……」   裴雲暎看著他笑:「好兄弟?」   蕭逐風盯了他一會兒,側身從他身邊走過,只冷冷拋下一句:「只幫你瞞這一次。」   「謝啦。」   聲音重新變得輕快。   蕭逐風走了,巷子裡又只剩下裴雲暎一人。   花炮聲仍在繼續,似乎有隱隱笑鬧喧譁順著風飄來。年輕人面上笑容漸漸散去,神情變得平靜,背靠著小巷冰涼的石牆,仰頭望向遠處夜空。   那些斑斕的色彩從夜幕最中間轟然炸開,化為無數閃爍星辰,璀璨轉瞬即逝,像砸落到女子手背上那一點溫熱晶瑩。   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想起狹窄醫館裡,滿地摔碎的觀音小像,滾了一地的供果香燭,墳土與江水,鮮血與名冊。   女子坐在黑暗裡,仰著頭,任由指間的血一點點滴落。   「我告訴你什麼叫公平,戚玉臺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臺,一命抵一命,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她明明是個殺人如麻、手染鮮血心機深沉的女子,他很清楚她絕不如表面看上去柔弱無依,但偏偏在那一刻,他還是對她不合時宜地起了惻隱之心。   仿佛有凌亂畫面在他腦海浮起。   是誰的聲音在空曠祠堂迴響,稚嫩的,哀慟的、伴隨著難以壓抑的激憤與怒火。   「沒有裴家,沒有昭寧公世子這個名號,我一樣能報仇。」   少年冷冷道:「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裴雲暎閉了閉眼。   所有紛亂嘈雜瞬間褪去,眼前是冷寂長街,白玉覆雪。   寒風依舊凜冽刺骨,天邊煙焰溫暖絢然。曈曈元日,有人閉戶擁爐,有人古廟冷衾,有人闔家團圓,有人孑然獨身。   裴雲暎靜靜看著夜空。   那些耀眼銀花映入他瞳眸,在他眼裡碎成無數明亮的星辰。   盛京同一片長焰下,人與人歡笑與悲慟從不相同。   就如子時那一刻,無數人家慶祝那瞬間如雨星河的燦爛美麗,而他在滿地墳土中,被一滴淚打動。   寶珠:我金髮卡呢?我那麼大一個金髮卡呢?! 第125章燈節   除夕過後的元日,放過爆竹後,仁心醫館就繼續開門了。   西街別的商鋪關門休息,醫館卻不能。正月裡各人屋裡要有個頭疼腦熱的,還得來醫館瞧病抓藥。只是病人到底比平日少得多,鋪子裡倒是清閒。   銀箏在除夕夜醉酒後的第二日清晨醒來,進陸曈屋子的時候發現擺在小佛櫥的那尊白衣觀音不見了,問起陸曈,陸曈只說是打碎了,當時便很是不安了一陣。   「無緣無故,除夕夜觀音像碎了,兆頭不好,指不定是擋了什麼災。回頭姑娘同我再去廟裡燒幾柱香,重新請一尊觀音像回來。」   杜長卿聽見銀箏的話,立刻扒著椅子扭頭來看陸曈:「不錯,再去拜拜文昌君,下月春試,讓文昌君也給你放放行唄。」   「拜什麼神。」苗良方很是不屑,「我當年什麼佛都沒拜,照樣一鳴驚人,考過那些太醫局的那些廢物少爺。」   「可不是麼,所以你被趕出來了。」   「……」   「老苗,人還是得有敬畏之心。」杜長卿循循善誘。   阿城嘀咕:「說得像偷放生魚烤來吃的不是東家一樣……」   「閉嘴。」   陸曈一面聽著他們說笑,一面翻閱苗良方為她整理的醫籍。春試迫在眉睫,趁著這些日子醫館沒什麼病人,每日讀書用功更甚從前。   銀箏把洗好的帕子拿去院子裡曬,不多時又掀開氈簾進來,問陸曈道:「姑娘,這張帕子好像從前沒見過?」   陸曈抬眼一看,不由微怔。   銀箏手裡握著方月白色絲帕,上頭刺繡的鷹紋華麗雄武,不過因之前沾染過血漬沒能全洗乾淨,到底留下一點淡淡的粉色。   是除夕夜那晚,裴雲暎給她的手帕。   銀箏端詳著手中手帕:「摸起來料子蠻好,不過……怎麼不記得之前買過?」   屋裡的衣裳手帕採買全都交由銀箏做主,陸曈心中暗忖,那日過後,她把帕子洗了,原本想找個機會還給裴雲暎。不過後來裴雲暎沒再出現,她也就忘了將這帕子藏好,反被銀箏一起翻出來拿去洗了。   杜長卿眼尖,狐疑地瞅上一眼:「怎麼看起來是男子款式?」   這種銳利冷硬的花紋,一向是男子用得更多。   陸曈端起桌上茶盞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是之前裴小姐送來的謝禮。」   「噢。」銀箏恍然大悟。   陸曈隔段時間要為寶珠準備成藥,裴雲姝的下人過來拿藥時,除了診銀,也會送些別的謝禮。不算太貴重,幾匹鮮豔布料、幾盒精緻點心之類。   「可惜了。」銀箏摸了摸手帕,有些惋惜,「料子好,顏色也淡雅,就是刺繡太過冷硬,又沾了汙漬,否則繡成絹花給姑娘正好。」   陸曈險些被茶水嗆住。   真要把裴雲暎的帕子做成絹花佩戴鬢邊,若被此人瞧見,不知心中又要如何腹誹於她。   杜長卿聞言看了陸曈一眼:「說起來,陸大夫,我每月按時發你月銀,你倒是也給自己添置點首飾。別整那不值錢的花兒草兒戴頭上,都過年了還這麼素,穿得披麻戴孝一般,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醫館死人了。」   「這幾日上元燈會,到十八日晚才收燈,到處都賣蛾兒雪柳什麼的,你也去買點兒插頭上唄。實不相瞞,你腦袋上插的那幾朵花,你不膩我都看膩了。」   陸曈本沒將他這話放心上,卻在聽到「蛾兒」二字時頓了頓。   蛾兒……   她寢屋抽屜的盒子裡,還躺著一對金蛾兒。   陸曈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夜裡裴雲暎中途折返,送她一對金蛾兒,美其名曰「生辰禮物」究竟何意。當然,她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那是裴雲暎特意買來送她的,想來多半是他買來要送哪位姑娘,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借花獻佛交到了她手中。   或許是看她可憐,激發了這位權貴子弟一點微薄的、毫無意義的憐憫心。   陸曈正想著,耳邊傳來阿城興奮的喊聲:「不如我們今夜一起去燈會吧!陸大夫去年春天來的京城,那時燈會早結束了。今年正好趕上,一起去瞧瞧熱鬧!」   他這麼一說,銀箏眼底登時也生出幾分期待來,悄悄碰了碰苗良方胳膊。   「呃……不錯,」苗良方立刻會意,「小陸每日都在醫館裡用功,合該出門透透氣放鬆放鬆。」這話說得真心實意,苗良方自己也經過春試,當年為準備春試也不是不努力,不過和如今陸曈一比,仍覺小巫見大巫。每日他回家的時候陸曈在苦讀,他清晨來醫館時陸曈仍在努力,銀箏偷偷同他說陸曈每夜看書到子時以後才睡,苗良方自己也擔心陸曈這麼熬下去,別沒等到春試,自己身子先垮了。   還是保命要緊。   「老苗說得對,」杜長卿深以為然,「那鮮魚行的吳秀才先前還捎人帶話給你,教你不要成天把自己關家裡悶頭讀書,來,今日東家做主,一起去景德門看燈!」   話雖這麼說,杜長卿卻不露聲色觀察著陸曈的臉色,屋中其他人也偷偷瞅著陸曈。   陸曈摩挲著面前書頁。   自元日以來,她的確還沒出過醫館。   她其實對燈火併無興趣,不過……   不遠處,阿城趴在桌柜上,露出半個戴著虎頭帽的腦袋,一雙眼睛殷切望著她。   陸曈收回視線,合上書,道:「我去。」   ……   正月十五元宵日,家家點燈。   梁朝一直有「三元觀燈」的習俗。   三元觀燈,即正月十五上元節,七月十五中元節、十月十五下元節均有燈會。民間除觀燈外,還要吃元宵、猜燈謎、放煙花、祭門祭戶以慶佳節。   昭寧公府,今夜亦是熱鬧。   席廳上方坐著的男子一身鴉青圓領長衫,雖已至中年,模樣卻生得清俊瀟灑,眉眼間儒雅風流,一瞧就令人心生好感。   這男子是昭寧公裴棣。   坐在他身側的婦人容貌姣美,模樣溫婉,手裡正抱著個三四歲的男童,笑著與座中男子說話。   「老爺,今夜景德門燈會,晚些咱們抱著瑞兒看燈好不好?」   說話的是昭寧公夫人江婉。   昭寧公裴棣除夫人外,統共納過三房妾室。三房妾室中,只有一房妾室梅姨娘為他誕下庶子,是比裴雲暎年幼一歲的裴雲霄。   昭寧公世子裴雲暎與胞姐裴雲姝乃裴棣先夫人所出,先夫人去世後,裴棣另娶江婉,江婉後來誕下嫡子裴雲瑞,今年才四歲。   不等裴棣答話,江婉懷中的裴雲瑞便先嚷起來:「叫上大哥!要叫大哥同我們一起去!」   江婉一驚,趕緊掐了一把懷中幼子,倒是一邊的梅姨娘,聞言「撲哧」一聲笑起來。   「三少爺,世子每日忙得很,哪有看燈的時間呢?你二哥倒是閒著,不如叫他一起去。」   梅姨娘嬌豔貌美,是當初同僚送與昭寧公的美人,因著這點緣故,梅姨娘在府中得人尊重,又因誕下裴雲霄,地位比其他兩房妾室高得多。   裴雲霄今年二十,生得亦是清俊,容貌大多繼承了裴棣的清俊,他性情亦很溫文爾雅,常常得人稱讚。   同一屋簷下,年紀相仿又同樣優秀的兒子,總是難免被拿出來比較。   尤其是其中一個還與家中關係微妙的情況下。   裴雲霄仿佛沒聽到梅姨娘的話,依舊提箸吃菜。坐在江婉身側的裴雲姝聞言皺了皺眉,看向梅姨娘的目光帶了些薄怒。      誰都知道裴雲暎與裴棣父子間矛盾不小。正月需祭祖點香,裴雲暎得回裴家祠堂給母親上香,是以難得回裴家一趟。但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宮裡值守,除了給母親上香外,他從來不主動踏足裴家。   裴雲姝也不想回來的,所以儘量與寶珠呆在自己未出閣時住的院子。若非今夜十五裴棣讓一起用飯,她也不會來這裡看這一家子和睦友愛的糟心畫面。   裴棣沒說話,只淡淡地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一怔,隨即噤聲,低頭不敢再言語。   裴雲姝沒來由感到一陣煩悶,草草用了點飯菜就道:「我去瞧瞧寶珠。」離開宴席。   待出了廳堂,長廊外頭的冷風吹到臉上,似乎才將方才宴席上的憋悶吹散了幾分。   「夫人,」芳姿輕聲道:「日後若無必要,實在不用與他們一起用飯。」   連她身邊婢女都能看得出裴家這一家子的各懷鬼胎,更勿用提別人。   嘆了口氣,裴雲姝道:「無妨,總歸也沒幾日就要走了。」   她是已出嫁的女兒,更何況在未出嫁前,從江婉進門開始,裴家便無她的容身之所。如今她與文郡王和離後也並未歸家,而是住在裴雲暎買的宅子中。   和離女子不回娘家而是開府另過,這在盛京也是頭一遭。不過出格的事多了也不差這一樁,況且住的宅子就在裴雲暎相鄰,也方便她去看裴雲暎。   要不是為母親上香,她也不會回來。   正想著,芳姿看向前面,叫道:「世子!」   裴雲姝抬眸,就見裴雲暎自長廊另一頭走了過來。   「怎麼回來了?」裴雲姝又驚又喜,「不是說今日值守?」   「夜裡輪值,我沒事了,回來給母親上柱香。」   裴雲姝笑起來,「正好,我同你一起去。」   祠堂在長廊盡頭最後一間。門外新換了貼畫與桃符,裡頭香燭輝煌,供奉著裴家先祖遺像。   裴雲姝與裴雲暎走進祠堂,裡頭無人,裴雲姝取香才打算從右起一一祭奠,一轉頭,就見裴雲暎逕自燃了香,走到母親牌位跟前。   他並不打算祭奠除母親以外的其他人。   裴雲姝嘴唇微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裴雲暎在母親牌位跟前站定,拜身敬香。他神情平靜,也沒說什麼敬詞,默默將香燭插於母親的香龕前,而後退後兩步,看著被青煙模糊的朦朧牌位,露出一個如常笑容。   「母親,」他笑說,「新年大吉。」   裴雲姝瞧著他動作,忍不住心頭一酸,忙背過身去,待平復好心情後,才同裴雲暎一起上香。   正堂錦幔高懸,又站了一會兒,姐弟二人才慢慢往外走。   裴雲暎問:「你打算帶寶珠在這裡住多久?」   「再過兩日就走了。」   裴雲暎沒作聲。   她便笑:「不用擔心,我平日和寶珠呆在自己院子裡,沒人煩我,也清淨。倒是你,不開心就別回來了。母親那頭……」她回頭看了祠堂一眼,「我會替你說的。」   才說完這話,迎面又走來一人。已是傍晚,天色漸黑,那人在裴雲姝二人面前停步,長衫儒雅,神情溫寧,長廊壁下懸著的燈籠照亮了他半張影子,於是那原本清俊的面容也泛出些涼薄。   裴雲姝忙道:「父親。」   裴棣微微點頭,目光落在她身側的裴雲暎身上。   「回家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語氣自然柔和,仿佛慈父責備晚歸的兒子,言語間都是關切。   裴雲暎沒說話。   「阿暎!」裴雲姝緊張極了。   昭寧公裴棣與世子裴雲暎父子關係不睦,整個盛京都知曉。外人只說裴雲暎年少叛逆,所以一再忤逆生父,偏偏昭寧公是個溫和寬容的性子,由著嫡長子胡來。   只有裴雲姝知道,真相併非如此。   「姐姐,」裴雲暎笑著對她道:「寶珠還在屋裡等你,快回去吧。」   「你」   她仍有些擔憂,然而裴雲暎的目光很堅持,僵持片刻,裴雲姝敗下陣來,只得按捺下心中不安,對裴雲暎投去一個叮囑的眼神後,才憂心忡忡地離開。   簷下掛著的芙蓉彩穗燈精緻富麗,把斑斕的華光投向簷下的人,年輕人如雛鷹挺拔,中年人若狼虎深沉,明明血濃於水的父子,卻被一盞宮燈的花案在腳下分成光影兩面。   涇渭分明。   漸漸的起了風,裴棣開口,聲音一如既往溫和:「聽說戚家找上你了。」   年輕人但笑不語。   「戚家是太子的人。」   裴雲暎「噢」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開口:「可我不打算上船。」   裴棣沒說話,沉默地看向眼前人。青年個子很高,站起來時已比他高了一頭,他笑起來時唇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那是隨了他母親。而他目光卻很凜冽,如他腰間銀色長刀泛著冷意。   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或許是某個未曾察覺的一夕之間,當年追著父親腳步看燈的少年,一轉眼也就長大了。   裴棣盯著他看了很久,才開口:「裴家是站在太子一方的人。」   「所以?」年輕人淡笑道:「我所行之事,有損裴家利益,裴大人打算如何?」   裴棣不言。   「或許大義滅親毒死我……」   他上前一步,微微彎腰,在男子耳邊壓低聲音:「就像當初毒死我的馬一樣。」   裴棣目光微動,裴雲暎已直起身。   他看著裴棣,目光生疏得像在看陌生人,語氣十分平靜。   「還有事,就不打擾大人盡享天倫了。」   言罷,側身越過面前人,揚長而去。   宮燈被帶起的夜風吹得搖晃,燈下點綴的彩穗像五顏六色的花。   裴雲暎繞過長廊,被得了裴雲姝令趕來詢問的瓊影追問:「大人這是要去哪?」   年輕人腳步微頓,瞟了眼簷下花燈下開得鮮豔的彩穗,不甚在意地笑笑。   「今日十五,燈夕熱鬧。」   「突然想去景德門看燈了。」 第126章所謂伊人   盛京景德門門前,城中內外張燈結彩。   城門大道、東西角樓、各處宮官寺院起棚設燈。御街兩道人潮洶湧,各色教坊子弟表演「奇術異能,歌舞百戲」。   陸曈與杜長卿一行人走在景德門下御街上。銀箏第一次瞧見這般熱鬧之景,忍不住讚嘆道:「果真是盛京!」   蘇南城中正月十五也愛看燈,但燈會遠遠及不上此地繁華。各式各樣燈山看得人眼花繚亂,花燈紮成不同神仙模樣,騰雲駕霧藏於彩棚之上,或是大朵大朵燈蓮莊嚴肅穆,其中巨大佛像含笑坐於燈山,俯視城中車水馬龍。   阿城指著前方那條有數萬燈燭結成的巨大金龍道:「看那兒!」   巨龍雄武,身軀蜿蜒盤踞河岸之上,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鱗片竟是以銀絲繡成,遠遠看去,整條龍像是下一刻就要從水面躍起,騰雲而去。   杜長卿看一眼走在身側的陸曈,語氣隱有得意:「怎麼樣,陸大夫,來這一趟不虧吧?」   陸曈低頭笑了笑。   盛京的燈會極漂亮,比蘇南更熱鬧。更勿用提常武縣了。不遠處有人在變術法,數十個人舉著一隻獨木舟,只用一塊黑布遮著,頃刻間當著人群消失無蹤。   銀箏「哇」了一聲,擠到人前去看,驚奇不已。   還有人在「踏索」。一條懸空的繩索上,扎著紅布巾的手藝人手持橫竿,小心翼翼從上頭慢慢走過,看得觀者屏息凝神、心驚肉跳。   苗良方對這種博戲沒甚麼興趣,倒是被街邊吐五色水的吸引了目光。那些人含一口水,仰脖維持一刻,「噗」地吐出來,吐出的水便成了青色。再含一口水,仰脖待幾息,吐出來的變成了赤色,如此類推,黑色、白色、黃色……   苗良方看了半晌,總算看出了點門道,當著觀者的面肆無忌憚評點:「嘴裡含了都梁香,我瞅瞅,應當還有丘隆香、附子香、安息香……不然袖子怎麼做得如此寬大,不就是為了方便喝水時含藥丸嘛……」   話未說完,就被那吐五色水的表演者怒目而視。   此時正走到一處賣科頭圓子的小販前,周圍已有食客等候。鐵鍋裡沸著一汪水,白生生的圓子在水裡浮沉,像膨脹珍珠,泛出點香氣。   阿城瞧得嘴饞,同杜長卿要了幾個錢也擠進去買。   杜長卿一面吩咐他:「慢點,人多別擠丟了。給陸大夫和銀箏姑娘也買兩碗。」一面回頭對陸曈道:「這玩意兒不怎麼好吃,你隨意嘗嘗……陸大夫?」   面前空空如也,哪還有陸曈的影子。   陸曈發現自己與杜長卿他們走散時,離方才已過去好一段路了。   長街今夜實在人來人往、觀者如堵,被人推搡著往前走,很快就瞧不見身邊人的影子。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沒等來杜長卿他們的影子,想了想,遂轉過身,繼續朝前走去。   景德門前今夜有衛兵巡邏值守,倒不會有太大危險。各坊巷口也設了小影戲棚子。為了防止本坊遊人小兒走失。倘若杜長卿他們發現她不見了,一時找不見人的情形下,應當會去前面的戲棚等她。   陸曈便沒有回頭,順著人流慢慢朝前走去。   夜深了,燈色更亮,遊人更多。   每走幾十步都能遇到擺食攤的小販,攤上賣些鵪鶉骨咄兒、白腸、水晶膾、旋炒慄子、鹽豉湯什麼的。還有人在使藥法傀儡,傀儡偶人做得與真人一般無二,衣飾華美,在爆竹燃爆下旋轉騰挪,比尋常焰火更好看。   陸曈慢慢地從人流走過,喧鬧嬉笑的雜聲裡,又飄來些漣漪似的樂聲。那是教坊的伶人們在彈奏奚琴,或許還有簫管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從頭頂飄過。   陸曈抬眼一看,不由一頓。   遠處廣濟河裡,密密麻麻漂浮著數萬盞蓮花河燈,而河面以上夜空,則漂浮數萬盞熒色,一眼望去,夜幕如白晝明亮,光彩爭華,霏霧融融。   河岸邊還站著不少人,手持竹竿挑著手中燈籠,正將那燈籠往河面以上的長空送去。   是在……放浮燈?   陸曈怔然望著遠處,目光有一瞬間的茫然。   她很喜歡燈,各式各樣的燈。   幼時自己性格不如陸柔沉靜,愛熱鬧愛新鮮,父親常說陸家三個孩子,偏她有幾根反骨,個頭最小,性情最躁。   她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各種年節,每年正月十五燈宵,總要纏著爹娘帶她一起去山上放浮燈。   常武縣畢竟是個小地方,人不多,花燈種類也不如盛京繁華。最熱鬧的時候,也沒有眼下景德門燈會這般令人驚嘆震撼。   那時為顯出與別人的燈不同,陸曈總是央著母親親手給她做浮燈。   母親手巧,做的浮燈帶出去,總能收穫夥伴們一眾羨慕嫉妒的目光。兔子的、鯉魚的、白象的、花籃的,有一次她央母親做了一隻蟾蜍燈,蟾蜍做得過於逼真以至於有些醜陋,陸謙說這是「醜蛤蟆」,陸曈自己卻很喜歡,放燈的時候依依不捨。   後來她就被芸娘帶回落梅峰了。   芸娘對她很好,她的醫籍、毒經、藥理陸曈都可以隨意翻看,她還會偶爾給陸曈做些點心、買新衣。   芸娘也對她不怎麼好,她是芸娘試藥的工具,幾次三番生死關頭全憑自己掙扎過來。芸娘還給她下毒,令她永遠也無法離開落梅峰。   芸娘不做新藥時都會下山,有時候陸曈很希望她永遠也別回來,這樣備受折磨的日子就此戛然而止。但有時陸曈卻希望芸娘能呆在山裡同她一起,哪怕是淪為試藥的工具   ——譬如除夕,譬如元日,譬如正月十五的燈夕。      不過,芸娘一次也沒在這種時候回來過。   在落梅峰的七年裡,她一直是一個人過新年,一個人過生辰,一個人迎來正月十五的燈夕。   梁朝素有正月十五觀燈傳統,蘇南燈夕這一日,百姓也會在城中設棚結彩,河邊放浮燈。那些明亮的浮燈從山腳慢慢悠悠浮上長空,蘇南的風卻會把它們推到落梅峰上來。   每年這個時候,陸曈就會站在落梅峰的山頂往下看,看那些人間的星辰慢慢飄落到山上來。   那是她唯一可以接近煙火氣的地方。   她會在山頂看很久很久,對自己說:「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就能下山了。」   直到那些星辰從明亮變得黯淡,直至熄滅,直到從山頂俯瞰下去,星星點點螢光漸漸化為夜色裡的虛無,熱鬧遠去,黑暗漸漸從四面八方侵襲過來。   她回到草屋,屋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她用野花編成的花環被風吹落在地,提示著今日原本是人間盛大節日。   陸曈坐起身,走到小桌前將油燈點亮。   銅鑄的油燈裡,一小點燈芯搖搖晃晃,把燈油漾出淺淺漣漪。   一年又一年,一夜又一夜。只有生鏽的銅燈陪伴著她。   少女撥動了一下燈芯,花穗從中間爆開,吐焰生光。   燈芯爆花,引為吉兆。   她盯著那盞油燈看了很久,最後在心裡對自己道:   明年……明年一定可以下山。   落梅峰的花開了又謝,浮雲聚散如常,春日鶯歸樹頂,夏夜涼月滿山,深秋的夜雨,冬雪的清晨……月虧月盈,她重複著相同的日子。   又是一年過去。   漆黑冷清的山上,四下無人,她守著那盞小小的孤燈,眼眶慢慢紅了。   「爹、娘、姐姐、二哥,」她啜泣著,哽咽散在風裡,「我想……我想回家。」   「轟隆——」一聲,是河邊的雜耍人在吐火。   青色火焰如一大面驀然盛開的花,引起四周人陣陣驚呼。那些閃爍的火星落進河水,與無數流動的浮燈混在一起,像是天上銀河傾瀉而下。   「爹,快、快把我舉高點!我看不見了!」   說話的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坐在父親肩頭簇擁在看雜耍的人群中,懷裡抱著包炒慄子,正望著吐火的手藝人喝彩。   抱著他的那位父親尚很年輕,笑眯眯地應了聲好,將他託得更高,一面囑咐兒子小心摔倒。   喧鬧的人群中,處處嬉笑,路過的年輕人經過此地時,無意間瞥見那對看燈的父子,神色微微動了動。   他看了那對父子很久。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低頭道歉,裴雲暎才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   正月十五,盛京人縱情夜遊,景色浩鬧。車如流水,軟紅成霧。年輕人從熙攘人流中走過,頭上的華燈,身側的行歌也不能將他沾染上一分笑意,依舊神色淡淡,意興闌珊的模樣。   不遠處有樂坊歌伶正撫琴歌唱,見這年輕人走過,丰神秀異,似珠玉處於瓦石耀眼,又衣飾華貴,一看就是出自金門繡戶的貴族子弟,因此一面唱著,一面拿一雙含情美眸笑著瞧他。   裴雲暎不為所動。   他行至人流深處,正欲繼續往前,忽而動作一頓。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遠處正站著個年輕女子。   大冷的天,她披著件銀白底色翠紋鬥篷,罩著裡頭的深藍繡花錦衣,仿佛雪花落了滿身。烏髮垂至肩頭,只在其中點綴幾朵小小的、絨絨的雪白絨花。像只毛絨絨的小兔子。   小攤前人流嘈雜笑鬧,而她正仰頭在看頭頂夜空中閃爍浮燈。   她看得很認真,認真到近乎虔誠,四周綺麗燈火落在她臉上,那張俏麗的臉沒了平日的冷清,看起來稚氣又乾淨。   如墜於人間的明珠。   樂坊的伶人在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萬街千巷,花燈如錦。十裡長街喧天簫鼓,良辰美景難度。   隔著人來人往,他沉默注視著看燈的人,良久,低頭笑了一下。   「還真是伊人啊。」 第127章贏燈   浮燈悠悠飛向遠處,如星辰將夜色點亮。   陸曈仰頭看著,直到身側買賣燈的小販叫住她。   「姑娘,喜歡浮燈?要不要帶一盞走?」裹著羊皮襖的老闆笑著張羅,「咱這什麼款式都有,您可以慢慢兒挑!」   陸曈回過神來,正想拒絕,身側忽有人聲先她一步開口:「好啊。」   陸曈回頭,對上的就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雲暎?   這人今日穿了件深紅團窠對鷹紋錦袍,越發的身姿如松,儀表非凡,不似穿公服時那般鋒芒畢露,更像那些出門夜遊的貴公子,豔色動人。   陸曈退後一步,道:「裴大人?」   小攤上擺著各式各樣浮燈,裴雲暎隨手拿起一盞,玩笑般開口:「沒想到陸大夫也會來觀燈,我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   「偶爾為之,不如裴大人平時有閒。」陸曈不冷不熱回道。   賣燈老闆見裴雲暎衣飾不凡,笑得越發熱情,連帶著對陸曈的稱呼都變了:「小姐,今夜元宵,咱們小攤湊熱鬧。三支箭,您要是射中那個——」他一指對面:「就送您一盞花燈!」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這小攤原本就是在坊市中搭了個小彩棚,棚裡棚外上上下下都掛滿各式花燈,而彩棚裡頭的牆上,則懸了一幅紅底黑字,是個寫的圓潤巨大的「福」字。在她手邊,擺著一隻漆黑油亮的牛角弓,箭羽綴了大團大團的紅色彩帶,一眼看去,喜氣洋洋。   「討個好兆頭!」   老闆又看向裴雲暎:「小姐喜歡燈,這位公子一看就箭術不凡,幫小姐贏一盞吧!」   裴雲暎挑了挑眉,才接過對方手裡長弓,冷不防手一空,陸曈將他手裡長弓奪走了。   「我自己來。」她道。   裴雲暎一頓。   因他二人姿容出色,方才停留在此,已引了不少人注目。本以為裴雲暎會幫陸曈射箭贏燈,沒想到陸曈取了弓箭要自己上。一時間不少人駐足圍觀,瞧著陸曈動作。   陸曈舉起弓箭。   牛角弓很沉很大,瘦弱女子拿起來,看起來有種異樣的違和,簡直要讓人擔心她那纖細的手臂會不會被這弓壓折了。   持弓的動作看起來稍顯吃力,搭箭的手勢也不算熟練,裴雲暎看了片刻,上前握住她手臂:「別晃。」   陸曈愣了一下。   有清冽的氣息從頭頂傳來,他距離分寸保持得極好,動作不輕不重,只從身後虛虛扶著她,替她調整著持箭的姿勢。   陸曈抬頭,能看見對方漂亮的下頷,他的手臂從背後伸過來,環住她肩頭,像是若即若離的懷抱。   還是太過親密。   陸曈微微蹙眉,搭著弓箭的手一松。   「嗖——」   離弦之箭疾奔而去,斜斜射中「福」字邊緣,彩帶落於旁邊。   四面響起人群的惋惜聲:「哎唷,沒射中!」   「還是不行啊。」   裴雲暎目光動了動,有些詫異地看向陸曈。   陸曈望著射歪了的箭矢,眼底掠過一絲失望。   沒中。   說起來,她並不是第一次拉弓。   當年在落梅峰上,芸娘做藥需要屍體,陸曈時不時得去亂墳崗走動。有一次在那裡見到了一具被狼咬死的殘屍,大概是進山捕獵被雪困住的獵戶,身子已經被吃空了,周圍散落了一地的捕獸夾,還有一把裂開的弓箭。   陸曈把屍體埋了,弓箭帶回去用線重新纏好,想著能用弓箭捕獵一些狐狸兔子存作乾糧,不過一次也沒打中——山裡的動物跑得太快,她箭術還沒有高明到哪裡去。   但隔三差五拿弓箭練手,多少也練出了些手感。只是後來那弓箭在幾年後還是斷開,用再多的線也無濟於事,陸曈便將弓箭收起來,後來芸娘入葬時,一同埋在了落梅峰上。   時隔幾年,再次拉弓,到底手生。   周圍有看熱鬧的男子起鬨:「小娘子,別白費箭了,快把弓箭讓出來,讓你情郎給你贏一盞啊!」   「就是就是!」   裴雲暎神色微頓,冷淡地看了起鬨人一眼。   陸曈卻並不在意,抬手拿起第二支箭。   這一次她持弓的動作就要比第一次熟練許多,看起來不那麼生澀了。裴雲暎微微後退一步,沒再如方才一般握住她的手臂指點,陸曈緊緊盯著遠處的「福」字,再次鬆手。   「嗖——」   箭矢飛了出去。   「就差一點兒!」身側圍觀的人群一拍大腿,懊惱得仿佛射偏了的是自己,「都靠近字了,真可惜!」   陸曈倒是面色如常。   賣燈小販笑呵呵地拿起第三支箭遞給陸曈:「小姐彆氣餒,不要緊,咱們還有一支,這回可要看準了射!」   裴雲暎抱胸倚著柱子,含笑看著陸曈將這最後一支箭搭於長弓上。   四周漸漸靜寂下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見這女子單薄柔弱,還以為她連弓箭都拿不起來,誰知連射兩次,皆是出乎人意料。   陸曈搭好弓箭,前面棚裡掛著的那個「福」字紅彤彤,喜洋洋的,在周圍斑斕燈色裡有一種模糊的熱鬧。   她凝神注視著那團熱鬧,猛地拉弓——   綴了紅纓的箭矢像只拖長了尾巴的紅喜鵲,雀躍地衝向終點。   準確無誤地正中紅心!   周圍人群頓時爆發一陣叫好聲!   連賣燈老闆都對這看似嬌弱的年輕姑娘刮目相看:「姑娘好箭術!」   陸曈放下手中弓箭,裴雲暎走到她身側,側頭瞧她,道:「力氣真大,怎麼練的?」   那張牛角弓並不輕巧,尋常男子拉弓也需要用點力氣。方才看熱鬧的人多,此刻歡呼的人多,也正是因為陸曈看起來過於羸弱,沒人會相信她能拉得動。   但她偏偏就拉動了。   「殺人埋屍練的。」陸曈一本正經地回答。   裴雲暎:「……」   他打量陸曈一眼,並不在意她方才的胡說八道,只問:「三次就射中,你之前就會?」   要說陸曈是什麼步射天才,一見就會,確實有些太勉強了些。   陸曈轉頭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也沒說我不會。」   「……」   他難得噎住了。   不知為何,瞧見裴雲暎吃癟的模樣,陸曈心情莫名變好了一些。   要說是這人自己眼高於頂,輕視旁人,覺得她拉不開弓,偏要好為人師主動「指導」。可要知道她雖然不是什麼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普通拉弓射箭卻也還勉強,畢竟福字就在牆上,不似山中獵物會跑會跳。   捕獵死物,比活物簡單得多。   「小姐射中福字,來挑一盞燈吧!」身畔小販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她抬眼往前看去。   小攤棚裡棚外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紗綢的、龍鳳的、牡丹花的、白兔的……夜色下異常奪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陸曈的目光落在一處,而後接過攤主手中的竹竿,朝著上頭掛著的燈叢中挑去。   攤主一看就笑了:「小姐好眼光,蝴蝶燈就剩這麼一盞了,剛好給您帶回家!」   懸掛在高處的蝴蝶燈做成只粉色蝴蝶模樣,外罩一層薄紗,紗布上以金粉描摹彩繪,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手中竹竿輕巧越過蝴蝶翅膀,卻把旁邊那盞燈挑了下來。   小販一呆。   裴雲暎微微揚眉。   半晌,攤主遲疑地看向陸曈:「小姐,您是不是挑錯了?」   陸曈把竹竿前端勾著的蟾蜍燈取下來提在手裡,道:「沒挑錯,我就喜歡蛤蟆。」   提在她手中的蟾蜍燈通體黃綠,因做得太過逼真巨大,連蟾蜍皮上的褶皺都纖毫畢現,實在看起來與美人不搭。   偏美人不以為意,看起來對手中的「醜蛤蟆」格外滿意。   小販一言難盡地看著陸曈,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眼光獨特,與常人真是不同。」      陸曈提著燈,對攤主點頭,就要離開。那攤主卻手一伸攔住陸曈去路,道:「小姐,您還沒付錢呢!」   陸曈怔了怔,蹙眉問:「你不是說,射中福字就送一盞燈麼?」   「是的呀!這燈不要錢,可射箭要錢嘛!」攤主一指棚裡。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燈棚裡擺放箭矢的大紅箭筒上,果然寫著一行小字,並不比螞蟻大多少的字,用淡粉的彩墨寫著:「一箭三十文——」   陸曈一時無言。   這字寫得如此隱蔽,鬼才能看清楚。   身側似乎有人發出一聲輕笑,陸曈側首,就見裴雲暎別過臉,肩頭微微聳動。   是在笑話她上當吃虧?   陸曈氣悶不已。   她出門時,銀錢都在銀箏身上,她自己也並沒有打算買什麼東西,誰知道會在這裡栽跟頭。   手中那盞紙糊的醜蛤蟆突然變得重逾千斤,面對小販仍舊熱情的殷切模樣,陸曈僵了片刻,把花燈往對面人手中一塞:「我不要了。」   「哎?」   小販正要開口,又伸來一隻手,在燈棚木桌上放下一錠碎銀,裴雲暎笑道:「給我吧。」   這銀子可遠遠超過一盞燈的價錢,小販頓時笑眯了眼,把蟾蜍燈遞給裴雲暎:「好嘞!公子小姐拿好燈,點了咱家的燈啊,來年吉祥如意、鴻運當頭!」   陸曈:「……」   收了銀兩,攤主便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陸曈站在燈棚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著裴雲暎手中蟾蜍燈,只覺今夜在這燈棚前停留的片刻,實在是很不應該。   裴雲暎瞧著她難看臉色,有點好笑:「陸大夫聰慧過人,怎麼總在這種事上受騙?」   上次在清河街祿元典當行也是,一根成色不佳的花簪,輕輕鬆鬆就被人敲了竹槓。   陸曈只覺得面前這人忍笑的模樣刺眼極了,拋下一句:「是盛京人太會做生意了。」   轉身就走。   明明說好燈不要錢,誰知射箭會要錢,將字寫得那樣小,分明就是騙人上當。果然古語說貪小便宜吃大虧,盛京人做起生意來,一個比一個狡詐。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裴雲暎幾步追上,把那盞蟾蜍燈塞到她手中。   陸曈皺眉:「殿帥付銀子的燈,給我做什麼?」   「春試在即,蟾宮折桂的兆頭,我可不敢要。」他悠悠道。   蟾宮折桂?春試?   陸曈心中一動。   蟾蜍燈的確有「蟾宮折桂」的美意,裴雲暎以為自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春試才挑了蛤蟆燈,陸曈也沒糾正他的誤會。   手上握著的蟾蜍燈在夜色裡發出幽綠淡光,陸曈默了默,開口:「等下見到銀箏,我會把燈籠錢還給殿帥的。」   「不用見外,算我提前送你的春試賀禮。」   賀禮?   裴雲暎的語氣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去。   街市花燈如晝,四處燈火幢幢,裴雲暎隨著人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仿佛剛剛的話只是隨口所出,並未放在心上。   但陸曈卻忍不住深思。   那一日除夕夜,他二人在焰火下的醫館中圖窮匕見,裴雲暎已知悉她上京來的目的。或許是一時的惻隱,或許是他有別的目的。但有一點陸曈很清楚,自己要對付的是太師府,甚至更高地位的人。   裴雲暎或許會可憐她,但絕不會在這件事上出手相助。   那他這是為何?   因為可憐?   處在高位上的人施捨的那一點點無用的同情心,像是人看見路邊可憐的流浪貓狗偶爾的駐足。人會給流浪貓狗施捨食物,卻不會在意流浪貓在想什麼。因此這駐足並不會讓人感到欣慰,只會讓人更厭惡這不對等的、居高臨下的恩賜。   「裴大人。」她忽然道。   「怎麼?」   「日後還是多注意自己舉止吧,你總是這樣,會讓我誤會。」   他有些莫名:「誤會什麼?」   「誤會大人想幫我。」   裴雲暎一怔。   他停步,垂眸看去,對上的就是陸曈平靜的目光。   話語是暗示的、柔和的、甚至是有些討好的。   然而她的眼神卻滿含譏誚。   像是刻意要戳破其樂融融的假象,令彼此都不得不直面對方的虛偽、彼此的距離。   兩街綿延的花燈從高處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影。他站在華光下,是天才英特、亮拔不群的高門世子,而她站在陰影裡,是使心用性、劍戟森森的卑賤平人。   光與影,雲與泥,貴族與平民。   他是要往更高處去的人,而她卻一心想將高處的人拽下來踩進泥裡。   背道而馳之人,從來都不是一路,也註定做不成朋友。   風從河岸吹來,帶起清夜的寒冷。許是他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長了些,吸引了四周小販的注意。   幾個扎著雙鬟的紅衫裙小姑娘推著個竹架子從人流中穿梭出來,竹架子前後都掛了個梅紅鏤金的小燈毬兒,幾個小姑娘邊拍鼓邊叫賣:「菩提葉、蜂兒、雪柳、金蛾兒——」   陸曈回過神來。   這是賣女子頭飾的遊車。   盛京燈市上常有賣這些頭飾的,什麼白絹梅花、烏金紙裁的蝴蝶、紙做的雪柳、菩提葉一類。無論貴族還是平人,這樣的盛日裡,婦人總要打扮得嬌俏美麗。   紅衣小姑娘推車至陸曈身邊,仰頭望著她脆生生笑道:「姐姐,買朵蛾兒吧!」   那些烏金紙剪的蛾兒顫巍巍插在堆滿鮮花的竹架子上,金花枝葉中,紫豔紛翻,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姑娘有些失望,推著竹架子離去了。   裴雲暎低頭看了身側人一眼。   陸曈提著燈籠,沉默地越過那些花團錦簇繼續朝前走去。或許是今日燈夕,她的髮髻梳得比平日精緻一些,那些細小的髮辮順著長發一起垂落至肩頭,絨絨白花綴在其中,襯得女子膚色晶瑩如玉,手中蟾蜍燈發出青碧幽光,像那些古廟壁畫中的少女。   美麗但孤獨。   裴雲暎的目光在她發頂上那些雪白絨花上停留一瞬,突然開口:「新年了,戴白色不吉利。」   避開了剛才那個話頭。   陸曈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裴雲暎淡道:「我以為你會戴那對金蛺蝶。」   她恍然。   原是為了這個。   那對金蛺蝶還躺在醫館抽屜的盒子裡,自除夕夜後,陸曈甚至都沒打開過一次。她本來就沒心思梳頭打扮,更何況這還是裴雲暎送的。   陸曈頷首:「多謝殿帥好意,不過金飾不適合我,之後我會讓人把東西還給殿帥。」   有些東西是不能收的,世上沒有不要銀子的午飯,這個道理,方才賣蟾蜍燈的小販已經教過她了。   「不用,」他轉過臉,「送出去的禮物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陸曈很堅持:「我不習慣收人禮物,」頓了頓,又補充道:「像欠債。」   「那就當欠債。」年輕人微笑,「我是你的債主。」   陸曈哽住。   這人像是完全沒察覺她的刻意疏離與防備,隨性友善一如既往,從旁人眼裡看去,或許會覺得這位殿前司指揮使脾氣好得過分。   陸曈想了一會兒,決定作罷。反正隔段時間裴雲姝的人也要上門來取寶珠的藥。他們是姐弟,裴雲暎不收,就直接送到裴雲姝手中也是一樣的。   借債經商,賣田還債。盛京人如此會做生意,還是不要欠人情為好。   尤其是裴雲暎。 第128章陸敏   燈會還未結束,上元觀燈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燈。   陸曈越過百戲人流,前方出現一座燈山。   說是燈山也不對,原是一整條小街,頭頂拉起長線,綴滿了無數紗綾紮成的花燈,每一花燈下掛著一小幅紅條,紅條上以黑字寫了燈謎,若有猜中的,便取下字條,去一邊坐著的老翁那換一塊絲糖。   是給小孩兒們準備的。   那些紗燈懸在頭頂,將整條街照得紅彤彤、亮瑩瑩。無數人從旁走過,熱鬧得很。   陸曈正前方走著幾個小孩兒,是對姐妹,姐姐約莫十二三歲,妹妹年幼,才五六歲的模樣。小女孩跳著要去取頭頂的花燈,卻因個子太矮夠不著,還是那姐姐伸手握住花燈,就著點燈色,仔細驗看燈籠下綴著的紅字條。   「寫的是什麼?」妹妹著急地問。   「半放疏梅枝頭開——」姐姐念出上頭的字。   小女孩一臉茫然,姐姐卻欣喜地笑了,把那紅字條撕下來,捏了捏妹妹的鼻尖,「我知道,這個是『敏』字!」   「走,給你換糖吃!」   姐妹倆歡喜地擠進人群中,身影漸漸不見了。陸曈正看得有些出神,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透著幾分不經意:「陸敏是你的真名?」   她倏然回神,很輕的「嗯」了一聲。   「是取『敏於事而慎於言』之意?」   「不是。」   陸曈平靜道:「是取『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之意。」   裴雲暎眸色微動。   陸曈垂下眼帘。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取「柔而立」之名。父親希望她溫和而有主意。   陸謙,取「謙者,德之柄也」之名,家人盼他謙虛有禮,不盲目自大。   而她因年紀最小,最得家中嬌寵,性情難免急躁,又總愛耍些小聰明,父親便取之為敏,願她聰明敏捷,卻又不因此自驕,腳踏實地。   她幼時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敏」字,覺得世上明明有那麼多好聽好看的字,父親博學多識,卻偏要給自家三個孩子取字如此平庸,沒有半分特點。因此過去倒寧願旁人以小名「曈曈」稱呼自己。   曈曈,元日,一聽就與旁人不同。   後來她隨芸娘到落梅峰上,芸娘到死之前都沒問過她名字,只叫她「小十七」。而她下山時旁人問起,她也只說自己叫「陸曈」,好似說出「陸敏」二字,就是辜負了爹娘對她的期待,好似那個在落梅峰上撿屍試藥、在盛京城裡殺人栽贓的陸曈,與常武縣愛笑愛鬧、父母跟前承歡膝下的陸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自欺欺人。   「我還是更喜歡你現在的名字。」身側人開口,打斷了她思緒。   「曈曈,」他沉吟一下,笑著說道:「有一元復始之感。」   陸曈睫毛一顫。   他竟然猜到了。   也是,他手下人馬消息通達。既能知道她生辰是元日,自然也能猜到曈曈這個乳名的含義。   陸曈沒有說話,裴雲暎想了想,道:「陸大夫好像讀過很多書。」   如今男女都有官學,只不過,那都是些貴族才能上得起的。尋常私塾,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戶,譬如聘請吳秀才做女兒西席的那位老爺,大部分平人都不會讀書——讀書也是很費銀子的。   陸曈慢慢地隨著人流往前走:「我爹是教書先生,他認為姑娘應該多讀書,以免日後被人騙。我和姐姐都是他親自開蒙。」   父親總是讓她們讀書。   偏偏陸曈幼時最討厭讀書。   她不明白念書有什麼用,讀書既不能像經商一樣賺來銀子,也不能在餓的時候當兩個饅頭吃。就連科考,常武縣考上舉人的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她又不能像陸謙一樣考狀元做官。   隔壁家嬸子笑著打趣她道:「三丫頭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念書,將來做個才女。你娘就是詩詞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歡的。」   陸曈狐疑地看了看遠處曬衣裳的母親,斷然否認:「不對,我爹喜歡娘才不是因為娘會作詩,是因為我娘長得好看!」   鄰人哈哈大笑,母親卻羞紅了臉,提著木棒過來追打她:「死丫頭又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   到了夜裡,她躲在被子裡,看母親在床頭燈下縫補舊衣,遂問:「娘,為什麼要讀書,我不喜歡讀書。」   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想了想,答道:「讀書如服藥,藥多力自行。」   「多讀書呢,可以解惑。」   「解惑?」年幼的陸曈撇嘴,「有困惑,我可以去問爹,問姐姐,問二哥。」   「你呀,」母親點著她的前額笑罵,「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他們為什麼會不在我身邊?」陸曈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翻了個身,嘟囔道:「有姐姐二哥在,我才用不著讀書。」   那時的陸曈是這麼想的,以為世上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父母兄姊為她尋到答案,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不喜歡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歡讀的書可以不讀。   而家人永遠都會在她身邊。   直到和芸娘到了落梅峰後。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被當作藥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的孤獨,芸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濃鬱暗沉的霧霾,絲絲編織結網,將她罩在其中。總覺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裡,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惑,在那樣的日子裡,她拿起了書。   芸娘的屋子裡有很多書。   大多是毒經藥理,少部分是書史經綸。她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裡的含義。   她不知道讀書究竟能不能解惑,但在那些年裡,讀書使她打發了不少日子,使得那些惶然無依的時日看上去沒那麼難熬。   母親一定沒想到,當年家中最不愛念書,躲著將功課丟進池塘謊稱被偷了的小女孩,後來在山上讀了那麼多書,學了那麼多道理。   身側人道:「令尊很有見地。」   在梁朝,尋常人家的父親大多認為女兒家不必讀書,在家繡繡花做作女紅就好。   陸曈淡淡一笑:「可惜沒什麼用。」   裴雲暎微頓。   「我姐姐書念得比我好多了,」陸曈道:「她寫的文章拿到二哥書院中去,先生也交口稱讚。她若是男子身能下科,常武縣說不準早就出了個狀元。可還是被騙得命都沒了。」   「我們一家都是讀書人,但你看結局,仍然如此。」   陸曈笑笑,那笑容也透著幾分自嘲:「讀書換命,只是窮人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讀書人。」   她說這話時,語調平靜無波,像是看透了世情般厭倦,或許還有一點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   讀書,像是人在被病痛折磨之時飲下的一味麻沸散,可以暫時減輕痛苦,卻無法使痛苦消失。   「我倒不那麼認為。」   身側突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   「盛京能將《梁朝律》研讀至如此透徹,似乎也只有你了。」   宛如被什麼擊中,陸曈下意識抬頭。   青年微笑著低頭看她,頭頂懸掛著的紗燈柔和光芒躍入他眼底,給他身影四周勾勒出一層深深淺淺的暖意。   連目光也變得柔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眼皮底下殺人還不被發現。」   他笑著盯著陸曈的眼睛:「陸大夫,你很厲害。」   很……厲害?   陸曈愣住了。   不是調笑,也沒有譏諷。   裴雲暎的語氣很認真。   周圍人流來來往往,四周燈色幢幢,烏靴錦衣的年輕人笑著看著她。   真誠的,沒有半分虛偽。   沉默片刻,陸曈正要說話,突然發現裴雲暎目光越過了她身後凝在了某處,神色有些異樣。      他是看到什麼了?   陸曈下意識想要回頭,才一動,就被裴雲暎按住肩膀,沒等她反應。一片陰影覆蓋下來,陸曈的臉頰碰到了對方冰涼的衣襟。   裴雲暎擋在她身前。   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未朝這頭多看幾眼,上元燈節,多得是有情人夜遊。   陸曈幾乎被包裹在他整個人陰影之下,頭抵著他胸膛,極度親密的距離,似乎能聽見對方柔和卻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在洶湧人潮中分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按著她的手力道小了一些。   他鬆開了陸曈。   「你剛才看見了誰?」陸曈轉頭去看身後,身側是花街遊人,看不出來有什麼可疑之處。   裴雲暎突如其來的舉動,十有八九是看見了旁人。他把陸曈拽到身前的剎那,陸曈並未忽略裴雲暎眼底的冷意。   「一個你不想見到的人。」裴雲暎不以為意地笑笑。   沒有回答陸曈的問題。   陸曈抿了抿唇,不太喜歡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不虞,裴雲暎後退一步,低頭看著她,突然道:「陸大夫。」   「怎麼?」   「戚家在查你。」   陸曈神色一動,盯著他沒說話。   「只查到陸柔,還沒到你的地步。」他語氣很淡,像是不經意的提醒,「但長此以往,未必不會暴露。」   他這麼一說,陸曈便明白過來。   太師府的人或許會懷疑到陸家人身上,甚至會懷疑到那個多年音訊全無的「陸敏」身上,但暫時不會懷疑到她陸曈身上。   只因名義上,陸曈只是個外地來的平人醫女,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和常武縣陸家沒有半分關係。   但若她要報仇,一旦接近戚玉臺,身份遲早會暴露。   裴雲暎這是在提醒她。   「我知道了。」陸曈道,「戚家還有什麼動作?」   裴雲暎挑了挑眉,盯著她看了半晌,見她神色坦坦蕩蕩,終於啼笑皆非地開口:「你現在是在我面前裝也不裝,破罐破摔了是嗎?」   這樣明目張胆地問他要情報,絲毫不遮掩。   「裴大人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夥的麼?」   「現在不是了。」   陸曈心中輕嘲。   不知道她身份時,負傷強買強賣地留在醫館,一口一個「一夥的」,如今知道她為復仇而來,便一副恨不得立刻劃清干係以免惹禍上身的模樣。   貴戚權門之子,慣會權衡利弊。   正心中腹誹著,耳邊遠遠傳來熟悉的人聲:「姑娘!姑娘!」   陸曈回頭去看,就見人群另一頭,銀箏正站在戲棚前的人群中朝她用力揮手。見她看來,便露出一個笑,提著裙裾拼命從人流中朝她走來。   這裡離戲棚已經很近了。想來銀箏他們發現與她走散了,特意來戲棚這裡等著她的。   「你朋友來了。」裴雲暎也瞧見了銀箏。   陸曈轉身看向他,他該走了。   他目光在陸曈手中那盞蟾蜍燈上頓了一下,又移到陸曈臉上,最後道:「三月春試,祝陸大夫一切順利。」   陸曈頷首:「承蒙吉言。」   裴雲暎沒說什麼,直身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叫住陸曈。   陸曈問:「大人還有何事?」   他沉默了一下,才淡聲開口:「今後會有更多危險。」   「陸大夫,」他說,「自己小心點。」   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叢叢流過的人群中,陸曈站在懸掛的燈群裡,直到耳邊有聲音響起,「姑娘,可算找到你了!」   銀箏總算越過重重人群擠到了陸曈身邊,拍著胸口感嘆,「阿城買完圓子,回頭說你不見了,嚇了我一跳。杜掌柜說你會在戲棚這邊等著我還不信,還好他沒說錯。」言罷又詫異地盯著陸曈手裡的蟾蜍燈,「這燈哪來的?姑娘你都沒帶銀子……」   「別人送的。」陸曈低頭,摸了摸蟾蜍的腦袋,綠蟾蜍嘴巴張大得誇張,看起來滑稽得有些可笑。   「噢。」銀箏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又往四周張望了一下。   「怎麼了?」   「多半是我看花眼了,」銀箏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人多,我沒看太清楚,只見姑娘身邊站著了個人,還以為是裴大人呢!」   ……   「我剛剛……好像瞧見了裴世子。」   華蓋馬車駛過熙攘人群,有人放下手中車簾,輕聲開口。   「裴大人?」婢女將溫熱得暖爐遞給身邊人,輕聲道:「小姐可瞧清楚了?」   馬車中坐著的女子微微搖了搖頭,玉色翠葉雲紋繡裙上,繡了極美的鸞鳥刺繡。馬車裡燈籠光落在她臉上,襯得雪白的臉越發嬌媚,如所有盛京的高門貴女一般,典雅而嬌豔。   這是當今太師府上千金戚華楹。   當今太師戚清府上一妻一妾,膝下一兒一女皆由第二任妻子所出。第二任妻子過世後,戚清並未再續弦。嫡長子戚玉臺如今在戶部掛了個閒職,小女兒戚華楹今年才十七歲。   因戚清算是老來得女,又憐惜小女兒幼年失母,因此待戚華楹格外寵溺。盛京世宦家族常說,戚太師自己節儉勤勉,但對女兒尤其大方。戚華楹素日所用器服,窮極綺麗,公主不能比之。   譬如此刻,戚華楹想要獨自乘車前來燈夕逛逛,戚太師表面應承順著女兒心意,暗地裡卻命數十暗衛跟從馬車周圍,以免意外發生。   戚華楹握緊手中暖爐,一雙美眸盈滿心事。   方才馬車經過燈棚,她好奇掀開車簾來看,在那裡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似乎是裴雲暎,他走在一個陌生女子身側,正低頭與對方說著什麼。   那一瞬間,戚華楹的呼吸險些停止,一陣喜悅襲上心頭,可再看去時,遠處只有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花燈,再無剛剛人影。   是……看錯了?   戚華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失落迅速代替喜悅,又有更深的疑惑從心中傳來,若真是他,那他身邊的女子又是誰?   婢女似乎瞧出了她心思,抿唇一笑:「裴大人每日那麼忙,大少爺送去那麼多帖子也沒見他接,怎會有時間來逛燈夕呢?應當是小姐看岔了吧。」   聞言,戚華楹握著暖爐的手緊了緊,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是啊。」   自打在寶香樓遇刺,得昭寧公世子搭救後,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戚家都應對裴雲暎表示感謝。哥哥在戶部任職,也有意與裴家走近,可是帖子下了許多次,這位殿前司指揮使愣是找不出一點閒時,一次也沒來過太師府。   戚華楹心頭有些發澀。   「小姐何故嘆氣,大少爺不是說了,殿前司公務本就冗雜,要實在是想見,只要小姐同老爺說一說……」   「住口!」   戚華楹猛地打斷婢女的話,身側人立刻噤聲。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戚華楹厲聲斥責婢子,有些羞惱地別過頭去,臉卻漸漸紅了。   她十七歲了,早到了該擇婿的年紀,父親不是沒同她說起過她的親事,但每次都被她打斷。實在是因為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一個都入不了她的眼。   除了……除了那個人。   戚華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馬車裡一片寂靜,婢女垂首坐在一邊,沒敢說話。   戚華楹咬了咬唇。   或許,正如丫鬟所說,她應該主動找父親談一談了。 第129章苗氏良方   十五的元宵,十八就收燈了。   收燈後,陸曈把燈會上得來的那隻蟾蜍燈掛在院子裡的屋簷下,一到夜裡,巨大的翠綠蛤蟆在黑暗裡發著幽幽青光,看起來怪瘮人的。   苗良方因要指點陸曈春試醫經,每晚在醫館留得很晚,夜裡上茅房的時候嚇了一跳摔了個結實,原本只有一隻腿瘸,這下兩隻腿都不怎麼樣。   他明裡暗裡同杜長卿說了許多次陸曈掛的蟾蜍燈醜,誠懇提議換個燈更好,被杜長卿一口拒絕。   「換什麼換!你沒聽見別人怎麼說的,蟾蜍,蟾宮折桂!這燈至少要掛到春試放榜。」   「我警告你,」杜長卿恐嚇他,「如果你偷偷把燈拿下來,害得陸大夫春試落第,你就是醫館的罪人,西街的恥辱!」   苗良方:「……」   他一甩袖子:「無理取鬧!」   要說無理取鬧也不盡然,仁心醫館眾人對陸曈這次春試確實挺緊張上心的。   銀箏每日去戴三郎那裡挑選新鮮豬肉燉湯給陸曈補身子。杜長卿拉著阿城去萬恩寺求了個文殊菩薩的開光符。陸曈每日坐館有病人的時候,苗良方就坐在一旁邊看陸曈治病開方,邊同時糾察指點——有時候,太醫局春試也要考查臨場辨症。   就連吳秀才得知此事,都託胡員外送信給陸曈,倒也沒說別的,只說讓陸曈千萬別緊張,順心就好。   陸曈自己並不緊張,緊張的是醫館裡的其他人。   而這緊張在春試前一夜衝至巔峰。   所有要用的醫箱金針都已準備好,杜長卿怕打擾陸曈第二日春試,早早關了醫館大門,帶著阿城回家去了。苗良方倒是還留在醫館院子裡,幫陸曈提點最後要注意的事宜。   「春試呢,共有九科,一共要考三日,比那秋闈也差不離多少。若是體力差點兒的,呆上一兩日也覺吃不消。從前也有醫行推舉的平人醫工去春試,因為年紀太大,考著考著人就沒了。當年我去春試,三日下來,臉都瘦了一圈,消磨人的很。   「這九科裡,唯有針灸科需要當面辨症。答在考卷上的題,多讀些醫經也有理。可太醫局裡有最擅長針灸科的「王金針」給學生講課,年年春試,都是太醫局的學生針灸科成績最上佳,平人醫工針刺之術,一直比不上太醫院。   「小陸你的針刺術自成一派,與盛京太醫局那頭不同,我雖教了你一些,但也要看具體辨症,最後成績如何,倒也不好說。」   「還有……」   他絮絮說個不停,眼下蟾蜍燈的青綠幽光灑在他臉上,襯得他那張臉顯出幾分慘澹色彩,眼角的每一根溝壑都寫滿了焦躁。   「苗先生,」陸曈打斷他的話,「你很緊張麼?」   銀箏去廚房燒熱水了,絮叨聲停下來時,夜裡的院子便靜得出奇。   苗良方轉過臉來,半晌,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笑話,又不是我上場,我緊張什麼。」   「剛剛你說的話,之前已說過一遍了。」   苗良方一滯,不說話了。   「苗先生到底在擔心什麼,不妨告訴我。」陸曈把包裹著金針的絨布收進醫箱,道:「我也好提前做打算。」   從今日一大早起,苗良方就顯得格外反常。   他平日裡除了指點陸曈醫經藥理之外,大部分時候都慢慢悠悠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閱盡千帆後的平和淡然」,只要給他酒喝就很高興。   但今日一早,苗良方上躥下跳、抓耳撓腮的模樣,連銀箏都懷疑他是被杜長卿附身了。   迎著陸曈不解的目光,苗良方終是嘆了口氣:「我聽說,今年太醫局春試的點榜人,換成了崔岷。」   「崔岷?」   「崔岷乃當今翰林醫官院正院使。」苗良方搭在膝頭的手緊了緊,「他最不喜平人醫工,由他點榜當年,從無平人醫工登上春試紅榜。」   陸曈蹙眉,看向眼前人,心中忽而一動。   她問:「他就是害你之人?」   苗良方一愣。   緊接著,男子神色迅速變化,像是窺見極其痛恨之事、痛恨之人,激憤難以遮掩,過了很久很久,才漸漸平復下來。   再抬起眼時,眼中便只剩疲憊,仿佛剎那間蒼老十歲。   他的聲音也是悲涼的,帶著點無能為力的苦澀。   「是,他就是害我落到如今田地的人。」   苗良方年輕時,很是驕矜自傲。   他出生自雲嶺一帶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家中世世代代赤腳行醫。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哥哥姐姐們都沒能繼承父親的醫術,偏他出生後於此一道天賦秉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紀輕輕就能獨自行醫,許多外地人慕名前來求診。   旁人都說苗家村出了一個「小神醫」。   「我二十歲那年,聽聞京中有太醫局春試,家中替我籌齊銀兩,送我上京赴考。」   年輕的苗良方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對翰林醫官院的向往來到京城。   因距離春試還有約半年時間,他便找了一處藥鋪做工。   醫行有許多藥鋪,他所在的那間藥鋪鋪子不算小,因缺人手,便將他招來做抓藥的夥計。   盛京藥鋪的夥計月銀很低,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不過包吃住。吃的不算好,住嘛,就在藥鋪後院堆藥的柴房裡掃出一塊空地,隨便鋪張蓆子就能睡了。   「當時,一同在柴房住的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崔岷。」苗良方道。   崔岷也是在藥鋪裡打雜的夥計。   他與苗良方年紀相仿,生得很瘦弱,不愛說話,總是被藥鋪掌柜的呼來喝去,動輒打罵。苗良方有時候看不過眼,想幫他出頭,都被崔岷拉住——崔岷父母早逝,身邊又無親眷,若無這份差事,恐怕要流落街頭。   「那時候每日藥鋪關門後,夜裡我都會躲在柴房裡再看看醫經,為春試作準備,就如你現在一樣。」苗良方說起過去,目光隱隱有些懷念,「崔岷從不打擾,就安靜坐在一邊,替我添燈油。」   直到現在,苗良方偶爾也會想起那個畫面。   兩個打雜的夥計,縮在鋪著破蓆子的地面捧書夜讀,沒有倨傲的掌柜,沒有白日的喧囂,漏了棉花的薄毯遮不住冬夜的寒氣,也遮不住年輕人對未來的嚮往。   崔岷是認字的。   他在藥鋪裡打雜了十多年,苗良方沒來之前,從抓藥到掃灑全都由他一手包攬。大腹便便的掌柜恨不得將一個人當十個人用,但有一點寬容,就是允許崔岷去看藥鋪裡的醫書。   耳濡目染,每日看大夫辨症抓藥,崔岷也學到許多,他又很聰明機靈,苗良方與他交談幾次,發現這人懂得的醫理並不在那些大夫之下。   這令苗良方感到很驚喜。   許是因為都來普通人家,又同在藥鋪幹活,苗良方對崔岷除了親切之餘,還有幾分惺惺相惜的體諒。除了瞧不上崔岷膽小怕事、隱忍懦弱的性子。   「後來有一日,藥鋪有客人鬧事,說是我們抓錯了藥。來人是遠近一帶的惡霸,掌柜的怕生事想息事寧人,推說是我幹的,我和他們吵了起來,崔岷替我說話,結果我倆一道被掃地出門。」   「我當時自己倒覺得沒啥,反正又不打算一輩子給人打雜,大不了回苗家村。不過崔岷是替我說話才被趕走的,心裡總過意不去。」   「那時候還有三月就要春試了,我突發奇想,提議讓崔岷也去試一試。」   陸曈問:「他答應了?」   苗良方苦笑:「一開始,他拒絕了。」   苗良方將心底的打算說給崔岷聽時,對方嚇了一跳。   「不行……我沒學過……通過不了春試的。」崔岷小聲道:「而且,沒有醫行推舉名額,我也參加不了。」   苗良方一拍胸脯:「這有何難?不就是銀子嘛,我替你出就是!」   當時平人醫工春試不像這些年這般艱難,只要給醫行的人塞點銀子就能加在名冊上。苗良方自己就是剛到京城就去塞了銀子,而崔岷要參加春試,不打點是不可能的。苗良方把自己剩下的銀子和在藥鋪幹活攢的月銀全拿出來,拼拼湊湊攢齊了。   崔岷還是很抗拒:「這是浪費銀子……我只是個打雜的夥計,根本不可能考過。」   「阿岷,」苗良方苦口婆心地勸他,「相信我,你比那些大夫強多了,真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考,考上翰林醫官院,第一個月俸祿請我吃酒去!」   銀子已送了出去,名字也加在了春試名冊上,這般趕鴨子上架,崔岷只得無奈應下。   「他很努力。」   苗良方望著遠處的夜空,嘆了口氣。   崔岷的性情與苗良方截然不同,苗良方自傲、衝動,凡事都往好處想。崔岷憂鬱、謹慎,總是力求事事盡善盡美。因怕銀子打了水漂,又或許是珍惜這來之不易、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機會,崔岷每夜只睡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看醫經,說是懸梁刺股也不為過。   他們白日幫碼頭那些船舶搬貨賺些零散工錢,夜裡住在廢棄的荒宅裡席地讀書。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那年太醫局春試。   陸曈道:「他通過了春試。」      苗良方笑了笑:「不錯,那一年春試,平人醫工裡,只有我倆進了醫官院。」   放榜那一刻的激動心情,到如今苗良方還記得。他與崔岷站在紅榜下,一個個去尋自己的名字。苗良方的名字排在第三,一眼就能看到,崔岷在後面,看到崔岷的名字出現在紅榜上時,苗良方比自己考中了還要高興。   好友呆呆站在紅榜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苗良方一拳擂在他肩上,興奮溢於言表:「我就說你能行!」   崔岷揉了揉眼睛,盯著那張紅榜看了許久,最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掐得太狠,掐得眼裡都泛起潮意,才恍然回神,喃喃道:「我……通過了。」   他通過了當年的春試。   「我們……一起進了翰林醫官院。」苗良方道。   一個是來自偏僻山村的赤腳大夫,一個是在藥鋪裡打雜了十多年的無名夥計,卻雙雙考上翰林醫官院,於他們二人來說,可謂顛覆命運,一時傳為佳話,尤其是苗良方,在當年的醫官院,風頭無兩。   「小陸啊,」苗良方苦笑一聲,「你只見翰林醫官院外表光鮮,卻不知平人進了宮,和他們太醫局的學生進了宮是不同的。咱們這種人在宮裡,那就是被欺負的命。」   「好事兒輪不到你,髒活累活全丟給你幹。一遇到問題,所有人溜個精光,全把你推出來扛事。你知道醫官院這些年死了多少醫官嗎?這死的醫官裡,十之八九都是平人醫工,那是因為他們醫術不好嗎?那是因為他們命賤!」   「在這裡,不長點心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銀子的多的是!」   這話像是恐嚇,又像是心酸的陳述,陸曈沒說話,安靜地等著苗良方說下去。   「我剛進醫官院時,僥倖有機會幫太后她老人家治好多年咳疾,時常得太后召見,一時出了些風頭。」   「當時便自恃醫術高明,受貴人看重,狂妄了些,常常得罪人。每次都虧得崔岷在旁提點周旋才能全身而退。」   「不過那時候我沒看出來,還以為是自己本事。每次崔岷在一旁勸我的話,我都當耳邊風,後來他也就不說了。」   是什麼時候與崔岷漸行漸遠的,苗良方已經不記得了。   那時他總是很忙,今日給娘娘調藥膳,明日給將軍瞧舊疾,翰林醫官院就屬他最忙。別人都說他日後肯定要做翰林醫官院院使,苗良方自己也是這般想的。恭維他的、妒忌他的人總是圍繞在他身側,他看不見崔岷的影子。   直到有一日,他見完皇上回到太醫院,正好撞上崔岷。崔岷正被幾個醫官欺負,他大聲斥責了那些醫官,崔岷望著他,恭恭敬敬叫了他一聲「副院使」,他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們已這樣陌生了。   曾無話不說的朋友,一起在柴房中點燈念書的夥伴,遠得像是上輩子的發生之事。   苗良方的聲音變得很輕,陸曈問:「你們決裂了?」   苗良方回過神:「沒有。」   與其說是決裂,倒不如說是親密無間之人漸漸走散了。   「後來皇上寵愛的顏妃娘娘服下我送去的藥膳,忽然昏迷不醒。醫官在藥膳中發現有損心脈的毒物,我被打入地牢。」   「顏妃?」陸曈微微皺眉。   她記得顏妃,文郡王府孟惜顏的表姐,也是顏妃將「小兒愁」給了孟惜顏,孟惜顏才有機會對裴雲姝肚子裡的孩子下手。   後來「小兒愁」一事暴露,顏妃已被處置。陸曈沒料到會在苗良方這裡聽到顏妃的名字。   苗良方沒注意到陸曈神情異樣,接著說道:「我知道此事是顏妃陷害我。十年前顏妃剛進宮,後宮間明爭暗鬥,她想拉攏我幫著她害人,我不肯,想來因此恨上了我。」   「但我沒想到她買通了崔岷。」   「那碗藥膳裡,是崔岷下了毒。」   苗良方還記得那天,那是個夏日的午後,空氣悶熱又潮溼,閃電在雲層忽隱忽現。他正熬著藥膳,不知為何腹中劇痛,像是吃壞了肚子,本想忍著等藥膳熬好再去,誰知腹中越來越難受,眼看著就忍不下去了。   就在這時,崔岷走了進來。   宛如瞧見了救星,苗良方想也沒想地道:「阿岷,你幫我看著藥膳,我去去就來!」   崔岷很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竹扇,在他的位子坐下:「你去吧。」   他從未想過崔岷會害他。縱然他們現在已經不像從前同住一間柴房時那般親密無間,但在苗良方心中,崔岷一直都是朋友。   不會背叛的朋友。   所以後來出事時,院使問話,旁人問崔岷有沒有進過藥膳房,崔岷搖頭,說自己從未進過時,苗良方才會那般驚訝。   他被關入地牢,原本是要丟了性命。但因當初頗得太后喜愛,太后發話,免了他死罪,只杖責五十,逐出醫官院。   行刑人打得很重,他又在獄中受人欺凌,折了一條腿,也就是在獄中,他得知崔岷替了他,成為了新的醫官院副院使。   就此真相大白。   「你恨他嗎?」陸曈問。   苗良方怔了一下,點點頭,又搖頭,最後神色複雜地笑了笑,「是我輕信他人,身為醫官卻把藥膳推給別人,落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但是……」他語氣沉了下來,「崔岷,他拿走了我的《苗氏良方》。」   「《苗氏良方》?」   「是我苗家祖先傳下來的一本藥方,記載著苗家這些年行醫所製藥方。我爹把他傳給了我,當年我進了翰林醫官院,本打算將這些藥方加上這些年我自己行醫研製的方子編纂成冊,以利天下醫工。   「我被驅逐出醫官院的第二年,聽說醫官院的崔副院使編纂了一本《崔氏藥理》,盛京醫行醫工人人讚頌,崔岷正是因為如此,從副院使一躍成為正院使。」   陸曈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我買過那本《崔氏藥理》,和我的《苗氏良方》一模一樣。」   說到此處,苗良方搭在膝頭的手不覺攥緊。   和崔岷同住柴房的日子,與崔岷一同剛入醫官院的日子,甫進宮的平人醫官屢屢被人刁難的那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地對崔岷說過自己的預想。崔岷陪他一起整理那些藥方,有時會甚至會為了一個藥方中所用藥物爭執不休。   崔岷從來沒表露出一絲一毫對這藥方的覬覦,在苗良方心中,這個懦弱總是逆來順受的人一直是當年柴房中在夜裡為他添續燈油的小夥計,他沒料到崔岷做事會如此狠絕。   「我試圖找過他,但他已經是醫官院高高在上的院使大人,我根本接近不了。沒人相信一個罪人的話,他們說我滿口胡言。往日奉承我的人一個都不見了,生怕被我連累。」   「十年了,你是第一個,」苗良方看向陸曈,「你是第一個說會幫我報仇的人。」   那日在仁心醫館,他為自己身份暴露而心虛氣急敗壞,就如長時間縮在陰暗中的地鼠被掀開洞穴堆積的瓦石,對地面的陽光總是卑微的不覺適應。偏偏陸曈坐在他面前,平靜對他說:「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報復。   苗良方閉了閉眼。   如他們這樣沒有身份地位的平民,要報復貴族官宦何其困難,苗良方比誰都清楚。若說當年的他尚且對身份高貴的昭寧公小世子有拒絕的傲氣,如今十年的漂泊嗟磨,早已使他認清現實。   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但他還是對陸曈的提議可恥的心動了。   或許是因為陸曈的語氣太過冷靜,讓人莫名想要信任,又或許十年磨平了他的性子,卻沒有磨平他的不甘。   「小陸,我告訴過你,平人進入翰林醫官院,不像你想得那樣輕鬆。宮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還年輕.即便要和太府寺卿賭氣,也不值當賠上一生。」苗良方道。   他其實一直希望陸曈能通過春試,臨到頭了,得知今年考官是崔岷,陸曈十有八九落選後,卻又莫名鬆了口氣。   那是個火坑,修繕得再花團錦簇,也改變不了吃人的事實。   他不希望陸曈也像自己一樣,白白葬送在那裡。   何況復仇,本身就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陸曈道:「我說過,你若助我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說到做到。」她望向苗良方:「苗先生,你只管助我。」   夜色下,女子眼眸清澈分明,目光沒有絲毫猶豫。   苗良方有些迷惑。   他只知道太府寺卿府上來人羞辱陸曈,陸曈激憤之下誇下海口。但這些日子與陸曈相處起來,他覺得陸曈並不似意氣用事之人。   這樣的人,怎麼會為了些口舌之爭,而一意孤行將自己送入險境呢?她明明比任何人都能冷靜地權衡利弊。   猶豫片刻,苗良方才按下心中疑惑,耐心勸慰:「崔岷不會讓平人通過……」   「試試吧。」   陸曈打斷他的話,「結果總要試了才知道。」   崔岷=催命 第130章多了一科   苗良方憂心忡忡地走了。   銀箏從小廚房裡探出個頭,見陸曈把絨布收入醫箱,靠過來小聲道:「姑娘,苗醫官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她方才想出來,正好聽見苗良方的話,不免為陸曈擔憂起來。   且不提翰林醫官院是什麼龍潭虎穴,單就以崔岷此人對平人的厭惡偏見,陸曈此番春試也是困難重重。   「是不是真的,去了就知道了。」陸曈提著醫箱,起身朝屋裡走去。   這一夜竟睡得很沉。   第二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時,陸曈梳洗完畢。   方打開門,就看見銀箏坐在院裡的石桌前正打呵欠。   聽聞動靜,銀箏轉過頭,起身走來,把兩塊熱好的白糕塞到陸曈手裡:「姑娘且墊墊肚子,咱們路上吃。」   陸曈愣住了。   太醫局的春試地點同秋闈一樣,都在貢院。考生卻沒有參加秋闈的多,畢竟醫官醫官,雖佔著一個「官」字,到底不如真「官」體面。   開考時間是巳時起,陸曈卯時就起了床,中間兩個時辰在路上已足夠,再者,她想獨自前去貢院,不想要杜長卿和苗良方他們相送。   一個人,她習慣一個人。   銀箏見她怔忪模樣,遂露出個得意的笑,過來挽她陸曈的臂膀,嘴裡笑道:「姑娘休想拋開我自己獨去,也讓我送送你,我還沒沒見過京城裡的春試是什麼模樣呢!也讓我開開眼唄!」   纖細的手指緊緊抓著她手臂,仿佛生怕她一眨眼就跑了似的,覆在自己手臂上那一小塊皮膚迅速溫熱起來,似乎驅散早春清晨的寒氣。   陸曈怔怔看著停在臂上的那隻手,過了一會兒,低頭道:「走吧。」   「好嘞!」   馬車是昨日就已提前找好的,就在巷口早早等候。   從西街到貢院,說近不近,說遠卻也算不得遠,還不到半個時辰。陸曈在馬車裡同銀箏吃完兩塊白糕,喝了些水,沒過多久,就聽見前頭的車夫道:「兩位小姐,到了。」   馬車停住了。   陸曈與銀箏跳下馬車。   來盛京一年,陸曈還是第一次來貢院。來之前苗良方已與她說過春試事宜,先前也從吳秀才嘴裡得知貢院布局,但當真正身處其中時,感覺又是不同。   已是初春,萬恩寺山上的積雪還未化完,盛京的春柳卻已經有了搖曳的影子。   貢院四周栽了細柳,才冒出青茬,一片嫩綠青蔥。因去年秋闈一事鬧得很大,貢院重新修繕過一次,那些飄揚的青色雲霧裡,門口矗立著兩根巨大的朱紅柱子格外醒目,其中一側以墨字分別雕刻:寶劍動連星,金鞍別馬鳴。   另一側則刻:持將五色筆,奪取錦標名。   筆鋒遒勁,意氣飛揚。   這便是貢院的大門了。   門口有巡邏考官護衛,陸曈走過去,將春試的文牒給對方看,對方拿起冊子翻看兩下,上下打量陸曈一番,才對陸曈揮了揮手,示意她進去。   銀箏不能跟著,只能在院外等候,握著陸曈的手有些用力。   陸曈安撫地拍拍她手背,背著醫箱走了進去。   ……   貢院門口,此時正站著些待考學生。   因時候尚早,號舍門也還未開。號舍前有一大片空地,以布幔搭起長棚,長棚下放了許多把竹凳供來早的考生休息。   竹棚下坐著不少提前到來的學生,一些坐著溫習手中醫籍,打算在開考前再多看幾眼。更多的則是聚在一處,閒談著近來軼聞。   為首的年輕人一身太醫局學生特有的青布衫,正眉飛色舞地說起最近聽來的閒話。   「聽說今日春試裡,有一個平人醫工,還是個女子,你們聽說了沒有?」   坐在另一頭正翻開醫籍的男子笑嘻嘻抬起頭:「我也聽說了,那女子先前和太府寺卿府上董麟不清不楚的,董麟還和他娘鬧翻了呢!」   「曹槐,你說的是真的?」   此話一出,周圍人頓時嘖嘖稱奇。   太府寺卿的這位小少爺從小懦弱,將母親的話奉為圭臬,整個盛京無人不知。如今卻為一個女人與家裡鬧翻,實在惹人好奇。   「能讓董麟反抗他娘,不知是何等姿色動人?」   又有人倨傲回答:「不過一介村野女子,妄想攀高枝罷了,為讓董麟死心塌地不惜參加春試,將春試置於何地?你我進學太醫局,應當恥於與此女同伍才是!」   太醫局學生一向自視甚高,瞧不起那些平人醫工。如今又聽聞是為男人賭氣才參加春試,難免心生輕蔑。   正說著,前方忽有人指道:「你們看……那是不是就是那個平人醫女?」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自號舍前走來一年輕女子,穿件半舊深藍裙裾,背著只木醫箱,烏髮半挽,發間只插一簡單花簪。   早春春寒未褪,淺色日光照在她臉上,若金陽微灑冰山冷峭,而她容色娟好,不言不笑,不疾不徐款款行來,顏色勝過三月春柳。   方才還譏嘲諷刺的年輕人們,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盛京女子多高挑明豔,這女子身材纖細單薄更似江南美人,卻又不如江南美人溫柔婉約,如泠泠春雪、溶溶秋月,眉眼都帶著幾分孤芳自賞的冷豔。   沒有半分討好婉媚之氣。   與眾人腦中所想的輕浮之人截然不同。   陸曈走到長棚前,似乎也才注意到四周多出的許多人,腳步一停,抬眼看向眼前。   這群人看上去都很年輕,罕有一兩個年紀大些的,穿著皆是圓領青色長衫,連身上所背醫箱都是同樣黃木刻絲紋箱子,似乎彼此認識,姿態熟稔。   只疑惑一瞬,很快她便明白過來。   這大概就是太醫局的學生了。   醫行推舉參試的平人醫工與太醫局學生光從衣著就能很容易區分出來,而四周並無其他如自己一般的人。   想來今年參試者,只有她一人是「外人」。   正想著,冷不防面前傳來一個聲音:「姑娘?」   她抬眸,就見面前站著個青衫幞頭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生得也算端正,但一雙眼睛瞧人時不住打轉,顯得有些心術不正。他上上下下將陸曈打量一番,嘴角笑容親密得過分,笑道:「姑娘也是來參加春試的?」   陸曈看他一眼,從他身邊越過,沒有與他交談的意思。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鬨笑:「曹槐碰壁了!」   「哈哈,他爹是判少府監事,哪比得上太府寺卿呢!」   那個叫「曹槐」的年輕人也聽見了周圍的調笑,面上笑容一僵,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我在和你說話!」他收起笑容,有些惡狠狠地上前一步,意圖去抓面前人的手。   下一刻,有人從身邊經過,一把打掉他那隻不安分的手,伴隨著一聲呵斥:「幹什麼呢,想打架?」   聲音清脆,是個女子。   陸曈側首。   說話的是個青衫少女,約摸十七八歲,五官深邃明麗,一雙水眸活潑靈動,一瞧就讓人心生好感。她沒戴幞頭,只用同色髮帶將長發束起,襯得明媚秀麗的臉龐格外朝氣。   環顧四周,今日參加春試的女子不多,算上陸曈,總共也沒幾個。這少女雙手抱胸擋在陸曈跟前,儼然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林丹青!」曹槐氣急。   「叫這麼大聲幹什麼?」叫林丹青的少女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無辜笑容,「都馬上要春試了,你一個大男人還在這為難姑娘家,懂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   「舉頭三尺有神明,當心文昌君瞧見了,覺得你這人粗魯,讓你落榜哦。」   「你!」曹槐臉色變了幾變,不知是畏懼這少女身份還是忌諱她這話的詛咒,狠狠剜了陸曈一眼,轉身怒氣衝衝地走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散了一些。   陸曈收回目光,看向面前少女:「多謝。」   「不用謝,」青衫少女笑眯眯看向她,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叫林丹青,說不準日後大家進入翰林醫官院,同為醫官共事。」   那隻手沐浴在日光下,看起來明亮而有力。   頓了頓,陸曈伸出手,與林丹青輕握了一下。   「承蒙吉言。」她說。   「相信我,妹妹,」林丹青一臉認真,「我嘴巴開過光,很靈的!」   正在這時,外面的長鈴響了幾聲。   「春試快開始了,」林丹青回頭望了望,「我們也過去吧。」   陸曈點頭,站起身,隨她一同往號舍前走去。   號舍前有主考官正看文牒叫名字,眾人一一按名字找到自己所分的號舍,陸曈分到的那間號舍在中間,不遠也不近。她把醫箱放在門外,只拿了筆墨,就逕自進了號舍。   因去年秋闈舞弊一事,連帶今年的春試也嚴苛許多,號舍牆內外似乎被重新整理修繕,顯得更加狹緊,一眼看過去,像是一間間小牢房。   考官分發下卷題,足足一大摞,太醫局春試如盛京秋闈,只是考的內容不同罷了。不知是不是陸曈錯覺,總覺得分發考題的考官路過她號舍時,看她的目光有些憐憫。   仿佛很有些同情。   她沒在意,提起面前考卷,將其一份份整理好。   一、二、三……   春試一共查考九科,分別為大方脈、小方脈、傷寒科、婦人科、瘡瘍科、針灸科、眼科、咽喉科、正骨科。   苗良方也是這麼教她的。   然而……   ……八、九、十。   陸曈翻查考卷的動作驟然一停。   十份。   眼下的考卷足足有十份。   她微微皺眉,重新拿起考卷再數了一次。   仍是十份。   沒數錯,多了一科。   陸曈注視著眼前多出的那份考題,想起方才那位主考官看她古怪的眼神,心頭微沉。   為何會突然多出一科?   ……   與此同時,站在長棚下,方才給陸曈分發考卷的那位主考官嘆了口氣:「今年春試恐怕合格人不多。」   「那是自然,」另一位主考官走來,望向不遠處的號舍,有些唏噓:「紀珣紀大人出的題目,就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都未必能答上,何況是那些毛頭小子?」   今年太醫局春試,是由翰林醫官紀珣親自出題。紀珣精通醫道藥理,但為人嚴苛,先前有幾次去太醫局給學生上課,回頭學生都抱怨他所講醫理太過深奧,難以克化。他這回親自出題,今日分發考卷時幾位主考官看了一眼,紛紛咋舌,拋去那些太醫局所學課業,其中偏難怪題也不少。   「何止。」主考官道:「今年還多了一科驗狀科,真是瘋了,衙門有專門的仵作,咱們醫官院湊什麼熱鬧。」   今年春試多了一科,從九科變為十科,多了一科驗狀,主驗屍體情狀。   盛京府衙有專門的仵作官,按理說與太醫局醫官院無關的。然而因仵作地位低下,大多出自鬻棺屠宰、殮屍送葬之家,後代又不允參與科舉,人人不願入行,是以這些年盛京府衙出色仵作越來越少。   去年年初朝廷有意新增仵作官,提高仵作在府衙中地位,於是在太醫局中新增驗狀一科。但因此科需與死屍打交道,太醫局這幫學生雖不算位高權重之家,卻也生來養尊處優,沒吃過什麼苦頭,更勿用提費心鑽研死屍。於驗狀一科,幾乎成績都不佳。   沒想到今年醫官院會把「驗狀」也安排進春試。   「咱們太醫局的學生還好,再不濟,多少都學過點。那平人醫工就慘嘍,從前沒學過,陡然增加這麼一科,怕是一句也答不上來。」   主考官想到方才那位坐在號舍裡的年輕醫女,忍不住生出幾分同情。太府寺卿的那檔子事,他們醫官院的人多少都聽過一點。他自己也是平人出身,兢兢業業多年才在醫官院坐穩位置,眼見著今年好容易有個平人參加春試,卻要因為春試突然改革而與醫官院無緣,未免有些可惜。   「同情她啊,犯不著,也不怕告訴你,董家早來醫官院打過招呼了。」身側同僚壓低聲音,「別說她考不過,就算考過了,也進不了翰林醫官院。」   主考官一愣:「為什麼?」   「你也不想想,真要她進了翰林醫官院,董家的臉往哪擱。咱們就做好咱們該做的事,上頭的心思,別打聽嘍。」同僚拍拍他的肩,抱著水壺巡考去了。   主考官呆了半晌,心有戚戚地嘆了口氣,跟著往號舍那頭走去了。 第131章完美答卷   時間過得很快。   最後一科考卷答完,主考官收完考卷,持續三日的春試正式落下帷幕。   考完的學生們紛紛站在貢院裡伸胳膊踢腿,滿臉痛苦之色。要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們窩在狹緊號舍裡答完三日題,的確是一種折磨。   陸曈倒還好,在黑屋子裡關三日對她來說是習以為常之事,況且認真答題時,對於時日流逝總是沒什麼感覺。   找到醫箱,把筆收回去,陸曈走出貢院,一眼就瞧見貢院門口的柱子下正站著幾個人,杜長卿和苗良方埋頭蹲著數螞蟻,不知在此地等了多久。   「姑娘!」銀箏瞧見她,眼睛一亮,用力朝她揮了揮手,待陸曈近前,抱著她心疼得不了:「眼見著瘦了不少,這貢院也沒什麼可吃的。阿城在醫館裡燉了豬骨湯,咱們回去吃。」   苗良方和杜長卿面上卻沒什麼欣喜之色,尤其是杜長卿,簡直稱得上如喪考妣。   「小陸,」苗良方瞅著她臉色,斟酌著語句,「春試增設一科『驗狀』,我們都知道了……這……沒考過也不打緊,重在參與,是吧?」   「是個鬼啊!」不說還好,一說此事,杜長卿勃然大怒,「你不是對春試了如指掌嗎,怎麼連考什麼科都不知道!庸醫害人!」   苗良方崩潰:「我怎麼知道?我當年在醫官院任職時,有個屁的驗狀科,誰想到太醫局還管看死人吶!」   他一急,粗話都蹦出來了。   三日前,陸曈去貢院參加太醫局今年的春試。   因陸曈這次參加春試,在西街鬧得也挺大的,又因關係到太府寺卿那點恩怨,連醫行都驚動了。此次春試有點風吹草動都有人過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遞話。   陸曈參加春試的第二日,愛打聽的孫寡婦就從醫行那頭得了則新鮮消息,匆忙跑到仁心醫館來傳話來了。   孫寡婦帶來的這則新消息讓苗良方如遭雷擊。   今年太醫局春試,增設一門「驗狀」科!   驗狀科,那可是仵作看死屍的驗狀科!   他原先參加春試時可沒有這麼一科,一直到他被逐出醫官院,這些年裡的春試也沒有考這一科的。   誰家好人沒事去看死人哪!   太醫局的人果真心眼子針尖大,偷偷在太醫局增設新學科,卻沒有對外告知。參加春試的平人醫工毫無準備,怎麼可能答得上來?   陸曈本就出身野路子,沒有經過太醫院的教導,能不能通過今年春試還不好說,再這麼加上一科從來未接觸過的醫科,落第是板上釘釘之事!   醫官院的人就是,帶著面具進棺材——死不要臉!   得知這樁事,西街眾人都很同情,杏林堂的老樹皮子白守義卻揚眉吐氣了一回,專門來仁心醫館陰陽怪氣了幾句,被杜長卿一掃帚捅咕出大門。   杜長卿表面罵罵咧咧,一回頭氣得青頭白臉,呼吸不暢,苗良方連灌了兩碗湯藥才緩過來。   「這些當官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變卦,根本就是不想平人進醫官院。」杜長卿冷笑,「也好,一幫庸醫臭味相投,也省得你去遭罪。」   他打量陸曈一眼,見陸曈神色如常,倒沒有想像中沮喪失落之色,稍稍放心了一點,一甩袖子:「我看你還是安心呆在醫館,有東家一口飯吃,也餓不著你。」   銀箏蹙眉:「掌柜的,結果還未出來,你怎麼知道我家姑娘考不過?」   「廢話,難道她能過?」   「當然!」銀箏十分自信,轉頭問陸曈:「我相信姑娘。」   她一向對陸曈信任得盲目,陸曈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杜長卿受不了這主僕二人強作樂觀的自我安慰,轉身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道:「別磨蹭了,馬車就在門口,先回醫館吃飯。」   「再晚,骨頭湯都熬幹了!」   ……   太醫局春試增設一科「驗狀」,有人對此痛罵跳腳,有人卻心中舒暢,甚是滿意。   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倚著軟榻,正聽身前丫鬟的回稟。   「……奴婢同醫行的人打聽過了,說是新增的那科『驗狀』,太醫局的學生們素日都覺得難。加之今年又是紀大人親自出的題目,陸曈只是個外地來的年輕大夫,鐵定是過不了的。夫人無需擔憂。」   聞言,董夫人神情舒展幾分。   「難就好。」她笑笑,揭開茶盞蓋湊近唇邊,不緊不慢呷了一口,「陸曈也不過是仗著自己有幾分醫術便眼睛長到天上去了,真以為盛京就她一個會治病的。太醫局那些學生哪一個不比她懂得多,偏她自以為是,還敢嫌棄……」   話到此處,倏爾住嘴。   婢女忙低下頭,不敢搭腔。   誰都知道府上少爺董麟被仁心醫館的醫女勾得眼裡沒有旁人,不惜與董夫人大吵一架。董夫人派下人去醫館門口羞辱陸曈,試圖讓陸曈知難而退,誰知那醫女竟不識好歹,同西街的一幫賤民反唇相譏,說董少爺容貌平平,身材不顯。   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她陸曈瞧不上董少爺!   下人將話傳回來時,董夫人登時氣得不輕。   若說之前還念著陸曈在萬恩寺救過董麟,給董麟治病的好處,如今這話一出來,這點交情就算是徹底斷了。   要知道董夫人呵護董麟如珠似寶,縱是天仙配她兒子尚覺不滿,陸曈一介身份低微的醫女也敢眾目睽睽下羞辱她兒子,簡直就是明晃晃地打董家的臉。   董家和如今翰林醫官院的院使崔岷也算有些交情,董夫人就託人與崔岷打了個招呼,今年春試進宮的名額裡,一定不能出現陸曈的名字。   崔岷管著整個翰林醫官院,一個名額對他來說不過是順手小事。對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來說,其前途命運,也不過是權貴的一句話而已。   微如塵埃。   董夫人問:「少爺近來如何?」   「仍是整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不理會旁人。」   董夫人禁了他的足,董麟也出不去,一開始倒是想絕食抗議來著,但到底是錦衣玉食了這麼多年,實在餓不了肚子,不過一日就放棄了。但終究心中不虞,於是以沉默無聲對抗母親的「暴政」。   「冥頑不靈。」董夫人冷笑,「隨他去,看他堅持得到幾時。」   「對了,」她又想起了什麼,吩咐丫鬟,「你去倉庫裡取兩方上好洮硯,叫人送到醫官院崔院使手中。」   丫鬟應下,想了想,又開口:「其實醫行的人已說過,今年題目難,太醫局學生間尚且競爭激烈,陸曈肯定過不了,夫人先前已送過銀子,何必……」   「你懂什麼。」董夫人輕嗤,「那醫女可不簡單。」   雖她口口聲聲陸曈「賤民」「山野大夫」,可心裡卻還記得先前陸曈治好了董麟的肺疾。   她家麟兒肺疾多載,多少名醫束手無策,偏偏陸曈湯藥喝上一年,就已近痊癒。還有文郡王妃裴雲姝,那勞什子「小兒愁」,宮裡醫官都沒瞧出來,陸曈一眼就瞧了出來,還保得裴雲姝母女平安。   雖然她討厭陸曈,卻也不得不承認,陸曈並不是招搖撞騙的騙子。   太醫局的學生的確得名師教導,可誰知道會不會又出什麼意外。   還是萬無一失更好。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她催促下人。   「是,夫人。」   ……   盛京太醫局春試過後,所有的學生考卷都會送到翰林醫官院,由挑選出的十位醫官批閱。   為期七日的批閱期間,所有閱卷考官不得外出,吃宿都在偏殿,以加緊時間在七日後出春試紅榜。   今日是閱卷最後一日。   常進是閱卷主考官的一員。   今年春試與往年不同,一來是由那位最嚴苛的紀珣紀醫師親自出題,剛考完就聽號捨出來的學生鬼哭狼嚎,二來新增一科「驗狀」,太醫局的這些學生本就於這門新醫科學得勉強,素日還好,一到春試,交上來的考卷慘不忍睹,一下就現了原形。   偏殿裡擺了一張巨大長桌,左右各自坐著醫官,每人面前都摞著一疊排得高高的考卷,不時有嘆氣聲傳來。      「將青蒿矬細,加水三升,童便五十升,同煎至一升半,去渣留汁再煎成膏,做成丸子,每服二十丸,空腹時,臥下用溫酒送服……童便五十升……五十升……」   說話聲陡然尖利:「五十升,這是治癆病?我看這是要把人送走!」   常進看了說話的醫官一眼,搖了搖頭,又瘋了一個。   長時間呆在偏殿裡沒完沒了閱卷,時日長了都受不了。尤其是看到有些錯漏百出的考卷,時常把人氣得不輕,也為醫官院未來新進的這批醫官感到擔憂。   「這麼簡單的題目都錯,他成日在太醫局都學些什麼,吃屎嗎!」方才發瘋的醫官捂著胸口吸氣。   旁邊醫官遞了一杯水去,寬慰道:「氣大傷身。今年送來的考卷就沒幾份能看的過眼的,要我說,還是紀醫官的錯。」   常進抬起頭問:「這與紀醫官何幹?」   「關係大了!他把題出得這麼難,太醫局那幫小子,一看就心生退意,勉強答幾題,後面可不就破罐子破摔亂寫一通了?」   這話倒是事實。   對面一醫官託著腮,險些要把筆桿咬爛,「沒幾份考卷過得去眼,不知今年二十個醫官名額能不能湊夠。」   今年春試由上至下取二十考生,這二十考生一部分進御藥院,一部分進翰林醫官院。往年挑選二十位醫官並不難,然而今年紀珣題目出得太難,以至於卷面難看得過分,真要點出二十位醫官,倒還叫人有些心虛。   「嗨,你這算什麼,你瞧常醫官那頭,那才是卷卷難看!」   說話人幸災樂禍,被點到的常進卻面露痛苦之色。   別人便也罷了,他負責批閱的醫科,恰好是今年新增的那門「驗狀」。   這本就是一門新醫科,老實說,就連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也不敢說精通。之所以由他負責批閱,還是因為他少時曾跟著一位仵作官幹過一段日子,比別的醫官更懂驗狀。但即便如此,常進也覺得紀珣這題目出得有些超過了些。   連他都覺得超過,更勿用提太醫局那群小子了。有的答了半截便不答,有的一看就是胡編亂造,更有甚者,乾脆交了白卷,上面一個字都沒畫,儼然自暴自棄了。   整整五日了,他就沒見著一份把試題答完的考卷。   所有人都一樣的爛。   「今年連範例考卷都選不出來,回頭如何拿給太醫局那幫老頑固。上天啊,能不能出現位天才,救救今年的春試吧!」說話的醫官雙手合十。   常進不以為然地一笑。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天才,絕大部分人不過資質平庸,盛京這麼些年也就出了紀珣一個天才,和這天才比起來,他們就像只知吃飯的草包。   人與人到底不同。   常進感慨了一番,一邊拿起一份新的考卷批閱起來。   這份考卷一打開,常進就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原因無他,字跡實在太潦草了些。   太醫局的學生們答題都要被教導字跡清晰端正,閱卷考官批閱起來也賞心悅目,這考卷上字跡卻龍飛鳳舞,一看就格外不羈。   常進有心想瞧瞧是哪家公子如此狂放,奈何每份考卷名字都被黑紙黏蒙,批閱完畢前不得揭開。   只能按捺下來。   罷了,這人雖筆跡潦草了些,好歹考卷上寫得滿滿當當,管它對不對,態度還算端正,比那些交白卷的好多了。   常進皺著眉頭繼續往下看。   看著看著,常進的表情逐漸異樣起來。   這考卷竟然答得相當漂亮!   「驗狀」一科,顧名思義,檢驗屍體情狀。太醫局先生上課時,會以真屍來現場教導。然而太醫局那幫學生許是年紀太小,經驗不夠老道,一見到真屍,個個都往後頭縮。學的都戰戰兢兢,怎麼能提精通?   是以一個兩個卷面一塌糊塗。   然而眼前這份考卷,雖然字跡潦草,竟然每題都答對了。一開始常進還以為是答卷學生湊字胡亂寫的醫理,沒想到一一看去,竟然答得相當正確。   尤其是那道「人死後七日屍體腐化情狀」,這學生竟然寫了大半張考卷,從外表到內臟,四肢以及腦部,簡直……簡直像是守在一具屍體前,認真鑽研了七日,一點點親眼看著這具屍體腐化一般!   讓人不寒而慄!   莫名的,常進哆嗦了一下,趕緊呼喚各位同僚:「你們、你們來看下這份考卷!」   許是他面上神情太過扭曲,周圍人見狀,紛紛放下手中考卷聚攏過來,往他手裡那份試題一瞧,先是被那狂放的字跡嚇了一跳,待看見寫得滿滿當當的試題後又會心一笑:「喲,都答完了,態度不錯。」   「你再仔細看看,」常進抖著手中考卷,「他可一題沒錯!」   「我瞧瞧,日光下以赤油傘遮屍,以水澆溼屍體,傷痕即現……」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這是紀珣出的最後一題,提問屍體並無明顯傷痕當如何處理,當時醫官院諸位醫官爭執許久未下定論,還是紀珣說出答案才知曉。   他們以為這最後一題不會有人答出來的,紀珣純粹是多此一舉。沒料到竟有人將答案清清楚楚地寫在考卷上,一字不差。   再看這份考卷上別的題目,答題者每一題都認真作答,那潦草的字跡如今也變得順眼,倒像是遊刃有餘之下的瀟灑自如。   這是一份完美答卷!   「太醫局何時出了這麼位人才,不是說驗狀科無一人拿得出手麼?」常進喃喃。   太醫局的先生們隔三差五在他們醫官中抱怨,說朝廷增設這麼一科實在費力不討好。但如今看來,答題者分明是位天才嘛!   「快看看,」一位醫官急切道:「把名條撕掉,瞧瞧是太醫局哪位學生,驗狀學得這樣好,不會是林家那位小姐吧!但她不是最擅長婦人科麼?」   常進回過神,忙拿起面前考卷,急急忙忙揪住名條一扯——   反正現在這份考卷已批閱完畢,看看也無妨。   眾人都伸長脖子盯著名條下的名字。   黑色字條被撕掉,露出一個「陸」字。   緊接著,完整的名字顯現出來。   陸曈。   「陸曈?」常進疑惑,轉頭看向各位同僚,「這名字怎麼這麼眼生?是太醫局哪位大人的親戚?」   因醫官院的醫官有時會給太醫局的學生授課,對於太醫局每個學生名字也算耳熟能詳。但陸曈這個名字卻讓常進感到無比陌生,他想不起來此人樣貌。   有人問:「我也沒聽過這個名字,咱們太醫局有這人嗎?」   「廢話,太醫局沒這人,難道是醫行裡的平人學生啊?」   「今年參試的平人醫工就一人,你在做夢!」   四周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就在這一片嘈雜中,人群中一醫官突然想到什麼,大叫一聲。   眾人齊齊朝他看來。   「那個,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何事?」   叫起來的醫官看了眾人一眼,弱弱道:「今年醫行推舉的那位平人醫工……」   「嗯?」   「好像就姓陸……陸吧?」 第132章紅榜   平人醫工?姓陸?   短暫的沉寂之後,偏殿裡炸了鍋般喧鬧起來。   盛京三年一度的春試裡,每回參試平人醫工寥寥無幾,今年更是只有一人,還是個年輕女子。   這位叫陸曈的年輕女子之所以在醫官院中為人所知,一來,是因為和太府寺卿府上少爺糾扯不清。二來,卻是因著先前在文郡王府偶然查出文郡王妃所中之毒乃宮中禁藥「小兒愁」。   文郡王妃隔段日子都會請宮中醫官診脈查體,這麼久了,醫官們沒瞧出來的毒,偏被民間一個醫女查了出來。外人不一定會覺得這位平人醫工醫術有多高明,卻會明裡暗裡認為醫官院的人是群不學無術的庸醫。   何況那副「小兒愁」還牽扯出不少人,不僅頗得盛寵的顏妃就此落馬,還帶出醫官院、御藥院一眾官司,也就是前幾個月才處理乾淨。   加之文郡王妃還與文郡王和離了。   這醫女還未見其人,就已攪得各處不得安寧,可見是個心機深沉的狠角色。醫官們一面忌憚,一面又輕視,從太醫局學成的人看這些市井出身的坐館大夫總有種微妙優越感。   然而眼下這份考卷,卻讓眾人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這考卷,可把所有太醫局學生比下去了!   一位年輕的醫官不姓邪:「說不準她從前就是仵作出身,不然何以答得如此熟練。諸位,你們其他科閱完的考卷撕掉字條,找找這陸曈其他醫科考卷,我就不信,她科科都能答得這樣好?」   仿佛是不甘心他們太醫局精心教導的學生就這麼被一個平人醫工壓下去了,偏殿裡的醫官們紛紛埋頭在自己批閱的考卷中搜尋起陸曈的那份來。   常進站在原地,呆呆望著桌上那份考卷,考卷上字跡龍飛鳳舞,透過這潦草狂放的字跡,他仿佛看到一位年輕的美豔女郎站在自己身前,她一定是位飛揚跋扈的浮花浪蕊,所以字裡行間都透著囂張傲慢。   那原本態度端正所以填得滿滿當當的考卷,此刻成為了示威叫囂的證據。她在他腦海裡的形象越發可怖起來。   這樣的人,不知院使見了會如何想。   院使?   常進陡然打了個冷戰。   須知崔院使一向不喜平人醫官,只怕此番,不會太高興了。   ……   崔岷收到手下醫官回稟時,剛給柔妃娘娘診完脈象。   顏妃因「小兒愁」一案被處決,後宮空蕩,陛下又想起被忽略許久的柔妃,一時間,柔妃宮裡熱鬧起來。   夜幕低垂,醫官院門口靜悄悄的,只有幾聲微小蛙鳴。遠遠瞧見院門下燈籠裡站著個人,待走近才看清,原是醫官常進。   「院使。」常進手裡捧著一疊紙卷,恭恭敬敬開口,「春試所有考卷都已批閱完畢,下官有要事稟告。」   「進來吧。」崔岷逕自往前走去。   進了屋,點上燈,房間裡就亮起來。   常進把手中考卷置於桌上,垂手立在一邊,偷偷去看坐在桌前的人。   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今年已過不惑之年,生得瘦削白淨,蓄美髯,神情安寧,總是一身青衣,襯得人姿態高朗。   這個年紀能做到醫官院正院使,已是很不容易。崔岷雖年輕,醫術卻頗得宮中貴人喜愛,尤其是他帶領醫官院眾人編纂一本《崔氏藥理》,造福無數盛京百姓,是真正的君子大善,有濟世心胸。   常進也很佩服他。   崔岷端坐於桌後,只將常進帶來的考卷略略一翻,問:「怎麼?」   「稟院使,今年春試新增一科『驗狀』,學生們交上來的考卷卷面不佳,唯有一人卷面可稱完美,無一題目出錯。」   「哦?是誰?」崔岷似乎來了點興趣。   「是一位平人醫工,陸曈。」   有醫官教導的太醫局學生竟比不過一個自學成才的平人,常進甚至不敢抬頭看上司臉色,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   「所有考卷都已批閱完畢,下官找到陸曈其他醫科考卷,一同呈上給院使判看。」   崔岷聞言,目光一閃:「可有不對?」   如果此人所有醫科考卷卷面都堪稱完美,醫官們實在無需多此一舉要他過眼。   「是,」常進抬起頭,「這醫女大約沒正經跟人學過,全憑自己摸索,除了驗狀科挑不出瑕疵外,其他科目均有不對。」   「若詢問藥理醫經的,她皆能答對,可到辨症開方的題目,她開的那些方子,我們也沒有聽過。且不提方子是不是真的,但看用藥,相當大膽霸道,與尋常方子截然不同。」   常進一口氣說完,見崔岷臉色尚算平靜,這才稍稍放心了些。   緊接著,心中跟著生出疑惑。   偏殿裡的醫官們搜羅出所有陸曈的考卷放在一起,對比著一看,立刻覺出陸曈與其他考生不同之處。   那些醫經藥理,她答得熟稔完整,但那些方子卻聞所未聞。翰林醫官院的傳統一向是求穩。不求醫官個個妙手回春,但至少不能捅婁子連累別人,畢竟都是給貴人行診,一個不小心出了差錯,是要扛罪的。   按理說從上至下取二十名,陸曈一定能榜上有名,但瞧她這開方子的手筆,說不準又會招來禍患。   閱卷醫官們爭執不休,到最後也沒拿出個結果,索性讓常進帶著考卷找崔岷,由院使大人親自裁定,這醫女,留還是不留。   崔岷把那一疊考卷放在一邊,沒有要繼續看的意思,只淡淡開口:「辨症開方須謹慎,既然此人對行醫缺乏敬畏之心,便不必再留。」   不留嗎?   常進怔了怔,雖是意想之中的結果,但不知為何,聽到崔岷的回答時,心中卻鬼使神差地生出一絲可惜。   確實挺可惜的,那張驗狀的考卷,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無暇。   除了字跡狂放了些。   正想著,耳邊傳來崔岷的聲音:「還有事嗎?」   常進回過神,忙道:「無事,下官先告退了。」   崔岷拂袖,常進躬身退出去,臨出門時,目光掠過崔岷桌上的洮硯。   洮硯溫潤如玉,融翠欲流,燈色下自帶清輝。   常進退出屋門,心想,崔院使收的這兩塊洮硯,真是漂亮極了。   ……   盛京的三月,漸漸開始有了細雨。落月橋的新柳又生出許多青茬。   就在盛京的第一場春雨裡,太醫局春試放榜了。      許是因為考生不像秋闈的那麼多,十日時間足夠出春試結果。不過談論的人倒很少。   百姓們對誰中了狀元,誰做了探花頗感興趣,卻對誰中了春試名榜,成了翰林醫官並無多大好奇。   一來麼,翰林醫官是給宮裡的貴人、或是世宦貴胄瞧病的大夫,離普通人生活太遠。二來麼,年年都是太醫局的學生中榜,說到底和平人也沒什麼關係。要知道當初有一平人醫工力壓一眾太醫局學生得了春試第三,但那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田裡的韭菜都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了!   德春臺下的紅榜還未張貼,和醫官院相熟的人先得了消息。   仁心醫館裡,陸曈正坐在桌前擦拭堆在一起的瓷罐。   又是一年春日,盛京的楊花快開了,御藥院收了方子,今年做不得『春水生』,她得備些別的藥茶。   正擦著,外頭忽有馬蹄聲傳來,陸曈抬頭,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醫館門前。   馬車車簾被掀開,從上面跳下幾個熟悉的人,為首的正是太府寺卿董夫人身邊那位奴僕王媽媽。   上回王媽媽來仁心醫館時,還是替董夫人帶話,提醒陸曈不要攀高枝,那之後就再沒來過仁心醫館,連帶著董麟的藥也不拿了。不過董麟的肺疾也好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溫養,別的大夫也能做。   大概正因如此,太府寺卿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過河拆橋。   「王媽媽。」陸曈頷首。   王媽媽走進醫館,上下打量陸曈一眼,露出個不怎麼熱絡的笑來。   「今兒是春試放榜日,夫人關心陸大夫春試結果,特意差老奴送上賀禮。」她把一隻大紅喜籃放在桌柜上,往陸曈跟前推了推,又左右看了看,佯作驚訝道:「喲,怎麼沒見著傳信兒的人?」   今日杜長卿和阿城去城南收藥去了,醫館裡只有苗良方和銀箏,銀箏在後院燒水,一邊坐著的苗良方見狀不對,拄著拐杖站起身,問陸曈:「小陸,這誰啊?」   陸曈還未說話,自門外又響起一道聲音:「還能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沒考中嘍!」   說話的是隔壁杏林堂的白守義。   自打陸曈來了仁心醫館,做出幾副出色成藥後,仁心醫館蒸蒸日上。杏林堂幾次三番想下絆子,最後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再加上後來陸曈得了昭寧公小姐那副織金錦旗,每日招招搖搖地高懸醫館正堂之上,杏林堂生意一落千丈,眼看著就要成為當初的仁心醫館,離倒閉不遠了。   偏在這個時候,陸曈得罪了太府寺卿,還不自量力參加太醫局春試。   哈,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白守義穿著件雪白長衫,脖子與衣衫幾乎要融為一體,笑得眼睛眯成了縫,胖臉上滿是欣喜。   他高興啊,自己的成功固然令人欣喜,但敵人的潰敗還是更讓人感到高興。   王媽媽訝然:「不可能吧?老奴瞧陸大夫胸有成竹,還以為陸大夫萬無一失呢!」   陸曈不說話。   白守義笑意更濃了些,故意順著王媽媽的話說:「咱們這些普通人,哪裡敢和太醫局那些公子小姐們比呢,人總要有自知之明的嘛。可惜啊」   醫館門前漸漸有人群圍攏過來,太府寺卿的馬車立在門口,這回卻沒人敢替仁心醫館出頭了。   陸曈進不了醫官院,便還是西街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平民對官家的畏懼,似乎與生俱來。   「這不還沒出結果,怎麼就先替我家姑娘可惜上了。」銀箏聽見外頭動靜,掀開氈簾匆匆忙忙跑出來,擋在陸曈身前。   她不忘維持個體面姿態,面上掛著笑。只是這笑落在白守義二人眼中,就覺得是黔驢技窮之下的嘴硬而已。   苗良方也嘀咕:「考不考得上關別人什麼事,真是天上選縣令——管得寬。」   這嘀咕聲被白守義聽見了。   白守義瞟了苗良方一眼,故意嘆口氣:「要說陸大夫也是病急亂投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敢拉來做先生,實在不行,都是街坊鄰居,我去醫行替她請一位老大夫來指教醫理就是。讓不明不白的人教醫理,也不怕走歪了。」   這話說得誅心,苗良方臉色一青:「你說誰不明不白?」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陸曈把手上瓷罐往桌上一頓。   很輕的一聲,卻讓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她看向面前婦人:「王媽媽已看過紅榜?」   王媽媽一愣。   她今日一早得了董夫人的消息就來西街了,自然沒看過紅榜。不過看不看也沒關係,因為在這之前,醫官院相熟的醫官就已看過今年選取的二十位春試通過名額,告訴董夫人裡頭並沒有陸曈的名字。   「既沒看過,就等結果出來再送禮吧。」陸曈說著,把那隻紅色的喜籃推回了王媽媽面前。   女大夫反應冷淡,並未因周圍聚攏的人群而感到半分不自在,醫館牆上金光閃閃那張織錦長毯掛在她身後,而她素衣出塵,眉眼在這春日的醫館裡如水墨畫般,透明得恰到好處。   明明落第,卻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莫名的,王媽媽心中有些煩躁。   虛張聲勢又矯情造作的平民女子,裝得再清高,也改變不了身在泥地裡的事實。   西街這樣的破落戶,放在往日裡她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如今她卻因為自家少爺的原因三番五次往這地方跑。   翰林醫官院?女醫官?   就憑她?和這醫館裡看著就不三不四的人?   王媽媽心中輕蔑,正要再諷刺幾句。   「陸大夫!陸大夫!」   忽然的,有輕快聲音自遠而近傳來。   陸曈抬眼,就見醫館前正有人奮力撥開人群往裡擠進來,這人一身巡鋪屋公服,滿臉笑容,竟然是軍訓鋪屋的申奉應。   「申大人,」銀箏訝然,「您怎麼來了?」   「我來恭喜陸大夫!」申奉應瞅瞅周圍,又一眼瞥見桌柜上那隻格外鮮豔的喜籃,笑逐顏開道:「這麼多人,看來我不是第一個恭喜的人啊。」   「恭喜?」王媽媽不認識申奉應,但從這人話語中直覺不妙,忙出口詢問,「恭喜什麼?」   「恭喜陸大夫春試紅榜第一啊!」   四周鴉雀無聲。   申奉應莫名其妙:「怎麼,你們不都是來恭喜陸大夫中榜的嗎?」   申奉應:家人們誰懂啊?買的股票一夜大漲哈! 第133章第一   仁心醫館前一片安靜,落針可聞。   白守義笑容僵住。   銀箏呆了呆,就連苗良方也愣在原地,一時沒說話。   申奉應後知後覺察出氣氛不對,有些疑惑看向眾人。   「你說誰中榜了?」白守義問。   「陸大夫啊!」   王媽媽臉色一變:「不可能!」   申奉應不認識王媽媽,被人反駁本能不高興:「怎麼不可能?景德門下的紅榜都貼著。今年春試出了個天才,說送去的考卷連翰林醫官院的院使都挑不出錯!」   「紅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陸大夫就是第一,不信自己看唄!」   申奉應今日在外巡邏,路過景德門附近,恰好撞上宮裡的人貼紅榜。他本是湊熱鬧去看一看,沒想到在紅榜上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陸曈!   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哎!   作為熱衷於四處逢迎交好貴人的申奉應,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升遷機會。陸大夫日後就要進醫官院做醫官了,俗話說,醫官並太史官,謂之『文官頭,武官尾』,萬一陸大夫運勢到了,說不準日後得了機會,混成入內御醫,還能幫著他在貴人面前說幾句好話,前途豈不是一片光明?   反正他之前已和陸曈打過幾次交道,關係也比旁人親密些。思及此,申奉應就屁顛屁顛主動來仁心醫館報喜來了。   王媽媽不可置信地盯著陸曈,心中翻江倒海。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張貼紅榜之前,相熟的醫官分明已告訴董夫人今年的榜單上沒有陸曈的名字。   可眼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看對方信誓旦旦的模樣,也不像在說謊。   為什麼陸曈會突然上榜?夫人明明已經同崔院使打過招呼,送去的銀子與洮硯也都接了。   崔岷怎麼敢?   周圍哄然響起西街街鄰熱鬧的賀喜聲。   在西街這樣的小地方,能出一位入仕醫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貧窮的、市儈的、混著殺魚的血水與菜市汙泥的舊巷,與堂皇的、金貴的、高高在上的宮闕高門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雖然對陸曈春試西街眾人一直鼓勵,但那只是一種善意的謊言。   在大伙兒心中,雞窩裡永遠飛不出金鳳凰——   「王媽媽。」陸曈開口。   王媽媽抬頭,對上面前女子的目光。   她眸色平靜,黑白分明的眸子像山間初春融化的雪水,清亮涼薄。像是被她眼底的冰雪凍住,王媽媽下意識後退一步。   陸曈卻伸手越過她面前,提起那隻喜籃。   她把那隻喜籃在手中掂了一下,對著婦人輕輕頷首。   「現在,」她說:「我可以收下你的賀禮了。」   ……   景德門前的紅榜一張貼,醫行裡先傳開了。   消息傳到殿前司時,段小宴正在院子裡餵梔子。   新鮮的棒骨煮過了,又香又硬,用來給黑犬磨牙正好。聽聞消息,段小宴手一抖,連骨頭帶盆差點沒拿穩,他呆了片刻,把石盆往旁邊桌上一放,匆匆跑進屋裡,徒留黑犬眼巴巴望著桌上骨頭流下一地涎水。   「哥,你聽說了嗎?太醫局春試陸大夫得了第一,第一哎!」   一進屋,段小宴就嚷了起來。   正在處理公文的裴雲暎蹙眉:「關門。」   「哦哦。」段小宴忙回身把門關上,見裴雲暎仍舊無動於衷,一旋身湊到桌前,「你不驚訝嗎?聽說今年可是紀珣親自出題,太醫局那幫學生都叫苦不迭,她居然得了第一!」   裴雲暎沒搭理他,坐在另一邊看文卷的蕭逐風微微抬頭:「紀珣?」   這位紀醫官醫術天賦極高,年紀輕輕已做到入內御醫,表面位卑而名顯,深究起來,有紀家在背後撐腰,地位不比院使低多少。   只是紀珣為人清高冷傲,難以接近。既然今年春試由他出題,難度自然不低。   「是啊,」段小宴目露興奮,「聽說景德門貼紅榜時,榜下一眾太醫局學生臉色都不好看。這回太醫局那幫人估摸著臉都不知道往哪擱!」   醫官教導、醫官出題,最後卻是一個市井裡的平民醫女得了第一,聽起來多少不怎麼光彩。   「哥,我們要不要準備賀禮送去西街?」   裴雲暎瞥他一眼,「你不是怕她嗎?」   自打上次在仁心醫館被陸曈用烏蛇戲弄過後,段小宴就對陸曈敬而遠之。雖然那條蛇其實並沒有毒,但段小宴總覺得,當時陸曈看向自己眼中的殺意是真的。   段小宴打了個冷戰,道:「就是因為怕才送的嘛。想想,日後她進宮了,萬一咱們有個頭疼腦熱,偏被安排了她醫診,豈不是將性命交由她手中。一不小心——」他比了個殺頭的姿勢,「找誰說理去?」   見識過對方的瘋狂後,段小宴覺得,陸曈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有種不動聲色間,「順她者昌逆她者亡」的殘暴。   裴雲暎嗤笑:「送,不攔你。」   得了裴雲暎首肯,段小宴興高採烈地出去了,也不知道在高興個什麼勁兒。   屋裡,蕭逐風若有所思地看著對面人,   裴雲暎揚眉:「看什麼?」   「你不打算阻止一下嗎?陸曈要進醫官院了。」   裴雲暎翻過一頁捲軸,心不在焉回答:「我說過了,不會包庇她。」   「你已經在包庇了。」蕭逐風提醒。   裴雲暎抬眸,眉心微微蹙起:「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對她的事格外在意。」   蕭逐風冷笑:「是你太不理智了。」   年輕人放下手中捲軸,身子往後一仰,看向窗外。   三月了,殿前司院前的梧桐葉又綠了起來,有風時,翠葉沙沙作響。   他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眉眼重新舒展開來,笑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最好是。」蕭逐風哼了一聲,起身離開屋子,出門時,與要進來的青楓碰了個正著。   青楓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蕭逐風,才對裴雲暎道:「蕭副使他……看著不大高興。」   裴雲暎視若無睹:「不用管他。」   青楓沉默。   也是,不是第一次了。每當蕭逐風與裴雲暎意見相左而無可奈何時,都是這樣東西一摔拂袖而去,以沉默無聲表達反對。   一個毫無威懾,一個我行我素。   從來都是各做各的。   裴雲暎問:「東西找到了沒有?」   青楓:「已全部找到,一樣不差。」   裴雲暎點頭:「去吧,送到仁心醫館。」      「是。」   ……   西街的坐館醫女春試一鳴驚人,力壓一眾太醫局登上紅榜第一,這令盛京整個醫行大吃一驚,御藥院、翰林醫官院以及太醫局都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聞訊拍馬逢迎,有人備禮備得猶猶豫豫,不過受此消息衝擊最大的,當屬太府寺卿府上小少爺的那位傲慢母親。   「怎麼可能?崔岷收了我的禮,怎麼可能讓陸曈進紅榜,還是第一!」   花廳裡,董夫人滿面怒容,手中茶盞猛地擲向一邊。   「啪!」   上好的蓮紋青花瓷盞,瞬間四分五裂。   花廳裡跪著的人垂著頭,並不去看腳邊碎了一地的瓷片,只將手中木匣往前一呈,恭聲道:「院使大人令小的將東西送回,辜負夫人一片心意,請夫人諒解。」   「諒解?」   木匣裡兩方清脆洮硯並著滿匣金錠,璀璨欲奪人眼。   董夫人不怒反笑:「崔岷既不願承我董家的情,這聲諒解董家可不敢受。」   相熟的人明明都已告訴過她,此番紅榜並無陸曈名字,崔岷也早已收下送去的禮。董夫人都已安排好王媽媽去仁心醫館狠狠羞辱陸曈一番,以報西街當日那些長舌婦污衊她兒子之仇,誰知道最後關頭紅榜有變,陸曈不僅榜上有名,還成了紅榜第一!   盛京城裡不知多少人在背地裡嘲笑他們董家。   真是顏面無存!   一腔怒火無處發洩,若非崔岷是醫官院院使,董夫人真想親自登門面斥他為何言而無信。   花廳裡的婢女們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倒是醫官院來傳話的那位下人語氣頓了頓:「其實……」   「其實什麼?」   「其實,並非院使大人不願,將陸曈畫入榜中的,其實另有其人。」   董夫人冷笑:「崔岷這是找替罪羊來打發我呢?」   姓崔的身為翰林醫官院院使,春試名額最後都要過他的手。只有他安排旁人的,能安排他的,難道是皇上嗎?   董夫人一個字都不信。   「是紀醫官。」   董夫人一愣。   紀醫官……紀珣?   面前下人埋下身去,將頭抵與地面:「今年題目是紀珣紀醫官所出,陸醫女驗狀一科考卷答得完美,因此得紀醫官看重,親自尋來她其他考卷一一批閱。」   「紀醫官對陸醫女極為賞識,讚不絕口,非要定下陸醫女頭名之位。崔院使試圖阻攔,可是……」   「您知道,紀醫官頗得聖上喜愛,在朝中地位縱是院使也不能比。他的話,院使也不敢不聽,是以明明崔院使已將陸醫女名字划去,最後卻仍被紀醫官加在紅榜之上,還成了第一……」   醫官院下人惶然道:「夫人,那位陸醫女,日後恐怕要得紀醫官靠山了。」   紀珣成為陸曈的靠山?   董夫人後退兩步,坐回座位,面上神色不定。   她知道紀珣,整個盛京醫行沒人不熟知紀珣的名字。那位少年天才醫官,家中皆學士大儒,偏他一心學醫,醫術遠在老醫官之上。   當初得知今年春試題目由紀珣所出時,董夫人心中還暗暗高興。她不懷疑紀珣的能力,紀珣的題目,陸曈未必答得上。   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圈,竟為陸曈做了嫁衣?   「你說的可是真的?」董夫人仍舊將信將疑。   紀珣此人高傲嚴苛,眾有耳聞,為何會青睞一個小小平人醫工?莫不是看中陸曈美貌?   也是,那個女人慣會用美貌勾引男人,先是裴雲暎,後是她兒子,現在輪到紀珣了。董夫人心中不無惡意地想。   「千真萬確,若有欺瞞夫人,教小的天打雷劈,魂飛魄散!」   董夫人眉頭微微皺起:「起來吧。」   極為賞識、讚不絕口?   這話聽起來格外刺耳。   「好一個紀珣!」董夫人冷冷道。   太府寺卿與陸曈那點恩怨醫行無人不知,這個紀珣如此幫陸曈,就是要與董家為敵。   董夫人沉下臉。   一時間,那位青年醫官清冷俊逸的模樣,也變得令人厭憎起來。   ……   夜幕四合,深院格外安靜。   「吱呀——」一聲。   醫官院的大門被人打開了。   有人快步走進院使書房,衝著屋中人輕聲道:「大人,銀子與話都已帶到了。」   聞言,桌前坐著閉目養神之人驟然睜開雙眼,眼中滿是精光,並無一絲疲態。   「好。」崔岷點頭,拿起桌上一本醫籍翻閱。   青衫長袖拂過桌前,似一片青色的雲,簡潔舒寧。   桌前人道:「董夫人很是生氣,小的將責任推至紀醫官名下,董夫人並未起疑。」   崔岷:「嗯。」   下人輕輕鬆了口氣。   紀珣在翰林醫官院人緣並不好,又自恃清高,旁人難以接近。這些日子他忙著為御史中丞府上那位老大人治病,根本沒來醫官院。董夫人只要不去找紀珣親自求證,都不會發現端倪——當然,以董夫人的習性,也根本不會與紀珣對上。   這個梁子,紀珣是替崔岷與太府寺卿結下了。   縱然紀珣根本沒看過陸曈的考卷。   不過……   「院使,為何會在最後紅榜中加了那個醫女的名字呢?」心腹忍不住問道。   與董家交好的醫官提示,春試榜上沒有陸曈的名字,其實並不是假話。   因為一開始,崔岷的確是將陸曈名字划去了。   陸曈的考卷,驗狀科雖然完美,但其他醫科並未挑不出瑕疵。真要計較起來,那些細枝末節也是扣分的理由,哪怕是拿到整個醫行面前,也足有理由站得住腳,不會有人說崔岷是亂判卷。   但偏偏在出紅榜的前一夜,崔岷重新換紅榜,陸曈就此有名。   心腹不解,陸曈只是一個平人醫女,一點身份背景都沒有。院使大人分明最討厭平人醫工,為何要冒著得罪太府寺卿的風險,在最後關頭於紅榜加上陸曈的名字呢?   還是紅榜第一。   燈色葳蕤,中年人的臉在昏黃光暈下,模糊出一層虛影,像層薄薄的假殼。   心腹咬牙:「院使大人,為何要留下她?」 第134章謀   「崔岷為何會留下你?」   醫館裡,苗良方看著面前的陸曈,目光難掩震動。   夜已深,天色暗了下來。杜長卿白日裡應付完前來道賀的各路街坊,已然累得腰酸背痛,帶著阿城回家休息去了。   銀箏把醫館大門關好,挑了下裡桌上銀燈,見燈色明亮起來,便掀開氈簾先進了小院。   里舖安靜,苗良方看向陸曈,再次重複道:「小陸,崔岷到底為什麼會留下你?」   苗良方百思不得其解。   今年新增一門「驗狀」科,人人喊難。就算陸曈天賦奇才,真就在驗狀一科上才思橫溢,一鳴驚人。但崔岷作為醫官院院使,竟然親自點了陸曈進紅榜,還是紅榜第一,就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古怪了。   要知道崔岷點了陸曈紅榜第一,就是得罪太府寺卿。陸曈有什麼值得崔岷得罪太府寺卿的?   「難道……」苗良方目光一動:「是因為昭寧公世子?」   上回裴雲暎來仁心醫館時,瞧著與陸曈格外熟稔。雖然陸曈否認了,但苗良方總覺得他二人關係不似陸曈嘴上說得那般生分。   陸曈道:「不是。」   「那是為什……」   「因為我在每科考卷辨症方題目下,寫了新方子。」陸曈說得平靜,「十副新方,崔岷不是聖人,自然會動心。」   十副新方子?   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卻讓苗良方大吃一驚:「你在同我說笑?」   苗良方知道陸曈腦子裡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新方子,那些藥方倒也不能說不對,只是多少帶些毒性。深知醫官院保守習慣的苗良方在春試之前日日對陸曈耳提面命,讓她千萬不能在答卷時靈機一動寫出那些新方子,而陸曈也乖巧應下了。   而眼下陸曈卻說,她不僅寫了,還一口氣寫了十副!   一時間,苗良方簡直不知道是先氣這姑娘陽奉陰違,還是該震驚她膽大包天。   人家是錚錚鐵骨,好傢夥,她是錚錚反骨。   苗良方按著胸口兀自深呼吸平復心情,陸曈看了他一眼,主動解釋。   「當年崔岷盜走你的《苗氏良方》據為己有,以此博得功名升遷至醫官院院使。你曾說過,崔岷當上院使後,這些年不再研製新方。」   「也就是說,這十年來,崔岷自己無法研製新藥方,也無法竊取別人的方子。   「我猜,是因為醫官院新進醫官多是太醫局學生,並非無背景之平人,崔岷不好下手。」   夜色中,她神色恬然,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一個貪慕名利,卻多年未有所出之人,縱然表現得再如何雲淡風輕,心中多半伴隨不安,尤其是先前名利還是由自己盜竊而來。」   「所以我寫了十副新方,來誘他上鉤。」   苗良方喃喃:「誘他上鉤?」   「我只是個毫無背景的普通人,卻能寫出別人寫不出的新方,崔岷謹慎之下,必然會選取其中幾副來嘗試,等他發現那些藥方是真的後……」   「在他眼裡,我就是下一個你。」   「我賭他,會為了更大的利益,點我入紅榜名。」   苗良方聽得心神大亂:「那可是那麼多方子!」   一副藥方有多珍貴,苗良方比誰都清楚。如果崔岷不願意為陸曈得罪董家,那些藥方就算白白送與他了。   尋常人得一好藥方總捨不得送出去,一副好藥方有時甚至能保一人富貴半生。陸曈倒好,大白菜也沒這麼給出去的。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陸曈笑笑,「況且,我賭贏了不是麼?」   苗良方說不出話來。   捫心自問,若換做是他自己,要為了報復接近仇人做到如此地步,恐怕沒有陸曈的決心與魄力。她明明還這樣年輕,看上去平靜理智,卻在某些事情上,有種不管不顧的堅持。   如果自己當年也有陸曈這份決心,或許這些年裡,他就不會跟老鼠一般龜縮在那間陰暗的草屋裡,整日與黃酒雜草為伴,過得渾渾噩噩吧。   心中驀然生出一股慚愧,躊躇半晌,苗良方攥緊褲腿,艱澀開口:「我承諾替你通過春試,你便替我復仇,不過,我沒能幫上什麼忙,所以,你也無需把我之前的話放在心上。」   心一橫,苗良方道:「小陸,咱們之前的話,就算了吧。」   陸曈能通過春試,同他確實沒什麼關係,苗良方到底要臉,做不出「挾恩圖報」的事。   說完這句話,苗良方就低下頭,心情很是複雜。   一方面,他並不想將陸曈牽扯到自己的恩怨中來,另一方面,眼看著希望再一次落空,說不失落也不可能。   到底不是聖人,私心難滅。   「不。我會遵守與苗先生的約定。」   苗良方訝然抬頭,心中頓時浮起一絲隱秘的欣喜,很快又被理智壓住,搖頭道:「不,你能上紅榜與我無關……」   「怎麼會無關?」陸曈打斷他的話。   暖色燈火淺淺覆在她臉上,卻把那雙清澈分明的黑眸映出幾分迷離冷色。   女子微微笑起來。   「苗先生。」   她開口:「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請您幫忙呢。」   ……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仁心醫館空前熱鬧起來。   西街街鄰得知陸曈春試中榜,即將進翰林醫官院任職,除了杏林堂的白守義外,幾乎人人前來道喜。   銀箏收的醃肉鹹魚幾乎要堆不下,孫寡婦背著戴三郎把陸曈拉到角落裡,讓陸曈在醫官院裡給她尋年紀合適的俊男,無需財富背景,只要高俊壯碩。   就連何瞎子都被胡員外請到醫館來,讓陸曈抽支行路籤,以挑個好兆頭。   漆黑籤筒被搖晃幾下,長籤在裡頭「譁啦啦」作響。   何瞎子摸索著把籤筒往陸曈跟前一推:「姑娘請抽。」   眾目睽睽之下,陸曈也不好拂了胡員外一片好意,於是隨手從籤筒摸出一支。   長籤細長,黑底紅字寫著兩行字——   銀箏站在陸曈身後小聲念道:「棋逢敵手要藏機,黑白盤中未覺時這是什麼意思?」   「哎呀呀,姑娘竟然抽到一支『謀』字籤!」不等陸曈開口,何瞎子就先喊起來。   陸曈:「『謀』字籤?」   「嗯,這有些奇怪,」何瞎子一捋長鬚搖頭,「姑娘是進醫官院做醫官,怎會與人對峙藏機,此籤有殺伐之氣。怪哉,怪哉。」   陸曈神色微動。   一邊的杜長卿沒好氣開口:「姓何的,你該不會說陸大夫當官後會有血光之災吧?」他本就對西街算卦瞎子半信半疑,覺得是招搖撞騙的混子,聞言越發不悅,連帶著對胡員外也沒好臉色,「叔,大喜日子弄這麼出,晦不晦氣?」   胡員外趕忙道:「先生趕緊給解解。」   何瞎子輕撫長鬚:「雖是『謀』字籤,卻是一枚上上籤,問題不大。只是有此文提醒,加之籤上殺氣重,陸大夫年輕,理應畫枚化煞符,可保逢兇化吉、否極泰來。」   陸曈盯著他:「畫符?」   何瞎子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枚三角黃符遞過去:「由貧道親自為姑娘畫的化煞符,有三清祖師保佑,魑魅魍魎遇則退散,亦可助你遇貴人護佑,闢結良緣。」   陸曈猶豫一下,接過黃符:「多謝何先生。」   何瞎子迅速攤手:「二兩銀子,不賒帳。」   眾人:「……」   等何瞎子拿了銀子心滿意足離去,杜長卿還在醫館裡罵罵咧咧。   「我就說了那是個騙子來騙銀子的,二兩銀子……他怎麼不去搶!我這醫館坐館一月才二兩,到底是誰瞎啊!」   「好啦好啦,」銀箏笑著打圓場,「破財消災,姑娘都要進宮了,放張黃符保平安,東家一向大方,不會是捨不得二兩銀子吧?」一面對阿城使了個眼色。   阿城回過神,拉著杜長卿往裡鋪走:「東家,你不是說有東西要給陸大夫嘛?」   陸曈:「什麼?」   杜長卿輕咳一聲,走到里舖去,從桌櫃最下頭抽出一隻小匣子,把匣子往桌上一頓:「給你的。」   陸曈微微一怔。   匣子不大,看起來沉甸甸的,一打開,裡頭整整齊齊擺滿銀錠,最上頭一層是散碎銀踝,看著不少。   「這是……」   「你不是明日就要去醫官院了嘛,」杜長卿往躺椅上一歪,雙手抱胸。一副爛泥模樣:「我同從宮裡的兄弟打聽過了,你們醫官俸銀不多,還少不了四處打點。」   「本少爺好歹當了你一年東家,這二百兩銀子就當送你了。你可是西街第一個走出去的醫官,不能丟了仁心醫館的臉面,出門在外大方些,別讓人輕看了。」   阿城驚訝:「東家,您還有宮裡的兄弟呢?」   「去去去,」杜長卿沒好氣道:「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少瞎打聽。」   阿城撇嘴,銀箏見陸曈沒動,先眼疾手快地一把將匣子抱起來,笑道:「東家真是人俊心善,難怪人都說西街東家最大方了。旁人哪比得上?」   杜長卿對這追捧十分受用:「那是自然。」   陸曈抿了抿唇,沒說話,起身進了小院,不多時又走出來,把一封信交到杜長卿手裡。   「明日我就走了,」陸曈道:「走之前,這個給你。」   杜長卿酸得齜牙:「咱們之間就不必寫那些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話了吧。」   「這是四副方子,每隔三月,你按方子做一味成藥。仁心醫館想要在醫行有一席之地,光靠『玉龍膏』和『纖纖』是不夠的。」   杜長卿一愣,猛地坐直身子,失聲開口:「方子?」   若真是成藥方子,其價值恐怕遠遠高於他贈給陸曈的百兩白銀。   一邊的苗良方也頗感意外。方子這樣珍貴的東西,為何陸曈總是如此隨意就送出,她那位高人師父究竟還有多少不知名的醫方,看到好徒兒如此浪費,九泉之下真的不會心痛麼?   陸曈沒理會杜長卿的震動,看向站在一邊的阿城,笑笑:「杜掌柜有閒時,不妨也教教阿城讀書寫字,能教點藥理醫經更好。」      「讀書……還是有用的。」她輕聲道。   阿城不明所以,下意識點頭。   苗良方看著眼前一幕,忽覺有些眼酸,正揣測是不是自己年紀大了,見不得這些分離場面,就聽見陸曈叫自己:「苗先生。」   他陡然打了個激靈,警惕開口:「我都送過禮了,現在渾身一個子兒都沒有!」   陸曈沒說話,伸手取走他腰間酒葫蘆。   「怎麼,你是要送我酒……」   話未說完,陸曈就乾脆利落鬆手,酒葫蘆「咚」的一聲,掉進屋裡的廢桶裡。   「哎——」苗良方嚇一跳,忙忙地伸手去撿,「你扔我葫蘆作甚?」   陸曈攔住他動作:「坐館行醫,不可飲酒。」   「我坐什麼館……」苗良方說著,聲音突然一滯,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   陸曈站在他身前,語氣尋常。   「我已同杜掌柜說好,今後由你在此坐館行醫。」   苗良方一震,猛地扭頭看向杜長卿。   看起來沒個正形的年輕人橫躺在椅子上,翹著的腿抖得老高,一副欠揍語氣:「先說好了,你長得太老,雖然曾經是醫官,但好漢不提當年勇。還瘸了只腿,所以月銀減半。一月一兩銀子,包吃不包住。哦,得空順帶教教我和阿城。」   「幹得好了,漲一漲月銀也不是沒可能。要偷懶嘛,隔壁杏林堂左轉不送。」   「還有……」   杜長卿後面說了什麼,苗良方一句也沒聽清,腦海中只反覆迴響著最開始的那段話。   他們要他在這裡坐館行醫。   怎麼可能呢?苗良方渾渾噩噩地想。   不可能的,他們一定是在捉弄自己。   他是被從翰林醫官院趕出來的罪官,背負罵名,一旦坐館行醫,醫行文牒上頭自然會顯出過往。沒有任何一間醫館敢冒這樣的風險請他來坐館行醫。   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相信他。   所以這些年裡,他也只能躲在西街的破落茅屋裡,在屋前侍弄些野蠻生長的藥草,以償夙願。   但現在他們說,要他在這裡行醫。   雖然說話的語氣很調侃,但話語卻很認真。   苗良方蜷縮一下手指,感到自己那顆沉寂的、灰暗的心房處,如被春雷驚開細種,有什麼東西正從其中破土抽芽,重新鮮活過來。   杜長卿看了他一眼,眉頭一皺:「我知道我這條件很好,但你也不至於感動哭了吧?嘖,能不能擦擦鼻涕,淌地上了!」   半老頭子淚眼朦朧,一面手忙腳亂拿帕子擦臉,一面不忘憤怒反駁:「嗚……那是口水!」   陸曈:「……」   杜長卿:「那你到底幹還是不幹?」   「幹!」苗良方說完,發覺自己喊得過於鏗鏘有力了些,忙添了一句,「看在小陸的面子上。」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呵。」   ……   這一日就在交代事宜和收拾行囊中過去了。   黃昏後,杜長卿帶著阿城歸家去了,苗良方也走了,陸曈關上醫館大門,掀開氈簾進了小院。   又是一年三月,春夜清寒,小院卻比當初來時的冷清熱鬧了不少。   屋簷四角都掛著阿城從燈市上買來的六角風鈴,有風時,鈴聲清脆作響。一大隻翠盈盈的蛤蟆花燈蹲在窗前的梅花樹下,兩隻鼓得大大的眼睛滑稽地瞪著樹下人,把樹下青石地照得一片清幽。   一陣風吹來,院中懸晾的浣洗衣裳上淡淡的皂莢香氣散得滿院都是。角落裡還堆著宋嫂孫寡婦送的醃肉和鵝蛋,喜籃上扎著的紅布還未拆,常惹得夜裡的野貓順著牆溜進來偷上一兩塊。   還有銀箏種下的山茶和春蘭……   不過短短一年,這裡竟越來越像常武縣陸家的院子。   像得讓人離開時,心中也生出些微不舍。   銀箏從外面進來,見陸曈站在院中出神,笑著走過來,將院中晾好的衣裳收回屋裡,一面對陸曈道:「今日有太陽,進醫官院前曬曬更好。也不知這些衣裳夠不夠,該叫葛裁縫多做幾身的……」   陸曈要去醫官院了,銀箏提前許久就在給她做鞋襪裡衣,一季多做了幾套。她針線倒算不得好,但花樣子畫得好看,描的花樣葛裁縫看了也眼饞。   陸曈進了屋,銀箏正把收好的衣裳一件件疊好,放到陸曈要帶走的包袱裡去。   「對了姑娘,」銀箏邊疊衣,邊頭也不抬地開口,「殿前司的青楓侍衛送來了一個木盒,不知道是什麼,我放您桌上了。你回頭打開瞧瞧,說不定是送來的賀禮。」   陸曈看向身後,窗前的桌上,的確擺著只木盒,盒子並不精緻,甚至樸素得過分。   默了默,陸曈轉身,走到桌前,打開桌腳的柜子,從裡頭拿出一隻匣子——那是今日杜長卿送她的二百兩銀子。   她拿著這二百兩銀子,走到正在疊衣的銀箏面前。   銀箏見她如此,動作一停,遲疑道:「姑娘這是做什麼?」   陸曈把匣子放到她手上。   「我要進醫官院了。」陸曈道:「杜長卿給你的月銀不多,你若不想留在這裡,可以拿著這些銀子離開。」   「……離開?」   銀箏愣住,隨即搖頭,「我就在這裡等姑娘旬休,要是有什麼可幫忙的……」   「無需等我,之後我的事,也同你無關。」陸曈說得很平靜,「你我本是萍水相逢過路人,共行一段路緣分到頭,當好聚好散。」   銀箏眼眶頓時紅了:「奴家的命是姑娘救的……」   「這一年來你的幫忙已將救命之恩還清,無需背負此債。」   銀箏咬唇,有些掙扎:「姑娘是要趕我走嗎?」   陸曈沒說話。   銀箏望著眼前人。   女子坐在床前,神色冷淡,燈色也不能將她姣好眉眼渡上一層暖意,從銀箏認識陸曈開始,陸曈似乎就是一直如此,永遠與人保持著這份疏離距離。   但銀箏知道,陸曈並非冷情之人。冷情之人不會從陰冷森然的亂墳崗將她背回山上,冷情之人也不會悉心照料自己傷痛,為自己一一調配膏藥塗抹——那具連鴇母都嫌棄的身體。   她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煙花女子的身份而低看自己,反而耐心至極。   銀箏不是傻子,心中清楚陸曈之所以說得這般涼薄,是因為怕連累耽誤自己。所謂要趕她走,也是希望她能不為恩情自縛。   只是心中清楚是一回事,聽起來傷人又是一回事。   銀箏垂下頭,低低「嗯」了一聲,站起身低聲道:「我知道了。」   她起身,就要出去,才走到門邊,就被陸曈叫住。   銀箏眼中一喜,這是改變主意了?   她回頭,就見陸曈走到她面前,把手中沉甸甸的匣子塞進懷裡:「銀子忘了。」   銀箏:「……」   她抱著匣子,有些著惱地輕跺一下腳,轉身出去了。   銀箏走後,屋裡重新安靜下來。   床上還攤著收到一半的包袱,陸曈走到床邊,把未收完的衣裳疊好裝起。   銀箏很細心,除了裡衣鞋襪外,連不同色同樣的絨花和絹帕都做了十來朵,那些奼紫嫣紅的花在昏暗裡異常豔麗,熱熱鬧鬧擠在人眼前。   屋中反而更冷寂了。   陸曈垂眸盯著那些絨花看了許久,才慢慢伸手,把那些絨花細心一朵朵收進行囊。   她又起身走到桌前,把剛剛銀箏說青楓送來的盒子拿到燈下。   「噠」的一聲,盒蓋被打開。   借著幽暗燭光,四隻巴掌大的瓷罐並列放在木盒裡,陸曈拿起一隻,指尖摩挲至罐底處似有凹痕,低頭一看,才發現那是隱秘的姓氏。   四隻瓷罐皆刻上姓氏。   陸曈握著瓷罐的手緊了緊。   裴雲暎沒有食言,果如他所說的那般,替她重新尋來家人的墳土。   不過……   屋裡小佛櫥處空空如也,自那隻白瓷觀音打碎後,陸曈沒有再買新的觀音像供奉。她即將離開這裡,今後也無需在此地繼續上香了。   西街算卦的何瞎子為她解的那隻卦籤上寫:棋逢敵手要藏機,黑白盤中未覺時。其中殺伐荊棘,恐生異變。   她並不畏懼,只因無論她去往何地,家人們總會陪在她身邊。   盛京春夜,街鼓初殘,離離輕風吹散寒意。   女子低頭,指間溫柔拂過冰涼瓷罐,神情依戀不舍,仿佛即將離家的遊子臨行前聆聽親人叮囑,眉眼都是安寧。   「爹、娘、姐姐、二哥放心。」她認真地、仿佛承諾般,一字一句回答。   「我會好好『謀』的。」   上卷·花時恨完   上卷結束撒花\(≧▽≦)/   下卷節奏會慢一點,這本感情線拉扯期還是蠻長的,真的很長!所以著急的朋友們可以養一養再來看,或者養到結局來看也可以(^o^)/不出意外的話暑假是可以完結的~   最後,祝各位女同志們節日快樂哇!天天開心(^з^) 第135章初入醫官院   永昌四十年,三月初十。   天氣晴好,浮雲褪盡。宣奉門後苑,擷芳園中群芳吐芽,紅杏如傾。   一大片茸茸春色裡,兩個內侍正在園林中行走,小心翼翼挑選枝頭新鮮的桃花採下。   宮裡的柔妃娘娘近來頗得聖寵,每日要摘取數籃新鮮桃花花瓣沐浴。清晨尤帶露珠的桃花瓣最好,嬌豔粉嫩,似美人無暇。   正採摘著,前方隱隱有腳步聲傳來。順著聲音抬頭看去,就見一女官領著一行身著青衫的人向東廊深處走去。   這群人有男有女,容貌陌生,行走間四下打量,腳步雜亂,不似宮中規訓般整齊。   小內侍心中疑惑,問身邊人:「那是些什麼人?」   「是新進宮的翰林醫官使。」年邁的內侍順著他的方向看去,「今兒是醫官院進新人的日子。」   「醫官使?」   這名字對新來的內侍有些陌生,只摸著頭望向那群人,眼帶豔羨:「這麼年輕就做醫官使了……那位姐姐長得真好看!」   落在人群身後的女子看上去年紀不大,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圓領窄腰青袍穿在她身上,越發襯得人單薄纖瘦。膚色很白,眉眼秀美卻神色冷淡,如一朵冷冷盛開的青色桃花,冷而豔,行走於人群中,想不被人一眼注意都難。   實在動人。   正前方,陸曈正隨著領路女官往前走。   皇城華麗。原以為詳斷官範正廉府上已是極盡奢麗,和眼前一比,不值一提。   東廊更遠處,宮牆巍峨,碧瓦朱簷,長廊蜿蜒縈行,處處雕欄玉砌。樓閣鮮碧琉璃瓦於日色下,粲然生光,朱簷上盤旋巨龍神色炯炯,金碧輝煌。   幾步開外的地方似是園林,一大片嫣紅桃花鋪天蓋地,一行禁衛從前走過,這群禁衛皆身材高大,英武不凡,為首的年輕禁衛一身深緋公服,腰佩銀刀,身姿如柏,風神美劭。   「好看吧?」身側有人在陸曈耳邊低聲絮絮:「那是殿前司的裴殿帥。盛京城裡一等一的美男子,我封的。」   才說完這句話,這行禁衛就衝這頭走來,與他們這群人迎面相撞。   領路女官立刻低頭行禮,新來的醫官使們也忙側身相避。   禁衛從陸曈他們這行人面前走過,公服袍角帶起暗風,低頭的時候,陸曈抬眸看了一眼。年輕人目不斜視從她身側走過,儀容貴峻,高不可攀。   宛如高高在上的陌生人,並不為錯肩之人停留。   一直到禁衛們的影子漸漸遠去,醫官使們才重新放鬆下來。   有年輕些的醫官使,為方才這行禁衛的風姿所惑,興致勃勃的小聲談論走過去的人。   方才在陸曈耳邊開口的人也跟著感嘆:「生得真是俊俏,就是眼睛總從上頭往下看人,傲得很!妹妹,你覺得呢?」   她轉頭問陸曈,臉上笑容明媚,卻讓陸曈一時無言。   陸曈是在宮門前遇著林丹青的。   林丹青來得早,一眼瞧見陸曈,便拉著陸曈自來熟地說話。   也就是在這時,陸曈才知當初春試考場上,曾為她解圍、與曹槐爭執的少女,也通過了此處春試,是今年新進醫官使中的一員。   因陸曈是這批進宮的醫官使中唯一一位平人醫工,又是以紅榜第一的名次將一眾太醫院所謂天驕都壓了下去,是以其餘醫官使多少對她帶有些敵意。   林丹青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主動來找陸曈說話,試圖緩解僵硬的氣氛。不過,以陸曈看來,有時候過分熱絡反而使人更不自在。   「妹妹,你別擔心,我爹當年也在醫官院幹過活的,我對這裡很熟。今後有什麼事我罩著你,保管不讓你被欺負。」林丹青很仗義,「瞧你這柔柔弱弱的,宮裡頭都是人精,你這樣的小白兔,我都擔心你被狼吃了。」   正說著,冷不防前面女官腳步一停,對著眾人道:「到了。」   眾人抬頭,就見眼前出現一處官院。   大門往上,朱色立額上書「翰林醫官院」大字。院內有大堂五間,大堂左側南廳為醫官辦公處。再往後醫廟內供奉伏羲、神農塑像。聽說後頭隔著藥林,還有藥庫。   一個矮胖的掌事醫官站在大堂前,正翻看手中名冊,在他身側還站著兩個醫官,手捧官印,正翹首等著陸曈一行人進門。   女官邁進大堂,對掌事醫官行禮道:「大人,人已經到齊了。」   掌事醫官眯了眯眼,有些挑剔地看了人群一眼,把名冊交到身邊醫官手中,轉身往堂廳裡走,道:「記名吧。」   新進的醫官使們排好隊依次上前,將代表自己身份的文牒交到記名醫官的手中。輪到陸曈時,手中文牒一遞過去,面前那個穿戴得一絲不苟、連鬍子都根根分明的醫官便神情古怪地看了她幾眼,像是不肯相信般眯起眼睛,仔細將陸曈的名字與名冊上的名字對了好幾遍。   排在陸曈身後的林丹青等得不耐煩了,問:「大人,可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問題。」常進回過神,招呼陸曈:「進去吧。」   陸曈依言進門,常進抬手,在名冊上勾去陸曈名字,心中仍難掩詫然。   這就是那個驗狀科得了第一的陸曈?怎麼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他原以為陸曈既能引得董家小公子與母親鬧翻,必然舉止輕浮浪蕩,容色嫵媚,或是陰氣森森,狀如女鬼——畢竟這人極有可能師從仵作官一段日子。   哪個好人家兒女沒事學仵作驗狀啊!   常進好奇得昨夜一宿沒睡,就是想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奇女子是何真容。沒料到一見之下,卻和自己心中所料判若兩人。   她很年輕,生得樸素秀豔,眉目乾淨清澈,神色間沒有半絲佻達,反而有種淡淡書卷氣,倒是很適合醫者的平和溫寧。   和她狂放的字跡完全不符嘛!   果然人不可貌相。常進心裡這樣想著,就把陸曈的文牒放進了一邊的竹筐裡。   記名很快結束,二十名新進醫官一人不少,全在此地。接下來就要安排這些新進醫官接下來要做事宜,所分醫科宿院。   初入翰林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暫且還無法直接供事應診,稱之為「醫士」,得在醫官院驗查一段時日,挨次頂補,確認通曉醫理,才可正式奉值。   御前醫官們會按醫官使們春試考卷所擅長醫科,分別將他們送往不同科分廳候任。   醫官使們恭敬站在堂廳中,期待著能分到一個擅長的所業專科。   掌事醫官從裡走出,捧著長長捲軸,慢聲慢氣地開始公布分科宿院名字——   「曹槐,大方脈、小方脈科,南廳玉清房——」   「趙慶,眼科、口齒科,南廳上善房——」   「陳明,針刺科……」   「李彤……」   「……」   「林丹青,婦人科,北廳西壽房——」   站在陸曈身後的林丹青長鬆了口氣,她最擅長的正是婦人科,平日給貴人們調個身子是足夠了的,得償所願,不免高興起來。再看看身側陸曈,林丹青心中祈禱,盼著陸曈與她一道分到婦人科,彼此作伴才好。      然而一個個名字念過去,始終不見掌事醫官提到陸曈。林丹青都等得焦急,卻見陸曈一副不驕不躁模樣,仿佛對結果並不怎麼在意。   「陸曈——」   前面掌事醫官突然叫到陸曈的名字。   林丹青心下一震,悄悄扯了一下陸曈的衣角,示意陸曈認真聽。   「陸曈,南藥房。」   此話一出,不止是林丹青,堂廳裡其他醫官使、不,應當說是醫士們都愣了一下。   南藥房不屬於任何一科,是醫官院中分揀藥材,給御藥院製售藥材的低等醫士才會去那裡。讓太醫局春試排名第一的醫官去南藥房,無異於暴殄天物。事實上,這種事交給藥師做就行了,平日裡根本輪不到醫官。   縱觀今日在場醫士,各有各的業科,唯有陸曈一人分到了南藥房。   陸曈淡淡看向掌事醫官,身後的林丹青已經忍不住開口:「大人,名冊會不會弄錯了?新進醫官使怎麼會去南藥房呢?」   掌事醫官似是不滿她開口,瞪了一眼林丹青:「大人安排豈容你小小醫士置喙?」言罷,手中卷冊一合,負手走進堂廳裡:「收拾收拾東西,各自尋地方吧。」   不再理會眾人了。   掌事醫官走後,堂廳中重新熱鬧起來。相熟醫士雀躍地談論著自己所業醫科,也有不少人朝陸曈這頭看來,目光或同情或喜悅。   先前在貢院調戲的曹槐見狀,頗有些幸災樂禍,假意惋惜嘆道:「真是天意弄人!紅榜第一卻分到了南藥房,聽說進了南藥房的人就沒有出來的,陸姑娘該不會一輩子呆在裡頭給人撿藥吧?」   林丹青怒道:「曹槐,你給我閉嘴!」又轉頭看向陸曈,「別聽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別著急,妹妹,等我想辦法打聽打聽,或許是院使大人對你的考驗。」   少女滿眼真摯,倒是真心實意為她著急,陸曈搖頭:「不用,我沒事。」   林丹青是一片好意,不過,就算去問崔岷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陸曈垂下眼帘,崔岷就是故意的。   點了她做紅榜第一,卻又厭惡她平人身份,就算為了給董家一個交代,他也不會讓自己好過。只讓自己去南藥房坐冷板凳,這已經比陸曈設想的要好多了。   「可是……」   「不用擔心。」陸曈笑了笑,神色很淡,「我很快就回來。」   ……   宮中諸司各院,各有各的忙碌。   宮裡禁衛輪值後,裴雲暎回到治所時,天色已經不早。   屋裡屋外點了燈,一片通明。青楓見裴雲暎進門,忙將剛提回來的食籃交到他手中:「大人,小姐令人送來的點心。」   裴雲暎應了聲,接了過來。   裴雲姝在年後就搬出裴家,住在裴雲暎相鄰的宅子裡。裴雲暎宮中輪值時常常不歸,裴雲姝有時會託人送些點心飯菜給他,叮囑他好好吃飯。   當然,這些飯菜糕點都是從酒樓裡買的,裴雲姝不會下廚。是以裴雲暎也就沒告訴她,其實殿帥府小廚房的飯菜與酒樓裡的吃起來無甚差別。   裴雲暎提著飯菜進了廳裡,蕭逐風正在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看了一眼,目光在那隻精緻的食籃上頓了一頓。   裴雲暎打開食籃,食籃分了好幾層,有葷有素有點心,花花綠綠煞是好看。他拿起一塊荷花酥,見蕭逐風看來,燦然一笑:「羨慕?」   蕭逐風忍了忍:「酒樓廚子做的而已。」   裴雲暎懶洋洋點頭:「那也沒你的份。」   知他慣來如此,外人面前文武俊才,相熟之人面前總藏著幾分壞。蕭逐風懶得理會他幼稚把戲,只道:「今日新進醫官使進宮。」   「嗯。」   「陸曈進宮了。」   裴雲暎:「知道。」   事實上,不僅知道,早晨陸曈剛進宮時,他還與陸曈見了一面。   不過那一面,應當稱不上愉悅。   蕭逐風打量著好友,見他神情散朗,看不出與平時有何區別。   頓了頓,蕭逐風才道:「你不關心她分去了哪院?」   新進醫官使都要分院的,從某種方面來說,一開始所分醫科廳院,甚至會決定這些醫士未來的前程。   競爭,從一開始就存在了。   裴雲暎笑笑:「哪院?」   「南藥房。」   南藥房?   裴雲暎一怔,眉峰漸漸蹙起。   南藥房是整個醫官院最沒有前程的地方,每年只有最不被看好的、或是犯了錯的醫官才會被分去藥房。去了南藥房的人,幾乎不會再有應奉的機會。   這簡直是不能再糟糕的開局。   蕭逐風看著對面人:「崔岷應該是為了向董家示好。不過,被驅逐至藥庫,你那位陸大夫,應當沒有復仇的機會了。」   他說得揶揄,隱含幾分不動聲色的輕鬆。對蕭逐風而言,陸曈是顆不安分的、本不該出現在棋局上的錯子,一著不慎,大局都會被影響。如今她出局,再好不過。   「兩個錯誤。」裴雲暎道。   「哪裡錯?」   「第一,她不是『我的』。」   蕭逐風終是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第二呢?」   「第二。」裴雲暎抬手,手中精緻糕點在燭色下,呈現淺淺的淡粉,像朵真正的盛放新荷。   他盯著眼前漂亮的荷花,透過晶瑩的花瓣,仿佛看到了別的什麼影子,眸色漸漸幽深。   「第二,你未免小瞧了她。」   「機會不是等來的,我猜這位陸大夫,很快就會自己創造機會。」他道。 第136章毒花   陸曈到了宿院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   白日裡在醫官院整理記名,一呆就是半日。後半日又被醫官使常進帶著眾人在廳裡講學,通知輪奉事宜。等眾人散去時,已是黃昏。   引路的女官在藥園門口為她指了路就離開了,陸曈帶著醫箱和行囊往裡走。醫官使進院的第一日不必奉值,只需熟悉宿院和同廳醫士,第二日起才正式幹活。   沒有同行醫士,陸曈順著女官所指方向往前。藥園很大,一眼望過去草木鬱郁無邊,一些修剪得整齊,看來有被精心侍弄。還有一些則如野草灌木般隨意零落生長。   綿長野草地之後,隱隱開著一大玫色花海,夕陽晚霞下其色嬌豔,遠遠望去,如一片鮮緋雲霧,有淡淡芳香順著風吹來。   陸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小心繞過藥田,又走了約半柱香時間,藥田漸漸變少,直至消失。眼前出現一排院落。   最後一絲夕陽隱沒於地面,漆黑院落裡只點了幾盞昏暗燈籠,悽悽照著地面。   院落分為左右兩頭,左邊是藥庫,只有漆黑大門緊鎖,右邊就是宿院,門開著,院落已經很陳舊了,下過雨,簷上屋瓦被衝走幾片,牆角處有厚厚蛛網。   陸曈來之前曾經路過醫官院的宿院,外表瞧上去乾淨整潔,院落寬敞,與自己眼前這處破敗截然不同。   早知南藥房是醫官使們最不願被分到的地方,眼下看來果然如此。若將整個翰林醫官院比做皇宮,各廳為後宮,那麼南藥房看上去,大概就是無人問津的冷宮了。   陸曈走到房門前輕敲幾下,無人應答,遂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一股潮溼朽氣撲面而來。   屋子不大,靠窗的地方擺著一大扇舊木櫃,四面泥土牆上濺滿不知是血還是什麼汙跡,亦或是太潮溼生長的黴點,湊近一看,密密麻麻令人心驚。   靠牆則放置一張又一張木床,木床狹窄,挨得很近,鋪著褥子,是有人睡在此處的痕跡。   陸曈回首望去,數了數共十二張床,心中有了計較。   她把醫箱放在一張空床上,打算從包袱裡拿帕子擦擦床上灰塵,才一翻開包袱底下的衣物就愣住了。   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下,不知何時藏了一錠又一錠的銀子,最上頭是一隻灰褐色的麻布香囊,洗得發白,看起來十分不顯眼,沉甸甸的,陸曈打開來看,裡頭裝著散碎的銀角,一粒粒剪得很細。   陸曈握著布囊的指尖一顫。   離開西街時,醫館眾人都來送她,杜長卿喋喋不休的襯託下,銀箏顯得比往日沉默許多。她以為銀箏是在為昨夜自己說的重話生氣,不曾想是銀箏又偷偷把銀子送了回來。   甚至還添了一布囊的散碎銀兩。   她不知道銀箏攢這一囊袋碎銀需要多久,總歸不太輕鬆。   正怔忪間,身後傳來人的說笑聲,陸曈眼疾手快地拉過包袱皮一紮,遮住藏在衣物中的銀兩。   說笑聲戛然而止,陸曈轉過身來。   門口站著一行女子,這群女子年紀都不算小,身上穿的醫官使袍服與白日裡醫官院那些醫官又有不同,顏色是深褐色,上頭不知沾染了些什麼汙跡。每個人看上去都眉眼焦躁,氣色暗然,沒什麼精神的模樣。   為首女子約莫三十來歲,細眉鳳眼,臉白而窄長,一頭烏髮盤得高高在腦後,顯得有些刻薄,正站在門口陰影下目光不善地打量著她。   她不說話,周圍人也不說話,屋中本就昏暗潮溼,被一行人冷漠地打量,那些目光如牆上大塊的黴點,附上人身,溼冷又黏膩。   陸曈淡淡回視著他們,並不在意。   似是對她這般平靜有些意外,為首女子微不可見蹙了一下眉,隨即朝陸曈走來,問:「新來的,叫什麼?」   「陸曈。」   女子點頭,走到陸曈身邊,提起陸曈的包袱扔到一邊,陰鷙開口:「你的床在那裡。」   她指了指房間最裡頭的一張床。   那張床已經很老舊了,處在屋中最深處,一點日光都照不到。最重要的是,正對床的頭頂牆上破了一個洞,有殘餘雨水從上頭一點一滴滴砸落下來,在木床上積出一小塊溼漬。   今日是沒下雨,一下雨,這床根本沒法住。   陸曈抬眸看向女子。   女子氣勢昂昂地對著她,那張白窄的臉龐像是張塗得誇張的面具,唯有面具後一雙死沉沉的眼睛盯著她,像是盯著即將陷入泥潭的人,莫名閃著興奮。   屋中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沉默片刻,陸曈彎下腰撿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轉身走向角落裡的木床。   她能感到身後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失望,但很快,經過這齣,方才那死一般的寂靜驟然被打破,屋子裡重新變得喧鬧起來。   有嘻嘻哈哈說笑聲傳來,還有咒罵詛咒藥庫做不完的活計的聲音,女子們紛紛上床,但那喧鬧聲也是死氣沉沉的,像是一汪被遺忘的已經腐爛發臭的溝渠,被風吹得偶然掀開幾絲漣漪。   窒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陸曈走到木床邊,拿起被褥鋪床。原先被雨水氤溼的地方雖用帕子擦乾淨,但夜裡睡起來難免發潮。包袱裡都是銀箏親自準備的衣物,她捨不得拿來墊在身下。   正皺眉間,眼下突然出現一方深灰麻布,那隻手把麻布往陸曈床上一扔,飛快縮了回去。   陸曈一愣,側頭看去,只見自己身側床上的女人若無其事背過身,鑽進了被褥裡。   沉默了一會兒,陸曈把那方灰麻布仔仔細細疊好,鋪在溼漬上,再鋪床褥,等一切做好後,屋子裡喧鬧聲也漸漸安靜下來。   有人吹熄了燈,於是那一點點暗光也被吞噬,整個屋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像尊巨大墳冢。   木床窄而硬,僅僅只能容一人睡下。分到的被衾也很單薄,散發出淡淡的潮氣。   陸曈側身蜷縮在床上,懷裡抱著包袱,枕頭邊是醫箱,黑暗隔絕了四周不懷好意的目光,反而令人安心。   這是她進醫官院後的第一夜,住得像間陰暗牢房。來之前苗良方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在醫官院小心行事,外頭生活不易,並非尋常人所見般光鮮。   不過苗良方大概沒想到,她會「不易」到如此地步。   沒能見到戚玉臺,沒能找到復仇機會,先被遠遠扔到南藥房,連仇人的袍角都摸不著。   周圍漸漸響起輕微的鼾聲,伴隨絮絮夢囈,狹窄的屋子裡,夢也是吝嗇的。   陸曈靜靜聽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   ……   第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陸曈就被人叫了起來。   昨日讓她換床的女人站在她床前,嘴唇塗得極豔,冷冷道:「新來的,起來幹活了。」   陸曈起身快速梳洗,一走出房門,就見面前的院子裡,一群人已規規矩矩站好。除了女子外還有男子,這些男子也身穿褐色衣袍,大多上了年紀,眉眼耷拉,面色蠟黃,個個無精打採。   正前方則站著個大腹便便的男子,穿綢著絹,容貌痴肥,面上也似膩著一層油光,瞧見陸曈從屋中走出,此人眼睛一亮,目光肆無忌憚在陸曈身上逡巡。   昨日刁難陸曈的女子見狀,臉色沉了沉。   痴肥男子記名之後,叫眾人去藥庫整理藥材,獨獨留下陸曈一人。   臨走時,那女子又狠狠瞪了一眼陸曈,才快步離開。   「陸曈。」身側男人叫陸曈名字。   陸曈垂首:「大人。」   這男人是南藥房的醫監,叫朱茂,所有採摘整理好的藥材都要經過此人之手驗看,一年到頭南藥房的考察也歸他管,在南藥房中地位很高。陸曈注意到,就連昨日那位看起來跋扈的女子,在朱茂面前也很是恭敬。   朱茂掃了陸曈一眼:「你是新來的,這些日子就去落英園採摘整理『紅芳絮』吧。」   紅芳絮?   陸曈心中一動。   她跟隨芸娘多年,大多藥草都有所耳聞,卻沒有聽過『紅芳絮』的名字。   「紅芳絮珍貴,」朱茂神情慈善,一張笑眯眯的臉,語調卻難掩輕慢,「何秀會和你一起採摘。注意,採摘時不要傷了花瓣,一株紅芳絮出一朵花,園中都有記載,若少了,賣了你也賠不起。」      言罷,男人又伸出肥厚巴掌,在陸曈肩上不動聲色摩挲幾下,這才笑眯眯地去了。   肩上似乎還殘留著某種滑膩觸感,陸曈抬眸,就見昨日那位給她麻布、睡在她身旁那張木床上的女人正站在前方不遠處,訥訥朝她招手。   陸曈心中瞭然,看來,這位就是將要與她一同採摘「紅芳絮」的何秀了。   她走到女人身邊。   何秀抬起頭,露出一張蠟黃乾瘦的臉,對著陸曈乾巴巴笑了一下,把手中木板推車往前一推,小聲道:「跟我來。」   ……   藥園離宿院有一段距離。   何秀推著木車走在前面。   陸曈沉默地注視著前方微駝的背影,似乎注意到陸曈的目光,女人回過頭,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主動與她說話。   「紅芳園在藥園最深處,還得走上一段路。等採摘完,摘下的紅芳絮要清洗整理出莖葉,送到藥庫,運往御藥院。」   「御藥院會拿藥材做出成藥。」   何秀小心翼翼看了陸曈一眼,見陸曈並未表現出排斥的情緒,才道:「每日採摘紅芳絮都要記錄在冊,你剛到南藥房,手法不熟練,採摘不夠晚上怕是會被朱大人責怪……進藥園後,要抓緊時辰。」   陸曈問:「清洗整理也由你我負責?」   何秀點頭。   陸曈明白了。這大概是件不大容易的苦差事,朱茂也許是得了崔岷的授意,又或許只是想先殺殺她的氣焰,所以把這苦活交給她。   「如果完不成會如何?」陸曈狀若無意地問,「有什麼懲罰?」   聞言,何秀打了個冷戰:「……完不成的話,沒有飯吃,也不能睡覺……還、還要被朱大人訓斥。」   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何秀看起來卻很緊張,陸曈若有所思,沒再說什麼。   二人一路同行,沿途路過藥田,偶有一些醫士彎腰採摘。越往裡走,藥田越稀少,四處長滿無人打理的雜草,也不再見到其他醫士。   正思忖間,何秀停下腳步:「到了。」   陸曈抬眼看去,不由一怔。   七零八落亂糟糟的野草過後,陡然出現一大片粉色雲霧。竟是一處玫紅色花田。其中生長大片大片茂盛花卉,花朵嬌豔欲滴,濃麗出奇,一陣風吹來,粉色煙霞從田中慢慢飄過,連同一股濃鬱芳香撲鼻而來。   陸曈目光凝住。   昨日她尋宿院時,曾路過此地,遠遠見到一片緋色花海,沒想到這裡就是紅芳園。   這些花朵生長極其茂盛,若要一一採摘,並不是件容易事。   陸曈沒再猶豫,接過木車車柄,就要往裡走,被何秀一把攔住。   「等等!」   陸曈轉身:「怎麼了?」   何秀從懷中掏出一物,塞到陸曈手中:「紅芳絮香氣花粉都有毒,用這個遮住口鼻會好些。」   陸曈低頭一看,是方皺皺巴巴的面巾,布料粗糙,不知用了多久,邊角甚至被洗得破了邊。   陸曈問她:「你呢?」   「我不用了。」何秀侷促地笑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你會來,沒來得及多拿張面巾。回頭扯張布也是一樣的。」   話是這麼說,然而如此粗糙的帕子都被她小心翼翼藏在懷中,想來何秀所說「扯張布」也並非她嘴上那麼輕鬆。   陸曈目光在她眼下密密麻麻的紅斑上停留了一會兒,那些紅斑顏色暗淡泛出褐色,如宿院屋中牆上大塊發黴的斑點,把那張蠟黃的臉塗抹得更加枯槁。   見陸曈不回答,何秀越發不知所措,望著她想說話又不敢的模樣。   陸曈把面巾往她手裡一塞:「我不用這個。」隨後拉過木車車柄,轉身踏入那片緋色花海。   何秀嚇了一跳,忙道:「不行!紅芳絮有毒,你會沒命的!」   她叫的人卻沒有回答,只推著那隻看起來有些沉重的木板車,從容往煙霞深處走去。   沒有一絲猶疑。   ……   另一頭,南藥房宿院深處一暖閣,屋中薰香嫋繞。   有「嘎吱嘎吱」床帳搖晃的聲音響起,隱隱夾雜著男女喘息和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搖晃的幔帳停了下來。有人掀開簾帳,露出一條修長白皙的腿。   女子披著衣服從榻上坐起身,脖頸間紅痕點點。   倘若陸曈在此,就會發現眼前這眼帶春意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陸曈初至藥房時,扔她包袱要她換床的那人。   「二娘……」   身後傳來男人含糊的低吟,仿佛饕足餘韻,梅二娘厭惡地皺了一下眉,再回身,已換了一副含嗔徉怒的模樣:「大人許久不來找我,我還以為大人是喜新厭舊了呢。」   這聲音三分委屈,七分嬌媚,問得朱茂心都酥了,遂一把將她拉回懷中,嬉笑道:「我的乖乖,南藥房中就數你最美,哪來的新?」   「怎麼沒有新?」梅二娘揚揚下巴,「昨日新來的那個,大人今晨看了她許多眼了。她是姿容出色,又年輕貌美,大人看上她也很尋常。」   朱茂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梅二娘說的是陸曈。   他攀著梅二娘的肩,不以為然笑了一下:「她啊,她哪能和你比,剛進醫官院就得罪人,日後苦日子長著哪。」   「得罪了人?」梅二娘眸色動了動,「誰啊?」   朱茂但笑不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要說,姓陸的女醫士生得的確標緻,弱不勝衣的模樣看著就教人心癢。若換做是以前,陸曈來藥房當日他就會想法子把她弄到手。   可惜偏偏是院使交代下來的人。   朱茂心裡有些惋惜。   不知這位年輕醫女究竟得罪了什麼人,新進醫官使一進宮就被送到南藥房,幾乎是頭一遭。崔院使話裡委婉表示要磨磨這女子銳氣,朱茂便只能照做,是以,他把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紅芳絮的採摘交由陸曈。   那可是要命的差事。   梅二娘道:「紅芳絮有毒,她撐不了多久就會求饒。想必那時,大人也會憐香惜玉的。」   朱茂回過神,摸了一把面前美人的臉蛋:「再憐香惜玉,也得看看是什麼人。總歸不能要她好過就是了。」   他是存著佔便宜的心思,反正去紅芳園採摘的女子都撐不了太久,要折磨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何其簡單,她若主動示好,自己也不好拒絕。不過嘛……   「可我瞧著那位陸醫士心高氣傲,一心想離開南藥房。」梅二娘道。   「離開?」朱茂忍不住大笑起來:「進了南藥房的大門,哪有離開的道理。何況她這樣的,還是一輩子老老實實呆在藥園,別做些美夢了。」   梅二娘睫毛一顫,一股涼意從心頭慢慢升起。   朱茂卻看了她一眼,笑著拉她倒在榻上,頭埋在她頸間含糊道:「放心,你與她可不一樣……」 第137章夜會   紅芳園中,日頭漸漸升起。   金色日光從遠處漫渡過來,宛如細碎金礫,細細一層灑滿藥園。一大片緋色花簇被日色照得泛出薄霧,瑰豔動人。   何秀坐在藥園邊上的青石上,呆呆看著在花叢中採摘藥材的人。   一大片濃重豔色下,女子黯淡的深褐麻衣像藥園中那些埋在地下的泥土,沉悶、泥濘、毫不起眼,而她眉眼澄淨,彎腰摘下一朵朵豔色的花時,神情專注,動作嫻熟,仿佛這樣的事情已做過千百遍。   何秀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紅芳絮有毒。   這花豔麗風情如美人,花如其名,枝葉上生長無數粉色細絮,有風吹過時,粉絮鋪天蓋地如層絲霧,牢牢將人包裹。   然後從鼻尖飛進去,順著咽喉進入體內,日積月累,毒素蔓延。   單單是這樣也就罷了,紅芳絮的花香也有毒,聞起來馥鬱芬芳的香氣會使人渾身無力,在這裡呆得久了,行動會逐漸遲緩,漸漸的口鼻流血,若不及時退出歇息,或許會不省人事。   何秀便是如此,進入紅芳絮約莫半個時辰便覺天旋地轉,所以立刻退到藥園邊上。她以為剛來藥園的陸曈亦是如此,然而已過去一個時辰了,陸曈神色如常,穿梭於整個藥園之中,將成熟的紅芳絮挑選摘上木車。   何秀有些茫然。   陸曈摘得很快,比在藥園呆了三年的何秀快得多,她摘得也很乾淨,沒有浪費枝葉。那些玫粉色的花絮因風淡淡吹了一層在她衣裙上,如在粗布上繡出的濃濃淡淡花,把她眉眼描摹得愈發清晰。   她甚至都沒戴面巾。   一個沒戴面巾的人,卻根本不受紅芳園中花絮與香氣的影響,行動自如,莫非……何秀心想,這位陸醫士沒有嗅覺麼?   可紅芳絮的毒性,難道只要失去嗅覺就能失效?   何秀也不明白,她離開醫官院太久,每日都是採摘清洗同樣的藥材,什麼醫經藥理,早已拋之腦後。   正想著,耳邊響起木車車輪碾過泥地的傾軋聲,何秀抬頭一看,陸曈正把木車往藥園邊上拉。   木車大半邊已經被新鮮的紅芳絮堆滿,疊成一座小山高,何秀看得瞠目結舌,一時有些結巴:「你……你……」   「我看過冊子,」陸曈道:「足夠今日採摘量。」   何秀有些不知所措。   如這樣的採摘量,放在平日,她要從早做到晚才能完成。縱然她們現在有兩個人,可其實這些都是陸曈一人採摘。   陸曈甚至都沒有休息過。   陸曈把木車上原本放著的一大張布展開鋪在採摘下的紅芳絮上,以免花絮飛舞,也遮蓋了那些花香。   何秀囁嚅了一下,小聲問:「你要不要歇一會兒?」見陸曈望過來,她又趕緊解釋:「以往我都是傍晚才做完,回去得太早,醫監會吩咐別的活兒給你……」   南藥房總是如此,人在這裡不是人,是牲口,是拉磨的驢,活著就行。   陸曈想了想,回身走到藥園前,找了塊石頭坐下,道:「歇歇吧。」   何秀鬆了口氣,又想起什麼,從隨身包袱裡掏出塊幹餅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   「來藥園前咱們吃過東西,往日我都是晚上幹完活回去吃。一日長,吃兩頓會餓,所以帶了些幹餅。」何秀解釋。   陸曈點頭,咬了一口,餅不大,只有手掌大小,粗糲發澀,難以下咽,裡頭有股奇怪的苦味。   陸曈怔住:「你放了草藥?」   何秀眼睛一亮:「你吃出來了?」   她有些高興:「我在裡頭放了解毒藥草,南藥房中有時整理藥材會剩下一些殘枝碎葉,我把能用的挑出來,借了廚房自己做了餅子。紅芳絮有毒,藥餅吃了雖不能解毒,卻能緩解些毒性。」她又從包囊裡掏出一個,小心翼翼咬下一口,仿佛在品嘗珍饈,又望著陸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怎麼好吃,但對身體有益,陸醫士多吃點。」   陸曈低頭看著手裡的藥餅。   唇間殘存著藥草的苦味,或許因為何秀捨不得那些殘碎的草葉,有的甚至未完全搗碎,但那大概只是些並不怎麼珍貴的、甚至有些次等草藥,藥性已經微乎其微,想要用它解毒,無異痴人說夢。   事實上,大概能緩解毒性也做不到,不過自欺欺人的安慰。   陸曈側頭,何秀吃得很小心,一點餅渣掉在衣裳上,被她小心捻起送入口中,仿佛世間難得美味。   因為吃東西,那張粗糙的面巾便揭了下來,她年紀應當不算小,瞧上去三十五六,五官枯槁蠟黃似張陳舊黃紙,而她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斑點則在那張黃紙上添了不少風霜勞碌。   見陸曈盯著自己,何秀有些不自在:「怎麼了?」   陸曈問:「你臉上的斑點,是紅芳絮導致的嗎?」   何秀一愣,下意識背過身,不想讓陸曈看清自己的臉,但很快,她又意識到這樣似乎掩耳盜鈴,過了一會兒,慢慢迴轉臉來,低低「嗯」了一聲。   「紅芳絮有毒,毒香聞久了不僅有性命之憂,還會毀容。」她小聲道:「南藥房的醫士們沒人想來這裡。我是因為……」   她是因為沒有銀子,姿容也平庸,更沒有背景相熟的人幫忙說話,於是整整幾年,紅芳絮的採摘都由她完成。   陸曈是第二個。   思及此,何秀也有些好奇,陸曈在藥園採摘時似乎不受那些花香影響,她問:「平日採摘紅芳絮,就算佩戴面巾也會中毒,為何陸醫士你安然無恙呢?」還有句話何秀沒說,陸曈採摘那些紅芳絮的模樣,看起來很嫻熟。   陸曈道:「我幼時曾見過這種花,服過解藥,或許因為如此,此花花香於我無害。」   何秀驚訝:「原來如此!」又羨慕開口,「真好。」   沒人願意無緣無故毀容中毒,命不久矣,陸曈生得美麗,那張無暇的臉若是也生出密密麻麻的斑紋,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陸曈垂下眼,默默咬了一口手中粗糲的幹餅。   她當然見過紅芳絮,只是那時候紅芳絮不叫紅芳絮,叫惡香果。   芸娘費心弄來惡香果的種子,要她在屋後的田園中栽種,只為做出一味香料的藥材。她每日精心侍弄,那時候落梅峰的紅芳絮比眼下這裡要茂盛十倍,豔豔的像片晚霞。   她在那裡,栽種培育著它們,又將它們一一採下。   尋常毒藥影響不了她的身體,園中惡香於她而言只是尋常花香,那些醜陋斑紋不會出現在她臉上,她也不會像何秀一樣呆久了就會頭暈眼花。   陸曈問:「你何時來的南藥房,不能離開這裡嗎?」   像是沒料到陸曈會問這麼個問題,何秀愣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回答:「我是三年前來的這裡,離開……進了南藥房的醫士,從來沒有離開過的。」   陸曈微微一怔。   何秀面露苦澀。   「南藥房平日不收人,」何秀低著頭道:「只有人死了,醫士不夠就會讓人頂補。一般都是醫官院中犯錯被冷落的醫官。我在醫官院中很尋常,當時南藥房人手不夠,就讓我頂補上了。」   「進了南藥房的醫士,也沒有離開的道理。我到這裡三年,沒有一位醫士從這裡出去過,除非死了。」何秀看向陸曈:「她們說你是新進醫官使,可是南藥房中近來並未死人,醫士是夠的,新進醫官使來這裡……陸醫士,你是犯下什麼錯、或是得罪什麼人了嗎?」   何秀問得小心,陸曈沒有回答。   在旁人眼裡,新進醫官使被發配南藥房,得罪了人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事,就算她不說,其他醫士也猜得到。   何秀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追問。   陸曈問:「我剛來南藥房那日,讓我換床的醫士是誰?」她還記得那位對她頗有敵意的女子。      「你說的是梅二娘?」   「梅二娘,」陸曈沉吟一下,「梅二娘和朱茂是什麼關係?」   何秀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又左右看了看:「陸醫士千萬別往外說!」   陸曈點頭。   「二娘也是個可憐人,」何秀嘆道:「聽說當年是不小心損毀了一支藥參,被趕到南藥房來了。聽說她原先在醫官院醫術很好,又生得年輕漂亮。剛進南藥房時,萬般不願,總想著有一日回去。」   「朱醫監哄著她,說能讓她回到醫官院,所以她才委身朱醫監,結果……」   結果到如今,她仍未能離開南藥房。   陸曈沉默,過了一會兒才道:「既然這麼些年都如此,她應當已經看出朱茂根本無法讓她離開,為何還要與朱茂在一起?」   陸曈看得很清楚,自己剛到南藥房的那晚,以及第二日朱茂與她說話時梅二娘眼中的敵視都不是錯覺。   「陸醫士,」何秀緊緊捏著手中藥餅,黯然開口:「有時候,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朱醫監哄著梅二娘,梅二娘還有希望活下去,如果他連哄也不願哄梅二娘,梅二娘才是真的沒了指望,會死的。二娘……是自己選擇了自欺欺人。」   苦日子裡,有人選擇清醒,有人選擇昏昧,或許最後都是同一種結局。   「陸醫士,我同你說這些,不是想為二娘開脫,」何秀嚼了一口餅子,「你長得好看,朱醫監也許會打你的主意,你不要被他騙了,他不會帶你離開南藥房的。」   何秀看著陸曈,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陸曈幼時服過解藥,所以紅芳絮對她無用。這對陸曈來說是好事,因她不必忍受毒素對身體的侵蝕,也不必毀容。但同樣,這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災難。   一位美貌女子日日在眼皮子底下晃,朱茂如何按捺得住,只怕終究會對陸曈下手。   陸曈看起來如此單薄柔弱,又得罪了醫官院的人,該如何在此地自保?   何秀在心底輕輕搖了搖頭。   或許,她會成為第二個梅二娘。   ……   陸曈與何秀直到傍晚才回到南藥房。   託陸曈的福,何秀今日的採摘完成得很輕鬆。過去要採摘這樣多紅芳絮,末了回到宿院時總是渾身發冷,臉色蒼白,紅芳絮的香毒總要讓她難受一整晚。這是頭一次,她在推著木車回去的路上甚至覺得輕快。   當然,對陸曈她存著很深的歉意。因為今日的採摘大部分都是陸曈完成,雖然陸曈再三告訴過她,紅芳絮不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但何秀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因著這點過意不去,何秀便自告奮勇要幫陸曈去藥庫整理收用藥材。何秀道:「記名整理還要一會兒,你先去廚房吃點東西。白日的剩飯剩菜會放在藥房的廚房,我包裡有饅頭,你去找點剩菜熱熱吃。」   南藥房不同於醫官院,醫士們的飯菜都在廚房,據何秀說,有時候回來得晚了,只能剩一點冷粥。   何秀盛情難卻,陸曈便只好答應。   廚房離藥庫還有一段距離,為怕混淆藥材,特意修繕得很遠。陸曈穿過一片長廊,繞過空地,才找著了廚房。   已是夜裡,外頭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燈籠在院外掛著搖搖晃晃,灑下零星的一點柔光。陸曈推門走了進去,廚房門口放了盞燈籠,陸曈提著這盞燈籠往裡走,冷鍋冷灶,案板上隨手擱著些空碗,不見剩菜影子。   何秀說過,南藥房醫士們過得清苦,菜色也一般,因每日食量大,到夜裡剩的飯菜都不太好,但即便再糟糕,一碗冷粥還是有的。   陸曈的目光落在廚房正中的一口大鐵鍋上。   鐵鍋上罩著鍋蓋,陸曈掀開鍋蓋。   鍋底乾淨分明,被人仔細清洗過。   沒有冷粥、沒有饅頭,連熱水都沒有一碗。   陸曈「哐」的一下擱下鍋蓋,皺了皺眉。   他們一粒米都沒給她剩下來。   ……   南藥房藥庫外的長廊下,兩個醫士正捧著送完藥膳的空碗往藥庫的方向走。   「聽說紅芳園的人回來了,那位神志清醒,好似沒多受香毒影響。阿秀倒是對她很照顧,主動幫她整理庫房。」說話的是其中一名醫士。   另一人踢開面前礙路的小石子兒,跟著附和:「這才第一日,哪到哪呢。阿秀也是,何苦自找麻煩。說來也不知得罪了什麼人,朱大人吩咐下來,我今日見他們要人將廚房裡的吃食都拿走了,估計今夜免不了餓肚子。」   正說著,被踢開的小石子兒順著路面滴溜溜向前,滾至一雙靴子前陡然停住。   不遠處正有人走來。   說話的兩位醫士抬眸,待看清來人樣貌後忙低頭行禮:「裴殿帥。」   眼前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   廊廡附近,禁衛常在夜裡走動,偶然遇到也是尋常事。這位裴殿帥常在御前行走,院使大人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年輕人微一點頭,腳步未停,從他二人身邊走過。   待這人走過,醫士才拍拍胸:「嚇死我了,方才你我談話應當沒有被聽見吧?」   「聽見了也沒什麼,新進醫官使而已,裴殿帥又不認識,哪有那個閒工夫管這些瑣事。」   「說的也是……」   說話聲漸漸遠去,裴雲暎腳步一停。   不遠處就是南藥房的宿院大門,院門口兩盞昏黃燈籠在夜風中搖曳,讓人想起風雪夜中,被李子樹枝椏掩映的舊牌匾。   如出一轍的冷寂。   裴雲暎靜靜盯著那點模糊的光。   他辦完差從東廊路過,途徑藥園,閒談的醫士聲音實在太吵,讓人想不聽到也難。   於是倏然記起,那位年輕醫女,今日應當是來到南藥房的第二日了。   她身負仇恨,冷靜決絕,看似理智卻瘋狂。然而皇城畢竟不是西街,這裡等級森嚴,人與人的距離被一道道官職、身份以及各式各樣的規矩禮儀隔開。剛進醫官院便被發配到無人問津的南藥房,如果不出意外,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近仇人。   恐怕還未復仇,便要老死宮中。   不知她現在可有後悔?或是已經想到別的辦法?   正想著,身後突然有人開口:「你在幹什麼?」   裴雲暎一頓,轉過身來。   春夜冷寒,女子一身褐色麻衣,衣裙上沾染不少泥濘灰土,唯有那張臉仍然乾淨瓷白,眉眼勝過夜色冷峭。   見到是他,陸曈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道:「裴大人?」 第138章木槿   寂寞春庭,冷月成霜。   風吹起青年緋色的袍角,他站在疏散的樹影裡,眉眼被枝隙透出的一絲月痕照亮。   陸曈微微蹙眉,裴雲暎怎麼在這裡?   裴雲暎走到陸曈身前,道:「陸大夫。」   倏爾又停頓一下,盯著她笑道:「不對,現在應該叫陸醫官了。」   「醫官」二字,落在眼下南藥房狼狽的她耳中,聽起來像是個無心的嘲諷。   陸曈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突然伸手拽住裴雲暎袖腕,快步走向另一頭。   裴雲暎微怔,目光落在她拽著自己的衣袖上,沒說話,任由陸曈將自己帶進不遠處一間舊藥房。   藥房不大,堆滿了一些陳舊的不常用的藥材,甫推開門,帶起細細灰塵。陸曈把裴雲暎推進房中,反手關上門,一回頭,就見這人靠著窗,正四下打量屋內陳設,見她關門,才故作驚奇地開口:「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轉身朝他走去:「裴大人怎麼會來南藥房?」   「路過。」   「路過?」   他低頭看著陸曈,語氣有些奇怪:「陸醫官不會以為我是特意來看你?」   陸曈一噎,道:「我沒那麼自作多情。」   她當然不會以為裴雲暎是過來看她,不過大晚上出現在南藥房,難免不令人多想。這人行事神神秘秘,先前申奉應大晚上帶人搜捕宮中刺客一事陸曈還未忘記,如今初來乍到,自然不想多生是非。   裴雲暎笑了一下,後背靠窗望著她:「所以,你拉我來這裡做什麼?」   陸曈收拾好心中思緒,抬頭道:「我以為裴大人不願被別人知道你與我認識,所以特意避開他人,免得給大人添麻煩。」   她說得諷刺,卻叫裴雲暎微微怔了怔,思索了一會兒才不確定地開口:「你這話聽著,像在怪我當日沒和你打招呼?」   陸曈進醫官院當日,隨新進醫官去記名路上曾遇到殿前司禁衛一行,與裴雲暎擦肩而過,那時候他高高在上,餘光也吝嗇給旁人一眼,漠然從她身邊走過了。   「怎麼會?」陸曈露出一個虛偽的笑,「宮中規矩多,裴大人與我身份有別,這份自知之明,小民還是有的。」   陸謙曾說過她,有時候在陰陽怪氣一事上怪有天分的,如今看來,這份天賦還沒有被埋沒。   裴雲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在仔細分辨她說這話的心情,陸曈坦然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兒,他嘆口氣,倒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只道:「所以你拉我來這間黑屋?」   「不錯。」   裴雲暎嘖了一聲,點頭道:「有道理。」隨即話鋒一轉:「不過黑燈瞎火,孤男寡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在這裡私通呢。」   他唇角的梨渦在微弱燈火下若隱若現,有種惡意的捉弄,語氣卻慢悠悠的,半是認真地提醒:「這要是被人瞧見,沒什麼也有什麼了。」   陸曈無言。   明明是才器俊秀、高傲不群的銀刀殿帥。但每每這種時候,他這不正經的模樣總讓人恍惚,當初乖戾冷漠在郡王府血濺紗帳的是另一個人。   慣會做戲。   心中這樣想著,陸曈的目光,就落在他身邊一隻竹編食籃之上。   那隻食籃很眼熟,陸曈記得自己去裴雲姝府上出診時,裴雲姝常叫人給裴雲暎送些點心,用的籃子就是如此樣式,竹籃把手上有一對翹尾巴的紅喜鵲,生動又喜慶。   這下陸曈相信裴雲暎的確是路過南藥房的,沒有人要做大事的時候,還隨身帶著食籃。   似是注意到陸曈的目光,裴雲暎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隨口問:「吃飯了嗎?」   「沒有。」   他笑笑:「嘗嘗?」示意陸曈取用自己身側的食籃。   陸曈本想拒絕,腹中卻輕微一顫。方才她從廚房裡兩手空空回來,白日裡只吃過一塊阿秀給的藥餅,今夜註定要餓肚子了。   她倒也不是不能餓肚子。   不過……   能吃飽當然最好。   陸曈走過去,揭開食籃的蓋子。   裴雲暎微微揚眉。   竹編食籃裡放著糕點,掐絲琺瑯黃底紅花碟子盛著幾隻精緻荷花酥,一塊只有小半個巴掌大,除此外再無其他。   陸曈心中有些失望,又惡意地想,裴雲暎一個高高大大的的男人,卻吃這麼點精緻點心,實在有些違和。   裴雲暎不知她心中腹誹,見她不動,問:「不喜歡?」   「沒有。」陸曈拿起一塊荷花酥放入嘴中。   裴雲暎一怔,似是沒想到她這般乾脆,頓了一下才笑著開口:「不怕我在裡下毒?」   「不怕,」陸曈道:「我百毒不侵。」   她是真的有些餓了,原本從前食慾算不得多好,但先前在仁心醫館,坐館時銀箏和杜長卿總是拿些新鮮瓜果餵她,時日久了,都快忘記餓肚子的滋味。   裴雲姝大概是考慮到裴雲暎的口味,糕餅都不太甜,吃在陸曈嘴裡就覺得寡淡了些。   她吃得很平靜,仿佛只是為填飽肚子,並不在意食物滋味如何,沒有半分波瀾,裴雲暎看了一會兒,像是看不下去,道:「小心噎著,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   南藥房的人掃光廚房的剩菜,無非故意為難,如果眼下驚動旁人反而惹來事端,還不如就在這裡湊合。   這麼一想,腦海裡突然就浮現起當初和陸柔陸謙在深夜的廚房裡,背著爹娘一起烤地瓜的日子來。   與現在何其相似。   手上動作不知不覺慢了下來,直到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你的簪子……」   陸曈一愣,下意識伸手撫上發間那隻銀質木槿花髮簪。   那隻銀色的木槿花髮簪、姐姐的髮簪被她戴在頭上。進宮那一日起,她將它簪於發間,時時提醒著自己要做什麼,為何而來。   裴雲暎靠著窗,仿佛不經意地問:「髮簪是你姐姐的?」   陸曈道:「是。」   他點頭:「難怪你當時花重金也要贖回。」   那時候清河街祿元典當行,她欲蓋彌彰收下許多舊首飾,其實也不過是為了這根木槿簪子。   裴雲暎的目光落在她發間,道:「很適合你。」   適合?   嘴裡糕餅突然變得難以下咽,陸曈垂下手,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裴大人可知道,木槿是低賤的花。」   裴雲暎一怔。   她髮髻已有些松亂,衣袍幹了一天活也算不得整潔,而這樣有些狼狽的姿態卻絲毫無損那張美麗的臉,甚至於那隻銀色的花簪插得略微歪斜,越發襯得她如一株被風雨摧折的花,芳容病怯、鉛華銷減。   而她的聲音卻很是冷淡。   「此花朝開暮落,僅榮華之一瞬之義也。只會生長在邊籬野岸。富貴人家的庭院林園,是瞧不上這種花的。」   人常說木槿是花中最賤,也許在那些貴客豪門眼裡,姐姐、她抑或是陸家,都如這低賤之花一般,只存在一日,活著或是死去,都不被人放在眼中,默默無聞。   裴雲暎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沒說出來。   陸曈低頭,繼續吃那塊沒吃完的糕餅,仿佛並未將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   直到把那一碟酥餅吃光,她把空盤放回籃子,蓋上籃蓋,對裴雲暎道:「多謝裴大人的點心。」   他靠窗看著她笑:「我可不是來給你送吃的。」      陸曈想了想,從懷中摸出那隻銀箏塞給她的荷包,從裡倒出一把碎銀,思忖一下,從裡頭掏出最小的一粒遞給裴雲暎。   裴雲暎看著那粒碎銀一會兒,目光從銀子移到她臉上,嘆道:「陸醫官也太小氣了一點。」   「剛進宮,需要銀子的地方很多。等我拿到俸銀再給裴大人補上。」陸曈一本正經地回答。   聞言,他笑容淡了些:「你覺得你能回到醫官院?」   「當然。」   裴雲暎沉默,月痕透過窗照在他臉上,那雙漆黑的眸靜靜注視著她,若靄靄雲霧,說不清道不明。   像冷漠這司空見慣的遭遇,似憐憫她早已註定的結局。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沒有為以後做打算嗎?」   以後?   陸曈愣了一愣,隨即險些失笑。   或許這位裴大人又在此刻對她動了惻隱之心,所以才會善意地提醒,提醒她莫要不知天高地厚復仇。可她從一開始進宮起就沒想過回頭。   陸曈抬頭,正視著裴雲暎的眼睛:「沒有。」   「裴大人,」她說,「朝開暮落的低賤之花,根本就不會有以後。」   ……   自那一夜在南藥房門口遇到裴雲暎後,陸曈沒再見到他了。   皇城裡當然不及皇城外寬廣遼闊,然而兩個身份不同之人,一輩子遇不上也不是不可能。   採摘了幾日紅芳絮後,這些草藥要單獨清洗整理送去御藥院,重擔自然又落在了陸曈與何秀身上。   何秀領著陸曈去整理藥材的庫院,大堆紅芳絮摞在院落一角,被粗布蓋了防止花絮亂飛,即便如此,空氣中還是充斥著紅芳絮特有的芳香。   阿秀遞給陸曈一把杌子,自己在銀盆前坐下,銀盆裡堆了不少紅芳絮,要一株株挑出來,挑去碎枝,留下花絮和完整莖葉。   這並不是件容易差事,單那些有毒的香氣也足以令人頭暈。前幾日紅芳園光是採摘花絮,何秀臉上的紅斑就已經多了許多。   陸曈看了一眼何秀,何秀正揉著眼睛,縱然戴上面巾,紅芳絮的香氣仍使得她靠近就暈眩。   陸曈把她面前的銀盆端到自己跟前,「我來吧。」   何秀一愣,忙將銀盆奪回,道:「這怎麼行,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這幾日採摘紅芳絮的活,幾乎是陸曈獨自幹了大半。她不受香氣影響,面上也沒生出紅斑,採摘起來很快。何秀心裡也很感激。   「我也是拿著俸銀,總不能半點事不做。」何秀侷促地笑笑,「說來,再過幾日就是發俸銀的日子。拿了俸銀,開春給弟弟妹妹做兩件新衣裳,小孩兒長得快,去年的衣裳怕是小了。」   陸曈低頭撿拾花枝:「你有弟弟妹妹?多大了?」   「一個七歲,一個九歲。」說起弟妹,何秀面上的笑容真切許多,「我家家境尋常,當年能入醫官院,爹娘也奔走不少。如今南藥房雖比不得其他地方,但每月俸銀還是按時發的。就是南藥房的醫官不能出皇城,我已經三年沒見過家裡人了……」她的聲音又低落下來。   陸曈沒說話。   頓了頓,何秀又忙笑道:「不過陸大夫動作真快,原先我清理這些花枝,一盆也要大半日,你不過半柱香就採摘乾淨,我瞧著,等送去御藥院,今年的一夢丹總該是夠得了。」   陸曈心中一動:「一夢丹?」   「是御藥院做的丹藥,專治入寐困難的。」何秀道:「丹陽殿的柔妃娘娘,每到春日總是易醒難寐。醫官院醫官開了許多方子都不見好,還是御藥院的人得了方子,用以紅芳絮入藥,做了一夢丹,柔妃娘娘服用後才有所好轉。」   「後來每到三月,御藥院都要從南藥房拿新鮮紅芳絮以製藥,只是紅芳絮本就有毒,製藥也不太容易,像咱們前幾日採摘的那些,最後做成藥丸也沒有幾瓶。」   「今年因為有陸醫士,採摘的紅芳絮比往年多了許多,御藥院這回總該滿意,不會吵著說藥材不夠了。」   何秀說完,見陸曈神色有異,不由問道:「怎麼了?」   陸曈沉吟一下:「宮中這批紅芳絮,只用來作一夢丹麼?」   何秀點頭:「是呀,紅芳絮畢竟有毒,能入用的藥極少,當年為了做此藥,御藥院的人光是方子都磨了一年。」   陸曈低頭,看向手中花枝。   豔紅花枝被摘下,一些浮動的花絮散落在地,宛如鋪了一層血色淺絨。沁人芬芳從花枝上傳來,飄進人的鼻尖。   何秀嚇了一跳,一把奪過陸曈手中紅芳絮,慌道:「雖說陸醫士不受花香影響,可也別湊太近了,終歸是毒物。」   陸曈任由她搶走花枝,一時沒說話,只側頭看向院中,大片緋色花枝摞在角落,光是看著也覺豔麗奪人。   她看了一會兒,開口道:「阿秀。」   「怎麼啦。陸醫士?」   「交給我吧。」   陸曈低下頭,撿起一根花枝。   「我來整理這些花。」   ……   過了三月,漸漸開始下起春雨。   御藥院大門口的桃樹一夜被雨摧折,花枝散得滿地都是。   正對桃樹幾步遠的地方,醫正石菖蒲正站在臺階上,指揮著醫工將醫官院送來的紅芳絮堆放進庫房。   兩個年輕醫工手沒拿穩,一小捆紅芳絮從車上滾落下來,驚得石菖蒲忙展袖捂住口鼻,斥道:「小心,這東西有毒!」   醫工們忙拿粗布將地上散落紅芳絮包裹起來,匆匆進了庫房。   石菖蒲回頭望望,又拿手在臉龐空氣中使勁兒散了幾下,直到再也聞不見那股花的芬芳香氣,這才垂手鬆了口氣。   紅芳絮是南藥房送來的藥材。   御藥院隸屬入內內侍省。掌按驗秘方、秘製藥劑,以備陛下和宮廷需用。其中炮製藥材所用材料,有一部分來自南藥房的藥園。   紅芳絮就是其中一味。   此花花名芳豔,卻毒性不淺,單是聞過,也難免沾染毒性。奈何柔妃娘娘所需治不寐之症的一夢丹,其中最主要的一味藥材就是紅芳絮。故而再如何忌憚,每到年後三月,御藥院還是得老老實實從南藥房接過這批紅芳絮,冒著風險炮製藥丸。   這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紅芳絮長在園子裡的時候,藥性最濃,之後採摘下後,藥性漸漸減淡。每次一瓶一夢丹就要耗費許多紅芳絮,柔妃娘娘性驕跋扈,總對他們做的一夢丹不甚滿意,到最後,遭罪挨罵的還是他們這些御藥院的人。   石菖蒲嘆了口氣,一轉身,方才運送紅芳絮的兩個醫工已從庫房裡出來。   「醫正大人不必憂心,」年輕醫工見他愁眉不展,以為他是擔心藥材不夠,主動討好:「今年送來的紅芳絮比去年多,堆滿了小間庫房,一夢丹的材料是足夠的了。」   「哦?」石菖蒲意外,「這麼多嗎?」   紅芳絮因毒性太烈,難以採摘,採摘之人,大多會深受花毒之苦。南藥房統共也就那幾個人,沒人願意冒著性命之憂去採摘毒花。是以雖然每次送來的紅芳絮不多,石菖蒲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柔妃娘娘只是夜裡幾日睡不好覺,那採摘紅芳絮的醫工,失去的可是大好康健的身子啊!   都是做奴才的,何苦互相為難。   石菖蒲是這樣想的,卻沒料到今年送來的紅芳絮突然加量了。   另一個醫工撓撓頭,道:「我聽說醫官院新進了人,有人去了南藥房。可能增添了採花的人手,所以藥材才多了不少。」   「新人?」   石菖蒲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唏噓。新進醫官使去哪不好,偏去了南藥房,還送去採摘紅芳絮……也不知是得罪了什麼人,這輩子都要賠在裡頭出不來了。   做奴才就是這點不好,生死性命,全憑頭上人拿捏,由不得自己。   他負手,朝著庫房慢慢走去,嘆道:「製藥去吧,但願今年的一夢丹,娘娘能滿意。」 第139章神農祠   清理乾淨的紅芳絮送去御藥院後,南藥房暫時不像先前那般忙碌了。   藥園裡沒了那片紅豔豔的毒花,醫工們都輕鬆了不少。   屋子裡,朱茂靠著黃梨木椅,正捧茶瞧著簷下積雨的水窪。   瞧著瞧著,倒是想起另一樁閒事,朱茂問:「對了,那個陸曈最近如何?」   新來的女醫官形容秀美,素靨如花。他託人去醫官院打聽陸曈是得罪了什麼人,但始終沒打聽出門道。後來將陸曈打發去藥園摘紅芳絮,一來想殺殺陸曈的傲氣,二來,也想藉此探探醫官院的口風。   不過一連許多日下來,醫官院那頭也沒什麼動靜,像是徹底忘了陸曈這個人般。朱茂心中便漸漸有了底,看來這個女醫官,是徹底被醫官院拋棄了。   身側小廝回道:「回大人,這些日子陸曈都在藥園採摘清洗紅芳絮,沒什麼動靜。」   「嗯?」朱茂有些意外,「還挺能沉得住氣。」   他暗地裡叫梅二娘平日裡多為難為難陸曈,梅二娘的性子朱茂是清楚的,沒料到陸曈竟能泰然處之,直到現在也未曾到他面前求饒。   一想到那張花骨朵般臉上露出的冷淡神情,朱茂心中驀地有些發癢,擱下手中茶盞站起身:「既然如此,本官也去瞧瞧她。」   ……   藥園裡,陸曈正與何秀將新鮮草藥分別歸類。   「陸醫士,我第一次知道草藥還能這麼分,你好厲害!」何秀望著院中分揀齊整的藥材,眼中流過一絲驚嘆。   自打陸曈來了後,她每日幹活輕鬆了許多,陸曈分揀藥材的手法與他們不同,又快又好。原本藥園的草藥,新人許多都不認識,分揀起來也拖沓。但陸曈不同,只要與她說一次,她就能全部記住。   「我敢說,太醫局那些學生都不及你手法嫻熟。」何秀一面誇讚,一面在心底暗暗替陸曈惋惜,如此醫道天賦,怎麼偏偏進了南藥房?如此一來,倒還不如不進宮,在市井當個坐館大夫來得好。   陸曈手中分揀動作不停,問:「上次你說三年不曾歸家。但醫官院醫官使有休沐日,就算南藥房事務冗雜,每年應當可以出宮幾日,為何你們不能回家?」   聞言,何秀面上笑容黯淡幾分:「是朱大人。」   「朱茂?」   何秀點了一下頭,聲音很低:「朱大人握住南藥房所有人名冊,就算想按規矩休沐回家,就得給他交銀子,或者……我沒有那麼多銀子,也不願意……所以三年不曾回去。」   陸曈問:「為何不向醫官院院使舉告?」   何秀苦笑:「陸醫士,舉告有用的話,你又怎麼會來這裡呢?」   陸曈默然。   南藥房說來也隸屬醫官院名下,朱茂在此作威作福,醫官院院使崔岷未必不知曉。   「不提這個了,」何秀笑道:「紅芳絮都送去御藥院,接下來也要輕鬆些。也不知宮外如今時興什麼料子,今年弟妹的春衫,我想教裁縫做鮮亮一些……」   她正說得高興,陡然聲音一掐,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就見院落門口,朱茂帶著幾個人正往裡走來。   何秀拉了一把陸曈,陸曈便站起身,與何秀一同向朱茂行禮。   「起來吧。」朱茂笑眯眯應了,看向陸曈,「你剛到南藥房不久,前幾日本官事務冗雜,也沒空瞧你,今日就是來問問,你來南藥房,過得可還習慣?」   「多謝大人關心。」陸曈道:「一切都好。」   朱茂點了點頭,正想再說幾句,目光落在陸曈臉上時,突然頓住了。   前些日子因忌憚紅芳絮之毒,朱茂也沒去過藥園,如今些許日子不見,乍然見到一張出水芙蓉的臉,一時有些呆住。   因要分揀藥材,陸曈也與何秀一般,只穿了件褐色麻衣,麻衣寬大,襯得她身姿纖細、眉黛青顰,露出一截雪白皓頸,我見猶憐。   許是因為這周圍藥材雜亂,又或許是何秀那張布滿紅斑的臉襯託下,原本就秀美的臉更加增添幾分麗色,陸曈站在這院中,很難讓人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朱茂的目光也被吸引住了。   何秀有些不安,朱茂盯著陸曈的眼神似看到肥肉的餓狼,直勾勾不肯鬆開,而後突然「嗯」了一聲,開口道:「你臉上怎麼沒生紅斑?你沒進紅芳園?」   陸曈一頓。   她與何秀在紅芳園中呆了多日,何秀以面巾覆臉,仍免不了增多的斑點。陸曈什麼也沒遮,暴露於毒花之中,一張臉仍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這本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在此刻,卻成了不祥之兆。   不等陸曈開口,何秀忙道:「回大人,陸醫士早年間在家中時曾中過紅芳絮之毒,後以湯藥治好,至此後便不受紅芳絮毒之擾。」   「我問你了嗎?」朱茂冷冷瞪一眼何秀,何秀便不敢說話了。   他又轉頭盯著陸曈,語氣有些古怪:「紅芳絮珍貴,除了宮中,外處鮮少可尋。何況此毒無解,只要採摘勢必吸入花粉,若真有能克毒之方,早已揚名御藥院。」說到此處,朱茂話鋒一轉,「我看,你就是偷懶,這些日子根本沒去紅芳園,不曾接近毒花,所以臉上一絲紅斑也沒有!」   何秀聞言,嚇了一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明鑑,這些日子都是陸醫士與我一同採摘紅芳絮,且陸醫士怕我受累,大半草藥都是陸醫士所採,絕無偷懶之舉,藥園裡的人都看著的!」   然而四周醫工卻不約而同低下頭,仿佛無人聽到何秀所言,並無一人開口。   朱茂冷哼一聲:「陸醫士,你怎麼說?」   陸曈平靜道:「大人不信,讓我親自去紅芳園試一試就知道了。」   「說得容易,」朱茂冷笑,「紅芳園中花草都已採摘完畢,採摘下的紅芳絮藥性大不如前,未必會生出紅斑。你這是打定主意沒了證據,本官奈何你不得。」   橫豎話都被他說盡了,無視身側猛拽她裙角的何秀,陸曈索性看向他,問:「那大人打算如何?」   朱茂一愣。   陸曈神色冷淡,仿佛麻煩纏身的並非自己,似乎從剛到南藥房伊始她就如此,遠遠站在人群之外,像那懸空中淡薄冷月,抓也抓不住。   朱茂的心又泛起癢意,抓心撓肝的,恨不得立刻將這輪誘人冷月吞進腹中。   他拇指迫不及待地搓動一下,面上卻做一副義正嚴辭,道:「剛進南藥房就偷懶,雖不是大罪,但也難逃懲戒。既如此,就罰你在神農祠中對著神農像長跪三日,好好對著神農大人靜心悔過。」   話音落地,陸曈心內一動。   只是罰跪三日?   她以為以朱茂的手段,既故意來尋麻煩,下場應當比這嚴重多了。沒料到僅僅只是罰跪。   何秀還在低聲懇求,陸曈思忖一下,隨即對著面前人輕聲道:「是,大人。」   ……   朱茂從藥園回來後,梅二娘跟了過來。   「聽說大人將陸曈趕去祠堂罰跪了?」一進屋,梅二娘就將門掩上。   朱茂在軟榻上尋了個舒服姿勢,順手將梅二娘摟進懷裡親了一口:「吃味了?」   梅二娘含嗔帶怒別過頭,只道:「怎麼突然想起她來?」   這些日子,朱茂對陸曈不聞不問,每日只讓人清點紅芳絮,像是忘記了這個人般。誰曾想今日會突然對陸曈發難。   「畢竟是南藥房的人,不懂規矩,當然要提點提點。」朱茂說著,摸了一把懷中的人的臉,手下肌膚細膩,但他想起方才所見另一張白嫩如剝殼雞蛋的俏臉時,再看眼前人,不免覺出幾分寡淡蒼老。   梅二娘似也察覺到他動作遲疑,裝作沒瞧見,繼續問道:「既要提點,怎麼只趕去罰跪?這可不像大人的性子。」   朱茂一向待手下人刻薄,但凡有心針對,不脫層皮是不可能的。既盯上了陸曈,卻僅僅只罰跪,實在與往日手段大相逕庭。   朱茂輕哼一聲:「你懂什麼。」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畢竟是新進醫官使,他對此女動了心思,可也得瞧瞧醫官院的反應。南藥房與醫官院消息通聯,先前派陸曈去採摘紅芳絮,醫官院並無動靜。如果罰跪的消息傳過去,這三日仍與從前一般,那只能說明,陸曈確實背後無甚倚仗。   那也就意味著,三日之後,那個美貌的年輕醫女,將會徹底成為他在南藥房的禁鑾,任他擺布。   想到此處,朱茂欲心大熾,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慢慢笑起來。   ……   春日的藥園天黑得比前些日子更晚一些。   昏暗祠堂裡,陸曈跪於草墊之上。在她頭頂,高大的神農塑像手持一株靈草,垂首含笑俯視著她。   祠堂石牆高處,一輪彎月透過小窗灑下些銀光落在地上,照著裡頭空蕩堂間,顯出幾分陰冷。   陸曈伸手,揉了揉發僵的膝蓋。   白日裡朱茂來過之後,她便被人帶進了祠堂靜心思過。      祠堂溼冷,到了夜裡,慈眉善目的塑像在燭影中也變得陰森,年輕姑娘獨自一人在此過夜,且不提身子能不能撐得住,難免心中驚悸。   不過,對於常年在亂墳崗走動的陸曈來說,住在哪裡並無區別。甚至這裡比宿院更好,更安靜,安靜得讓她有足夠時間來想清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桌前燭火忽得晃了一下,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陸醫士!」   陸曈回過身,就見高處的小窗上,隔著柵欄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正小聲地喚她。   是何秀。   陸曈站起身,朝著窗口走去:「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你送吃的。」何秀隔著柵欄,遞給她一個冷饅頭,「你一日沒吃飯了,這樣下去不行,這裡太冷,會生病的。」   陸曈接過她手裡的饅頭,知道這是何秀從自己晚飯裡省出來,道了一聲「多謝」。   「你別謝我了,」何秀沮喪,「你替我摘了那麼多紅芳絮,被關進祠堂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是我沒用……」   「只是罰跪三日,不礙事。」   「這不是小事,梅二娘當年也是……」   她倏然住了口,沒再說下去,陸曈卻霎時明白過來。   想來那位梅二娘剛進南藥房時也是如此,被朱茂尋理由關進祠堂殺殺威風,搓折她的心氣,到最後才讓梅二娘心甘情願對他俯首稱臣。   何秀瞧著陸曈,眼底是濃濃悲哀:「陸醫士……」   她像是看著即將陷入泥沼的同伴,焦急痛苦又無能為力,唯有遍遍自責。   陸曈默了一下,道:「阿秀,你幫我帶一樣東西給梅二娘。」   何秀愣住,「什麼?」   陸曈從懷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紙箋,隔著柵欄塞到她手中。   「這是……」   何秀一面惴惴,一面將紙箋藏進懷中。   「替我跟梅二娘帶句話。」陸曈說完,附耳在何秀耳邊,低聲幾句。   女子聽完,面露驚愕:「陸醫士為何要這麼做?」   陸曈沒說話,低頭咬了一口饅頭。   饅頭又冷又硬,咽下去的時候,嗓子也能覺出其中粗糲。南藥房的飯食總是如此,銀子全進了朱茂腰包,平人醫工在此處,過得不如朱茂的一條狗。   可人畢竟不是狗。   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向面前人。   「因為我想離開這裡。」   ……   宮廷內苑這些瑣碎事宜,傳到三司時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段小宴得知陸曈被罰跪神農祠時,已是深夜。   衛所裡其他人都奉值去了,只有蕭逐風在案前翻閱公文。段小宴屋裡屋外轉了一圈,沒見到裴雲暎影子,遂問桌前的蕭逐風:「雲暎哥怎麼不在?」   「他出城去了。」蕭逐風頭也不抬,只問:「怎麼?」   躊躇一下,段小宴上前,半個身子趴到桌上,湊近蕭逐風壓低聲音:「我剛路過翰林醫官院,聽說了一件事,陸大夫,就是仁心醫館坐館的那位,先前不是去南藥房了嘛。也不知在南藥房裡犯了什麼事,被關進神農祠罰跪。」   蕭逐風神情一頓,很快回神,「哦」了一聲。   他一向寡言,段小宴敲敲桌子,「我們不去幫幫她嗎?」   蕭逐風抬頭,面無表情道:「為何要幫?她是你何人?」   段小宴一噎。   要說從前,段小宴還覺得自己與陸曈稱得上朋友。但後來望春山荷包陷害一事,已證明這朋友情分不過是他一廂情願。按理說,陸曈進宮如何與他無關。   不過,每次聽到陸曈被人刁難或是情況不妙時,他又會忍不住為陸曈提心弔膽。段小宴自認從前也不是上趕著犯賤的人,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為陸曈長得太好,讓人很難生出惡感。   「要不叫青楓傳信給雲暎哥,他對陸大夫的事一向上心……」段小宴剩下的話在蕭逐風譴責的目光下漸漸偃息旗鼓,半晌,小聲道:「這也不行嗎?」   「不要做多餘的事。」蕭逐風警告,「此事與殿前司無關。」   段小宴不服氣,卻又不敢反駁。   蕭逐風瞥他一眼,冷冷道:「別讓她影響裴雲暎。」   ……   三司既已得到消息,毗鄰南藥房的醫官院,亦不可能對陸曈此刻情狀一無所知。   房間裡,崔岷靜靜坐著。   太醫局新的醫術集方正在重新編纂,身為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負責整部醫籍編纂整理。除了對舊方改進調整之外,醫書裡還要編修加入一些新的藥方。   然而良方難求,一味新的、有效的藥方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出來。這兩年為了編修新醫書,崔岷兩鬢白髮增了不少,旁人都勸他不必待自己如此苛責,畢竟光是多年前那一本《崔氏藥理》,其功德就足以令他享譽百年——   「吱呀」一聲,門開了。   從外面悄然進來個人,走到崔岷身前,低聲地稟道:「院使,今日南藥房傳言,陸醫官犯錯,被朱大人關進神農祠罰跪三日。」   崔岷手中狼毫一頓,片刻後,擱下筆,將方才寫字的紙提起,放到一邊,道:「朱茂還是等不及了。」   陸曈自進了南藥房後,就沒了動靜。不過,她的消息會總會以各種巧合的方式傳到崔岷耳中。   陸曈去採摘紅芳絮了,陸曈去整理毒草了,陸曈被醫工刁難了……   陸曈被罰關神農祠了。   這自然是朱茂故意為之,這種拙劣的試探,崔岷一向都不予回應。   即便他清楚,入神農祠意味著朱茂耐心已告罄,迫不及待想要摧折這朵誤入荒原的嬌花。   「不必管他。」崔岷道。   心腹抬頭,忍不住問:「小的不明白,院使力排眾議,特意點了平人出身的陸醫官做紅榜頭名,待她進宮,卻要將她送去南藥房,縱是考慮到董家,也不至於如此。」   特意讓陸曈進宮,就是為了折磨?那何必如此麻煩?   話畢寂然,遲遲無人開口,正在心腹心中忐忑時,屋中響起崔岷平靜的聲音。   「你也聽過那句話,不是雪中須送炭,聊裝風景要詩來。」   心腹驀地一震:「院使是想……」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低頭,目光久久落在案牘那疊厚厚的紙卷上。   新醫籍還未編纂完,新藥方總是不夠。能在春試中一口氣寫出十幅新方子的年輕人,才華不可小覷。   可有才之人總是恃才放曠,這樣不好。   所以,得讓她先受盡折磨,滿心絕望,求死無門時,再伸出援手,介時,就能收穫對方的感激、敬畏與死心塌地的信任。   要做雪中送炭之人啊。   可現在的雪還不夠冷。   「再等等吧。」崔岷闔上眼:「等她主動相求之日。」   崔岷:要雪中送炭!   六筒:?你人還怪好的嘞 第140章賞賜      連著下了兩天雨,天終是放晴了。   御藥院裡,石菖蒲把發潮的藥材搬到太陽下晾曬,自己坐在院門口的椅子上打盹兒。   御藥院的差事比不得醫官院忙碌,但也算不得清閒。不過,對於沒什麼志向,只想糊弄著過日子的人來說,這就是一樁美差了。   石菖蒲是在二十年前進的御藥院,一晃二十年過去,身側的同僚要麼升遷往上爬,要麼爬到中途摔死了,唯有他一人穩穩噹噹,大有不把這醫正之位做到天荒地老不罷休的勢頭。   上司總是恨鐵不成鋼地罵他,御藥院和醫官院一樣,只要得了貴人看重,好前程有的是。偏他進宮多年,別說貴人青眼,就連誇讚一句都沒有,將「平庸」二字做到了極致,   每次上司罵他之時,石菖蒲表面唯唯諾諾,一副沉痛自責模樣,內心白眼卻翻得滿天都是。   他們懂什麼?   這御藥院與隔壁醫官院,裡頭人一個賽一個有病。今日我做六瓶藥,明日他就做七瓶。今日他為了給貴人琢磨養身方子點燈熬蠟到子時,明日不到丑時我絕不歇下。   到最後較勁的人身子垮了,年紀輕輕白頭髮長了一腦門,平白便宜了宮裡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就為了得貴人一句「看重」。   嘁。   石菖蒲嗤之以鼻。   反正俸銀雖不夠豐厚,但他本身也花不了幾個錢。凡事做到中庸,旁人對他無甚期待,也就不用逼著自己上進。   過日子嘛,該糊弄糊弄。   石菖蒲翻了個身,在日頭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睛還沒閉上,耳邊猛然傳來一聲:「菖蒲!」   他一個激靈站起身:「院使大人。」   來人是御藥院院使邱合。   邱合已年過花甲,跑起來時雪白鬍子眉毛一抖一抖的,石菖蒲都怕他那把老骨頭跑著跑著就散了,忙起身迎上:「院使大人這是……」   「一夢丹……」老院使扶著他的胳膊站定,氣喘籲籲開口。   石菖蒲心道,果然,又來了。   每年的一夢丹做好送去柔妃娘娘那裡,毫無疑問不久後就會得到柔妃宮裡人一頓臭罵,無非就是藥效平平藥丸數也不夠,御藥院一幫廢物只是吃飯不知幹活遲早全都趕出宮去一類。   好在這些年裡石菖蒲對這些話都聽出經驗,也糊弄出了辦法,不等邱合說話,就立刻展袖低眉自己先懺悔一番。   「院使大人說得對,今年一夢丹效果不好,全由我之過。」他認錯認得格外誠懇:「都是我不好,藥理之術平平,辜負柔妃娘娘一片信任。但是這原材料紅芳絮本就不多,藥性又淡得很快,實在很難想出解決之法。院使放心,接下來下官一定努力鑽研,爭取在明年找出鞏固藥效的辦法,讓柔妃娘娘解決不寐之症,替貴人分憂。」   邱合:「你……」   石菖蒲點頭:「是是是,是我不好,院使大人該罰俸祿罰,該罵下官罵,下官絕無二話。」   邱合:「我……」   石菖蒲:「對對對,院使大人成日為我操心,菖蒲深感慚愧,您千萬彆氣壞了身子,御藥院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老院使一跺腳,怒道:「你聽我說完行不行!」   石菖蒲立刻閉嘴。   「柔妃娘娘宮裡剛剛來人,說你今年送去的一夢丹藥效頗好,特意下賞。」邱合拍拍他的肩,笑容裡滿是欣慰,「菖蒲啊,往日我還憂你不夠上進,沒料到不聲不響也在暗自努力。上天不會虧待有準備之人,你的時運到了!」   石菖蒲:「啊?」   ……   老院使過來吩咐了幾句,便叫石菖蒲一同去領賞。   直到柔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離開後,石菖蒲仍覺渾渾噩噩,恍惚有幾分不真實。   老天爺,這真是飛來橫財,運道砸得人措手不及。不過,對於石菖蒲來說卻並非是件好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一生也就希望在御藥院裡糊弄著做一輩子醫正,誰知會突然被柔妃娘娘看重,瞧瞧,周圍同僚們瞧他的目光都立刻不對勁起來,不會真以為他大半夜偷偷起來研製新藥吧?   二十年努力功虧一簣,石菖蒲心在滴血。   到底是哪個混蛋要害他!   邱合轉過身,用過去多年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對他道:「不過菖蒲,你究竟是改了哪一道製藥的方子,才讓今年的一夢丹藥效大增。柔妃娘娘可不是容易討好之人啊。」   改方子?   石菖蒲惶然回答:「回院使大人,下官知見淺陋,醫學淺薄,怎敢貿然篡改藥方。今年一夢丹所用藥方,還是如之前一樣。製藥工藝也並無任何不同。」   這話倒沒有說謊,畢竟一個成日能糊弄就糊弄之人,怎麼會沒事給自己找事?   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邱合眉頭一皺:「果真?」   「千真萬確!」   這就奇了,柔妃娘娘特意遣人賞賜,一夢丹的功效不可能有假。而御藥院中,所有一夢丹都由石菖蒲親手所制,不曾假手於人。倘若沒改方子,製藥工藝也同從前一樣,為何效用卻不同?   老院使沉吟一陣,道:「你帶我去藥房瞧瞧。」   「是。」   藥房不遠,石菖蒲扶著邱合過去,一進藥房,滿屋清苦藥香撲面而來。   石菖蒲將自己製藥的位置指給邱合看:「院使大人,我就在這裡製藥。製藥這幾日,這裡也沒人來過。這是做剩的半瓶廢藥。」   邱合點了點頭,拿起藥瓶倒出幾粒,放在鼻下輕嗅。   石菖蒲側頭,一瞥眼瞧見藥房地下還散著三兩枝用剩的紅芳絮,紅豔豔的,在光線昏暗的藥房中像赤色血線,十分引人注目。   大概是前兩日打掃的時候掃漏了,紅芳絮隨著被採摘下來,毒性逐漸減淡,至多七日後藥效盡無。這散落的幾枝都已無用,石菖蒲蹲下身,撿起地上兩根殘枝,打算扔到竹簍裡。   藥草沒有毒性,自然也失去味道,花枝拂過人面時,沒了令人暈頭轉向的芳香,變得寡淡,偏偏顏色還豔麗似血。   簡直像是剛摘下來的似的。   嗯……剛摘下來?   石菖蒲一愣,陡然反應過來,忙揉了揉眼睛,仔細看向手中草藥。   紅花極豔,僅剩的花絮黏在翠綠花枝上,比冬日的紅梅還招人喜歡。   石菖蒲盯著手中花枝,神情逐漸異樣。   紅芳絮的花絮有毒,但隨著花絮藥性變淡,顏色也會逐漸褪色。然而眼下手中這兩枝紅芳絮,雖然花香已無,顏色卻還保持剛摘下不久的模樣,不曾有枯萎之態。      這與往日不同。   他驀然開口:「院使大人……」   「怎麼?」   「是花……」   他轉過身,把那花枝湊到邱合面前,激動開口:「不是藥方,是花,是花變了!」   ……   南藥房接到御藥院消息時,正是午後小憩時分。   朱茂從睡夢中被人喚醒,鞋還未穿周正,一面繫著外袍腰帶,一面從屋裡匆匆趕出來迎人。   待到了院裡,果然見堂廳裡坐著兩個人。一人頭髮花白,另一人年輕些,穿著件石色袍子,正四處打量周圍。   朱茂忙疾步進門,對著頭髮花白的老頭拱手行禮:「邱院使。」   來人是御藥院的院使邱合。   雖南藥房隸屬醫官院,但御藥院與醫官院也互有往來,醫官院院使崔岷對邱合尚有幾分客氣,更勿提他一個小小醫監了。   朱茂一面吩咐下人給二人上茶,一面陪笑道:「不知邱院使突然前來,所謂何事?」   邱合一個御藥院院使,有什麼事招呼人過來說一句就是,何苦親自跑一趟南藥房。朱茂素日裡連崔岷都見得極少,陡然來了這麼一個「大人物」,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   邱合沒說話,只是輕咳一聲,一旁的石菖蒲便主動開口:「今日叨擾,其實是為之前送來御藥院的紅芳絮……」   紅芳絮?   朱茂呆了一下:「紅芳絮怎麼了?」   石菖蒲與邱合對視一眼,才轉頭問朱茂道:「朱醫監,今年送來的紅芳絮與往年不同……不知是不是換了清理藥材的人?」   此話一出,朱茂心中「咯噔」一下。   紅芳絮有毒,所以紅芳園一塊向來是交給何秀處理。何秀懦弱木訥,這些年採摘清理紅芳絮也沒出什麼問題。直到今年……今年採摘紅芳絮的人手裡,多了一個陸曈。   陸曈臉上不曾生出褐色毒斑,只是他找茬的一個理由。但真要說起來,陸曈究竟有沒有採摘紅芳絮,清理藥材的時候做了什麼,誰也不清楚。   她不會真在紅芳絮中動了手腳吧?朱茂心中驚疑不定。   她怎麼敢!   思及此,朱茂當機立斷,驟然起身:「回院使,今年採摘紅芳絮的醫工的確增了一人。與往年不同。」一扭頭,叫來外頭醫工:「來人,去把何秀叫來!」   醫工很快離去,不多時,領著何秀進了屋。   何秀正在藥庫裡核對藥材,陡然被醫工領走,心中惴惴,也不知朱茂叫她去有何事。待一進屋,還未看清楚屋中究竟有什麼人,劈頭就迎來朱茂一聲喝問:「何秀!前日裡你說紅芳絮採摘清理,全由陸曈一人完成,可是真的?」   何秀嚇了一跳,尚不清楚是何狀況,連忙跪下來爭辯:「大人,我所言千真萬確,陸醫士絕沒有偷懶。相反,她見我受紅芳絮花絮所擾,呼吸不順,大半紅芳絮的採摘都由她包攬,還有之後清理藥材,也全是陸醫士所為。」   她還以為朱茂是為陸曈偷懶一事叫她,因此立刻將功勞全往陸曈身上攬,誰知朱茂下一句差點讓她魂飛魄散。   朱茂道:「如此說來,在紅芳絮中動手腳的,也就是陸曈一人所為了?」   「動手腳?」   何秀未說完的話頃刻間堵在嗓子眼兒裡,一剎茫然:「什麼動手腳?」   無人回答她,朱茂轉身,對著座中二人躬身低眉,語氣是罕見的嚴肅:「院使大人,您都聽見了,紅芳絮採摘清理皆由這二人之手。」頓了一下,他才繼續說道:「過去多年由何秀一人完成不曾出錯,今年想著藥房增添人手,所以下官特意多派一人前去藥園幫忙,未料此女包藏禍心……皆由下官不察之過。」   一番話雖是請罪,卻字字句句都是推諉,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將整件事中摘出去。   常常替上峰頂鍋的石菖蒲便十分瞧不上眼他這幅做派。   再看那地上瑟瑟發抖的醫工,不免就起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可憐。   朱茂還在說:「陸氏如今還在南藥房,若院使大人想要治罪……」   「治罪?誰說要治罪了?」石菖蒲打斷他的話。   朱茂的聲音戛然而止。   石菖蒲兜著袖子,故意慢吞吞地走到何秀身邊,低頭瞧著何秀,和顏悅色道:「你剛剛說,此番紅芳絮清理整理,全由陸醫士一人所為?」   何秀身子顫了顫。   方才朱茂的話她漸漸聽明白過來,這批送去御藥院的紅芳絮出了問題。但陸曈究竟做了什麼無人知曉。她有心想替陸曈瞞一瞞,奈何生性膽小,面對面前人犀利的目光,終於還是不敢說謊,老老實實回答:「……確實如此,陸大夫清理紅芳絮的動作麻利,又不受花絮之苦,我見她清理過後的紅芳絮比我清理得更乾淨,就沒有阻攔……」   「這批送去御藥院的紅芳絮,都是由陸大夫清理的。」   石菖蒲「噢」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朱茂察覺出氣氛不對,這與他想的不太一樣,不安開口:「石醫正,這到底……」   「菖蒲,」一直坐著沒說話的邱合終於看不下去,立眉責備:「別逗朱醫監了。」   石菖蒲這才回過頭,露出個真切笑容:「好罷,朱醫監,其實我們此番前來不是論罪,而是賞功。這批送來的紅芳絮藥性強烈,製成的一夢丹頗得柔妃娘娘喜愛。院使大人來南藥房,就是為了見見那位清理紅芳絮的醫士。」   「能有如此厲害手法,那位可不容小覷。往日都不知道南藥房是這麼個臥虎藏龍之地。」   他說得認真,末了,瞧瞧四周:「不知那位陸醫士現今何處啊?快請出來見見吧!」   他每說一句,朱茂的神情就僵硬一分,直到石菖蒲問出最後一句,朱茂立在原地,像尊被風侵蝕的石頭,臉色十分難看。   半晌無人回答。   就在石菖蒲面露疑惑之時,跪在地上的何秀陡然伏下身去,大聲道:「回大人,我知道她在哪。」   「陸醫士眼下正在後院的神農祠堂裡,跪壁思過呢!」   石菖蒲:糊弄職場的人運氣不會太差(-_-)   轉發這隻鹹魚菖蒲,潑天的富貴下一個就輪到你! 第141章挖牆腳      御藥院和醫官院都有神農祠。   醫官們每逢過節,常常去神農祠中祭奠,以受藥王德澤薰陶。   不過南藥房的這處神農祠,遠不如御藥院的明亮寬敞。小院位於庫房後的一處廢地裡,打掃得還算乾淨,只是背陰不向陽,一進院子便覺陰冷森然,連光都暗了幾分。   何秀走在最前面,匆匆幾步上前,將掛在門外的鎖打開。   神農祠的沉重木門發出一聲牙酸動靜,緩緩裂開一條細縫,一隙光從門外鑽入,照亮昏暗祠堂。   正對眾人面前,高大藥王像下,草垛上跪著個人。   這人背對著眾人,背影尤其單薄,聽見動靜也不曾動搖一分,藥王塑像慈眉善目,含笑俯視,把影子襯得寧和溫然,又如蝴蝶棲於蓮花法臺之上,下一刻將要乘風歸去。   石菖蒲忍不住放輕聲音:「陸醫士?」   聽見動靜,背影一頓,接著慢慢地轉過身,露出一張秀麗面龐。   石菖蒲大吃一驚,再瞧一邊的邱合,亦是目露意外。   這是個年輕女子。   雖然早已知曉陸曈是今年新進醫官使,年紀並不大,然而在石菖蒲心裡,能在春試拔得紅榜頭籌的平人醫工,多少也該行醫有些年頭。所謂年輕,應當只是針對醫官院那些白鬍子老頭而言,而眼前的少女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看起來更像是深閨繡房中尚不知事的小姐。   就是她在紅芳絮中動了手腳?石菖蒲將信將疑。   「陸曈。」身後朱茂板著一張臉,站在祠堂門檻後,並不進門,只瞪著她,「御藥院邱院使有話要問,出來說話。」   陸曈頷首:「是。」依言起身,然而甫一起身,猛一個踉蹌,何秀趕忙伸手攙扶,才不至摔了一跤。   這是跪得太久膝蓋發麻了。   石菖蒲看向朱茂的目光就帶了幾分譴責,這樣一個瘦弱姑娘,朱茂把人家關在祠堂裡跪三天,簡直歹毒。   朱茂沒注意到石菖蒲的眼神,略帶緊張地注視著何秀將陸曈攙扶到院子裡。   邱合正在院子裡等著。   陸曈一出祠堂,就見院中站著個穿檀色圓領錦衫的老者,須鬢皓然,身材圓潤,正站在不遠處眯著眼打量她。   朱茂道:「這是御藥院的邱院使。」又一指旁邊穿石色長衫的中年男子,「這是石醫正。」   陸曈斂衽:「邱院使、石醫正。」   邱合捋一把長鬚,看似昏聵的老眼目光犀利:「聽人說,此批送進御藥院的紅芳絮全由你清洗整理?」   「是。」   「那你說說看,你是如何清理整理這批紅芳絮的?」   陸曈抬頭,院中眾人的目光一瞬都落在她身上,或好奇或緊張,唯有何秀滿是擔憂。   「我是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清洗的紅芳絮。」   話一出口,院中眾人都愣了一下,邱合更是蹙起了眉。   朱茂輕斥:「胡鬧,紅芳絮一向以溫清水清洗整理,誰讓你自作主張了?」   這話不假,在陸曈到南藥房之前,過去多年的紅芳絮一直都是如此處理,何秀也是這樣做的。   邱合抬手,阻止了朱茂接下來的詰問,看向陸曈:「你為何要如此處理紅芳絮?」   陸曈想了想,低頭跪了下來。   她道:「眾所周知,紅芳絮毒性強烈,但隨著採摘下來,至多七日,毒性淡去大半。對製藥者來說是好事,但對保留藥性來說恰恰相反。」   「紅芳絮花絮花香最毒,其根莖雖無香氣,卻是藥性至烈之處。但只要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一天一夜,就能保留住根莖藥性。」   「我查過藥房供給南藥房的藥冊,發現整個宮中只有做一夢丹時須耗用紅芳絮藥材。而只要如此處理紅芳絮,保留其藥性,卻根除其花香,就能既不影響製藥者身體康健,又能使一夢丹發揮出最好效用。」   她一口氣說完,伏下身去,聲音平靜:「下官自作主張,擅自以其他方式清洗整理藥材,何醫工並不知情,還請院使明鑑,所有後果,下官願一力承擔。」   朱茂張了張嘴,沒說話,邱合面上笑眯眯的,不見半分氣怒之色,只略略沉吟一下便道:「那你又是如何知曉這種處理方式的?」   御藥院和醫官院存在多年,其中不乏精通醫理者,可關於紅芳絮的毒性如何處理卻一直是難題,否則也不會年年都被柔妃宮裡的人罵得狗血淋頭了。   陸曈依舊跪著,神色謙恭:「回院使,下官小時在家鄉時曾受此毒草困擾,多虧路過一鈴醫救治方才好轉。下官曾見她如此處理紅芳絮,就此記了下來。」   邱合忙問:「那鈴醫現在在何處?」   「無根之人,不問來去,下官也並不知曉她現今何處。」   邱合大失所望,俄而又看向陸曈,也不知方才那話是信了還是沒有。   他上前,伸手將陸曈扶起,笑著說道:「起來吧,今日老夫前來,不是找你麻煩的。由你處理過的紅芳絮,製成一夢丹藥性精純,柔妃娘娘特意賞賜,老夫才想到來找你。」   陸曈面上便適時地露出一絲驚訝:「多謝柔妃娘娘抬愛。」   邱合看著她,眼裡是欣賞的笑:「我看陸醫士與老夫孫女一般年紀,卻已精通藥理。紅芳絮姑且算路過鈴醫之機,先前城中醫行交口稱讚的『春水生』,卻是出自你手不假吧?」   陸曈一怔。   那時候杏林堂白守義使壞,先是買通熟藥所找茬,一計不成又搭上御藥院,以收歸官藥的名義將春水生的方子收走。   沒料到在這裡會聽到邱合提起。   也是,邱合是御藥院院使,每一份官藥的方子他應當都瞧過。   陸曈垂首:「讓院使見笑。」   邱合見她神色恬然,目光坦蕩,越看越是心生喜愛,轉頭對著朱茂玩笑:「朱醫監,你這藥房裡有這麼個人才,怎麼還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要不是菖蒲心細,咱們都不知道紅芳絮還有這麼一層哪!」   朱茂神色一僵,正要陪笑。忽然聽到陸曈驚訝開口:「不知道?」   他心下一凜,還未說話,就見面前的陸曈疑惑看來,語氣中儘是不解:「我不是已將方子寫給朱大人,怎麼朱大人沒將方子交給御藥院嗎?」   朱茂一愣:「你何時……」   「不是朱大人懷疑我在紅芳絮中動手腳,才罰我進祠堂思過。我進祠堂第一日就將紅芳絮的方子交與朱大人,朱大人說會交由御藥院審斷。怎麼……」她看看邱合:「院使大人似是不知道?」   此話一出,院中幾人頓時朝朱茂看來,其中邱合的目光最為犀利。   朱茂臉色霎時一變,斥道:「胡說八道,你何時給過我方子!」   他是醫官院的醫監而不是醫工,得了藥方,只能交給醫官院院使崔岷或御藥院院使邱合,絕沒有私藏的道理。而陸曈當著邱合的面說出這話,豈不是在告訴邱合,自己借著御藥院的名頭索要藥方,卻又將藥方私藏。   醫監私藏藥方,那可是大罪!   朱茂漲紅著臉,竭力辯駁:「大人,此女胡說八道,閉關這三日我都沒見過她!」      石菖蒲看了邱合一眼,頃刻間已明白上峰眼色,笑著硬扯著朱茂出去,嘴裡道:「朱醫監這麼大聲做什麼,又沒人說你什麼,來來來,咱們外頭說,別擾了院使和陸醫士說話……」   朱茂奮力回頭,還想解釋幾句,只是他一個體態痴肥的胖子哪裡及得上日日在藥材庫忙活的石菖蒲力氣大,須臾就被扯了出去。   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邱合看著陸曈,仿佛並不在意方才一番吵鬧,目光仍然溫和:「陸醫士精通藥理,留在南藥房還是屈才了。」   陸曈不說話。   「不如,來我們御藥院如何?」   話音落地,一邊的何秀驚訝地抬起頭。   南藥房有進無出,除非是死了,這麼些年都沒見著人從南藥房出去的。這裡是被拋棄的人、是得罪了權貴的人、是沒有未來的人。   而如今御藥院的院使親自邀請,分明是打算重視提拔陸曈,得了上峰另眼相待,陸曈的未來只會一片光明,再不用屈身擠在南藥房窄小的宿屋,成日與毒花毒草為伴。   沒人會拒絕這樣的提議。   邱合胸有成竹。   「院使抬愛,下官惶恐。」陸曈道:「但恕下官無法接受……」   邱合一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   何秀也難以置信。   怎麼會拒絕呢?   「下官是醫官院的人,崔院使親自點下官來南藥房歷練。」她抬起頭,神情既嚮往又忐忑,仿佛美夢就在眼前,卻又不敢靠近。   「若去御藥院,恐怕得崔院使做主才行。」   ……   醫官院裡,崔岷正坐在桌前翻看醫書。   身側下人小心為他磨著墨,看著看著,崔岷想起什麼,抬眸問身側人:「南藥房怎麼樣了?」   下人回答:「不曾傳來消息。」   崔岷微微點頭,放下手中醫書。   今日是陸曈關進神農祠第三日了。   進神農祠罰跪,只是個開始。朱茂的試探在這三日裡不曾收到醫官院的任何回應,那麼很快,他就會對陸曈下手。   一個年輕女子,再如何高傲堅韌,一旦落入那樣悲慘的境地裡,也會很快被摧毀。   越是傲氣,被摧毀得就越是徹底。   當年的梅二娘正是如此。   但陸曈又比梅二娘運氣好一些,因為她有價值,所以他會大發慈悲將她從煉獄中救起,成為她感激涕零的大恩人。   「這三日裡,陸曈可令人傳話?」崔岷問。   「回大人,不曾。」   崔岷沉下眼眸。   三日以來不曾傳出話語,要麼就是罰跪祠堂這回事對陸曈來說還沒有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是以她並未想到向人求助。要麼,就是她無能愚蠢,進了南藥房這麼久,連個幫著傳話的人也沒找到。   不過,依她先前的表現,崔岷並不認為是後者。   還是罰得不夠狠的原因。   未至深淵,人人總覺得憑自己的本事也能爬出去,殊不知在皇城這樣的地方,沒人拉一把事小,深陷泥沼時被人踩一腳才是多的事。   崔岷搖了搖頭,接過墨石,自己捉袖磨起墨來,道:「你去一趟南藥房,問朱茂幾句陸曈,不要做多餘的事。」   下人神情一凜。   這就是要火上澆油了。   幾乎是明明白白告訴朱茂,醫官院於他對陸曈的處置沒有半分意見,知道了也做無事處理。如此一來,朱茂折磨起陸曈來也就會更肆無忌憚、無所顧忌。   陸曈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是,大人。」   墨色在硯臺裡慢慢氤氳出一大片烏色痕跡,崔岷眯眼看著。   他在等。   等陸曈墮入深淵,求助無門,再以救星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   到那個時候,他於陸瞳便如暗室逢燈,絕渡逢舟,輕而易舉就能收穫感激涕零。   人性總是如此,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一切也算是他給那位年輕女醫官的一個小小教訓,告訴她,僅憑一人在皇城單打獨鬥是不夠的。   就如這硯中之墨,白紙黑字,一開始總是涇渭分明,然而只要輕輕一划,墨汁就侵染整個白卷,兩相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黑是黑,白是白。   同流合汙易,獨善其身難。   正看著,外頭突然有人進來,是他手下醫官,踟躕站在門口,不敢往裡再走,低著頭道:「院使,御藥院的邱院使來了,此刻正在門口等候。」   邱合?   崔岷疑惑。   醫官院與御藥院雖有往來,但他與邱合併不算熱絡,極少私下見面,邱合一年到頭來醫官院的日子加起來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怎麼會突然前來?   「所為何事?」   下人猶豫一下才開口:「邱院使說,是為了向您討一個人。」   「討人?」   崔岷皺起眉。   醫官院的醫官有藥理出色的,會被御藥院藉故調走,這種事以往也不是沒發生過。   但頭一次遇到御藥院院使親自來要人的,醫官院中何時有這樣的人得邱合如此看重?   「討誰?」   半晌無人答話。   迎著崔岷越來越狐疑的目光,醫官埋下頭,終是諾諾開口:「是……是南藥房的陸醫官。」 第142章回院      醫官院門口難得熱鬧起來。   邱合帶著一群御藥院的人堵在翰林醫官院前,引得周圍往來宮人遠遠伸頸探看。   翰林醫官院和御藥院,幾十年前先皇在世時,尚是一片其樂融融,相處和洽。直到十年前,翰林醫官崔岷憑藉一本《崔氏藥理》名動盛京,繼而當上醫官院院使後,情況就變了。   本來麼,崔岷精通藥理是他的事,厚厚一本醫方無論放在哪裡都惹人驚嘆,御藥院眾人也不是不佩服。壞就壞在崔岷做了院使後,連帶著整個翰林醫官院都自視甚高起來,明裡暗裡都貶低御藥院身為鑽研藥方之所,連個方子都想不出來。御藥院院使邱合一大把年紀,還不如一個年輕小輩。   這人背後嚼舌根不慎被邱合聽到了,老頭子氣得差點犯了痰症。   後來梁子就結下了。   御藥院和醫官院維持著表面和平、私下微妙的關係,誰知今日,院使邱合會帶著一群人找上門來,看在旁人眼裡,難免會猜測是不是來找麻煩。   得了消息的醫官們紛紛出來看熱鬧,林丹青也混在一眾看熱鬧的人裡,一眼就瞧見跟在邱合身後的陸曈,立刻朝她欣喜揮手:「陸妹妹!」   陸曈點頭應了,另一頭的曹槐見狀,臉色頓時不大好看。   又等了半柱香功夫,醫官院裡,有人走了出來。   是個身穿棕色醫官袍服的中年男子,頭戴官帽,文質彬彬,尚有些清瘦孱弱,男子快步上前,衝邱合低頭行禮:「不知邱院使前來,有失遠迎,院使勿怪。」   語氣十足恭謹。   陸曈只看了這人一眼就垂下眼睛。   看來,這位就是搶走了苗良方醫方,將苗良方擠出醫官院的那個崔岷了。   也是如今醫官院的院使,將她派去南藥房的人。   邱合背著手,點點頭,仿佛不經意受了崔岷的禮,適才親切開口:「崔院使無需多禮,今日老夫前來,其實只為求一人。」   雖然早已從旁人嘴裡知曉邱合來意,然而真正聽到這話時,崔岷仍是心中一沉。他笑著,飛快地看了一眼邱合身側的女子,才道:「邱院使的話,在下不太明白。」   一旁的石菖蒲便暗暗翻了個白眼。   怎麼會不明白呢?醫官院到處都是崔岷的人,他們在外面預熱了好半晌,崔岷還擱這塊兒裝單純,真是虛偽。   邱合笑道:「崔院使有所不知,御藥院年年往柔妃娘娘宮中送去一夢丹,今年一夢丹格外得柔妃娘娘喜歡,柔妃娘娘特意召人賞賜。後來醫官們一盤算,發現是南藥房送來的紅芳絮材料與往常不同。」   崔岷目光閃了閃。   這事他此刻才知道。   崔岷神色凝重:「紅芳絮一貫有毒,自採摘下藥性毒性漸淺,邱院使的意思是……」   邱合笑笑,移開幾步,讓陸曈完全的露於眾人眼前:「陸醫士,還是你自己來說吧。」   陸曈垂首:「是。」   默了默,陸曈開口:「回院使,我是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清洗的紅芳絮。紅芳絮花絮花香最毒,其根莖雖無香氣,卻也是藥性強烈處。但只要如此浸泡,就能保留住根莖藥性。   「如此一來,保留其藥性,卻根除其花香,就能既不影響製藥者身體康健,又能使一夢丹發揮出最好效用。」   她將清理藥材的方法娓娓道來,並不藏私,聽得醫官院一眾老醫官都愣住,有機靈好學些的,趕緊進屋找紙筆謄記下來。   藥園中紅芳絮清理採摘一直都是難題,但這種新的處理方法,還是頭一遭聽到。   崔岷也是初次聽聞,目光在陸曈臉上轉了一轉。   邱合笑道:「崔院使,醫官院有這樣精通藥理的人才,你卻把她打發去南藥房幹苦力活,豈不是暴殄天物?怎麼,你正值壯年,也如我老頭子一般老眼昏花?」   這話說得不太好聽,崔岷的淡然險些維持不住,片刻後才道:「崔某慚愧,不比院使慧眼識珠。」   邱合擺了擺手:「也罷,若不是你將陸醫士派去南藥房,老夫又怎麼會知道你們醫官院還有這樣一位人才。不瞞你說,老夫今日來,就是來問你討人的。」   他笑著看一眼陸曈,滿意地點點頭,語氣慈和卻帶著咄咄逼人:「崔院使,翰林醫官院臥虎藏龍,人才濟濟,陸醫官在這裡也只能做做藥園的農活。依老夫看,我們御藥院更適合陸醫官。若陸醫官來我們這裡,老夫一定讓她發揮藥理長處,絕不會埋沒人才。」   「崔院使,把她讓給御藥院可好?」   此話一出,醫官院眾人神情各異,看向陸曈的目光頃刻不同。   邱合可是御藥院院使,面對崔岷尚且還要擺出長輩的譜,居然為了一個新進醫官使親自前來要人,話裡話外都是對陸曈格外看重的意思。   一時間,醫官們瞧陸曈的目光頓時又羨又妒。   然而同樣的話,落在崔岷耳中,卻又有別的意味。   邱合這話旁人聽不出來,崔岷卻能聽出言外之意。這是在點他,說他妒忌手下才能,故意將陸曈打發去南藥房,好讓她一輩子出不了頭。   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握緊,崔岷面上不動聲色,只看向陸曈,溫聲問道:「陸醫官想去御藥院?」   這是將話踢回陸曈眼前。   陸曈斂衽,謙恭回答:「承蒙兩位院使厚愛,下官感激不盡,無論留在御藥院還是醫官院,都是下官之幸。下官只願鑽研藥理,不負聖恩,至於來去,全憑大人們做主。」   她說得誠懇,語調柔和,能感到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針刺灼人。   陸曈心中冷笑。   崔岷是個聰明人,又慣會愛惜名節,若今日放任自己跟著邱合回去御藥院,明日宮中人議起此事,要麼說崔岷有眼無珠,將醫術奇才拱手讓人、不如邱合有眼光。要麼,則揣測崔岷心胸狹隘,故意冷落有才華的下屬,竭力打壓。   無論哪一種,都是崔岷不想聽到的。   崔岷不僅不能放她走,甚至還必須重用她、提拔她。也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將她踩進泥裡,又親手拉她出來?   這盤算固然很好,只是……   只是,她不必等人來救,她自己就能出來。   四周靜寂無聲,無聲的對峙在二人身前流淌。   邱合笑著轉向崔岷:「崔院使考慮得如何?」   崔岷久久沒有開口。   眼前女子一身褐色麻衣,卑弱屈從,然而不知不覺中,低求與被求者的身份早已顛倒。仿佛能透過女子恭順的外表下,窺見她譏諷翹起的嘴角。   那是無聲的嘲笑。   許久,崔岷抬頭,露出一個歉疚的笑容,道:「恐怕得讓院使失望了。」   他望向陸曈,語氣欣賞:「陸醫官醫術過人,醫官院正缺這樣的人手,人才可貴,醫官院沒有拱手與人的道理。所以陸醫官,」他垂首,對著陸曈認認真真行了一禮,「先前的事是我失職,還望陸醫官寬宏,不要計較。」   醫官院院使給新進醫官使親自賠禮道歉,尤其對方出身只是一介尋常的平人醫工,此舉已是給足了體面。   迎著各色複雜目光,陸曈神情自若,側身避過崔岷的禮:「院使抬愛,下官不敢。」   她抬眸,直視著崔岷的眼睛,微笑著開口:「下官願意留下來。」   ……   南藥房的這點熱鬧,終是散去了。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傳著傳著,就成了兩位院使為了一位新進醫官使差點大打出手。   旁人並不會覺得院使有何問題,而被兩位院使同時看重的美貌醫官,卻會成為這場官司中眾矢之的。   此刻,這場官司中的主角陸曈,正一腳跨進南藥房的大門。   當著御藥院和醫官院眾人的眼光,崔岷不能放她走,只能好聲好氣將她請回。回去之前,陸曈得先去南藥房收回包袱。   南藥房中醫工早已得知消息,簇在門口,打量著剛剛回來的同伴。   有平日裡並不怎麼相熟的醫工湊上前,討好地與她打招呼:「陸醫官這是要回醫官院了?」又道:「您還不知道吧,白日裡藥房出了樁大事!」   陸曈腳步一頓。   那醫工便拉著她往宿院裡走,低頭神神秘秘道:「朱醫監被帶走了。」   朱茂被帶走了。   在邱合與陸曈說話的功夫,石菖蒲讓御藥院的人在朱茂屋中搜出清洗整理紅芳絮的方子,坐實朱茂私藏醫方的罪名。   醫監私藏醫工醫官藥方是大罪,輕則杖笞一百,重則入獄流放。   朱茂是醫官院的人,然而崔岷如今要表現自己的度量與賠禮,便要為陸曈撐腰,既要為陸曈撐腰,總要料理個把人給別人看。   罪證罪名都已找好,至於是真是假,反而不再重要——   「要走了?」一道聲音打破陸曈思緒,梅二娘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冷冷地瞧著她。   陸曈鬆開整理包袱的手。   梅二娘逕自走到陸曈面前。   陸曈還記得初見梅二娘的時候,她就站在那間陰冷的屋子門口,脂粉塗得極白,像戴了張假面具,一雙眼鬱色沉沉。   如今女子眉眼仍然沉鬱,但許是因為沒有抹脂粉,暗黃的膚色反而給她增添了一點真實,不再如一張慘白的面具,而是一個普通的、有些憔悴老去的女人了。   至少鮮活。   梅二娘盯著她看了半晌,倏爾冷笑一聲:「你真有本事。」   陸曈頷首:「多謝你的幫忙。」   那天夜裡,被朱茂罰跪神農祠的夜裡,她讓何秀給梅二娘帶去了一封信,也帶去了一句話。      信裡是清洗整理紅芳絮的方子。而帶去的那句話……   陸曈讓何秀問梅二娘一句話:想不想報復?   想不想報復?   梅二娘想到何秀在她耳邊說出的那句話,僵硬的眸色動了一下。   怎麼會不想報復呢?   原本是前程大好的女醫官,卻因得罪了人,被丟進這無人在意的南藥房,成為朱茂的禁臠,飽受折磨。   朱茂拿著一點微不可見的希望,哄騙她甘心情願地縮在南藥房淪為玩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梅二娘不是不知道對方在騙自己,隱忍著不揭穿,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揭穿了又如何?   朱茂得不到半點懲罰,揭穿,只是為了更加證明自己的可笑與可悲。   絕望到死。   直到陸曈送來了那封信,帶回了那句話。   原來也不是全無辦法。   原來還可以有反擊的機會。   私藏藥方是大過,尤其是御藥院與醫官院本就關係微妙的情況下,就算為自證清白,醫官院也不會將此事輕輕放過——以免落下話柄。   朱茂的下場不會太好。   梅二娘的心中,久違地暢快起來。只要想到那張居高臨下的臉也會露出惶恐求饒的神色,她就覺得快意至極。   朱茂或許死也沒想到,他會在這上頭栽跟頭。他從未懷疑過梅二娘,是因為覺得在梅二娘眼中,陸曈只是個美貌的、會對她地位造成威脅的醫女。他自信她們會為他爭風吃醋、為了爭奪在南藥房的一點小小特權,不曾想過這二人會聯手。   因為他做「主子」太久,以為「下人」都不敢反抗。   他低估了平人的「恨」。   「我不會感激你。」梅二娘冷漠地看著她,語氣不耐,「至多算各取所需。」   「我知道。」陸曈笑笑。   之所以陷害朱茂,一面是因為朱茂對她心懷不軌,一面也是對崔岷的反擊。至於梅二娘……   她只是利用了梅二娘對朱茂的厭惡。   梅二娘哼了一聲:「趕緊收拾你的包袱滾吧,真有本事,就別再進來。有些地方,出得去一次,未必出得去第二次。」言罷,不再理會陸曈,轉身而去。   陸曈在原地站了半晌,才低下頭,慢慢收拾好行囊包袱。   臨走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南藥房門口,樹枝蔭密,潮舊堂院依然如從前一般陳腐,然而到底是春日,氣候漸暖,沉沉蒼色裡,不知何時零星開出了幾朵小花,把黯淡添了一抹亮意。   她轉身,帶著醫箱和行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何秀回到宿院時已是夜晚。   因為朱茂的事,她被御藥院的帶走詢問,整整一日心緒起伏。得知朱茂日後不會再出現在南藥房,何秀仍覺得像是一場夢。   宿院旁邊那張床空空如也,被褥也不見了。何秀愣了愣,問屋裡人:「陸醫士還沒有回來嗎?」   白日陸曈跟著邱合走了,有些話她也沒時機與陸曈說。   「你還不知道嗎?」說話的醫工看了她一眼,語氣有些古怪,「陸醫士已經回醫官院了。」   回醫官院?   何秀一愣,頓時驚喜萬分:「果真?」   雖然在邱合去找陸曈時,何秀已隱隱想到會有這麼一日,但沒料到會來的這般快。南藥房有進無出,陸曈精通藥理,本不該在南藥房埋沒,如今回到醫官院,實在是太好了。   方才回答她的醫工見她如此,諷刺地笑了一聲:「阿秀你也真是個傻的,前前後後為陸曈奔走,如今人家拍拍屁股轉頭回醫官院做醫官去了,你還不是要留在這裡。你倆這麼要好,她怎麼沒把你給帶走?」   朱茂是走了,可走了一個醫監仍會進來新的醫監。新醫監或許比朱茂好,或許比朱茂不如。仍留在南藥房的人再看走出去的人,不免帶了幾分刻薄的妒忌。   何況陸曈先前在南藥房也不招人喜歡。   何秀小聲辯解:「宮中差事安排,豈是陸醫士能決定的……」   「可她走的時候連話都沒給你帶一句。」那人像是生怕她不夠傷心,嘲笑道:「早說了她看起來就冷冰冰的,你把人家當朋友,人家可沒瞧上你,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何秀還想說兩句,那人卻已上了榻蓋上被子,不再與她說話了。   何秀只好沉默。   身側陡然少了一個人,便覺空蕩蕩的。她坐在榻邊,呆呆看著旁邊那張空榻。   說不羨慕是假的,羨慕之餘,又有淡淡的失落。   明明陸曈來了也沒多久,明明陸曈待她也不算熱絡,但不知為何,和陸曈在一起時,她總覺得親切又安心。或許是因為那位年輕女醫官的淡然,令她面對紅芳絮時都不如從前畏懼。從看到陸曈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陸曈與她們不是一樣的人,她於醫道一行的耀眼,註定會走向更高處。   只是……   離開時好歹打聲招呼呀,至少留下隻言片語……   何秀在床沿枯坐了不知多久,才回神上了榻,她伸手,想將腳底的被褥拉上來,指尖卻觸到一片硬整。   心中一動,何秀坐起身,從那疊得整齊的被褥中摸出一封信函。   她忙將信函打開。   紙上字跡潦草,仿佛匆匆寫下。   「荻芽、蘆花、蔞蒿、胡麻油、白扁豆、五倍子……煎汁服下,可解紅芳絮之毒。」   何秀愣住了。   這竟是一張醫方?   這是解紅芳絮之毒的醫方!   何秀震驚地瞪大眼睛。   醫方珍貴,醫官院和御藥院的醫官們若得一處新醫方,能保升官發財,醫官院的崔岷當年就是憑藉一本新醫方,一躍成為醫官院院使。朱茂不過以醫監身份私藏醫官醫方,便要責連重懲。   而陸曈這張醫方,可解紅芳絮之毒,倘若拿到御藥院或是醫官院,不說升遷,至少能得崔岷看重嘉獎。   這樣珍貴的醫方,她卻偏偏給了她,藏在南藥房宿院發了黴的被褥中。   醫方下還寫著一句話,潦草一行黑字,卻讓何秀瞬間紅了眼眶。   「承蒙照顧,藥餅謝禮。保重。」   紅芳園中,以藥渣捏成的粗糙藥餅,可解之毒微乎其微……   何況,陸曈根本就不受紅芳絮之毒。   卻為此送了謝禮……   何秀緊緊捏著手中信紙,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   夜色深沉,醫官院院使屋中燈火通明。   崔岷坐在書桌後,抬眼看著窗外的天。   這是個冷寂春夜,濃雲堆疊,大風吹得窗外樹枝亂搖,大雨將要到來。   桌上紙卷被狂風吹得亂卷,有人小心翼翼開口:「大人,明日陸曈就回醫官院了。」   崔岷沒有作聲。   陸曈就要回醫官院了。   邱合來醫官院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表面似是笑談,實則是為陸曈撐腰。他無法讓回來的陸曈坐冷板凳,這會坐實他妒忌下屬才能的猜疑。但若要重用陸曈……   他想起白日裡陸曈站在醫官院門口對他露出的那個微笑。   平靜的、毫不在意的大度,那是因為成竹在胸而生出的自信,因為自信,所以大度,像極了記憶中另一個人。   崔岷忽地閉上眼。   身側人見他神情驟然陰晦,還以為他在為陸曈去留煩心,遂主動上前:「大人,下官有一計。」   崔岷一動不動:「說。」   「陸曈既然自詡醫術高明、連御藥院院使都欣賞有加,」他彎腰附耳開口:「如此,何不使她……」   聲音慢慢低下。   院中大風漸漸肆狂,樹枝在窗上投下凌亂的黑影,把紙窗拍打得「啪啪」作響。   良久,座中人抬眸,面上陰霾散了兩分。   他道:「如此,甚好。」 第143章殿帥解圍      醫官院一位新進女醫官使,剛進宮就被分去清鍋冷灶的南藥房,眼看前程止步於此,奈何時有機遇,因清洗整理紅芳絮出色,做出的一夢丹得柔妃娘娘盛讚,進而被御藥院院使看重,親自來醫官院要人,最後被醫官院崔院使三催四請才回來,展眼就進了醫官。   短短一月大起大落,此女人生也夠傳奇了。   這流言傳到各院時,連帶著那位新進醫官使的名字也為人知曉。   一大早,陸曈剛換完衣裳,林丹青從門外進來,一進屋便說:「如今走到哪裡都是妹妹你的名字,這回去南藥房待的日子也算不虧。」   鏡前的陸曈轉過身,林丹青便眼睛一亮,驚呼道:「哪裡來的仙女!」   南藥房採摘藥草的麻衣早已脫下,陸曈換上醫官使的水藍長袍,衣領和袖口處都繡了細緻蘭花紋,長發以同色絲帶束起。她本就生得美麗,淡雅乾淨的顏色越發襯得人眉眼盈盈。若溪山秋水,有種明澈之美。   林丹青繞著陸曈轉了兩圈,摸著下巴沉思著開口:「醫官院這送人都沒人要的醜衣裳,怎麼被你一穿,平白像是貴了些錢呢?」又嘆氣:「果然衣服如何,總歸看臉。」   這話其實有些言過,因為林丹青自己生得並不醜,非但不醜,還十分美麗,那是另一種爽朗利落之美,如盛夏薔薇,燦然明媚。   她伸手挽起陸曈手臂:「走吧陸妹妹,崔院使今日要給你分醫科,真盼著你也分到婦人科。」   陸曈剛回到醫官院,尚未奉值,得先分好醫科後,按科給各房奉值。不過宮中的女醫官大多都分至婦人科,也有一小部分分到大方脈、小方脈科。   陸曈隨林丹青出了屋,去到醫官院院廳,廳中已站了許多醫官使,見陸曈出現,紛紛偷眼打量。   從平人醫工一躍成為春試紅榜第一,剛進醫官院又被分到南藥房,不到一月又被御藥院院使巴巴趕來醫官院要人,風口浪尖之人讓人想不注意也難。加之陸曈容貌出色,縱是與陸曈不對付的曹槐見了,也忍不住露出一絲驚豔。   不過大約因為流言的關係,這群醫官並未主動上前與陸曈說話。倒是林丹青一如既往熱情,細細與陸曈解釋醫官院各科各房的關係。   又等了約一炷香,崔岷出現了。   他今日穿了件灰色長衣,衣袖寬大,不疾不徐緩緩行來時,頗有風骨,一眼望上去,不像醫官,倒像是朝中那些清流文臣。   眾醫官紛紛同崔岷躬身行禮,崔岷應了,在陸曈身前停步。   「陸醫官,」他開口,語調溫和,「如今你已回到醫官院,翌日起該入各房奉值。」   陸曈靜靜聽著他說。   「以你春試卷面資質,本該入北廳西壽房婦人科奉值……」   一旁的林丹青聞言,面上一喜。倘若陸曈入西壽房,她倆就能在一塊兒了。   然而崔岷卻話鋒一轉:「……可你的醫經藥理得邱院使盛讚,安排至北壽廳,未免大材小用。」   他問:「諸司各院有疑症未解,陸醫官醫術拔萃,身為臣子,理應為陛下分憂,對麼?」   陸曈抬頭。   崔岷生得瘦弱,院使官袍穿在他身上,倒真有些松柏之姿,孤傲清高的良臣模樣。他看她的眼神溫和如水,然而細細探去,便驟覺一股壓抑的陰沉,像南藥房那張被雨水浸溼生了綠黴的木床,溼冷得很。   她道:「任憑院使差遣。」   崔岷便笑了,神色越發柔和:「上個月,戶部左曹侍郎金大人身子抱恙,曹槐行診一月有餘,暫無起色,既然陸醫官回來,如此,便由你與曹槐一同行診。」   戶部?   陸曈心下一動。   戚玉臺正是在戶部。   有一瞬間,陸曈幾乎要覺得是上天垂憐她復仇艱難,才將這大好機會如此輕易送上眼前,於是想也沒想地道:「好。」   「不行!」   出聲的是林丹青。   陸曈訝然側首,再看周圍人,俱是一副古怪神情,最前方的曹槐錯愕之下,竟還露出個笑,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透著股幸災樂禍。   林丹青急得聲音變了調:「陸醫官不能去給金大人行診!」   陸曈狐疑:「為何?」   林丹青望著她,臉色漸漸漲紅,仿佛難以啟齒般,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口:「……戶部的金大人之急症是、是腎囊癰,你是女子,怎麼能給他施診!」   腎囊癰?   陸曈一瞬恍然大悟。   難怪周圍人要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難怪曹槐的笑容不懷好意……難怪崔岷要般百轉千回,鋪墊良久讓她走到此處。   只因腎囊癰,是男子隱疾!   這病並不算罕見,然而讓一年輕女子去治療此疾,卻是不常見的。   崔岷看向林丹青,許是因為林父的關係,並未斥責,只道:「醫者無男女,你們在太醫局進學時,第一課學的正是如此。」   林丹青皺眉:「可是院使,人言可畏!」   醫者是不分男女,可流言分啊!   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艱難,女子行醫多受桎梏便罷了,若是年輕些的女子行醫,一個不好,便要做好終身不嫁的準備。她們這些女醫官使還好些,不過是給各宮娘娘奉值。可那位戶部金大人什麼毛病盛京官場無人不知,只怕陸曈今日進了戶部的門,明日流言就要傳得滿天飛!   腎癰囊,意味著醫官檢查身子,便要觸及對方私密之處。更何況別人就罷了,那位金大人,本就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宮裡的雌鴨都要被他摸兩把佔便宜,何況是陸曈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林丹青都能想像得出那慘烈畫面!   「陸醫官,」崔岷不理會林丹青,負手看向陸曈,當著滿屋醫官使的面,溫聲詢問:「你可願行診?」   陸曈眼睫微顫。   早聽苗良方所言,這位崔院使就是一位不擇手段之人,所以才會心安理得地將好友祖傳之物據為己有,沽名釣譽,欺世盜名。   然而他的下作還是超乎了陸曈的想像。   拒絕崔岷,傳出去或許得罪那位金大人,也會證明她的醫術不過傳說厲害,連帶御藥院的邱合也要備受質疑。   接受行診……只消看眼下林丹青的模樣,就知那位金大人不是什麼好相與之人。   白璧最怕蒙暇,一位女醫官,都不消自己做什麼,只要對方做出些出格之舉,流言的唾沫星子都能將她淹死。外人不會說男子好色,只會譴責女子引禍,到最後,連美麗都是罪由。   崔岷或許不要她身敗名裂,但一定想她德行有虧,到最後提起她陸曈,旁人不會說她醫術藥理如何,想起的都是那些風流韻事、花叢軼聞。   何等歹毒。   「陸醫官?」崔岷咄咄逼問。   四周嗡嗡議論聲漸起,林丹青緊張地望著她。   陸曈深吸口氣,緩緩抬頭,正要開口——   「怎麼這麼熱鬧?」門外有人說話。   這個聲音……   陸曈不由一怔。   門口站著的人群忽然散開,讓出一條路,有人走了進來。   藥廳寬敞,四面牆上都掛了寫滿醫經藥理的長字畫,年輕人腰間銀刀在雅致堂廳裡突兀多了幾分煞氣,格格不入,人卻極是俊美,一身緋色公服把穿醫官袍子的其他男子都襯得黯淡如塵。   「裴殿帥?」崔岷一愣。   殿前司右軍指揮使裴雲暎平日極少來此處,乍然出現,眾人都怔在原地。   青年走進廳堂,偏頭打量了一下周圍,目光並未在陸曈身上停留,似乎有些疑惑:「崔大人這是在做什麼?」   崔岷拱手行禮:「回殿帥,正在吩咐新進醫官使行診奉值。」   他點頭:「原來如此。」   見他身後並無其他人跟隨,崔岷沉吟一下,試探問道:「不知殿帥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殿前司與醫官院井水不犯河水,近來也並無行診排冊。   裴雲暎淡笑著開口:「司衛所近來訓練過猛,加之春躁,武衛們都叫乏困。我來請位醫官同去瞧瞧。」   說完,他似才看到一邊站著的陸曈,眉一挑:「新進醫官?我看她就很合適,就她吧。」   這話說得猝不及防,廳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陸曈也是一頓。   她抬眸看向裴雲暎,這人面上笑意如常,仿佛真是隨口找了個順眼的醫官使,不曾有別的心思,無辜得緊。   一邊的崔岷臉色卻難看起來。   裴雲暎這話,是要陸曈去司衛所,卻也將陸曈從方才的窘境裡解救出來。   如此一來,陸曈既免去與姓金的糾纏,也不必面對眾人的質疑,合乎情理的理由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偏偏是這個時候……      崔岷眸色陰沉,依稀間想起一件事來。   陸曈春試紅榜過後,他曾託人打聽過此女過去的消息,除了做出「春水生」和「纖纖」兩味新藥外,此女最出名的,大概還是探出了文郡王妃所中之毒「小兒愁」,解救了文郡王妃,連帶著宮裡那位顏妃也遭了殃,御藥院為此提供禁藥之人也被牽連出事,當時整個醫官院和御藥院人人自危。   文郡王妃裴雲姝是裴雲暎的嫡親姐姐。   若在那時陸曈與裴雲暎二人就已有了私交,此番這位指揮使突如其來的舉動,恐怕並不是心血來潮。   正兀自揣測著,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考慮這麼久,院使很為難嗎?」   崔岷一個激靈回神。   眼前年輕人唇邊噙著笑意,禁衛公服穿在他身上,不似尋常禁衛冷沉刻板,反因唇角梨渦顯得親切英朗。   可他的眼神卻並不親切。   那雙漂亮的黑眸燦若星辰,卻似靜水深潭,只一眼便讓人生出寒意。   崔岷心中一緊,驀地生出絲畏懼。   他與這位殿前司指揮使相交甚少,此人年輕有為,素日裡見了也總是明朗愛笑,仿佛極好親近。然而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又有誰心思簡單?這些年與他作對的,不是出事就是貶職……   他這副溫煦皮囊下,仿佛藏著另一副乖戾心腸。   總讓人有種沒來由的直覺,誰要是迕逆違背了他,下場多半慘烈。   崔岷不願、也不敢與他作對。   收起心中不甘,崔岷拱手道:「殿帥說笑,殿帥府武衛有需,理應奉值。」他轉頭,對陸曈叮囑:「陸醫官,你就去殿帥府,金大人之急症,仍由曹槐行診。」   不管裴雲暎是不是特意為陸曈解圍,此言都算賣了裴雲暎一個面子。   人群中的曹槐聞言,頓時面露失望。林丹青和常進卻鬆了口氣。   陸曈站在原地沒動。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陸醫官?」   陸曈斂眉:「是。」   崔岷笑了:「好。」   然而下一刻,陸曈抬起頭:「不過院使,金大人那頭,下官仍想與曹醫官一同行診。」   此話一出,廳中驀然安靜。   眾人盯著她的目光霎時古怪。   明明已遠離那等糟心事,不必與金顯榮攪合在一處,怎麼還自己上趕著往上湊?這人是傻子不成?   林丹青猛地朝陸曈使眼色,陸曈恍若未覺,只對著崔岷靜靜地道:「下官會分配時辰,去殿帥府行診與為金大人行診兩不耽誤,還望院使準允。」   她說得平靜真摯,仿佛真是真心實意想要謀得此份差事,翰林醫官院中的確有新進醫官為了在上峰面前掙臉面,顯得自己勤勞敬業,搶著多幹活……但也要看清搶的差事是什麼。   這差事換做別的醫官,可不會如此積極。   裴雲暎在聽到陸曈說完後,目光便落在了她臉上,帶了幾分安靜的審視。   陸曈不言,崔岷視線在他二人身上打了個轉,良久,慢慢笑起來。   他讚許:「陸醫官一片仁心,很好。」   「既是陸醫官自己所求……」   他故意咬重「自己」二字,神色溫和欣慰,「允。」   ……   廳中的暗流湧動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流過去了。   醫官們各自散去,自己做自己的事。   陸曈拿著藥帖,進了裡間藥廳。   藥廳不算寬敞,地上堆滿尚未整理的一批新藥,靠牆處有一排木櫃,裡頭堆放醫官們尋常要用的常用藥物。   陸曈方走到藥櫃前,身後木門便發出一聲輕響。   她沒回頭。   來人將門掩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屋裡堆積的藥材積了灰,被門風帶的四處飛舞,裴雲暎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嫌棄,待那灰塵散了些,適才走過來。   陸曈從藥櫃裡拿出一隻細長瓷瓶,轉身放到桌上:「下食丹。」   裴雲暎眉梢一動。   方才堂廳裡的那場官司後,裴雲暎並未馬上離開,說殿帥府的司犬近來胃口不佳,請陸曈為它拿點藥。   醫官院藥廳裡存放醫官們素日用的尋常藥,能給人吃的下食丹,勻上一瓶給狗吃自然也沒什麼。   只不過這種跟進來的理由實在寫滿了敷衍,崔岷沒有發作,也只能是因為畏懼對方的身份了。   他拿起藥瓶,牽了牽唇:「你要聽崔岷的安排行診?」   「對。」   「知道金顯榮是什麼人嗎?」   「知道。」其實都不必打聽,單看醫官院眾人今日神情,她也能猜得出來。   「知道還敢。」裴雲暎點頭,冷不丁問,「因為他是戶部的人?」   陸曈心中微動。   金顯榮是戶部左曹侍郎,而戚太師的兒子戚玉臺也在戶部任職。她只是一介醫官,能靠近戚玉臺的機會寥寥無幾,難得天賜良機,實在不想錯過。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接下這個差事。   似是洞悉她的心思,裴雲暎看她一眼:「太冒險了。」   陸曈抬眸,語氣嘲諷:「那裴大人為何今日出頭?以裴大人之身份,同我扯上關係可不是件好事。」   裴雲暎把玩頸瓶的動作一頓,偏頭問:「怎麼說?」   「崔岷對我有偏見,裴大人公然出頭,難免讓人想起裴小姐一事,若崔岷以為你我二人有私交,傳出去對大人恐怕不好。」頓了頓,陸曈才繼續說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大人一向比我清楚,怎麼今日糊塗?」   裴雲暎今日會在廳裡主動解圍,其實不止出乎崔岷的意料,也令陸曈驚訝。   他實在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   他們二人的交情也不至於如此深厚。   聞言,他反而莫名笑起來:「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種人?」   「當然,我一直很清楚大人與我身份有別。」   他便站直身子,把藥瓶攥進掌心,看著陸曈嘆氣:「不是說了嗎?我今日只是過來拿藥,恰好遇到陸大夫被人為難,看不過去而已。」   陸曈抿了抿唇,對他說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於是平平道:「多謝裴大人。」   這句謝說得有些勉強,要知道如今她不僅要去給金顯榮行診,還要去殿帥府探病,一個人做兩份差……   他真是幫了好大一個倒忙。   簡直孽緣。   「我怎麼覺得,你的表情像在罵我。」裴雲暎俯低了眉眼,打量了她一下,「算我多管閒事,不過,你既然心有成算,我就不插手了,免得壞了陸大夫大計。」   他把藥瓶收進懷中,轉身提刀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腳步停下,想了想,又轉頭提醒:「陸大夫。」   陸曈看著他。   「戚玉臺和範正廉不一樣。」年輕人的臉陷在藥房昏暗光線裡,不知想到什麼,神情顯得有些冷淡。   「別輕敵。」 第144章金顯榮      夜闌人靜,銀燭吐煙。   宿院屋裡木窗未關,風把桌上藥單吹得滿地都是。   陸曈彎腰撿起地上吹落的紙卷,林丹青從門外走了進來。   白日裡崔岷點了陸曈與曹槐一同前去為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行診,林丹青仍不死心,崔岷入宮奉值去了,林丹青只能去找醫正常進求情。   磨了大半日常進,仍舊沒能改變結果——常進也做不了主。   林丹青在陸曈身邊蹲下,幫著收拾地上亂紙,收著收著,長嘆一聲:「陸妹妹,你怎麼會想到去給金顯榮行診?」   林丹青怎麼想都不明白,白日裡陸曈分明已經擺脫了這爛差事,裴雲暎發話,崔岷也點頭同意了,偏偏最後關頭陸曈主動提出行診。   難道是自己暗示的不夠明顯?陸曈對金顯榮的無恥還一無所知?   她嘆息一聲,素日飛揚的眼眸裡滿是擔憂:「從前你不在宮中,多半也沒聽過他的事。金顯榮是個老色鬼,瞧見漂亮姑娘都要上去調戲兩把,和他沾上準沒好事。此番你去給他行診,縱然沒發生什麼,名聲也多半有損。」   陸曈把收好的紙卷疊好,放在桌上,又拿石鎮紙壓在紙上,免得再度被風吹走,只道:「崔院使有意為之,我能拒絕一次,卻不能拒絕第二次。再說不是金顯榮,也會有其他。」   林丹青動作一停。   這話倒是不假。   白日裡崔岷一番舉動,表面上無可指摘,然細細一想,驟覺其中深意。剛進宮就被分到南藥房,剛回來就沾上老色鬼……很難說都是偶然。   只是沒有證據,這猜測瞧著便顯得如小人之心。   林丹青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遞給陸曈:「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迷藥。」   陸曈愕然抬頭,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迷藥啊!」林丹青說得理所當然:「你明日給金顯榮行診時,若他敢對你動手動腳,你就給他來一把。這迷藥可好使了,聞著就頭暈……拿著防身用,總歸別讓自己吃虧。」   這話由一位醫官嘴裡說出未免出格,陸曈看著自己掌心藥包,一時無言。   「你可別手軟。」林丹青見她不動,細心囑咐,「我聽我爹說過,從前醫官院有一位女醫官就是給金顯榮行診,不知怎的,被流言蜚語纏上。後來離開醫官院,又過了半年,就成了金顯榮府裡的小妾。」   「你可是春試紅榜第一,要是最後不在醫官院出人頭地,反被金顯榮纏上,豈不是千古奇冤?」   說到此處,林丹青面上顯出幾分煩躁,「要不還是去求求崔院使吧?實在不行我回去求求我爹,讓他幫你說個好話,院使怎麼能讓你給金顯榮治病呢?」   言罷抬腳要走,被陸曈一把拉住。   林丹青轉頭。   「不必多費心思,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再者,我這樣的普通人,想在醫官院出人頭地,遲早也會有這麼一遭。」陸曈鬆開手。   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醫工,不像那些太醫局出來的學生,行路總要坎坷些。不必說別人,單看南藥房的何秀、梅二娘就能知曉。   林丹青便嘆了口氣,語氣有些惆悵:「平人很難。」   往上爬的每走一步都走得很難。   陸曈喃喃:「是啊,很難。」   光是接近戚玉臺,就要費勁周折,幾度停滯……   復仇真的很難。   滴滴答答的聲音響起,是窗外雨珠打溼樹枝砸落簷下石板。   陸曈轉頭,看向窗外。   下雨了。   ……   「下雨了。」   司衛所裡,少年自院外匆匆跑過,一進屋,帶進深春雨夜的寒氣。   黑犬躲在屋簷下,聽見動靜,懶洋洋豎起耳朵看了一眼,復又縮回去,靜靜聽著院中雨聲。   細雨瀟瀟,連綿不絕的雨幕將天地遮掩,年輕人站在窗前,昏暗燈色裡,背影顯得冷清孤寂。   段小宴進了屋,抖落身上雨珠,望見窗前人頓時一喜:「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裴雲暎幾日沒回殿帥府了,蕭逐風又是木訥寡言的性子,殿帥府顯得比往日無趣了許多。   聽見動靜,窗前人轉過身來。   青年緋色錦袍在燈色下,顯出誘人的豔麗,神情卻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冷淡。   他沒理會段小宴,段小宴還想說話,就聽面前人道:「赤箭。」   赤箭出現在門外:「大人。」   沉默了一會兒,裴雲暎開口:「為何沒告訴我,陸曈被關進神農祠一事。」   段小宴一愣,一下子緊張起來。   這是要興師問罪啊!   少年人不敢搭腔,噤若寒蟬貼在牆角,儘量將自己當作一尊無用的花瓶或是偶然經過的螞蟻,試圖讓屋裡人忽略自己存在。   夜雨打溼落花,院中一地溼紅,總把良宵淋出幾分蕭索。   赤箭動了動唇,沒說話。   裴雲暎臨走時,說過緊盯陸曈那頭動靜。陸曈被關進神農祠的事赤箭不是不知道,只是蕭逐風將消息攔了下來。   赤箭也是贊同的。   那位陸醫官身份微妙,行事又太過大膽,在巍巍皇城裡,不知哪一日就會東窗事發。與之糾纏並不是一件好事,當儘量遠離。   偏偏自家大人對其格外上心。   他順從了蕭逐風,以為主子只是一時興起,很快會將此事淡忘,但眼下看來,他們都想錯了。   屋中氣氛冷凝,一片寂靜裡,裴雲暎忽地笑了下,「你想做蕭逐風的人?」   赤箭一凜,驀地跪下身來,聲音帶了一絲惶恐:「屬下知罪!」   自家大人素日對下屬們都不錯,以至於他們都快忘了,大人發起脾氣時的模樣。   從來不留情面。   夜色安靜,只有雨水瀝瀝打窗的細響。   年輕人垂著眉眼,過了許久,直到屋中點著的香燃了一半,香灰落到桌上,被風吹散半簇,才漠然開口:「自己出去領罰。」   只是領罰,不是掃地出門?   段小宴那口屏著的氣終於鬆了下來。   這算是手下留情了,看來裴雲暎雖然心情不好,但還沒到到糟糕透頂的地步。   赤箭沉默應了,一聲不吭地離開。   段小宴方鬆了口氣,一抬眼,陡覺屋中無人,只剩下自己,生怕第二輪到自己,忙貼著牆高舉雙手大聲辯白:「……我說過的,我提議過要寫信告訴你的!他們不允,我做不了主!」   裴雲暎看他一眼,從懷中摸出個東西扔他手裡。   段小宴低頭一看,是只細長的白瓷長頸瓶,不由一愣:「這是什麼?」   「下食丹。」   裴雲暎哂道:「消食開胃,自己留著吃吧。」   「你怎麼知道我最近吃多了?」段小宴狐疑,不過很快高興起來。   出門還不忘給自己帶禮物?那應當沒有遷怒到自己吧。   他果然還是殿帥府裡最受寵的那個!   少年把那隻細長藥瓶小心揣進懷裡,燦爛一笑:「謝謝哥!」   ……      一夜過去,春雨染綠門前池水,滿塘飄的都是昨夜被雨打落的花木。   陸曈背著醫箱出了門。   昨日崔岷吩咐她今日登門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府上,同曹槐一起施診,臨出門前,林丹青追出門來,又細細囑咐了好幾遍,直到常進在後頭催促,適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待走到巷子門口,沒見著曹槐影子,反倒是他身邊的小藥童在柱子下等候,見了陸曈便解釋道:「陸醫官,我家少爺臨時有事耽誤,需晚點到金府,託我與您說一聲,讓您先去,他隨後就來。」   早不有事晚不有事,偏偏臨到頭了有事,曹槐分明就是故意的。   陸曈沒說什麼,背著醫箱自己走了。   小藥童立在柱子下,看著陸曈背影,眼裡閃過一絲同情。   眾所周知,金侍郎金顯榮可不是好相與之人,這般年輕美麗的女醫官,獨自登門無異羊入虎口。都說姑娘家臉皮薄,被嘴上調戲幾句,可別一激動之下投了湖才好。   造孽啊。   ……   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府上,今日分外安靜。   點翠琉璃床屏上,繪著一大幅美人調香圖。屋子裡點著百合香馥鬱幽香,泛著股燻人甜膩,窗下書案前,靠椅子坐著個人。   這人面龐泛黑,髮絲枯黃,一隻酒槽鼻,兩個刺蝟眼,還是個斷眉,穿件簇新的元色長袍,更襯得微駝的脊背隆起更加明顯。   此刻,這人正手捧一方蓮紋青花碗,裡頭烏漆麻黑不知道盛的是什麼,正要往嘴裡送。   下人站在門口,道:「老爺,如姨娘和文姨娘來了,就在院子外等著。」   「砰」的一聲。   斷眉的擱下碗,語氣是十足的煩躁:「就說我睡著還沒醒,不見!」   小廝不敢搭腔,諾諾去了。   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   男人望著面前的青花碗,臉色很是難看。   這男子是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   金顯榮今年三十五,正值壯年,於仕途上有幾分真本事,運氣也不錯,若說除去長得寒磣了些,也實屬年輕有為的人世贏家。   然而大約人越沒什麼越想什麼,金顯榮自己容貌不濟,卻極貪圖美色,府中納了八房小妾,個個如花似玉,與他站在一起,猶如話本中的「嬌鶯棲老樹,頑石伴奇花」,實在慘不忍睹。   他也甚是狡猾,納妾全納些生得貌美、卻又家中貧寒難以維持溫飽的女子,這些年來府中竟也沒鬧出什麼差錯。   只是醜男配美人,或許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前些日子,金顯榮便得了腎囊癰。此病雖不會危及性命,但對男子來說卻苦不堪言,尤其是對愛色如命的金顯榮來說,可不就是要了他的命?   他已經近兩月都沒與府中小妾們親近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譬如此刻,兩位姨娘都來到他院子門口,他卻只能含恨將對方打發回去。   造孽啊!   才想著,方才出去傳話的小廝又折返回來:「老爺……」   「又怎麼了?」   「……醫官院的醫官來了。」   見金顯榮滿臉不悅,小廝又補上一句:「今日換了位新醫官。」   聞言,金顯榮冷笑:「什麼新醫官,庸醫罷了!」   他自得了這個腎囊癰,醫官院便給他指了好幾個醫官來看,那些醫官領著俸銀,瞧著倒是一個比一個正經有本事,只是這麼久日子過去,登門的醫官換了一個又一個,他這病沒有半絲起色,甚至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這幫庸醫!   金顯榮心中惱怒,語氣越發不善:「讓他滾進來!」   這段日子來與他行診的是個叫曹槐的新進醫官,一個新來的年輕後生,年輕人懂什麼藥理,果不其然沒什麼效果。金顯榮憋了幾十日,早就想發火了,崔岷如此糊弄人,今日既然對方自己撞上來,他打算狠狠斥罵一番此人,好消自己心頭之怒。   門被人推開,有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你這庸……」   他話沒說完,抬起頭一剎那,剩下的話便哽在喉間——   進來的是個女子。   還是個年輕女子。   瞧上去比那個曹槐後生還要小些,約莫十七八歲。穿件醫官使一同穿的水藍色圓領繡蘭花長袍,腰間那條腰帶也做成蘭花模樣,屋中大半屏風映著她的臉,那屏風上畫著的嬌豔美人一剎成了吵鬧的陪襯,把這姑娘襯出一種幽冷的動人。   金顯榮看得兩眼發直。   他已兩月多不曾親近美人,為了打發那些姬妾,乾脆見也不見他們,本就渴心已久,突然見著這麼個天仙似的人,一時將自己的病都忘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這位是……」   小廝忙道:「這位就是醫官院新來的陸曈陸醫官。」   「陸醫官……」金顯榮腆著臉笑了,他一笑,兩道斷掉的眉毛一抖一抖的,像是後半截也要從臉上飛下來。   小廝偷偷退了出去,臨走時還貼心將門帶上。陸曈把醫箱放到桌上,一轉身,對上的就是金顯榮那張笑眯眯的臉。   頓了頓,她道:「煩請金大人坐下來,下官為您診脈。」   美人發話,自然要給面子。金顯榮道:「好好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三兩下撩開袖子,把手往陸曈身前一探:「陸醫官,請吧。」   陸曈找來墊布,墊在金顯榮手下,這才指尖搭脈,開始為金顯榮看診。   金顯榮把椅子往陸曈身前湊了湊,兩人距離便很近。   湊得近了,便能看得更加清楚,女醫官生得著實標緻,眉眼盈盈似江南美人,卻又比江南美人多了一份疏冷,像長在深山野谷裡一株花兒似的,撓得人心痒痒。   翰林醫官院這回是怎麼挑人的,竟能挑到這麼個妙人兒,瞧這比他後院中那些姬妾更多了一份風味,雖然他病還未好,但這麼個妙人兒放在院子裡,縱然暫時吃不著,看著也賞心悅目呀!   要把她收到自己院中來才行!   一剎間,金顯榮下定決心。   他自認對如何拿捏女人早已爐火純青,便趁陸曈把脈的功夫,另一隻手順勢上前,摸上那隻為他把脈的玉手,一面脈脈道:「陸醫官是新來的,看著這樣年輕,不知芳齡幾何?」   他以為這位女醫官會露出羞惱的神情,慍怒地收回手——畢竟從前都是這麼回事,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女子動也沒動,任他摸著,連神色也不曾起過一絲波瀾。   她甚至沒搭理他。   金顯榮愣了愣。   年輕女子慣來臉皮薄,況且能進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多少也有些傲氣在身上。可她的神情如常,仿佛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不是陌生男人的手,而是門前食店看門的那條狗的爪子——只有被狗摸了一把,才會如此無動於衷。   呸!他怎麼能說自己是狗?   金顯榮心中唾罵幾句,但因對方的冷漠,致使他興味敗了幾分,沒有從前一般興奮,反倒覺出幾分索然無味來。   正想著,對方收回把脈的手,於是那隻冰涼纖細的小手綢緞般的從手下流走,金顯榮抬眼,就見對方走到桌前,打開桌上放著的醫箱。   看著那窈窕的背影,金顯榮方才淡下去的興味忽地又上來幾分,他故意把手放在鼻尖下,仿佛輕嗅美人指尖餘香,輕佻開口:「陸醫官,你也知道我得的什麼病,在你先前的那位醫官,每日要給我上藥,你今日,要不要給我上藥啊?」   說完,故意下流地指了指自己腰間往下。   要上藥,可不就得脫了褲子麼?   哪個未出閣的女子聽了這話能鎮定?   這位女醫官看起來冷靜高傲,使得他可憐的男子自尊難以發揮,金顯榮想,應當是剛剛摸摸小手的動作太含蓄了,他應當更直接些,才能瞧見這位冷漠女醫官花容失色的模樣。   然而他失望了。   女醫官聞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下去,她的目光仍如方才一般平靜,如雪山寒潭,沁人的冷,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她看他的那處,像在看一具死屍身上的器物,或是一塊死豬肉,沒有半點感情。   甚至有點瘮得慌。   他有些不安,聽得對方問:「金大人這病多久了?」   「腎囊癰?從發病至今快兩月了。」金顯榮答道。   「不是腎囊癰。」   女醫官語氣冷淡平靜,說出的話卻如晴天霹靂,砸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我是問大人,不舉多久了?」 第145章針相大白      不舉?   什麼不舉?   誰不舉了?!   金顯榮腦子懵了一瞬,下意識道:「你胡說什麼……」   女醫官像是怕他聽不明白,望著他道:「金大人不知道麼?你這病不是腎囊癰,是不舉之症。」   「胡說——」   對方這話實在太驚世駭俗了,驚得他黑黃的臉皮泛出些蒼白,驚得他兩道斷眉快要飛到天上去,驚得連聲音都變了調。   「休要胡說八道!」   門口小夥計聽到動靜,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問:「老爺,怎麼了?」   被金顯榮一聲咆哮:「滾出去!」又給嚇退,把門關得死緊。   陸曈手扶著醫箱,淡淡道:「金大人,難道這些日子你沒有覺得陽氣虛弱、動力不足、行房不起?」   「……那是因為腎囊癰!」   「陰血虧損可不是腎囊癰的表現,」她又掃了一眼桌上的蓮紋青花碗,拿起來放在鼻尖下輕嗅一下,隨即搖頭:「大人本就陰虛,服用溫腎壯陽藥,只會更耗陰血,不舉之症越嚴重。」   「你怎麼知道這是溫腎壯陽藥?」話一出口,金顯榮陡然反應過來,「不對,你憑什麼胡說本官是不舉之症?翰林醫官院派了好幾個醫官來給我治病,都說是腎囊癰,你這小女子,學藝不精也敢大放厥詞,信不信本官回頭就能讓你離開醫官院?」   他說著說著,漸漸自信起來。   怎麼會是不舉呢?先前那麼多醫官可都說的是腎囊癰,而且這女醫官只給他把了把脈,甚至都沒瞧過他身體……方才說的那些表症,多半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猜中的!   陸曈蹙眉:「之前的醫官們,都說是腎囊癰?」   「不錯!」他這時哪還有心思調戲美人,一心想要證明對方所言謬誤,他仍是那個雄風大展的金侍郎。   女醫官沉吟片刻,露出一個微微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卻沒有繼續往下說了。   對方越是如此,金顯榮心中就越是抓心撓肝,忍不住問:「原來如此什麼?」   「我想說,金大人的腎囊癰遲遲不好,原來如此。」   「說明白些!」   女醫官頓了頓,重新看著他,語氣平淡:「大人口口聲聲說下官學藝不精,一心相信先前幾位醫官們腎囊癰的說法,敢問大人,那這些醫官為大人行診多日,大人可有起色?」   金顯榮啞然。   別說起色,事實上,他覺得情況甚至越來越糟了。   「因為大人癥結本就不是腎囊癰,用治腎囊癰的法子,當然治不好。」   金顯榮咬牙,仍想掙扎一下:「那他們為何騙我?」   陸曈憐憫地望著她,那雙幽冷眼眸在長睫垂映下,若秋水動人,然而說出的話卻比冬日的寒雪更涼。   「因為他們不敢。」   「大人身居高位,正值壯年,若說出去,折損了大人自尊心不說,日後相見也尷尬。」她平靜地說著話,仿佛沒意識到話裡的嘲諷一般,「再者,不舉之症難治,醫官們治不好,索性說成腎囊癰,讓大人覺得有希望,也能繼續賺錢診銀。」   這話直白得讓人覺得冷酷。   金顯榮並不願意相信。   可是……   他先前就找人問過,尋常人得腎囊癰,不過個把月也就好了。何況這兩月以來,藥吃著、方子開著、醫官瞧著,卻半絲起色都無。   雖然他口口聲聲罵醫官院一群庸醫,但好歹是翰林醫官,多少有些本事,怎麼會被一個小小腎囊癰難住。   但若是不舉……   他抬頭看向面前人,神色有些不定:「你說那些醫官誆騙本宮,但你也是醫官,怎麼敢說實話?」   「我麼?」陸曈想了想,「可能因為,我是平人吧。」   「我是平人,在宮中並無背景,來之前也無人告訴我這件事。我若知道,或許為了明哲保身就不會說出口了。再者,醫官們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許是早就決定挑只替罪羊,所以選中了我,來告訴大人真相。」   金顯榮愣了愣。   眼前女子說得平淡,倒是沒有半分怨氣,他自己身在官場,如何不懂這些彎彎繞繞。醫官院推舉一個平人女醫官出來當筏子,說白了就是不想惹禍上身。可他們為了保全自己居然對他隱瞞病情,也不怕耽誤他將來一生……這群無恥之徒!   不舉之症……不舉之症啊!   他霍然想到自己那位過世的老爹,也是年過不惑漸漸地不能行房,多遭後院背地恥笑,終日鬱郁,沒幾年積鬱成積早早去了。   可他要等兩月後才三十五呢!   金顯榮無力癱倒椅子上,再無方才陸曈進門時的意氣風發,如被霜打蔫兒的茄子,臉色蒼白著開口:「如此說來,本官這不……這病真是不舉之症?」   不舉之症從來難治,下山路向來比上山路難走,這些年他身邊認識之人,包括他親爹,一旦陽虛,就如江河日退千裡,再無花紅之日。   再說……他自己的身體,自己心裡也有數。   「大人病情與旁不舉之症不同,表現出來與腎囊癰有幾分相似,若不及時診治,隨著時日流逝,大人器物會逐漸紅腫加劇,痛癢難當,直至潰爛,到最後,為了保全性命,需得……」她回過身,目光如冰雪沁骨,緩緩流過他腰間,一字一句地開口:「割除壞死之肉——」   隨著她最後一句說完,金顯榮只覺下身一涼,仿佛看到了有人拿著薄薄刀片一點點剔除自己身下死肉,頓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這怎麼能行?」   他捂著下半身,仿佛現在已被人閹了一般,在屋裡無頭蒼蠅般亂竄:「找人,本官要找最好的醫官給本官治!不管付多少銀子!」   陸曈低頭收拾著醫箱,悠悠道:「醫官院指來的醫官寧願說謊也不願意告訴大人真相,說明這病對他們來說很棘手,否則也不會換了這麼多人來行診了。」   金顯榮亂嚷的聲音一滯,內心一片冰涼:「這麼說,本官這病是不能治了?」   他才三十五,難道就要走他父親的老路?   他還沒活夠呢!   「能治。」   忽然間,他聽到一個仙樂般的聲音。   金顯榮霍然抬頭,就見那位美麗的女醫官站在身前,對著他微微一笑:「對他們來說棘手,對我來說還好……不舉之症雖然麻煩,但也不是無解。」   「真的?」   「當然,畢竟我可是今年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   猶如地獄重回人間,一剎那,金顯榮看這位年輕的女醫官,猶如那九天之上雲端瓊樓裡的仙女,整個人都發出閃閃金光。   若不是他要臉,他都快跪在這女子跟前了。   他癱坐在椅子上,望著對方顫聲開口:「陸醫官,您要是真能治好我,金銀財寶,隨你挑選。」   女子點了點頭,神色溫和又從容,仿佛來救苦救難的女菩薩,高高在上俯視著無助信徒,在暗色裡顯出異樣的光彩。   「好啊。」   她幽幽道:「不過,大人得照我說的做。」   ……   從金府出來時,金顯榮特地讓人重新為陸曈備了一輛馬車,又恭恭敬敬將陸曈送出門,規矩的模樣直讓門房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陸曈背著醫箱上了馬車,馬車便往街道上駛去。   她今日要趕往兩處行診,除了金顯榮,還有殿前司的禁衛。   不過好在翰林醫官院離金府與京營殿帥府都不遠,時候也來得及。   馬車搖搖晃晃,駛過盛京街巷,外面傳來市井嘈雜人聲,陸曈的目光漸漸悠遠。   金顯榮的確是不舉之症,不過,倒也沒有她說得那般嚴重,不至於真就到了割除死肉的地步,之所以這樣說,也不過是為了恐嚇他而已。   當初春試出結果,臨出發前,她答應替苗良方報復崔岷,也請苗良方幫了一個忙。   她請苗良方將自己認識的、熟悉的宮中人境況、性情甚至曾生過的病情全部記錄下來。   苗良方在宮裡做醫官多年,一度曾為院使,宮中人多多少少都認識,十年過去,一些故人已經不在,但留下來的,熟悉他們的境況總會使人少走許多彎路。   金顯榮……   苗良方與她說過,此人好色不知節制,風流成性,年紀輕輕醉心春方房術,又常服用溫腎大補之物,陸曈還記得苗良方說到此人時的不屑:「我敢說,若他繼續荒唐,不出十五年必然不舉成個廢人,同他老子一樣!」      苗良方說得果然沒錯,甚至還沒到十五年,金顯榮就已不行了。   他格外看重自己的男子自尊,又因為金父的原因,對此事十分惶恐,陸曈只要稍一恐嚇,真假參半,便能輕而易舉將他拿捏。   只要能拿捏此人,她就機會接近戶部……   接近戚玉臺。   外頭的嘈雜聲不知什麼時候輕了,四周變得安靜起來,馬車慢慢地停住,外面傳來車夫的聲音:「小姐,殿帥府到了。」   殿帥府到了。   陸曈挑開車簾,下了馬車。   往裡走去,眼前漸漸出現一大片空地。   不知是演武場還是什麼,角落的兵器架上掛滿兵器。再往後是小院,院子裡種滿梧桐,正對門前栽著一方紫藤花架,夜雨打溼的落花鋪了一地,甚是芬芳撲鼻。   她才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一個年輕的穿禁衛服的男子,不知是不是殿前司禁衛,瞧見她也是一愣:「你……」   陸曈道:「我是醫官院的陸曈,奉值來行診的。」   禁衛撓了撓頭,似才看清了陸曈的臉,什麼都沒說,回身大步往裡走,邊大聲喚道:「兄弟們都出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來行診啦!」   聽見動靜,從裡三三兩兩走出一群人來,待瞧見陸曈皆是呆了呆,隨即「呼啦」一下全圍上來,熱情得簡直叫人招架不住。   「咦,這是新來的醫官嗎?從前怎麼沒見過?」   「我姓李,您貴姓啊?」這是個開朗自報家門的。   「姓陸。」   又有人上前,將方才問話的人擠到一邊,笑眯眯道:「原來是陸醫官……您這麼年輕,怎麼就去翰林醫官院了?瞧著還沒我妹妹年紀大……您定親了嗎?」   「滾滾滾,陸醫官看看我!」說話的人早早挽起袖子,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露出壯實有力的小臂,高舉著湊到陸曈眼前,「我這幾日都不得勁兒,您給我把把脈,我是不是病了?」   慣來冷寂的殿帥府一下子熱鬧起來,殿前司的禁衛們各個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偏偏整日見的都是小子,陡然瞧見這麼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個個孔雀般爭著上前開屏。害羞的就遠遠站在一邊偷看,膽大的更多,這群人將陸曈圍在中間噓寒問暖,她又生得瘦弱單薄,一眼望過去,簡直尋不到人在何處。   只聽得到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裴雲暎一進門就看到的是這幅場景,皺了皺眉,問靠在角落站著喝茶的蕭逐風:「在幹什麼?」   蕭逐風朝人群努了努嘴:「你的陸醫官來行診了。」   裴雲暎一怔。   「託她的福,我第一次知道,在殿帥府養鴨子是這種感覺。」蕭逐風嘲笑完,放下茶盞,轉身出了門。   裴雲暎:「……」   他走到大廳中間,禁衛們獻殷勤獻得熱火朝天,誰也沒發現他回來了,坐在中間的陸曈正低頭把脈,面前明晃晃伸著數十隻赤裸的胳膊,個個故意用力顯出頗有力量的線條,至於那一張張笑得傻氣的臉,像極了每次梔子問段小宴討骨頭時,湊上去舔對方手指的神情。   真是脹眼睛。   實在看不下去,裴雲暎走上前,刀鞘點了點桌:「安靜點。」   再吵下去,旁人聽見還真以為殿帥府改行養鴨子了。   「大人?」   禁衛們這才瞧見他,忙立起來退到一邊,還有人像是怕他不明白般主動解釋:「大人,醫官院新來的陸醫官來為我們行診了。」   他看向桌前人。   陸曈坐在殿帥府的大廳裡,長木桌寬大,椅子也厚重,她坐在這裡,是格格不入的纖巧,只是神情一如既往平淡,十分從容。   倒把一群禁衛襯得傻裡傻氣。   裴雲暎扶額,嘆了口氣。   「進來吧,陸醫官,」他道:「我有話對你說。」   ……   陸曈隨裴雲暎進了裡屋。   裡屋無人。   這似乎是裴雲暎處理公文的屋子,陳設極其簡單,窗下擺著一大張紫檀波羅漆心長書桌,兩邊各一張鋪了錦墊的花梨木椅。   桌上一方墨石硯,官窯筆山上掛幾隻紫毫,還有一隻烏黑的貔貅鎮紙,與填白釉梅瓶放在一處,梅瓶裡空空如也,一枝花也沒有,伶仃地立在角落。   陸曈把醫箱放到桌上,見長桌上放著白紙,遂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取來紙筆。   見她坐在自己位置上,裴雲暎頓了頓。   陸曈沒注意到他神情,只低頭提筆寫字。   「看過脈了,只是春日氣燥血虛,開幾幅補養方子煎了,每日早晚一碗溫養著就好。過幾日我再來換副方子,大人無需憂心。」   陸曈說完,並未聽到回答,抬頭一看,裴雲暎正抱胸站在不遠處打量她。   「怎麼了?」   「沒什麼,」他不甚在意地一笑,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望著她若有所思地開口:「看你氣色不錯,今日來的比約定時候更早,金顯榮沒為難你?」   原是為了這個。   陸曈收起筆,將寫好的方子提起晾了晾,道:「讓裴大人失望了。」   白紙上墨跡未乾,能看出寫的字跡潦草狂肆,與鬼畫桃符差不離多少,裴雲暎掃了一眼,又笑著開口:「金顯榮好色無德,就算身體不適,也不可能改了性子。」   他盯著陸曈,神色好奇:「你是怎麼說服他的?」   陸曈把晾好的藥方放在一邊,抬眸看向裴雲暎。   他就坐在對面,從前見他時常在外行走,坐在這屋裡時倒顯出幾分正經模樣,那身緋色的公服也褪去幾分豔色,多了一點肅然。   想來平日裡,他就是在這裡處理公文。   默了默,陸曈才開口:「因為我答應替他保守秘密。」   「秘密?」裴雲暎順手提起桌上茶壺,斟了盞茶推至陸曈面前,又給自己倒了一盞,問:「什麼秘密?」   他倒是問得自然,仿佛篤定了自己會說給他聽一般。   陸曈默然。   年輕人端起茶盞,正微微吹散茶水面兒上的浮葉,似乎從初見他伊始,無論何種情景,哪怕是負傷有求於人,也一副永遠遊刃有餘的輕鬆模樣。   實在讓人看得很不順眼。   他見陸曈不作聲,看了陸曈一眼,笑道:「不方便說?」   想了想,陸曈道:「沒什麼不方便的。」   指尖輕輕拂過桌上那隻猊狻鎮紙,鎮紙精緻,溫潤黝黑,輕輕翻動下,泛著深邃亮光,像一團小小的凝固的烏雲。   「一寸半。」她說。   裴雲暎低頭飲茶,笑問:「什麼一寸半?」   陸曈收回手。   她抬眸,用一種冷淡的、仿佛在說今日天氣如何的尋常語氣平平開口。   「我告訴他,如果他按我說的做,我就替他保守他身下之物,統共一寸半的這樁秘密。」   「噗——」   裴雲暎一口茶嗆住了。 第146章天才醫官      「咳咳咳——」   手上茶水因劇烈咳嗽灑了一些出去,他手忙腳亂擦拭身上茶漬,那張總是處變不驚、遊刃有餘的笑臉終於有了裂縫,難得生動起來。   陸曈覺得這畫面倒是順眼多了。   裴雲暎整理好周遭,適才看向陸曈,不可思議地開口:「你在說什麼?」   縱是醫者不分男女,縱是陸曈此人從來也與羞澀、靦腆掛不上邊,但他好歹也是個青年男子,而她一個年輕姑娘在屋裡同他如此直白說出此事,未免也太驚世駭俗了些。   陸曈覺得他這幅模樣倒挺有趣,遂奇道:「裴大人也不知道?看來真是秘密了。」   「我當然不知道,」他狼狽地拂一下身上茶渣,「你怎麼知道?」   陸曈不作聲。   「你……」   「我平日行診用針,」陸曈打斷他的話,敲敲桌上醫箱,「多看一根針少看一根針沒什麼區別,裴大人不必露出那副神情。」   這話說得刻薄至極,如若金顯榮本人在此,只怕會被氣得一命嗚呼,偏她說得一本正經。好像絲毫不覺得其中諷刺。   裴雲暎以手抵住前額:「別說了……」   見他如此,陸曈反倒覺得新鮮。這位指揮使大人看上去遊刃有餘,凡事舉重若輕,但原來聽不得這樣的話,白白浪費了一副俊秀皮囊。   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雲暎靜了一會兒才開口,神色有些複雜:「你真的……」   倒不是他對醫官行診有什麼偏見,實在是金顯榮德行有虧,而陸曈又慣來不是一個逆來順受之人,若說她被金顯榮佔了便宜,似乎不大對勁。   「當然是假的。」陸曈道。   裴雲暎一怔。   陸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裴大人也知道,對我來說,男子軀體和死豬肉沒什麼區別,看不看不重要。再者他的病雖麻煩,但並不難治。裴大人也不必過於操心。」說著把那隻猊狻鎮紙壓在方才寫好的藥方上:「方子在這裡,大人照我說得煎藥給他們服下就是,七日後我會再來。」   說到此處,陸曈停了一停,又默默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注意到她的目光,神色一頓:「怎麼?」   陸曈頷首,語調坦然:「金大人之病症,男子上了年紀多有此患。若是裴大人將來也有此麻煩,需要幫助,不妨找下官。以我們二人交情,我也會替裴大人保守秘密的。」   此話一出,屋中一片死寂。   有一瞬間,陸曈覺得他那張俊美的臉是僵住了,仿佛在竭力維持雲淡風輕,良久,裴雲暎鎮定地開口:「多謝,但我不需要。」   「是麼?」陸曈便露出一個惋惜的神情,「真是遺憾。」   方說完,門外就傳來一個輕快聲音:「什麼事遺憾啊——」   段小宴從外頭探進個頭,見是陸曈也愣了一下:「陸大夫,你怎麼在這?」   陸曈不再多說,背上醫箱,只衝他二人淡聲道:「我先回去了。」   她背著醫箱逕自出去了,段小宴看著她背影撓了撓頭,道:「奇怪,我怎麼覺得陸大夫今日比往日高興?是遇上什麼喜事了?」   他又轉過頭,似才想起方才看見的一幕,指著陸曈坐過的那張椅子激動道:「不過哥,你居然讓她坐你的椅子哎!你平日不是不讓人動你的東西嗎?」   裴雲暎素有潔癖,最不喜旁人動他物事,那張椅子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敢坐,偏今日瞧見陸曈坐了,沒猜錯的話,陸曈還用了裴雲暎的紙筆。   嘖嘖嘖,對她可真夠寬容的。   半晌無人回答。   段小宴轉過臉,瞧見裴雲暎坐在桌前,一手扶額,一副頭痛模樣。   少年好奇心頓起,湊上前去:「你們剛剛在說什麼,陸大夫遺憾什麼?」   裴雲暎沒有抬頭,只伸手將他湊來的腦袋推到一邊,冷冷道:「閉嘴。」   ……   從殿帥府出來,陸曈沒再去別的地方,逕自回了醫官院。   堂廳裡,醫正常進正囑咐別的醫官奉值的事,見陸曈回來,三兩句打發了來人,走到陸曈面前詢問:「陸醫官這是給金侍郎看過診了?」   陸曈點頭。   他打量一下陸曈:「沒出什麼事吧?」   陸曈道:「沒有。」   常進便鬆了口氣。   他是個老好人,當時春試,陸曈的考卷是他第一個批出來的完美答卷,對陸曈總是存了幾分特別關注。崔岷要陸曈給金顯榮行診時,常進還擔心了好一陣,畢竟金顯榮那個德行……整個醫官院就沒幾個人願意去行診。   他都已經做好陸曈哭哭啼啼回來、他腆著臉去求院使自己頂上差事的準備,誰知見陸曈舉止如常,神色與尋常沒半分不同,實屬意外。   「陸醫官,」常進道:「有件事得告訴你,曹槐突感風寒,臥床不起,告了假,這些日子恐怕不能與你一同去金府了,」他覷著陸曈臉色,「我會稟院使另外指派一名醫官同你一起……」   不等他說完,陸曈就打斷他的話:「不用了。」   常進一頓。   「我今日瞧過金大人的病情,並不嚴重,一人足以,多一人反而麻煩。不必為了我一人耽誤大家時日。」   常進想好的說辭霎時全堵在喉間:「……是嗎?」   就算不是金顯榮,尋常行診,多一人分擔也是好的,陸曈卻就這麼拒絕了他一片好意?   甚至看起來還有點嫌棄。   陸曈衝他點了點頭,又背著醫箱進院裡去了。   常進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喃喃開口:「不愧是春試紅榜第一,這驗狀科答得完美的……」   「果然不是普通人。」   忽而又想起告假的那位,臉色黑了下來。   「早不風寒晚不風寒,偏偏這時候臥床。」   拂袖而去。   ……   「阿嚏——」   曹府裡,躺在床上的曹槐忽而打了個噴嚏。   屋裡小廝見狀,憂心忡忡開口:「少爺不會真著涼了吧?」   「去去去,」曹槐面色不耐:「少來晦氣。」   今日一早,他沒有與陸曈一同去行診,回到醫官院後就同崔岷告了假。春日氣候變化,醫官院感上風寒之人不少,崔岷也沒心思去察他一個新醫官究竟是不是裝病,於是順順利利回了府。   曹槐就是故意的。   他自小也不是什麼心胸寬廣之人,春試那日,陸曈當著貢院同窗前令他下不了臺,曹槐耿耿於懷了好久。崔岷當初點陸曈去南藥房時,他暗暗幸災樂禍,誰知陸曈不知走了什麼運道,竟被御藥院院使邱合看中,兜兜轉轉又回來醫官院。   崔岷不知是故意還是怎的,竟點他與陸曈一同去給金顯榮行診。老實說,金顯榮此人不僅女子避之不及,男子見了也厭憎。他去給金顯榮行診的這一月,每日都被金顯榮冷嘲熱諷,處處挑刺,對方那腎囊癰又格外難治,眼見著沒有起色,金顯榮耐心一日日消耗殆盡,沒想到這時候來了個冤大頭,恰好將這燙手山芋甩出去。   所以他毫不猶豫告了假。   這算是,既擺脫了難纏的差事,也給那陸曈添了堵,真可謂一舉兩得。   曹槐靠著床頭哼笑一聲,眼中滿是不屑。   陸曈裝出一副清高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模樣又如何,總歸是個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說不準給金顯榮治上幾日,就如先前翰林醫官院的那位女醫官,成為金顯榮的又一房小妾,給人做了奴才。      這樣想著,心情似也好了許多。曹槐雙手枕在腦後往後一仰,只看著頭頂的帳子,仿佛已看見陸曈跟在金顯榮身後卑躬屈膝的模樣,滿意地喟嘆一聲。   小廝見狀,小心翼翼開口:「少爺這回打算休養多久?」   「風寒嘛,可不得多養幾日。」曹槐一笑,「再等等吧。」   ……   只是去金府上給金顯榮行診一趟,就引出各處思量,不過其中波瀾暗流,陸曈並不知曉,也不太在意。   夜裡醫官院人都睡了,陸曈和林丹青走在藥庫的長廊。   金顯榮的病症雖已分明,但要治好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不僅換藥方,陸曈還打算做味新藥。有些藥材需要御藥院分撥,有一些尋常的,醫官院的藥庫就有。   林丹青本還以為今日陸曈去金府,多半不太愉快,沒料著回來後見陸曈神色如常,又追問幾句,適才漸漸放心。陸曈說要去藥庫拿材料,林丹青便自告奮勇與她一同前去。   「姓金的多半是腎囊癰後吃了苦頭,才不那麼囂張了,我聽我爹說,他從前荒唐起來時,路過的雌犬都要摸兩把佔便宜。」說起此事,林丹青與她咬耳朵,「恐怕是老天爺都看不過眼,才叫他得了這個病,說實話,要不是你是去給他治病的醫官,我真巴不得他是得了不舉,一輩子不能禍害人才好。」   她是言辭無忌,陸曈只笑笑,低頭從各藥櫃裡挑揀自己要用的藥草。   林丹青幫著她一起撿,一面問:「不過陸妹妹,你今日還去了殿帥府,怎麼樣?」   陸曈:「什麼怎麼樣?」   「那裡的禁衛怎麼樣啊!」林丹青道:「聽說京營殿帥府的禁衛,當初都要經過重重選拔,不止看武功,還要看個頭長相的。說是全盛京的最英俊的男子都在京營殿帥府了,你看他們那位指揮使也能瞧出來端倪。你今日去了,看見了如何,是不是全都是美男子,英武麼?」   陸曈合上藥屜:「你想去,我同常醫正說一聲,讓你替我的差事。」   她一心想著戶部的戚玉臺,兩頭跑是浪費精力,何況每次面對裴雲暎的試探也並不令人愉悅,倒不如將此事讓給林丹青,做個成人之美。   林丹青一愣:「你也太大方了。」想了想,又搖頭:「我家一位老祖宗說過,女子多瞧瞧英俊男子也算是另一種保養之道,使人心胸開朗,順氣愉悅。你那頭看了金顯榮那張臉,受了眼傷,另一頭瞧瞧殿帥府的男子修補一下,也算抵消傷害。」   「陸妹妹,身為朋友,我是絕對不會搶你藥方的!」   陸曈:「……」   世上之事,果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避之不及的,反而成了別人嘴裡的靈丹妙藥。   又說了幾句話,需要的藥材已全部撿進竹籃了,陸曈與林丹青出了藥庫,打算回宿院,才走到藥庫院門口,忽地聽見前方有腳步聲傳來。   緊接著,一個童音兀地響起:「什麼人?」   二人循聲望去。   就見石階遠處,槐花樹下燈籠光灑下的暈黃地裡,不知何時盛多了兩條漆黑長影。   一條短些,拖在一個青衣小藥童的身後。至於另一條……   是個身姿清瘦的青年男子,眉眼清雅。穿一身淡青織錦長袍,烏髮以一隻青竹簪綰成髮髻,似雲中孤鶴,又如夜色中一株蕭蕭青竹,自有一股清遠雅正之氣,自遠處慢慢朝陸曈二人行來。   行到院門口石階前便停步,林丹青似乎與這人認識,趁著燈籠光看清了這人的臉,忙開口道:「紀醫官。」   紀醫官?   聽起來像是醫官院中的醫官,可他的衣袍又不是醫官使的藍色衣袍。   陸曈沒說話,只跟著低頭行禮。   青年目光掠過陸曈手中竹籃:「這麼晚了,怎麼還撿藥材?」   林丹青笑道:「陸醫官負責行診的病人病情有些棘手,打算用這些藥材研製新方,看能不能做點新藥出來。」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從來求穩,所謂新藥極少有人嘗試。聞言,叫「紀醫官」的男子一怔,神色意外地看向陸曈。   這一看就頓住了。   女子站在藥庫院子的石階下,夜風吹動她水藍色的裙角,那藍色也是淡淡的一抹,如衣裙主人斂著的眉目般安靜。   他突然蹙了蹙眉。   陸曈能感覺到對方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若微涼晚風,緊接著,聽見對方的清冷的聲音傳來。   「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   陸曈忽地一怔。   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漸漸浮起,像是藏在漆黑水底的一顆並不算美麗的暗石,猝不及防下重見天日,平靜的水面也漾出淺淺波瀾。   她微微攥緊指尖,抿著唇不說話。   男子又往前走近了一步。   陸曈身子微僵。   對方微蹙著眉仔細盯著她的臉,像是要將她的五官看個清楚分明。從眼前平視過去,能瞧見他衣領處繡著的細緻花紋,以及清淡的苦澀藥香。   他盯得很久,久到連一邊的林丹青都覺出不對勁來,正要出聲打斷,一邊的小藥童倒是不知想到什麼,眼睛一亮,出聲提醒:「公子,您與這位醫官見過的,先前在雀兒街,那天下雨,您被人傘上雨水弄髒了衣服,還耽誤了筵席……當時弄溼您衣服的,就是這位醫官嘛!」   此話一出,站著的兩人皆是一愣。   眼前人衣領的花紋也像是被夜色氤氳得模糊,模糊著模糊著,便成了雀兒街那場悽悽的秋雨。   那時候貢舉案剛過沒多久,劉鯤死了,王春芳瘋了,兩個兒子關在囚籠裡,她看過了劉家的下場,卻在轉身時被戚家馬車所驚,傘尖不小心戳到了身側過路人。   陸曈還記得那時候對方身上一身雪白衣袍站在細雨中,遠得像是水墨畫上一個不真切的淡影,他從她身邊走過,在人群中漸漸瞧不見,如一場雨後潮溼的幻覺。   如今幻覺變成了真實,在夜色裡凝固成更沉寂的影,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林丹青察覺出古怪的氛圍,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扯了下陸曈的袖角,衝青年露出個笑,道:「紀醫官,天色不早,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對方適才回神,沒再說什麼,對她二人淡淡點了點頭才帶著藥童往石階上走去。   待他走後,林丹青才鬆了口氣。   陸曈狀若無意地問:「剛才那人是誰?」   「紀珣。」   「紀珣?」   林丹青詫然:「你沒有聽過紀珣的名字嗎?不應該啊。翰林醫官院那幫老頭子們成日把他名字掛在嘴邊,什麼『未及冠就已醫術超群』『縱然他家裡人不是學士,尋常人家也定能青囊致富』……這些話在太醫院進學時,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又嘆口氣,「好好一個翩翩公子,愣是讓我看見他的臉就覺得厭煩。」   陸曈問:「他家裡是學士?」   「可不是麼,他父親紀大人乃觀文殿學士,他祖父乃翰林學士,家兄是敷文閣直學士,一家子文官,可是這位天才醫官呢,偏偏醉心醫術,不去如他爹一般從仕,反來禍害我們。」   「陸妹妹你不知道,從前不曾春試時,每年校驗,我都是太醫局第一,今年春試你出現了,我成了第二,咱倆也算這醫官院杏林雙驕吧,可人家呢,還未及冠就能被太后娘娘宣入宮中奉值,在醫官院掛了個虛職。」   「你我是答題的,他卻是出題的。今年太醫局春試那些看著就令人髮指的題目,可都是出自於這位紀醫官之手。瞧瞧,長這麼一張柔情似水的臉,怎麼心腸就這麼狠毒呢?」   她一口氣說完一長串,也不覺累,又長嘆了口氣:「我聽說他前些日子出門去了,還以為要過段時日才回來,沒想到這麼早就回來了。這下可好,時不時出點奇奇怪怪的題目來考人,咱們這些新進醫官的好日子,怕也快到頭了!」   她自惆悵著,陸曈卻回過頭,往石階那處看去,夜色裡已瞧不見兩人影子,只有搖曳的槐樹花枝隨風微顫。   夜風脈脈吹著,一朵槐花便被風打落,搖搖晃晃打著璇兒飄至人前,又被青靴踩過。   行走的步子突然一滯。   「不對。」   走在前面的小藥童一愣,下意識看向身側人:「公子,哪裡不對?」   「地點不對。」   青年停下腳步,蹙眉道:「我第一次見她的地方,不是雀兒街。」 第147章當年      夜裡寂靜。   時候不早,醫官院中各處宿院燈早已熄燈,濃墨似的長空中只有零星幾點微星,最中間那輪晴月卻格外皎潔,把醫官院堂前小院裡的楊柳照出一層冷薄瑩色。   林丹青倒水去了,陸曈已梳洗過,走到屋中長桌前坐了下來。   醫官院的宿院比南藥房的宿院好得多,雖陳設不算富貴精緻,但也乾淨整潔。書案、短榻、木櫥、臥具一概不缺。   陸曈與林丹青住一間屋子,一人住裡屋,一人住外屋。這還是林丹青特意問常進求來的。   陸曈彎腰把醫箱抱到桌上來,打開醫箱,卻沒有碰裡頭的草藥,只拉開那隻小格子,小格子彈出來,露出裡頭之物。   是一隻銀指環和一塊白玉佩。   指環因為時日長久已經有些發黑陳舊,那隻玉佩卻如新物一般溫潤光亮,在燈色下光華流轉。   她拿起玉佩,指尖繞著玉上紅繩一圈,墜著的圓玉卻對準了窗外的明月,漸漸映照出玉上雕刻的紋理。   是幅高士撫琴圖。   紋樣雕刻得格外精美細緻,時隔多年,仍栩栩如生,趁著月色,仿佛圖上琴師即刻要從白玉上走下來,攜琴訪友、山澗行吟。   陸曈看著看著,微微失神。   林丹青端著盆熱水從外面進來,見陸曈背對著門坐在桌前發呆,還以為她是在為今日見了紀珣擔憂,遂放下水盆,寬慰她道:「陸妹妹,雖然紀珣這人性情是古怪清高,偶爾也會出些難題,但人品卻沒什麼瑕疵。」   「別擔心,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尋你麻煩。」   「好人……」陸曈喃喃。   她當然知道紀珣是個好人。   從前到現在,一直如此。   手上圓玉在燈色下拉出的灰暗影子似團黯淡往事,沉沉墜在心頭。   陸曈垂下眼睫。   她曾見過紀珣。   不是在今夜的院落石階前,不是劉記面鋪的雀兒街,而是更早。   在蘇南。   ……   那大概是四年前,永昌三十六年。   她已跟著芸娘辨別毒經藥理,偶爾也會給上山請芸娘求診的病者瞧病——芸娘不想行診的病者,常常拋給了她以圖省心。   然而治病歸治病,試藥還是要繼續的。   許是因為她的身體在試藥多次後,尋常毒藥產生效用已微乎其微,芸娘新研製的毒越發猛烈,過去試藥後只要休養兩三日,如今試一次藥,有時時日長了,竟要整整月餘方能迴轉。   陸曈還記得,那是個三月的春日。   又是一次試藥,芸娘研製了一方新毒,服用之後,渾身上下寒意沁骨,縱然夏日炎炎,亦覺察不出一絲暖意。   「蠶怕雨寒苗怕火。」芸娘思量許久,才想出滿意的名字,「就叫寒蠶雨。」   陸曈把自己關在落梅峰的茅草屋裡,用一層又一層的被子包裹,仍覺如赤身裸體被扔進數九寒天的冰窖,牙齒冷得咯咯作響,整整七天七夜,她像一具還未完全冷透的屍體,又像是變成了一隻正被寒雨淋溼的春蠶,那雨也帶著腐蝕之意,一點點將她渾身上下,裡裡外外,從五臟六腑間凍成粉碎。   第七天後,寒意漸漸褪去,她開始感覺到冷暖,可以動一動自己的身體。   芸娘對新毒很是滿意,但還需要將「寒蠶雨」再改進改進,讓她去尋幾具新鮮屍體。   陸曈就下了山,打算去一趟死刑場。   蘇南街上人煙熙攘,車馬不絕。正是春日,城中百姓常常出來踏青。   許是身上寒毒未清,縱然頭頂是三月豔陽,陸曈仍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仿佛被凍僵的身體適才舒展著蹣跚學步,連腳步都有幾分虛浮。   她才走上離客棧不遠的小橋,忽聞驚呼伴著馬蹄聲傳來,隱約聽見身後有人急急吆喝:「哎,前面的人在做什麼,快躲開——」   她茫然回頭,就見橋梁之上,一輛馬車迎面朝她撞來。   大驚之下,陸曈下意識側身想躲,然而「寒蠶雨」餘毒未清,她又剛剛在山上扛過七天七夜,身子到底不夠靈活,疾馳馬車擦著她身體險險奔過,陸曈卻被帶得一個踉蹌,撞上了橋上石樑。   「籲——」   前面的車夫吆喝著,馬車在橋頭停了下來。   車夫沒有下車,只坐在馬上,扭頭看向陸曈,大聲喊道:「沒事吧?」   腳踝骨摔傷了,陸曈沒覺得很疼,有的時候,她對「疼痛」的感知會比尋常人更遲鈍一點。   她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將掉落的面衣重新戴好,彎腰撿起地上醫箱轉身就走,並不想與旁人糾纏。   才走了兩步,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等等——」   陸曈麻木地轉過臉看去,就見馬車帘子被人掀開,從馬車上走下來個人。   那是個很好的春日。   綠楊芳草,東風染柳,整個蘇南都沐浴在新春的喜悅中。堤上遊人女伴相攜歡笑,昨夜又下過雨,橋上橋下,楊花飄得滿湖都是。   那位青袍少年便從這一片澹蕩春色裡走來,走到陸曈身邊停住,他低頭看向陸曈,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問:「你怎麼樣?」   少年的聲音很平淡,與他略顯關切的神情不大相符。   陸曈便驟然回神,低著頭一言不發就要離開。   一道青影擋在她身前。   陸曈抬起頭,那位青衣少年抿著唇,朝著她膝蓋處示意。   那裡,方才摔跤時碎石擦過衣裳,漸漸滲出一片隱秘的紅色。   「你流血了。」他道。   接下來,無論陸曈怎麼解釋她並不需要對方負責,還有更重要的事,這少年仍堅持將她送至最近的醫館。   最後連那車夫都看不過眼了,跟著相勸:「姑娘,你就聽我們少爺的話罷。我家少爺固執起來不罷休,您要是今日不去醫館,他能與你在這裡耗上一日!」   陸曈無言。   她還得去刑場給芸娘找屍體,春日不比嚴冬,時日久了,屍體會腐敗潰爛,她不能耽誤太久時間。   只能無奈應下。   那少年便與他的車夫將陸曈送到了附近的醫館。   他話並不多,有些寡言的模樣,陸曈更不會與他主動攀談。待到了醫館,車夫扶著她坐下,醫館的坐館大夫看過她腿上的擦傷,沒開藥方,只給了她一瓶金創藥。   陸曈接過來傷藥,就要離開,誰知一起身,頓覺眼前暈眩,險些栽倒在地。   一隻手從旁伸過,扶住了她。   她道:「多謝。」   扶住她的那隻手溫暖,從手肘落至她腕間,久久沒有鬆開。   陸曈察覺出不對,驟然甩開他的手,卻迎上少年略顯詫異的目光。   他說:「你中毒了。」   陸曈面色微變。   「寒蠶雨」沒有解藥。   芸娘做的毒藥大多沒有解藥,卻又會為了避免她即刻毒發身亡,將毒藥的份量與毒性控制的剛剛好,恰好在一個邊緣的位置。既能讓她感知毒發的痛苦,又能讓她不至於在這種無邊的痛苦中死去。   能撐過這段苦楚,就活,反之,則死。   她已熬過七天七夜,「寒蠶雨」最兇猛的時候,餘毒不至於令她有性命之憂,但仍藏在體內,需等這一日日寒雨的折磨過後,方才漸漸融入她的血肉之中。   她不知對方會醫術,只稍稍搭脈,就能察覺出不對勁來。   陸曈緊緊握著手裡的金創藥,低聲道:「沒有的事。」轉身想走。   卻被一隻手拉住。   少年蹙眉盯著她,緩緩重複了一遍:「你中毒了。」   聲音篤定。      被對方抓著的地方忽而變得灼熱起來,仿佛一直想要隱藏的、最難堪的部分被人揭開,她想要掙脫,但「寒蠶雨」的餘毒仍令她十分虛弱,連反抗都顯得有些無力。   醫館的坐館大夫被少年找來給陸曈看脈,看了許久,一臉為難道:「這……恕老夫無能,實在看不出來這位姑娘哪裡有中毒之症啊。」   二人同時一怔。   芸娘用毒高明,若她想藏,天下間高明醫者也難以察覺端倪,「寒蠶雨」亦是如此。   陸曈意外的是,醫館的老大夫沒能看出中毒之症,這少年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卻能一眼看穿,恐怕對醫經藥理之理解,已是世間佼佼。   她便沉聲道:「既然如此,應是公子看錯了。」言罷就要離開。   那少年卻又將她攔住,這回語氣已有些責備:「你怎麼總想著要走。」又冷道:「身為醫者,萬沒有讓病者離開的道理。」   「既然他不能治,我來。」   陸曈愕然。   其實那幾年,她在山上被芸娘銼磨得也沒了什麼脾性,凡事難以令她掀起波瀾。偏偏在這青衣少年面前罕見地有一絲慌神,她竭力同對方解釋自己並沒有中毒,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對方卻鐵了心般要將這濟世的菩薩做到底,非要為她藥到病除。   「我遲遲不歸,爹娘會擔心的。」陸曈道。   少年點頭:「確是如此。」下一刻,他看向陸曈:「你家在何處,我同令尊令堂親自說明。」   陸曈:「……」   她自然不能帶對方回去,否則芸娘見了,說不準會將他當作下一個藥人。   他見陸曈不作聲,便做主帶陸曈去了鄰近的客棧。   「你若想給家人傳信,告訴我就是,他們也可來這裡陪你。」   陸曈抿了抿唇:「不用了。」   她想,這人或許只是一時興起,無法安放自己泛濫的好心,待到了夜裡,他們都睡著的時候,她再偷偷離開也不遲。   陸曈是這樣想的,但沒料到對方的執著遠遠勝於她想像。少年身邊跟著的那個車夫似乎有功夫在身,一雙耳朵靈敏至極,夜裡她才將門打開一條縫,就被對方追了出來。   簡直是故意看著她。   陸曈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她想,對方莫不是想要擄走她,蘇南城中的花樓裡,許多姑娘都是小時候被拐子拐走才墮入風塵,落梅峰的亂墳崗時常有染了病被丟棄的清倌屍體,她就曾掩埋過許多具。   但若要擄走她,何須這樣麻煩?還要將她關在客棧中,白白浪費銀子。   沒想出結果,陸曈索性就不想了。想著靜觀其變,若這二人真有歹心,她就拿醫箱的毒藥毒倒他們。   但這二人竟是真的在為她治病。   車夫按青衣少年寫的買來各式各樣的藥材,那少年便在屋中鑽研方子搗藥,每日煎了藥餵她喝下。   陸曈倒也不在意這藥有沒有毒,尋常的毒也毒不倒她。   她只是覺得這滋味有一點點新奇,她服毒的日子比服藥的日子多,毒藥對她來說,與尋常餐食無異,這些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盡心盡力地為她解毒。   少年的車夫把少年拉到門外,陸曈偷聽到他們談話。車夫壓低聲音:「少爺,咱們已在蘇南多呆了半月了,老爺已寫信來催,該回去了。」   「她的毒還未全解,再等等。」   「可是……出來時銀錢帶得不多,回去路程是夠用,但您日日買的那些藥材珍貴,老爺派來送銀票的人還未到……再這樣下去,咱們回去的路費可就不夠了。」   外頭沉默良久。   過了一會兒,少年的聲音響起:「把這個拿去押給他們。」   「少爺,那可是您的玉佩!」   陸曈一怔。   那人的語氣仍是平淡,催促道:「快去快回。」   陸曈在門被推開的前一刻坐回窗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少年蹙眉看著她:「你都聽到了?」   沉默了一會兒,陸曈才開口:「你為何救我?」   陸曈看不懂這個人。   從車夫和他偶爾的交談中,她大概知道了對方是從盛京來的少爺,只是回京路上經過此地。他應當家世富貴,他身上穿的那些衣袍雖然樣式簡單,錦緞刺繡卻是蘇南一等的成衣鋪子都做不出來的華貴細緻。   他人也很有禮,舉手投足間皆是世家子弟的優雅,像一隻從雲間飛來的青鶴,站在雞群中,總有種格格不入的孤高。   他沒說話,陸曈就又道:「你我不過萍水相逢路人,我中沒中毒,與你也沒關係,你為何要救我?」   陸曈不明白,若說是貴族子弟一時興起的憐憫心,但半月過去了,足夠興致消減,這「路見不平」的戲碼想必已厭煩,他為何還是如此執著?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他淡淡瞥一眼陸曈放在角落裡的醫箱,道:「你也是醫者,難道不清楚?」   陸曈心中一緊。   她從未在對方面前打開那隻醫箱,她也不曾說過自己的身份。   「我看見過你自己把脈。」像是瞧出她的迷惑,少年主動解釋。   陸曈不知說什麼,只能幹巴巴應了一聲。   他認真分揀著車夫新送來的藥材,邊道:「你住這裡有半月,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藥材一簇簇散開,灰塵在金色日光下飛舞。大概是因為身上的寒毒解了大半,陸曈竟覺得冰冷的日光有些暖和了。   她低著頭,面衣覆住的鼻尖被這暖意滲出了一層細汗,輕聲道:「十七。」   十七,這名字一聽就不是真名,但對方只是微微一怔,並沒有多問,道:「我叫紀珣。」   紀珣……   陸曈在心裡默默念了兩遍這名字。   紀珣是個奇怪的人。   他從來不問陸曈的事。   陸曈在客棧裡住了十來日,無人來尋,也不回家,尋常人早已對她來歷感到好奇,但紀珣卻從未提及。   他不問陸曈來自哪裡,不問陸曈為何中毒,甚至連陸曈面衣下的容顏也沒有半分興趣,看上去對周遭一切漠不關心。   但他又很體貼。   他每日在客棧借了爐子認真煎藥,盯著陸曈服下後,又為她診脈看是否好轉。   他甚至還讓車夫去給陸曈買了條裙子。   陸曈那件舊衣在摔倒時被碎石擦破了,膝蓋處破了道口子,瞧著怪不雅的。紀珣就叫車夫去買了條新裙子,那是條漂亮的刺繡妝花裙,顏色是春天的柳葉色,是很鮮嫩富有生機的顏色。   陸曈趁夜裡都睡著時將面衣取下,換上那條裙子,瞧著鏡子裡陌生的少女怔怔發呆。   沒有採摘藥草蹭上的藥泥,沒有因不合身層層疊疊裹上的碎布,沒有去亂墳崗撿拾屍體沾上的腐爛味道……   她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如果她沒有離開爹娘,如果她仍在兄姊身邊,如今常武縣的陸三姑娘,應當就是這個模樣。   第二日一早,陸曈起床,有人在門外敲門。   她打開門,紀珣與車夫站在門外。   車夫驚訝地盯著陸曈身上的裙子,似是在驚訝今日的陸曈與往日不太一樣。   陸曈有些不自在,紀珣卻像是沒注意到似的,從她身側走過,逕自到屋裡取出爐子和藥罐,開始煎藥來。   車夫出去了,陸曈默默走到窗前的長桌前坐下。   紀珣沒什麼男女大防之感,或許是因為她只是蘇南的一介平人,並非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沒那麼多規矩要遵守。   又或許是因為,紀珣身為醫者,醫者總是不忌男女大防的。   陸曈望向窗外。   客棧門口拱橋上栽滿新柳,從高處凝望過去,湖水長堤一片新綠,再遠處是落梅峰藏在雲中的峰影,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陸曈正看得入神,忽聽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他問:「你學醫多久了?」 第148章玉佩      「你學醫多久了?」   陸曈一怔,回頭看去。   少年坐在屋中小几前,用力扇著手中蒲扇,藥罐發出「咕嘟咕嘟」沸騰的聲音,白色熱霧蒸騰起來,將他神色模糊得不甚清楚。   他總是親自為陸曈煎藥。   紀珣的車夫曾主動提出替他代勞,卻被紀珣拒絕,只說熬藥的火候時辰不對,藥效也不對,堅持要親自熬煮。   陸曈不明白他,一個看上去養尊處優的少爺親自熬藥,為的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人。   紀珣要不就所圖匪淺,要麼,就是個好心泛濫的大傻瓜。   默了默,她道:「我不是大夫。」   「你之前打開醫箱時,裡面有桑白皮線。」紀珣揭開藥罐蓋子,看了一眼藥汁,又把藥罐蓋子重新推了回去,沒再繼續往裡添火了。   陸曈猜不透他想說什麼,只好道:「跟旁人胡亂學了一點,算不上會醫。」   聞言,紀珣輕輕一頓。   過了一會兒,他才搖頭:「盛京有太醫局,你若想真心想學醫經藥理,可去太醫局進學。」   太醫局?   陸曈蹙起眉。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從對方話裡,隱隱也能猜到一點。   陸曈只覺荒謬。   「紀公子說笑,」陸曈道:「我一介平人,怎麼能去你說的地方?」   她想,這位出身優越的少爺,大概從未體嘗過平人生活,不知平人與貴族之間無形的門檻,足以隔開很多很多。   「無妨,」他依舊端坐在藥爐前,淡聲開口:「你若將來到了盛京,可到長樂坊紀家來尋我。」   他說得很是認真,不像玩笑。   陸曈一愣。   窗外不知從哪裡飄來的一片落葉,落在書案上,她低頭撿起落葉,心不在焉地捻揉著,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柳葉一般,亂糟糟的。   過了一會兒,她低聲道:「我不會去盛京的。」   她當然不會去盛京的,她身上有芸娘親自種下的毒。   其實曾過那麼一瞬間,陸曈想向這位盛京來的少年求助,將自己一切和盤託出,求他帶自己逃離沼澤。   但最後沒有。   紀珣能發現「寒蠶雨」,卻沒有發現芸娘在她身上種的更早的毒。她一日不解毒,一日便要受芸娘的轄制。   芸娘的性子,除非主動,絕不會被人迫著給她解毒。   想要活著回到常武縣,她只能留在落梅峰,繼續另尋時機。   手中那片柳葉被揉得皺巴巴的,看不出原來模樣,陸曈把手伸出窗外,攤開手,那片柳葉便飄飄搖搖地墜落下去,漸漸地看不見了。   紀珣的藥好似很有效。   陸曈身上的寒毒一日比一日微弱。   慢慢的不必裹厚重的毯子,穿著單衣也不會覺得冷,有時窗外的日頭太大,曬得她還覺得有些發熱。   「你的毒解了。」紀珣對她說。   陸曈道:「多謝。」又抿唇道:「我沒有銀子付你。」   「不用銀子。」   他把一張紙遞給陸曈,連帶著幾包撿好的藥材。   「這是藥方,你所中之毒我過去不曾見過,為防萬一,多備了幾副藥,你再煎服幾日,或許更好。」   陸曈問他:「你要走了?」   紀珣點頭:「我在這裡耽誤太久了。」又道:「我多付了五日房錢,你可以在這裡多休息幾日,」   陸曈沒說話。   他走到陸曈身邊,窗外一大片青翠綠意,少年身姿清雋,濯濯如春月柳,望著她的目光像蘇南橋上的春陽,暖融融的。   他說:「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我走以後,切勿諱疾忌醫。」   陸曈沉默良久,輕輕「嗯」了一聲。   第二日一大早,陸曈起身,沒等到紀珣如平日一般的敲門。   想了想,陸曈推開門,一眼就瞧見隔壁屋屋門大開著,待走進去,不見紀珣和車夫的影子,就連屋子裡堆放的行囊和他們自己的杯盞也不見了。   紀珣走了。   沒有與她打招呼,沒有知會任何人,就在這個春日的清晨,或許天光還未亮,她還尚在睡夢中,這二人便悄悄走了。   陸曈站在空蕩蕩的屋裡,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落。   很奇怪,當初紀珣帶她過來時,她滿心不情願,冷眼看著這二人折騰。然而半月過去,紀珣每日給她煎藥把脈,關心她的病情,他是出於醫者對病人的關切,但那耐心與溫和卻讓陸曈恍惚看到陸柔。   從前在常武縣生病時,陸柔也是這麼照顧她的。   明明他的清冷與疏離,古怪與沉默與陸柔截然不同。   又或許是因為她一個人在落梅峰裡呆了太久,這些年除了芸娘,不曾與人這般親近的相處過。這半月沒有芸娘,也沒有試藥,她被人關心照顧著,像是春日午後坐在花藤下打盹兒間,偶然嘗到的一顆麥糖,這顆糖瀰漫著清苦藥香,卻不似過往沉重,竟還生出淡淡的甜。   陸曈想,她一定是太久沒有過離別了,所以才會在這時生出不舍。   「姑娘,姑娘!」   樓下掌柜的匆匆上來,瞧見陸曈,適才鬆了口氣:「還好您在。」   他把手裡捧著的圓形白玉往陸曈手裡一塞。   「昨天夜裡,與您同行的那位公子付夠了先前欠下的房錢,玉佩我放家裡了,本想今兒一早拿給他,今日一早人都走了。」   「您既與他認識,這玉給您也是一樣的,麻煩你將這玉帶還給那位公子,咱們客棧可不是佔人財物不吭聲的黑店。」   陸曈下意識低頭看去。   掌心白玉溫潤冰涼,就如少年的眼神,總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她把玉佩的紅繩拎起來看,能看清上面雕刻的高士撫琴圖。   與那人格外相稱。   陸曈攥緊白玉佩,對掌柜道:「我知道了。」   紀珣臨走時,在客棧多付了五日房錢,陸曈就在客棧多等了五日,等著那二人想起來玉佩回返,把東西還給他們。   但紀珣一直沒回來。   她想,或許紀珣是忘記了,又或許是記起了但懶得回來拿。他是盛京高門的少爺,一塊玉佩於他而言不算什麼,就如蘇南的這一場相遇,不過是對方紛繁的人生裡,並不重要的一段。   縱馬路過野地的一段風景,看過即忘而已。   她把紀珣買給她的、那身柳葉色的新裙子脫了下來,仔細疊好放進醫箱,連同那塊白色玉佩。   那件漂亮的衣裙適合賞春的河堤,適合宅門的花園,適合酒樓食店,適合街巷坊間……   唯獨不適合落梅峰的亂墳崗,以及充滿血腥與斷肢的刑場。   它不適合她。   最後一日過完,她去了刑場,再然後背著醫箱回到了落梅峰。本以為芸娘會不高興,沒想到芸娘見她回來,只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眼,就低頭擺弄自己銀罐裡的藥材,   「真有意思,聽說你被人救了?」   陸曈一驚。   芸娘在蘇南生活多年,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陸曈全然不曉。   「我還以為,你會跟他走呢。」   陸曈:「我……」   芸娘打斷她的話:「他是盛京紀家的兒子。」   「真可惜,如果你帶他回落梅峰,說不定你二人還能在山上做個伴。」   芸娘笑著,語氣有些惋惜。   陸曈卻頭皮發麻。   脊背頃刻生出淡淡寒意,接著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她慶幸自己沒將紀珣也捲入這趟渾水中來。   芸娘撫了撫鬢髮,進小屋做新藥去了。   陸曈緊緊抱著醫箱,覺得往日輕便的箱子,忽地變得沉甸甸的。   後來……      她一直把那玉佩留著,想著,或許有朝一日下山回到常武縣,一切重歸原本的路,將來路長,未必沒有去盛京的機會,即便那機會很渺茫。   到那時,她便可以去瞧瞧紀珣嘴裡的太醫院,若有機會再見到對方,親自把這圓玉佩還給他……   「陸妹妹,」身後傳來林丹青的催促聲:「時候不早,趕緊上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   屋中燈火搖晃,蘇南的春暖便散去,只餘長夜清寒。   陸曈把白玉收回醫箱裡裝好。   「就來。」   ……   月亮落在窗前池塘裡,像塊冷掉的玉。   屋子裡,藥童驚訝開口:「她就是之前公子在熟藥所遇到的……那個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紀珣點了點頭。   他想了起來,之所以覺得陸曈的臉如此熟悉,不是因為先前雀兒街的那次偶遇,而是更早。   早在盛京的熟藥所時,他們就已見過一次面了。   那時候他去熟藥所送藥冊,一個女子帶著太府寺卿夫人身邊的護衛氣勢洶洶闖來。他在屏風後,聽見陸曈和辨驗藥材官婁四說話。   雖語氣柔和,然綿裡藏針,字字句句都是仗著太府寺卿之勢壓人。   婁四畏懼董家權勢,最終行了方便。   他便心生不喜。   身為醫者,其心不正,只知仗勢,醫德一行便有損。   但那時他也沒太在意,盛京醫館的這些事,自有醫行統辦。太府寺卿權勢再大,也不能做得太離譜。   他第二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盛京一味叫「纖纖」的藥茶。   這藥茶在盛京高門貴婦間很是盛行,他常年醉心醫理,對外界之事閉耳不聞,聽聞此事,亦感好奇。   紀珣讓人買回那兩味藥茶驗看,的確是驚豔的方子,就是用藥些微霸道剛猛了些。   再一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太醫局春試,他親自出的題目,驗狀一科題目眾學子答得慘不忍睹,唯有一張考卷堪稱完美。   那人就是今年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一位平人醫官。   紀珣前兩月忙著給御史府上老大人行診,因此也沒能見著這位陸大夫是何模樣,直到今夜一見,方知這位新進女醫官,就是當初他在熟藥所中遇到那位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藥童想起了什麼,提醒道:「說起來,公子您前兩日遇著董夫人,董夫人對公子話中有話。這次回醫官院,又處處傳言您對那醫女讚揚有加,連崔院使也這麼說……莫非是她自己說出去,好與公子攀扯上關係?」   太府寺卿董夫人與紀珣從前並無往來,這迴路上偶然遇見,竟破天荒的叫停馬車,與他說了幾句話。話裡明裡暗裡都是他春試點了陸曈做紅榜第一,難得見他如此欣賞一人云雲。   話說得沒頭沒腦,又有些陰陽怪氣,紀珣聽得不甚明白。   待回到醫官院,又處處傳說他對陸曈欣賞有加。   可他甚至都沒見過陸曈。   翰林醫官院過去的確有這樣狐假虎威的醫官,扯著旁人幌子耀武揚威。若這話是陸曈自己傳出去的,心思就有些深沉了。   「慎言。」   紀珣輕斥:「沒有證據,不可詆毀他人言行。」   藥童連忙噤聲。   紀珣搖了搖頭。   不管這話是不是出自陸曈之口,他都會對陸曈敬而遠之。他一向最厭惡權勢紛爭,陸曈初入醫官院,便已惹出如此多紛爭,與她走近,自然口舌不少。   他並不想捲入旁人紛擾。   池塘裡,有紅鯉偷偷浮起,尾尖輕輕一擺,水中冷月便倏然碎裂。   紀珣眉頭緊鎖。   他對陸曈的過去並無興趣。   他只是疑惑。   剛才在藥庫前見到收撿藥材的二人,陸曈手裡提著的藥籃裡,隱隱藥枝碎葉露出一角。   那是……   紅芳絮?   ……   下過幾場春雨,天氣便一日暖過一日。   清晨,盛京臨河長堤上開始有稚童放紙鳶,兩岸的柳樹上,常常掛著被線繞住的燕子風箏。   金府金顯榮的院子外,一個打扮得俏麗美麗的婦人擰著帕子就要往院子裡衝,被金顯榮的小廝攔了下來。   「姚姨娘,您不能進去——」   「怎麼不能進去?」姚姨娘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往裡探著頭,「老爺自打身子不適後,就沒再來過我院子裡。這半月更好,連人也不見了。」   小廝抹汗:「老爺真病了,那屋裡醫官正施著診呢……」   「什麼醫官!」姚姨娘冷笑,「我屋裡的丫鬟可都瞧見了,明明是個年輕美人!」   「老爺把人抬進屋裡,這還不到三個月就厭煩了,哎唷,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姚姨娘嚶嚶哭起來,又罵道:「哪裡來的狐媚子,原先這府裡雖然人多,但老爺好歹能一月宿一夜到我房中,這個來了倒好,大半月了,索性連人也不放出來……」   「誰家好人這般難看的吃相,也不怕撐得慌!」   「……」   院子門口的吵嚷隔著門遠遠飄進屋裡人的耳朵。   矮几前,金顯榮正襟危坐著,額上緩緩流下一滴豆大的汗。   這姚姨娘原先是府裡請來戲班子給他娘唱戲解悶的,唱著唱著,就被金顯榮相中了。   姚姨娘不想在戲班吃苦,金顯榮貪戀對方美色,一來二去,二人就勾搭上了。   只是老天無眼,他才納了姚姨娘不到一月,就犯了病,這一冷落就冷落了對方許久,對方自然心生狐疑。   姚姨娘從前是戲班子裡唱武生的,一把嗓子嘹亮高亢,這會兒在門口一哭起來,讓人想假裝沒聽到也難。   金顯榮又惴惴看向屋中人。   桌前,陸曈抱著那隻銀罐子認真搗藥。   美人低眸,眉眼如畫,那身淺淺的水藍色衣裙襯得她如空谷幽蘭氣韻奪人,光是瞧著也覺心猿意馬。那隻手也嫩得像白蔥,握著銀色的小藥錘,纖巧可愛得緊。   下一刻,美人抬眸,面無表情地從陶罐裡掏出一大把不知是豬肺還是什麼東西,血淋淋的,一併扔進那隻銀罐子裡。   「鐺鐺鐺——」   銀色的鐵錘落下,濺起的血花讓金顯榮下腹一涼。   他覺得自己的某些物事也像是被這銀錘剁碎了。   方才的那點遐思頓時不翼而飛,金顯榮用力抓緊了自己的膝頭,坐得拘謹而乖巧。   距離這位陸醫官初次登門施診,已經七日了。   這七日裡,陸曈還來過幾次。   她姿態冷淡,神色平靜,每次登門施診都沒什麼旁的表情。   一開始金顯榮還因為她容色太過美麗而生出僥倖之心,總想調戲幾番,但每次他的調戲都仿佛對牛彈琴,無論是惡意的還是隱晦的,這醫女聽完都沒半分反應。既不驚慌也不羞澀,冷漠的像是塊木頭。   倒是金顯榮有幾次被這女子的話嚇著。   她說:「行針用藥易生錯事,金大人最好配合,否則錯一步,將來藥石無靈。」   這是威脅……這分明就是威脅!   但金顯榮很吃她的威脅。   尤其是陸曈不知從哪裡尋來的豬腎牛腎羊腎,裝在陶罐子裡,當著他的面把那些腎囊一片一片切得薄如蟬翼,又扔進藥罐重重搗碎,很難不讓人聯想她這是殺雞儆猴……殺囊敬人。   如此行徑,再美的初見只怕也染上幾分血腥色彩。   令人倒胃。   藥錘捶打罐子的聲音停了下來。   陸曈把罐子裡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盛進一隻瓷碗,用蓋子蓋好,看向金顯榮。   「金大人,今日的敷藥做好了。」頓了頓,陸曈看向他:「可須下官為您上藥?」   「不用!」   金顯榮斷然拒絕,似乎又意識到自己拒絕得太快頗顯刻意,忙乾笑著補了一句:「怎好勞煩陸醫官?下人替我就是。」 第149章黑犬      陸曈沉吟著看向他。   金顯榮攥著衣擺,緊張得後背溼了大片。   倒不是他洗心革面轉了性子,實在是這姑娘每次打量人的目光太過瘮人。   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每次陸曈看向他腰間的眼神,冷冰冰的,含著挑剔的審視,總讓人覺得她像是在看一塊死豬肉,正在思量著要將這塊死豬肉如何料理。   金顯榮一向在女子面前引以為豪的自尊心,在她跟前塌得稀碎。   他不敢讓陸曈親自為他上藥,甚至都不敢解開腰帶讓陸曈看上一眼,生怕這冰涼的眼神落在他腰間,回頭身體的病是好了,心裡的病落下了。   得不償失。   陸曈把盛敷藥的碗放到一邊:「好吧。」   金顯榮鬆了口氣。   她又看了看漏刻:「金大人請坐好,下官要施針了。」   金顯榮一震,忙坐直身子,叫屋中下人脫掉外裳露出後背,好讓陸曈施針。   說起來,陸曈來給他施了幾次針,金顯榮的情況確有好轉。   雖然如今並不能行房,但至少腎囊癰的問題緩解了不少,這也是金顯榮為何對陸曈言聽計從的原因。   整個翰林醫官院的人都是廢物,她若真有本事,她若真能治好自己的隱疾,對她客氣一點又何妨?   畢竟這可關係到他下半輩子的幸福。   金顯榮想著,聽到身後傳來陸曈的聲音:「金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金顯榮一愣,隨即感到自己後頸微微一痛,一根金針緩緩刺入皮膚,金顯榮不敢動彈,遂問:「陸醫官何事相求?」   「不瞞大人,下官身為醫官,醫官院中還有一幹事務要忙。除了大人這處,還需得上京營殿帥府為禁衛們行診。」   陸曈從絨布上再抽出一根針,對準穴位慢慢刺入,才不緊不慢地繼續開口。   「時時來去,屬實不便。聽說戶部有司禮府,尋常官員也在此處理公務,司禮府離殿帥府很近,只有一街之鄰……」   「……下官想,今後能不能直接上司禮府為大人行診,也免於奔波來去,減省時日。」   「就這個?」   金顯榮聽完就道:「行啊,反正他們也知道我在治腎囊癰,你日後就去司禮府來行診吧。」   他都做好了陸曈獅子大開口的準備,以為陸曈要仗著如今的功勞給他出點難題,沒想到只是貪點便利。   醫官院的人行診也常有在各司衛殿府的,雖然這病究竟有一點不光彩,但事實他這點事朝堂上下幾乎人盡皆知了。   破罐子破摔唄。   陸曈有點猶豫:「不過,司禮府還有旁人在,會不會不大方便,倘若耽誤大人們公務,或是對他們有影響……」   「什麼公務,除了本官都是些閒職,每日就是喝茶發呆的事。」   「再說了。要是個大漢嘛,還得估摸下有沒有危險,能不能放進來。但你一個弱女子能影響什麼?」   金顯榮一心想討好陸曈,又覺得這女醫官確是平人出身沒見過世面,一點小事也這般忐忑,於是方才被剁得稀碎的男子自尊心又冒出來一點,遂拍胸道:「小事,陸醫官不用放在心上,今後就直接上司禮府。」   陸曈輕聲應了。   既幫了對方一回,展示了自己的豪爽與能力,金顯榮方才熄滅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身上一根根金針扎進去,漸漸的有些酥麻,像是螞蟻爬過,他的心也痒痒的。   於是他道:「陸醫官,今日時候還早,不如中午一起用飯可好?」   回答他的是陸曈略顯冷淡的聲音。   「不必了,下官之後還要去殿帥府送藥。去得晚了,恐怕裴殿帥不喜。」   聽見「裴殿帥」三個字,金顯榮沒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哼了一聲,小聲道:「裴雲暎啊……」   陸曈眸色動了動,繼續手上動作,故意道:「裴殿帥身居高位,不比大人平易近人,下官位卑言輕,不敢輕易得罪。」   因畏懼裴雲暎權勢,金顯榮倒不好說什麼,但剛剛冒出來的男子自尊瞬間被打回原形,多少讓面上有些掛不住,於是哼哼了兩聲,不屑開口:「厲害又有什麼用,至於高位……」   「他親爹連夫人都見死不救也要忙著立功,陛下能不給他加官晉爵嘛?」   「有這麼個賣妻求榮的爹,那裴雲暎能是什麼好貨色……」   話還沒說完,金顯榮突然「哎唷」一聲慘叫,驚得屋中婢子嚇了一跳。   「你幹什麼?!」   「行針尋常知覺而已,大人不要亂動。」陸曈施施然取下另一根針,對準穴位驀地紮下。   「哎唷——」   「大人坐好,扎錯了穴位就不好了。」   「……」   「別叫了,大人。」   這一次施針比往日更久、更痛。   等太陽從窗縫移到中間,陸曈收起最後一根金針時,金顯榮渾身上下已如水裡撈起來般溼淋淋。   他被婢女攙著躺在榻上,臉色慘白,望著陸曈氣遊若絲地開口:「陸醫官,今日這針怎麼行得比上次疼那麼多?」   簡直像是仇人故意來尋開心。   陸曈收拾桌上醫箱,對著他認真解釋:「這次與上次行針穴位不同,大人病情有好轉,所以換了針法。」   「病重下猛藥,良藥多苦口,大人切勿諱疾忌醫。」   金顯榮一凜。   「有好轉?」   他心下鬆了幾分,摸了摸背後疑似腫起來的一大片,有種一切努力沒有白費的欣慰,「有好轉就好。」   「陸醫官,」金顯榮正色道:「那麻煩下次你再給我扎重點。」   陸曈頷首:「好。」   ……   離開金府後,陸曈又去了京營殿帥府。   七日時候已到,今日該去給那些禁衛重新換方子。   才走到殿帥府門口,迎面就瞧見上回那個禁衛,那禁衛進去一招呼,禁衛們便全都擁了出來。   小夥子們瞧見陸曈都很高興,熱熱情情地將她迎進屋坐下,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還有的拿出自己珍藏多時的果脯糕點,殿帥府養的五百隻鴨子又開始吵鬧起來。   赤箭抱著劍站在一頭,遠遠瞧著被眾人圍在中心的姑娘,不覺皺了皺眉。   他和那些色令智昏的傻子們不同,那些傻子們只瞧見了這女子柔弱纖細的一面,卻不知道對方能面不改色的殺人越貨、栽贓嫁禍,更如一個藏在暗處的危險,不知何時會對主子造成威脅……      殿帥府的人都瞎了。   一個年輕禁衛手捧著不知從哪採來的一束野花就要往人群中湊,被赤箭一把拽了回來。   「幹什麼?」   赤箭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花束,這花束還是精心搭配過的,紅紅白白,花枝上扎著粉色綢帶,被高大男子拿著,說是鐵漢柔情也不為過。   禁衛伸手過來奪:「還我!」   赤箭把花扔還給他,語帶嫌棄:「什麼東西?」   「我打算送給陸醫官的。」禁衛吟誦,「美人如花隔雲端,你瞧,這花和陸醫官是不是很相稱。」   這話簡直比去年蕭副使給殿帥府送來的兩筐梅子還要酸牙。   赤箭忍住作嘔的衝動,看向被圍在中間的人,忍不住開口:「她有什麼好?從前又不是沒見過女子來殿帥府。」   這話不假。   因殿帥府們都是年輕武衛,身手各個不凡,過去那些年裡,什麼英雄救美的事也做了不少。   陸曈並不是第一個來京營殿帥府的女子。   來道謝的女子,來送東西的女子,甚至也有醫官院中過來行診的女醫官,其中不乏貌美佳人,縱然陸曈生得美麗,但過去那些年裡,殿帥府中也不是沒來過漂亮姑娘。   但似乎只有陸曈來才會如此熱鬧。   赤箭感到困惑,不明白何以只有陸曈能成功在殿帥府養上這五百隻鴨子。   「陸醫官和旁的女子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赤箭虛心請教。   同僚看他一眼,湊近低聲道:「你看啊,咱們殿帥府裡的兄弟,也算高大英武、賣相不俗。從前咱們救下來的那些姑娘,一開始對咱們也算不錯吧,可每次只要看到殿帥,眼裡就看不到別人了。這也沒什麼,見過了好的,誰還願意退而求其次,對不對?能理解,太能理解了。」   「……但陸醫官不一樣啊!」   「我觀察過了,陸醫官雖然待人不夠熱情,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   「她對殿帥也是冷冷淡淡,她不區別對待啊,平等地冷待所有人。」   赤箭:「……」   「所以,」禁衛眉飛色舞道:「可見她不喜歡殿帥,那兄弟們就有機會了。自該爭取爭取。」   「她既看不上殿帥,萬一呢,萬一就看上我們了呢?」   赤箭無言片刻,吐出一句:「找面鏡子自己好好看看吧。」轉身走了。   桌前,陸曈把這群禁衛們擠在一起的胳膊們看完,日頭已過正午。   一位熱情的禁衛忍不住邀她道:「時候不早,陸醫官還沒用飯罷,殿帥府的飯菜可好吃了,陸醫官不如用過飯再走?」   「多謝,但我還得回醫官院整理醫籍。」   陸曈婉言謝絕,因今日裴雲暎武訓去了,就把新寫下來的方子交與青楓,同青楓交代完醫囑,背著醫箱出了門。   門外,日頭正盛,段小宴跟在蕭逐風身後一臉苦惱,嘆氣道:「沒想到我年紀輕輕,就已做上外公。」   蕭逐風聽得頭疼。   在他懷裡,四隻毛茸茸的黑狗崽擠在一起,像團漆黑的芝麻湯圓,哼哼唧唧蠕動著。   前些日子,殿前司的司犬梔子不知在外被哪只野公狗勾去了,無聲無息地誕下一窩狗崽。段小宴站在殿帥府門口指天指地、破口大罵了三天也沒找出那隻混帳公狗是誰,倒是留下一窩孤兒寡母的爛攤子叫他收拾。   一月多過去,狗崽子們都睜開眼睛,能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段小宴每日帶他們去後武場曬曬太陽,今日也是一樣。   「你這麼討厭那隻公狗,」蕭逐風道,「怎麼還留著它們?」   「孩子是無辜的,大不了去父留子。」段小宴把懷裡的糰子們抱得更緊,又不太確定地開口,「不過,咱們殿帥府養得下這麼多小狗嗎?」   多四張嘴而已,殿帥府不是養不起四條狗,只是小狗們精力充沛,光梔子一個就時常把院子裡的籬笆拆得亂七八糟,這要是一下多了四隻,段小宴不敢想像今後雞飛狗跳的畫面。   想了想,他道:「還是找幾個好人家送養吧。」   正說著,就瞧見殿帥府小院裡,有人掀開帘子走了出來,藍衣布裙,身背醫箱,正是那位女醫官陸曈。   段小宴眼睛一亮,驚喜道:「這不就來了?」   「陸醫官——」他熱情迎上去。   陸曈剛一出門就聽見有人喚自己。   才抬頭,就見一團影子風一般的飄到自己眼前,段小宴站在自己面前,手裡拎著幾團毛茸茸衝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看——」   陸曈順著看過去,腦子一懵。   四隻黑色小犬被段小宴陡然拎住後頸提至半空,徒勞地踢蹬軟綿綿的腿,嘴裡發出低聲嗚咽。   段小宴熱情介紹:「剛滿月的小狗崽,聰明伶俐、憨態可掬,既能摸頭揉捏,又能看家護院,實屬出行居家必備之吉祥物,陸醫官要不要來一隻?」   陸曈僵在原地。   有一瞬間,腦子裡飛快掠過無數久遠的畫面,汙血與泥濘,哽咽和暴雨,支零破碎的軀體,山間墳冢帶著哭聲的無力。她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錯亂感,不知道自己是在千裡之外的盛京,還是孤燈熒熒的落梅峰上。   正午的日光穿過院子裡的紫藤花架大片灑下來,刺得人眼睛模糊,明明是三月暖陽,她卻仿佛回到身中「寒蠶雨」的日子,如墜冰窖,冰涼刺骨。   身前段小宴還在喋喋不休的訴說:「陸醫官你看,這裡有四隻小狗崽,每一隻都活潑機靈,兩隻雌的兩隻雄的,長大後不比我們梔子威武美麗,你挑一隻帶回醫官院,要不帶回西街仁心醫館也行,給你們看家護院,偶爾得了空閒,讓它母女兩個見見面就得了……」   他接下來說了什麼,陸曈一句也沒聽清,那幾團黑色毛球幾乎要湊到她臉上,像一張巨大陰霾。她可以感到小狗溫暖皮毛觸及到皮膚的癢意,軟軟的,讓人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開始有些喘不過氣,臉色漸漸蒼白。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忽地插了進來。   有人擋在她面前,隔開了段小宴的靠近,也遮蔽了她的視線。   像是在窒悶的水下陡然被人救起,呼吸得救,她恍惚抬眸。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   他應當是剛從武場回來,一手提著銀晤刀,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就轉過頭去,問段小宴:「做什麼?」   段小宴抱著四隻小狗:「……梔子的小狗崽,我想著殿帥府狗太多了,想送陸醫官一隻……」   「不用了。」   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側首,看著她沒說話。   陸曈低著頭,不去看段小宴懷裡的小犬,背緊醫箱,只拋下一句「我不喜歡狗」就快步離開。   段小宴望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看看懷裡的糰子,忍不住道:「她……這麼可愛,她居然不喜歡?哥……哥?」   青年收回視線,瞥一眼他懷中小犬,道:「閉嘴。」 第150章暴雨      白日很快過去,夜漸漸深了。   醫官院的醫官們都已睡下,林丹青下午隨醫正進宮去給貴人看脈,累了一天筋疲力竭,早早上榻休息去了。   陸曈卻睡不著,索性去藥庫裡收拾方子。   收拾完方子,仍舊沒什麼睡意,便在醫書架上尋了本沒看過的醫籍,在桌前鋪了紙筆抄抄醫書。   夜很靜,院外只有低切蟲鳴,藥庫裡層層藥架後,陸曈坐於矮几前,就著燈火抄書。   「麥門冬、芍藥、景天、鴨蹠草,並主狂熱……」   「葶藶,卒發狂,白犬血丸服……」   「犬……」   筆尖一頓,她看著那個「犬」字,微微出神。   白日裡,少年懷裡抱的四隻小犬如毛茸茸湯糰,她能感覺到手背觸及它們皮毛的溫暖,當它們懵懂探頭來舔她的手時,總讓她想起記憶中的另一雙眼睛,澄明的、怯怯地,像兩粒發亮的漆黑珍珠。   她對段小宴說「我不喜歡狗」是假的。   她也曾有過一隻黑色的小犬,在很多年前。   她叫它「烏雲」。   那大概是陸曈上落梅峰的第三年,或許更早,她也記不大太清。   試藥的日子多了,陸曈也漸漸適應了落梅峰上的日子。學會了儲存食物,學會了在喝完芸娘給的湯藥後把自己關在茅草屋中,學會了芸娘不在時,與孤燈相伴的夜晚。   只是這樣的日子未免乏味。   於是不試藥的時候,陸曈就偷偷翻看芸娘屋子裡的書籍。   她識字,父親教她讀過書,她從前也最不愛讀書,然而在那時,卻開始慶幸這地方還有如此多的書來供她打發時間,使得枯燥暗沉的日子不至於那麼難熬。   芸娘的書大多是醫書藥理,偶爾也有書史經綸。她照著自己採摘回來的藥草一一比對,漸漸也學會辨認了一些。   芸娘發現了她在偷看醫書,但竟沒有阻攔,任她翻閱,饒有興致的模樣。   後來藥草認識得差不多了,陸曈開始會一些簡單的方子。芸娘給她試藥完後,陸曈也會用山裡有的藥草給自己解解餘毒,調養調養身子。   那個時候,她是很高興的,總覺得在山上的日子沒有白費,漸漸地生出一種自己將來或許可以成為女大夫的錯覺。   再後來,陸曈就常常往茅草屋裡撿一些動物。   山間常有受傷的小獸,被捕獸夾夾傷的野貓、被狐狸咬斷腿的兔子、不慎從巢穴摔下來的幼鳥……   陸曈路上遇見了,就將它們帶回去,待用藥草治好了,再放回山中。   慢慢地忙碌起來,竟不覺得孤獨了,茅草屋恍惚成了間熱鬧醫館,她就是懸壺濟世的坐館大夫,那些被偶然救下來的小獸便成了前來治病的病患。   苦中作樂起來,苦也成了甜。   有一日,她在亂墳崗撿了一隻野犬,應當甫出生不久,眼睛還未睜開。或許太過孱弱,雌犬帶走了別的幼犬,唯獨留下了這隻。   陸曈將這隻幼犬帶回了茅草屋。   幼犬通體烏色,皮毛順滑,陸曈咬著筆桿想了許久,給它取名叫「烏雲」。   「牛尾烏雲潑濃墨,牛頭風雨翩車軸……」   這詩過去父親常叫他們寫來練字,陸曈最喜歡最後兩句,叫「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她摸了摸烏雲的頭,悄聲道:「遇上我是你幸運,也算是『雨勢驟晴』吧!」   烏雲很快長大了。   小狗機警活潑,常伴她身側,下山採摘藥草的時候,會幫陸曈叼著採藥的竹筐,白日裡陸曈把自己的食物分給烏雲一起吃,到了夜裡,陸曈坐在燈下翻看醫書時,烏雲就趴在她腳下守夜。   它是陸曈在山上唯一的夥伴,有時候陸曈看到小狗在日光下撒歡的模樣,恍惚覺得自己也回到了常武縣,在臨河的堤壩上追逐蝴蝶。   芸娘坐在樹下的小桌前做藥,一面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你很喜歡這小狗啊。」   陸曈摟著烏雲的脖子,低低「嗯」了一聲。   她很喜歡這隻小狗。   它像老天爺送她的禮物。   有一日清晨,陸曈一覺醒來,沒瞧見烏雲的影子。平日這個時辰,小狗早已來咬她的被角。   她心中陡生不安,慌慌忙忙衝出屋子,最後在院子的角落看見了烏雲。   烏雲躺在地上,瞧見它,費力睜開眼,嗚咽了一聲。   陸曈撲到它身邊,手足無措地想抱它起來。   「別擔心,我讓它幫我試了一味新藥。」   芸娘從樹下轉出來,手裡捧著只空碗,瞧著地上的陸曈笑吟吟開口:「還未取名字,成分是卷柏、女青、狼毒、鳶尾、砒石……」她說了很多。   陸曈呆呆望著她,終於忍不住顫抖起來。   砒石有毒。   小狗是不能服用砒石的,何況烏雲還不到半歲。   芸娘說:「七日。」   「……什麼七日?」   「你現在不是學了點醫術麼?你要是能在七日內替它解毒,它就能活。」   婦人笑容溫柔,帶著點好奇的關切:「我已將此毒材料都告訴了你,小十七,別讓我失望啊。」   陸曈緊緊抱著懷中夥伴,臉色慘白。   那是很短暫又很漫長的七日。   每一刻都像是煎熬,她幾乎不吃不睡,忘記了時日,翻遍了所有醫書,只痛恨自己讀過的藥理為何不能再多一點,醫術為何不能更精妙。她好像成了一個廢物,從前引以為豪的、覺得自己可以做女大夫的美夢倏然破碎。   蠢得可笑。   到了第七日,烏雲全身上下已經潰爛得不成模樣。   小狗還沒死,已經發不出聲音,那雙明亮的眼睛含著無限眷戀盯著她,陸曈的眼淚滴在手背上,小狗便費力伸出舌頭,溫柔舔了舔它的手。   她做不出解毒的方子,她根本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陸曈跪倒在芸娘跟前,哽咽著哀求:「芸娘……芸娘……你救救它……」   芸娘俯身,輕輕扯開她抓著自己裙角的手,嘆息著搖頭。   「小十七,你不能將所有希望都寄予他人之上。」   「而且,」她微微一笑,「你現在,已經沒有付與我的診金了呀。」   當年陸曈以自己為條件,求得芸娘救了陸家一門。   可如今,她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已沒有與芸娘做交易的資格。   外面陰雲沉沉,烏雲在她懷裡咽了氣。   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咽了氣。   那具溫暖的、毛茸茸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僵硬,它再不會在每次試藥後第一個衝上來舔她的手,那雙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眸逐漸變得渙散,變成了兩顆凝固的、黯淡的死珠子,再也不會映出陸曈的身影。   她失魂落魄,抱著死去的烏雲走到了峰頂的松樹林裡。   漫山松柏長青,陸曈找到一棵漂亮的小松樹,在松樹下掘坑,想把烏雲埋在樹下。掘至一半時,忽有雷聲隆隆,暴雨頃刻如注。   陸曈慌忙抱起烏雲,唯恐暴雨淋溼烏雲的皮毛,小狗冷冰冰的身子緊緊挨著他,她終於沒忍住,抱著烏雲的屍體放聲大哭起來。   大雨若決堤之水,狂風號怒,把她哭聲包裹。   她就這樣坐著,瞳孔映著夏日山上這場猝不及防的暴雨。直到黑雲散去,雨勢漸歇,夏日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輪彩虹在日出後泛著霞光。   果如詩上所說,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暴雨停了。   可暴雨又沒停。   它懸在人頭頂,隨時會掉下來。烏雲死了,可暴雨仍在,它無法永遠停下,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降下來,如漲潮的浪頭,拖著人沉入水底。   那是芸娘教會她的第一課。   人無法阻止暴雨的落下,就像她無法阻止生命的消亡。   「啪嗒——」一聲。   想得出神,手中筆不穩,落在紙上,便拖曳出一道刺眼墨痕。   窗外殘月朦朧,燈火流滿屋子,紙上墨痕像朵漆黑傷疤,驟然刺疼人的眼睛。   陸曈忽而感到有些煩悶。   她抓起面前紙揉成一團,發洩般地扔向遠處。   紙團咕嚕嚕滾著,就著燈火,滾到了一雙靴子跟前。   有人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廢紙,笑著開口:「它得罪你了?」   陸曈身子一僵。   她抬眸,就見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夜闌更深,燈火照人,青年脫去白日裡的緋色公服,換了件月白暗花雲紋玉錦春衫,燈燭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陸曈定了定神:「你怎麼來了?」   這人進醫官院幾乎已如無人之境,陸曈也已經不再意外。倘若被人發現遭殃的也不是自己。也就隨他去。   裴雲暎走到她對面桌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封紙箋:「白天你來殿帥府,落下藥方了,特意給你送來。」   陸曈一怔,見那紙箋確實是自己所失,大概是夾在醫籍裡,和那些禁衛們把脈時弄掉了。   「多謝。」她收起紙箋。   裴雲暎點頭,繼續道::「順便找你討瓶下食丹。」   陸曈一怔,隨後蹙眉:「上回給大人那瓶吃完了麼?」   上回裴雲暎來,說殿帥府的司犬脾胃不好,問陸曈討了瓶下食丹。那一瓶下食丹不少,而今也沒過多久。   她提醒:「犬類不能吃太多下食丹。」   裴雲暎笑笑:「給段小宴的。」   「……」   她便不再多說,起身去藥櫃旁給裴雲暎找下食丹。   裴雲暎靠著椅子,盯著她站在藥櫃前的背影看了會兒,突然開口:「你為什麼怕狗?」   指尖一顫,陸曈低頭,繼續拉開藥屜,道:「我並未怕狗。」   「那你為何拒絕段小宴的提議?」   「裴大人,我說得很明白,我討厭狗,所以拒絕。」   「討厭?」裴雲暎勾了勾唇,「可你看起來臉都嚇白了。」   陸曈:「……」   她從藥屜裡抽出下食丹,關好柜子,走到裴雲暎跟前。   春夜溶溶,幽窗半開,遠遠有林間驚鳥簌簌起飛的輕響,更有梨花花香隔著池水被風推到小院中來,衣袖也沾上芬芳。   屋裡桌角上,古銅駝燈裡,銀燭靜靜燃燒,柔色的光流滿了整間屋子,在地上落下微晃的影。   年輕人的眼眸也如盛京春日的涼夜,看似溫柔,卻泛著更深的冷清,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陸曈默然。   這個人、這個人不如外表看起來明朗,像是能一眼看穿人所有偽裝,洞悉人心底的秘密。   所以,倒也沒必要偽裝了。   「嗯,我很怕狗。」   陸曈把下食丹的瓶子往裴雲暎面前一頓,重新坐回桌前,才不鹹不淡地開口:「因為小時候被一隻狗咬過。」   「那隻狗很討厭,像塊狗皮膏藥,對我窮追不捨,怎麼也甩不掉。」   裴雲暎一怔。   過了一會兒,他輕笑起來,嘆道:「怎麼夾槍帶棒的。看來陸大夫今日心情很不好。」   陸曈不欲與他繼續這個話頭,瞥一眼桌上的藥瓶:「下食丹已經給裴大人了。」   裴雲暎拿起裝藥的瓷瓶,卻沒立刻走,只道:「聽說你今日為我出頭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陸曈不解:「什麼?」   他低頭笑了一下,語氣淡淡的:「白日在金顯榮府上時,你不是替我多扎了他幾針嘛。」   陸曈先是怔住,隨後恍然明白過來。   白日裡金顯榮對裴雲暎出言不遜了幾句,她那時的確扎痛了他幾針。   但那是在金顯榮府上的事。   當時屋裡除了自己,只有金顯榮和他府上的下人……   殿帥府……   手段果然通天。   一瞬間,有寒意自心頭生起。   她抬眸朝對面人看去,年輕人五官在燈色下俊秀柔和,那身月白錦袍襯得他清貴溫和,可是仔細看去,輪廓卻是精緻凌厲的。   兵器擅長傷人。   一把鋒利的刀,外表看起來再華麗,也掩蓋不住危險的事實。   裴雲暎卻像是沒察覺到陸曈驟然生出的警惕,面上帶了點笑,不甚在意地問:「陸大夫為何替我出頭?」   陸曈沉默。   按理說,她與裴雲暎非親非故,縱然裴雲暎暫時並不打算阻攔她的復仇,可陸曈待他總有些微妙的距離。這人身份很高,暗地裡也不知在搞什麼勾當,她自己的事尚且應付不過來,實在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去做個路見不平的好心人。   她也根本不是愛管閒事的性子。   春夜清寒,月色羞怯,一陣晚風從窗外吹來,吹得被燈色籠罩的人影也起了一層淡淡的冷。   陸曈緊了緊衣裳,許久,才開口道:「飯錢。」   「飯錢?」   陸曈點頭,正視著對方的眼睛:「我剛進醫官院時,吃了裴大人的荷花酥,裴大人沒收銀子。」   「這個,就抵做飯錢。」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在談什麼千萬兩的生意交易,卻叫裴雲暎微微愣了一愣。   那天夜裡,陸曈剛被分到南藥房不久,小廚房裡冷鍋冷灶,偏撞著了路過的裴雲暎。   她吃了裴雲暎的荷花酥,裴雲暎卻沒收她的銀子,就那樣離開了。   裴雲暎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又望著她笑著開口:「一籃糕點而已,陸大夫分這麼清做什麼?」   好似她總是將這些恩債分得很清,膏藥、點心、救命之情……   生怕欠了別人、亦或是被別人欠一般。   陸曈淡道:「殿帥有所不知,睚眥之怨必報,一飯之德必償,這是我們陸家的規矩。」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女子坐在燈下翻著醫書,昏黃光色朦朧,她長發拆掉髮髻,綢緞般鋪瀉在肩頭,襯著水藍色的衣裙如一朵山間夜裡的花,幽冷靜謐地盛開著。   把玩藥瓶的手一頓,想了想,他又問:「你怎麼不問問我家的事?」   陸曈一怔,忍不住抬眼看去。   年輕人撐著下巴,淡笑著望著她,語氣漫不經心,一雙眼眸卻靜如深水,藏著點她看不懂的漣漪。   空氣中傳來極淺的蘭麝香氣,又或許是院子外新開的梨花太過芬芳,總讓人難以忽略。   陸曈收回視線,淡道:「我對旁人家事不感興趣。」   聞言,裴雲暎一怔,望著她的神色有些複雜。   面前醫籍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燈火下顯得模糊,陸曈忽而也沒了繼續看下去的興致,沉默了一會兒,問:「裴大人怎麼不問問金顯榮為何這樣說?」   金顯榮話裡話外對裴家極盡侮辱,以先前裴雲暎收拾文郡王的手段來看,這位指揮使大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實在不像會白白算了的性子。何況他既在金顯榮府上插了人,也算膽大包天。陸曈還以為他會報復回來,沒想到他看起來反而不太在意。   就好像根本不在乎昭寧公府、或是昭寧公的名聲。   裴雲暎眨了下眼,極輕地嘆了口氣,「我家那點事,盛京誰不知道?」   「殿帥不生氣?」   他聳了聳肩:「說的也是事實。」   陸曈便不說話了,她看不懂裴雲暎。   一陣風吹來,桌上駝燈顫動兩下,裴雲暎伸手撥了撥燈芯,燈色亮了些。他道:「寶珠的藥快完了,姐姐讓我問你,什麼時候換新藥方?」   原先陸曈在仁心醫館,每隔些日子會去裴雲姝府上給裴雲姝母女二人行診,順帶依照寶珠的情況換新方。自打來了翰林醫官院,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倒忘了換新方的日子就在眼前。   「醫官院每月有兩日旬休,」陸曈道:「我上月沒離開,這月會回醫館一趟,屆時親自看過寶珠再換藥。」   裴雲暎點頭:「也好。」   又是一陣沉默。   他拿起桌上藥瓶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停下:「陸大夫。」   陸曈:「怎麼?」   青年背對她站著,過了一會兒,笑道:「多謝。」   沒再多說什麼,走了。   屋裡又恢復了安靜,陸曈放下手中醫籍,朝前方望去。   月破輕雲,花影闌珊,涼月流過一地,映出素白寒霜。   門外已沒了他的影子。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史記》 第151章戚公子      時日過得很快,轉眼進了四月。   越近清明,盛京的雨水越多起來,夜裡常常下雨,白日裡卻開始有了熱意,早晚一涼,時人易感風寒。   醫官院中的醫官們也有不少受了涼告假,屋子裡,崔岷咳嗽了幾聲,端起桌上藥茶呷了兩口,方壓下喉間癢意。   春日百病易發,崔岷這個院使也比往日更忙碌,除了進宮奉值外,新方的研製也遇到難題。   想到新方,不免就想起那個新進女醫官來。   崔岷放下茶盅,問身側人:「陸曈眼下如何?」   當日他點陸曈去給金顯榮行診,卻被裴雲暎阻攔,本以為就此作罷,未料峰迴路轉,陸曈竟會自請登門金府。   其實陸曈究竟能不能治好金顯榮,崔岷並不在意,他只需讓陸曈在醫官院中狠狠栽幾個跟頭,恃才傲物的人總是不好拿捏,更何況……紅芳絮一事,已讓人窺見這女子溫順的外表下更深的心思。   醫官院不需要心思,只需要做事的人。   身側人回道:「每日依舊如尋常一樣,金侍郎那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崔岷微微蹙眉:「沒鬧出什麼事?」   「不曾聽聞。」   崔岷沒說話,眸色沉了沉。   金顯榮好色之行向來難改,縱然如今腎囊有疾,未必會安分守己。然而陸曈已上門施診數次,竟沒鬧出什麼風月軼聞,已是匪夷所思。   沉吟片刻,他問:「陸曈現下何處?」   「今日是去給金侍郎行診的日子,陸醫官一大早就出門了。」   ……   另一頭,陸曈正背著醫箱從馬車上下來,抬眸望向眼前府邸。   司禮府位於皇城東廊下,戶部官員們常在此奉值處理公文。此地幽靜,與京營殿帥府相隔不遠,不過佔地不如殿帥府寬廣,乍一眼看去,以為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宅子。   陸曈剛走到門口,金顯榮身邊那個駝背的小廝便迎了上來:「陸醫官來了,請進,大人已候著您多時了!」   陸曈點頭,隨著小廝一同進了司禮府的大門。   司禮府外表瞧著不大,然而裡頭卻修繕得幾近堂皇,門廊講究,器具繁麗,門前放置一座一整塊楠木雕刻的照壁,上頭雕刻一頭巨象,寓意「太平景象」。   裡頭更是豪奢,玉榻香幾,畫案金臺,知道的明白這是處理公務奉值之所,不知道的,只怕懷疑自己誤入哪位王孫貴族的室廬。   金顯榮笑眯眯地站在陸曈身側,兩道耷拉下來的斷眉又飛揚起來,瞧著比之前精神好一些,面色紅潤不少。   他喜滋滋道:「陸醫官,自打用了你的藥,刺了幾回針,本官這些日子感覺陽氣具足,先前的痛處也不怎麼疼痛。清晨起來那處又有所覺,是不是好些了?」   「是。」   「果真?太好了!」金顯榮容色大悅,激動不已,「我就說天無絕人之路,本官運不該絕。」又誇讚陸曈,「還是陸醫官醫術超群,比先前醫官院那群廢物好多了,本官才用了幾副藥,竟有此神效,陸醫官如此醫術,做翰林醫官院一個小小醫官實屬可惜,我看那崔岷也不過如此……」   陸曈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吹捧,見這司禮府除了金顯榮主僕外並無他人,便問:「這裡平日只有金大人一人奉值麼?」   金顯榮一笑:「差不多吧,如今三司收權,戶部跟個擺設一般,除了本官,戶部其餘人也都是掛個閒職。這裡平日根本就沒什麼公文可處理,也就是坐著發發呆,也就沒幾個人。今日陸醫官前來,我就讓其餘人先別過來,省得打擾陸醫官行診。」   他倒是考慮周全,陸曈斂下眸中神色,又走了幾步,恰好走到最靠裡的一間屋子,一眼瞥過去,不由腳步一頓。   這屋很是精緻。   與方才外面的堂皇富貴不同,此屋看起來更具文人清雅。   門口擺著張紫檀嵌寶石屏風,屏風打開一半,露出更深處的紫檀清榻,上頭堆著靠背和皮褥,又有紫竹香幾,上頭擺著文房諸器,一眼望去,格外講究。   陸曈停下腳步,問身側金顯榮:「這是大人屋子?」   「哪能呢?」金顯榮道:「那是戚公子的金屋。」   「戚公子?」   「當今太師戚大人府上公子啊。」金顯榮感嘆,「瞧瞧那扇寶石屏風,足足要三千兩白銀,就是本官也用不起,人家偏偏就敢這麼放在司禮府,也不怕被人端走。」   陸曈點頭:「戚公子很講究。」   「可不講究麼?」金顯榮見陸曈似感興趣,帶著陸曈走進那間屋給她瞧:「喝茶要喝精品建州白茶,自打他到了司禮府,本官品茶也品了不少。」   又一指桌案上的鎏金雙蛾團花紋香爐:「點的香是靈犀香,聞聞,一爐可不便宜。」言罷,順手從旁的小盒子裡撿出個香丸遞給陸曈:「陸醫官帶一個回去試試,凝神靜氣,旁處可買不著。」   陸曈接過那顆香丸。   「還有吃的、穿的……說實話,戶部這點俸祿,還不夠他每月茶錢,論講究,戚公子的確是佼佼者。」   許是對戚玉臺多少帶點妒忌,金顯榮嘴裡誇讚之語,聽起來也有些泛酸。   陸曈笑笑,左右看了看,好奇道:「戚公子今日沒來麼?」   「他今日有事,暫時不來,別的時候還是來的。」金顯榮道:「若他不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名香和茶葉?」   陸曈點頭,沒再說什麼,這才收回視線看向金顯榮:「金大人,閒話少敘,下官還是先為您施針吧。」   金顯榮一愣,打了個哆嗦:「……哦,好、好的。」   ……   這一日施針施得比平日要晚一些。   金顯榮病情既有好轉,藥方也換過,腎囊癰的表症是治好了,不過還是不能行房,得繼續治著。   待回到醫官院,天色已近傍晚。   下過幾場雨,醫官院門口的槐樹葉子掉了不少,新長出來些嫩綠枝芽,遠處長空晚霞慢慢越過來,把院落也照出一層柔柔橙紅色。   陸曈在醫官院廳堂門口遇到了紀珣。   青年一身素色滾銀邊白袍,髮髻高束,院中霞色落出一隙在他身上,把他眉眼襯得格外清貴靜雅,宛如山中隱士。   醫官院中不是沒有年輕男子,然而剛從太醫局中學成的年輕人,終究是浮躁了一些。這人很年輕,卻沒有半絲佻達之氣,沉靜如一方寒色美玉,總讓人心中溫寧。   陸曈停下腳步,對他頷首行禮:「紀醫官。」   紀珣點頭。   他身後跟著那位小藥童,似乎要回家去了,方要走,忽而想起了什麼,看向陸曈問:「金侍郎可有好轉?」   如今陸曈給戶部侍郎金顯榮行診一事,不說醫官院,連御藥院的人都無所不知。   「金侍郎沉痾難治,不過好在用藥多時,已慢慢有些起色,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恢復從前。」   紀珣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突然叫她:「陸醫官。」   陸曈應了。   他道:「之前我遇到你的那日,你去藥庫揀選藥材,用過紅芳絮麼?」   陸曈一頓。   她抬眼,正對上紀珣探詢的眼神。   紀珣生得端正。   眉眼間總有種孤冷的清雋,如一方從林間掠過的青鶴,有種與塵世格格不入的清高。   他盯著陸曈,目光沉靜如水,和裴雲暎的犀利與鋒銳不同,紀珣的眸色更淺,認真盯著人時,並不會讓人有壓迫感,然而被那種澄澈目光凝視著,人心底的陰暗似乎變得難以啟齒。      讓人覺出自己的不堪。   陸曈頓了頓,微微地笑了,道:「紀醫官說笑,紅芳絮歸御藥院獨有,藥材珍貴,醫官院取用皆有定量,尋常醫官是拿不到紅芳絮的。」   「我沒有用過紅芳絮。」   她說得很肯定,紀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如此。」   陸曈又站了片刻,見紀珣並無別的事要交代,便與他行過禮,背著醫箱進院子裡去了。   她走後,紀珣仍站在原地,垂眸沉思不語。   那日夜裡見過陸曈,當時他偶然瞥見陸曈的竹筐中,似有紅芳絮殘葉。   紅芳絮有毒,除了御藥院醫工,醫官院的醫官們並不能隨意取用。   他知道陸曈如今是在給金顯榮行診,但以金顯榮之腎囊癰,並不用得上紅芳絮。此藥材特別,若非陸曈如今處理藥材的手法能除去枝葉毒性,醫官院的醫官們,其實是禁止使用此毒草的。   事關毒物,理應警醒一些。   但陸曈卻說自己沒有用過……   身側傳來藥童提醒的聲音:「公子,馬車已在門口候著了。」   紀珣回過神,道:「走吧。」   或許,是他看錯了。   ……   傍晚時分在醫官院門口與紀珣的這場碰面,並未被陸曈放在心上。   用過晚飯後,她便去藥房裡做藥去了。   醫官院後廊有一排空屋子藥房,供這些醫官做藥研製新方。   不過,能做新藥和研製新方的醫官寥寥無幾,是以除了熬藥外,大部分時候藥房都是空著的。   自打陸曈來了後,這排空藥屋一到夜裡便亮起燈火,醫官院的醫官使們都說,新來的這位陸醫官給戶部侍郎金顯榮行診,接了個不好伺候的差事,不得不夜夜努力,實在可憐。   陸曈沒覺得自己可憐。   她喜歡呆在藥房,喜歡和那些清苦的藥香作伴,比起和醫官院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還是冷清的藥房更令人安心。   一點一點接近目的的時候,總讓人安心。   晴夜明亮,窗外重重樹梢裡新月掩映,一片清光皎皎。   皎皎月光痴纏著屋中人的裙裾,在地上搖曳出團團的影。地上的影子伸手,把一大束夾雜紅色的草藥放進罐中,有幽謐芬芳從罐中漸漸溢出來。   伴隨著層層粉色霞霧。   林丹青中途來過一回,從窗戶外遠遠瞧了一瞧,見煙霧繚繞就回去了。   陸曈靜靜坐在藥罐前,那隻銀色罐子裡充滿了各種褐色汁液,濃重芳香圍繞著她,襯得影子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像張虛幻的畫。不知過了多久,煙霧漸漸散去,藥罐中那團泥濘汁液不知何時變成了黑色,凝固在罐子底部。   她抬手抹去額上汗珠,側首看向窗外。   月亮移到數尺之外,院裡一片清寂,只有幾聲低微蛙鳴順著風飄來。   已是三更天了。   陸曈回頭,腳下炭盆裡,藥材的殘渣已被焚燒得乾乾淨淨,銀罐旁邊,還散落著幾枝零散花枝,枝葉翠色嫣然,點綴著其中的紅花豔麗似血。   她俯身,撿起地上殘枝,一併扔進炭火的餘燼中了。   ……   屋中燈火搖曳。   陸曈回到宿院屋裡的時候,林丹青還在燈下看書。   見她回來,女孩子伸了個懶腰:「總算回來了。」又打趣道:「陸妹妹,你可真努力。難怪能在春試中拔得紅榜第一。」   陸曈只笑笑。   林丹青話雖這麼說,其實自己也頗努力。她二人一間屋子,陸曈時常見林丹青看醫書看到深夜。   和陸曈不同,陸曈入醫官院是別有目的,林丹青家世不差,卻也並不懈怠。   陸曈在桌前坐下,拆下髮帶梳頭,目光瞥過林丹青面前的醫書,是《明義醫經》中《諸毒》一節。   目光動了動,陸曈還未說話,就見林丹青託腮看著她:「陸妹妹,你說你的藥怎麼就做得那麼恰到好處呢?」   陸曈不解:「什麼?」   「『春水生』和『纖纖』啊!」   女孩子捧著臉望著她:「當初春試後,我對你心中好奇,想著是哪個天才竟能越過我考到紅榜第一,後來知道你在仁心醫館當坐館大夫,又打聽到你的事,就讓人買了這兩副藥。」   「這方子我是不能辨出全部,但光是能辨出的幾味,已是覺得搭配精妙絕倫。」   「說實話,在那之前我還很妒忌你來著。」林丹青說得大大方方,「後來看了那兩味藥,才知我確實差你一些,又聽說你是平人……咱們梁朝醫科,醫籍多歸由太醫局收管。平人於醫科想要出頭,要麼是行診多年廣有經驗,要麼,就是天才。」   陸曈默了默:「我不是。」   「你就是!」林丹青一拍桌子,「這樣我才輸得不冤。」   陸曈沒說話。   她又嘆了口氣:「後來我漸漸也就想開了,我出身比你好,家人對我也還行,從小到大其實沒吃過什麼苦,我家老祖宗說過,世上的好事總不會叫一人佔盡了。」   「一次春試算不了什麼,說不定日後年終吏目考核,我又超過你了呢。」她話說得頗有鬥志,語氣卻有些低落,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有些悵惘。   世間人,大抵人人都有不如意。如林丹青這樣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姑娘,或許也有心事不能為外人道也。   林丹青打了個呵欠,回頭看了眼刻漏:「哎呀,都三更了。」   「時候不早,還是早些睡吧,明日還得早起。」她抱起醫書,往外屋榻上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陸曈一個人。   桌上銅燈裡,燈油只有淺淺一層,快要燃盡,跳動的火苗不夠明亮,把人的影子映得時斷時續。   陸曈從方才抱回來的銀罐裡,拿出一顆香丸。   是顆深褐色香丸,還未湊近,便能聞見一股淡淡幽香。   白日裡,金顯榮將這顆香丸遞到她手裡,對他說起戚玉臺素日吃食穿用講究:「點的香是靈犀香,聞聞,一爐可不便宜。」   靈犀香凝神靜氣,常用可舒緩心境,調理情志,戚玉臺沒有用別的香,獨愛靈犀香,也算與旁的富貴子弟不同。   不過……   陸曈撿起那顆香丸,燈色透過香丸,細細看去,能瞧見其中隱隱的紅色,並不真切,若非如此湊近,難以查出端倪。   情志一事,本就微妙,失之毫釐,差之千裡。   深夜的寢屋裡,女子對鏡坐著,不知想到什麼,唇角一彎,笑容有些譏誚。   良久,她拿過一邊的醫箱打開,把那顆香丸放了進去。   金顯榮:我和我那開保時捷卻掙兩千塊工資的富二代同事(不是 第152章噩夢      清明過後,雨水越發多了起來。   一夜漲水,落月橋欄系的牛角燈被淹了一半,連日陰雨,春堤滿是泥濘,馬車從路上駛過,帶起陣陣泥水。   司禮府堂廳裡,金顯榮正坐在椅子上看戶部籍冊。   金顯榮的心情很是不錯。   自打醫官院的換了那位陸醫官來為他行診後,金顯榮的情緒平穩了許多。   腎囊癰表症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按陸曈給他的方子抓藥吃,每日勤勤懇懇敷藥,加之隔三差五陸曈來為他施針,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他那處也漸漸有了起色,不至於一潭死水,總算有些知覺。   想來再過幾個月,自有再展雄風之時。   金顯榮端起茶杯,美美呷了一口。   一輛馬車在司禮府門口停了下來。   是輛朱輪華蓋馬車,比尋常馬車大一倍有餘,看起來極為華麗。馬車簾被掀開,從裡面走下來個穿靛青玉綢袍子的年輕男子。   這男子生得中等身材,個子不算高,一張白淨的臉,乍一眼看起來很斯文,只是顴骨處有些青白,眼泛紅絲,仔細瞧去有幾分疲態。   金顯榮放下茶盞,眯著眼睛笑道:「玉臺來啦。」   來人是當朝太師府戚家公子,戚玉臺。   當今太師戚清一共育有一子一女,嫡女戚華楹是盛京出了名的閨秀,容貌美麗,才情出眾。長子戚玉臺雖然不如戚華楹容色脫俗,卻也通曉詩書禮儀,人品端正,尤其寫得一手好字,在盛京人人稱道,渾身上下亦無那些貴族子弟的壞脾氣,乖巧得像個女兒家。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   戚玉臺走進廳堂,對著金顯榮拱手,十分的有禮:「金侍郎。」   金顯榮從椅子上站起來,勾住戚玉臺肩往裡走,親暱道:「前幾日你府上人說你受涼了,老哥我還很是擔憂了一陣,這司禮府沒了你,獨我一人,公務都看不過來,下人也不曉事,茶罐裡沒茶了也不添點,你回來就好……」   「我即刻差人添茶……」   「哎,這話說的,像我等著玉臺你的茶一般……」   「……」   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打發了金顯榮,戚玉臺進了自己屋裡,關上門,往椅子上一坐。   桌上擺著些散亂公文。   是他不在的日子積攢的,但總共也沒多少。如今戶部沒什麼實權,他這都省事本也只是個虛職,在戶部不過混著日子領俸餉,在不在並無區別。   看著那些紙卷,戚玉臺有些煩躁。   戶部這份差事,是他父親戚清替他安排。   戚玉臺並不喜這差事。   他身為太師府唯一的嫡子,父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麼官職撈不著。那些出身不如他的官家子弟尚能憑藉家勢平步青雲,偏偏父親卻為他安排了這樣一份差事。   閒職、無趣,一眼望得到頭,沒有任何前程可言。   還要忍受愛佔便宜的討厭同僚。   他曾向父親表達過不滿,希望父親能為他安排更體面的官職,以陛下對父親的倚重,這根本不難。   但戚清仿佛看不見他的怨言,斷然拒絕了。   他便只能在司禮府呆著。   桌上公文越發顯得刺眼,戚玉臺把它們拂到一邊,從一邊罐子裡撿起顆香丸,點燃丟進桌上的鎏金雙蛾團花紋香爐中。   香丸是上好的靈犀香,自戚玉臺懂事起,府裡燃的就是此味長香。他來戶部後,父親又讓人備了許多,供他在司禮府燃點。   不過上次他走時,罐子裡的靈犀香還很滿,如今卻只剩一顆,想來是金顯榮順手牽羊摸走了,金顯榮一直都很愛佔這種小便宜。   香爐裡漸漸冒出青煙,熟悉幽香鑽進鼻尖,舒緩了方才躁鬱。   他深深吸了一口,頓感心平氣和,索性往背後一靠,閉上眼蓄起神來。   ……   「戚公子。」   「戚公子……」   耳邊似乎有人說話。   誰在叫他?   戚玉臺想要睜眼,卻發現自己眼皮沉沉,怎麼也抬不起來。   是做夢麼?   那聲音還在喚他:「戚公子……」   依稀是個女子模樣。   女子像是從身後貼上來,在他耳畔低語,溫柔的、飄渺的,如道斷斷續續的夢:「……還記得豐樂樓嗎?」   豐樂樓?   他尚在愣怔,突感自己脖頸抵住個冰涼的東西。   戚玉臺本能地覺出危險,想要大叫,想要支起身子,驚覺渾身像是被看不見的繩索綁縛,沒有一絲力氣掙扎,就連說出口的話語也是軟綿綿的,他說:「……你是誰?」   冰涼的觸感在他脖頸遊走,對方沒有回答。   「戚公子,」那人又問了一遍,「還記得豐樂樓嗎?」   隨著這話落地,脖頸間的冰涼又深了一分。   戚玉臺痙攣起來。   他根本不記得什麼豐樂樓。   他想要離開,想要從這個莫名其妙的噩夢中醒來,可他張開口,卻只能發出微弱的「救命——」   那人的動作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戚玉臺聽見她開口,她說:「戚公子,你不記得了嗎?」   「永昌三十七年,你在豐樂樓裡遇見一女子……」   「你殺了她。」   她在說什麼?   什么女子,什麼殺了她,他全然不明白,只能虛弱地掙扎。   那聲音慢慢地說道:「永昌三十七年的驚蟄,你在豐樂樓享樂,遇見一婦人。」   「婦人去給他夫君送醒酒湯,你見她容色美麗,就強行將她佔有……」   「後來婦人懷孕,你又為毀行滅跡,將她一門四口絕戶……」   「戚公子……」   那聲音溫溫柔柔,如一根淬著毒汁的細針,驟然插入他心底隱秘的深處。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戚玉臺僵住。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間再沒了別的聲音,忽而又有熙熙攘攘聲頓起,他抬頭,迎面撞上一片帶著香風的暖意。   是個穿著桃花雲霧煙羅衫的女子,梳著個飛仙髻,打扮得格外嫵媚,伸手來挽他的胳膊,一面笑道:「公子是第一次來豐樂樓吧?好生的面孔,今夜定要玩得高興……」   豐樂樓……   他便忽而記起,今日是他第一次來豐樂樓的日子。   父親總拘著他不讓他出門。   盛京最好的遇仙樓,樓裡都是父親的熟人。素日裡他在遇仙樓裡辦個生辰宴什麼的還好,一旦想做點什麼,立刻就會被人回稟給家裡。   身為太師之子,處處都要注意舉止言談,總是不自由。   豐樂樓是他新發現的酒樓,雖比不得遇仙樓豪奢,卻也勉強入得了眼,最好的是這裡沒有父親的人,他要做什麼無人盯梢,便有難得的自由。   他隨這打扮妖嬈的女子上了閣樓,進了閣樓的裡間。如他這樣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和那些賤民一般於廳堂享樂。   屋子裡散發出奇異幽香,裡頭矮榻上,兩個歌伶正低頭撫琴,琴聲綿長悅耳,令人心醉。   戚玉臺便走進去,在矮榻前坐了下來。   桌上擺著一隻青花玉壺,兩隻白玉蓮瓣紋碗,還有一小封油紙包。   他拎起酒壺,倒了滿滿一碗酒釀,酒還是熱的,香氣馥鬱濃烈,他再打開放在一邊的油紙包,就著熱酒將油紙包中之物仰頭服下,火辣辣的熱酒淌過他喉間,在他腹中漸漸蔓延出一片灼熱。   戚玉臺閉上眼睛,舒服喟嘆一聲。      此物是寒食散。   寒食散神奇,服用之後神採奕奕,面色飛揚,亦能體會尋常體會不到之快感,令人飄飄欲仙。   然而寒食散有毒,長期服用寒食散對人體多有傷害,先帝在世時,曾下旨舉國禁用此物。但許多貴族子弟還是背著人偷偷服用。   戚玉臺也是其中之一。   他少時便沾染上這東西,曾一發不可收拾,後來被戚清撞見,父親發落他身邊所有下人,將他關在府裡足足半年,硬生生逼著他將此物戒除。   但癮這回事,斷得了頭斷不了根。   每年戚玉臺總要尋出幾次機會,背著戚清服用寒食散。   他喜歡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不再是眾人眼中循規蹈矩的太師公子,好像變成了一隻鳥兒,縱情高飛於叢林裡,擺脫了父親陰影,握住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那是對旁人背後諷刺他「乖巧」的發洩。   是他對父親無聲的反抗。   身體漸漸變得燥熱起來,寒食散開始起效。   戚玉臺脫下外裳,渾身赤裸在屋中走來走去。   倘若此景被戚清瞧見,必然又要狠狠責罰他。太師府最重規矩禮儀,從小到大,在外他不可行差踏錯一步。   戚玉臺便生出一種莫名快意,仿佛是為了故意報復那種光鮮的刻板。他高喝著在雅室內走來走去,心頭宛如騰騰的生出一團火,這火憋在他腹中難以驅散,心頭的舒暢和身體的窒悶難以調和,在那種癲狂的狀態下,他驀地打開雅室大門。   門前傳來一聲驚呼。   是個年輕婦人,身後跟著個丫鬟,手裡提著只紅木做的食籃,似乎沒料到忽然有人打開門,二人轉過身來,待瞧見他渾身赤裸的模樣,丫鬟嚇得尖叫一聲,婦人漲紅了臉,拉著丫鬟就要逃開。   他腦子一熱,一把將婦人拖進屋中。   丫鬟高喊著救命,伸手來拽婦人,也被一併拖了進去。   戚玉臺感到自己身體變得很輕,耳邊隱隱傳來尖叫和哭泣的聲音,那聲音反而越發令他舒暢,像是嗜血的野獸嘗得第一口血肉,他變得癲狂,無所不能,只依靠本能啃噬虛弱的獵物,周遭一切變得很遠很遠。   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寒食散的效用已開始發作,他只感到極致的快樂,在這殘暴的掠奪間得到的自由。   至於哭泣與眼淚,掙扎與痛苦……   與他何幹?   他並不在意,這種事他做過很多。   不值一提。   雅室裡青玉爐裡燃著的幽香芬芳若夢,隔著層模糊的煙流,有人嘆息了一聲。   這嘆息悠長響亮,讓人魂飛魄散,戚玉臺驟然回神。   「你殺了她啊……」   那聲音這樣說。   「不……我沒有……」戚玉臺辯解:「我只是……」   口中的話驟然凝住。   只是什麼呢?   他從來不曾殺過人,因為根本不必。   無論他在外頭做了什麼,犯了多大的過錯,自有人為他收尾,處理得乾乾淨淨。   豐樂樓一事,從未被他放在心上,不過是個身份低賤的婦人,他甚至無須知道名字。   他根本不記得對方相貌,只知道自己在管家尋來時迷迷瞪瞪睜開眼,瞧見的一地狼藉。那婦人在榻上躺著,他沒心思看,閣樓門口摔碎了一地湯水,一隻紅木食籃被踩得面目全非,和死去丫鬟的裙擺混在一處,格外髒汙邋遢。   他只看了一眼就嫌棄別開眼,繞過地上蜿蜒的血水,免得打溼腳上絲履。   身後管家跟上來,有些為難:「公子,那女子是良家婦。」   他不以為然:「給點銀子打發就是。」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用價錢衡量的。   一兩銀子買不到遇仙樓的一盅美酒,卻能買到一個出身卑賤的下人。   他們很廉價。   他便整整衣裳回府去了。   後來隱隱聽說對方有了身孕,他其實也沒太放在心上。婦人的丈夫一心盼著搭上太師府,恨不得去舔他鞋底泥,那點微不足道的憤怒實在激不起什麼水花。   真正讓他生出恐慌的是婦人的弟弟。   審刑院那頭傳來消息,說婦人弟弟不知從哪得來真相,狀子都遞到詳斷官手中,戚玉臺這才怕起來。   倒不是怕梁朝律法,亦或是對方恨意。   他只是怕父親知道。   戚清最重聲名,若此事交由官府鬧大,父親必然饒不了他。   所以戚玉臺才讓管家與審刑院那頭交涉,對方答應將此事處理乾淨。後來他聽說婦人一家四門都已不在,適才鬆了口氣。   不過……   父親還是知道了。   得知此事的戚清將他關在府邸中軟禁不得外出,父親失望的目光簡直成為他的噩夢,讓他輾轉難眠了好一陣,多虧了那些靈犀香,才能使他情志舒緩。   他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在他那過去二十餘載中,這種事發生得不計其數,他沒想到今日會被人提起。   耳邊傳來的聲音幽冷如煙:「戚公子,你殺了人啊……」   他下意識反駁:「沒有,沒有,我沒有殺人……」   「你支開下人,去豐樂樓就是為了殺人……」   支開下人?   戚玉臺愣了愣,下意識道:「不,我只是不想父親知道我在服散……是她自己闖進來……」   「我沒有……我不是故意殺的人!」   周遭靜了一靜。   陸曈垂著眼,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神色迷濛的戚玉臺,眸色一點點冷卻。   門口那扇紫檀嵌寶石屏風上,璀璨的紅寶石把香爐裡的青煙也沁出一層慘澹的豔紅。那些繚繞的煙霧隱隱綽綽像是灰濛濛的影子,模糊地存在著,又很快消散,留不下半點痕跡。   服散。   陸曈默念著這兩個字。   椅子上的戚玉臺閉著眼睛,嘴裡低聲喃喃什麼,像是睡著,只有靠近,才能聽見他說的是什麼。   陸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御藥院紅芳園中的紅芳絮,本為柔妃娘娘專治不寐之症的藥材,可原料有毒,久聞之下頭暈腦脹,口鼻流血。   她去御藥院向何秀要了些殘剩的紅芳絮碎枝葉,何秀一聽說她要用,問也沒問做什麼去,就連夜給她送了半捆來。   她將那些殘枝稍稍處理,放在銀罐中浸泡、搗碎,連同別的藥材熬煮,最後一併揉進了金顯榮遞給她的香丸中。   靈犀香可安神寧志,可只要稍稍調改一點,便能使人妄言譫語,分不清夢境現實……   美夢成噩夢。   椅子上的人仍沉浸在夢裡,陸曈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往他面前走了兩步,手中銀針從脖頸漸漸滑過臉頰,最後停留在他並不飽滿的顳部。   從這裡刺進去,盡數刺進,他會當即殞命。   戚玉臺還在喃喃:「不是我……我沒有……」   陸曈伸手。   針尖抵住肌膚,緩緩往裡推去。   戚玉臺似有所覺,面露痛苦之色。   「吱呀——」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響聲。 第153章夜遇殿帥   「啊呀——」   戚玉臺從矮榻上猛地坐起,滿臉冷汗涔涔。   屋中寂靜,空氣中似乎還散發著靈犀香馥鬱餘香。   一個關切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大人沒事吧?」   他抬頭,就見矮榻不遠處,站著個陌生女子,見他醒來,一面說話,一面伸手朝他腕間探來。   「滾開——」   戚玉臺一把推開面前人,聲色俱厲道:「你是誰?」   極度驚悸之下,他一時忘記自己是在司禮府,語氣兇狠暴躁,對方愕然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委屈,抿了抿唇沒說話,默默退後幾步。   倒是站在女子身後的金顯榮走出來,輕咳一聲,主動打圓場道:「玉臺,這位是翰林醫官院的陸醫官,剛才叫你不醒,我讓她來瞧瞧你是不是病了。」   醫官?   戚玉臺愣了一愣。   夢裡人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縈繞,他記不太清那聲音,依稀是個女子,她在他耳畔提醒、追問,探尋豐樂樓那一夜命案事實,像個為復仇而來的陰森女鬼。   令人脊背生寒。   他望向門口的陌生女子,神色有些懷疑:「剛才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在這裡?剛才同我耳邊說話的人呢?」   「說話的人?」金顯榮左右瞧了瞧,「沒有啊,這屋剛剛就你一人在。」   「就我一人在?」   「是啊,陸醫官忙著為我施針搗藥,我本想問你,是否需要陸醫官順便瞧瞧你的風寒好得如何。一進屋,你趴在桌上叫也叫不醒,嚇我一跳,還以為你出事了。」   金顯榮端詳著戚玉臺臉色:「玉臺,你這是剛剛做夢了?是不是風寒還未全好,精神不大好?要我說嘛,戶部本也沒什麼事,你要是還病著,就在府裡多休息幾日,否則出了什麼事,太師大人怪責下來,哥哥我也不好交代啊……」   他兀自說著,戚玉臺仍有些恍惚。   剛才……是做夢?   可那人聲音如此清晰,仿佛貼著他耳朵吟說。   他抬頭,又看向站在門邊的年輕女子,這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穿著新進醫官使的藍色袍裙。   確乃醫官不假。   猶疑片刻,他問女醫官:「你剛才,沒有進過這間屋子?」   女子搖了搖頭:「下官剛才一直在堂廳為金大人製藥。」   金顯榮點頭:「陸醫官忙著做完藥還要回醫官院去。」又上下打量一眼戚玉臺,忽而瞭然一笑:「玉臺這是做了什麼好夢了?」   對方說得如此肯定,金顯榮倒也沒有必要騙他,戚玉臺便有些不確定起來,或許真是他做的一個夢。   只是這夢,未免也太過真實。   金顯榮往前走了兩步,見他額上冷汗將衣襟都已浸溼,忍不住勸道:「玉臺,你這臉色不大好看,不如讓陸醫官替你把脈瞧瞧,要是風寒未好,乾脆還是回府養一養得了。」   不等戚玉臺說話,金顯榮便回頭對那女子開口:「陸醫官,勞煩您給戚公子瞧瞧。」   女子稱是。   戚玉臺坐在矮榻上,也就是在這時忽而反應過來,金顯榮對這女子的態度客氣得過分了。此人一向好色,但凡見了有兩分姿色的女子都要上去調戲幾把,戚玉臺早已見怪不怪。這女子生得美麗,然而金顯榮待她言談間竟無半分狎暱不敬,規矩得像是變了個人。   金顯榮狗改不了吃屎,莫非此女另有身份?   他正想著,女子已經走到他身邊,指尖搭上他脈搏。   戚玉臺忽地打了個哆嗦。   女醫官的手指很涼,冷得像塊冰,被她觸碰的地方也像是被冰塊凍住似的,一點點僵硬起來,散發出一股枯水般的死寂。   與之相反的是她的面容。   她生得很美麗,螓首蛾眉,神清骨秀。雲鬢藏著的耳朵潔白如玉,越發襯得那張臉玉雪動人。   美人垂首,指尖搭著他的脈,專心致志替他把脈時,長睫垂下若蝶翼,令他這樣見慣了麗色的人,心中也忍不住蕩起一絲漣漪。   醫官院中何時來了這樣的美人?   他正有些意動,醫女卻突然收回了手,站起身來。   「陸醫官,怎麼樣?」金顯榮問。   女子眉頭微蹙,神色有些奇怪。   見她如此,戚玉臺心中一凜,方才遐思蕩然無存,急急問道:「可是有疾?」   女子搖了搖頭:「戚公子身體並無大礙,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血熱亢盛,以致情志失調。」   她看向戚玉臺,慢慢地說道:「戚公子脈搏急促有力、舌質絳紅而幹,亦有發熱口渴之症。是為血熱亢盛所致,開幾副清血解毒方子服下就好。至於情志失調……」   她起身,走到屏風後的書案前,拿起書案上那隻鎏金雙蛾團花紋香爐,打開香爐的蓋子。   香爐裡空空如也,一爐香已經燃盡,她把燃盡的香灰倒出來,走到窗前,丟進窗下花樹的泥水裡。   「醫官,你這是……」戚玉臺不解。   「戚大人,這裡是靈犀香麼?」   「是。」戚玉臺答道。他們家中從小到大用的都是此種香丸,此香貴重,香氣馥鬱,別地想買都買不到。   女醫官微微一笑:「靈犀香凝神靜氣,可緩失眠不寐之症,不過,長期使用此香,難免形成依賴。久用之下,反而適得其反。」   「戚大人有時也不妨試著少用此香,以免成癮傷身。」   戚玉臺怔住。   成癮……   他自小到大用的都是此香,府中從未用過別的香,只因都是父親安排的。這些年,的確容易成癮。   父親怕他服食寒食散成癮傷身,可笑的是,靈犀香一樣如是。   女醫官說完,就對他二人欠了欠身,退出了屋子。金顯榮忙跟了出去,不知道是問什麼去了。   戚玉臺靠著矮榻上的枕靠,只覺渾身上下皆已溼透,青天白日竟做這樣一場噩夢實在晦氣,他抹了把額上的汗,指尖撫過鬢間時,覺得像是有螞蟻爬過。   針刺般癢疼。   ……   給金顯榮行完今日的針,又將敷藥留下,陸曈背著醫箱回到了醫官院。   今日回來得算早,醫官院中沒幾個人,屋中林丹青也不在。   她把醫箱放在桌上,伸手推開窗。   院中青石板被被昨夜雨水洗得乾乾淨淨,雨後草木清新混著泥腥氣,將方才靈犀香的幽謐衝散了一些。   四月的風本不該有寒意,柔柔吹來時,陸曈卻驀地打了個冷戰,覺出些涼來。   她在窗前坐了下來。   一支槐花樹枝生得茂盛,從窗外遙遙伸進來,陸曈視線落在花枝上,伸出指尖輕輕撫過,細小枝葉微微顫抖,令人想起銀針抵著溫熱血脈時,皮膚上驟然升起的雞皮疙瘩,仿佛能觸碰到裡頭汩汩的血液,只消輕輕一刺,便會四處噴湧。   可惜被打斷了。   她收回手,神情有些遺憾。   她在靈犀香中摻入紅芳絮,使得戚玉臺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又在為金顯榮施針時令他沉睡,讓金顯榮以為自己從頭至尾不曾離開過搗藥前廳。   戶部本就人員甚少,戚玉臺不喜旁人跟隨,金顯榮更是生怕多一個人知道他陽虛血弱,空空蕩蕩的司禮府,正好便宜了她行事。   戚玉臺在夢境中吐露一切,那時她的銀針已抵在對方顳部,那時她是真的想殺死他。   只差一點就能殺死他。   可惜金顯榮的小廝拿藥回來了。   陸曈冷漠地垂下眼。   她若在當時就殺了戚玉臺,自然會跟著喪命。她這條命死不足惜,原本也沒打算留著,不過,比起這個,她更在意戚玉臺嘴裡吐出的另外兩個字。   服散。   「……我只是不想父親知道我在服散……」   當時,戚玉臺是那麼說的。   陸瞳慢慢在桌前坐了下來。   先皇在世時,梁朝貴族間曾流行過一陣服食寒食散的風氣,後出法令禁止,違者重罪,此法令延續至今。   倘若戚玉臺支開下人是為了不讓戚清知道自己私自服散,倒也能解釋當日豐樂樓中,為何陸柔並未遇見戚家護衛阻攔而撞上戚玉臺。   陸柔或許撞見此事,欲將此事告知陸謙,卻被柯家謀害,但那封留下來的、記載著戚玉臺服食藥散的信函,卻成為了陸謙選擇告官的鐵證。   其實,他們二人的想法並沒有錯。   僅憑陸柔被汙一案,或許很難扳倒太師府——一個平人女子的清白,實在太過微不足道。   何況還有柯家倀鬼從中作梗。   但換做服食藥散則有不同。   私下服食寒食散乃重罪,一旦捅出去,太師府也很難善了。只要抓住機遇,同樣能達到目的。   只是陸謙沒想到那位青天大老爺並不清廉,而表叔劉鯤一家,會將他當作換取富貴的砝碼,同範正廉做一門染血交易。   陸家所有災禍,全因戚玉臺偷服藥散而起,更有甚者,戚玉臺之所以令範正廉對陸家趕盡殺絕,也不過是怕服食寒食散一事被戚清發現責罰而殺人滅口。   原來如此。   原來真相,就是如此荒謬的簡單。   窗前的綠茸茸的春意映著女子無悲無喜的臉,良久,陸曈伸手,拿過桌上紙筆,提筆在白紙上寫出一個「戚」字。   她盯著那個「戚」字看了許久。   戚清統共只有一子一女,世人皆言太師樸素節儉,戚玉臺所用器服卻華麗奢靡。可見戚清「愛子之心」。   當初陸家一事,雖由戚玉臺而起,可最後毀屍滅跡,替戚玉臺周全首尾,未必沒有戚清、太師府下人手筆。   殺了戚玉臺,太師府絕不會善罷甘休。   而她如今只是個小小醫官,連入內御醫都比不上。今日一過,戚玉臺只會更加警醒,而如白日那樣的機會更是罕見,很難再尋到機會動手。   陸曈低頭,提筆在白紙上那個「戚」字上勾畫幾筆,漆黑的墨汁一掠過紙面,方正的字便被塗抹成一道濃黑的陰影,像沒了顏色的血跡,淋漓地淌了一整張。   再辨不清痕跡。   她擱下筆。   太師權盛,醫官位卑,以一人對一門,痴人說夢。   不過……   直者積於曲,強者積於弱。將來如何,尚未可知。   戚清要護,就連戚清一併除掉。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   一個一個,總會尋到時機。   不過早晚而已。   身後傳來腳步聲,林丹青從屋外進來,瞧見陸曈一愣:「咦,你今日回來得倒早。」   又瞧見陸曈攤在桌上,被畫得一片墨黑的白紙:「這寫的是什麼?」   陸曈隨手將墨紙扯下,團成一團扔進廢紙筐裡,道:「隨便練練字。」   林丹青便沒在意,把懷中一大包油紙包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擱,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叫人從外面買的髓餅,還熱乎著,你嘗嘗。」      醫官院中飯食清淡,林丹青嗜辣如命,總不愛吃,常偷偷使人去坊市間買了偷嘴。醫正常進不許醫官使們在宿院偷偷用飯,林丹青便只好藏在懷裡,背著常進偷拿進來。   她把油紙包打開,拿油紙墊了底,分了一塊給陸曈。   騰騰的香氣頓時散得滿屋都是。   髓餅是牛羊骨髓煉成的脂膏作餡的餅。「以髓脂、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廣六七寸,著胡餅爐中,令熟,餅肥美。」   「嘗嘗呀,」林丹青催促她道:「醫官院那飯食還不如萬恩寺齋菜,來吃上這麼幾月,我覺得自己都快立地成佛了。偏偏你不挑。」   陸曈對吃食一向不講究,仿佛吃什麼、喝什麼並不重要,能維持活著就行。   陸曈低頭咬了一口餅,餅餡很香,熱騰騰的,空空的腹似乎因了這點人間的實惠,漸漸變得溫暖而充實。   她吃得慢,吃了幾口,突然開口道:「我今日在司禮府,見到了戚大人。」   「戚大人,哪個戚大人?」   「太師府的公子,戚玉臺。」   林丹青咬著餅子的動作一頓:「他?他怎麼了?」   陸曈搖頭:「他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   「我去給金大人行診,戚公子進了屋後昏睡不醒,後來金大人叫醒戚公子想讓我為他把脈,誰知他一見我如見蛇蠍,說些妄語,神志不大清楚。」陸曈語氣躊躇,遲疑片刻後才道:「我為他把脈,見他脈象急促有力,血熱亢盛異於常人……像是……像是……」   許久,她才盯著林丹青,低聲道:「像是長期服用寒食散所致。」   屋中寂靜一刻。   林丹青三兩下咽下嘴裡的髓餅,轉頭看了看窗外,抬手將窗門關上了。   「陸妹妹,」她提起桌上茶壺給陸曈倒了盞姜蜜水,小聲叮囑她,「這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得了,可不能在外說。」   陸曈盯著她。   林丹青便擺手:「先皇有令,朝中官員一旦發現有人服用寒食散,嚴懲不貸。我是知道一些貴族子弟會背著人偷偷服用,但他不是太師公子麼?要知道你在外說,非找你麻煩不可。」   陸曈若有所思點頭:「太師公子很不好惹?」   「也不是不好惹,怎麼說呢,」林丹青端起姜蜜水喝了一口,斟酌著語句,「我從小長在盛京城中,自小聽過無數貴門子弟的糗事。別看他們個個人模人樣,私下裡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都見過,唯有這個戚公子不同……」   林丹青手託著下巴,想想才道:「我沒聽過他什麼不好。」   「盛京那些長輩提起此人,都說乖巧懂事,規矩教得極好,從不行差踏錯一步,人又溫和守禮,當為年輕小輩中的表率。」   林丹青搖了搖頭:「我不喜歡他。」   陸曈問:「為何不喜歡?」   林丹青瞪大眼睛:「陸妹妹,一個人沒有其餘長處,唯有『規矩』二字廣為人稱,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麼?」   「像只傀儡戲裡偶人,你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一舉一動被人牽著,偏偏旁人還要叫你學學他乖巧懂事,想想就厭煩。偷偷告訴你吧,」林丹青湊近陸曈低聲道,「我可知道盛京那些官家子弟背後議論他,說他是『假人』。」   假人?   陸曈心下一哂,這話說得刻薄卻真實。   要知道今日剛見到戚玉臺真容時,她也很難想像那個看上去溫吞平常,甚至有點懦弱之人,就是害死她陸家一門四口的兇手。   「所以,」林丹青點著桌子,對陸曈循循善誘,「你可別濫好心多說什麼,離他遠點才是。」   陸曈點了點頭,低頭喝了口姜蜜水。   蜜水清甜,煮了生薑驅寒,這樣天氣飲下最是熨貼。陸曈飲盡杯中蜜水,放下手中茶盞,開口道:「可我要給金侍郎行診,將來常去司禮府,免不得會遇見戚公子。」她看向林丹青,「你可知戚公子還有何禁忌,能否一併交代我,免得我不明不白的,衝撞了他。」   林丹青聞言,捏著髓餅想了想,:「說實話,我與他也不是很熟,好多事也都是聽旁人說來。不過從前也沒聽過戚玉臺有什麼欺負他人之舉,要說禁忌……」   她絞盡腦汁想了許久,突然道:「我只知這人討厭畫眉鳥,你莫在他面前提就是。」   陸曈心中一動:「畫眉?」   「是啊,說起來也奇怪,」林丹青道:「戚太師愛養鳥,我記得從前每年太師生辰,不乏有官家四處搜尋名鳥送去太師府,也就是前幾年吧,太師府突然將府中的鳥雀全都放生出去,說是因為戚公子討厭鳥。」   陸曈問:「他為何討厭鳥?」   林丹青聳了聳肩:「不知道。」   陸曈神情微斂。   倒是林丹青,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狐疑開口:「話說回來,你今日怎麼一直向我打聽戚玉臺的事,這可不是你的性子。」   陸曈平日在醫官院中,除了看書製藥,對別的事一概漠不關心,還是第一次對與做藥無關的事追問這麼多。   林丹青湊近,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莫非你……」   陸曈指尖微動。   「……對他有意?」   陸曈:「……」   「這可不行!」林丹青大驚失色,晃晃她肩膀,「且不論他人品如何,長得也實屬平平無奇,哪裡配得上你,陸妹妹,你千萬要清醒一點!」   陸曈被她晃得頭暈,只好道:「我沒有……」   「我不信,你發誓!」   「我發誓……」   林丹青宛如看見即將跳入火坑的失足少女,萬分痛心疾首,直到陸曈與她再三保證絕不會對戚玉臺起心思方才罷休。   她復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剛剛吃剩的髓餅塞進嘴裡,右手胡亂捏了個蘭花指,道:「總之,我掐指一算,陸妹妹,你的正緣不在這裡,那戚玉臺不是良人,還是趁早斷了念想吧。」   陸曈:「……」   她有些好笑,不過,被林丹青這麼一打岔,方才沉鬱的心情倒是蕩然無存。   陸曈低下頭,望著桌上的白紙,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寒食散、靈犀香、畫眉……   戚玉臺的秘密,似乎比旁人想像的還要詭異。   ……   因白日回來得早,醫官院也沒有旁的事,這一日陸曈上榻的時候也比平日早一些。   到了夜裡,林丹青與她看了一會兒醫書,自己上榻睡去了,宿院裡一片安靜。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亮桌上漏刻,陸曈從榻上坐起身,隨手披了件外裳,拿起榻邊的燈點燃,摸黑出了宿院門。   外頭一片漆黑,夜霜凝結成露,慘白的月被遊蕩的烏雲吞沒,天地仿佛變成一片望不見頭的長淵,唯有手裡孤小火苗成了唯一一束亮色。   那亮色也悽迷,像是下一刻將要一併熄滅在這濃墨裡。   繞過遊廊,走過樹林裡一排藥房,人走過時,那點光束也隨著人在夜色裡忽明忽暗穿梭,醫官院的樹林仿佛便成了落梅峰的亂墳崗,總有些幽魅鬼火瀅熒。   陸曈在一戶門前停下腳步。   她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鼻尖便傳來一股陳舊霧埃氣息,伴隨著濃烈墨香。她回身把門掩上,再端著油燈往裡走。   微弱火光將屋內照亮。   四面都是各處書架木樑,其上堆疊厚厚籍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這是醫官院存放各病者醫案的醫庫。   上至後宮嬪妃皇親國戚,下至大小各官員,由醫官院奉值行診過後,皆會記錄在冊,存放於醫官院的醫庫中。   戚玉臺的醫案也是如此。   陸曈擒燈行至一處木櫃前,拿出鑰匙打開木櫃門。   木櫃門開了,裡頭整整齊齊豎摞著一疊卷冊。   陸曈目光從一卷卷醫案封皮掠過,須臾,在一處停了下來,伸手將醫案從書架上用力抽了出來。   微弱燈火下,能看清醫案封皮下三個模糊的小字:戚玉臺。   戚玉臺乃戶部官員,原本他的醫案並不能隨意調看,好在陸曈如今給金顯榮行診,金顯榮也是戶部官員,戶部官員醫案的柜子鑰匙在她手中,正好便宜了她行事。   這是戚玉臺的醫案。   白日裡她見戚玉臺脈象奇怪,比起寒食散所積熱亢之症,似乎還有長期使用凝神安志藥物所至影響。思來想去都覺此事有異,然而醫官不可隨意調看非行診對象之醫案,便只能夜裡趁無人時,來此翻找戚玉臺的醫案。   陸曈拿著籍冊,剛關上櫃門,就聽得「吱呀——」一聲。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有人來了!   電光石火間,她猛地吹滅油燈,不動聲色將自己隱於重重書架之後。   已是深夜,院裡院外一片死寂,天上的雲漸漸散開,露出一兩絲微淡的白月,月光拉長著地上的人影,又隨著掩上的門重新消散。   那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屋,輕車熟路般來到重重書架前。   陸曈斂著呼吸,緊緊握著手中醫案,將自己當作是這屋子裡數根書梁中的一座,靜靜地矗立著。   「噠、噠、噠——」   腳步聲不緊不慢,陸曈感到對方正朝著自己一步步走來,不由摸索到袖中銀針。   「噠、噠、噠——」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重,眼看著再走一步,就能瞧見書架後躲著的陸曈。   她握緊銀針。   對方突然停下腳步。   緊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似乎是鎖開鑰匙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翻找。   陸曈謹慎地貼著書架,一架之隔,聽著那人在屋裡幽暗的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對方似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關上櫃門。   陸曈聽到腳步漸漸遠去的聲音,伴隨著醫庫門的關上,四周裡再沒了一點動靜,唯有團團漆黑深不見底。   ……是離開了?   她又在黑暗裡站了一會兒,確定沒再聽到任何響動才徹底放下心來。   應當是走了。   暗暗鬆了口氣,她拿著燈與油案,從書架中走出來。   才走出一步,一道冰涼的鋒利抵住她咽喉。   陸曈眉心一跳。   漆黑的屋子裡,窗隙只有一點微光,沉默地投在重重書架上,把書架後的兩人照得像皮影戲中的暗影。   有人站在她身後,不知在此守株待兔了多久。   熟悉的蘭麝香氣從身後傳來,伴隨著對方平靜的聲音。   他開口,語氣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冷漠。   「真沉得住氣。」   陸曈一怔。   聽見這個聲音,她反倒放鬆下來。   袖中淬了毒的銀針收起,陸曈任由對方挾持著自己,不再反抗。   她道:「裴大人,是我。」 第154章他的緊張      屋中靜寂一刻。   片刻後,抵在脖頸上的鋒利漸漸放鬆下來,對方鬆開手。陸曈轉過身,摸索出火摺子,將燈重新點亮了。   微弱光明照亮了書架後一小段,也照亮了對方的臉。   裴雲暎站在木架前,似被突然的燈火晃得微微眯起眼,望著她道:「陸大夫。」   孤燈冷月,良夜荒蕪。四面書架,滿室洪流般的籍冊裡,人也像是要淹沒其中。   青年只穿了件簡單黑衣,不似白日時明朗,顯得幽寂冷峻,連目光也沒了平日的溫煦,平靜晦暗如深海。   陸曈目光掠過他手中的籍冊。   他手裡拿著一本醫案。   醫庫裡的醫案縱是醫官也無法隨意調看,何況裴雲暎一介外人?可剛剛她分明聽見裴雲暎拿鑰匙開鎖的聲音,且不論他是從何處得來的鑰匙……他今日來此是為了一冊醫案?   手中燃著的油燈只能照亮一小段,醫案上小字像是蕩起的漣漪,從模糊漸漸有點清晰的影子,依稀可見……   還沒等她看清楚,眼前驟然一黑。   雙眼被人捂住了。   覆住她眼睛的那隻手微涼,像雪花停留臉頰上那點微妙的癢意。   耳邊響起裴雲暎含笑的聲音:「還敢看?陸大夫真是不怕死。」   陸曈沉默。   須臾,那朵微涼的雪花從她雙眼離開,眼前漸漸恢復光明,再抬眼時,裴雲暎已將醫案收回懷裡了。   陸曈蹙眉。   她其實並不在意裴雲暎過來做什麼,大半夜跑到醫官院醫庫來,總不會是為了散步。   此人身為殿前司指揮使,可先前雪夜追殺、宮中刺客、還有今夜的不請自來……樁樁件件,怎麼看都不簡單。   神秘,但也危險。   他俯身接過陸曈手裡油燈,目光瞥過陸曈拿著的醫案,微微一頓,道:「這麼晚出來,陸大夫打算做什麼壞事?」   陸曈:「這話應該是我問裴大人吧?」   同樣深夜潛入醫庫,要說抓把柄,也算彼此彼此了。   他點了點頭,望著她微微地笑道:「本來是想神不知鬼不覺的,誰知道會撞上你。」   「……怎麼辦呢,陸大夫?」   陸曈神色冷淡。   他離她很近。   方才捂她眼睛時,陸曈便被他逼得往後退了一步,脊背抵上冰涼的書架。抬頭,就是他那雙幽黑的眼。   眉眼是極好看的,俊美又溫淳,像是盛京春夜入夢而來的良人,影子都帶了幾分風月芬芳。   然而眼神卻極冷。   像有刺骨的雪藏於平靜深海,只有從偶然蕩起的漣漪,能窺見其匿下的冷峭。   陸曈平靜地看著他:「裴大人想怎麼樣?」   她想起剛才黑暗裡落在自己脖頸上的那一線冰涼,那一刻她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氣息危險。   不是錯覺。   裴雲暎笑了一下,放下油燈,正欲說話,目光突然停在她身後的木架上。   那裡,放著一隻小小藥瓶。   他拿過藥瓶。   藥瓶精緻,燈色下隱約照亮瓶身上三個小字——   雀靜散。   裴雲暎低頭瞥過,待看清,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這麼危險的東西,怎麼放這裡?」   醫官院四處都放有各種成藥方便隨取,醫庫也不例外。   「雀靜散」是啞藥。   宮中犯了錯的下人,亦或是主子為保守秘密常用此藥物。   這一瓶,不知是誰隨手放在這兒的。   「裴大人不妨有話直說。」   他看一眼陸曈,順手把藥瓶在陸曈面前晃晃,向來明朗眸中毫無笑意:「陸大夫可知,皇城宮內,常用此物保守秘密。」   夜色如水,有微風吹來,油燈裡一小團光也搖搖欲墜,像細弱微浪要淹沒在黑夜的海潮裡。   陸曈冷冷盯著他。   他神色淡淡,不為所動。   須臾,陸曈突然伸手,一把奪過裴雲暎手中藥瓶,拔開瓶塞仰頭灌了下去。   她這動作太快,裴雲暎也沒料到,待反應過來,神情驟然一變:「你做什麼?」   「裴大人不是讓我喝了它麼?我喝完了。」   手腕被一把扣住,他怒道:「你瘋了?」   陸曈微微皺眉。   「誰讓你真喝了?」他方才的遊刃有餘咄咄逼人蕩然無存,神情竟有幾分震怒與緊張,一把拽起陸曈的手往外走:「走。」   陸曈甩開他的手:「幹什麼?」   「找大夫。」   「我就是大夫。」陸曈往後退一步,「要我喝藥的是你,要我找大夫的也是你。裴大人,你是在同我玩笑?」   他似有些頭痛,聲音不複方才淡然:「我不過是想要你知道此事機密……」聲音驟然一頓,裴雲暎看向陸曈:「你怎麼還能說話?」   「雀靜散」服下頃刻生效,然現下已過幾息,陸曈安然無恙。   裴雲暎遲疑地看著她:「你剛才……」   「藥瓶是空的。」   陸曈微微一笑,神色有些嘲諷:「『雀靜散』是毒藥,裴大人,你不會以為醫官院會隨手放置這樣的毒藥吧?」   那藥瓶放在此處都不知多久了,是個空瓶,常進先前說過幾日放些防蟲蛀的香丸進去以免書簡腐壞,誰知一直忘了這事。   聞言,裴雲暎怔住。   陸曈道:「其實就算喝下也沒什麼,不過,」她仰頭,盯著裴雲暎奇怪地開口:「服毒的是我,殿帥何必激動?」   她知道他在故意嚇她,所以她也故意順著他演戲。   只是方才裴雲暎厲喝的模樣,有一瞬間,讓人恍惚也生出一種錯覺。   像是緊張她的模樣。   她離裴雲暎很近,裴雲暎低頭,對上的就是陸曈認真的目光。   那雙眼睛大部分時總是平靜的,偶爾也會撞見其中洶湧波瀾,以至於忽略這雙眼睛本來的模樣。不知是燈火的光太幽謐,還是盛京的春夜太溫柔,那雙眼眸澄澈如水,裝滿了真切的疑惑,如方才路過院落中時那片月光,脈脈照亮整個樹林。   他頓了頓,倏然移開目光,冷冷道:「我可不想自找麻煩。」   這理由不算很好,但陸曈也沒有繼續追問了。   屋中靜了一會兒,裴雲暎回頭看向陸曈:「如果那藥瓶不是空的,你也會喝下?」   「會。」      他擰眉:「為何?」   「我相信,裴大人不會讓我喝啞藥。」   他盯著陸曈,神色有些奇怪:「你很信任我的人品?」   「不是啊。」   陸曈輕飄飄地開口:「是我覺得,如果裴大人真擔心我洩露秘密,會直接一刀殺了我,而不是給我一瓶啞藥。」   「大人不會如此善良。」   裴雲暎:「……」   他嗤地一笑,語氣很淡:「聽你說來,我十惡不赦了?」   陸曈不答,只看向窗外,長空烏雲徹底散開,一輪皎月垂掛梢頭。   油燈裡的燈只剩短短一截。   快四更了。   她提醒:「裴大人還不走嗎?等下若有人察覺追來,我便只能說是你挾持於我了。」   裴雲暎瞥她一眼,陸曈站在那點微弱的火光裡,四面八方皆是黑暗,而她一身雪白中衣立於書架前,烏髮如瀑落在肩頭,孱弱蒼白的模樣,像從架上卷冊裡走出來清麗女鬼。   看似溫馴,實則兇險。   他便無所謂地笑笑:「那我就說我們是一夥的。」停頓一下,又看著她:「不過應當不會,至多以為你我私通。」   陸曈反唇相譏:「大人放心,私通也不找你這樣的。」   他噎了噎,像是被氣笑了,又看了陸曈一眼,轉身往門外走去。   將要走到門口時,忽又想起了什麼:「對了。」   陸曈抬眸。   「下次要藏,記得屏息。」   他像是故意氣她:「呼吸聲太明顯,一進門就聽見了。」   陸曈:「……」   屋中重新陷入安靜。   陸曈握緊手裡的醫案。   早知如此,方才就應一針捅下去的。   不該手下留情。   ……   春山夜靜,四更天的長空沒有一粒星。   院子裡,黑犬趴在棚窩裡,忽地睜開眼睛,直身豎起耳朵朝門口方向聽了片刻,復又重新縮了回去。   殿帥府的書房裡,有人進了屋。   屋中燈火通明,高柄銅燈裡燈火明亮。   蕭逐風坐在書桌前,聽見動靜抬起頭,就見裴雲暎閃身進了屋內。   「找到東西了?」他問。   裴雲暎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冊文籍丟他面前,一面脫去身上黑衣,拿了件椅子上的外袍披上。   蕭逐風接過文冊,低頭翻了幾下,目光微動:「……竟然還在。」   面前人換完衣服,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低頭喝了一口,聞言道:「可以交差了?」   蕭逐風點頭,又問:「去醫官院沒被人看見?」   喝茶的動作一頓,裴雲暎盯著茶盞裡沉浮的茶葉:「沒有。」   蕭逐風點了點頭,又問:「陸醫官也不在?」   年輕人驀地抬眸:「問她幹什麼?」   他這反應陡然激烈,叫蕭逐風也怔了一下,隨即開口:「總覺得你每次都會和她在意想不到的場合見面,我以為以你二人孽緣,今日會撞見也說不定。」   說到此處,蕭逐風倏爾一頓,狐疑看向他:「沒見到就沒見到,怎麼一副做賊心虛樣?」   裴雲暎神色微變,像是被這句話中某個字眼蟄道,冷然開口:「你無不無聊?」   又把茶盞往桌上一擱,沒好氣道:「自己拿著東西交差吧。」轉身走了。   蕭逐風:「……」   這人平日裡可沒這麼喜怒無常,一句話而已,不知哪裡說錯,發這麼大火氣。   他把那本籍冊收好,冷冷道:「莫名其妙。」   ……   昨夜的風驚動了醫庫的人,驚動不了清晨的日頭。   翌日天晴,風和日麗,堂前新燕繞著醫官院門口的柳枝雙雙來去,春華競秀。   清晨不必去給金顯榮行診,殿帥府那頭也無事,陸曈便起得晚了些。   方梳洗完,就見林丹青背著個大包袱從門外進來。   陸曈視線掠過她身後鼓鼓囊囊的行李,問:「你要出去?」   林丹青點頭:「是啊,今日旬休,我要回家。來醫官院都兩月了,我都沒回去過,攢了兩月的日子。」復又想起什麼,瞪著陸曈:「陸妹妹,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旬休了?」   陸曈怔了怔。   醫官院醫官使家在京城的,不必留宿院中,她與林丹青算是特別,夜裡宿於宿院內。留宿醫官院的醫官使每月能多一兩俸銀,不過,她二人倒並不是為多俸銀才留下。   陸曈是為了接近戚玉臺,至於林丹青,不得而知。   每月兩日旬休是醫官院的傳統,自打進入醫官院後,各種事情紛至沓來,陸曈沒有同常進告假。本想說攢著這月一起,卻又因戚玉臺一事耽誤,此刻若非林丹青提起,她差點忘了今日起旬休這回事。   見陸曈沉默不語,林丹青還以為她是有什麼難處,遂過來挽住她胳膊道:「陸妹妹,要不你去我家吧?我家府邸很大,你同我回去,我給你看我養的金絲貓兒繡球,可漂亮了,有人來了還會撒嬌,你一定會喜歡的。」   林丹青知道陸曈孤身一人在京,雖先前在西街醫館坐館,可醫館的少東家與陸曈到底非親非故,算不得親眷。旁人旬休各自歸家,可陸曈家又不在盛京,真要離開醫官院,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倒不如隨她一起回林家去。   陸曈回神,婉言謝絕:「不用了,我要回西街。」   「真的?」林丹青覷著她臉色,仍不甘心,「你可別跟我客氣!」   陸曈笑著搖頭。   再三邀請陸曈無果,直到林家下人的馬車在門外催促,林丹青才不得不放棄,自己扛著行囊出去了。她歸家之心似箭,蹦蹦跳跳出門時,背影都透著歡喜,陸曈瞧著,不免也微微笑了笑。   笑著笑著,神色又淡下來。   她起身,走到屋裡木櫃前,彎腰從木櫃裡抱出一個包袱。   包袱扁扁的,沒裝什麼東西。林丹青入醫官院前,帶來的衣裳零嘴話本子一幹七零八碎的東西,足足有五臺大木箱,宛如遷居。陸曈卻不同,除了幾件衣裳和絨花,裴雲暎送來的四隻瓷瓶,杜長卿的本錢,就只有銀箏偷偷塞給她的那一袋碎銀。   那袋碎銀她一角也沒用,好好地保存著。   陸曈把包袱提起來,又背上醫箱,打開屋門走了出去。   門外春色妖嬈,晴日下風吹過,滿樹杏花飄揚似雪。她抬頭,暖融融的日頭從頭頂傾瀉而下,曬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許久沒回醫館了……   不知銀箏他們現下如何? 第155章回娘家      仁心醫館今日熱鬧得很。   一大早,杜長卿帶著阿城去城東廟口戴記肉鋪買肉去了。   銀箏和苗良方在醫館裡擦地,苗良方站在門外,看銀箏踩著椅子擦門外那塊牌匾。   對街裁縫鋪的葛裁縫起來支攤,見醫館裡忙忙碌碌,多嘴問了一句:「銀箏姑娘起這麼早,今兒是有什麼客人要到?」   平日可沒見仁心醫館這麼折騰。   銀箏站在椅子上回頭,衝葛裁縫一笑:「今日我們姑娘旬休回醫館!」   噢,原來是陸大夫回醫館!   葛裁縫恍然大悟,又看了一眼正小心翼翼將門口藥罐子擺出個花樣的苗良方,沒忍住嘀咕了一句:「回就回唄,這麼大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新娘子回門。」   絲鞋鋪的宋嫂從鋪子裡出來,白了他一眼:「仁心醫館就是陸大夫的家,可不就是回娘家麼!」   又走到醫館門前招呼銀箏過來,把一籃新鮮的黃皮枇杷遞過去:「昨日我就聽杜掌柜說陸大夫……不,是陸醫官要回來了。孩他爹自己摘的枇杷,又甜又新鮮,拿回去洗洗給陸醫官嘗嘗。」   銀箏推卻:「這怎麼好……」   「怎麼還客氣上了?」宋嫂急了,「別是做了官就瞧不上咱們這些街坊了,回頭得了空,叫陸醫官來咱們絲鞋鋪裡選幾雙新鞋啊。」又拉著銀箏小聲道:「陸醫官進了皇城,認識的青年才俊不少,有合適的別光顧著孫寡婦,也給咱家小妹也留意留意唄。」   銀箏乾笑兩聲,好容易打發了宋嫂,那頭苗良方又在叫她。   老大夫蹲在醫館門口,專心致志盯著櫃檯上那一排擺的亂七八糟的藥罐,謹慎開口:「銀箏姑娘,你說這個罐子究竟要怎麼擺才合適?是擺成一朵花兒好,還是擺成四個字『歡迎回家』好?」   銀箏:「……」   葛裁縫說陸曈回醫館,弄出了出嫁新娘回門的陣勢,雖說誇張,但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陸曈前兩日託人回來說今日旬休要回醫館,一聽到這個消息,仁心醫館就忙碌上了。   杜長卿提前幾日討教了自己開食店的狐朋狗友,早早擬了陸曈回門……不,是回館的菜單,帶著阿城去各處菜市肉鋪掃蕩,買雞的買雞買魚的買魚,過年也沒見這麼隆重。   銀箏又和苗良方把鋪子裡的瘸了角的木桌木椅修繕一新,那寫著藥到病除的錦旗一天被阿城擦十遍,倒是不用擦了。要不是銀箏阻攔,杜長卿甚至要連門口那顆李子樹的葉子也要修剪一下。   陸曈不在的日子,醫館有條不紊地開張著,似乎沒人覺得少了一個人有什麼。但當陸曈要回來時,眾人想念便如洩了閘的洪水,關也關不住。   期待不已。   日頭漸漸升至頭頂,杜長卿領著阿城拎著兩大筐菜肉滿載而歸,而後一頭扎進院裡的小廚房開始忙活。直到熬煮骨頭的香氣漸漸從小院飄到西街上空,直到對街的葛裁縫午飯都已吃過,醫館門口也沒瞧見陸曈的影子。   杜長卿打發了阿城去街口看了幾次也沒瞧見人,舉著炒菜的鐵勺站在醫館門口的李子樹下,像是等女兒回門遍等不到的心焦老母親,眉頭緊鎖喃喃:「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不回來?」   正說著,前方忽有馬車輪駛過的動靜。   杜長卿精神一震,就見那輛破馬車叮叮噹噹搖著,在醫館門口慢慢停了下來。   馬車簾被掀起,從車上下來個背著醫箱的年輕女子。   「陸……」杜長卿剩下的兩個字還沒出口,就聽身後的銀箏一聲「姑娘」,猛地推開他跑了過去。   陸曈才下馬車,就被迎面一個人緊緊抱住。   銀箏哽咽的聲音就在耳邊:「您終於回來了!」   她怔了怔,面對這驟然而至的親近,一時有些無措,良久,伸手在銀箏後背拍了拍。   苗良方扶著拐棍和阿城站在一處,杜長卿身上繫著圍裙,陰陽怪氣地覷著她:「這麼晚?飯菜都要涼了,我還以為陸醫官今日不回來了呢。」又朝陸曈身後的馬車翻了個白眼:「都領俸祿的人了,就不能僱輛體面馬車,寒磣!」   陸曈無言一瞬。   杜長卿這模樣,真是和隔壁教訓宋小妹的宋嫂格外相似。   人既回來,便沒有在醫館門口乾等著的道理。眾人隨著陸曈一同往裡去,里舖還是原來的樣子,藥櫃桌子擦拭得乾乾淨淨,正門牆上那幅錦旗一如既往金光閃閃,藥柜上頭字畫卻變了。   一整副絹紙垂掛著,依舊是銀箏的簪花小楷,上頭娟娟秀秀寫著:陰晴圓缺都休說,且喜人間好時節。   陸曈認真盯著那句詩,聽見走在前面的苗良方笑道:「陸大夫,你留的那幾幅方子,我照著先做了一方,雖然今年不能再賣『春水生』,醫館鋪子各進項也不錯。」   「隔壁杏林堂沒了,西街街鄰都在咱們醫館瞧病,有時候老夫一人還忙不過來,好在阿城和銀箏姑娘也能幫得上忙。」   杜長卿不樂意了:「這話說的,難道東家沒有幫忙嗎?別忘了誰給你們發的月給!」   他這話便被眾人默契地忽略掉了。   阿城挑起氈簾:「陸大夫快進來!」   陸曈便跟了進去。   小院似乎還是從前的模樣,青石板被水潑洗得乾乾淨淨,泛著層蒼綠,窗前梅樹上掛著只紅紗提燈。許是春日,銀箏在窗下種的映山紅全開了,豔豔綴在芭蕉葉下,一片爛漫紅雲。   銀箏拉著陸曈進裡屋看,笑道:「知道姑娘要回來,前幾日我就把這屋裡被褥洗了曬乾重新換上,還去官巷花市買了兩隻山茶——」   陸曈隨著她手指方向看去,窗前桌上白瓷花瓶裡,插著兩隻新鮮山茶,一邊的草編碟子裝滿了黑棗、煮慄子和橘餅,還有一把不知是誰放的豆糖。   見陸曈看過去,銀箏便悄聲道:「……是阿城買的,說姑娘愛吃甜,特意去果子鋪稱了二兩。」說著,就遞給陸曈一塊:「姑娘嘗嘗?」   那隻簡單得甚至有些粗糙的豆糖就躺在掌心,陸曈低下頭,慢慢剝開糖紙放進嘴裡。   樸實的甜意從舌尖化開。   陸曈有些恍惚。   幼時還在常武縣時,陸謙每半月從書院下學歸家,家中也是這般。   爹娘早早準備陸謙愛吃的飯菜,陸柔把小院的地掃了一遍又一遍,她倒沒什麼可做的,晌午用完飯後就坐在門檻上託著腮等,她知道晚霞佔滿整個山頭,門前長街都被昏黃染透前,陸謙就會出現。   他總是會在黃昏前歸家。   而陸曈總是會蹦跳著衝上前,繞著他的書箱打轉,等著他從懷裡掏出一把豆糖——他會給她帶書院門口雜貨鋪裡賣的最好的黃豆糖。   「……姑娘?」   耳邊傳來銀箏的聲音。   陸曈回過神,忽而覺出幾分窘迫,遲疑地道:「我沒有……給你們帶東西。」   銀箏愣了一下,正往外走的杜長卿聞言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沒摔一跤,回頭驚道:「陸大夫,你在醫官院上差腦子上出毛病了?說得什麼胡話?」   苗良方推著杜長卿往前走:「少說兩句吧,鍋裡雞還燉著,都過晌午了還沒吃飯,快快擺飯。別把小陸餓著了。」   阿城便雀躍地應了一聲,去廚房端飯菜了。   銀箏拉著陸曈去小院石桌前坐了下來。   說來奇怪,從前陸曈與銀箏只有兩人住在此地時,時常覺得冷清。如今人一多,竟還覺出幾分狹窄。   杜長卿和阿城端出飯菜來,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都是些什麼「酒蒸羊」「紅熬雞」「蜜炙斑子」「雞元魚」之類的肉菜,一瞧就知是杜長卿從食店裡買的現成的,唯有最中間那碗燉得稀爛的棒骨湯像是出自他手。   銀箏夾了一個大青糰子放到陸曈碗裡,笑眯眯道:「前幾日清明做青團,本想說做幾個送到醫官院去讓姑娘也嘗嘗,苗叔說醫官院的廚房都有,就沒去,還好姑娘回來了。」她道:「今年青團是大夥一起做的,孫寡婦送來的新鮮艾葉,姑娘快趁熱嘗嘗!」   青團碧清油綠,像只青澀果子,陸曈低頭咬了一口。許是為了照顧她的口味,糰子做得又糯又甜,一口咬下去,滿口清香。   頓了頓,她道:「很香。」      杜長卿一直盯著她動作,見她誇讚,適才得意開口:「廢話,自家做的當然比那什麼醫官院做得好。我就說了,那皇城裡也不是什麼都有的!」   阿城撇嘴:「不信。」抬手倒了碗青梅羹推到陸曈跟前,仰頭好奇問道:「陸大夫也給我們說說醫官院什麼樣子唄。裡頭的床軟不軟?你們每日吃什麼?那些大人平日裡用什麼香?有什麼樂子事聽聽?」   杜長卿一巴掌拍他頭上:「你就知道樂子!」   阿城捂著頭怒視他:「東家,苗叔說了打頭會長不高的!」   小孩兒心性總是好奇,陸曈笑了笑,一一耐心地答了。   話畢,眾人紛紛點頭,陸曈還想問問仁心醫館近來如何,才一出口,杜長卿便拍胸脯說了起來。   「……那當然是好得很了。雖然你不在,醫館每日照舊熱鬧,老苗按你方子做得那方新藥賣得好,進項多得我都不耐煩記帳。」   「……前幾日屋頂漏雨,找來人修了修,覺得這鋪子也有些年頭,放藥窄得很,想搭錢再往旁邊擴擴。你回來得正好,替我瞧瞧擴多大合適?」   「……老苗?老苗如今不得了,他長得老,怪會唬人的,說實話,來找他瞧診的人比你當初在的時候還多。可見老樹皮也能有再一春。」   「銀箏就不提了,吃我的住我的,脾氣還大,說兩句還常不樂意,要不是你的人,我早就好好教訓她一番,教她知道什麼叫尊重東家。」   「……阿城過了年也不小了,銀箏平日裡教他識字什麼的,我估摸著要不行也學吳秀才,讓他上上學堂,萬一考中了,我就能多個當官的兒子孝敬,享享清福……」   「反正一切照舊,發不了財也餓不死,你要是在醫官院幹不下去了還能回來。看在咱倆以前的交情上,東家施捨你個坐館大夫噹噹……」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其間夾雜著阿城的打斷和苗良方的反駁,抑或銀箏的諷刺,略顯嘈雜,卻又如這四月春日裡照在人頭頂的日頭,暖洋洋曬得人安心。   這頓飯吃得很長。   杜長卿又是第一個醉倒的。   阿城扶著大少爺提前回家去了,免得又如新年時分般吐得滿地都是。苗良方倒是還想和陸曈多說幾句,奈何前面鋪子有人來瞧診,耽誤不得,便也只能先去瞧病人——沒了杏林堂,西街獨一家的醫館就顯得珍貴起來。   陸曈和銀箏把院子裡的殘羹剩炙收拾乾淨,又坐著歇息片刻,日頭漸漸西沉,醫館門口的李子樹被晚風吹得「唰啦啦」作響,霞色斜斜照過房瓦,鋪滿整個小院。   夜快降臨了。   銀箏陪著陸曈在院子裡坐了會兒,直到前面苗良方進來催促,說天色晚了要關門,讓銀箏去前頭清點今天剩下的藥材,銀箏才先出去。   院子裡便只剩下陸曈一個人。   霞光晚照,日頭落下,漸漸光線暗了下去,天卻隱隱亮了起來,銀藍長空上出現個淺淺彎月,薄薄的掛在梢頭,隨著天邊的浮雲聚散微明微暗。   陸曈低著眼坐著。   她在醫官院呆了幾個月,每日給人行診、做藥,採紅芳絮也好,給金顯榮施針也好,內心總是無波無瀾,似汪死水。   然而一進仁心醫館,便如這死水也得了一絲生機,那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寧靜,仿佛風箏在漫無天際的長空與人間得了一絲細細的線,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彼此牽連。   身後傳來響動聲。   銀箏挑開氈簾,外頭的風便順著帘子穿來一隙。她走到院中梅樹下,將掛在梢頭那盞紅紗提燈點亮,小院就有了點金紅色的光。   苗良方跟在她身後:「小陸。」   他踟躕著,扶著拐棍的手緊了又松,銀箏看看陸曈,又看看苗良方,倏地一笑:「廚房裡還有些藥材,我先過去收拾一下,省得夜裡被老鼠抓了。」   話畢,自己端著盞油燈走了。   苗良方鬆了口氣,拄著拐棍一瘸一拐走到石桌前,在陸曈對面坐下來。   「苗先生。」   陸曈望向苗良方。   苗良方看上去和過去有些不同。   她走時苗良方尚未在醫館正式坐館,雖杜長卿說了要他在醫館裡行診,苗良方雖是激動,瞧著卻不乏忐忑。幾月未見,他鬍子留長了些,洗得乾乾淨淨,修剪成山羊須形狀。穿件闊袖寬大褐色麻衣,麻布束起髮髻,不見從前佝僂,多了幾分疏曠。   的確像位經驗豐富、性情分明的老大夫。   陸曈便笑了笑:「苗先生瞧著近來不錯。」   苗良方也跟著笑,有些感慨:「是挺好。」   當年被趕出醫官院,他多年不曾也不敢行醫,未曾想到有生之年還有為人施診的機會。西街街鄰不知他往事,他在杜長卿的醫館裡為人行診,有時候來瞧病的病人貧苦,他便不收診銀,杜長卿見了,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令人唏噓的是,多年以前他一心想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偏偏在如今潦倒一無所有之時,方才得行祖上多年之教誨——   「不可過取重索,但當聽其所酬。如病家赤貧,一毫不取,尤見其仁且廉也。」   世事弄人。   收回思緒,苗良方看向陸曈,神色有些擔憂:「小陸你呢……進了醫官院後,可有被人為難?」   平人醫工初進醫官院,會受到什麼樣的區別待遇,苗良方比誰都清楚。當年的他亦有不平之心,何況陸曈這樣年輕嬌弱的姑娘。   「沒有。」陸曈搖頭,「醫官院一切順遂,並無她事發生。」沉默了一下她才繼續說道:「只是答應苗先生的事,現下還無法兌現,初入醫官院,行事不好冒險。」   她說的是對付崔岷一事。   聞言,苗良方連連擺手,急道:「我就是想同你說,你一個姑娘家做此事太過危險,當初之事、《苗氏良方》……都不強求了。」   或許人安逸日子過得好了,便會感謝上天垂憐,對於「仇恨」與「不甘」也會衝淡許多。如今在仁心醫館尋到安定,對於往事也釋懷幾分。他想,崔岷雖然奪走《苗氏良方》改成《崔氏藥理》,可說到底,那藥方傳給天下醫者,也是造福百姓。   此恩通天地,便不必計較芳垂萬世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而陸曈,也不必為他一己之私斷送大好前程。   陸曈默然。   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開口:「答應先生一事,我一定會做到,這是當初你我做好交易的條件。」   「小陸……」   「其實我今日回來,還有一事想請教苗先生。」陸曈打斷他的話。   苗良方一愣:「何事?」   整個西街陷入沉沉夜色,風從更高處刮來,把梅樹上掛著的紅紗燈籠吹得搖搖晃晃,拉扯著地上凌亂的樹影。   陸曈收回視線。   她道:「苗先生當年在醫官院做院使多年,醫官院醫庫中各官戶記錄在冊的醫案應當都已看過。」   「我想問苗先生,當今太師戚清府上嫡出公子戚玉臺……」   「過去曾有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嗎?」   苗良方怔住。   四周闃然無聲。 第156章登門裴府   淡月藏在屋簷下露出半頭,夜風穿過梅樹枝隙,把曬在窗前的醫籍吹得窸窣亂響。   良久,苗良方開口,望向陸曈的目光滿是疑惑。   「小陸,你問這個做什麼?」   陸曈沉默。   那一日醫官院醫庫中,她見到了戚玉臺的醫案。   戚玉臺早已及冠,醫案記錄之言卻寥寥無幾,或許是因過去多年身體康健並無大礙。然而五年前的深夜,他卻請醫官院院使崔岷出診,為他行診。   醫案記載戚玉臺是因肝火熾盛而鬱結成積,相火內盛以致失調,崔岷所開藥方也皆是些疏肝解鬱、滋陰生津之材。   但陸曈卻瞧見其中還有一些別的藥材,多是寧心安神一類。   戚玉臺這份醫案寫得極為簡略,幾乎沒有任何病者情狀記錄,只有簡單幾句結果。在那之後近半年時間裡,戚玉臺又請崔岷為他行診幾次以固根本,但所用藥材,亦是多以鎮定去癲為主。   加之先前在司禮府,戚玉臺自己也親口承認,多年使用靈犀香安神。   樁樁件件,倒像是長期為穩癲症之行……   然而醫案記錄有限,此等秘辛又無旁人知曉,便只能回醫館向苗良方討教。   陸曈抬眼:「苗先生,能告訴我嗎?」   苗良方哽了一下。   這位年輕女醫官精通各類毒物藥理,身份神秘成謎,杜長卿與她相處甚久對她也幾乎一無所知,還有銀箏,素日裡同西街一眾街鄰談天說地,唯獨對陸曈的事守口如瓶,不發一言。   她懷揣秘密而來,沒人知道她想做什麼。來到西街不到一年,扶持醫館、製售藥茶、春試、進醫官院,到最後臨走時,還不忘安排仁心醫館各人今後各自歸處。   但其實她今年也才十七歲而已。   若他自己有女兒,如今也當就是這個年紀了。   苗良方嘆了口氣,道:「沒有。」   陸曈一怔。   「我離開醫官院之前,不曾聽說戚玉臺有癲症臆病,抑或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   他說得很肯定。   陸曈微微攥緊手心。   沒有。   那些醫案上的安神藥材和長期使用的靈犀香……若無此症,何須長年調養?   何況她當日曾摸過戚玉臺的脈,脈細而澀,是血虛神失所養,倒不像是因服用寒食散所致。   只是單看戚玉臺言行舉止,確實與尋常人無異。   莫非……   是她想岔了?   正想著,耳邊傳來苗良方的聲音:「不過你這麼說,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   「先生請說。」   「我離開醫官院時,戚玉臺還是個半大孩子,他的事我不甚清楚。但是十多年前,我曾給戚玉臺母親行診……他母親,是有妄語譫言之症。」   陸曈猛地抬頭:「什麼?」   苗良方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苗良方剛當上醫官院院使不久。   他醫術出眾,頗得皇家人喜愛,又有「天才醫官」的名頭在身,不免有幾分得意。朝中老臣大官有個頭疼腦熱的常常拿帖子來請他,有時候忙起來了,也不是人人都能請得動的。   有一日苗良方接了個帖子,是戚清府上的。   當年戚清還不如現在這般權傾朝野、隻手遮天,戚家人來得急,只說戚夫人病重,請苗良方趕緊去瞧瞧。   苗良方便提起醫箱匆匆去了戚府。   戚夫人是戚清的第二任妻子。   戚清早年間有位夫人,身體不好,早早就去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戚清直到中年才娶了這房繼室,是禮部尚書仲大人的小女兒,比戚清小了近二十歲。   仲小姐年輕貌美,嫁與戚清後,很快誕下一子一女。頗得戚清寵愛。   苗良方就是在那時見到的戚夫人。   「那位戚夫人很奇怪。」苗良方回憶著當日畫面,「躲在屋中不願見人,神色恍惚,我辨症摸脈,見她應已提前服用過安神之藥,體虛無力,但我一靠近,她就渾身戰慄,面色驚惶。」   當時的苗良方覺得有些不對。   戚家人說戚夫人是因為受驚所以情志失調,之所以找他來,或許是想著他醫術超群,能將戚夫人治好。   他行診時戚家下人一直在屋內盯著,後來苗良方尋了個機會將幾個下人打發出去,細細觀察起那位戚夫人,終是察覺出哪裡不對勁來。   那位戚夫人對著身側竊竊私語,然而身側並無他人,又說聽見伶人奏樂,歡欣鼓掌。   苗良方瞧得暗暗心驚。   此等妄聞幻見之症,分明是臆症。   無緣無故的,戚夫人怎會得了臆症?   他不敢驚動他人,裝作疑惑回到醫官院,說要翻翻醫書。誰知第二日,戚府的人卻送來帖子,說戚夫人有所好轉,不用他繼續治了。   「好了?」陸曈蹙眉。   「誰知道呢?」苗良方嘆了口氣,「我後來沒再見過她。」   但他那時年輕,心中終是牽掛病者,對戚夫人業已痊癒的說辭將信將疑,於是在醫官院醫庫裡遍尋醫書醫案,試圖找到一點醫治臆症的辦法,直到一位老醫官找到他,對他說了一則有關戚夫人的秘辛。   陸曈問:「他說了什麼?」   「他說……」苗良方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說道:「戚夫人早逝的母親,當年也曾犯過呼號疾走、狀若癲狂之舉。」   那位忠厚的老醫官拍著他的肩,眼底是誠摯的勸慰,叮囑他道:「副院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醫官院不比外頭坐館,要學會分辨,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   「有些人能治,有些人,治不得。」   老醫官還鄉去了,留下苗良方在醫官院中反覆思量這句話。後來他聽說那位年輕的戚夫人積鬱成疾,不久就病死了。再然後他被趕出醫官院,這些顯貴之家的秘辛傳言,與他不再有半分關係。   沒想到今日會聽陸曈提起來。   苗良方看著陸曈:「小陸,你這樣問,可是那位戚公子出了什麼事?」說著神色一變,「難道他也……」   陸曈怔忪片刻,像是明白了什麼,低頭恍然一笑。   她聲音很輕:「苗先生也知道,若一家中,有親輩患不慧健忘,妄聞失調之症,其子女或有極大可能傳其癲症,或早或晚,總會發病。」   苗良方麵皮抖了一下,問:「戚公子也發病了?」   陸曈搖頭:「現在沒有。」   長年昂貴的安神靈犀香、醫官院那些寫得模模糊糊的醫案、他虛浮的脈象……   她現在有些明白了。   看來,戚清很怕這個兒子走上與母親相同的道路,才會從小到大謹小慎微以安神之方養著。   偏偏戚玉臺愛上了服散。   真是可笑。   苗良方愈發不解:「那你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陸曈與太師府素無淵源,突然打聽起戚玉臺一事。當年他做院使時,尚有老醫官對他諄諄提醒,如今陸曈剛入醫官院……   他是不知陸曈要做什麼,但心裡總覺不安。   「小陸,你不會和太師府有什麼齟齬吧?」   陸曈抬起頭,看著苗良方笑了。   「只是對醫案有些不解之處,所以來問問苗先生。先生放心,」她神色平靜:「我只是一介普通醫官,人微言輕,能做得了什麼。」   這話倒也是事實,戚家權勢滔天,陸曈這樣的小小醫女,恐怕連見上對方一面也難,實屬天淵之別。      苗良方稍稍放心了一些。   「不過,」陸曈頓了頓,又問:「苗先生可知戚玉臺討厭畫眉一事?」   「討厭畫眉?」苗良方一愣:「沒聽說啊,他爹當年不是愛養鳥嘛,府上專門請了鳥使來料理,有時候一隻鳥兒一年開支抵得過平人一家一年,奢侈得很哪。」   陸曈點了點頭。   也是,苗良方十年前就已離開醫官院,然而戚玉臺醫案記載崔岷為他頭次行診,已是五年前的事。   那時苗良方已經不做院使,自然無從得知。   又說了一陣話,苗良方問了些陸曈在醫官院近來境況,天色已實在不早,適才拄著拐杖回去了。   陸曈起身回到屋裡,銀箏正在床邊收拾箱籠。   聽見動靜,銀箏回頭看了一眼:「姑娘,苗先生回去了?」   陸曈「嗯」了一聲。   「正好,我給你做了兩條新裙子,還有幾朵絹花,你試試。」銀箏一面說,一面從箱籠裡捧出幾條嶄新衣裙。   陸曈凝眸看去。   幾條衣裙都用的是好料子,雖比不得那些富貴官家小姐所用上乘金貴,一眼看過去工藝也用心討巧。   銀箏笑道:「葛裁縫前幾月鋪子裡進了好多新料子,我瞧著都很適合你,就自己畫了樣子,挑著顏色嫩些的讓葛裁縫做了幾條。」   「……還有兩雙絲鞋,是在宋嫂鋪子裡買的,姑娘你試試,聽說醫官院每日穿的都是同樣顏色的衣裳,那有什麼可看的,平白浪費一張臉。」   她像只喜鵲嘰嘰喳喳,拿著衣裙在陸曈身上比劃,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絲毫不見當初陸曈離開時,因一匣銀子與她置氣的低沉。   想到那一匣銀子,陸曈神色柔和下來。   她輕聲道:「怎麼做了這麼多?銀子還夠不夠?」   「夠的!」   銀箏聲音也透著股飛揚:「杜掌柜如今賺了銀子可大方了,每個人的月給都添了,我素日裡吃住都在醫館也用不著什麼錢。而且這哪算多呢,要不是怕姑娘進醫官院胖了瘦了,尺寸與過去不同,怕不合身,我還得多做幾條呢。」   她把那件粉霞色繡花絹紗裙在陸曈背後比量一下長短,滿意地點了點頭:「姑娘明日不是要去王妃……不對,是裴小姐府上行脈麼?屆時穿這件新裙子正好,省得人家說咱們現在都是領俸銀的人了,還捨不得買件新裙子穿。」   陸曈一頓。   此次旬休,除了回醫館瞧瞧銀箏他們的近況,她還得去見一見裴雲姝。   有段日子沒見裴雲姝母女,寶珠該換新藥,「小兒愁」之毒雖已解去大半,但寶珠年幼,之後還應繼續調養。   她本來是這般打算的。   不過……   陸曈低下眼。   除此之外,似乎又有別的事要忙起來了。   ……   翌日清晨,晴空萬裡。   東塢巷裴府,一大早,院子裡就響起小孩哭聲。   僕婦匆匆進屋,嘴裡吟哦著曲兒將搖籃裡的小姑娘抱起輕輕搖晃,邊叮囑其他人將窗戶打開透氣。   院子裡杜鵑花開了滿院,豔色花叢下,站著個穿鵝黃色軟緞闊袖長衣,下著玉色羅裙的年輕婦人,一張溫柔臉蛋,眉眼甚麗,格外溫柔可親。   聽見哭聲,婦人便放下手中澆花的大勺,逕自往屋裡走去,直到接過僕婦手中的嬰孩,原是尿了,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地換尿片,焦頭爛額的模樣瞧得一旁兩個丫鬟都有些忍俊不禁。   這婦人是昭寧公嫡長女裴雲姝。   當初裴雲姝與文郡王和離後,並未回裴府居住。裴雲暎在自己宅子邊為她買了一棟宅子,裴雲姝便搬了進去。   這宅子雖比不上文郡王府豪奢氣派,卻自有精緻雅麗。裴雲暎又為她安排了護衛僕婦,府中人手不缺,加之裴雲暎就在一牆之鄰,凡事有個照應,裴雲姝住著,竟比未出閣前還要自在。   裴夫人江婉先前還來過,委婉地勸說裴雲姝一個和離之婦,應當歸家省得外人閒說才是。不過,自從後來裴雲暎的侍衛當著江婉的面將裴家下人扔出門外後,江婉也就不再來了。   無人打擾,日子就清靜了不少。裴雲姝帶著女兒住在此處,瞧著寶珠一日日長大,心中比什麼時候都要滿足。   正哄著懷裡的女兒,門房來報:「夫人,仁心醫館的陸大夫來了。」   裴雲姝聞言一喜:「快請陸大夫進來!」   陸曈剛到裴府,就被裴府的婢女帶了進去。   引路的婢子陸曈還記得,是裴雲姝身邊那個芳姿。   先前中秋夜為裴雲姝催產時,芳姿陪伴裴雲姝左右,似乎是裴雲暎安排的人。當時的芳姿對陸曈尚有懷疑防備,如今再瞧她,已是親近不少。   「夫人昨夜聽說陸大夫要來,今日一大早就起來等著了。」芳姿笑說:「眼下正在院子裡等著,小姐也剛醒。」   繞過門廊池塘,方走進院子,就見院子花架下有人笑著喚了一聲:「陸大夫!」   陸曈抬眼。   裴雲姝把懷裡的寶珠交給身邊嬤嬤,笑著道:「總算來了。」   陸曈頷首:「夫人。」   裴雲姝便拍了一下她的手,假意嗔怪:「又叫錯了,不是說了叫我姐姐就行。你救了寶珠的命,此恩同父母,何故與我見怪。」   又拉著陸曈的手去看嬤嬤懷裡的小姑娘:「你瞧,是不是大了不少?」   陸曈朝襁褓中的嬰孩看去。   小孩兒一天一個樣,她還記得寶珠剛剛出生的模樣,紅通通,瘦巴巴,像只瘦弱未長成的小貓,如今不過大半年,已然飽滿白胖如年畫娃娃。她生得隨母親,皮膚雪白,一雙烏黑眼睛又大又亮,盯著陸曈的目光滿是好奇。   陸曈忍不住伸出一隻手,寶珠胖乎乎的小手也伸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像是也為這勝利得意,「咯咯咯」地笑起來。   陸曈微怔。   那隻手很柔弱。   軟綿綿的,努力地、費勁地攥著她,卻像是貓兒爪子拂過人心上,再冷硬的人也會為之動容。   她醫治過不少人,見過生也見過死,然而或許是因這新生與她有關,親眼見證一粒細弱種子破土抽芽,茁壯成長時,心中總覺微妙。   耳邊傳來裴雲姝的笑聲:「寶珠很喜歡你。」   陸曈收回手,望著嬰孩漂亮的小臉:「她長得像雲姝姐。」   裴雲姝面上的笑容就更大了些:「大家都這麼說。」又看向陸曈,想了想道:「若是她長大之後能生得如陸大夫一般好看聰慧,我也就知足了。」   陸曈汗顏:「雲姝姐說笑。」   「是真的。」   裴雲姝讓嬤嬤帶寶珠去搖籃裡曬會兒太陽,自己拉著陸曈在花架下的小桌前坐下:「先前得知你春試得了紅榜第一,我心中為你歡喜。本想帶禮登門恭賀,奈何寶珠太小離不得我,她又年幼,我也不好帶她一起出門,便只能託人給你送去賀禮。」   「……但心裡總覺過意不去。」   陸曈搖頭:「雲姝姐無須放在心上,況且那些賀禮已經很豐厚。」   「又哪裡及得上你救命之恩千分之一。」裴雲姝說著,又笑起來:「後來我就想罷了,等你旬休得了空再來尋你。總算盼得了日子。今日你就留在這裡,我叫廚房做了些好菜,也算是隔了這樣久與你的慶賀,可好?」   她盛情難卻,陸曈也不好推辭,遂道:「好。」   裴雲姝高興起來,不過很快,她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往身後瞧去。   陸曈:「怎麼了?」   「奇怪,」裴雲姝道:「今日阿暎休沐,我前幾天叫人與他說,今日一起坐下吃頓飯。還打算要他在醫官院中多照拂你幾分。」   「醫官院和殿帥府隔得不遠,你剛進去,難免有不熟悉的地方。他離得近,照應一下也是應該。」   「剛才我讓人去叫了,」裴雲姝疑惑,「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第157章他的木塔   裴雲暎最終還是沒出現。   裴雲姝派去的下人回來說,裴府的侍衛稱,裴雲暎昨天夜裡出門去了,似有公務在身,到現在未歸。   裴雲姝便點頭:「原來如此。」   語氣有些遺憾。   陸曈倒並不在意,她今日過來,本來也要先為裴雲姝母女診脈。又說了幾句話,便先去瞧搖籃中的小寶珠。   說來慶幸,當初寶珠出生九死一生,情勢兇險,看著令人擔憂,然而此禍一過,似乎真應了否極泰來一說。「小兒愁」竟似沒在小姑娘身上留下任何影響,她逐漸由孱弱長得壯實,雖然因早產顯得比同齡嬰孩略小上一些,身體卻健康有力。   被陸曈摸著手,寶珠黑亮的眼睛便一眨不眨盯著她,並不怕生的模樣。   陸曈與裴雲姝說了寶珠的近況,裴雲姝登時鬆了口氣,懸著的心暫且放回肚裡,又雙手合十連連感謝上蒼保佑,說得了空閒一定得去萬恩寺捐些香火。   見寶珠無甚大礙,陸曈又給裴雲姝診脈。   比起寶珠,裴雲姝反而需要調養的地方更多。   當初因中「小兒愁」之毒,裴雲姝不得已同意催產,產時失血耗氣,營衛兩虛。後來生下寶珠,又擔憂寶珠身體,其中還伴隨著與文郡王和離、搬離郡王府,大約操心之事太多,憂思過重,血虛營分不足,衛虛腠理不固。   陸曈就給她開了些扶氣固衛、養血調和的方子。   這一忙活,半日就過去了。   到了晌午,快至用飯時,裴雲姝就拉著陸曈去廳堂,笑道:「家裡人少,飯菜簡單,陸大夫不要嫌棄。」   陸曈隨她步入廳堂。   廳堂光線明亮,正中放著張簡單四方桌,幾把寬椅。幾個婢女正將熱菜往桌上端。   陸曈與裴雲姝在桌前坐了下來。   和仁心醫館不同,陸曈回一趟仁心醫館,杜長卿滿桌子大魚大肉,連饅頭都是人臉大,生怕把人餓著。裴府的吃食卻要精緻許多。   有菊花與米合煮成的金米,盛在巴掌大的青瓷碗中,顏色粒粒分明。有煮得嫩嫩的豆腐羹,清淡又滋味豐富。筍鮓、脂麻辣菜、凍三鮮、金橘水團……肉菜也有,白炸春鵝個煎小雞都是用草做的碟子裝著,上面點綴些時鮮花朵。   每樣分量不多,賣相卻很漂亮。   裴雲姝給陸曈盛了一碗姜橘皮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會下廚,從郡王府帶出來的丫鬟也不會。這府裡的廚子原本是在酒樓裡做菜的,被阿暎替我請了回來。我也不知你愛吃什麼……」忽而又想起什麼,把放在邊上的一碟點心挪至陸曈面前:「對了,陸大夫嘗嘗這個。」   粉色荷花盛在翠綠荷葉狀的瓷碟中,花葉舒展,如新摘清荷般,總讓人想起夏日池邊的晚風。   陸曈一怔。   是盤荷花酥。   裴雲姝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陸大夫趁熱嘗嘗,阿暎說你喜歡吃這個。」   陸曈握著筷子的手一頓:「裴大人?」   裴雲姝笑起來:「我實在不知你喜歡吃什麼,那天正犯愁擬著菜單,恰好阿暎過來看寶珠,就順嘴問了他一句。」   「本也沒指望他知道,不曾想他還真說了出來。」   她看向陸曈:「陸大夫真喜歡吃這個?」   沉默一下,陸曈點頭:「嗯。」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裴雲姝有些奇怪,「他怎麼知道陸大夫喜歡荷花酥,你同他說過?」   陸曈想起在南藥房的那天夜裡,自己藏在那間廢棄布滿塵埃的庫房中,吃完了裴雲暎帶來的那籃荷花酥。   其實那籃點心究竟什麼味道,她已經忘了。當時又累又餓,只管填飽肚子,並無心思細細品嘗,依稀覺得是甜的。   陸曈回過神,溫聲回答:「許是之前在郡王府時與裴大人提起過。」   畢竟那時候,她和裴雲暎也算在文郡王府相處過一段時間。   裴雲姝點頭,望著陸曈,語氣似有深意:「這樣看來,陸大夫與我們家阿暎還是很熟的。」   下一刻,她湊近,眼裡閃過一絲狡黠:「不過,這麼久過去了,怎麼沒見你那位未婚夫呀?」   陸曈:「……」   她默默夾起一塊荷花酥,決定以緘默迴避這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   這頓飯吃得很是艱難。   裴雲姝也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對她素未蒙面的「未婚夫」抱起十二萬分的興趣,旁敲側擊地打聽起來。   這人本就由她杜撰而來,只能含糊應付過去。一頓飯吃得陸曈腦子隱隱生疼。   待用完飯後,寶珠已睡下了。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一日除了短暫的玩兒,大部分時日都在吃睡。   陸曈見還有些時候,裴雲姝飯間曾提起過近來不知是不是抱寶珠抱得多,腰部總是酸痛。陸曈探過,知曉她是勞損於腎、動經傷絡,又為風冷所侵,血氣擊搏,所以腰痛。便讓她進屋裡去,俯臥在床,在她腰臀下肢按揉放鬆。後又取腰陽關、三焦俞、腎俞、大腸俞、秩邊、環跳……等一幹穴位用先瀉後補法針刺。   待這一幹事務做成,裴雲姝腰痛果然減輕了許多,陸曈又開了些湯劑的方子囑咐芳姿。   忙起來總不覺時日流逝,此時太陽漸漸西沉,黃昏又到了,殘陽照著外頭的院子一片暖紅,寶珠也從睡夢中驚醒,咿咿呀呀地找奶娘去。   屋子裡點上燈,裴雲姝覺出冷,進屋換了件厚實些的絲織錦衣出來,一眼就瞧見陸曈背對著人,正站在廳堂裡懸掛的掛畫前看得認真。   裴雲姝走過去,跟著看向牆上畫,問:「好看麼?」   陸曈點頭:「好看。」   其實她不懂書畫。   幼時只聽父親說過,古人云,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其臺閣,一定器耳,差易為也。什麼「畫有八格」,什麼「意得神傳」,她聽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她從來靜不下心品味這些山水意境,還不就是張畫兒?   因此每每瞧見陸謙陸柔說得頭頭是道時,總萬分不耐煩。   但後來在落梅峰一個人待得久了,性子漸漸被磨平,有了大把空閒時間,漸漸也能品出一二。   陸曈盯著牆上的畫。   絹素勻淨,墨色清晰,其間畫著個身穿淡色長裙的少女倚窗作畫,窗下一片花叢,蝴蝶翻飛。畫上少女低眉拭淚,滿腹心事難言,筆觸極為靈動逼真,真有「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之意。   「這是我母親所作。」   身側傳來裴雲姝的聲音。   陸曈有些意外。   先昭寧公夫人?   她對這位昭寧公夫人的印象,僅僅停留在杜長卿和金顯榮嘴裡那位,在叛軍手裡最終被夫君拋棄的婦人畫面,不曾想在此畫中窺見完全不同的一面。   裴雲姝望著絹畫,怔了半晌才道:「我母親很愛作畫。」   「我和阿暎小時候,母親還在時,每年新年,她都會畫一副全家的畫放在家裡。」   「後來她過世了,府裡的畫全都跟著一同隨葬,我偷偷藏了一幅,江氏進門,畫不好掛在家裡,我進文郡王府,又唯恐下人養護不周傷了畫卷。倒是如今開府另過,能大大方方掛在此處,不怕旁人閒說。」   陸曈輕聲開口:「夫人畫得很好。」   裴雲姝攏了攏衣裳:「其實阿暎也畫得很好。」   「裴大人?」   裴雲姝莞爾:「阿暎的丹青是我母親親自教導,書院的先生也交口稱讚……」頓了一下,她才道:「不過母親過世後,他就不再作畫了。」   話至此處,語氣有些傷感。   陸曈默然。   看上去,裴雲姝姐弟與先昭寧公夫人似乎感情極好。   正說著,外頭芳姿走進廳堂:「夫人,世子回來了。」   裴雲暎回來了。   陸曈順著芳姿的目光看過去。   天邊最後一點晚霞餘光散去,花明月暗,庭院風燈次第亮起,一道挺拔身影穿庭而過,漸漸地走上前來。裴雲暎穿件朱紅色的連珠對羊對鳥紋錦服,一張俊美的臉,卻在昏暗處顯出幾分肅殺。   待走近,隨著燈火漸漸明亮,那點肅殺便也慢慢褪去,青年眸色溫柔若和煦長風,脈脈撥弄一涓春水。   裴雲姝朝他笑道:「才說你呢,就回來了,今日不是休沐,怎麼回來得這樣晚,都沒趕得上用飯。」   裴雲暎不甚在意地回道:「有公務在身。」又瞥了陸曈一眼,唇角微彎:「陸大夫也在。」   語氣有些疏離。   陸曈不言。   他又笑了笑:「剛才說我什麼?」彎腰去逗被奶娘抱在懷裡的寶珠。   寶珠抓住他的手指,試圖往嘴裡塞,被裴雲暎阻止。   裴雲姝道:「也沒什麼。你回來得正好,陸大夫等下要回西街,姑娘家一個人走夜路危險,你既回來了,就由你送送人家。」      「不用。」陸曈道。   話一出口,裴雲姝與裴雲暎同時朝她看來。   陸曈神色自若:「我有話想對裴大人說。」   裴雲姝愣了一下。   裴雲暎側首,漆黑的眼眸安靜凝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直起身,鬆開逗寶珠的手,對陸曈道:「你先去書房等我。」   「我換件衣裳就來。」   陸曈:「好。」   芳姿帶著陸曈去裴雲暎書房了,裴雲暎也回去換衣裳。廳中只剩下裴雲姝和婢女站著。   裴雲姝後退幾步,在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身側嬤嬤:「阿暎剛剛說,讓陸大夫去書房等他?」   嬤嬤道了聲是。   「奇怪……」   裴雲姝疑惑地眨了眨眼。   裴雲暎一向不喜人進他屋子,他的書房連裴雲姝也沒怎麼進去過,只怕裡頭裝著什麼朝堂公文,生怕誤事。   瞧著陸曈與自家弟弟也是客氣生疏有餘,親近交好不足,但裴雲暎居然就這麼讓陸曈去自己宅子,還進了旁人進不去的書房?   且不提那盤荷花酥,莫非二人之間……   還有些什麼她不知道的事不成?   ……   裴雲姝心中思量,陸曈此刻並不知曉。   裴雲暎的宅子就在裴雲姝宅子的旁邊,僅一牆之隔,倒是走不了幾步。   只是這府邸看起來就比裴雲姝的那間宅子冷清了許多。   許是因為裴雲暎這頭沒有個嬰孩的哭聲熱鬧,又或許是府邸人丁稀少,修繕得雅潔過頭,甚至顯出幾分冷硬,人走進其中,便覺出一層清幽冷寂。   芳姿帶著陸曈穿過臺階門廊,繞過小院,就在裴雲暎的書房前停步:「陸姑娘請進,世子稍後就來。」   說完這句話,她就垂首離開了。   陸曈推門走了進去。   這書房很簡致。   靠窗處有書桌,屋內偏東則放著張案幾,上頭擺著書燈、燻爐、硯山筆墨一類。靠近書案處又有博古架,上頭陳列著些古玩器皿,還有一盆水仙盆景。   這屋子簡逸隨性,比起戚玉臺司禮府的窮極豪奢,實在古樸得過了頭。與裴雲暎素日裡華美皮囊截然不同,透著股冷冽。   陸曈往屋子裡走了幾步,見屋中最深處還放著一張極小的圓桌案,上頭高高重疊著一堆東西,不由走近一看——   原是一座小塔。   全是由木頭削成指頭大的丸子,不算方正,卻也圓融,一粒一粒從下往上搭成一座小塔,巍巍峨峨,一眼望上去頗為壯觀,若不湊近,還以為是故意湊成的盆景。   陸曈瞧見最上頭那粒木頭小塊兒不知是風吹斜了還是怎的,半粒都掛在塔尖外頭,搖搖欲墜,像是下一刻就要崩塌,想了想,便伸出手,想要將那塊塔尖的木頭往裡推一推——   「別動。」   「譁啦!」   驟然一聲巨響。   青年阻止的聲音與木塔倒塌的巨響幾乎是同時響起。   高大木塔瞬間破裂,如冰封一整個嚴冬的瀑布得了紓解,陡然奔瀉而下,轟然流了滿地。   陸曈豁然回頭。   裴雲暎站在門口,目光在瞬間垮掉的木塔前掠過,面無表情地開口:「你故意的嗎?」   陸曈:「……」   這回她確實不是故意的。   陸曈抿了抿唇:「抱歉,我幫你重新堆一個。」   「不用。」   裴雲暎彎腰,撿起一塊滾至靴邊的木頭,走到案幾前放下。   陸曈瞧著他,不知是不是錯覺,亦或是裴雲暎心情不好,她總覺得今日這人尤其得疏離,像是刻意保持距離。   不過裴雲暎心情如何,這人究竟為何如此,陸曈都沒興趣知道。包括他為何要在書房裡摞出這麼一隻木塔,神秘兮兮的模樣,可裡面又沒有藏什麼機密卷冊。   連塊金磚都沒有。   故弄玄虛。   裴雲暎注意到她目光,笑了笑,沒管這滿地狼藉,只在案幾前坐下,問陸曈道:「陸大夫找我做什麼?」   陸曈沉默,跟著在他對面坐下,一時沒說話。   他挑眉:「這麼難說出口?」   其實不難說出口。   只是如今的她,確實沒什麼可以同裴雲暎做交易的條件。   陸曈道:「裴大人耳目通天,盛京皇城司打聽不到的秘聞,裴大人都知曉。」   「你指的是什麼?」   陸曈傾身,盯著他的眼睛:「太師戚清摯愛豢鳥,但五年前,太師府不再養鳥,裴大人可知道,五年前戚家發生了什麼。戚玉臺做了什麼?」   她問:「他為何討厭畫眉?」   屋內陡然安靜下來。   遠處有夜裡的風聲吹拂花窗,將這寂靜的夜襯得落針可聞。   陸曈的目光越過案幾,落在散落了一地的木頭塊上。   戚玉臺母親罹患癲疾,戚玉臺或許幼時也曾有過癲疾之舉,所以太師府多年為戚玉臺用安神的靈犀香溫養,甚至不曾用過別的香丸。   一切似乎很是平穩。   但五年前,太師府秘召崔岷入府行診,那份寫得模模糊糊的醫案卻洩露出一絲不同。   那些安穩神志的方子與藥材,似乎昭示著戚玉臺有犯病的苗頭。   但他犯病的原因是什麼?   倘若只是發病時候到了,為何戚玉臺又格外討厭鳥,尤其是畫眉鳥。   畫眉鳥……   正如當年的陸曈眼睜睜瞧著芸娘下毒,失去烏雲,從此後,再見黑犬幼崽,便會渾身發冷,顫慄難制。戚玉臺也一定因為什麼原因而討厭見到畫眉。   她想要為戚玉臺調配一副難以尋跡的毒藥,就要知道其中最重要的那副藥引是誰。   然而戚家權勢滔天,有關戚玉臺的秘密總被掩埋,尋不到半絲痕跡。戚玉臺為何討厭畫眉,林丹青不知道,苗良方不知道,快活樓裡的曹爺不知道……   但裴雲暎或許知道。   想要知道真相,就只能問眼前這個人。   收回思緒,陸曈看向對面。   年輕人已換下回府時那身朱紅錦衣,只穿了件霜色雪華長袍,衣袍寬大,在燈色下泛著點涼意。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霄。那層冷調的白令他俊美的眉眼也渡上一層鋒利,昏暗燈色下,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冷冽。   裴雲暎看著陸曈,眼神平靜。   昏昧燈火在他幽黑瞳眸中跳動,那黑眸裡也隱隱映出陸曈的影。   片刻後,他垂下眼睫:「知道。」   陸曈心中一喜。   「可是陸大夫,」他開口,語氣倏爾銳利:「我為何告訴你?」 第158章氣他   風吹著,滿地木塊像空曠長灘上的落石,七零八落地砸在人心上,留下莫名亂痕。   陸曈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   「當初在文郡王府,我與夫人與寶珠間也有救命之恩……」   裴雲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   陸曈倏然住口。   救命之恩的情誼,早在後來零零碎碎的遇仙樓一幹事宜中揮霍得七七八八。再來挾恩圖報似乎也已不大現實,況且裴雲姝與寶珠如今已無性命之憂,裴雲暎想要過河拆橋輕而易舉。   如此待價而沽,或許是為了今後的盤算。   陸曈想了想又道:「如果下次裴大人想要再取誰的醫案,我可以代勞。」   裴雲暎深夜潛入醫官院藥庫拿走醫案一事,也就是前幾日發生的。陸曈自己在醫官院宿守,也算助力。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   沉默片刻,陸曈仰起臉,冷靜地開口。   「若裴大人肯告訴我,金顯榮的保養之藥,我願為裴大人另配一副。」   此話一出,面前人平靜的神色陡然龜裂。   陸曈心中一哂。   看來也不是全無反應。   她再接再厲:「此藥珍貴,我保證別的地方都沒有,殿帥得此,受益無窮。」   裴雲暎冷笑:「謝謝,但我不需要。」   「裴大人有所不知,男子上了年紀多有此症,血虧陽虛,大人現在看著還好,將來年紀大了,難免有力不從心之時,若有此藥,保你風採如昔。」   裴雲暎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陸曈坐在案幾前,雙眸清亮,說得一本正經,眼神十分誠摯,真如一位好心腸的大夫在勸說不聽勸的病人。   她總用這種尋常平淡的語氣說最驚世駭俗之語。   裴雲暎伸手捏了捏眉心,幾乎是咬牙道:「將來也不需要。」   「將來會很需要的。」她很堅持。   他倏爾覺出幾分疲憊,亦或是無奈,只伸手拿起桌上鎮紙,低頭問道:「告訴了你,陸大夫準備如何?」   「裴大人,」默了默,陸曈叫他,「你只需要告訴我這件事,並不需要多做什麼,於你而言並無任何損失。而我,如今身在醫官院,能幫得上大人的地方還有很多。如果將來有一日大人用得上我,亦或是有什麼仇人……」   她輕聲道:「我也可以替大人殺了他。」   這聲音很淡,像是春日接近初夏的夜風,溫柔拂過人面時,帶出一絲細細的寒。   裴雲暎打量她一眼:「陸大夫不是說,過去不曾殺人,將來也不會殺人麼?」   陸曈微頓。   是她曾在落月橋下對裴雲暎說的話。   那時他們曾短暫合作,在軍巡鋪前上演一出彼此心知肚明的戲碼,抓住孟惜顏派來的人。那時他尚不知她底細,步步試探,而她處處防守,不想被眼前人窺見蛛絲馬跡。   「殺人亦是救人。」陸曈神色未變,「我能做大人的幫手。」   「幫手?」   裴雲暎笑了笑,身子往後仰了一仰,靠在椅子上,淡淡看著她:「你不問我想做什麼?」   「那不重要。」   裴雲暎要做什麼,目的是什麼,陸曈絲毫不關心。這只是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能不能做成,端看對方付出的籌碼夠不夠令人心動而已。   裴雲暎嘆息一聲。   他俊秀的眉眼在燈火照耀下簡直攝人心魄,聲音卻帶著隱隱的嘲弄,慢條斯理開口。   「和不知底細的人交易,陸大夫也不怕血本無歸。」   他笑得很淡:「難怪會在燈市被人騙著射箭,陸大夫還是不太擅長生意事啊。」   陸曈望著他:「裴大人這是答應了?」   屋中靜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裴雲暎的聲音響起。   「盛京外城陀螺山下有一處茶園。」   「你要打聽的畫眉,就在此處。」   茶園?   陸曈心中一動。   她明白這就是消息的關鍵處了,便向裴雲暎追問:「那茶園叫什麼名字?」   「茶園如今已被私人買走,尋常人進不去。」   這話未免令人失望。   陸曈盯著他:「裴大人明日可否陪我一同前往?」   裴雲暎有官職在身,若她貿然前往,或許會驚動他人,若有此人掩護反倒更好。   不過這人的回答卻很無情。   「我明日有事。」   陸曈:「……」   她有些失望。   兩月加起來的旬休也不過三日時間,到今天已去了兩日。如果明日不能進到茶園,就得等下月旬休,耽誤不少時間。   屋中光線朦朧,她輕蹙眉頭,眸色黯淡,孱弱肩頭倒顯得人有幾分可憐。   裴雲暎目光微動。   片刻,他突然道:「明日巳時我來接你。」   陸曈訝然看向他。   他雙眸微垂,不知在想什麼,神色很淡,仿佛剛才的話只是隨口無心一提。   陸曈想了想:「多謝大人,你的藥……」   「給寶珠看診就行。」他打斷陸曈的話,一字一句道:「我不用。」   陸曈唇角一揚。   她覺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似乎也習得了杜長卿的一些惡劣趣味,譬如每次看裴雲暎這般忍怒的模樣便覺舒心不已。   仿佛在這個時候,才能瞧見這遊刃有餘的人無可奈何的一面。   無聊的趣味,但很有趣。   他瞥一眼陸曈,見陸曈心情不錯的模樣,頓了頓才開口:「今日天色不早,你也忙了一日,先回去休息吧。」話畢起身:「我送你。」   陸曈:「不用。」   裴雲暎擰眉。   「孤男寡女,夜裡一同出入總是不好。西街人多,萬一見著了,惹人口舌。」她語調溫和,「我未婚夫也會不喜。」   裴雲暎揚了揚眉,似笑非笑看著她。   「差點忘了,陸大夫還有個未婚夫。」   他說得揶揄,卻也沒有再繼續堅持,道:「我叫青楓送你。」   陸曈便沒再推辭了。   青楓駕來一輛馬車,裴雲暎送陸曈到了裴府門口,待陸曈上了車,馬車消失在夜色盡頭,方轉身往回走。才走兩步,就見裴雲姝匆匆從隔壁宅子裡奔出來,望著馬車駛遠的方向面露懊惱之色。   「怎麼出來了?」裴雲暎問。   裴雲姝瞪他一眼,語氣有些埋怨:「不是說了讓你親自送陸大夫回醫館,你怎麼讓別人送了?」   她故意咬重「親自」二字。   裴雲暎笑得散漫,並不回答她這問題,又見裴雲姝手裡抱著個盒子,盒子看上去有幾分眼熟,不由微怔:「這是什麼?」   裴雲姝低頭:「我正想與你說這事。陸大夫今日上門,說給寶珠帶了禮物,我以為是些草藥或是鄉貨,就沒推辭。等她走了芳姿一拆,才發現不是。你看——」   說話的功夫,她已將盒子打開,露出裡頭一對漂亮的金蛺蝶。      蛺蝶躺在黑綢之上,羽翅輕盈舒展,蝶翼點綴晶瑩粉色寶石,在夜色下熠熠生輝,一看工藝繁複便知價格不菲。   裴雲姝還在說:「我想著陸大夫如今在醫官院奉值,可俸銀也並不算豐厚,這禮實在過於貴重,是不是要尋個機會還回去……阿暎,阿暎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裴雲暎回過神,望著那對黑綢上展翅欲飛的蝴蝶,許久,輕笑一聲。   「……還真是不肯欠人人情。」   這對金蛺蝶最後還是被裴雲姝收下了。   裴雲暎對她道,一副首飾罷了,既是給寶珠的心意,收下就是。之後他再尋別的機會以其它方式還給陸曈人情也一樣。   裴雲姝轉念一想也是,旁人送出去的禮退回去總顯得失禮,既然裴雲暎這般說,將來也有的是機會,便將東西收下了。   待芳姿攙著裴雲姝回去後,裴雲暎也進了門。   書房裡的燈還亮著,青銅花燈盛著的燈油尚有餘溫。他推門走進,入眼的就是滿地狼藉。   被陸曈推倒的木塔方塊落得滿地都是,他這書房陳設一向簡致,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空蕩過了頭,頭一次這般雜亂,卻顯得那空曠也淡了些,反而有種熱鬧的擁擠。   青年彎下腰,俯身去撿落下的碎木。   木塔是他許久之前就堆好的,一粒一粒,已堆了多年。   他從不讓旁人進他書房,於是這木塔便也安然無恙地在此停留了許多年。   誰知頭一次讓陸曈進來就給推倒了。   她輕輕一碰,這小山似的木塔便瀑布一般流下,垮得絲毫不留情面。   「抱歉,我幫你再堆一個。」   那女子站在桌案前,嘴裡說著道歉之言,語氣卻沒有半分愧疚。坦蕩得像是她才是這書房的主人,而他是個沒經允許闖入的不速之客。   敷衍得理直氣壯。   須臾,他直起身,把撿起的那塊木頭隨手擱在桌上,無聲嘆了口氣。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裴雲暎因為自己的這點煩惱,陸曈一無所知。   許是熟悉的醫館令人安心,又或許是明日就能接近戚玉臺的秘密令人興奮,這一夜她睡得很熟。   第二日一早,陸曈醒來,銀箏就捧著衣裳站在她榻前,笑得十分堅持。   「姑娘今日要和裴殿帥出門,穿這件新衣裳,否則後頭天氣更熱,姑娘平日又在醫官院,更沒機會穿了。」   陸曈:「……」   昨日她去裴雲姝府上給裴雲姝和寶珠行診,因為要背醫箱,就還是穿了素日裡的舊衣,讓銀箏很是失望。   然而得知今日她要和裴雲暎出門,銀箏心中就又生出新的期待來。   她把陸曈按在梳妝鏡前,猶如給女兒梳妝打扮的母親般,恨不得將所有美的、精緻的東西都給陸曈穿戴在身上,邊為陸曈梳妝邊道:「絲鞋鋪家的宋小妹,開了年快十五了,我先前讓葛裁縫給姑娘做衣裳,畫的花樣子叫宋嫂看了去,就要我也給宋小妹畫了幾張。」   「……每次瞧見宋小妹打扮的模樣,我就想著,這衣裙穿在姑娘身上也好看。如今好容易等姑娘回來了,總算也不白費。」   陸曈任由她打扮著,低聲道:「我並非出門遊玩。」   她是去茶園打聽戚玉臺的事,穿什麼、戴什麼,實在毫無意義。   「小裴大人是個男子。」銀箏一邊拿梳子給陸曈梳理長發,一面道:「瞧上去是不易接近,又心有城府。但英雄難過美人關,姑娘若打扮得俏麗,指不定他成為姑娘裙下之臣,時時照拂,說不定還能多給姑娘提供一些線索。」   不等陸曈開口,她就繼續道:「男子嘛,姑娘喜不喜歡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得上又是一回事。不必過於抗拒。」   陸曈沉默。   裴雲暎此人外熱內冷,看起來不像是會為女色動搖之人,倒不是說此人是偽君子,單純只是他看不上這些情愛罷了。   他會成為自己的裙下之臣?   陸曈並不認為自己有那個魅力。   一把刀再美麗,也只是兵器。   會傷人,但不會愛人。   但這話對銀箏說也沒用,於是陸曈只能保持沉默。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銀箏總算是將頭梳好了,又把買回來沒怎麼用過的香粉胭脂給陸曈淡淡撲了一層,幫著陸曈穿上那件淡粉煙霞長裙,適才拉著陸曈去鏡前照。   「姑娘瞧瞧,是不是正合適?」   陸曈朝著鏡中看去。   那屋裡的銅鏡裡,站著個身穿長裙的年輕女子,塞凝新荔、鼻膩鵝脂,沉默地望著自己。   竟有幾分陌生模樣。   銀箏見她神色怔忪,撲哧一笑,推著陸曈往門外走,苗良方蹲在藥櫃前比對藥材,杜長卿靠著桌櫃正百無聊賴地看帳本,聽見動靜回頭一瞥,目光頓時凝住了。   「哇!」阿城瞪大眼睛,把手裡的掃帚一扔,上前圍著陸曈打了個轉:「陸大夫新裙子真好看!」   她過去在仁心醫館,從來不施粉黛,穿的衣裳也多是清簡舊衣,方便整理藥材。難得穿件繁複些的,倒教眾人眼前一亮。   苗良方從藥材堆裡抬起頭,眯眼細細看了一番,讚嘆道:「小陸這樣打扮一回,瞧著伶俐多了!年輕姑娘家,就該穿這樣鮮亮的!」   「那是當然,」銀箏很是得意,「葛裁縫家新進的料子,虧得我搶得快,上來兩天就沒了。式樣也是我給葛裁縫畫的,這手藝比京城那些成衣鋪子也不差吧!」   眾人紛紛點頭。   一片讚嘆中,唯有杜長卿眉頭緊鎖,滿目警惕地看向陸曈:「大清早的穿這麼光鮮,幹嘛去啊?」   陸曈道:「醫官院還有些事要處理。」   「你一個人?還有沒有其他人同行?男的女的?去哪裡?」   他一迭聲地問,銀箏翻了個白眼:「杜掌柜,你能不能別煞風景?」   「這哪是煞風景?你不懂,」杜長卿從裡面走出來,「盛京的歹人不少,陸大夫這年華正好的女兒家,不識人心,最怕交友不慎,而且你看她穿的這像是要辦事的模樣嗎?不行,你站住,給我說說清楚……」他作勢要來拉陸曈。   銀箏對阿城使了個眼色,阿城會意,二人衝上前,一左一右將杜長卿攔腰抱住,銀箏回頭對陸曈道:「姑娘快走,晚了人該等急了。」   杜長卿氣急:「什麼人啊?怎麼就等急了?我要去看看!」   銀箏:「看什麼看,人家未婚夫關杜掌柜什麼事!」   杜長卿一愣:「未婚夫?」   沒管身後的雞飛狗跳,陸曈提裙走出醫館,苗良方樂呵呵對她擺手:「小陸早去早回啊——」   身後喧囂漸漸遠去。   待到了西街盡頭,果然見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青楓坐在前頭馬背上,見到陸曈對她頷首:「陸大夫。」   陸曈回禮。   昨日與裴雲暎約好,今日巳時以後在西街門口等她。陸曈沒讓裴雲暎去醫館前等,省得被杜長卿瞧見又是好一通發問,她實在不耐煩應付這些。   況且裴雲暎的人馬過於惹眼,在醫館門口停留太久,被有心之人瞧見就不好了,今日他們是去做正事的,最好低調一些行事。   正想著,馬車簾被掀起,裴雲暎那張臉從簾後露出來,日光照亮他衣袍,襯得那張臉目若星辰,唇似桃花,格外英姿俊秀。   他揚眉:「陸大夫遲了點。」   陸曈:「抱歉。」   事實上,若不是銀箏和阿城攔住杜長卿,她還能再遲點。   裴雲暎點頭,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微微一怔。   日光下,女子沒有背醫箱,只穿了身淡粉的雙蝶繡花襦裙,袖口與領口繡了白紋蝴蝶,滿頭烏髮垂落肩頭,髮髻上卻插著支木槿花髮簪。   她素日裡總是穿冷色的衣裳,極少穿這般鮮亮色彩,便將那骨子裡的幽冷也淡去了,顯得格外嬌俏。耳畔垂下的兩條粉色絲帶,襯得那張臉眉目如畫,明媚生輝,如一隻春日裡將開未開的粉色山茶,滿眼都是青春嬌美。   與平日截然不同。   裴雲暎神色微動:「你今日……」   陸曈看向他:「我今日什麼?」   頓了頓,他唇角一彎:「沒什麼。」   這人莫名其妙。   陸曈沒多說什麼,提起裙裾打算上馬車,然而馬車太高,葛裁縫做的新裙子行動間又很是不便,見她動作艱難,裴雲暎便一手打著帘子,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把將她拉上來。   待上車,帘子放下,陸曈看向裴雲暎:「裴大人,我們現在是去茶山?」   他點頭,吩咐外頭的青楓:「走吧。」 第159章情人香      馬車駛過盛京街巷。   陸曈與裴雲暎面對面坐著。   裴雲暎似乎也考慮到他們今日出行目的不宜張揚,便挑了輛最尋常的馬車。是以車內並不寬敞,兩個人坐著,距離也算是很近。   陸曈一抬眼,就能瞧見對面的人。   今日休沐,他沒有穿平日的朱紅公服,只穿了件梨花白色的窄袖圓領錦袍,腰身以青玉銙帶收起,襯得人極是乾淨利落,高束的發梢垂在肩頭,縱然神情冷淡,仍見錦繡風流。   林丹青說,殿前司的親衛們選拔,不僅要選身手能力,還要考察相貌身姿。陸曈心想,裴雲暎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坐上殿前司指揮使的位置,或許真不是因為昭寧公裴棣的關係。   可能是憑他的臉。   她這般惡劣地想著,裴雲暎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眸看來,不由揚了揚眉。   他問:「陸大夫看我做什麼?」   陸曈移開目光:「我只是在想,茶園還有多久才到。」   要去陀螺山得出城,行程挺遠,一來一去,回來時多半都傍晚了。   他笑:「還早,山路顛簸,陸大夫可以在車上先睡一覺,醒了我叫你。」   這話倒也算為她著想。   陸曈想想也是,雖不至於真睡,但路程遙遠,在車上閉目養養神也是好的,遂閉上眼睛。   誰知才一閉眼,馬車行過一處窄巷,土路凹凸不平,迎面跑來一個小孩兒,青楓忙勒馬閃避,動靜太大,車廂被甩得一偏,陸曈身子一歪,猝不及防朝前倒去。   「馭——」的一聲長喝。   陸曈的頭撞到一片柔軟衣襟。   那衣裳是溫暖的、芬芳的,胸膛卻是堅硬的,宛如穿戴了一層薄薄的甲冑,刺得人微微生疼。   有極淡蘭麝香氣撲面而來。   她抬眸,就對上裴雲暎那雙漆黑的眼睛。   青年的手扶著她胳膊,似乎是她撲撞過來時下意識的反應,人卻有些意外,正低著眼看她,蹙眉問:「沒事吧?」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但因為過於明亮漆黑,有時反而卻讓人難以窺清其中真正情緒。然而此刻沒有戲謔、沒有疏離與冷漠,他看過來的目光關切,像落月橋下那泓粼粼春水,暖而柔緩,灩灩逼人。   窗外響起青楓的聲音:「主子,剛才有人過去了。」   陸曈驀地回神,坐直身子,聽見裴雲暎道:「沒事,走吧。」   馬車又繼續行駛起來。   車裡的氣氛有些微妙。   為了驅趕這種陌生的情緒,陸曈主動開口:「裴大人。」   「怎麼?」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香袋。」   此話一出,裴雲暎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不過很快,他就笑了笑,爽快解下腰間袋囊遞了過來。   陸曈伸手接過。   這是只白玉透雕蓮花紋香囊,鏤刻得很是精巧,一拿近,從裡頭頓時散發出淡淡芬芳藥香。   陸曈心中一動。   從萬恩寺那一次起,陸曈就已經注意到他身上的香氣。   時人愛配香袋,男子亦然,和杜長卿那宛如醃入味的濃香不同,裴雲暎身上香氣很淡,若有若無,透著股清冽。   她隨芸娘在山上做藥,芸娘也會做香,尋常的香只要聞一聞就能知道所用成分。然而裴雲暎的香卻不同,初聞似乎是蘭麝香,但仔細想卻不同。方才她摔的那一下,裴雲暎伸手來扶,陸曈又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似乎裡頭還有些別的香料或藥材,清神鎮定,比戚玉臺的靈犀香更勝一籌。   這樣的香袋,應當是特意有人為裴雲暎調配而成,她無法分辨其中每一味香料,不如直接問裴雲暎。   思及此,陸曈便問:「裴大人這香袋與市面薰香不同,似乎有專門人調配。能不能將方子送我一份?」   她常年失眠不寐,在仁心醫館時還好些,自打到了翰林醫官院,總是到深夜才能睡去。   她自己凝神安眠的藥調配一大堆,然而當年在落梅峰用藥太多,尋常藥物已難對身體生效,倒是每次聞到裴雲暎身上香氣時,頓覺心神寧靜。若能得一香料,或許能對夜裡入眠有好處也說不定。   雖然有的香方珍貴,但裴雲暎對身外之物一向很大方,應當不會太過為難。   陸曈是這般想的,然而裴雲暎聞言卻是一頓,並未立刻答應,只問:「你拿這個做什麼?」   陸曈隨口編了個理由:「我見裴大人所用之香幽清冷冽,很是喜歡,打算按這方子自己做一幅佩於身上。」   「自己做一副佩於身上?」他緩緩反問。   陸曈點了點頭。   裴雲暎面色古怪。   盛京時人男女愛配香袋不假,香藥局中各色薰香推陳出新。然而香藥局中人人能買到的香和私人調配的香又有不同。貴族男女們不願用香藥局人人能買到的尋常薰香,常找調香師為自己調配獨一無二之香,以此昭顯身份尊貴。   既是獨一無二,便沒有兩人用一模一樣之香的說法。除非用香二人身份是夫妻或情人,方用同一種香方以示親密。   他的「宵光冷」當年是由專人特意調配……陸曈剛剛話中之意也是如此,明知這是香藥局買不到的成香,是他自己獨一無二之香,她卻還說,要做一副一模一樣的佩於身上?   她是不是根本不清楚這是何意?   陸曈自然不知。   她在落梅峰上長大,市井風俗明白的少,本就對男女大防並無太多感覺,加之從前的常武縣又是小地方,素日裡也沒見幾個人佩香袋,更不知這「情人香」從何說起,只在心底疑惑,不就是一張香方,何以裴雲暎看起來不像是很樂意。   沉默了一下,陸曈探詢地望向他:「裴大人可是不太方便?」   感覺昨夜要他出賣太師府時也沒這般踟躕。   「是不太方便。」裴雲暎別開眼,淡淡開口:「我不知道具體香方是什麼,日後再說吧。」   這敷衍之語……看來是真不太願意了。   陸曈心下遺憾,或許這方子確實很貴,不過也沒有強人所難的道理,不願就不願吧。   她沒再繼續說話了。   ……   經過香方一事,方才車內的微妙也衝淡了許多。馬車一路疾行,很快出了城門,往陀螺山的方向駛去。   陀螺山位於盛京外城,山形上窄下廣,整座山峰如一隻倒著的巨大陀螺,又是春日,滿山青翠,從馬車窗看過去,一片綠意盎然。   不知過了多久,路上顛簸漸漸平息,能透過飄飛的馬車簾隙聞到陣陣濃鬱清香。外頭響起青楓勒馬停駐的聲音。   「主子,陸姑娘,茶園到了。」   茶園到了。   裴雲暎一掀車簾,率先下了馬車,又伸手將陸曈扶了下來。   陸曈站定,朝周圍看去。   這是一片茶園,或者說是茶山。   高山間生長大片大片茶樹,山林茂密,燦金的日頭從頭頂直接灑下來,照得峰巒千疊翡翠,萬頃碧濤。   這就是陀螺山上莽明鄉最大的茶園——翠微茶園。   如今正逢季節,茶林中正有許多茶農正在採茶,見有馬車經過,有人就停下手中動作朝這頭看來。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張淡色輕紗面巾佩好,一抬頭,對上的就是裴雲暎異樣的目光。   他問:「為何戴面巾?」   「怕有損裴大人清譽。」陸曈面不改色地答。   其實她只是擔心若此地有戚家眼線,將來若事發,被人一眼認出臉,反倒後患無窮,不如穩妥一點為上。   頓了頓,陸曈又開口:「裴大人要不要也戴上幃帽?」      他和戚清同朝為官,雖然此人一向行事無束,但今日究其原因,還是她拽著裴雲暎過來的。   「不用,」裴雲暎視線掠過她面上的白紗巾,扯了扯唇角:「我又沒有未婚妻。」   陸曈:「……」   青楓走到正挑著一擔茶葉的茶農面前,那茶農是個已有些年邁的老者,見狀放下擔子,與青楓攀談起來。   他們說得很激烈,陸曈依稀瞧見青楓給茶農看了一下腰牌,還遞給他一錠厚實的銀子。   她看向裴雲暎。   似是了解陸曈心中疑惑,裴雲暎笑道:「陀螺山上茶園皆由莽明鄉上茶農所種,翠微茶園主人是戶富商,外人難以進入。」   陸曈點頭。   外人難以入內,但裴雲暎卻可以進,錢權果真是這世上最好用的通行令。   「你該不會是在心裡罵我?」耳邊響起裴雲暎狐疑的聲音。   他揚眉望著她,語氣有點莫名:「我平日從不這樣。」   陸曈微笑:「裴大人願為我破例,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在心裡罵你,多慮了。」   他嗤道:「你這誇獎很沒有誠意。」   陸曈頷首:「是大人太過多疑。」   裴雲暎:「……」   唇槍舌戰了一個來回,青楓已與茶農說完話,重新回到二人跟前,對裴雲暎道:「大人,現在可以進去了。」   裴雲暎點頭。   青楓沒有跟上來,駕著馬車去拴馬的地方,陸曈與裴雲暎並肩走著。   陀螺山上雖有茶園,但路卻很好找。樹林與田野間有清晰野道,上頭有人的腳印和車輪軋過的痕跡,從茶園山林處一直往裡蔓延,應當是往人居住的村落方向。   這林間小道雖然不如方才山路崎嶇,路上卻也有凸起的亂石陷坑,算不得好走。裴雲暎走在陸曈身後,以免陸曈腳滑摔倒方便攙扶,然而抬眸去看時,卻見女子兩手捉裙,在這山間小路上走得很快,絲毫不需要人攙扶。   她素日裡看著柔柔弱弱,好似多走幾步便會累得喘氣,一副蒼白病美人模樣,偏在這裡毫無任何阻礙,像是常年在山間行走,如只敏捷小鹿,在山林間輕盈穿梭。   他驀地生出一股奇怪錯覺,好像眼前這人對這樣的環境已熟悉多年。   沒感到他跟上來的步伐,走在前面的陸曈回過身,面紗覆住的臉上,一雙眼露出疑惑。   他便低頭笑笑,跟了上去。   走了約半柱香功夫,茶園漸漸減少,林木也不如方才茂密。穿過最後一處茶園,漸漸的有屋捨出現。   林間小路變成泥土寬敞路面,兩邊都是紅泥屋舍,路邊坐著幾個茶農打扮的鄉人正拿簸箕篩選新鮮茶葉,瞧見他們二人,目光便在他們二人身上打轉。   這裡是莽明鄉,陀螺山上種茶的茶農幾乎都居住於此。   此刻正是白日,在家閒著的鄉人少,大部分人都去茶園幹活了。   裴雲暎走到靠外頭的一間屋舍,屋簷下正坐著個包著頭巾撿茶的中年婦人,他上前,笑著問道:「這位嬸子,請問楊翁家怎麼走?」說話時,不動聲色遞過去一枚銀兩。   那婦人一抬頭,見他生得出色,言談舉止又親切和氣,便收了銀子,笑眯眯地瞧著他,熱情伸手往街道盡處一指:「楊翁啊,就走這條街到頭,向右一直走,瞧見燒焦的那家就是。」話至此處,忽而又有些狐疑,盯著裴雲暎問:「他們家人都不在了,你們找他做什麼?」   「曾經在楊翁茶園買過茶葉,回京後得知他家出事,特意來看看。」裴雲暎回答自若。   婦人聞言道:「原來如此。」神色間又有幾分唏噓,「哎,也是造孽。」又囑咐他:「那屋子周圍現已荒了,陰森森的,公子小姐還是別呆太久……平日人也不許過去的。」   裴雲暎含笑應下,這才起身,示意陸曈與他繼續往前走。   早在聽到這婦人嘴裡「燒焦」二字時,陸曈就心中疑惑,動了動嘴唇,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總歸就要到了。   果如這婦人所言,這條街走至盡頭向右拐進小路,又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現一片荒雜田地。田地已荒蕪許久,四面長滿半人高雜草,幾乎要將身後屋舍淹沒,而在那片雜草後,一間被燒得漆黑的屋舍突兀聳立在人面前。   蒼山翠嶺中陡然出現這麼一處燒焦房屋,便如人群中陡然出現的傷口,屋舍焦黑牆皮大片大片脫落下來,如被撕烈的傷疤,正往下滴著乾涸的黝黑血跡。   觸目驚心。   陸曈目光凝住:「這是……」   「這是楊家人屋舍。」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蹙眉:「楊家?」   裴雲暎向前走了兩步。   紛亂的雜草在他身後,淡白的衣袍和這一片翠綠映在一起,明明是茸茸春日,竟也覺出幾分悽清。   他道:「你可知,戚清愛鳥。」   陸曈沉默。   她當然知曉。   梁朝貴族愛養鶴,其中又以文臣為主。因白鶴舞姿翩翩,體態脫俗,與文臣追求清流高拓境界十分相符,故而貴族庭院總會養上幾隻用來觀賞。   戚太師府上也曾養過。   也不止是鶴,他還養過孔雀、鴛鴦、鸚鵡……   但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俗話說「文百靈,武畫眉」,文人愛養百靈,武官愛養畫眉。   戚清身為文臣,卻尤愛畫眉鳥。府中曾養過數隻畫眉,每一隻都價錢昂貴,僱了專人修繕鳥房照顧這些畫眉。   他還喜歡「鬥鳥」,過去常愛提著鳥籠捉對比鬥。想要攀附太師府的官家過去多投其所好,花重金買來品相皆宜的畫眉送與太師府,以圖與太師府交好。   林丹青與陸曈說起這些事時,陸曈心中還很是疑惑。   太師府常年豢養鳥雀,戚玉臺也從小見慣這些鳴禽,何以在一夜間對畫眉生出厭惡,使得整個太師府在今後數年一隻鳥的影子都遍尋不到?   反常得很。   「楊家人是茶農,一家四口都在翠微茶園中種茶。」裴雲暎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   「屋主楊翁五年前過世,過世時剛過花甲。他生前有一愛好,喜歡晨起在茶林裡遛鳥。」   他走到屋舍前一棵燒焦的枯樹下。   這樹已經被一把大火燒得面目全非,只剩漆黑枝椏胡亂向上掙扎,遠遠看去,倒像個燒焦的人形在痛苦掙扎,給這荒蕪增添幾分陰森鬼氣。   裴雲暎望著那截伶仃枯枝,聲音平淡:「楊翁曾養過一隻畫眉。」   一瞬山風廖颯吹過,陸曈驀地瞪大眼睛。   她陡然意識到什麼,看向裴雲暎。   他垂眸:「那是只很不錯的畫眉。」   時人挑選鳴禽,條件頗為苛刻。楊翁這隻畫眉是遠近聞名的出色,不僅形貌優雅,叫聲悅耳,還活潑好鬥,生動有趣。   更重要的是,這畫眉鳥是楊翁女兒生前最喜歡的鳥。   楊大姑娘幾年前病逝了,她在世時,這畫眉是由她親自照管。她過世後,楊翁把個鳥兒養得更加精細,仿佛這樣是女兒尚在身邊的餘溫。   這鳥兒的名聲不知怎麼的,越傳越遠,有茶館裡的養鳥人聽聞此信,特意來莽明鄉尋楊翁,想要出重金買這隻鳥兒,被楊翁一一回絕。   楊家人不想賣掉這隻畫眉。   裴雲暎道:「五年前,戚清六十大壽,戚玉臺想要搜羅一隻盛京最好的畫眉鳥作為壽禮。聽聞莽明鄉有一畫眉,特意帶足銀子攜人前往」   陸曈問:「楊翁沒有同意?」   裴雲暎沒作答。   沉默許久,他才開口。   「戚玉臺離開當日,楊家夜裡失火,一門四口包括楊家痴傻的兒子,盡數葬身火海。」 第160章人不可欺   青山如黛,低田傍水。   遠遠近近一畦綠秀裡,有隱隱綽綽鳥雀聲從中傳來,叫聲清脆悅耳,不知是畫眉還是別的什麼。   裴雲暎站在枯樹投下的陰影裡,看向遠處山巔飄散的浮雲。   浮雲籠在村落上空,像片驅散不了的陰翳,將長日緊緊包裹。   一隻鳥能值多少銀子?   十兩、二十兩?   五百兩、一千兩?   都不是。   原來一隻鳥貴重起來,是可以抵掉四條人命,或許更多。   多荒謬。   天平兩端如此不對等的砝碼,荒誕得近乎可笑。   陸曈聽見自己的聲音:「楊家其他人在何處?」   裴雲暎說,楊家一門四口盡數葬身火海。她問:「可還有別的遠親?」   「沒有。」   裴雲暎道:「楊家大女兒出事前就已病逝,除楊家夫婦外,只有一位女婿和痴傻兒子。皆已不在人世。」   陸曈沉默。   雖然早已猜到這個結局,但真正聽到這句話時,仍覺心中覆上一層陰翳。   她看向那那聳立在荒草地上的屋子,慢慢地走上前去。   這屋子已經再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這把大火焚盡一切,灰燼早已凝固。只有塌掉的屋舍門框能窺見一二絲當日情況的危急。   那屋牆下還掛著個銅鉤。   陸曈伸手,撫過那被燒得漆黑的銅鉤。   似乎能瞧見在這之前,銅鉤下掛著的碧紗鳥籠,畫眉於籠中歡欣歌唱,而屋門前後,一家四口笑著篩茶樂景。   她收回手,低聲道:「真像。」   裴雲暎看向她。   陸曈垂下眼睫。   楊家一門遭遇,和陸家何其相似。   同樣的一門四口滅門絕戶,同樣毀去一切的大火。不同的是陸家因陸柔而起,楊家因畫眉而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平人遭受無妄之災,如豬羊被拖上屠宰場的氈板,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甚至在那些權貴眼中,人命不如一隻畫眉鳥值錢。   豬狗不如。   像是從心裡升起騰騰烈火,愈是平靜,越是洶湧。她壓下心頭恨怒,問裴雲暎道:「如此說來,戚玉臺是因為向楊家人索要畫眉不成,進而殺人奪鳥?」陸曈皺眉:「但如此一來,戚玉臺為何又會討厭畫眉?」   人不會無緣無故厭憎某一項事物,而且太師府多年不曾養鳥這回事,比起厭憎,看上去更像迴避。   戚玉臺為何迴避?   裴雲暎淡道:「我後來得知此事,曾向皇城司打聽,皇城司透過消息,楊家屋舍中曾有打鬥痕跡。」頓了一下,他繼續道:「聽說那幾日戚玉臺出行時路遇匪盜,身上有輕傷。」   陸曈心中一動:「這是……」   「楊翁的女婿楊大郎,曾跟武館教頭學過幾年拳腳功夫。」他轉過身,看向陸曈。   一瞬間,陸曈恍然大悟。   腦海中混沌迷霧漸漸清晰起來。   戚玉臺對畫眉鳥勢在必得,所以帶上人馬前去莽明鄉。可楊翁深愛逝去愛女,對戚玉臺帶來的銀兩視而不見,婉言謝絕。戚玉臺惱羞成怒,二人或許中途發生爭執,楊翁的女婿楊大郎趕來,楊大郎身懷武藝,並非逆來順受之人,見老丈人受欺過來幫忙……   戚玉臺或許就是在此時吃了楊大郎的虧,受了些「輕傷」。   只是楊大郎縱然武藝再高強,最終也雙拳難敵四手,加之又傷了太師府公子。於是一門四口、連同那個痴痴傻傻,沒有半點還手之力的兒子,盡數身死。   離開的戚家人一把大火燒了楊家的房子,毀去所有證據。然而戚玉臺卻因此事而患上心病……   此人傳言膽小,又有親眷素有癲疾,心神本就恍惚,當日因楊大郎頗受驚嚇,是以對畫眉鳥敬而遠之。   而深愛兒子、生怕兒子走上妻子老路的戚清,也因此驅走府中所有鳥雀,為的就是怕刺激戚玉臺,使得那隱藏的癲疾提前發作。   整樁事件中,戚家高高在上,如清理魚肉殘血一般的清理整個楊家,抹去所有痕跡。而其中的冤屈恨楚,無人知曉。   就如當初清理陸家一般。   不同的是,楊家已經敗落,除了這處燒焦的屋舍和無人弔唁的墳冢,再無活人。而陸家還有一個自己。   戚玉臺……也不能抹去所有痕跡。   陸曈在燒焦屋舍前站了很久。   直到茶園中隱隱有人催促,怕他們在此地耽誤太久。陸曈才轉身與裴雲暎一道離開。   莽明鄉依舊如來時平靜祥和,楊家燒焦的屋舍於此地並無半分影響。街上一排屋舍門開著,簷下一群年長些的婦人正坐在太陽下撿茶。把採摘下來的茶葉中挑選嫩葉賺取工錢。   四處都是曬茶的茶筐,隨處可見的青碧便把方才的陰翳衝散了些,有了點春日的暖。陸曈走在裴雲暎身側,聽見他道:「時候不早,就在此地用飯吧。」   他二人出來時早,此時已過晌午,一路勞頓連口水也沒喝,又去尋了楊家的宅子。他不說還好,一說,陸曈也覺出些饑渴,就道:「好。」   前面有個茶棚,二人正往前走時,陡然間路邊竄出一條半大黃犬,應當是沿街庄戶人家養的看門犬,陸曈還未反應,便覺手肘被人一扣,她被裴雲暎拽到裡側。   「你做什麼?」陸曈皺眉。   裴雲暎反倒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怕狗嗎?」   怕狗?   陸曈心中微怔。   那時在殿帥府,段小宴帶來四隻黑犬幼崽使她失態。後來裴雲暎問起她也隨口敷衍,沒料到他還記得。   黃犬甩了甩尾巴,跑到前面去了,陸曈感到對方審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平靜開口:「它看起來不咬人。」   裴雲暎笑了一聲。   他沒再說什麼,陸曈也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頭。   待到了茶棚門口,這才看得清楚,與其說是茶棚,倒不如是一戶農家把自家小院敞開了,在院子上的房梁上掛了幅旗幟,上頭紅底白字寫著一個「茶」。院中只放了一張跛了的木頭桌子,幾把竹椅,應當只是莊戶主人為過路人準備,賺取幾個茶錢。因此地外人來得極少,搭得也很是簡陋。   從裡走出個包著黃色頭巾的婦人,一瞧見他們就笑了:「呀,公子又來了。」   竟是剛才他們初到莽明鄉,在路口為他們指路的婦人。   裴雲暎笑著在院中那把椅子上坐下,遞過去一錠銀子,道:「勞煩大姐,替我二人準備一點飯菜茶水。」   這一聲「大姐」顯然取悅了婦人,又見裴雲暎出手大方,婦人笑得更是開懷,:「說什麼勞煩,應該的,就是自家粗茶淡飯怕公子吃不慣,別嫌棄才好。」邊提起桌上茶壺給二人倒了兩杯熱茶:「兩位先喝茶潤潤口,稍等片刻。」言罷,扭身往廚房裡去了。   這院子不大,打掃得卻乾淨整潔,臺上放著幾大筐新鮮茶葉,正太陽下曬著。   陸曈撩開面紗,端起桌上茶碗抿了一口。   裴雲暎笑道:「喝得這麼爽快,不怕茶裡有人下毒?」   陸曈下意識看了一眼手中茶碗。   紅泥茶碗比盛京城裡的更大,材質粗糙,像是用普通泥土燒鑄,透著股淳樸,然而茶水極是甘甜,翠綠的茶葉在水中沉浮,把那茶水也浸出幾分碧色,香氣撲鼻。   她看向裴雲暎:「所以大人剛剛不喝,是在等我為你試毒?」   他笑笑,既不點頭,也不否認。   陸曈心中輕嗤。   權貴子弟,慣來造作。她從前只聽過宮裡的天子用膳前要宮人試毒,沒料到眼前這人也是。   思及此,陸曈就沒說什麼,只等裴雲暎也喝了一口清茶後才開口:「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她諷刺道:「我百毒不侵,也許這杯茶我喝完也安然無恙,裴大人飲一口卻會一命嗚呼。」   裴雲暎:「……」   不過想像中血濺當場的事情並未發生,喝完這碗茶半柱香,兩人都無事發生。   院中鳥雀啁啾,沉默了一會兒,陸曈把空了的茶碗放回桌上,道:「裴大人,我不明白,楊家之事,你明明可以在昨夜直接告訴我,為何偏要今日親自陪我前往此地?」      昨夜她在裴雲暎書房問出此事,裴雲暎卻不肯告知原由。然而今日來到莽明村見到楊家燒毀的房屋,卻也沒有別的收穫。   如此簡單之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何故親自來跑一趟?   總不能是昨夜她弄壞裴雲暎的木塔,這人蓄意報復,才將簡單之事變複雜,非要折騰她跑這麼一趟。   裴雲暎盯著她,笑著開口:「陸大夫這話,怎麼像是在怪我多管閒事。」   「裴大人多心。」   「你說過我許多次多心了,倒顯得我像個使心用腹的小人。」   陸曈把那句「難道不是」咽回了肚子,只微微地笑道:「絕無此意。」   他便點頭,散漫地開口:「怕你不信啊。」   「不信?」   正說著,方才包著頭巾的婦人端著一張大木盤託子從裡頭走出來,邊笑邊將託子上的熱菜一碗碗往桌上放:「兩位久等,鄉裡親戚,都是些粗茶淡飯,莫要嫌棄。」   確實都是些簡單的農家菜,什麼豬油煎肉、楊花粥、蕎麥燒餅、拌生菜……熱氣騰騰地盛在紅泥碗中,香氣撲鼻,還有一籃黃澄澄的新鮮枇杷。   婦人上完菜,道了一聲「慢吃」就要離開,被裴雲暎叫住。   「大姐,」裴雲暎笑道:「我們剛剛去楊翁家看過,被燒得很徹底啊。」   「可不是麼,」婦人站定,跟著唏噓,「好好一家人,什麼都沒了。」   「楊翁家究竟是怎麼起火的,當時怎麼沒人發現?」   婦人撇了撇嘴,「什麼怎麼起的,那說起就起了嗼,大家都在茶園幹活,發現時已經晚了呀。」   「會不會是有人縱火……」   此話一出,婦人驚了一跳,連連道:「這話不好說的呀,咱們這都是小老百姓,誰要來縱楊翁家的火?公子這話以後也莫要說了,傳出去我們也要遭殃!」言罷,像是忌諱什麼,捧著那隻空木託匆匆出了院子。   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裴雲暎給陸曈空了的茶碗中斟茶,淡淡開口:「陸大夫看明白了?」   陸曈沒說話。   這婦人方才一副熱情好客模樣,然而裴雲暎幾句話就嚇得落荒而逃,顯然對楊家一事噤若寒蟬。   「楊家出事已五年,莽明鄉風平浪靜。」裴雲暎把斟滿的茶碗推到陸曈面前,「如果陸大夫想借畫眉案對付戚家,現在就可以放棄了。」   陸曈沉默。   且不提戚家那把火已將所有證據燒得一乾二淨,也不提楊家被滅門絕戶一個不留,單就五年過去,楊家一案到現在也沒有任何風聲傳出,足以說明,就算莽明鄉的鄉鄰知道此事或有蹊蹺,也沒人敢深入去查,更沒人敢為楊家出來開這個口。   「卑賤人」對「高貴人」的畏懼,似乎與生俱來刻在骨子裡。   陸曈現在有些明白裴雲暎為何非要帶她來走這一趟了。   是要她親眼看見百姓對「權貴」的畏懼,領會到事實的殘酷,並非他在字裡行間誇大其詞,而是復仇的確難於登天。   「無論出價多少,沒人敢開口,沒人敢說話。」   裴雲暎看著她,神色沉寂下來。   「姑娘,」他平靜道:「將來你面對的敵人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不是玩笑。」   聞言,陸曈反倒是笑了。   她點頭,聲音溫和:「多謝裴大人提醒,我會看著辦的。」   「你打算怎麼辦,給戚玉臺下毒?」   「這就不勞大人費心。」   他沒理會陸曈的疏離,無所謂地笑笑:「戚家不比柯範兩家,你若殺了戚玉臺,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但至少他死了不是麼?」   裴雲暎一怔。   陸曈淡淡道:「反正我總歸也會死的,對一個將死之人,將來若有得罪,大人多少也寬宥一些吧。」   裴雲暎眉心微蹙。   她總是口口聲聲把死掛在嘴邊,很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對自己的性命並不愛惜。   是有恃無恐,還是心存死志?   陸曈並沒注意他心中所想,只摘下面紗,拿竹筷夾起一塊脆糖餅,道:「大人還是快點用飯吧,等下飯菜涼了。」   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頭的模樣。   裴雲暎頓了片刻,沒再說什麼,跟著拿起筷子。   陸曈已經咬了一口脆糖餅。   剛出鍋的脆糖餅容易燙嘴,晾了一會兒剛剛好,一口咬下去,芝麻和紅糖的甜香充斥舌尖,是很幸福的味道。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他問:「陸大夫很喜歡吃甜?」   先前在仁心醫館時,陸曈也曾給過他一竹筒甜得發膩的姜蜜水,蜜水甜得像是分不出別的味道,連段小宴都受不了,而她看上去卻習以為常。   似乎好幾次他去仁心醫館,都瞧見仁心醫館裡鋪的小几上放了甜漿水……還有荷花酥,陸曈口味極其嗜甜。   陸曈頓了頓,「嗯」了一聲。   他點頭:「原來如此。」   也沒再說什麼了。   這頓飯吃得很好。   農家菜總是實惠,比起盛京城裡酒樓的精緻,倒是更多些天然風味。待二人用完飯,裡頭的青楓也吃完了,三人一同回到剛來時的茶園門口,青楓牽來馬車,三人一同下山。   此時太陽已漸漸西沉,整座陀螺山不如來時蒼翠,被丹紅流霞照出一層血色,沿途湖畔有兩隻白鷺飛過,漸漸消失在遠山峰巒中。   下山路向來比上山路好走,馬車駛過山腳時,太陽剛剛落下,山腳下的人家門口燈籠光亮起。   馬車外隱隱傳來嘈雜人聲,陸曈掀開車簾,就見車馬行駛的長街一處廟口,一群人正排著長隊,最前方則支著個粥攤,有幾個身穿皂衣家僕模樣的人正從一邊鐵鍋裡舀出米粥,盛在這群排隊人手裡的碗中。   這群人皆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陸曈看了片刻,恍然明白過來,這是在施粥?   常武縣那年大疫時,一開始,街頭也是有好心富商施粥的。   「那是太師府的人在救飢。」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太師府?」陸曈豁然轉身。   裴雲暎靠著馬車,瞥一眼外頭熱鬧景象,聲音很淡:「你應該知道,戚清老來得子的事。」   陸曈蹙眉。   苗良方曾與她說過,戚清曾有過兩房妻室。第一位妻子與他成婚多年未曾有孕,一直到病逝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倒是後來娶的繼室生下戚玉臺與戚華楹一雙兒女。   但這和戚清施粥又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勾了勾唇:「戚清多年無子,有大師替他算了一卦,說他祖上罪孽深重,要他多周濟施捨,善心布施。」   他嘴角含笑,眸色卻有些嘲諷:「後來戚清年年賑濟饑民,請高僧建道場,修橋搭路,娶了繼室後,果然連生一兒一女。」   「再後來,咱們這位戚太師,就很相信宿命因果了。」   他說得揶揄,陸曈聽著卻只覺可笑。   倘若戚清真是相信宿命因果之人,又怎麼會對陸家楊家痛下殺手。倘若世上真有因果輪迴,難道就因戚家分發幾碗粥,做幾次道場,就能抵消戚家滅門絕戶的罪惡?   真是荒唐。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太師府之所以如此,無非是相信,『人可欺,神佛不可欺哉』。」   「可是他錯了。」   陸曈冷冷道:「人,才是最不可欺的。」 第161章烏雲與畫眉   天色漸漸晚了。   馬車下了山,行駛的路便平穩了許多。   經過方才戚家施粥的粥棚後,陸曈便沉默起來,一路上一言不發,裴雲暎也沒再開口。二人這般靜靜坐著,不知不覺,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裡,一條街的鋪面都已關門,靜悄悄的沒幾個行人經過。青楓把車停在仁心醫館門口,陸曈對裴雲暎道過謝,轉身要下馬車,被他從身後叫住。   「陸大夫。」   陸曈回身望著他,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昨日你說,如果我告訴你戚家的事,你也會替我做事。」   陸曈一怔。   那時她的確說過。   不過當時這人將架子擺得很高,一副不願與她做這生意的模樣。今日一番好心護送,原來最後要說的話在這裡。   天下間果然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   陸曈問:「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裴雲暎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到陸曈手裡。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以為這是讓你殺人的名冊嗎?」   裴雲暎好笑:「別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陸大夫醫術高明,我想請你幫我查驗,這些藥方有沒有問題。」   藥方?   這裡頭裝著藥方?   手中信函冰冷,陸曈下意識捏了一下,適才看向裴雲暎:「這就是大人與我交易的條件?」   「不錯。」   陸曈便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她點頭,把那信函收進袖中,對裴雲暎頷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帥府找大人。告辭。」   言罷,捉裙下了馬車,進了仁心醫館大門。   銀箏在醫館裡已等了許久,聽到陸曈敲門趕緊將門打開,陸曈進鋪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馬車簾已經落下,青楓起鞭駕車,車輪聲漸漸消失在西街空曠的街道上了。   陸曈關上大門。   銀箏舉著盞油燈跟在陸曈身側,一迭聲地道:「姑娘總算是回來了,杜掌柜今日問了八百回您去了什麼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幫著說話,差點就要去報官。被他說得我都緊張起來,姑娘不是說去山上茶園轉轉,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用過飯沒有,小裴大人沒為難您吧……」   陸曈一一地回答了。   銀箏現在不怎麼問陸曈戚家的事了,許是知道問了陸曈也不會說,乾脆將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問了幾句,銀箏見陸曈面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燈放回桌上,等陸曈梳洗後就出了屋,囑咐她早些歇息。   銀箏離開後,陸曈並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燈亮著,陸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今日她跟著裴雲暎去了陀螺山莽明鄉,知道了楊翁一家舊事。雖事跡模模糊糊,人證物證也早已消失殆盡,但裴雲暎的話幾乎已說得很明白。楊家就是另一個陸家,因為一隻畫眉鳥被戚玉臺滅了滿門。   楊大郎或許在與戚玉臺爭執途中打傷戚玉臺,使得戚玉臺留下極深印象,以至於接下來數年極度厭憎鳥,愛鳥如命的戚太師因此將府中豢養鳥雀全部驅逐。   除非「畫眉」有可能影響戚玉臺的平靜生活,否則戚清不會無緣無故做此決定。   戚玉臺的母親、外祖宿有癲疾,而戚玉臺極有可能也會發病。   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人或物,都也許會成為那個藥引。   如今,她找到了那個藥引。   陸曈伸出手指,向著油燈裡燃燒的火苗慢慢靠近。   盯著火焰看得久了,原本分明的顏色也變得混沌,有隱隱灼熱感從指尖傳來,似乎再近一步就能將人灼傷。   陸曈收回手。   畫眉之於戚玉臺,就如烏雲之於她自己。   烏雲已經死了,可畫眉卻會成為戚玉臺的烏雲,永遠、永遠地籠罩在戚玉臺的頭上,直到暴雨將他徹底掩埋。   藥引子已經找到了。   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這味藥引完美融入藥材之中,細細熬煮。   窗外有野貓叫喚,春夜裡如一方悽悽夜鍾,將陸曈喚醒。   她回過神,想了想,打開桌屜,從裡抽出一封信函。   這是今日臨走時,裴雲暎交給她的信函。   裴雲暎說這裡裝著藥方。   藥方……   陸曈倏爾想起在翰林醫官院那天夜裡,他潛入醫庫,手裡拿著一冊醫案,她沒能看清楚醫案上的記錄就被對方捂住眼,但他當時翻找的那個位置……   燈火靜靜燃著,陸曈垂下眼睛。   罷了,他要做什麼與她無關,總歸只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低頭,打開了手中信函。   ……   京營殿帥府中燈火,亮得比平日更晚一些。   月半風幽,窗前叢叢青綠芭蕉裡,漸有斷斷續續蟪蛄低鳴。   蕭逐風回到殿帥府時,夜已經很深了。   府營四周安靜出奇,濃重夜色裡,似乎只有這一塊發出幽謐的昏黃亮光。   他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裡,年輕人坐於桌前,低頭批閱面前軍文冊。在他手邊,摞起來的文冊幾乎有小半人高,差點將人淹沒。   蕭逐風問:「怎麼這麼晚還不回?」   已過了子時,平日這個時候,殿帥府除了輪守宿衛,應當已無人。   裴雲暎頭也不抬:「公文沒看完。」   蕭逐風退後兩步,靠著門框抱胸看著他,拖著聲音道:「白天陪姑娘遊山玩水,到了夜裡點燈熬蠟看軍冊,真是用心良苦。」   裴雲暎提筆的動作一頓,看向他:「什麼意思?」   蕭逐風仍冷著一張臉,宛如一塊萬年不化的冰山,語氣卻十足諷刺,   「親自送她去莽明鄉,就算戚家人發現也有所忌諱。這還不算用心良苦?」   裴雲暎一哂:「我有那麼好心?」   蕭逐風點頭:「我也想問。」他盯著桌前年輕人,「陸曈對付太師府,與你無關,你為何處處插手,是嫌麻煩不夠多?」   這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讓裴雲暎手中的筆再也落不下去。   他索性擱了筆,想了想才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她是最適合的那個人。」   「是嗎?」蕭逐風意味深長地開口:「可我看你更像那個替人清理障礙的傻瓜,還無怨無悔。」   裴雲暎:「……」   屋中詭異的安靜了一瞬。   他嗤笑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頭,只隨口道:「醫官院找到的醫案方子,我給陸曈看了。」   「你瘋了?」   「她醫術比醫官院那群廢物好得多,說不定能看出什麼不對。」   蕭逐風皺眉:「你不怕她洩密?」   裴雲暎翻過一頁公文,「她很守信用。」   「誰說的?誰為她擔保?」蕭逐風不贊同,「出了問題你負責?」   「行。我為她擔保。」   他重新提筆,語氣不甚在意:「出了問題,我負責。」   ……   三日旬休,一剎而過。   苗良方念叨著陸曈回來還沒多久就要回醫官院,阿城和杜長卿已經把裝好的乾果零嘴一包包抬上馬車。銀箏還趁機塞了一籃子青殼雞蛋,儘管陸曈再三表示醫官院根本沒有多餘的廚房可以做這些。   等陸曈帶著這滿滿一車鄉貨回到醫官院,又把這些蘋果枇杷杏子堆滿宿院屋裡的桌櫃時,林丹青也忍不住驚嘆。      「陸妹妹,我原以為我回趟家帶的東西夠多了,沒想到你也不遑多讓。」她撿起個乾淨枇杷剝了咬一口,「真甜!」   陸曈笑笑:「柜子裡還有。」   「那我就不同你客氣,」林丹青把一小籃枇杷攬到自己跟前,邊吃邊笑道:「說起來,你回去一趟後,瞧著氣色好多了,來這麼久,都沒見你這樣開心。」   這話並未誇張。   陸曈自打進入醫官院來,總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旬休一次,雖然還是老樣子,可總覺得面上微笑都真切幾分,像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林丹青感嘆:「果然,人活著,樂子全靠旬休。」又嘆氣,「就是太短了點,三日哪裡夠,起碼十日才對。」   陸曈笑笑,正想說話,聽見林丹青又道:「醫官院這麼多人,咱們也就旬休這幾日,一回來就一堆事,弄得跟沒了咱們醫官院就不行一般,我今日才回來常醫正就問我你回了沒,說戶部金侍郎催了幾次了……」   「金侍郎?」   「是啊,」林丹青吐出個果核,「一個腎囊癰,又不是什麼絕症,至於這樣著急忙慌……」   金顯榮自然很慌。   自打他知道自己得了這病以來,成日提心弔膽,生怕步了自家老爹後塵。按時吃藥,精心保養,只盼著病木回春,再有重振之日。   然而年少時自以為是,搶了一府的鶯鶯燕燕,長期稱病,難免引人懷疑。   金顯榮引以為傲的男子自尊不允許被別人踐踏,於是三日前沒忍住,與府中小妾春風一度,第二日醒來,頓時大驚失色。   先前陸曈給他治病時便一直囑咐,治病期間不可行房,這一破戒,也不知會不會前功盡棄。金顯榮有心想問問陸曈,一叫人去醫官院,卻得知陸曈旬休回家的消息。   這三日簡直度日如年。   金顯榮連做三日噩夢,每天夜裡都夢見自己變成個太監,被一屋子的愛妾用鄙薄眼光盯著,原本就稀疏的眉毛如今掉得幾乎要看不見一點了。   如今陸曈旬休歸來,金顯榮簡直要熱淚盈眶。   「陸醫官,您看我……還有機會嗎?」   金顯榮攥緊雙手盯著陸曈,緊張得像個孩子。   女醫官皺眉看著她,語氣嚴肅:「治病期間行房是大忌,金大人犯了忌……」   她沉默的時間有點久,久到金顯榮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快要哭出來時才慢慢地說道:「之後施診效用會變慢,但金大人切記這幾月不可再度行房了。」   「只是變慢?」   金顯榮鬆了口氣。   他以為陸曈都要宣判他的死刑,未曾料到竟還有生機,一時生出劫後餘生的慶幸,只連連點頭稱是:「那是,那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謹聽陸醫官交代。」   陸曈起身整理醫箱,走過一處屋門前,目光往裡瞥了一眼。門口的紫檀嵌寶石屏風還在,更深處的那張紫檀清榻上卻無人蹤影。   她狀似不經意問:「戚大人不在麼?」   「玉臺啊,」金顯榮擺手,「自打上次你來後,他不知是先前受涼沒好還是怎的,精神不大好,戶部也沒什麼事,就叫他回府休養去了。」   「原來如此。」陸曈點點頭,回身道:「金大人,下官有一樣東西要給您。」   金顯榮一愣:「什麼?」   ……   太師府上。   正是午後,日頭慵懶。庭院中兩個掃灑丫鬟打掃乾淨院子,正躲在樹蔭下乘涼。   年紀小些的那個丫鬟穿著身青色比甲裙,生得眉清目秀,模樣尚帶幾分稚氣,正趴在假山池塘邊低頭看著池子裡遊來遊去的金魚。   「素情,你趴池子邊做什麼,當心摔下去。」   年長的婢女坐在一邊提醒。   「姐姐,我第一次瞧見這麼多好看的魚。姑姑沒有騙我,太師府真是太好了!」小丫鬟嘻嘻笑著,手指在池水上方虛虛一點,把聚來的遊魚嚇了一跳,一下子散開了。   太師府採選下人條件嚴苛,要相貌端正能幹機靈的良家子。素情年紀小,今年才十四歲,戚家管家去下人那邊挑選下人時,瞧她生得白嫩討喜,一併也選上了。   這消息傳來時,素情一家都喜得說不出話來。   那可是當今太師大人的府邸!   這位大人不僅位高權重,還清正忠直,更是個心腸特別好的大善人,年年都會在城裡設立粥棚施粥救飢,又修橋修路。縱是在太師府一個下人的差事,也是許多人擠破腦袋也求不來。   素情一家都在莊子上給人幹活,未曾想竟會被挑中進太師府。進府三日,雖連主子人都沒見到,素情每日卻高興得很。   太師府遊廊漂亮,花園漂亮,杯盞碗碟皆是華美精緻,就連這假山下的池塘裡遊來遊去的金魚,都比別處瞧著要金貴。   畢竟年紀小,素情玩心一起,追著最漂亮的那條墨眼小跑,連有人來了也沒瞧見。直到眼前池塘邊突兀出現一道人影,拖長的影子把她面前的小路斬斷了。   素情一愣,下意識抬起頭,就見自己跟前不遠處站著個黑袍老者,正淡淡看著她。   老者約莫已過花甲,鬚眉交白,穿一身黑色道袍,生得仙風道骨,眉宇間頗有幾分孤高。他身後跟著個矮小管家,垂首恭敬立在一邊。   身後傳來年長婢子惶恐的聲音。   「……老爺。」   老爺?   整個太師府中,能稱得上「老爺」的只有太師戚清。   戚太師平日這時候都在午憩,她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來。府中一貫注重下人規矩,她這般當著主子面跑跳打鬧已屬言語無狀,是要打板子的。   素情心中一晃,忙跪下身磕頭:「奴婢無禮,求老爺開恩。」   半晌無聲。   正在素情心中惴惴不安時,頭上傳來老者平靜的聲音:「起來吧。」   素情一怔,小心翼翼抬頭望向面前人,老者垂眸看著她,神色並不似她以為的發怒,語氣甚至十分溫和。   「新來的?」   「是。」素情小聲道:「奴婢素情,三日前進的府。」   老者點點頭,「池邊容易落水,日後小心。」   素情一愣,隨即有些激動。   太師竟然沒有怪責於她!   不僅沒責罵,甚至還提醒她莫要摔下池子!   尋常富貴人家待下人總是苛刻,哪有這般好說話的。外頭傳言沒有騙人,戚太師果然是慈悲心腸的大好人!回頭她要將此事送信給爹娘聽,要要戚太師的善名好好傳揚!   素情低下頭,隱去心頭雀躍,乖巧地應了。   老者見她如此,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就要離開。錯身之時,目光落在跪著的人身上。小丫鬟梳著少女雙髻,謙卑地低著頭,露出裡頭一截衣領,雪白的衣領上繡著個小小圖案。   羽翅鮮亮,引吭高歌。   是一隻畫眉。   他倏爾停下腳步。   素情跪著,見那原本已經提步的人忽然又停住腳步,下一刻,一隻枯槁如樹皮的手伸來,驀地捏住她的衣領,手指如一截蒼白枯木,狠狠碾過衣領上凸起的圖案。   她心頭驀地一慌。   「這是什麼?」頭頂傳來老者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是……是畫眉。」   身後年長的婢子身軀一抖,恐懼地看向她。素情沒有看到。   「畫眉?」   素情小心道:「奴婢小名畫眉,這是阿娘繡的。」   她進太師府前,家中雖然為她高興,卻也擔憂。臨走時,素情將自己原來的裡衣帶上了,這衣裳上有母親親手繡的畫眉,穿在身上,就如家人在身邊一般,總添幾分溫暖。   頭上遲遲沒有動靜。   不知為何,素情的心「咚咚」直跳起來,像是預感到有什麼不詳之事將要發生,穿在身上輕薄的衫裙也像是變得厚重,令她不知不覺起了一層細汗。   四周寂然無聲。   素情想要偷偷看一眼主子的神情,於是鼓起勇氣抬起頭,她看見了——   那位鬚眉皆白的老者站在日光下,午後的日頭穿過樹影縫隙直直落下,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楚樹下人的神情,只覆蓋上一層陰影。   像個慈悲又冷漠的仙人。   許久,他抬手,撫了撫腕間佛珠,慢吞吞地開口。   「拖走。」   小裴:我想取一樣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蕭二:騙騙哥們兒得了別把自己給騙了(。 第162章金   「聽說了麼,長春宮今日杖殺了幾個婢女。」   「啊?出什麼事了?」   「說是受人收買,想要對貞妃娘娘腹中龍種動手……長春宮裡如今人跪了一地,院使大人匆匆進宮,就是為了給貞妃娘娘安胎呢……」   醫官院前廳的堂舍裡,兩個醫官正湊在捧著碗交談,陸曈從他們身畔走過,二人見有人來,便埋頭吃飯,不做聲了。   醫官院醫官們除了在醫官院中奉值,大部分時日都在各大官家世族中行走,高門府邸中的秘辛也知道不少。   那位貞妃娘娘近來很受寵,當今天子年事已高,一共四位皇子,除太子外,三皇子最得聖寵,貞妃腹中龍種若是男胎,朝局將來如何變動尚未可知。   變化總是在瞬息發生的。   陸曈繞過桌椅,去了廚房拿了些剩饅頭包好,離開飯舍,往後院長廊的藥房走去。   這一排藥房總是常年空著,自打陸曈來了醫官院後,倒是難得用了起來。   陸曈順著長廊往裡走,一直走到倒數第二間房前,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地上放著只藥爐,正「咕嘟咕嘟」往外冒著熱氣,林丹青坐在藥爐前,被燻得眼睛微眯,滿地散落的都是醫籍藥冊。   藥爐旁邊的縫隙裡,還塞著幾枚青殼雞蛋,被烤得蛋殼微微發黑,擠在藥罐子底下,像串堆在罐子下的鵝卵石。   陸曈把包裡的饅頭遞給她,林丹青便笑:「多謝啊,還讓你特意給我送飯。」   「只有冷饅頭,」陸曈在她身邊坐下,「不去飯舍吃麼。」   常進不讓在飯舍外的地方吃飯,因此陸曈也只能帶出幾個饅頭給她。   「我這正做著藥呢,」林丹青大大咧咧拿起一個饅頭,一口咬下半截,險些噎著,喝了口水咽下去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當大夫的,當然不能離開正煎藥的罐子。」   陸曈沉默。   林丹青這幾日沒什麼事,醫官院分給她的差事少了,有大把空閒時間,她便也像是生了興頭,挨著陸曈隔壁嘗試做新藥。   原來空曠的藥房如今被她二人霸佔,倒數第一間是陸曈的,倒數第二間是林丹青的。二人比賽般,夜裡一人比一人熬得長。   陸曈低頭,把地上散亂醫籍收起來,見林丹青手邊的那本《明義醫經》翻到《諸毒》一節,不由微微一怔。   似乎在之前,她也看到林丹青夜裡讀書讀到這裡。   陸曈看向林丹青面前的藥罐。   罐子裡的湯藥被熬煮的白沫沸湯,其中藥材看不清楚,能聞見隱隱熟悉的清苦香氣,似乎是解毒藥材。   默了默,陸曈問:「你在做解毒藥?」   「你真厲害,」林丹青嘴裡咬著半隻饅頭,瞪著她道:「我用的珍貴藥材,還特意祛了點藥性,你一聞就聞出來了?」   陸曈指指地上那本《明義醫經》:「不是翻到這頁了麼。」   林丹青:「……」   無言片刻,她道:「原來你是靠猜的。」   又把面前的《明義醫經》合起來放到一邊,神色有些惆悵:「我原以為醫官院藏書豐富,常醫正說,《明義醫經》中記載毒物是如今梁朝最周全的,足足有五百多種,可我這本書已經翻了好幾遍,發現也不過如此,有許多毒物,這上頭根本沒記載,可見醫科一道,任重而道遠。」   她像是很失落。   陸曈想了想,問:「你想要找的毒這上面沒有麼?你想解的,是什麼毒?」   林丹青目光動了動。   半晌,她嘆了口氣,用銀筷把藥爐上的青殼雞蛋撥到一旁,拿筷子在雞蛋殼上戳了戳。   「你知道南疆的毒麼?」   陸曈:「聽過。」   南疆遠地,本就多毒蛇蟲蟻,奇花異草遍地不缺,此地毒物兇猛,又因遠離中原,梁朝醫書能記載的,也僅僅只是九牛一毛。   林丹青把烤雞蛋在地上滾了滾,用手試了試不那麼燙了,往地上一磕,青殼碎了一地,又三兩下剝開蛋殼,露出裡頭白嫩嫩的雞蛋。   這是杜長卿親自挑的土雞蛋,個頭不大,但說比官巷擺攤的賣得好。   「雞蛋烤著吃比煮著吃好吃,」林丹青遞給她一個,「你要嗎?」   陸曈搖頭,她便自己吃了一口,眸色亮了亮:「好香!」   陸曈安靜地等著她。   林丹青吃了口烤雞蛋,道:「我想找一味『射眸子』的解藥。」   「射眸子?」   林丹青嘆了口氣。   她道:「你也知道,南疆諸毒兇猛,我沒去過南疆,連這個叫『射眸子』的毒草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常醫正說,醫官院的藏書庫裡醫書是最全的,可我也沒有找到』射眸子』的記載,問過院使和醫正他們,也並未聽過此毒草之名。」   女孩子苦笑一聲:「我都快懷疑,是否『射眸子』這毒草根本就是假的,不過是胡編的名字。」   她平日裡總是無憂無慮、大大咧咧,此刻卻有些黯然神傷,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著雞蛋,竟有幾分苦澀模樣。   陸曈想了一會兒,道:「『射眸子』,是那個服用後雙眼漸漸模糊直至失明的毒草麼?」   「咳咳咳——」   林丹青劇烈咳嗽起來。   「你你你……咳咳——」   陸曈遞給她水壺,林丹青猛灌下一半,震驚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南疆諸毒,中原人本就難碰到,正如她四處尋覓有關此草的記載,可這些年一無所獲。不僅醫官院,盛京醫行裡那些德高望重、見多識廣的老大夫也並未聽聞此毒。林丹青自己都險些放棄,沒料到竟會在這裡被陸曈一口說出來。   「你怎麼、怎麼知道這毒?!」   她一激動,方才握著的半個雞蛋被捏得粉碎,蹭了一手蛋黃。   陸曈把蒙在藥罐提手的溼布遞給她。   「我在師父的手札中曾見過此物記載。」   芸娘的醫書全堆在落梅峰,準確說來,醫書少,毒經多,陸曈有時候都不知道芸娘究竟從哪裡搜羅到這些稀奇古怪的毒物,從中原到異族、從山地至海上,一些是天然毒草,長於人跡罕至之地,一些是出自她手製作的新毒,那毒性更猛更狠辣。   陸曈一一讀過了。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只恨讀得不夠多。   林丹青一把抓住陸曈的手,眸光閃爍:「陸妹妹,你師父在哪,能不能帶我見她……」   「家師已過世。」   「那手札呢,手札能不能借我看一眼?」   陸曈垂眸:「手札已隨師父入葬時一同燒毀。」   林丹青一愣,面露失望之色。   不過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來,問陸曈:「陸妹妹,你既看過令師手札,那、那有關『射眸子』的記載是什麼,它長什麼樣,可有解藥?」   陸曈搖了搖頭:「沒有。」   芸娘喜歡搜集世間毒藥,卻並不喜歡解毒。那些毒經中,許多是無解之毒。若輕鬆能解開的毒物,不值得芸娘記錄在手札上。   「射眸子」,也只記錄了了其名字和功效,並無解毒之方。   「手札上寫,人若服用『射眸子』之毒,雙眼漸漸模糊,如以箭射眸之痛,短至三五年,至多不過二十年,雙目失明。」   林丹青怔了怔,喃喃開口:「是啊,以箭射眸之痛……」   沉默了許久,她才苦笑一聲:「看來,有關『射眸子』的記載,還是不夠多。」   她悶悶地拿起一隻雞蛋,在地上心不在焉磕了兩下,似是十分煩躁。   陸曈視線掠過屋中的藥罐,突然開口:「你現在做的,就是『射眸子』的解藥?」   林丹青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用了很多解毒藥材,但做出成藥效果很是一般,與普通的解毒藥並無二樣。」   「不如試著以毒攻毒。」陸曈提議。   林丹青訝然望著她,隨即斷然拒絕:「初入太醫局時,先生就說過,藥方與其重不如輕,與其毒不如善,與其大不如小。『射眸子』本就是劇毒之物,以毒製毒,用藥之人會受不住的。」   醫官院的醫官們用藥向來溫和,也是怕出意外。陸曈平日裡一副溫和柔弱的模樣,竟出口就是如此狂霸的製藥之方,令林丹青也驚了一驚。   「藥有七情,相惡相殺通用者,為用藥之王道。太醫局只教學生相須相使同用,雖穩妥,可選餘地卻太少。不如另闢他徑。」陸曈並不在意,只平靜地說:「有些毒物,單看致人中毒,但若以別的輔藥相衝,衝去毒性,亦可入藥。有些藥材單看不起眼,是致病良藥,但若以特殊器物相盛、或是引入別物,良藥也變兇險……」      說到此處,陸曈倏然住口,不知想到什麼,神色有些怔然。   林丹青沒瞧出她異樣,似也被她一番話影響,低著頭靜靜沉思,一時沒說話。   片刻,陸曈站起身:「饅頭我送到了,沒別的事,我先出去。」   林丹青回過神,抬頭看向她:「你不做藥麼?」   今日不是給金顯榮施診的日子,平時無事時,陸曈也就呆在藥房裡,翻翻醫書,做做新藥什麼的——金顯榮的敷藥都已換過好幾回。   「不做了。」   頓了頓,陸曈開口:「我去殿帥府,今日該給營衛施診。」   ……   京營殿帥府今日很是熱鬧。   年輕的禁衛們聽到陸曈的名字,紛紛從各處鑽出來,有本來在演武場武訓的,顧不得換下被汗溼透的衣裳,箭一般地彈進殿帥府廳堂,挽著袖子有意無意展示自己健壯的胳膊:「陸醫官來了!」   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們又開始吵嚷起來。   赤箭站在一頭冷眼旁觀。   他就不明白了,陸曈何以得到殿帥府這麼多禁衛的青睞。明明來過殿帥府的那些姑娘們熱情大方,溫柔明媚,而陸曈總是冷冰冰的,偏用這張冷淡的臉博取了殿帥府最多的芳心。   還有自家主子……   聽青楓說裴雲暎推了成山的公文,特意花了一天時日陪著陸曈出城逛茶園,以至於當日夜裡處理公文忙至半夜。   赤箭看了一眼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女醫官,心中疑惑。   莫不是陸曈給這些同僚下了蠱?   聽說南疆女子善用情蠱,見到中原的美貌男子便暗中下蠱,把對方連人帶心地騙過來,若不從,就會生不如死,日日折磨。   蠱蟲真可怕。   他打了個哆嗦,急忙走了。   陸曈不知赤箭心中腹誹,被圍在人群中亦是無言。   去殿帥府施診不過是個理由,誰知殿帥府中真有如此多禁衛找她瞧病。一個個昂藏男兒,血氣方剛,指著胳膊上指甲大小的擦傷叫她看診,語氣分外委屈。   她也心中疑惑。   誰都說京營殿帥府中挑選宿衛看相貌看身姿,但莫非僅看相貌身姿,如此嬌弱,盛京的安定真有保障?   若太師府上的禁衛們人人都有這般嬌弱,也許她都不必用毒,單靠自己也能在太師府大開殺戒。   這般想著,手上的動作又快了許多。   直到夕陽漸斜,裴雲暎過來驅人,這群禁衛才依依不捨地各自散去。   裴雲暎站在門口,朝陸曈笑笑,陸曈便起身收拾好醫箱,隨這人進了屋。   還是那間處理公文的屋子,窗邊的紫檀波羅漆心長書桌上,公文堆著厚厚一摞。官窯筆山上掛著的紫毫筆尖潤溼,旁邊是墨石硯,似乎座上之人剛剛還在此奮筆疾書。   他看起來很忙。   青年指了指花梨木椅,陸曈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裴雲暎也在對面坐了下來。   他笑著問:「怎麼突然來了?」   今日不是施診日。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推了過去。   裴雲暎瞥了一眼。   熟悉的信封,是那日看過茶園後,臨分別前他給陸曈的信函。   那封裝著「藥方」的信函。   他伸手拿過信函,並未急著拆開,只揚眉看向陸曈:「陸大夫看過了?」   「是。」   「有問題?」   「有。」   屋中寂然一刻。   他低眉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依舊含著笑,目光卻驟然變冷,問:「哪裡有問題?」   陸曈聲音平靜:「都是些補藥,藥方做得很精妙,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一物混合,則補藥變毒藥,雖不會立即致命,但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心衰而死。」   裴雲暎盯著她:「何物?」   「金。」   他一怔:「金?」   「金屑有毒,可治風癇失志、鎮心安魂。一般上氣咳嗽、傷寒肺損吐血、肺疾、勞極作渴,都可以在丸散中加入少量服用。」   頓了頓,陸曈繼續道:「但裴大人給我的藥方,若摻入金屑,後患無窮。」   他沒作聲,似是沉思。   陸曈便繼續說:「此藥方中所耗藥材昂貴,用藥之人家中必定富貴,若以金碗盛藥……」   裴雲暎面色微變。   若以金碗盛放,不必添以金屑,補藥自成劇毒,長年累月,也並不會被人發現端倪。只因藥方和藥材無害,金碗亦無害,然而兩相一撞,其勢兇險,難以言表。   既隱秘,又高明。   陸曈垂眸,心中亦是不平靜。   裴雲暎給了她藥方後,她這些日子將藥方細細鑽研,然而看過許多次,皆是沒察出不對。她並不認為裴雲暎會無緣無故給她一張普通藥方,鑽研許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她與林丹青交談,言至藥性相剋一事,忽而想通此事關鍵。   金屑若摻在藥物中,未免太過明顯,一眼就能被人識穿。但若以金碗相盛,雖效用不及金屑來得快,但長年累月下去,亦會要人性命。   她不知裴雲暎的這些藥方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何人準備,然而用得起如此昂貴藥材的富戶,所用杯盞器具富麗豪奢也是尋常。   至於金碗……   此料貴重,尋常人家擔用不起,能有此資財的,勢必非富即貴。   剛想到這裡,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陸大夫果然醫術超群。」   陸曈看著他。   他把信函收好,又是那副不怎麼在意的神情,讓人難以窺見端倪。   「多謝。」   「不必,」陸曈道:「裴大人告訴我畫眉案,我替裴大人驗藥方,這是一開始說好的交易條件,很公平。」   裴雲暎笑了一下:「真是陸大夫一貫作風。」   一貫的公私分明,生怕欠人人情、或是被人欠,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是做完這筆生意就要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一般。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陽西沉,金紅霞光穿過院中枝隙映在窗上,遠遠能瞧見半個落日的影。   「天色不早,」裴雲暎收回視線,起身替她拿起醫箱,「走吧,我送你出去。」   陸曈點頭。   待出了門,殿帥府已經沒幾個人,此事正值傍晚,宿衛們都去飯堂吃飯去了。殿帥府的宿衛們搶飯搶得比醫官院兇殘,去得晚了,連剩饅頭都沒得吃。   夕陽把殿帥府小院的芭蕉都染上一層燻紅,人走在其中,被霞色也渡上一層毛茸茸的暖意。遠處有晚歸春燕繞樹,黃昏顯出幾分溫柔的靜謐。   陸曈瞧見花藤下木頭搭成的棚舍空蕩蕩的,裡頭胡亂堆著些棉布,還有一隻盛著清水的空碗。   那是……   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裴雲暎突然開口:「你來後,我讓段小宴帶梔子去演武場了。」   陸曈一怔。   他道:「不用怕,陸大夫。」 第163章擁抱   雲透斜陽,窗明紅影。   陸曈腳步一慢,抬眼看向身邊人。   落日在他身後漸漸沉落,拖長的餘暉把年輕人身影勾勒出更加柔和的影子,他那身烏金繡雲紋錦衣在斜日下漾出一層淺金色,極是動人。   陸曈微微有些晃神。   她沒想到隨口的敷衍,裴雲暎竟還記著。   在莽明鄉也是,瞧見黃犬,他替她擋在身側,殿前司的那隻黑犬她先前也見過,是只漂亮矯捷的獵犬。   他真以為自己怕狗了?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裴雲暎低頭看來:「怎麼?」   陸曈甩掉心頭異樣:「沒什麼。」   兩人並肩走著,在斜陽的小路上拉出長長影子,仿佛要與金紅色夕陽融為一體。   身側傳來裴雲暎含笑的聲音:「陸大夫幫我查出藥方,我應該送你什麼謝禮才好?」   陸曈道:「說了是交易,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是麼?」他漫不經心開口:「那對金蛺蝶怎麼說?」   陸曈一怔。   新年夜裴雲暎送了她一對金蛺蝶,首飾貴重,且這裡的禮不好收,於是陸曈趁著旬休見寶珠時,又將金蛺蝶委婉送回去了。   「送出去的東西怎麼有收回來的道理。」裴雲暎悠悠道:「陸大夫很失禮啊。」   把別人送的禮物還回去,的確不是有禮之家所為,哪怕是放在當年他們陸家,也要被爹娘教訓的。   可誰讓他沒有分寸,送這樣貴重的厚禮,抵得上仁心醫館坐館多年。   陸曈抿唇:「我不喜歡蛺蝶。」   他問:「那你喜歡什麼?」   陸曈忽而就有些不耐煩了。   不喜歡欠人人情,亦不喜歡被人欠,尤其是她與裴雲暎這樣的關係,複雜局勢下,將來如何尚未可知。她希望他們所有交往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易,也將自己的意圖表達得清清楚楚,偏偏這人總是如此。   難以把握好的距離,混混沌沌的分寸。   算來算去也算不清。   她索性看向對方,直言不諱地開口:「我喜歡裴大人的香袋方子,大人能給我麼?」   裴雲暎一愣。   他低頭,目光落在陸曈臉上,神色有些異樣。   陸曈坦然看著他。   那隻香袋方子瞧上去很貴重,以至於上回在馬車上時他都未曾鬆口。但陸曈仍是不解,她只是要香袋方子,而不是讓他做個一模一樣的香袋,縱然成香材料貴重,也無需他來出,何苦一副為難模樣。   「裴大人知道,我現在在醫官院,用不上銀子,也用不上首飾。」陸曈道:「大人若執意想答謝我,不如把香袋方子送我,這就是我想要的。」   他這般不舍,陸曈就越是疑惑,越疑惑越想要。   求而不得,總是人之常情。   他盯著陸曈看了一會兒,半晌,移開目光,淡淡道:「這個不行。」   逕自往前去了。   果然。   陸曈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陡然有了個猜測,或許是自己想錯了,裴雲暎看上去不是小氣之人,平日出手又很大方,偏對這隻香袋如此維護,莫非香藥方子是出自某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情義常比銀錢珍貴。   想著這頭,裴雲暎已走到殿帥府院門口,再往前,回醫官院的馬車正停在街角等著。   裴雲暎把醫箱遞給她,道:「路上小心。」   陸曈接過醫箱,應了一聲,就往對街的馬車前走,才剛過街,就見前面不遠處巷口的一家染坊門口,朱色屋梁下,站著個熟悉的人。   年輕男子穿著件香色圓領長衫,手裡抱著個不知是食盒還是什麼的東西,身形微腴,站在染坊前四處打量。   陸曈腳步豁然一頓。   是那位太府寺卿府上的小少爺,董麟。   染坊前,董麟也瞧見了陸曈,頓時面色一喜。   他是特意過來尋陸曈的。   自打當初董夫人派王媽媽在仁心醫館大鬧一場、明面上撕破臉後,太府寺卿便不再與仁心醫館有往來。   董麟心中又氣又急,氣的是母親不顧他反對,執意要破壞他與陸曈的關係,急的是這樣一來,若是陸曈被人羞辱,一怒之下離開仁心醫館匆匆嫁人可怎麼辦——被羞辱名聲的年輕女子,再過下去總是艱難。   但陸曈竟沒有。   她非但沒有因此一蹶不振、氣急敗壞,甚至在春試中拿了紅榜第一,順利進入翰林醫官院,震驚整個盛京醫行。   董麟又是羞愧,又是佩服。   羞愧的是這樣難堪的境地是由他一手造成,然而他卻沒有什麼好法子能幫到陸曈,甚至被母親拘在府裡。佩服的是即便無人相助、前路茫茫,陸曈仍能憑藉自己走出自己的路。   等陸曈進了醫官院後,董夫人也不再拘著他,只是陸曈不在仁心醫館,想從醫官院見著她也難上許多。   董麟曾託人去給陸曈傳話,希望陸曈能出來一聚,當面親自解開過去誤會,對她賠個不是。但每次都被陸曈婉言謝絕,只說在醫官院做事,與他見面不方便。   今日也一樣,他到了醫官院,聽醫官院的人說陸曈給京營殿帥府的禁衛們施診去了,便在殿帥府門口等著。   左等右等,等到暮色四合,總算是看到朝思暮想之人,董麟心中不免激動,躊躇著就要上前。卻見那人卻又突然地不動了。   陸曈停下腳步。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董麟。   這位董少爺的意圖太過明顯。   當初自己為了利用太府寺卿和董夫人的關係,放任董麟對自己表示好感。而如今董夫人本就氣恨她挑撥她們母子二人關係,再糾纏下去,只會有害無利。   她已幾次三番拒絕董麟的邀約,話裡話外也委婉表示了拒絕,然而這位董少爺卻格外執著。   拖泥帶水並非好事,可要讓他知難而退……   陸曈眸色動了動,往後慢慢退了兩步,突然迴轉身,朝著殿帥府的方向快步回跑過去。   董麟一急,連忙跟了上去。   殿帥府門口的小院,裴雲暎仍站著。   落日斜照,清風漸起。年輕人立在殿帥府門口那棵梧桐樹下,不知在想什麼。那點溫熱的餘暉落在他身上,他轉身,正打算往府裡走,陡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裴雲暎抬眼,就見陸曈朝他小跑著衝來。   她總是冷靜的、平緩的、像條潺潺流動的暗河,平靜水底掩著看不見的洶湧。      然而此刻卻很是急促。   像那冰封的小溪也解了封存,流轉的溪水在餘暉中越發燦爛得奪目,雀躍著、生動地呼嘯著躍入他的眼底,仿佛下一刻要撞進他的懷抱。   裴雲暎怔然一瞬,那女子卻已衝至跟前,就在即將到達他眼前時,忽地腳下一崴,像是踩著石子,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對方便順勢抓住他的手臂,結結實實撲進他懷中。   猝不及防下,他將對方抱了個滿懷。   時間似乎在此靜止。   金色的餘暉更燦爛了。   庭前春花卻黯淡下來。   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滿地斜陽裡,最後一絲落日也變得溫存,脈脈流過院中相依的人。   懷中人抓著他袖子的手攥得很緊,如落水之人緊緊依靠浮木,姿態柔軟卻又古怪,他微怔之下,察覺到什麼,視線掠過身後的院門。   離院門不遠處,站著個穿香色長袍的男子,那位太府寺卿府上的小少爺抱著食盒呆呆立在原地,望向他二人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倒在這孤寂黃昏裡,顯出幾分落寞的可憐。   裴雲暎眸光微動,低眉看去。   她仍低著頭,像是蜷縮在他懷裡,單薄瘦弱的身子令人想起那對蛺蝶的薄翼,似乎很輕易就能被扯碎。   孱弱得可憐。   他一手環著她的腰,那是方才她衝過來時下意識的袒護,而另一隻手……   猶豫片刻,他伸出另一隻手。   那隻手修長、潔白,緩慢地、溫柔地探向懷中人的後背。   是一個將對方擁入懷抱的姿勢。   晚風涼淡,細細拂過院中芳草。   那隻手最終還是沒落下去。   只在身後虛虛環著,克制地留下一點不可企及的距離。   庭前春花的芬芳到了日暮竟覺出一點苦意,親密的人影子落在地上,也是親密。   陸曈盤算下時間,估計董麟該看的不該看到的都已看到,適才抬起頭,一抬頭,對上的就是一雙黑幽幽的眼睛。   裴雲暎生得很英俊。   風神秀徹,英斷卓拔,雖看似親切溫煦,卻總有一種天生的疏離感,讓人不敢近前。   然而此刻,他只是垂眸看著她,漆黑眼眸裡映出她的倒影。   落日只剩一點餘暉,從後照過來時,倒影便似銀塘的月倏然散去,化作璀璨星辰,又像是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緒,有更深的東西從他眼底浮上來,糾纏看不清楚。   她與他距離很近。   比上次馬車搖晃時偶然的觸碰更加親密,冰冷的衣襟處,懷抱卻像是帶著暖意,而淡淡的蘭麝香氣若隱若現傳來,像個誘人沉淪的禁忌,不覺生出幾絲不該有的綺念。   陸曈恍惚一瞬。   他的目光輕飄飄瞥過她身後不遠,而後扶著她站好,笑了一下,問:「怎麼了?」   陸曈回過頭,院門外,恍然掠過董麟匆匆逃開的背影。   她鬆了口氣,又回頭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神色很是無辜,既沒有因她剛剛衝回來這般突兀舉動而詫異,也沒有多餘問其他什麼。   平平淡淡的,和她猜測的反應不大相同。   陸曈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有沒有瞧見董麟。   倘若瞧見,他就已知自己這故意之舉,何故如此平靜。但若沒瞧見,以裴雲暎的性子,早就揶揄幾句「未婚夫」之類的調侃。   畢竟連她自己也覺得方才造作。   更何況這人又很是聰明。   不過目的既已達到,裴雲暎不說,陸曈也斷沒有給自己找尷尬的道理。反正董家小少爺看上去是個愛哭的性子,既然董夫人本就以為她與裴雲暎有些什麼,將這誤會再深一層,至少日後可以絕了董少爺的執念。   陸曈後退一步,把醫箱帶子重新扶回肩上,道:「沒什麼。」   想了想,又仰頭補充:「不用金蛺蝶,這是謝禮。」   裴雲暎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沒說出來,只點了下頭,笑道:「好。」   陸曈心下稍安,道:「我先走了。」   「我送你。」他打斷她。   這回陸曈沒再拒絕。   若董麟瞧見裴雲暎與她舉止親密,只會將念頭斷得更加清楚,裴雲暎此舉正合她意。好在這回出門,或許是董少爺已太過傷心先行離開,一直到陸曈上了馬車,也沒看到董少爺的身影。   裴雲暎站在巷口,一直等陸曈的馬車駛遠,唇邊笑意漸漸淡去,又在巷口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往殿帥府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慢,神色安靜,像是在思考什麼。遠處落日最後一絲餘暉已沉下,院中沒了方才暖色的光,一瞬變得冷清起來。   待進了營府的小院,遠遠瞧見梧桐樹下靠著個人,裴雲暎一怔。   蕭逐風立在樹下,神色冷漠,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方才之事又看見了多少。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笑著上前。   蕭逐風不說話,直等對方走近,幾乎要錯身而過時,才意味深長地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裴雲暎:「……」   這是他不久前說過的話,當時蕭逐風問他為何處處對陸曈偏袒維護,當時他這般回答。   「真好,」蕭逐風瞥他一眼,語氣難以言喻,「你又替她掃除了一個路上『障礙』。」   「……」   「莫名其妙。」裴雲暎哂道,又懶洋洋擺了擺手,「要曬月亮自己曬,我進去了。」走進營府中。   蕭逐風站著沒動。   天色全然暗下來,今夜卻沒有月亮,院子裡有風吹過,梧桐樹上,一片樹葉飄飄蕩蕩地落下來,落在他手心。   葉子半青半黃,中間一塊顏色卻並不分明,混沌看不清楚,他低頭看了片刻,手一松,葉子緩緩飄落,像只枯萎的蝴蝶沉入土地。   男子站直身,也跟著離開了。 第164章丹青      穀雨過後,盛京迎來立夏。   司禮府門前院落中芍藥繡球開了不少,紅紅紫紫、英霞爛爛,本就華麗的府邸更若多了百枝絳燈,寶色煌煌。   一進雨季,盛京的地面就像是沒幹過。金顯榮脫下稍顯厚重的春衫,換了輕薄涼爽的單衣,走到屋前,從銀罐子裡夾出一粒香丸,小心翼翼點上,移至香爐中。   香爐蓋子被掩上,一束細細青煙從牛首中吐出,伴隨馥鬱清香。   金顯榮低下身,湊近聞了一大口,滿意閉上眼睛,細細品味其中滋味。   才品沒幾口,身後有人進來。   來人一身華麗衣袍,微帶倦容,金顯榮回過頭,「喲」了一聲,遂笑道:「玉臺回來了。」   來人是戚玉臺。   前些日子,戚玉臺身子不適,又告假回家了。   他這一年裡頭隔三差五告假回家,金顯榮也早已習以為常。最初得知戚玉臺來戶部時,金顯榮還頗覺詫異,想著以戚家之勢,戚太師再怎麼也不該給兒子安排這樣一個虛空閒職。如今看來,金顯榮卻不得不佩服這位老太師頗有先見之明。   就戚玉臺這個病怏怏的身子,要真安排什麼忙碌差事,豈不是很要人命?   得虧戶部如今跟個擺設一般,有沒有戚玉臺在,區別不大。   難怪人家能做到太師呢,眼光實屬比旁人長遠。   不過心中這樣想,嘴上的奉承關切還是不缺的,金顯榮笑道:「……這回是好全了?瞧著還有些疲色,玉臺你也不要太心急,戶部的事哥哥一人還是忙得過來的……當務之急是治好身子,你要是在這有個頭疼腦熱的,我怎麼跟太師大人交代呢……」   他每次都如此諂媚,戚玉臺敷衍地應付了,回了自己屋,一屁股坐在桌前。   關上的屋門隔絕了金顯榮的奉承,也隔絕了戚玉臺的不屑。   在府裡關了幾日,本就心情煩躁,一回司禮府,金顯榮張口閉口還是「太師大人」,總是惹人心煩。若非這段日子父親看他看得緊,他該去豐樂樓「鬆快鬆快」的。   戚玉臺心中,沒來由地煩躁起來。   那股無名之火難以壓抑,他坐直身子,伸手夠到桌上的罐子,銀罐蓋子一揭開,不由愣住了。   罐子裡滿滿當當裝的都是靈犀香香丸,一粒粒疊在一起,堆得像座小山。   戚玉臺忍不住望向門口。   過去那些日子,每當他告假歸家,不消幾日,再回來時,銀罐子裡的香丸必定被順了個乾乾淨淨。金顯榮愛貪小便宜,靈犀香昂貴,總是趁他不注意偷拿幾顆,連同戚家送來的珍貴茶葉。   既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戚玉臺雖然輕蔑他這般行為,卻也沒有明說,依然默許了。總歸太師府不缺買香的銀子,用小恩小惠來收買金顯榮,讓金顯榮在戶部有時多行方便,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他已做好面對空罐子的準備,甚至回來之前,已帶了一罐新的靈犀香,不曾想金顯榮竟轉了性子,這罐香丸動也沒動,仍舊擱在他書臺上。   戚玉臺覺得奇怪,忍不住起身打開門,走到外頭堂廳。   金顯榮躺在正屋中的紅木躺椅上,仰著身子,膝頭搭著一本戶部的文冊,正半閉著眼聽著窗外雨聲,十分愜意的模樣。   在他面前,書案上擱著一隻銅質香爐,青牛甩著尾巴,牛首中吐出細細青煙,與平日沉鬱香氣不同,透著股芬芳清甜。   這不是靈犀香的香氣。   戚玉臺有些發怔。   躺在椅子上的金顯榮察覺到身邊有人,一抬眼,就見戚玉臺陡然站在眼前,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道:「玉臺,你這是做甚?」   戚玉臺回過神,指了指桌上香爐:「侍郎,你換香了?」   「啊?」金顯榮沒料到他說起這個,呆了呆,才道:「是換了……玉臺,這香好聞不?」   戚玉臺湊近,細細嗅了一下。   靈犀香用材昂貴,馥鬱濃厚,但許是聞了多年,再驚豔的香氣也變得平庸。金顯榮這味香用料應當普通,乍一聞有些俗氣廉價,然而細細一品,頓覺幽麗甜美,似夏日熟透的果實飽滿欲滴,在這雨季裡顯得格外清新。   連他方才的煩躁也驅散兩分。   「……好聞。」戚玉臺點了點頭,不以為然道:「侍郎在哪裡買的?」   這香必然不如靈犀香貴重,金顯榮或許也是一時興起,在香藥局買了更便宜的香丸來換換口味。   聞言,金顯榮露出一個神秘的笑。   他輕咳一聲,壓低了聲音:「這香叫『池塘春草夢』。」   「『池塘春草夢』?」   「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他搖頭晃腦吟誦幾句,笑容也生出幾分猥瑣,「這是陸醫官特意為我調配的香丸,裡頭有好幾味藥材。男子聞多了此香,補氣益血,對那個有好處。」   「玉臺啊,」他拍拍戚玉臺的肩,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現在年輕,不懂,但少年易老,要珍惜。」   他話說得模模糊糊,戚玉臺卻明白過來。   前些日子聽說金顯榮得了腎囊癰,醫官院的醫官都來了好幾波,看來這新香丸,就是那位女醫官為金顯榮的腎囊癰而調配。   廉價的普通香丸,他本應該嗤之以鼻,但鬼使神差的,戚玉臺莫名想起了上次見到對方時,那位女醫官說的話。   「靈犀香凝神靜氣,可緩失眠不寐之症,不過,長期使用此香,難免形成依賴。久用之下,反而適得其反。」   「戚大人有時也不妨試著少用此香,以免成癮傷身。」   他從小到大,吃什麼、用什麼、做什麼,全由父親安排。   大至身邊小廝下人,小至房中所用薰香,都是父親挑選,沒有自己選擇的餘地。   這本也沒什麼,如他們這種出身高貴之人,用最好的、最貴的,一向理所應當。   然而此刻金顯榮捧著他那壺廉價的香,喜不自勝、宛如珍寶的模樣,看得他卻心中不是滋味。   這香真有那麼好麼?   比靈犀香更好?   戚玉臺不知道,因為他從小至大,只用過靈犀香一味香。   沒有選擇和不願選擇,本就是兩回事。   他莫名心中又開始煩悶起來,像是有什麼討厭的小鼠在腦子裡奔跑,細爪勾得人心痒痒,然後是更深的暴躁。   他走了兩步,忽然又折回身來,遲疑一下,對金顯榮開口:「侍郎。」   金顯榮笑容還未收起:「怎麼啦?」   戚玉臺伸出手。   「也給我幾顆吧。」   頓了頓,他眯起眼:「我也想試試。」   ……   立夏後,一過白日,夜雨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醫官院外頭隱約傳來更鼓聲,時斷時續。   有人影冒雨從門外長廊跑過,停在宿院一間屋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陸曈打開門,披著雨衣的林丹青便從門外閃了進來。   「你做什麼?」陸曈微微一愣。   「噓——」   林丹青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關上門才低聲道:「常醫正睡了,咱們小點聲,別被他逮住。」又快步進了屋,脫了雨衣,走到窗邊把窗關上,把手中之物放到窗前的長桌上,招呼陸曈:「你看——」   陸曈走了過去。   桌案昏暗燈火下,放著個足有簸箕大的竹籃,也不知林丹青是如何提動的,裡頭滿滿當當裝的都是熱熟食。   饒是陸曈也愕然一瞬。   醫官院飯食清淡,林丹青挑剔,常愛偷偷從外面買些宵夜回來吃,但因怕被常進發現,也都是些髓餅點心之類的小物,哪像今夜這般陣仗,簡直是要在宿院裡擺上一桌酒席了。   林丹青沒注意陸曈的神情,興高採烈地伸手從竹籃裡掏出一疊疊熟食,什麼熟牛肉、辣腳子、豬肉凍、麻腐雞皮、鹽水花生……竟全是些下酒菜,末了,從裡掏出兩個紅紙貼著的小罈子。   她一手一個小罈子,高高舉著給陸曈看:「盛興酒坊的青梅酒!我特意找人排了一個時辰才買到的,光跑腿銀子都花了半吊錢!可貴重,今夜你我一人一壇!」      陸曈:「……」   青梅煮酒鬥時新,五月正是青梅熟時,盛興酒坊的青梅酒供不應求,沒料到眼前就有兩罐。   林丹青把一壇青梅酒塞進陸曈懷裡,頗有些霸道模樣:「這是你的。」   又點點自己面前那壇:「這是我的!」   陸曈看了看懷中的酒罈,又看向林丹青,不解問道:「出什麼事了?」   「什麼什麼事?」   「怎麼突然喝酒?」   林丹青眨了眨眼睛:「不為什麼呀!」   她在桌前坐下來,分給陸曈一雙筷子,用力拔掉壇口的酒塞,笑眯眯道:「咱們白日裡在醫官院累死累活,還要吃醫官院寡淡無味的齋菜,也太辛苦了。自然要對自己好點。」   「今日心情不錯,我請你。」   陸曈跟著在桌前坐下,瞧著林丹青神採飛揚的模樣,想了一會兒,道:「你做出『射眸子』的解藥了?」   「咳咳咳——」   林丹青一個梅豆才放進嘴裡,險些被陸曈一句話嗆住,忙灌了口青梅酒壓下喉間癢意。半晌,驚嘆地望著陸曈:「陸妹妹,你是有讀心術吧?怎麼什麼都知道?」   陸曈也有些意外。   這些日子林丹青早出晚歸,除了奉值,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後林的藥房裡。陸曈瞧見她做藥的藥材中不再全是解毒藥材,換了些微毒之物,料想應當是自己上次說的話起了作用,林丹青正嘗試用以毒攻毒的辦法製作「射眸子」的解藥。   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做出來了。   「不過,倒也不是做出了解藥。」林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換了其中幾味藥材,因為對毒物也不甚熟悉,所以換的藥材比較保守,誰知——」她眸光動了動,「新做出來的藥,竟真有一些效果,雖然不能全然解毒,但比起從前毫無作用來說,已經有些起色了。」   「陸妹妹,」她一把抓住陸曈的手,欣喜之意溢於言表,「你說的沒錯,以毒攻毒真的有用!」   她瞧上去很激動。   「原先是我太過於執著太醫局的醫理,膽子終究小了些。不過,通過你這次提醒,我大概也明白了解毒的方向。如今心裡已有了數,只是還缺了幾味難尋的藥材。待將那些藥材全部尋齊,我寫好方子,陸妹妹你再幫我瞧瞧有無錯漏。」林丹青笑著說道。   陸曈點頭:「好。」   她知林丹青一向聰明,其實若不是當初太醫局春試,自己在『驗狀』一科討了個巧,佔了先機,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其實應當是林丹青。   林丹青表面瞧著大大咧咧,愛玩愛鬧,實則對醫理極為拔萃,否則不會在這短短幾日就想通關鍵,找出「射眸子」的解毒之方。   下雨了,細雨敲窗,隔著窗也覺出雨夜寒意。陸曈拔掉自己面前的酒塞,青梅酒的芬芳頓時充斥在鼻尖。   她想了想,開口道:「不過,你究竟是為誰做的這味解藥呢?」   林丹青夾菜的動作一頓。   陸曈安靜望著她。   如此迫切,如此認真,用盡心力方法,患得患失到失了分寸,若非中毒之人與自己關係匪淺,很難做到如此。   林丹青為之解毒之人,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   燈火昏暗,只穿了中衣的女孩子歪在矮榻上,沒說話,默默喝了一口面前的梅酒,梅酒似乎太酸,酸得她眼睛眯起,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呸了句:「也不怎麼樣嘛,平平無奇,還敢收我那麼多銀子,不如街頭三個桐板的甜漿!」   陸曈沉默。   她夾起一塊豬肉凍塞嘴裡,滿不在乎道:「是我姨娘中了毒。」   姨娘?   陸曈微微詫異。   林丹青笑了一下,託腮嘆了口氣:「沒想到吧,我是家中庶女。」   陸曈動了動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林丹青熱情爽朗,大方明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醫官院眾人待她也不錯,陸曈一直以為林丹青是因為曾經身為醫官使的父親使得眾人寵愛,也只有這樣不缺乏愛的家族,才能養出這樣明媚如太陽一般的女兒。   但沒想到林丹青竟是庶女。   「我姨娘是旁人送給我爹的舞姬。我母親是官家小姐,我頭上還有兩個嫡出的哥哥,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林丹青伸出筷子,戳了一片熟牛肉,盯著那片牛肉看了許久。   「我爹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父親,但不是個好丈夫。」她想了想,又搖頭:「不,他應該算是個好丈夫,只是他只是我『母親』的丈夫。我姨娘在他眼裡,是個地位低等的侍妾,一個朋友盛情難卻收下的『禮物』。」   「我姨娘出身貧苦,被我外祖父賣給牙人送到中原,又因生得好,最後被富貴人家買走,精心養著,作為人情禮物送給了我爹。」   陸曈沉默。   世宦高官府中,常有互送美人聊表心意。   「我姨娘當年被賣時,曾因反抗牙人誤食『射眸子』之毒,一開始沒什麼徵兆,直到生下我幾年後,漸漸有了症像。我爹試圖為她解毒,但南疆諸毒本就種類繁多,我爹的醫術在醫官院中也只能算平庸,多年無解,姨娘眼睛一日日模糊下去,每每毒發時,雙目疼痛難忍。」   陸曈問:「所以你學醫,是為了解姨娘之毒?」   林丹青「噗嗤」一聲笑了。   她說:「陸妹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醫者的詛咒?」   「什麼詛咒?」   林丹青輕聲開口:「學醫之人,永遠也救不下自己想救之人。」   陸曈心頭一顫。   林丹青仰頭灌了一口酒,目光在夜色下有些迷濛。   「一開始,我的確是因為想替姨娘解毒所以學醫的。」   「我想著,既然我爹治不好,那我就自己治。反正我在學堂裡識了字,家中又不缺醫書,學學總沒有壞處。」   「我爹和母親從來不管我這些。」   青梅酒太酸,酸得嘴裡發苦,林丹青伸手,手背拂了一下唇角的酒漬。   林家與其他高門大戶不同。   她雖身為庶女,倒也從未受過什麼苛待。母親和姨娘間亦沒有什麼勾心鬥角不死不休。旁人都說她們母女是得了十二萬分的好福氣才遇到這麼一戶厚道人家。   但林丹青不這麼認為。   比起厚道寬容,她認為更多的其實是一種無視。   對於不重要的人事、如養寵物貓狗一般的無視。   母親和嫡兄雖然不曾苛待她,但也對她並不親厚,像是隔著一層淡淡隔膜。   這無可厚非,任誰對分走了丈夫和父親寵愛之人,大抵都做不到毫無芥蒂。   但父親待她也是淡淡的。   他會詢問林丹青近來吃穿如何,可有銀錢需要,但並不會如陪伴兩位兄長一般長久地陪伴她。就像他會囑咐下人好好照顧生病的姨娘,但卻不願意為了姨娘去費心研製『射眸子』的解藥——明明他自己就是大夫。   人的愛大抵很明顯,他對誰上心,他就愛誰。   父親不愛她們母女。   「我及笄前,聽說父親有意為我定下一門親事。」   「對方人品家世都清白,知曉內情的人人都說那是門好親事,可我卻覺得害怕。」   沉默了很久,林丹青開口。   「我怕我走了,姨娘就只剩一個人了。」 第165章姐妹   初夏的雨潮溼,滴滴答答打在窗上,拖下沉墜溼跡。   林丹青抱著酒罈,頭擱在罈子上,目光有些恍惚。   她想起自己得知那樁親事的午後,第一個念頭是,她若出嫁,姨娘怎麼辦?   「射眸子」的毒一年比一年嚴重,待六七年後她出嫁,保不齊姨娘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父親不會苛待姨娘,但也不會事無巨細地關注,倘若家中下人照顧不周,倘若她在府裡被壞人欺負,倘若……   無數個念頭在她心頭盤想,年少的林丹青打了個哆嗦,不敢再細想下去。   「我想著,我一定不能嫁人,至少在姨娘眼睛好之前,不能嫁出去。」   但人的一生,大抵真如陰陽先生所言,各有其命。有的人命好,一生無憂,有的人命賤,前路多舛。   一個不得寵愛的小妾,一個活在四宅之中的庶女,命運好像早已被恆定在圈內,難以逃脫。   「為了讓姨娘的處境好些,我開始試著討好他。」林丹青道。   她性情其實不似姨娘溫柔,也不似父親中庸,生來好強。過去多年因著父親疏離的緣故,心裡也汪著一股氣,從不主動湊上前。   但為了姨娘,她決定學著討好父親。   她畢竟不能永遠護著姨娘。   她想著,只要討好父親,讓父親真心疼愛這個女兒,或許將來她出嫁後,父親能念著這點父女情分,對姨娘再好些。   於是她開始扭轉自己的性子,嘗試大大咧咧說話,爽爽朗朗地走動,她聽說人人都喜歡笑眯眯討喜的孩子,便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像輪發光的太陽。   父親對她的態度果然漸漸改變,有時候,還會與她打趣玩笑一兩句。   但真正改變父親態度的,是有一日她在父親書房裡,背完了半本醫經。   當她背完這半本醫經後,父親看她的目光變了。   驚嘆、欣慰、激動,還有一絲真切的喜歡。   喜歡。   林丹青驀地笑起來。   她兩手抱著酒罈,仰頭大大吞了一口,長長喟嘆一聲。   「我那兩位嫡出的哥哥,資質平庸,一本醫經背了好幾年還磕磕巴巴,我卻一下子就背出來了。」   「我爹問我背了多久,我說背了三日,其實那本書我背了整整一月,白日背,夜裡也背,卻故意在他面前說的雲淡風輕,叫他以為我是個天才。」   林丹青樂得不行:「他真以為我是個天才!」   醫官院醫官是個好差事,雖俸祿不比那些高官豐厚,然而常在高官貴族間走動,人脈好處亦是不少。   林醫官身子不行,離開了翰林醫官院,卻捨不得放手這人脈。   他需要一個繼承人。   林家兩個兒子不是學醫的料,然而天無絕人之路,這個庶出的女兒瞧上去是個醫理天才。   「他把我送到了太醫局。」林丹青止住了笑。   太醫局的學生多是醫官子女,也是將來翰林醫官院新進醫官使的選拔人選。林丹青意識到,如果她能在太醫局中優秀拔萃,將來進入翰林醫官院,繼承父親衣缽,那便不必走入早早嫁人的命運,也就能一直護著母親了。   那是另一條路。   不必討好誰,而是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她的能力勝過兩位嫡兄,那庶女也能變嫡女,女兒也能變兒子。   「陸妹妹,那時我明白了一句話。」   林丹青平靜道:「無技之人最苦,片技自立天下。」   雨夜岑寂,林丹青伸筷子,夾了一塊辣蹄子來吃。   蹄子太辣,辣得女孩子滿面嫣紅,眼底也生出亮晶晶的潮溼。   「我父親在那以後對我很好很好。」   說來諷刺,過去多年無論是她卑微謹慎、亦或是故意孺慕討好,都不及進入太醫局後,醫官們在父親面前誇讚來得好使。父親欣賞她的出色,連帶著姨娘院中的下人也越發小心——父親特意囑咐過的。   從前灘上沙礫,忽變掌中之珠。   父親對她噓寒問暖,讓太醫局的先生們對她多加照顧,每次進學歸家,都讓人送去大箱大箱吃食,隔三差五噓寒問暖,父女兩人一同鑽研醫經藥理。   同窗們都羨慕她有這樣一位好父親。   她明媚笑著,將一切欣然接受。   「其實我先前同你說,我妒忌過你,不是假的。」林丹青抬起頭,看著陸曈認真道。   陸曈望向她。   「你沒出現前,我在太醫局進學三年,每一次榜試都是第一。我以為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也非我莫屬,沒料到中途殺出個你。」   林丹青語氣忿忿。   就因為春試紅榜沒能拿到第一,父親對她頗有微詞,雖沒明著說出口,看她的目光卻隱含失望。   「我管他呢。」林丹青啐了一口,許是青梅酒的酒意上頭,說話漸漸放肆,「他自己太醫局進學那些年,一次第一也沒拿過,又在醫官院任職這樣久,什麼功績也沒做出來,憑何對我失望,我還沒對他失望呢!」   陸曈忍不住笑起來。   林丹青看了她一眼,又嘆口氣:「好吧,其實剛進醫官院時,我是故意接近你的。我想瞧瞧自己究竟差在了哪裡,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贏了我一次,卻不能次次贏我。」   「誰知——」   她拖長了聲音:「天可憐見的,你怎麼比我還慘!」   她其實是滿懷敵意去接近陸曈的,即便她裝得很熱心大方助人為樂。   然而陸曈的處境竟然出乎意料的糟糕。   剛進醫官院就被分到南藥房拔紅芳絮,等從南藥房回來,又被派給金顯榮那個老色鬼。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陸曈分明是被針對了。   這麼慘,林丹青都不好意思繼續針對她。      連那些敵意的小心思都令人愧疚。   「後來我就想,你這般被醫官院打壓,根本不是我對手。我為什麼要拿你做對手呢?勝之不武。而且,」她眨了眨眼,「你還告訴我『射眸子』的解藥。」   陸曈搖頭:「解藥是你自己制出來,與我無關。」   「那也是你告訴了我方向!」林丹青把陸曈跟前的酒罈子往她身邊一推,「所以我請你喝酒表示感謝了嘛!你怎麼不喝?」   陸曈:「……」   她拿起酒罈,也低頭飲了一口。   很酸。   林丹青卻滿意了。   風天雨夜,青梅酒熱,滿桌熱騰騰的下酒菜,她平日總是高束的馬尾全部披散下來,垂落在肩頭,歪著身子靠著矮榻,如年少時依偎在床榻上說悄悄話的小姐妹。   她撿起一顆花生米往嘴裡一丟:「其實我不喜歡每月旬休。」   「要不是姨娘在,我根本不想回那個家。我不想看見我爹,也不想看見兩個嫡兄。」   「他們總是問我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醫官院中又來了什麼人,去奉值時有沒有結識新的官家,同院使關係可有親近,將來能不能得後宮娘娘們的青眼……   歸家後的閒談不是閒談,是另一種考習功課罷了。   「你別看我旬休回宿院,大包小包裝的全是零嘴衣裳,可我覺得還不如你的青殼雞蛋。」林丹青低頭用筷子戳著碟子裡的花生,花生圓溜溜的,被她胡亂一戳,散的到處都是。   「那日旬休,我說你若無處可去,不如去我家。其實,我當時可害怕你答應了。」   「你那麼聰明,要是來了我家,一定立刻就能察覺我不如旁人說的那般好……那多難堪啊!還好你拒絕了。」   林丹青打了個酒嗝,看著陸曈問:「陸妹妹,我和你說這些,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窗外夜雨不停,陸曈道:「不會。」   「真的?」   「真的。」   林丹青很高興,舉起酒罈對著陸曈虛虛一碰:「好姐妹!」仰頭灌了一大口,澀得齜牙咧嘴。   陸曈安靜看著她。   她知道林丹青一向聰明。   這女孩子雖外表明媚爽朗,看似大大咧咧,但其實粗中有細,巧妙地維持著醫官院眾人交好的關係。醫正常進古板守禮,林丹青每每背著他在外面買宵夜,常進見了,也只是口頭責罵兩句,沒真正對她發過火。陰暗狹隘如崔岷,被林丹青刺過幾句,也從未真正為難過她。   林丹青巧妙在這些人中遊走,維持一種平衡關係。這令她的豪爽和開朗顯得有種微妙違和,然而今夜,答案卻被找到了。   明媚與爽朗是她的面具。   這張不拘細行的笑臉下,不甘與黯淡才是真實。   這才是真實的林丹青。   青梅酒被灌得不剩多少,她把酒罈往桌上一頓,看著陸曈,神神秘秘地湊近:「陸妹妹,告訴你,我有一個願望。」   陸曈:「什麼願望?」   「我,」她指了指自己,豪氣幹雲地開口:「想當院使!」   「院使?」   林丹青嘿嘿一笑,手撐著臉含糊道:「原來,我想當院使是為了我姨娘。只要我做了大官,我爹自然不敢怠慢我,我也不必嫁人,一輩子陪著我姨娘就好。」   「但現在不是了。」   「我現在,是為天下人想做院使。」   她臉色一變,兀地一拍桌子,桌上酒菜也被她震三響,怒道:「瞧瞧現在醫官院的這群人,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瞧著什麼都明白,醫案沒幾個認真寫。你這樣有真才實學的,被打發去南藥房採毒草,曹槐那樣太醫局春試吊榜尾的,給安個好差事。」   「什麼混帳世道!那崔岷自己還是個平人出身上位,竟然如此打壓平人。」   「我若當院使,自然任人唯賢,管他平人還是高官,統統一視同仁,能者居上!醫官院是救人的,又不是來搞交情攀關係的。我就是要讓天下平人都有機會,爭一個公平!」   雨一直下,天地間只有鬱郁雨聲。   最後一口青梅酒喝完,林丹青看向陸曈,她已醉得快睜不開眼,嘴角仍習慣性的牽起一絲笑,「將來我若做了正院使,陸妹妹你就當副院使……」又搖頭,「不對,你醫術在我之上,還是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   「咱倆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聲音漸漸低微下去。   「好嗎?」   陸曈:「好。」   林丹青對她豎起拇指:「……好姐妹。」又搖搖晃晃提起酒罈,作勢要與陸曈乾杯:「來,祝你我成為院使!」   陸曈低頭,才抓住酒罈壇口,尚未舉起——   「砰」的一聲。   林丹青一頭栽倒在桌上,昏睡不醒了。   酒罈咕嚕嚕滾在腳邊的墊子上,屋中重新陷入岑寂。   陸曈舉著那隻沉重酒罈,良久,低頭默默喝了一口。   梅酒酸澀,入口清甜,咽下全是苦意。   窗外雨疏風驟。   想要申請起點評論區運營官的朋友,可以在評論區留下帳號名字,因為不是首發網站所以作者後臺也不能操作,只能讓起點那邊的編輯幫忙審核啦~感謝! 第166章紀珣的質問   翌日雨晴。   常進清晨過來檢查宿院時,聞到陸曈屋裡濃重的酒氣,最後在林丹青床下發現兩個空酒罈,還有幾個油紙包好的雞骨頭。   醫正大人勃然大怒,罰她們二人俸銀,還要包攬宿院門前院子掃地一月。   林丹青常被罰罵,二話不說,立即坦坦蕩蕩地接受了。   陸曈卻沒在屋裡,一大早不知去了何處。   醫正罵歸罵,到底操著份老父親的心,罵畢自己叫廚房裡煮了蘿蔔豆芽湯來醒酒。見林丹青烏黑著兩個眼圈,滿眼睏乏地遞給他一個空碗,便接過碗,舀了滿滿大半碗湯水,又往裡按了一勺蘿蔔菜,皺眉問:「陸醫官呢?」   提起陸曈,就想到昨夜裡那些醉酒胡話,林丹青不由忸怩,只閃躲著心底那點尷尬,尋了個矮桌坐下,捧著碗心不在焉道:「醫正又忘了,今日是該給金侍郎施診的日子嘛。」   常進握勺的手一頓。   戶部金顯榮的病拖拖纏纏,都多久了還沒徹底痊癒,也虧是陸曈性子好,要換了旁的醫官,早已私下抱怨聲起。   平人醫官,還真是不容易。   心中這樣唏噓著,常進把鍋蓋蓋上,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身後人:「真是不知輕重,宿醉後還去給人施診,也不怕吃醉給人治出好歹,你要是再把酒買回醫官院喝,我就回頭告訴你爹!」   林丹青一張臉幾乎要埋進蘿蔔湯裡,聽得只想發笑。   宿醉?   昨夜她又吐又哭,陸曈卻像沒事人一般,一大早背著醫箱出門,臨走時還幫林丹青把昨日買吃食的帳算了,帳本端端正正放在桌頭。   簡直比現在的常進還要清醒。   要不是她自己也喝了一壇,真以為跑腿的是給她買了假酒。   陸醫官看著柔柔弱弱跟個紙糊美人一般,酒量卻頗有豪傑英雄之態,那麼大一罈子喝下去跟喝水似的,連臉都不紅一分的!   林丹青惡狠狠地咬著筷子頭。   春試就算了,連喝酒也輸了!   ……   林丹青為自己偶然展露的酒量震撼一事,陸曈並不知曉。   那點酒對她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或者說,世間大部分吞進腹中的東西,於她而言效用都十分有限。   一大早,陸曈就去了司禮府。   金顯榮正仰在躺椅上美滋滋地喝茶,見她來了,忙起身相迎,邊嘴上恭維道:「知道今日陸醫官要來施診,我早早就來司禮府候著,生怕晚了耽誤陸醫官差事……嘖嘖嘖,幾日不見,陸醫官又似美麗了幾分,翰林醫官院有您這樣的明珠,真是千年修來的福氣……」   他病情一日好過一日,便對陸曈尊重一日賽過一日。於他而言,陸曈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菩薩娘娘,對待菩薩娘娘,總要顯出幾分虔誠。   可得罪不得。   陸曈對他點點頭,平淡地應付過了。   行至金顯榮桌前時,見那桌上擺著的香爐正往外嫋嫋散發輕煙,整個屋子都漫著股幽馥甜香。陸曈停下步子,問:「金大人換了香後,近來身子可覺好處?」   「好,好得很!」金顯榮一提此話登時來勁,得意一笑,竟有幾分意氣風發之意,「自打用了陸醫官這『春草池塘夢』,我這身子是一日比一日有所起色,陸醫官之前與我說可偶爾行房,於是我試了一次,嘖嘖……」   他沒說下去,但怎麼看,應當比先前「遇敵倒戈」的慘狀好上許多。   「……這東西好,又不貴,不瞞陸醫官,那聞慣了好東西的戚大公子,前些日子還問我要了幾顆呢!」   陸曈神色微動,往戚玉臺的那間屋子看了一眼,見屋門大開,並無人在,邃問:「戚公子今日不在?」   金顯榮擺手:「再過些不久是京郊圍獵的日子,戶部沒什麼事,我就讓他早些回去,準備下圍獵的騎服射具。」   梁朝皇室素有秋獵習俗,後來先太子因秋洪故去,當今陛下繼位後,將圍獵改成夏日,稱之為「夏藐」。   圍獵當日,皇子貴族們狩獵出行,十分壯觀。   陸曈只從別人嘴裡聽說過秋獵,就道:「圍場一定很熱鬧了。」   金顯榮面上即刻顯出幾分得意來。   「那是自然……能去圍場狩獵的都是盛京貴族裡年輕勇武男子,有些貴族子弟還會帶著獵鷹獵犬之類助獵。」   金顯榮輕咳一聲,竭力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然而許是因為容顏緣故,使得那雲淡風輕看起來也有些小人得志的虛榮,「只是狩獵雖盛大,騎服獵具卻很講究,我今年的騎服裁縫還沒做好,也不知合不合身……」   他有心炫耀,只盼著陸曈順著他的話頭繼續說下去,譬如「大人也要去圍獵場?」,他才好把這炫耀接得圓滿,然而陸曈聞言,只是隨意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沒再繼續問下去。   金顯榮的男子自尊於是還是沒能在她面前重建起來。   陸曈未察覺他眼中哀怨失落,只轉過身,如平常般放下手中醫箱:「時候不早,下官還是先為大人施針吧。」   這一日,待陸曈給金顯榮施完診,從司禮府回到御藥院,又將先前手頭積攢的一幹整理方冊之類的事物做完,天色已然不早。   醫官院門口的柳樹在傍晚的涼風下吹得東倒西歪,陸曈抱著醫箱從製藥房出來,打算去小廚房尋點剩飯菜,剛出堂廳,就見門口的柳樹下站著個人。   紀珣站在樹下。   他今日身邊沒跟著那個活潑的提燈小藥童,是以便沒有燈,遠處那一點日頭已經全部落下,月亮卻還沒有全然升起來,在淡藍的夜空中映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影,把樹下的人影襯得清冷寥落。   聽見動靜,他便轉過身來。   陸曈頓了頓,上前道:「紀醫官。」   她入醫官院近半年,和紀珣加起來說過的話也不到十句,平日裡鮮少見到這人。紀珣不愛和醫官院中其他醫官集聚,習慣獨來獨往,大部分時候也不在醫官院——入內御醫要常入宮的。   他點頭,卻未如平日般尋常打過招呼就走,而是看著陸曈,開口道:「白日你去給金侍郎施診了?」   「是。」   「聽人說,金侍郎病情已有起色,不日將痊癒。」   陸曈心中生疑。   紀珣並不是一個喜歡打聽旁人事宜之人,今日這番模樣,竟是要與她閒談之意。   她便謹慎地回:「病症每日都有變化,不敢說滿。」   紀珣聞言看了她一眼。   女子微微垂著頭,語氣恭敬,帶著兩分恰到好處的疏離。她很安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施診或是製藥,因身邊有個明媚開朗的林丹青,有時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只是所行之事卻不似外表規矩。   紀珣話鋒一轉:「先前我見你在藥庫挑選藥材,問過你是否用過紅芳絮,你否認了。」   陸曈心中一跳,聽見他平靜的聲音。   「你為何否認?」   月亮此刻又在雲裡亮了一點,只是那亮也透著幾分昏暗,樹下風燈被枝葉掩藏,把他的神情也映得不甚清楚。   紀珣望著陸曈。   「你很聰明,紅芳絮有毒,除了御藥院醫工,尋常醫官無法隨意使用。所以你只讓御藥院的醫工何秀取來紅芳絮殘枝碎葉,這些碎葉不會記錄在冊,用了也無人發現。」   「但你忘記,何秀出身貧苦,紅芳絮除去毒性後可入藥,即便碎枝殘葉,賣到御藥院外亦能換做銀兩。」      「你只讓何秀提供少量碎葉,剩下的何秀捨不得丟,攢在屋中,趁旬休時託人倒賣於盛京醫行。」   「陸醫官,」他聲音也藏著股剛正的冷意,「你還要否認麼?」   陸曈心中一緊。   她確實讓何秀幫她拿過紅芳絮碎枝,為了做出那一日在司禮府迷暈戚玉臺的迷香。   但她忽略了何秀家境窘迫,那些紅芳絮的殘枝碎葉雖只能換一點點銀錢,但對於平人來說,也沒有把錢活活往外丟的道理。   何秀把那些剩下的碎枝攢在一起,反而成了證據。   紀珣見她沉默不語,神色隱現怒意,「你身為醫官,明知紅芳絮有毒,卻為一己私慾無端用在人身上,貽誤性命,有損醫德。」   抱著醫箱的手微微捏緊,陸曈面上卻仍一派平靜,抬眸看向他。   「紀醫官,你有證據麼?」   他在詐她。   那顆香丸早已被戚玉臺燃盡,香灰她都倒在司禮府的窗臺下,連日雨水大風早已衝刷乾淨,隔了這麼久,紀珣不可能還有證據。雖然不知他是怎麼得知的,但僅憑何秀那一點紅芳絮,實在定不了她的罪。   《梁朝律》中也沒有這一條。   「我當然有。」   陸曈瞳孔一縮。   紀珣的聲音很冷。   「雖然你給金侍郎的藥方裡沒有紅芳絮,但我讓人尋了他的藥渣。」   「藥渣裡,仍有紅芳絮的殘絮。」   陸曈一怔,短暫的迷惑過後,全身驟然放鬆下來。   金顯榮的藥渣……   紀珣說的並非戚玉臺的香丸,而是給金顯榮的藥方!   金顯榮的不舉之症並非全然危言聳聽,否則當初曹槐也不會難以下手。她用一點紅芳絮做了藥引,好幫金顯榮症疾有所起色。   方才紀珣一番質問,她以為自己露了馬腳,或許真是做賊心虛,才會第一時間想到了戚玉臺的香丸。   冷汗過後,渾身驟然卸下重擔,陸曈心頭陡然輕鬆。   這輕鬆被紀珣捕捉到了,目色越發冷然。   他質問:「紅芳絮有毒,以金侍郎腎疾用紅芳絮,雖立竿見影,縮短病症耗時,然而長用下去必然留下遺症。醫官院出診排方,從來以病者安危為先,你卻只顧眼前,濫用毒草,就算你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帶你的師父難道從未教過你行醫醫德綱理嗎?」   月色陰晦,遠處有鴉雀嘶鳴,鳥鳴在寂靜院中尖利得刺耳。   陸曈靜了一瞬。   眼前人站在樹下,雪白衣袍潔淨不惹塵埃,在這昏黃夜色中光亮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她微微躬著腰,仍是一個謙恭的姿態,慢慢地開口。   「紀醫官,」她說,「你是不是弄錯了?」   紀珣蹙眉。   「御藥院規定醫官醫工不可隨意取用紅芳絮,但紅芳絮所遺留雜碎枝葉,不計入藥材,作為廢料由醫工自行處理。」   「既是廢料,於御藥院無用,是買賣還是自用當然由人自己。紀醫官出身高貴不知平人艱難,廢料換作幾錢銀兩足以供給平人小半月生活,人窮志短,換點銀錢也無可厚非。」   她抬眸:「陸曈出身微賤,沒有太醫局諸位先生教導,但梁朝相關律令還是記得很清楚,就算紀醫官拿何秀髮賣紅芳絮碎葉的事去御藥院說,理應也不犯法。」   「不是嗎?」   她語調很平緩,聲音也很溫和,話中卻若有若無帶著股尖利的諷刺,分明是沉靜皮囊,那雙眸子似也藏幾分不馴。   紀珣有些慍怒,似是第一次發現對方溫順外表下的刻薄。   他忍怒道:「那金侍郎呢?」   陸曈道:「行醫所用藥方本就不能一成不變……」   「荒謬,」紀珣打斷她的話,「你明明有其他方式可慢慢溫養他體質,偏偏要用最傷人的一種。過於急功近利。」   「你明明在太醫局春試紅榜高居第一,卻以我之名在醫官院中仗勢揚威。」   「醫者德首重。凡為醫之道,必先正己。你既心術不正,何以為醫?不如早日歸去。」   心術不正,何以為醫?   幾個字如沉鼓重錘,在夜色下沉悶發出巨響。他眼底的失望和輕視毫無遮掩,隨著身後柳樹細枝一同砸落在塵埃,徐徐鋪蕩出一層難堪來。   隔著枝葉掩映的風燈,陸曈注視著他。   從少年長成青年,面容似乎並無太多變化,他仍是清雋孤高如鶴,然而那句「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遠得已像上輩子的事。   陸曈的目光定在他腰間繫著的玉珏之上。   那塊玉通透溫潤,美玉無瑕。   他已換了一塊新的玉珏。   她恍惚一瞬。   方才滿腹尖利的回敬,此刻全然啞在喉間,一句也說不出來。   四面空蕩蕩的,四周一片死寂,漸漸有窸窣腳步和人影從院後藥庫的方向傳來,當是盤點藥材的醫官快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再走過長廊,他們就會發現僵持的這頭。   就在這一片冷涔涔的暗夜裡,忽然間,斜刺裡穿出一道含笑的聲音。   「傻站著做什麼?」   隨著這聲音,腳下那塊昏暗被明亮陡然照亮。   陸曈抬眼。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裡提著盞梨花宮燈,燈火清晰,一瞬間驅走院子裡的冷津津的寒意,把四周都照出一層明朗暖色。   青年瞥一眼站在樹下的紀珣,靜默一瞬,隨即淡笑一聲。   「怎麼,來得不巧,在教訓人?」   樹下二人沉默不語。   他看向紀珣,漆黑的眸子裡仍盈著笑意,可陸曈卻像是從那笑意裡看出一點不耐煩。   「要教訓不妨改日。」   他彎唇,握住陸曈的手臂:「把她先借我片刻。」 第167章安慰      風吹得樹下影子晃了幾晃,人卻如釘死在地面上,一動不動。   陸曈退開一點距離,頷首道:「裴大人。」   裴雲暎笑著看一眼紀珣,才道:「蕭副使傍晚突然頭痛,陸醫官隨我去看看?」   不管他這理由是真是假,總好過在這裡與紀珣僵持,紀珣的質問太過清楚沒有半點遮掩,她那已經不怎麼值錢的自尊心,也會被這正義的劍刃切碎。   陸曈點頭:「好。我去拿醫箱。」言罷轉身要與裴雲暎一道離開。   「等等。」   身後傳來紀珣的聲音。   陸曈腳步一頓。   那人聲音仍是冷冷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公正一如既往。   「陸醫官醫術不達,裴殿帥不妨換一位醫官。」   陸曈動作微僵。   這是委婉的勸說,也是光明正大的懷疑。   他已不再以看一個醫官的目光在看她,他真正認為她「心術不正何以為醫」,才會這樣提醒裴雲暎,讓他換一位真正的醫官前往。   裴雲暎也聽出了這話裡的警告。   停了停,他笑著轉身,看向面前男子。   「不用換。」   「我看她很好,殿前司沒那麼多規矩,禁衛們也喜歡陸醫官得很。」   紀珣不由一怔。   面前青年站在明亮燈火下,微暖的燈色映在他漆黑的瞳眸裡,噙著的笑意似乎也泛著點冷淡。   他與這位殿前司指揮使相交不多,私下就沒說過幾句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從旁人嘴裡聽到他的消息。雖然裴雲暎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是位親切有禮的貴門世子,可御內醫官難免從旁人嘴裡聽到對他更真實的評價。   他根本不如表面看起來一般明朗和煦,不過偽裝。   然而此刻,紀珣卻從對方眼中窺出一絲不悅,連遮掩都不屑。   像在為身邊人撐腰。   裴雲暎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理會他,轉身示意陸曈:「走吧,陸醫官。」   陸曈回神,取了醫箱跟上了他的腳步。   她確實不想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了。   二人的影子隨著那盞梨花燈漸漸遠去,庭院倏然又暗了下來,遠處腳步聲已近在咫尺,有醫官聲音響起:「紀醫官。」   是去藥庫盤點的醫官們回來了。   紀珣對他們點一點頭,又望著那暗色良久,才收回視線,也跟著離開了。   ……   夜風沒了醫官院樹叢的遮掩,在街巷橫衝直撞起來,便冷上得多。   陸曈隨著裴雲暎一道往巷口的馬車走去。   明明已出了醫官院的大門,那扇朱色大門將夜色分隔成兩個不相容的世界,陸曈卻恍惚覺得身後仍有一道銳利視線追逐著自己,而她難以面對,便只能匆匆逃離。   這異於平時的沉默讓身邊人察覺到了。   裴雲暎瞥她一眼,漫不經心開口:「你剛才怎麼不還口?」   陸曈一頓。   「平日裡見著我處處針鋒相對,對這個紀珣倒是規矩得很,剛才看見陸醫官站著挨罵,我還以為看錯人了。」   這話說得揶揄,一時間倒衝散了陸曈方才面對紀珣時的難堪,她抬頭怒視著眼前人:「你偷聽我說話?」   「偷聽?」裴雲暎好笑:「我哪有那麼無聊?」   「醫官院大門未關,你們兩個站得光明正大,那位紀醫官聲音可不小。」   陸曈沉默。   這話倒不假。   事實上,若不是裴雲暎來得及時,再等片刻,藥庫裡撿藥材的醫官們回來,所有人都能看見紀珣質問她的這一幕了。   「剛剛怎麼不反駁?」他問。   陸曈定了定神,道:「反駁什麼,他說的也是事實。我本來就心術不正,你不是最清楚麼?」   裴雲暎腳步微頓,終於察覺有些不對,垂眸朝她看去。   她背著醫箱走在他身側,神色不冷不熱與尋常無異,然而裴雲暎卻覺得今日的她比從前更黯然,就如方才他走進醫官院,看見她與紀珣僵持的那一刻。   他知道陸曈狡猾又冷靜,口舌上從不願意吃虧,紀珣的那一番質問只要她願意,她可以隨口諷刺反駁,然而她只是安靜地站在樹下,風燈幽微,昏暗夜色令人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可他沒來由的覺得,那一刻的她似乎是想逃離此地的。   似乎無地自容。   他從來懶得搭理旁人的事,總要維持一個安全的分寸感,然而在那一瞬間,竟對她生出一絲不忍。不忍再見她如陡然被拋擲尷尬境地的孩童,露出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失措。   於是他走了出去,打斷了他們二人。   她還在往前走,夜風吹起她的裙角,裴雲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紀家那位公子風情高逸,修德雅正,不知人性歹濁。他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金顯榮這些年好色無德,真用了毒草也沒什麼,就當為民除害了。」   語調散漫,像是不經意的閒談。   陸曈不語。   她自然明白。   紀珣家世不凡,府中皆是清流學士,自小禮義廉恥深居於心,身邊人敬他慕他,他遇到的惡人太少,於是遇到她這樣工於心計的惡人,才會尤為厭惡。   冰炭不同器,自古而已。   見她不說話,裴雲暎又笑道:「怎麼一副失意模樣,紀珣雖然長得還行,但陸大夫也不像是會為男人要死要活的性子,何至於此?」   腳步一停,陸曈不耐煩轉頭:「殿帥大晚上來找我到底是為何?」   裴雲暎說是蕭逐風突然頭痛,可蕭逐風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麼還會如此神色悠閒?   還有心情同她說些閒話。   裴雲暎笑一聲:「有新的藥方要給陸大夫看,不過做戲做全套,總要找個理由。」   新藥方?   陸曈想到上次裴雲暎給她看的那張藥方,不免有些疑惑。   那藥方究竟是什麼,他看起來十分看重。   正想著,身邊又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不過,你真把毒草用在了金顯榮身上?」   陸曈警覺,側首看向他。   「聽說那毒草很珍貴,我還以為你要用在戚玉臺身上。」   他說得雲淡風輕,聽不太出情緒,看著她的目光卻銳利,像是已洞悉她的心思。   陸曈心中一跳。   裴雲暎畢竟不是紀珣,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什麼人,自然也能一眼看穿她最終目的。   陸曈移開眼:「說不定將來正是如此。」   他點頭,像是不經意的提醒:「悠著點吧陸大夫,樹敵別太快,否則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陸曈反駁:「殿帥還是先管好自己,下次去行刺什麼人的時候可別又讓人砍了到處竄逃。」   裴雲暎:「……」   巷口馬車靜靜停在門口,他沒再與她爭執,只道:「上車吧。」   陸曈扶著車口彎腰上馬車,臨上馬車時,腳步忽而一頓,側首看向遠處。   遠處對街坊市,燈籠明光下車馬織流而過,人聲不絕。   裴雲暎順著她目光看去:「怎麼?」   陸曈定定看了對面一會兒。   她剛才好像看見太師府的馬車掠過。   只是那瞬間太短,人流又擁擠,沒等她看清楚,再抬眼時,只有人流如織。      她搖頭,彎腰上了馬車。   「沒什麼。」   ……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   僕從們擁著馬車上的人款款下了馬車,走進豪奢宅邸。   圍在中間的年輕女子拿下幃帽,一身牡丹薄水煙拖地長裙的年輕女子,桃腮杏面,嫩玉生光,烏髮斜梳成髻,露出前額上珍珠點的花鈿。那衣裙上大朵大朵的牡丹燦然盛開,將她襯得越發典雅富貴,像朵正韶華盛開的麗色,十萬分的嬌媚迷人。   這是戚清嫡出的小女兒,戚華楹。   太師戚清共有過兩任夫人,先夫人病故前未曾留下一男半女。第二位倒是與戚清算老夫少妻,然而生下一男一女後也早早撒手人寰。   憐惜這一雙兒女幼年失母,戚清便也沒再另娶,將這雙兒女好好撫養長大。   嫡長子戚玉臺在外一向恭謹守禮,雖未有過什麼尤其出彩之行,卻也算得上規矩守禮,不曾闖過什麼大禍。   而這位嫡出小小姐更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僅生得美麗動人,亦才情風流,自小到大所用器服窮極綺麗,公主也難及得上。記得有一年戚家小姐燈會出遊,得了張新做的彈弓拿在手裡把玩,那用來彈射的彈丸竟是銀子做的。當時戚家馬車一路走,無數窮人跟在後頭撿拾她彈落銀丸,何等的風光氣派。   人人追捧,又是父親掌中之珠、心頭之愛,盛京平人常說,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才投生成戚家小姐的命道。   好命嘛,旁人羨慕不來。   這樣的好命,本該一輩子不識憂愁滋味,然而今日這朵牡丹卻含露帶霜,一進屋,一言不發癱坐椅子上,呆呆望著屋中屏風出神。   四周婢女噤聲站著,無一人敢開口。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妹妹——」   緊接著,綴著細碎寶石的珠簾被撩開,從外面走進來一位錦袍男子。   來人是戚玉臺。   婢子們忙行禮,戚玉臺未察覺屋中氣氛不對,只快步走到戚華楹身側,一屁股桌前坐下,笑說:「妹妹,你手頭可有多餘散錢,借我千兩,過幾日還你。」   戚玉臺是來借錢的。   戚太師快至壽辰了,剛好又臨近夏狩,戶部平日也沒什麼事,他那差事可有可無,金顯榮便準了他的假,讓他在府裡好好準備夏狩和父親生辰事宜。   然而壽宴自有管家安排,無需他插手。他在府裡待著,只覺府中規矩嚴苛沉重,每日如只被拘在籠中的鳥兒,縱有靈犀香點著,仍覺心煩意亂。   實在很想尋機會放鬆一下。   父親明令禁止他服食寒食散,得知柯家一事後更是變本加厲,每在公帳上支使一筆銀子都要管家記錄在冊。寒食散本就是禁藥,如今再用價格十分高昂,以他自己那點俸祿根本買不起,實在想不到辦法,便只能來尋戚華楹。   父親對他嚴苛,對自己這個妹妹卻十分縱容,戚華楹花銀子更如流水,每月光是胭脂水粉、衣裙零嘴都要開支近千兩,戚清也從不拘著她享樂。他們兄妹自小感情很好,每每他讓戚華楹周濟,戚華楹也是二話不說答應了。   今日也是一樣。   戚玉臺道:「爹最近管束我實在很緊,俸祿我前幾日就花完了,好妹妹,等我發了俸祿就還你!」   戚華楹一向對銀錢大方,今日卻遲遲不曾回答,戚玉臺正有些奇怪,突然聽見一聲啜泣,抬眼一看,戚華楹別過頭去,兩腮掛著一串淚珠。   他嚇了一跳,忙站起來:「這是怎麼了,妹妹?」   戚華楹只顧低泣不肯說話,戚玉臺沉下臉:「誰欺負了你?」   一邊的貼身婢女薔薇小聲開口:「今日府裡馬車經過醫官院附近巷口……」   「那又如何?」   薔薇看了一眼戚華楹,見戚華楹仍然垂淚不語,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說道:「小姐在車上,瞧見了裴殿帥與另一名女子說話……」   戚玉臺一愣。   戚華楹偏過頭,想到今日所見,哭過的眼睛越發紅腫。   她沒想到會在那裡遇到裴雲暎。   自打寶香樓裴雲暎英雄救美,她對那位英氣俊美的殿前司指揮使上了心。   父親知曉了她的心思後,並未阻攔,甚至還特意讓老管家去殿帥府給裴雲暎送過幾回帖子,邀他來府中閒敘。   裴雲暎每一次都拒絕了。   一次用公務冗雜來推脫,次次用,傻子也知道他是故意的。   戚華楹心中有失落沮喪、有委屈不解,還有一絲被拒絕的惱怒與不甘。   人或許總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裴雲暎對她並不在意,她便無論如何都想要馴服他,叫這位風流秀出的指揮使也成為自己的裙下之臣。   她是世族淑女、名門閨秀,便不能如那些拋頭露面的低賤平人一般貿然與他相見,他不肯來赴宴,她便只能等別的時機。   一日日等,等得她自己都心灰憊懶了,誰知緣分這事總沒有道理,今日馬車駛過醫官院巷口對街時,偏叫她撞見了這人。   戚華楹怔怔望著屏風。   屏風上繪著的夏夜街巷長圖,令她一瞬想起不久前瞧見的畫面。   夏夜華月萬頃,官巷兩街種了盛開的百合花,花香順著清涼夜風撲面而來,戚華楹一眼就瞧見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青年站在那裡,面如冠玉,儀表非凡,周圍人都被襯得黯淡幾分。   她心中一喜,忙叫人停住馬車,笑容還未達眼底,便見那年輕人側過身去,與身邊人說話。   他個子高,人生得挺拔,從戚華楹這頭望過去,瞧不見與他說話那人究竟是誰。只能瞧見淡藍裙袍與纖細錦袖,似乎似曾相識。   依稀是個年輕女子。   戚華楹怔怔望著對街。   他側著頭,含笑望著對方,明明隔得那般遠,但戚華楹似乎可以透過人群,看到對方那雙幽黑的清眸。   是一個認真、且沒有任何防備的姿態在聽身側人說話。   戚華楹恍惚一瞬。   她沒見過這樣的裴雲暎。   寶香樓匆匆一瞥,裴雲暎雖然看似溫和可近,處理呂大山時卻危險又冰冷,在御前行走時淡漠冷冽,偶爾與宮人說話時卻似又沒有距離,不似盛京某些王孫公子總要懸懸端著。   這樣的危險像是漩渦,吸引著每一個人靠近,她也不例外。   而直到今日,她才窺見這年輕人疏離外表下的另一面。   更溫暖,更柔軟。   卻是對著另一個陌生人。   他身邊的女子似有所覺,欲往這頭看來,驚得戚華楹忙叫車夫催馬前行,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盛京街巷上,她的心也如這馬車一般飄搖無定,想要撩開馬車簾讓夜風吹散心中煩亂,卻在看到對街璀璨花燈時倏然一頓,電光石火間,想起一樁往事。   她想起為何覺得今夜那女子似曾相識了。   年關剛過燈節那一日,她在景德門前恍然似乎瞧見裴雲暎與一名女子的身影,只是再看時人影消失,疑心是自己看錯。   直到今日看見那人。   那女子身形格外纖細瘦弱,羸弱得要命,分明與花燈節那個影子有八成相似。   戚華楹登時明白過來,花燈節上那一日裴雲暎站在身邊的,與今日和裴雲暎說笑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來她早就在裴雲暎身邊了!   戚華楹恍然大悟。   難怪。   難怪父親屢次邀請,他都以公務冗雜推辭,她本以為是因為還未馴服這匹冷淡又危險的兇獸,然而真實情況遠遠比她想得更糟,原來在不知情中,已有人先自己一步馴服了對方。   眼淚從腮邊滾落,落在毯子上,晶瑩便也裹上一層渾濁。   戚玉臺聽完薔薇嘴裡的來龍去脈,勃然大怒:「好個裴雲暎,竟然讓我妹妹傷心至此,我去找他算帳!」   戚華楹一把拉住他。   「哥哥這是幹什麼?還嫌我不夠丟人麼?」   她自來高傲,身為太師千金卻主動傾心男子已是出格,而這戀慕對對方來說不值一提,越發覺得羞惱難當。   戚玉臺忙轉過身,扶住她道:「那裴雲暎年輕不知事,男人偶爾逢場作戲也是尋常,妹妹不必擔心。不過——」   他話鋒一轉:「我妹妹看上的人也敢碰?那女人是誰,可有查清楚?」   戚華楹不答,薔薇只好主動開口:「今日見是穿著醫官院的醫官袍裙……」   「想來十有八九,是醫官院的女醫官。」 第168章戚華楹      夜色昏寐。   陸曈回到醫官院時,宿院的燈已經全熄了。   青楓的馬車將她送回醫官院門口,直到看著陸曈進了門後才離開。常進似乎已回宿院睡下,院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待繞過長廊,陸曈才走到屋子門口,就見林丹青一手提燈,一手抱著個空臉盆從外面進來,瞧見陸曈,她便清清嗓子,若無其事道:「我剛洗衣服回來。」率先推門走了進去。   陸曈望著她背影,心中瞭然。   林丹青的衣裳都是攢著每月旬休時拿回家裡,讓府中僕婦幫忙浣洗,與她同寢這般久,陸曈還是第一次看她夜裡洗衣裳,這理由實在尋得不夠用心。   更何況盆裡幹得一滴水都沒有。   屋中燈被點亮,陸曈跟著進了屋把門關上。   許是因為昨夜飲酒胡亂說話,林丹青舉止不如平時自然,仔細看去,還有幾分尷尬。   她自己也察覺出這份令人窒息的尷尬,走到桌前坐下,從桌屜裡抓出一把松子遞給陸曈,問她:「吃嗎?」   陸曈搖頭,把醫箱放回桌上,起身鋪床。   林丹青便只好自己吃起來,吃了幾粒,忽而開口道:「你今日是不是和裴殿帥走了?」   陸曈鋪床的動作一頓。   她回頭:「你瞧見了?」   「我可沒偷聽!」林丹青忙解釋,「我從製藥房出來,一眼就看見你和紀醫官說話,你知道我最怕紀醫官了,本想等他走了再過來,誰知裴殿帥會突然出現,還帶走了你。」   「我發誓,你們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見。這點眼力見我還是有的。」   陸曈沉默一下,回身繼續鋪床,只道:「殿前司的蕭副使突然頭痛,遣我過去看診。」   林丹青剝開一個松子,「蕭副使頭痛,找個人來遞帖子就行,何必讓裴殿帥親自跑一趟?我看不是這個原因吧。」   陸曈捋好被褥上最後一道褶皺,回身在榻邊坐下,看向林丹青:「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林丹青繼續剝著松子,把殼丟到墊著的粗布上,松子則扔在一平日蘸醋的食碟裡,嘆道:「陸妹妹,其實我最會看人眼色了,從前我隨家中去旁人府上赴宴,一眼就瞧出來那府上的大少爺和他繼母間關係不同尋常,旁人毫無知覺,後來過了半年,果然東窗事發。」   「我覺得我這雙眼睛,天生就是能瞧出不對的。」   陸曈望著她:「那你看出了什麼不對?」   林丹青似是也來了興趣,盤腿坐在椅子上,手上剝松子的動作不停,「你和裴殿帥關係不一般唄。」   「何以見得?」   「之前崔院使讓你給金顯榮行診時,他幫你說過話。我原以為是報答你救她姐姐外甥女之恩,但總覺古怪。」   「哪裡古怪?」   她老成地嘆一口氣,「咱們宮裡當差的,一怕欠人情,二怕與人揪扯不清。陸妹妹,你一進醫官院就得罪了崔院使,將來或許還會得罪別的什麼人,他若想報答你,完全可以用更光明正大的辦法,而不是向別人昭示你們有私交。」   「他是個聰明人,明知這麼做還不划算卻仍如此,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陸曈沉默一刻:「你該不會認為他對我別有所圖?」   「我可沒這麼說。」林丹青笑嘻嘻道:「但至少你應該是特別的,你倆交情很好嗎?」   交情?   林丹青這話把陸曈問住了。   她和裴雲暎交情很好麼?   似乎不算太好的交情,曾兵刃相見過,到現在彼此仍對對方完全沒有丟掉防備。   但似乎又比尋常人多幾分親近,裴雲暎知道她的來路和仇人,她也知道裴雲暎背後的傷痕和隱秘。她會對他毫無掩飾,比和別人更坦蕩地相處。   耳邊傳來林丹青的聲音:「不過陸妹妹,身為友人,我還是要勸你幾句。這裴殿帥雖然背景不凡,容貌也是盛京數一數二的出挑,卻是個燙手山芋,你素日與他交往,記得留幾分餘地,否則得罪旁人,反讓自己吃了苦頭。」   這話說得頗有暗示意味,陸曈問:「『旁人』是誰?」   林丹青剝松子的手一停。   她轉過身,看向陸曈,鄭重其事道:「太師府。」   陸曈心中一動。   她側目:「這和太師府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林丹青壓低聲音:「宮裡的絕密消息,別問我從哪裡聽到的,太后娘娘有意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裴雲暎與戚華楹?   陸曈眸色微動。   從前對裴雲暎不知底細、互相試探時,她是曾這樣惡劣揣測過,裴雲暎將來做戚清的乘龍快婿。然而相處下來,卻並未覺出裴雲暎對戚家有別的心思。   否則明明知曉自己要對付的是戚家人,他不該早就為了嶽父一家將自己「繩之以法」?   何故放任自流、冷眼旁觀?   這看著,可不像是要做一家人的舉動。   林丹青又低頭剝起松子來:「我瞧著,流水無不無情不知道,落花肯定是有意的。要戚家真不想結這門親,以太師府那般強勢謹慎風格,這絕密消息根本傳不到我耳中。空穴來風,必事出有因,所以我才提醒你。」   「都說紅顏禍水,藍顏也一樣。總歸你平日小心些,別被人誤會惹出事端。」   陸曈沉默。   林丹青又想起什麼,復又叮囑道:「方才我告訴你的,你可不能說出去。」   陸曈應了,低頭兀自沉思起來。   若林丹青說的是真的,至少戚家現在是有意與裴家聯姻的。   她忽而想起先前在遇仙樓時撞見戚玉臺的那次,那次她躲在裴雲暎懷裡,只聽見戚玉臺話裡話外有意與裴雲暎交好,雖然當時裴雲暎拒絕了……   她只見過那位太師千金一面,在寶香樓下驚鴻一瞥,當時對方雖然面覆薄紗,瞧不見臉,然而只看身段氣度,也是出類拔萃,楚楚風流,又聽聞戚大小姐詩文皆通,是盛京出了名的才女。就算不要太師千金這個名頭,也足以令無數男人爭相折腰。   裴雲暎也是個男人。   一面是富可敵國、背景雄厚的嶽父,一面是玉軟花柔、端莊美貌的妻子,怎麼看尋常男子都知道怎麼選。若裴雲暎選擇做戚清的乘龍快婿,簡直是水到渠成之事。   只不過這樣一來,他就站在自己對立面了。   她低眉思索的模樣落在林丹青眼中,無端證實林丹青心中猜測,倒對她起了幾分憐惜。遂把面前裝著剝好松子的小碟往前一推,站起身道:「這松子我給你剝好了,你明早記得吃,這般瘦弱,平日裡不多補養怎麼行。」   她起身要回自己榻上,陸曈在她身後叫住:「丹青。」   「啊?」   遲疑一下,陸曈才開口:「你可知盛京世宦家中,哪位府上最喜用金器盤具?」   「金器?」林丹青愣了一下:「你問這個做什麼?」   陸曈不說話。   她去殿帥府一趟,裴雲暎新拿給她看的藥方中,雖藥材有變,內容仍是與上次所瞧藥方相同:若以金器盛之,救命之藥,頃刻變刺骨之毒。   她總覺得有些不對。   見她不說話,林丹青也沒繼續追問,只笑道:「金器碗具這東西金貴,就是過於堂皇,巨富商賈愛用此物,盛京的官宦家中卻好用玉碟玉盞,以顯尊榮。一定要說的話……宮裡倒是用金器的。」   陸曈驀然抬頭:「宮裡?」   「是啊。」林丹青點頭。   她道:「陸妹妹,你不知道嗎,宮中皇室所用器具,皆為金銀所制。」   ……   夜闌人靜,殿帥府屋中燈火通明。   蕭逐風從外頭進來,看一眼坐在桌前處理公文的青年,道:「人走了?」   「走了。」   他便冷冷道:「你還真是煞費苦心。」   陸曈來一趟殿帥府,裴雲暎卻以他突然頭痛為由,做戲自然要做全套,他本要去演武場練馳射,卻不得不待在房中裝虛弱。   陸曈甚至真給他把了脈,說他血氣上浮,還給他開了兩副方子。   他幾年都生不了一次病,裝一次虛弱,惹得殿帥府禁衛們紛紛關懷,個個噓寒問暖。      裴雲暎頭也不抬地翻過一頁公文:「你是副使,地位高嘛,抬出你顯得比較重要。」   蕭逐風不想搭理同伴虛偽的吹捧,在對面桌前坐下,問:「方子她看過了?」   「看了,和之前一樣。」   蕭逐風沉默一下,道:「看來,殿下那邊已經知道了。」   裴雲暎勾起嘴角:「心知肚明之事,多份證據明心罷了。」   蕭逐風沒接話。   房中一片安靜,只有翻動卷冊發出的窸窣輕響。又過了一會兒,蕭逐風開口:「陸曈知道方子,沒問題嗎?」   青年提筆的手一停。   他抬眸:「我只讓她看了方子,又沒透露別的。」   「但她很聰明。」蕭逐風提醒,「東拼西湊,未必猜不到。」   「多慮,她忙著報仇,沒那麼閒。」   蕭逐風:「那你呢,要一直幫她,你不會真喜歡上她吧?」   屋中靜了一靜。   須臾,裴雲暎嗤笑出聲:「我是段小宴?」   「你要真是段小宴,隨你喜歡誰。」   蕭逐風悶著一張臉,依舊公事公辦的語氣,「殿下已打算動手,值此關鍵不容有失。對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你是不是又拒了戚家的帖子?」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蕭逐風便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情。   「戚清想要你做他家乘龍快婿,偏偏你不識抬舉,每次都推拒,他還真是看重你。」他話裡帶著諷刺,面上卻一本正經。   裴雲暎扯了下唇角:「他不是看重我,是看重裴家。」   「都一樣。」   夜裡安靜得出奇,他側首看向窗外。   盛京夏夜清涼,月色如銀,有淺淺夜來香的香氣順著夜風吹到院裡。   他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蕭二。」   「嗯。」   「再過不久就是京郊圍獵。」   蕭逐風眸光微動,半晌,喃喃道:「時間真快。」   「是啊。」   青年望著桌前銅燈中跳動火苗,火苗在他黑眸中映出一層暖意,卻把眼神顯得更加漠然。   「時間真快。」   ……   京郊圍獵,也算盛京貴族間一大盛事。   太師戚清不喜熱鬧喧譁,唯愛清淨,又年事已高,這樣的場合是不參與的。然而其子戚玉臺身為年輕人,卻要跟著前往。   別的官家子弟忙著練習騎射,只想在獵場大展鋒芒,太師嫡子戚玉臺卻清閒得過分。   他不善競馳,騎射之術也只是平平,戚清更不許他做這些如武夫般打殺之事,年年圍獵只是拿著射具在外隨意跑動一圈走個過場。旁人問起來,便說是受父親信佛影響,見不得殺生。   戶部準了他的假,日日待在府裡,也不知是不是拘得時日久了,這幾日格外煩躁,越煩越閒,越閒越煩,就在這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偏叫他找著了件正事,就是去查害得妹妹掉眼淚的那女人是誰。   前兩日戚華楹乘馬車路過醫官院門口巷間,見有女子與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舉止親密,裴雲暎是太師府看中的人,此舉與打臉無異?   又有戚華楹的貼身侍女說,瞧見與裴雲暎親密之人穿著醫官院女醫官的裙袍,戚玉臺當即差人去打聽。   打聽消息的人回得很快,不過一日就打聽清楚,那日夜裡出診的女醫官只有一位,是翰林醫官的醫官陸曈。   戚玉臺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趕去告訴戚華楹。   戚華楹歪在軟榻上,隨手拿了冊詩集翻看,見戚玉臺從門外進來,無精打採地看了他一眼就低下頭去,繼續望著手中詩頁發呆。   自打那一日乘馬車歸來後,戚華楹便一直這樣神色懨懨、鬱鬱寡歡,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妹妹,我打聽到了!」   一進屋,戚玉臺快步上前,在戚華楹身側坐下,道:「那日和裴雲暎一同出行的女人,是翰林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叫陸曈。」   戚華楹怔了一下:「陸曈?」   她不曾聽過這個名字。   「是個平人醫官,從前在街上坐館的,先前她去司禮府給金顯榮施診我還見過一回。」   戚玉臺眉間隱帶激動。   打聽消息的人回來稟說,和裴雲暎一道出行的女醫官叫陸曈。   聽到這個名字時,戚玉臺也大為驚訝。   他記得陸曈,金顯榮身下那玩意兒不好使,官員間都傳遍了,醫官院換了幾個醫官都沒轍,卻在一個女醫官的手裡漸漸好了起來。上次他在司禮府做噩夢時,就見到了陸曈,她還替他把過脈。   平心而論,那女醫官生得頗有幾分姿色,是和盛京閨秀截然不同的清冷,戚玉臺當時都差點動了心思,只是畢竟是當差的人,父親近來又管束頗嚴,最後便熄了念頭。   如今得知這女醫官竟然就是讓自家妹妹傷心垂淚的罪魁禍首,自然怒不可遏。   「妹妹,」戚玉臺望著戚華楹似是消瘦幾分的臉龐,心疼道:「她算個什麼東西,不過一介低賤平人,給你作奴僕都不夠格,竟敢惹你傷心。」   「哥哥給你出氣,明日就讓她嘗嘗苦頭,讓她知曉得罪了我們太師府的千金明珠,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戚華楹一驚:「哥哥不可!」   「妹妹,我是在為你出氣。」戚玉臺面露不解。   戚華楹深知自己這位兄長雖看著有禮恭謹,實則自小行事衝動,平日有父親管家約束,在外尚能不顯,然而私下無人時,卻總是忍不住做些敗事之舉,越發頭疼。   她道:「哥哥,你也是男子,裴殿帥既然鍾情那位醫女,正是濃情蜜意時,你若出手,豈不是結仇?」   戚玉臺輕蔑:「為個賤民結仇?」   見戚華楹不贊同的目光,戚玉臺冷笑:「我會讓人處理得很乾淨,絕不會被人知道是戚家幹的。」   戚華楹只搖頭:「父親說過,殿前司的手段不容小覷……而且就算他不知道是你,那醫女真出了事,反而成為他心中遺痛,永不能忘懷。」   「最重要的是……」   戚華楹垂下眼睛,「我已經決定放棄他了。」   「妹妹?」   「他既心裡有人,我何必自討沒趣,況且我這樣的身份,和一介平人爭風吃醋豈不自降身份。哥哥不必勸我,也不必多做什麼,父親說近來盯著太師府的人多,馬上又要到父親壽辰,這個關頭,別再生事端讓父親操心了。」   她雖仍是鬱色難平,語氣卻很堅決。戚玉臺一聽她說起父親就頭大,這個妹妹比他聰明,也比他生得好,待人又端莊得體,唯一的一點不好就是教訓起自己的時候和父親一模一樣,讓人心中發怵。   他輕咳一聲,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頭,正想起身離開,目光掠至桌屜時,忽而想到什麼,眼睛一眯,又坐回去,望著戚華楹輕聲道:「妹妹,上回我和你說借我一點銀子……」   戚華楹嘆息一聲,招來婢女,從桌屜裡取出厚厚一疊銀票遞給他:「別讓父親知道。」   「明白明白,」戚玉臺接過銀票一捏,心中頓時一喜,笑著起身道:「還是妹妹對我最好。」   「裴雲暎那混帳不識抬舉,配不上我妹妹,」他道:「等著,過幾日夏藐,我去獵場叫人給你打只雪白雪白的小狐狸,你養著逗個趣,別不開心了。」   戚華楹搖了搖頭,只望著他的背影叮囑,「哥哥拿了銀子,可別再服那藥散了。」   「當然,當然。」   戚玉臺滿口答應著,笑著走出了屋門。 第169章紀珣的道歉      又過了幾日,天氣越發炎熱。   司禮府門前那塊雕刻著巨象、寓意「太平景象」的楠木照壁在連日猛烈的日頭下也顯得發蔫,沒了往日神氣。   金顯榮最遭不住熱,早早令人買了冰擱在屋中角落,悶熱的夏日午後,屋子裡卻一點暑氣也無,桌上香爐裡散發清甜芬芳,金顯榮坐在窗下的躺椅上慢悠悠搖扇,時不時往嘴裡塞顆冰浸過的紫葡萄,愜意賽過神仙。   他半眯著眼養神,是以司禮府來了人也不知,直到僕人走到他身邊提醒:「大人,有人來了。」金顯榮才睜開眼,一坐起身,就見司禮府的門口站著個穿雪白瀾袍的年輕人。   這青年生得高瘦,雪白瀾袍被微風吹得鼓蕩,襯得一張清秀臉孔越發孤高冷傲,金顯榮滿眼妒忌地盯著對方的臉看了一會兒,適才回神,問身側人:「這位是……」   這是張生面孔,可瞧對方的衣裳料子、所配玉飾又不似尋常人家。   僕人彎腰:「大人,這是翰林醫官院的紀珣紀醫官。」見金顯榮仍是皺著眉頭,遂低聲再次提醒,「紀學士府上公子。」   此話一出,金顯榮臉上兩道斷眉一聳。   噢,原來是那個紀珣!   他對醫官院的醫官除了院使崔岷和陸曈,其餘人都記得不甚清楚。畢竟他身體很好,在此之前多年都沒見過幾個醫官,是以對紀珣這個名字並不敏感。   但若說起紀學士,那就很清楚了。   紀家一家子學士,各個滿腹經綸,紀老大人曾在世時,是為翰林學士,後又有教導先太子之恩。   先太子故去後,紀老大人不久也病逝,當今陛下繼位後,仍厚待紀家,紀家在朝中地位實在不低。   只是紀家身為文臣清流,當初就不參與朝黨爭鬥,先太子故去後,更是心無旁騖地編纂典籍,對外之事一概不聞。而紀家唯一嫡子紀珣,連文臣都不想做,乾脆跑去做了御醫。盛京許多官門世家都對此暗中嘲笑,縱然紀珣醫術高超,縱然他在翰林醫官院實際上能與院使平起平坐,但說出去,做御醫哪有做大官聽起來光鮮呢?   何況還有掉腦袋的風險。   金顯榮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的子嗣,將來可不能這般沒出息,要是去學醫,一定腿打斷。   心中這般想著,面上卻端出一個笑容來,金顯榮站起身,將對方往屋裡迎去,又吩咐僕人趕緊倒茶,恭敬開口:「原來是紀醫官,不知紀醫官突然至此,所謂何事?」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然紀珣現在只是個御醫,但他身後的紀家仍讓金顯榮不敢怠慢。   他只是疑惑,好端端的,紀珣跑這兒來做什麼?   紀珣看了一眼司禮府內豪奢陳設,在那些玉榻香幾,畫案金臺上掠過一瞬,才收回視線,「聽說金侍郎前些日子身子不適。」   「是是是,沒想到這事紀醫官也知道了。」   紀珣看向他:「金侍郎近來感受如何?」   感受?   金顯榮愣了一愣。   他實在沒想到紀珣會突然問這個。   自己與紀珣過去從無往來,沒什麼交情,何以突然關懷?再者說,整個盛京都知道這位紀公子不喜與人交往,說好了是清高,說白了就是孤僻不合群,一個不合群的人突然關心自己,金顯榮心裡頓時打起了鼓。   他謹慎地挑著措辭,「剛開始是有些不好,後來換了陸醫官來給我行診,感覺好了許多,這些日子漸漸也能偶爾行房一兩次,甚至比病前更好。說起來陸醫官的醫術真是不錯,這比先頭給我派的那個醫官好多了……」   他正說著,冷不防被身邊人打斷:「你很相信陸醫官?」   「陸醫官是很不錯嘛,人年輕,長得也漂亮……」   他想了想,官場之中互相照應,陸曈給了他那什麼第二次生命,將來他還想再問陸曈多討些什麼春夢香的,便又多誇了幾句陸曈。   僕人端著茶出來,將一杯輕置於紀珣跟前。紀珣低頭看著,茶湯清亮,茶香衝淡了屋中過分清甜的香氣,卻讓他的神色越發冷淡起來。   他打斷金顯榮的誇讚:「我知道金侍郎疾症,但有些問題不太了解,所以令人尋回陸醫官給金侍郎所煎藥藥渣,還望金侍郎勿怪。」   金顯榮望著他,沒太聽懂他這話的意思。   「我在藥渣中,發現紅芳絮的殘跡。金侍郎,陸醫官給你抓取的藥材中,用了少許紅芳絮。」   金顯榮困惑不已。   這藥材名字對他來說太陌生,他又根本不懂醫理,只好茫然乾笑。   像是知道他的疑惑,紀珣頓了頓,才繼續說道:「紅芳絮有毒,用在方子中不妥,長用傷身。多年以後侍郎年紀漸長,遺症漸漸顯出,會使侍郎忘物頭痛,是中毒之禍。」   「以侍郎之病用此毒做藥引,得不償失。」   屋中安靜。   紀珣說完,見對面人仍是呆呆望著自己,並無預想中驚怒之狀,不由稍感意外,皺眉道:「金侍郎,可明白我剛才說的話?」   金顯榮忙點點頭,又搖搖頭。   「紀醫官,」他斟酌著詞語,「你剛剛說的這個什麼紅芳絮綠芳絮的,我不學醫,也不太懂。但是……」   他咽了口唾沫,「這方子有毒,長用傷身這事,我知道呀。」   紀珣猛地抬頭:「什麼?」   金顯榮呆了呆,小心回道:「陸大夫早就和我說過了。」   ……   太陽漸漸落山去了。   最後一點晚霞落下,院中燥意未退,枝隙間傳來的蟬鳴把夏日傍晚襯得更加幽靜。   製藥房外的長廊下,地上人影徘徊。   身側小藥童忍不住提醒:「公子,不如晚些再來。」   紀珣搖了搖頭。   白日裡,他去了趟司禮府。   自前幾日他在醫官院門口將紅芳絮一事與陸曈挑明後,紀珣一直考慮是否將此事回稟院使。但思忖一夜後,他還是決定先去司禮府先找金顯榮。   那日門前陸曈所言,僅用紅芳絮殘枝碎葉,確實算不得違背御藥院條律,因為殘枝碎葉終究屬於「廢料」,醫工可自行處理廢料。   但陸曈給金顯榮開的方子出了問題,就屬於違背醫官院的規矩了,輕則停職,重則獲罪。   紀珣打算去司禮府瞧瞧金顯榮症像,依據症像探清陸曈究竟用了多少紅芳絮。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竟告訴他,紅芳絮一事,金顯榮是知情的。   那位斷眉的侍郎坐在他面前,端著茶呵呵玩笑。   「陸醫官早就將利害告訴我了,用久了幾十年後腦子會有點問題嘛。沒關係,這點遺症我擔得起。咳,我那小兄弟可比腦子重要多了,將來的事將來再做打算,再說我腦子本來就聰明富餘,再多損耗些也比尋常人強。」   紀珣眉峰微蹙。   金顯榮完全清楚其中利弊,在此前提下同意陸曈施診方法,陸曈此舉就合乎規矩。他指責陸曈的話統統不成立。   是他先入為主,咄咄逼人。   傍晚涼風穿庭而過,身側小童抬眸看了他一眼,見青年盯著製藥房的屋門,不由心中長嘆一聲。   自家公子生得芝蘭玉樹、博學善文,性子卻如石頭剛硬板正。   得知自己誤會姑娘後,便即刻要來當面致歉。奈何陸曈身為翰林醫官使,每日忙碌更甚院使,用過午飯後就一頭扎進位藥房,到現在還沒出來。   他等得肚子都餓了。   然而自家公子死心眼,不等到人決不罷休,這般嚴肅神色哪看得出是道歉,不知道的還以為興師問罪。   正想著,面前屋門「吱呀——」一聲開了,陸曈背著醫箱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小藥童忙扯了把紀珣袍角。   陸曈剛出門就瞧見門前站著的兩人,不由腳步一頓。   涼風吹樹,蟬聲斷續。紀珣站在門口,攔住她的去路。   「陸醫官。」   她只頓了一下,便衝紀珣點頭:「紀醫官。」   語氣平靜冷淡,宛如幾日前醫官院門口的質問全是幻覺。   紀珣抿了抿唇,放低了聲音:「今日我去了司禮府,見到金顯榮。」   「嗯。」   「金侍郎說,你已告訴過他藥方中使用紅芳絮,並說明紅芳絮毒性藥理。」   「是。」   他看向陸曈:「既然如此,前日在醫官院門口時,你怎麼不解釋?」   解釋?   他說得如此認真如此天經地義,好似只要她解釋了他便會信,竟讓陸曈生出一種荒誕的可笑。   沉默了良久,她才開口。   「其實不必解釋,換做尋常醫官,應當不會在金侍郎的藥方中加上一味紅芳絮,紀醫官評說我急功近利並沒有錯。」   她仰起頭,語氣有些冷淡。   「只是,金侍郎比我更急功近利罷了。」   金顯榮的病,用紅芳絮做藥引,是比用醫官院那些溫和之藥來的藥效剛猛。她一早就將其中利弊清楚告知,無非是篤定這位腦子長在褲腰帶上的大人,只要嘗到一點甜頭,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讓一個縱情享樂的人去思考幾十年後會出現的麻煩未免有些強人所難,畢竟當年,金顯榮的爹就是死在床上的。   有些事,根本無需隱瞞。   紀珣不贊同地搖頭:「那那些流言呢?」   董夫人曾在他回家途中叫停馬車,與他說話,話裡話外都是他點了陸曈紅榜第一,與陸曈關係匪淺之意。院使崔岷也曾有意無意試探,言談中暗示似乎是陸曈自己所言。   他知平人不易,在醫官院中想尋靠山為自己撐腰亦能理解,是以並未刻意拆穿,但心中終究對此投機之舉不喜。   然而經過先前紅芳絮一事,紀珣漸漸不那麼肯定。      他問陸曈:「那些流言,真是陸醫官自傳?」   「撲哧」一聲。   面前女子似乎覺得他這話十分好笑,竟笑出聲來,只是那笑意看著也冷峭。   「傳言紀醫官與我關係匪淺,親自點我做春試紅榜第一。然而我剛入醫官院便被發配南藥房,後又被分派給金大人行診。」   她望著紀珣,目露嘲諷。   「都說仗勢欺人,看來紀醫官的勢不太有用啊。」   這話尖刻得刺耳,聽得紀珣皺眉,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氣的諷刺,竟有幾分無措。   面前女子神色恬然,語氣平靜,他不善與人交往,從來將人看得簡單,卻覺得眼前這人很是複雜。   風露漸重,庭下草葉被晚風吹得窸窣作響。   許久,紀珣微微搖頭,低聲道:「抱歉。」   無論陸曈是什麼樣的人,隨意揣測他人並污衊總是不對的。他未經查證就擅自給陸曈定罪,實非君子所為。   陸曈心底一震。   默了一會兒,她搖頭,仿佛自嘲道:「先前的話我早就忘了。」   「紀醫官,」她退後一步,客氣地望著他,「我並不在意旁人言論,也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所以你不必對我道歉。」   「這世上,有人行醫是為了救死扶傷,善澤天下,但有人行醫只是為了溫飽果腹,想賺點銀子往上爬。」   「我就是這樣的人。」   話畢,衝他微微頷首,背著醫箱逕自離開了。   簷下的燈影又變回了兩個。   紀珣站了一會兒,重新提起燈盞,就要離開。   身側小藥童忍不住道:「這就完啦?」   「不然如何?」   「公子,你不當給陸醫官買點東西賠禮道歉麼?」   紀珣不解:「她不是說,她不在意旁人言論,先前之事早就忘了嗎?」   小童望著他足足半晌,終於忍不住扶額。   「姑娘家的話,您該不會真信了吧!」   ……   出了製藥房,陸曈回到宿院。   屋中亮起燈火,她在桌前坐下,從桌屜裡拿出幾冊醫籍,想到方才的事,仍有些心緒難平。   林丹青從門外進來,把外頭買的梅子姜往桌上一放,招呼陸曈來吃。   前幾日醉酒的尷尬過了後,林丹青又恢復了從前模樣,甚至更甚,從前為保持顏面尚要維持明媚大方,如今熄了燈後罵起院使同僚也毫不遮掩。   像是破罐子破摔。   陸曈不想吃,她就自己吃起來,邊道:「剛剛我瞧著紀醫官在製藥房門口找你說話,他最近怎麼老找你說話?」   紀珣本就很少來醫官院,來一次更不會主動與人說話,清高得不得了。林丹青已接連兩次撞上他與陸曈,不免懷疑:「莫非他也對你別有所圖?」   「『也』?」   林丹青笑起來:「我說笑的。」又感嘆:「要說這盛京城裡臉長得最好的,殿前司一個裴殿帥,咱們醫官院一個紀醫官,俱是挑不出錯處。可惜一個性子有問題,三天說不了一句話,悶得很。一個呢,又和太師府扯上關係。」   陸曈眸色微動,問:「裴家真的會和太師府聯姻麼?」   「你想聽實話?」   陸曈點頭。   林丹青搖頭:「以我這雙智慧的眼睛來看,太師千金雖金枝玉葉,可瞧著未必能成。別看裴雲暎表面看著待人和氣,同人說話時腰都不彎一下的,內心傲氣得很。戚家小姐平日都要人哄著,他哪有那個耐心?」   「我看懸。」   陸曈心道,那就好。   於公於私,她都不希望裴雲暎做了戚清的上門女婿。否則前債未消,還得再添一把新仇。   林丹青不知她心中腹誹,只伸了個懶腰:「太師千金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一生只能挑一個男人,自然要認真的挑,還不如我們這樣的庶女平人。」   「不如?」   陸曈不解:「庶女平人就能挑很多男人?」   只聽過男人三妻四妾,她在落梅峰待了多年,莫非梁朝現在女子也能三夫四寵?   林丹青乾笑幾聲:「沒那麼多人盯著,自己處理好就行。我家祖上那位英明的老祖宗曾說過,絕對不要為了一朵花放棄整個花園,弱水三千,我就取三千瓢飲,一瓢哪夠?」   陸曈無言以對。   她輕咳一聲,見陸曈桌上厚厚一摞醫籍,奇道:「醫官院吏目考察不是還要半年嘛,怎麼這麼早就開始刻苦發奮了?天天住在製藥房,你也太努力了。」   陸曈垂眸,伸手翻開醫籍,把油燈拿近了些。   「想做點新藥。」她說。   ……   夏夜悶熱。   戚玉臺回到府裡時,府裡院燈剛亮起來。   戚清如今雖未禁他足,卻未免他胡鬧,每日戌時前必須歸家。   今日他也是偷偷出的府,光是甩掉父親監視他的那些下人就已十分麻煩。   戚玉臺敞著外裳走下玉階,黑夜裡,一雙眼睛灼灼發亮,一向偏黃的臉泛出不正常的潮紅,裡頭衣襟解開一點,與前幾日昏昏沉沉的模樣判若兩人。   一陣涼風吹過,戚玉臺舒服地眯起眼睛,只覺自己宛若行走於雲端,飄飄欲仙得快活。   幾個時辰前,他背著府裡偷偷出去了一趟,服用了寒食散。   連日來的克制終於得到紓解,戚玉臺解了一回癮,心中通泰至極,餘火已經散盡,腦子卻在快活後得越發興奮,沒來由地想做點什麼。   他才走到院中,正看見院中有人牽著一獵犬從旁經過,獵犬身形龐大矯捷似頭小牛,一看就讓人心中發怵,正仰頭接著僕人從碗裡丟出去的帶血生肉。   戚玉臺停下腳步。   僕人也瞧見了主子,忙行禮:「少爺。」   戚玉臺心情很好,笑著看向那頭獵犬:「擒虎又壯了些。」   那頭獵犬似也知曉戚玉臺說的是自己,猛地扭過頭,露出森森白牙,方才嚼食生肉的血混著涎水滴滴答答留了一地,兇猛似頭野狼。   戚玉臺也被駭了一跳。   不過很快,這畏懼就被滿意替代。   「不錯啊。」他滿意道。   擒虎是戚玉臺的愛犬,高大兇猛,常年餵食生肉兇性未褪,每年圍獵,戚玉臺都帶著擒虎去獵場。   他不善騎射,次次都是靠著擒虎捕獲幾隻獵物,才不至於被那些貴族私下嘲笑。   他也很看重這犬,專門請了人來飼養。一開始不知這獵犬兇性,前頭那個飼養擒虎的下人被活活咬死了,才換了後頭這個異族來的馴獸師,說能把狼訓成犬,果然不過幾年,果將擒虎訓成一隻聽命戚玉臺的好狗。   訓犬師覷著他臉色:「這些日子小的日日帶擒虎去城西農莊捕獵,好為圍獵準備,今日又咬掉了一農戶小兒的耳朵……」   戚玉臺最喜歡聽到擒虎傷人,好似惡犬越是兇猛,越是能彰顯主人威懾。聞言果然笑道:「不錯,你訓犬有功,賞!」   絲毫不提及那被咬掉耳朵的農戶小兒。   反正他們會給銀子,是那些賤民幾十年也賺不到的銀子,說起來,還是那些賤民賺了。   訓犬師還在說:「就是回府時被小姐知道了此事,有些不大高興。」   戚玉臺不以為然:「妹妹就是太過心軟。」   若不心軟,怎麼會被一個賤民醫女騎到頭上,自己暗自心傷,還不讓他出手,看得他這個哥哥心疼。   想到醫女,戚玉臺突然心中一動,目光落在面前的獵犬身上。   夜色裡。獵犬嘴裡呼嚕呼嚕,又低頭去吃銀盆裡的生牛肉,尖利牙齒嚼咬那團模糊血肉,「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夜裡聽得人心中發緊。   他盯著那團爛肉看了許久,像是透過眼前之景看到別的什麼畫面,神色漸漸奇異起來。   許久,戚玉臺開口。   「你說,如果我想讓擒虎想咬誰就咬誰,能不能做到?」   訓犬人一愣,隨即道:「回少爺,自然可以。」   頓了頓,下人抬頭,試探地問:「少爺想讓擒虎咬誰?」   戚玉臺沒說話。   夜裡的風像張潮溼悶熱的網,把地上的血腥氣裹得越發森然。   過了一會兒,戚玉臺轉身。   「來吧。」   他對訓犬人道:「我有話和你說。」 第170章京郊圍獵      過了端午,天氣越發炎熱。   盛京的日頭熱辣辣照射大地,街巷中賣冰酪的攤鋪又熱鬧起來。富貴人家受不住炎意,紛紛拖家帶口去山莊避暑,山上樹蔭清涼,倒成了貴族子弟的好去處。   「夏藐」就在這個端午後的第二個旬休到來了。   圍獵的前一日夜裡,常進從崔岷手中領到了此次夏藐進山的醫官名單。   京郊圍獵也算盛京貴族子弟每年盛事,先皇先太子在世時,親自參與狩獵,屬於「軍禮」的一部分。   除了侍衛外,隨行還有一些醫官院和御藥院的醫官醫工。   都是非富即貴人家,山上狩獵難免有個擦啊碰啊,醫官隨行幫忙上藥包紮,也方顯得皇家體恤寬容。   「寧王殿下人不錯,」林丹青道:「盛京城都說他是老好人,從前有人還在官巷看他與賣菜的人討價還價,就是姬妾多了些,長久以往,身子難免虧空。」   屋子裡,戚玉臺歪在榻上,身側兩個美婢輕輕為他打著扇。   他轉身,月光被擋在身後,桌上燈籠照著他的臉,把那張生滿皺紋的、蒼老的臉照出幾分青色的白,似具腐屍陳舊。   在這幾人身後,還有一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穿件寶藍簇錦袖竹紋寬袖大袍,眉眼生得倒是不錯,任與誰說話都笑眯眯的,很和氣的樣子。   目光掠過木櫃最裡層時,倏然停了下來。   她說罷,三兩下抹勻粉,翻箱倒櫃地翻出一床的零嘴吃食,直往床上攤開的包袱皮中扔,不像是去隨行圍獵,像是去踏青。又招呼陸曈:「陸妹妹你也收拾收拾東西,山上蚊蟲多,記得帶上驅蟲露。」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到時候跟著我。咱們也去瞧瞧。」   不過人靠衣裳馬靠鞍,縱然平平的容貌,這般貴重的東西一股腦砸下去,倒也顯出幾分財富特有的貴氣。   對不上差休假這回事,林丹青總是很積極。   一道身影穿過太師府滿庭芬妍,步履匆匆地行過長廊,推門進了屋子。   「不阻攔。」戚清道,「只是個醫女。」   如今秋狩改夏藐,倒是方便了避暑。   身後門發出輕微一聲細響,老者沒有回頭,只平靜問:「少爺的東西可收拾好了?」   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不要緊張陸妹妹,圍獵說到底也就是個趁公出去玩的機會。想想,俸銀照拿還不用值守,不比待在醫官院看人臉色強麼。」   這樣的貴族盛事,何故輪到自己一個平人?須知所有名冊最後要過崔岷的手。   二皇子與四皇子似乎沒什麼心思,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倒是那位三皇子元堯神色倨傲,與太子言談間隱有針鋒相對之勢。   小廝不敢說話。   這人不曾騎馬,只乘了頂軟轎,將轎簾一掀,悠哉悠哉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青年也如其他龍武衛般穿禁軍墨黑騎服,騎服全然勾勒出馬上人漂亮的身形,似只敏捷獵豹。今日裴雲暎沒有戴官帽,只在額上覆蓋一條墨黑繡金抹額,這使得他少了幾分俊雅,多了幾分朝氣。   ……   崔岷打壓她尚且來不及,怎麼會給她出頭機會?   事出反常必為妖。   陸曈覺得,林丹青有時候說起話來,真像是西街孫寡婦異父異母的親生姐妹。   「有的來圍獵的青雲貴客,會把自己家眷帶著。白日裡山上圍獵,夜裡宿在營地裡。等到了晚上出來逛逛,這些布篷搭的攤販會賣熱熟食和飲子甜漿,不比景德門的夜市差,可有意思了。」   她這麼一說,同行的女醫官們就掩嘴偷笑起來。   手中佛珠被他摩挲得溫潤發亮。   隨行名額一人難求,林父當初在醫官院任職多年,名單裡有林丹青不奇怪,但是自己名字也在其中……   思及此,遂感激地對崔岷一揖:「那下官就先拿名單去通告醫官們了。」   「不錯。去,拿去給擒虎熟悉熟悉。」   今上梁明帝一共育有四子一女,公主年歲還小,四位皇子中,太子元貞由皇后所出,三皇子元堯由陳貴妃所出,剩下二皇子與四皇子的母妃只是個貴人,多年前就已故去。   猶豫一下,管家繼續開口:「少爺此次圍獵,點名要醫官院那個醫女前去,老爺是不打算阻攔?」   像慈父縱容胡鬧的幼子,平靜看著他並不高明的淘氣。   待到了山下,四下已來了不少人,陸曈還看見了御藥院的院使邱合,八十歲的人了,顫巍巍立在長棚下,舟車勞頓的,看著很有幾分造孽。   「寧王?」   陸曈神色怔忪。   「他最近,對陸曈有點過分關切了。」   「不去。」   側邊一位乾瘦男醫官聞言很是不悅,拉著個臉道:「林醫官身為女子,當謹言慎行。」   先來的多是醫官院和御藥院的醫工醫官,以及一些僕從侍衛,圍獵隊伍來得晚些,好先叫這些下人們準備齊全。   陸曈定了定神。   常進點頭。難怪這名單現在才到他手中,應是臨時調換了人,陸曈醫術不錯,近來因治好金顯榮也在醫官院名聲漸起,有此機會在貴人面前露露臉,對將來吏目考核做入內醫官也有好處。   言罷,覷一眼下人:「敢告訴我爹,什麼下場自己知道。」   戚玉臺自以為所行之事是背著戚清所為,然而太師府中一切事宜,並無能逃過戚清眼目。有時不說,只是因為他不想說。   不過螻蟻。   陸曈生死,他並不在意。   尤其是王孫公侯背後跟著的龍武軍兵馬,騎兵們騎在駿馬上,一身漆黑禁軍服飾,個個高大英拔,儀表不凡,出行間格外攫人眼球。   「原來如此。」   ……   山下軍營附近,早有商販聚集,在林間搭起長棚布帳,遠遠瞧去,如在林間搭出一處鬧市,商販還在不斷增加。   林丹青順著她目光看去:「這是寧王殿下。」又小聲補充,「寧王是陛下如今唯一在世的手足了。」   「讓常進代我去吧。」   聽上去沒什麼問題,但陸曈仍直覺不安。   「那是二皇子,三皇子與四皇子。」林丹青低聲與她解釋。   不對勁。   「真是不錯,比醫官院的豆芽菜們俊朗多了。可惜山上太涼,衣裳穿得太厚,那扣子扣得那般緊幹什麼,不如脫了,也好造福一下大家的眼睛。」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前面的女醫官們便發出方才如林丹青一般的讚嘆聲。   陸曈卻沒她那般好心情。   要外出上山,醫箱裡便不能裝瓷罐,以免路上顛簸摔碰。   有老者立於窗前,黑袍白髮,龐眉皓齒,靜靜看著遠處雲翳。   ……   「陸妹妹,聽見沒有,你明日與我一同隨行圍獵!」   戚玉臺冷冷瞪他一眼,小廝立刻噤聲。   林丹青撇了撇嘴:「諾,最俊的這個來了。」   戚玉臺皺著眉掃了一眼來人手中之物,滿意地一笑。   「也算是給楹兒出氣。」   苗良方曾與陸曈說起過這位皇子,不過見到真人還是第一次,陸曈認真看著,暗暗將幾位皇子的臉仔細記了下來。   屋子裡燈火微晃,林丹青還在激動:「太好了!原本我還想著單我自己去獵場實在無聊,有你作伴正好!」   她碰一碰陸曈胳膊:「怎麼樣,我說過,保管不虧你來這一趟吧?」   太子雖由皇后所出,然而皇后母族近幾年漸漸式微,倒是陳貴妃背後的陳國公勢力漸起,儲君之位懸而未穩,朝中太子一派與三皇子一派間明爭暗鬥,激流湧動。   她低聲自語,「我很快就回來。」   六月初一,是盛京的「夏藐,」。   林丹青見陸曈看得仔細,主動解釋:「那是圍市。」   陸曈抬眸朝前方看去。   陸曈安靜地看了許久。   老管家上前幾步,恭身答道:「已全部收好,府裡最好的侍衛隨行,馬、鞍具、攀胸都已檢查過,還有少爺的獵犬……」   「你不多嘴,他們現在怎麼知道?」   這個道理,十年前他已從另一人身上學到了。   陸曈站起身,回到自己裡屋,打開木櫃,木柜上層放了許多瓶瓶罐罐,她循著看過去,除了驅蟲露,又挑了五六隻瓶罐放入醫箱。   「是。」小廝應下,想到什麼,又有些為難,「不過,小姐和老爺要是知道……」   山上茂林蔥鬱,林木秀蔚。先太子在世時,夏日常在此避暑,直到過完整個八月後,開始秋狩。   有人駕馬馳過,帶起的長風拂開林間枝叢,朝陽也亮了幾分。   自她進醫官院後,還是第一次和家人這般分離。   他闔眼。   她微笑:「不看白不看。」   圍獵場在黃茅崗。   陸曈:「圍市?」   龍武軍長長的隊伍後,突兀馬蹄聲忽起。   宅邸裡四處都放了冰塊,倒是沒有外頭的暑氣,清涼得正正好。   正說著,前面的醫官突然嘈雜起來,有人道:「圍獵大隊來了!」   他嘆了口氣:「妹妹借我銀子讓我一償心願,可我沒那麼多銀子還她,替她出這口惡氣,也算是回禮了。」   這些青雲貴客既家境富麗,於是器服便極盡綺麗奢華。個個馬匹雄健,金鞍銀轡。至於騎服,更是尋了最好的料子尋最好的裁縫,恨不得全天下都瞧見自己的英武姿容。   裴雲暎實在生了一張好皮囊。   那個老頭子就是太過於執著追求上進,恨不得所有功勞都要給御藥院攬一份。殊不知這世上多做多錯,尤其是對著那些位高權重之人。   青色車輿在圍場入口停住,四處忙跪下一片行禮,陸曈也跟著醫官院的醫官們跪下,聽見林丹青在耳邊低聲道:「那是太子殿下。」   常進把名單送到宿院時,林丹青正坐在桌前擦臉,聞此喜訊,面上珍珠玉容粉都顧不得擦勻,扭頭看向坐在桌前看書的陸曈。   常進望著手中名單,意外看向桌前人:「院使,這裡頭……怎麼突然多了陸醫官?」   看來,院使也漸漸開始重視陸曈了。   「爹、娘、姐姐、二哥——」   前些日子,太師府公子戚玉臺託人給崔岷捎了句話,說今年圍獵場中,務必讓陸曈隨行。   「少爺,」來人進了屋,將手中之物呈給戚玉臺,「醫官院的曹槐已將東西送來。」   陸曈循聲看去。   從車輿上下來個年輕男人,生得算周正,只是略顯瘦弱,以至於看起來沒什麼氣勢。他抬手,示意場中眾人起身。陸曈跟著醫官們起身,看向車輿方向,太子身後又有駿馬隨行,馬上人亦是鞍轡華麗,看上去不是普通人。   寧王元朗是梁明帝的兄弟,當年先皇喪世後,幾個皇子也先後離世,除了梁明帝,唯有這個寧王活了下來。陸曈聽過此人名字,但沒料到看起來這般年輕,比幾位皇子也大不了幾歲。   林丹青不以為然:「這你就不懂了,我家祖上有一位老祖宗說過,醫者父母心,又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說,既如此,他們都是我生的,娘看兒子,多看一眼怎麼了?」   從前先皇在世時,尤其看重每年秋狩,臨行前尚要祭天,又有禁兵班衛近萬人跟從,檢閱軍隊,不過近幾年身子不好,不再參加圍獵。陛下不來,隊伍便要精簡許多,饒是如此,仍讓第一次來到圍場的陸曈開了眼界。   常進平日板著張臉,終是被林丹青興奮感染,忍不住跟著漏出絲笑,「是因為王醫官臨時著感風寒才叫陸曈頂補,機會難得,咳,回頭買點桃子梨什麼的好好謝謝王醫官吧!」   皇室中人過後,就是些王孫公侯家的少爺公子了。   圍獵大隊來了。   她低著眉不說話,林丹青見狀,寬慰她道:「怎麼這樣嚴肅?近來天熱,全當是上山避暑。狩獵的都是些皇子貴族公子,山林提前也被人驅趕過,獅虎類兇獸早已被清除,至多也就是狼啊豹子。咱們在林外的棚子裡候著跟隨,不會有什麼危險。」   畢竟圍獵隨行對醫官來說,是件面上有光的好事,好的人情當然要送給更值得的人。   戚玉臺冷笑:「妹妹心軟,爹迂腐,但我怎麼能容忍一個下賤女人爬到我們戚家頭上。」   林丹青揚眉:「我說錯了嗎?」   崔岷道:「明知有變,自當避嫌。至於邱合……」   太師公子的吩咐,醫官院如何敢不聽?   常進退出了屋子,從門外又進來個人,看著常進的背影遠去,才把門關上,悄無聲息地看向崔岷,低聲道:「大人,戚家突然點名要陸醫官隨行圍獵,是真打算在圍獵場中對陸醫官下手?」   那裡,四隻巴掌大的瓷罐靜靜放著,藏在櫃中陰影裡,幽幽望著她。   陸曈問:「這也是位皇子?」   畢竟以他的身份,要拿捏陸曈簡直輕而易舉。   更勿提陸曈只是毫無身份背景的平人。   陸曈有些意外。   陸曈微微皺眉。   林丹青看得入神,忍不住大為讚嘆。   事實上,戚玉臺如此迂迴地安排,而不是對陸曈直接動手,已經有些出人意料了。   他轉動幾番,垂目嘆息著開口。   他把這消息帶到,便去別的宿院告知其他醫官了。   前方出現一大群浩浩蕩蕩人馬,約莫數千人。最前方駕著一青色華麗車輿,車廂上鏤刻龜紋,旁有數百儀官跟隨。   夏夜一日比一日炎熱。   「王醫官突感風寒,由陸醫官頂補。」崔岷垂目翻著面前醫籍,淡聲回答。   令人羨慕。   這個便宜佔得大了,眾人無言以對。   去山上的醫官名單一開始就已擬好,統共十位,除了醫官院中幾個老醫官外,新進醫官使也添了幾位,都是些家世還不錯的年輕人。   太子。   正想著,前面人聲突然嘈雜起來。   騎衛矜驕,金鞭拂柳,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被林間日光浸過,顯出一種寶石般的瑰麗色彩。青年漠然催馬、英姿勃勃的模樣,直讓人心跳都快了幾分。   她把那四隻瓷罐用布擦拭了幾下,重新往裡推了推,再從匣子裡抽出那支泛著冷光的、精緻的木槿花簪,最後關上木櫃門,重新鎖好。   她看人看症的老毛病又犯了,陸曈只能無言。   心腹又道:「小的看那名冊,院使今年不圍獵隨行麼?御藥院的邱院使都去了。」   司天監提前觀窺天象,當日天氣晴好。凌晨天不亮時,陸曈就隨著常進同一眾醫官上了去往獵場的馬車。   小廝顫抖一下,忙道:「是,少爺。」   白月昏蒙,太師府一牆之隔的另一院中,燭火在夜色裡燃燒。   崔岷放下筆:「不知。」   方才偷笑林丹青的幾位女醫官發出小聲歡呼,陸曈抬眸看去,忍不住一怔。   她其實並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很多時候都會不自覺的被這人驚豔,倒也不是因為相貌,而是對方包裹在或溫煦或冷漠外表下,那種肆意的、無所顧忌的生命力。   常進記得很清楚,之前那張隨行名單裡,可沒有陸曈的名字。   崔岷:「去吧。」   身側林丹青在感嘆:「有如此皮囊,何必有如此身手,有如此身手,何必有如此皮囊……真是人間尤物啊。」   陸曈聽得有些好笑,正想說話,目光卻在觸及龍武軍後的一人時驟然頓住。   他怎麼來了? 第171章遇刺      圍場入口的長棚裡,陸曈看著騎隊裡的戚玉臺,神色冷沉下來。   戚玉臺也來了。   他騎在一頭高駿紅馬之上,一身蹙金寶藍騎服,溫和恬然,正微笑著與相熟的別家少爺說笑,瞧上去很有些風流。   陸曈心中冷笑。   戚玉臺有癲疾發作的風險,素日應當避免過於刺激的行為,圍獵場這樣的地方本該敬而遠之,卻偏偏主動前來。   真是不知死活。   她握緊醫箱帶子。   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松林深處,數十道羽箭若急雨破空而至。元堯正追趕那隻奔逃野豬,陡生變故,驚惶下竟忘了躲避,眼看著箭雨就要朝他兜頭罩下——   這首歌的下一句是:況以天下之廣,而不相容也……   這是樞密院指揮使嚴胥。   陸曈站在醫官院的營帳中,看著儀官站於獵場高臺,吹響號角。   據說多年前,嚴胥曾向待字閨中的先昭寧公夫人府上提親,不過被拒絕了,不過那時嚴胥還不是眼下官職地位,倒是昭寧公夫人嫁人後,一路節節高升,有人說,嚴胥這是賭氣想讓昭寧公夫人後悔。   裴雲暎眉眼含笑,仿佛沒聽見對方話中諷刺:「上山前陛下特意囑咐護衛三殿下安平,正如嚴大人護衛太子殿下安平。他二人兄愛而友,弟敬而順,你我都是為陛下分憂,若說助獵,嚴大人也不遑多讓。」   一路隨行,不過是段小宴看中個什麼狐狸兔子獵來給他,黑犬梔子跟在身後——難得有公差旬假的機會,便宜不佔白不佔。   ……   「林中有埋伏——」   樞密院與殿前司不對付朝中人盡皆知,而嚴胥與裴雲暎間又有經年舊怨,彼此視對方為眼中釘、骨中刺。但凡同場出現,總要使兩句絆子。   那位侍郎公子聞言,也笑說:「正是正是,圍獵意在靈活隨意,殿帥此舉未免掃興。也不必過於緊張了嘛。」   羽箭劃破空氣的銳響接連而至,但卻不僅僅來自元堯的手中。   陸曈凝目看去。   「嗖——」   想到這裡,戚玉臺眼睛激動得發紅,只覺渾身上下血脈賁張,竟期待地打了個哆嗦!   「走吧!」   陸曈心中微動。   前頭有飛泉順著崖壁潑下,侍郎公子指著靠近泉後那片鬱鬱蔥蔥的松林:「這裡!去年夏藐時,兵馬司的王大人在這裡看到過一頭白狼,可惜沒射中叫它跑了,我記得清楚,就是這片松林!」   段小宴一副「我又懂了」的模樣:「想想,哥你這般丰姿神氣,馳射英發,誰走在你面前不自慚形穢,我要是三殿下,我也不樂意你跟在我身邊,有點光彩都被你搶了,實在膈應。」   醫官們都在營帳中等候,若有人員受傷,或入林急診,或在營帳等候包紮。一般來說,只有危急情況才會入林,大部分時候都在營帳等候。   他沒有走最熱鬧的那條林道,轉而選了個人少的方向。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怕被人瞧見他拙劣的騎射之術。   馬上男子約莫四十來歲,一身墨灰色騎服,身材幹瘦。模樣生得很是平庸,唯有一雙眼睛精明睿智,正神色陰晦地盯著他。   這位侍郎公子生得柔弱爛漫,與他父親如出一轍。聽聞他父親一開始只是位從六品官員,資質平平,正遇上那年他的頂頭上司老母不慎滑倒摔斷了腿,於是日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侍疾,親自把屎把尿了整整一年,貼心更甚親母子,後來……   「諾。」林丹青朝前努努嘴,「你看。」   裴雲暎卻始終意興闌珊。   戚玉臺目光閃了閃。   擒虎伏低身子仔細嗅聞林下泥土,身側護衛小聲道:「少爺,那醫女如今就在山下營帳中,要不要現在將她引來?」   身側林丹青撇了撇嘴:「怎麼又把那條瘋狗帶來了?」   當然,三皇子天潢貴胄,應該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更勿用提故意讓他襯託了。   今日也不例外。   嚴胥盯著他,冷笑道:「殿帥年輕,不知有沒有聽過一首老歌。」   「最後?」林丹青譏諷一笑,「只哭了一日便罷了,說太師府給小姑娘賠了一大筆銀子,擔負她至出嫁時的銀錢,外頭還傳言太師府厚道,那家人也千恩萬謝,殊不知那般傷勢,怎麼可能活到出嫁?」   林丹青哼道:「戚家人有時會牽狗出門,瘋狗太壯,有時下人牽不住,難免傷人。先前有個小姑娘被這狗吃了半張臉,她娘哭求無門,寫了冤單縫在背上,抱著孩子上門去哭——」   二人看向在三皇子身側忙前忙後的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她原先覺得這話或許有謠傳成分,不過今日看來,倒像並非全然編造。裴雲暎與嚴胥間,確實齟齬不小的樣子,否則也不會在獵場當著如此多人的面就針鋒相對起來。   陸曈聽得怔住:「最後如何?」   她心念微動,視線落在前方時又忍不住皺眉。   進醫官院前,苗良方將自己知道的盛京官場那些七歪八扭的紐帶關係都統統告訴了陸曈,其中就包括了嚴胥。   裴雲暎渾身一震,顧不得身下馬匹,拔刀飛撲上前:「殿下當心!」   青年眸色微動。   ……   山林路險拔。   那具柔弱的軀體會頃刻被撕成碎片。   聽林丹青說,殿前司與樞密院本就關係不好互相制衡,裴雲暎去了殿前司後,矛盾愈發激烈了,兩方朝中時常鬥個你死我活。   他像個捧哏的,裴雲暎瞥他一眼,揚鞭驅馬前行。   戚家只有一個兒子,他又不是太府寺卿府上那個病癆,公侯權臣之子皆要參與的夏藐,若獨獨他一人不來,難免背後惹人非議。   後來昭寧公夫人為叛軍挾持,裴棣不顧夫人性命也要拿下叛軍。一代佳人就此玉殞香消,更是諷刺。昭寧公夫人臨死前有沒有後悔不知道,嚴胥這個樞密院院使卻從此對裴家人深惡痛絕倒是明明白白。   「好!」戚玉臺頓時大喜。   圍獵一開始,各家子弟爭試弓刀、呼鷹插箭,恨不得把馬上堆滿獵物,回頭論賞時獨佔鰲頭。   身後的侍郎公子忍不住贊道:「好!殿下好箭法!」   這位樞密院院使嚴大人掌管梁朝軍國機務、邊備戎馬之政令,權勢極盛。不過,他之所以成為大家閒聊私談的中心,倒並不是因為他的權勢,亦或是冷漠無情,而是因為他與先昭寧公夫人的那一段往事。   「裴殿帥,」元堯不耐煩打斷他的話,「等你先進去一圈,狼王都被嚇跑了,有何可獵?」   陸曈注視著林道那頭風波,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從殿前司諸騎的臉色看來,嚴胥似乎說了什麼令裴雲暎不愉快的話。   裴雲暎眉頭一皺,跟上來的蕭逐風無奈搖頭,二人不再多說,帶著班衛緊跟著進了松林。   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   陸曈看著與裴雲暎同時停在林道口的人,問林丹青:「那人是誰?」   話音剛落,面前獵犬猛地竄了出去,一頭扎進不遠灌木叢中,電光石火間,一口叼起只兔子。   「哦?」裴雲暎挑眉:「所以旁邊那個跟著的是為了?」   嚴胥瞧他一眼臉色,滿意一笑,一催馬,帶著樞密院諸騎奔入山林。   她收回視線,向著營帳的方向走去。   那才是最美妙的獵物。   然而父親自小不喜他太過劇烈活動,騎馬射箭也只是草草學會,並不精通。每年圍獵,那些少爺公子們無不盼此機會以展雄姿,比拼獵物,他不能讓別人看見他的獵物是由侍衛和獵犬獵取,便只能避人而行。   「夠了夠了。」   陸曈抬眸,又往林道那邊看了一眼。   她收回視線,很輕地「嗯」了一聲。   黃茅崗松木茂密,層林蔽麓,若片濃重綠雲遮於人頭頂。馬騎踏過地上草地時驚飛蟲獸。   男人壓低聲音:「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山上圍獵,禁軍班衛不同那些貴族子弟,需隨諸位皇子護駕。他並未跟著太子,而是跟著三皇子。   「那是戚玉臺的愛犬。」林丹青道:「帶來助獵的。」   只能放棄。   「當然是為了襯託了!」   戚玉臺馬匹後方,果然跟著條灰色獵犬。獵犬體型高大,比平日街上看家護院的家犬大上許多,皮毛養得油亮,一雙眼睛泛著血色,若不是頸上戴的那隻金項圈,簡直似只兇殘餓狼,瞧著就讓人肉跳神驚。   獵犬狂聲吠叫著,把叼著的白兔甩到戚玉臺馬前,白兔被獵犬尖利牙齒一口咬斷脖頸,流出的血染紅皮毛,腿無力蹬了幾下,胸脯就漸漸沉寂下去。   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將熱燙日光緊緊驅在枝隙之外,有飛瀑淙淙水聲流過溪畔,黃茅崗的夏日幽靜清涼。   圍獵通往山林的初道並不寬敞,一隊一隊以此列行,然而那前方卻有兩隊似是撞在一起,互不退讓,很有幾分狹路相逢之狀。   而嚴胥如今與太子走得很近。   龍武衛和圍獵的王孫公子既已到位,圍獵很快就要開始。   戚玉臺心中暢快。   「那狗四處亂咬人,不是瘋狗是什麼?」   「嚴大人,」他微笑,「道窄,當心路滑。」   又過了一陣,林丹青才開口,語氣和緩了些:「你別擔心,那狗有人牽著,又是獵場,倒是不用怕咬人。想來戚公子也是怕自己圍獵一圈空手而歸,找條狗過來填臉面罷了。」   咬死的獵物越多,獵犬兇性越大,等擒虎再撕咬幾輪,血氣完全被激發出來,屆時再將陸曈引入此地……   話音剛落,不等裴雲暎開口,元堯一揚馬鞭,率先衝進松林。   黑色駿馬上,年輕人收回弓箭,看他一眼,問:「夠了嗎?」   不行,人太多了。   元堯旁邊隨行的是中書侍郎府上的小兒子。   羽箭從林間射出,猛地穿透跳動的軀體。「砰——」的一聲,一頭野鹿應聲而倒,砸起的血花濺得四處都是。   裴雲暎淡淡看著他。   戚玉臺從皮袋裡摸出塊新鮮肉乾丟給獵犬,被獵犬一口吞下,又竄進前面林間。   圍獵開始!   太子先行,身後諸班衛隨駕,朝著山林奔去。接著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再然後是寧王、諸位公侯、正三品以上的官員……   裴雲暎一頓。   正想著,前面傳來常進的聲音,招呼各醫官回醫官營中待命。   山林樹石茂密,這樣的地方出點意外也是尋常,出來前她在醫箱裡裝了許多毒罐,若是能在此地殺死他……   陸曈抬頭望過去,灰犬隨著戚玉臺的馬往前去了,被後頭龍武衛擋住,漸漸看不見。   他非常樂於看到這樣柔弱獵物在更強者面前無力掙扎的模樣,獵殺的刺激令他興奮,那種興奮和服食寒食散的興奮不一樣,但同樣令他快活。   林丹青語氣不忿,「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個金項圈,我都沒戴過成色那般足的,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吶。」   發自肺腑的快活。   戚玉臺騎在馬上,身後戚家護衛緊緊隨行。   後來,他就一路高升,成了現在的中書侍郎。   入林圍獵的人幾乎已全部進山,只剩幾個零星的班衛跟在後頭,沒有戚玉臺的影子。   跑了半圈,白狼暫時沒影子,倒是發現了一頭小野豬。   三皇子元堯在前頭去了,他不喜裴雲暎跟在身側,剛上山,就示意裴雲暎不必離得太近。   擒虎機警,耳朵一豎,似又發現什麼,猛地竄進樹林,不多時,有野獸掙扎尖嘯聲傳來,宛如垂死掙扎。   白狼可是難得一見,元堯眼睛一亮,就要帶人進去。   好在黃茅崗很大,有心避人,輕而易舉。   山林空曠,號角悠長的聲音迴蕩過去,驚飛無數雀鳥。   嚴胥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開口:「裴大人跟三殿下跟得很緊,倒肖似戚家那條助獵的獵犬。」   太子元貞驅馬至獵場最前方,親從官呈上一把鑲金弓箭,元貞持箭彎弓,對準獵場前方的紅綢猛地一射——   野鹿膘肥體壯,沉甸甸的,帶回去做鹿肉丸、鹿肉粒、鹿肉餃子、鹿肉卷……又能益氣助陽、養血祛風。少年舔了舔嘴唇。   「哇——」少年欣喜地叫了一聲,翻身下馬將那隻野鹿拖過來捆好,背在自己馬背上,拍了拍鹿身,讚嘆道:「這鹿好肥!」   半大野豬跑得快,元堯興奮地持箭彎弓追著野豬而去,羽箭脫弦,若疾風閃電,射中野豬屁股。畜生嚎叫一聲,逃得更快,元堯大笑一聲,再抽一支長箭於長弓,一鬆手,羽箭直衝野豬而去!   她想起那個傳言。   裴雲暎驅馬行至元堯身側,出聲阻攔:「松林茂密,崖壁森峭,殿下不妨容下官先進林搜尋……」   「戚玉臺可寶貝這狗了,聽說每日要吃新鮮牛脊肉,一大盆新鮮牛乳,時鮮水果,還有燕窩點心、聽說連住的窩棚都鑲著寶石,有專人伺候……」   話一說完,二人俱是沉默。   一來,身為殿前司指揮使,他不能搶奪皇子們的風頭,這是規矩。二來,他本來對這種爭試並無興趣,走個過場就好。   直到裴雲暎也帶著諸騎衛奔進山林,再也瞧不見他的影子,陸曈才收回視線。   可惜父親管教他管教得很嚴,他在外行事總要顧及戚家身份臉面,在府裡……又要恪守父親定下的陳規,也只有能在此地,在這山林間通過擒虎的利口,品嘗嗜血暴戾瞬間的快樂。   「不。」   陸曈瞭然。   侍郎公子不僅繼承了他父親的相貌,似乎也繼承了父親的官場好人緣,不過半日,就已將三皇子哄得高高興興。誠然,他那矮小柔弱的身姿同行在三皇子身側,將三皇子也襯得更加英俊高大。   說來奇怪,每當他看見擒虎獵殺獸禽,總感到萬分快慰,仿佛用牙咬斷兔子脖頸的不是獵犬,而是他自己。   林丹青看了一眼:「樞密院指揮使嚴胥嚴大人。」   陸曈:「瘋狗?」   裴雲暎笑了笑,騎馬追上,正想敷衍誇獎幾句,忽覺有什麼不對。   戚玉臺眼中滿意更盛,喊道:「好,好!」   即便以他馳射之術,想要拔得頭籌輕而易舉。   「嗖嗖嗖——」   戚玉臺身側還跟著好幾個紅衣侍衛,將他保護得很緊。若一個還好,這麼多人,應當很難引開。   他身側跟著的樞密院騎衛聞言,頓時哄然大笑。   段小宴笑道:「既不醒目,也不難看,正好領點不輕不重的賞,也沒有佔搶幾位皇子的風頭,兩個字形容——完美。」   陸曈問:「為何說是瘋狗?」   那不是裴雲暎的死對頭麼?   林蔭樹下,年輕人勒馬,看向擋住自己去路的男子。   嚴胥?   圍場上常有貴門子弟帶上獵鷹、獵犬類助獵。   他盯著灰犬:「時候還早,先讓擒虎磨磨牙。」   千鈞一髮之時,忽有人將他往旁邊一扯,銀色刀光雪亮,砰的一聲撞在箭雨上,將飛來箭雨一刀斬成兩段!   元堯鬆了口氣,一抬頭,恐懼地瞪大雙眼。   青年護在他身側,在他身後,一隻銀色羽箭凌空而至,衝著他後心刺來! 第172章受傷      長曠山林裡,陡然傳來一聲號角低鳴。   號聲傳到山下獵場外的營帳時,外頭等候的守衛都變了臉色。   陸曈坐在營帳裡,問林丹青:「出了何事?」   林丹青驀地站起,望向黃茅崗的方向:「……不好。」   「吹號……」   她喃喃:「代表獵場中有突發情況。」   果如林丹青所說,不過一炷香時間,山上下來一行禁衛,神色緊張直奔醫官院營帳而來。陸曈和林丹青起身,聽到為首的禁衛和常進說話。   有穿醫官袍的醫官停下腳步,狐疑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剛才是什麼聲音?」   他還沒讓人將陸曈引上山,特意饒了她半日,好先叫擒虎磨磨爪,沒料到先在這裡遇上了。   林丹青把一卷金創藥收進醫箱,皺起眉自語:「奇怪,這才日中,今年夏藐怎麼出事的這麼多?」   陸曈隨著這人往前走,路似不太好,很有些崎嶇難行。走過約莫幾裡後,四面樹林漸深,荒草亂石,仍沒有受傷的人影。   護衛見她停下,轉身奇道:「陸醫官怎麼不走了?」   聞言,陸曈一顆心漸漸下沉。   四周安靜,蕭逐風目光落在青年左肩:「你的傷要不要現在處理一下?」   常進一聽十分著急,事關太子不敢耽誤,立刻點了一半醫官隨禁衛上山去,紀珣也去了。   陸曈腳步一停。   「沒活口我也知道是誰。」元堯冷笑一聲,「這盛京最想我死的,猜也猜得到。」   群峰幽邃。   已被禁軍驅過兇獸的黃茅崗為何會突然出現一頭猛虎,還偏偏被太子殿下撞見了……   經歷方才一番廝殺,他哪還有心情繼續圍獵,巴不得現在就走。再不見先前非要胡闖的勁頭,只淡淡唔了一聲,看了裴雲暎一眼:「就按裴殿帥說的做。」   如此乾脆果斷的服毒,當是死士無疑。   戚玉臺心中一動,招來身側護衛:「她怎麼在這兒?」   陸曈問前面帶路的護衛:「請問,此處離駕部郎中大人所在處還有多遠?」   林丹青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憂慮:「不知道。」   陸曈眉頭一皺。   號角?   只有十位死士,這數量算不得多。   ……   戚玉臺盯著馬背上的碩果,目露滿意。正欲說話,忽聽得前方傳來隱隱說話聲,往前一看,忽然一愣。   戚玉臺勒住韁繩,疑惑看向遠處:「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戚玉臺朝前方看去。   「好吧。」   若是手段高明還好,若是內奸……   裴雲暎搖頭:「自盡了。」   ……   待常進走後,陸曈問林丹青:「山中怎會有老虎?」   最後一個活口也沒了,意味著人證俱失。   號角在悠長山谷裡迴蕩。   段小宴從死屍邊一一查驗,回到裴雲暎身邊:「回殿帥,一共十名死士,全部自盡。」   「有什麼危險?」   陸曈心中一動,望向山林方向,很快收回視線,對林丹青道:「走吧。」   元堯與元貞明爭暗鬥,從前也只是在朝堂上。元貞陰鷙,元堯傲慢,若元堯認定此番刺殺由元貞背後主使,只怕回去後,皇城又是一朝血雨腥風。   常進輕咳一聲,示意眾醫官起來。太子已隨班衛到前頭去了,只剩他們幾個醫官和傷重的龍武衛落在後頭。   山路曲折。   這話說得露骨,四周禁衛低頭一言不發,只裝做沒聽到。   太子林間突遇猛虎,事出突然,太子無恙,太子身邊的龍武衛卻有幾個受傷的。一行醫官隨常進入山先為傷重的幾個龍武衛,剩下輕傷的,待隨太子一道下山後,由醫官在山下營帳中包紮。   留在這裡也是聽御史中丞無理取鬧,倒沒必要兩個人一起被折騰。   林丹青和陸曈因為是新進醫官使,常進便讓她們在營帳等候,不能同時遣所有醫官離開。   年年參加夏藐,每次風平浪靜,戚玉臺還是第一次聽見號角聲。然而山上圍獵能出什麼事,多半是哪個倒黴的遇到不常出的野獸。   黃茅崗夏藐之前會有班衛搜山,驅走獅虎熊類猛獸,以確保山上安全。畢竟如今夏藐不如先皇在世時兵衛盛大。   灰犬在經歷半日捕獵後,越發精神奕奕,身上灰色皮毛幾乎已經被血染紅,一雙眼睛幽幽泛著寒光,等待著隨時將出現在眼前的獵物咬死。   元堯一拳擂在石頭上,低聲罵了一句。   ……   「是。」   「開始狩獵——」   樹下,陸曈正將白帛遞給林丹青。   護衛道:「快了,就在前面。」   只是射中肩頭,不算傷重。   裴雲暎轉身,吩咐身後諸衛:「把這些死士屍體帶走。」又登鞍上馬。   陸曈後退兩步,猛地轉身,瘋了一般往身後跑。   戚玉臺不語,視線落在馬背上血跡重重的皮袋上,過了片刻,又扭頭看向林木中隱約的人影,摸了摸下巴。   紀珣收好藥瓶,扶著一位受傷的龍武衛站起身。   他這頭遇刺的消息還未傳出去,怎麼就吹號角了?   又有急促馬蹄聲傳來,烏黑駿馬去而復返,騎在馬背上的青年勒馬回首,元堯忙看向他。   御史中丞大人如今四十有五,這個年紀腿腳容易骨折,摔了可了不得。剩下的新進醫官使中唯陸曈與林丹青春試成績最好,聞訊便不多說,立刻開始收拾醫箱。   林中突遇變故,元貞的臉色已十分難看,由諸衛軍護在中間,神色陰晴不定。一行醫官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這怒火燒到了自己。   「太子殿下林中突遇猛虎,猛虎已射殺,殿下無恙,但身邊禁衛多傷,醫正請帶醫官上山行診。」   他打了個哈欠,眸中精光閃動。   正沉默著,營帳簾被人從外面一揚,又有兩個禁衛匆匆趕來,道:「御史中丞大人從馬上摔下來,不能走了,請兩個醫官進山急診。」   紀珣把最後一罐傷藥收回箱子,聞言側首。   林中塵土飛揚。   一絲不安從她心頭浮起。   直衝林間而去。   盛京夏藐已多年未出現過獅虎,連花豹都很少,怎麼會突然出現,還差點傷了太子。   林木掩映間,幾匹馬停著,四周有人來來往往,倒是圍攏的人群裡有兩個穿醫官袍的女子,其中一個秀美玉面,姿影纖纖,生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知道自己姓陸。   「下山!」   想了想,陸曈便背上醫箱,同林丹青囑咐幾句,起身跟著這護衛離開了。   裴雲暎一扯韁繩,掉轉馬頭:「保護三殿下,我去追。」   如今朝中兩派勢同水火,太子在圍獵遇此意外,偏偏三皇子也在場……   這麼多護衛,太師府身手最好的兩個護衛就在自己身邊,何況還有擒虎。   擒虎……   身側護衛凝神聽了一會兒,面色微變:「是號角聲,少爺,圍場有危險!」   空氣中漸漸飄來一股濃重血腥氣,黏膩腥臭,方才被飛泉掩蓋,這時候如一張編織好的細密絲網,朝著她漸漸罩來。   林丹青按下一口惡氣,認命地朝馬走去,正在這時,前面密林裡忽有人匆匆跑來,是個護衛,對林丹青二人道:「我家大人駕部郎中,方才被一野狼咬傷右腳,二位醫官哪位有空,請隨屬下前去行診。」   陸曈?   護衛悄然退去,不多時又回來,低聲地稟:「是御史中丞大人摔下馬,叫陸曈上山行診。」又試探地看向戚玉臺:「少爺現在是想……」   傳到密林深處時,餘音也變得隱約。   「殿帥!」禁衛喊道:「是死士!」   待好容易包紮完,御史中丞又讓林丹青給自己那匹馬瞧瞧有沒有問題,說是無緣無故馬蹄打滑,說不定馬也骨折了,等下下山路難免重蹈覆轍。   戚玉臺看一眼自己身邊的重重護衛。   元堯被眾禁衛護著後退,這波死士人並不多,方才龍武衛察覺下與其交手,箭雨過後已是不敵,然而一被制伏,立刻咬破齒間毒藥自盡,頃刻間氣息全無。   一道灰色巨影從林木間撲了出來,將她撲翻在地。   眾人起身準備下山,最先說話的醫官撓頭,仍有些狐疑,自語道:「我剛才真的好像聽到有人叫救命……」   ……   這話一炷香前,這人已經說過了。   林丹青正舉著帕子走到老馬跟前,聞言就對陸曈道:「你去吧,這裡交給我。」   她環顧四周,四面峭壁,恰好將此處叢林圍攏其中,正對崖壁的地方,一簇飛瀑奔流直下,轟然若雷鳴。   「怎麼樣?」他急道:「抓到活的沒有?」   裴雲暎側首看了一眼,道:「小傷,下山再說。」   但這些死士究竟是如何繞過圍場偷偷潛入此地,就很耐人尋味。   箭雨朝元堯衝去時,他拉元堯逃走,差點被人背後放了冷箭,若非他躲得迅速,那箭現在已經穿透他心房。   林木間隱隱傳來飛瀑飛濺的水流聲。   元堯神色變幻幾番。   他說完這句話,見無人在意,只好背起醫箱跟了上去。   「跑了半日,時候倒是差不多了。」   龍武衛禁軍馭馬飛馳而過,銀色刀光閃動間,伏在暗處的人影紛紛滾落,下一刻,蕭逐風迅速出手,寒光掠過,黑衣人喉間一動,唇角緩緩溢出一絲汙血,倒地不起。   戚玉臺不以為然。   地上橫七豎八都是屍體,一些是龍武衛的,大部分都是死士的。裴雲暎去追最後一個。元堯被護著逃至松林外的飛泉下,聽見遠處林間傳來的低渺號角。   御史中丞年紀不大,但蓋因平日也不怎麼活動,明明還不到知天命,身子卻似花甲之年,脆弱勝過琉璃,輕輕一碰,裂得亂七八糟。   旁邊一位醫官道:「沒什麼,就是瀑布水聲。」   發生這件事,圍獵自然不能繼續。   林木間似乎隱隱傳來人的尖叫聲,伴隨幾聲犬吠。   身側護衛馬背上,已結結實實捆滿了兩大皮袋。兔子、野獾、狐狸、鹿……擒虎骨子裡似流狼血,嗜殺兇殘,遇到獵物一口咬中死死不放,直到拖得獵物咽下最後一口氣。   可方才從此人出現到她跟著對方行至此處,從頭到尾,她也沒說過自己名姓。   他在樹下皺著眉頭面露痛苦,一會兒說腿斷了一會兒說腦袋疼,林丹青一面飛速包紮,一面聽他絮叨安撫,忙得額頭上全是汗。   裴雲暎翻身下馬,走到元堯跟前,道:「殿下,圍獵途中生變,恐林間還有其他埋伏,不如中止圍獵,下山再做定奪。」   紀珣抬頭,看了那人方才指著的方向一眼。   密林幽靜,唯有水聲淅淅。   他認真聽了片刻,確定並無人呼號,才提起醫箱,跟著走開了。 第173章瘋犬      林間幽謐。   空氣中瀰漫著鮮血溫熱腥氣,飛泉旁的荒草地上,飛濺的露珠變成殷紅。   陸曈拼命抵著面前撲向自己的利嘴,灰犬兇殘似獵豹豺狼,低嚎著將她撲滾在地。   喉頭一甜,渾身仿佛要被撞碎。   惡犬又興奮地朝她撲來,這回是衝著她脖頸,陸曈下意識用手臂一擋,狗嘴一口咬上胳膊,尖利犬齒沒入肌膚之內,輕而易舉將皮膚撕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陸曈霎時臉色蒼白。   「擒虎,做得好!」另一頭,戚玉臺從馬背上下來,遠遠瞧著草地上翻滾的一狗一人,興奮得兩眼發紅。   他記得很清楚,帶子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而如今眼前的木槿花卻成了淡淡紅色,像是被血跡染過。   腦中浮起吳秀才剛出事的第二日,西街讀書人自發在街角焚燒紙錢安撫怨靈,何瞎子手持一根竹杖從長街走過,邊灑黃紙邊唱:世間屈事萬千千……欲覓長梯問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緣……   那嘴裡的哪裡是什麼白狐狸,分明是只白色的醫箱!   到頭來竟全都是假。   裴雲暎臉色微變。   沒了上山狩獵時的驚險激動,回去的隊伍倒顯得平靜了許多。   身為大夫,她很清楚這樣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也曾看過:「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醫箱就是尋常醫箱,與市面醫行那些老大夫、醫官院的醫官們所用大同小異,看不出什麼區別。帶子上卻繡了一圈木槿花,針腳細密精緻,給舊醫箱添了幾分婉約。   「我做哥哥的,當然要為妹妹出氣。」   她的執著反抗令戚玉臺意外,夾雜著幾分莫名的驚喜。   獵犬不依不饒,再次衝上來撕咬。她聽見戚玉臺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咬住她,別鬆口!」   這女子先前還試圖反抗,努力踢咬掙扎,趁機會逃走,然而這地方是他特意讓護衛尋來的「鬥場」,寬敞安靜,四處荒草,連塊尖石都沒有。跑幾步便被獵犬從背後追上撲咬下去,反覆不知幾個輪迴。   「咚——」的一聲。   ……   戚玉臺眼中閃過一絲遺憾。   每一次她以為自己撐不過去了,最後卻又會奇蹟般地醒來。   在過去那些年,在落梅峰的時候,她也曾有過疲憊的時候,在亂墳崗裡尋覓屍體的時候,替芸娘嘗試新的毒藥的時候,烏雲在暴雨中落氣的時候……   「好!擒虎,咬得好——」   又或許是他們見她雙手染血、冷心薄情,不願相認,所以臨到終時,也不願來看她一眼?   獵犬尖利獠牙深深嵌入她手臂,陸曈的眼角有些溼潤。   「好呀!」   陸曈仰頭,透過林木的間隙捕捉到一點金色的日光。那點日光看上去很溫暖,卻很遙遠,落在人身上時,也透著層冰冷的寒。   「就這麼咬死了有點可惜,但誰叫她惹妹妹傷心。」   顏色發黑,工藝粗糙,放在任何首飾鋪都不會再讓人看第二眼。   梔子高興地吠叫一聲,「騰」的一下躍出老遠,朝林中某個方向奔去。   「那行,等下山去營帳要醫官瞧也一樣,」段小宴突然想起了什麼,「讓陸醫官給你瞧!早上獵場營帳門口我還瞧見她了,只是那時候跟著班衛不好過去,不然就跟她打個招呼了。」   她沒有軟肋!   眼中驀地迸出兇光,不知從哪來的力氣,陸曈把胳膊往面前犬嘴中猛地一塞,幾乎要將整個胳膊塞進去,獵犬被塞得一滯,而她翻身坐起撲向面前灰狗,一口咬上灰狗喉嚨!   那點細弱的力氣根本無法咬斷對方咽喉,卻能使畜生也感到疼痛。灰狗瘋狂想擺脫她的牙齒,然而陸曈卻如長在它身上一般,緊緊抱著狗不鬆手,另一隻手胡亂摸到頭頂的髮簪。   那傷口很粗陋簡單,似他們初見時的匆忙潦草,卻固執的、堅持地在他身上殘遺多年。   「噗嗤——」   他搖頭,果斷對著遠處指示:「咬死她——」   段小宴沒聽出諷刺,高興地一拍巴掌:「那等我回去換身衣服,不過陸醫官害怕梔子,不能帶著梔子一起去……」   醫箱裡有毒粉,還有針……   難怪戚玉臺會突然對她發難,明明她綢繆許久,還未尋到最佳動手的時機便先被他要了性命。以他之身份要對自己動手輕而易舉,而這初衷是為了給戚華楹出氣。   對,白兔!   「殿帥的人情不太值錢,不如銀子實在。」   但這一次卻不同。   想到那畫面,戚玉臺嘆息一聲,真是可惜了。   圍獵隨行醫官名額不多,大多都是老醫官,年輕醫官多是些家世不錯的——這樣好的機會不太可能留給平人。   好好一個美人,誰叫她惹了自家妹妹不高興,只能在畜生嘴裡變做灘腐爛肉泥。   說到此處,段小宴一抬頭,望著前面空空草地:「哎,梔子又跑哪去了?」   渾身力氣在漸漸流失,四周像是忽然變得格外安靜,戚玉臺同護衛的說話聲順著風傳到她耳中。   耳邊似乎響起她略帶嫌棄的聲音。   獵犬興奮地咆哮一聲,再次衝上前來,兇狠地撲向她脖頸!   陸曈被撲得全然仰躺在地,只覺壓在自己身上似有千斤,猛獸的牙就在離自己頭臉很近的地方,她的胳膊塞在獵犬的利嘴之中,硬生生地不讓它繼續向前。   ……   陸曈隔段時日會去殿前府給禁衛們行診,縱然只是名義上的差事,她也做得很仔細。那隻醫箱和尋常醫箱不太一樣,醫箱帶子上繡了一整面的木槿,聽說是因為先前帶子磨薄了,怕中途斷裂,銀箏給陸曈重新加固了一回。   太師戚清過去熱愛養鳥鬥鳥,將兩隻鳥放在一隻大鳥籠中令其廝鬥,謂之「滾籠相鬥」,直到其中一隻羽毛零落、頭破血流至氣絕身亡方肯結束。   「噗嗤——」   陸曈覺得自己身上力氣在迅速流失,身子也在漸漸變冷。   原來是這個。   裴雲暎掃他們二人一眼:「這麼關心,不如下山請你們一桌一起吃個飯?」   嗤得蕭逐風冷眼回敬:「慈母多敗兒。」   雖是註定結局的比鬥,但一場互不相讓、有來有往的比鬥遠遠比乏味無聊、一眼看的到頭的比拼來得更讓人激動。   像剛上山時被擒虎咬死的那隻白兔,美麗纖細、溫順乖巧。   她也是陸謙的軟肋。   段小宴眨了眨眼:「梔子,你這是偷了哪位醫官的醫箱?」   銜著的醫箱看著有些熟悉。   雪夜、大寒、破廟燈花。   傳說人死前會有迴光返照,會瞧見生前最想見的人。   陸曈猛地抬頭。   為妹妹出氣?   林間躺著的陸曈茫然一瞬,恍然明白過來。   段小宴一喜,忙坐直身子:「梔子回來了!他獵了個什麼,個頭還不小?好梔子,快讓我看看,這是狗獾、兔子?好像是只白狐狸啊!」   陸曈閉了閉眼。   陸曈茫然地想,如果陸謙還活著,知道她如此受別人欺負,也會為她出氣的。   他倏地勒繩,翻身下馬,走到梔子跟前,梔子見主人上前,尾巴搖得飛快,乖覺地一鬆口——   戚玉臺原先也看過幾次鬥鳥,然而方在此刻,覺得眼前這相鬥比什麼鬥鳥、鬥獸刺激多了。   奇怪的是,到這個時候,她仍未覺得有多疼,只是覺得灰心,有種深深的疲倦從心底傳上來。   眼睛被覆上一點溫熱,那是額上傷口流下的血落進了眼睛,那點豔色的紅像極了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梅花,她恍然看見芸娘的影子,坐在樹下拿著藥碗對她微笑。   那只是很尋常的銀戒。   梔子上山一回,興奮得不得了,只是在殿前司好吃好喝呆久了,對捕獵沒有半分興趣。亂竄了大半日,撲蝴蝶聞野花,連只耗子也沒逮著一隻,急得段小宴絞盡腦汁找理由護短:「梔子年紀大了,又生了孩子,生孩子催人老,很常見的!」   原來是為了這個。   獵犬慘嚎一聲,拼命想將她甩下身來。   刻薄者仍然富貴,不善之家也並無餘殃。   不知所蹤。   妹妹受了委屈,哥哥理應給妹妹出氣。   她見過很多瀕死的人都如此,嘴裡喊著早逝的家人來接引自己,臨終時了無遺憾的笑。   林間草地上,狗與人撕滾一團,獵狗兇惡的咆哮輕而易舉將女子細弱慘叫包裹,淹沒在不遠處飛瀑聲聲水花中。   而她快要死了。   三人一愣。   蕭逐風從身後走來,見他望著手中銀戒怔忪,不由疑惑:「這戒指是……」   裴雲暎手一晃,指尖銀戒險些脫落。   裴雲暎一抖韁繩,馬兒疾馳而去,只餘翻飛袍角在林間留下流雲般淡影。   「你護著,我有急事。」   為何總有這麼多屈事,為何總有這麼多不平?   為何偏偏是他們,為何偏偏是陸家!   幼時讀書,書上總說:「刻薄者雖今生富貴,難免墮落;忠厚者雖暫時虧辱,定注顯達。」   而她只緊緊抓著狗,像是抓著自己飄渺的、低賤不知飄往何處的命運,如何也不肯鬆手,像落梅峰拖拽亂墳崗的屍體,細小的簪子發尖雖磨得鋒利,落在野獸身軀時也感到吃力,像用不夠鋒利的刀切割冰冷屍體的心肝,剁碎骨肉的觸感是那麼熟悉,刃刃濺血,那血卻是溫熱的,感覺不到一絲痛楚。   鬥鳥之所以精彩,是因為「滾籠相鬥」的鬥鳥雙方旗鼓相當,你來我往,方有種浴血廝殺之美。   羽箭射中他左肩,箭矢已拔出,在山上隨意找清水擦洗灑了些金創藥粉,看上去似無大礙。但段小宴總覺不放心。   美麗的女人,若無強悍背景在後支撐,便如這林間野兔,隨時會被強者咬斷喉嚨。說起來,這女子姿色美麗,同樣是美人,身為太師嫡女的妹妹金尊玉貴,似瓊枝玉葉、天上明珠,高貴連平人看她一眼都不敢。而陸曈只是個卑賤下人,同樣的美麗,於她身上就是災禍、是罪孽、是累贅。   如今陸曈與擒虎間正是如此。   蕭逐風攔在面前:「去哪,三殿下還未下山……」   一瞬間,腦子裡掠過很多零散畫面。   「啪」的一聲,醫箱砸到地上。   但若實力懸殊太大,成了單方面屠殺,這興味便要大大減半。   草徑幽深,馬蹄踩過落葉上,窸窸窣窣的細響。   那支髮簪,那支髮簪的花針被她磨得又尖又細,無數個夜晚,她揣測著可能出現的境況,握緊木槿花枝對著腦海中的仇人揮舞,就如眼前,對準狗頭猛地向下一刺——   幽靜山闌裡,龍武衛的馬騎正往山下走去。   是啊,倘若世上真有長梯,她也想爬上去問問老天。   那醫箱大概本來就摔過一回,箱子上到處都是磕磕碰碰的痕跡,又一路被梔子啃咬,這般落地,醫箱蓋子終於經不住折騰從中裂開,一箱子瓶瓶罐罐砸得滿地都是。   很想好好睡一覺。   但時日漸漸流逝過去,獵物的掙扎已慢慢不敵,草地上因翻滾留下的血跡越來越多,這場比鬥接近尾聲,已快至狩獵的最後一環——   戴著面衣的女童抱著那隻破爛的醫箱,緊張生澀地為他縫好傷口。   戚玉臺頓時一僵,一動也不敢動。   手剛碰到醫箱,還沒來得及打開,獵犬從身後竄上來,一口咬在她的肩上,陸曈悶哼一聲,手一松——   有珍愛之人才會有軟肋,可她已經沒有珍愛之人了。   所有零碎的圖片在這一刻倏然完整,漸漸拼湊成一幅清晰畫面。   一隻銀戒「滴溜溜」的滾至他靴子邊。   「噗嗤——」   獵犬也察覺眼前這人漸漸虛弱,不肯鬆口,低嚎一聲用力咬下,她冷汗淋漓,用盡全身力氣拼命抵擋,連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長時間與獵犬搏鬥,它在她身上撕扯下血淋淋的傷口,血的味道使野獸越發激動。   長風吹過林間草木,把血腥氣衝淡了一些。   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似有魔力,讓他視線難以挪開。   青年翻身上馬,掉轉馬頭。   正說著,就見遠處一條黑犬陡然從林後出現,朝他們落在車騎後的三人矯捷奔來,嘴裡叼著個什麼東西。   頸脈、天門、肺俞、心俞、天樞、百會……   黑犬兀自興奮搖著尾巴,裴雲暎看向狗嘴裡銜著的箱子。   太弱了。   蕭逐風聞言,面露詫然:「她也來了?」   實在太累了。   獵犬得了主人命令,越發激動,咬住陸曈的腿不肯鬆口,它應當是被戚玉臺專門訓練過,視她如獵物,陸曈忽然想起山下時林丹青與她說起,這隻瘋犬曾咬傷一家農戶家小女兒的事,說瘋狗吃了對方半張臉,如今她在這掙扎間,明白了那小姑娘的痛楚,在這惡犬嘴裡如嫩弱骨肉,任由對方撕咬。   醫箱應聲而落,咕嚕咕嚕,順著斜坡滾下崖壁。   她咬牙,用力一腳踹開撲在自己身上的獵犬,艱難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醫箱撲去。   裴雲暎腳步一停,目光不覺地落在那隻戒指上。   她在極致的瘋狂中得到一種快感,像溺在泥潭中的人抓著身邊唯一浮木,卻並不想借著這浮木遊上岸邊,只想拽著它一同沉沒下去。   段小宴騎在馬上,扭頭問身側馬上青年:「哥,你真的不先處理下傷口?要不看看周圍有沒有上山的醫官先給你瞧瞧……」   她騎在惡犬身上,一下又一下瘋狂捅下,熱血濺了滿臉。   她胡亂抵擋面前的尖牙,目光落在身畔因掙扎摔下的醫箱上。   「不用。」裴雲暎打斷他。   獵犬與人撕咬在一起,分不清是狗還是人在叫,直到血染紅了滿地荒草,人和狗都不再動彈。   獵狗發出興奮吠叫,林下,陸曈捂住頭臉,在地上蜷縮翻滾著。   可她既要死了,為何什麼都沒看見?   為何不讓她見見爹娘兄姊,為何讓她仍是這樣孤零零一人?   是不是他們也責備她,責備她沒有早些時日回家,倘若早日回家,或許陸家就能逃過此禍?   裴雲暎驀地握緊銀戒,問面前黑犬:「她在哪?」   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女醫官實在柔弱,在擒虎的爪下如只白兔被肆意蹂躪。   銀戒在他指尖微微旋過,露出戒面內環,摩挲過時,有淺淺凹痕掠過,似乎是一個「一」字。   毫無人性如戚玉臺,也會真心實意的心疼妹妹,將妹妹視作唯一的軟肋。   刑場、臘雪,供桌下破敗木頭聚攏的篝火。   戚玉臺上前兩步,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一片狼藉。草地上灰犬斜躺在一邊,皮毛全是血跡,一動也不動,戚玉臺只覺不妙,試探地喊了一聲:「擒虎?」   女子渾身是血,身上那件淡藍色的醫官袍子血跡斑駁,看不出原來模樣,亂糟糟的頭髮下,一雙眼通紅猙獰,兇光閃爍。   很累。   咬斷獵物的喉嚨。   「噗嗤——」   世間屈事萬千千,欲覓長梯問老天……   太子元貞急著下山,不願在山上多耽誤一刻,龍武衛自然沒有逗留的道理。   青年定定盯著那隻銀戒,忽然彎腰,將它從地上撿了起來。   像有極輕微的聲音從四面發出。   「小十七,」她說,「過來。」   黑犬迅疾似風,幾下撲到三人面前,衝到馬蹄下拼命搖著屁股邀功。   這一刻,她比地上那隻獠牙森森、雄健矯捷的野獸看起來更像一頭瘋犬。   一頭傷痕累累、望而生畏、窮途末路的……   瘋犬。 第174章別跪      林間闃然無聲,鳥獸蟲鳴空渺。   戚玉臺望著眼前宛如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人,一瞬間莫名心悸。   女醫官渾身鮮紅,一雙眼死死盯著他,兇光畢露,似惡魂冤鬼,即將來向他索命。   戚玉臺下意識後退幾步。   面前護衛立即擋在他身前,戚玉臺回過神,氣急敗壞道:「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拿下!」   陸曈本就力竭,須臾間被護衛扭著身子制住。   戚玉臺跑向樹下不再動彈的灰犬,不敢置信地喊了一聲:「擒虎!」   獵犬一動不動,皮毛被風吹吹過,軀體漸漸僵硬。   他大著膽子上前,將灰犬翻了個身,呼吸陡然一滯。   擒虎身上全是尖利捅出的血洞,密密麻麻令人心驚。狗頭幾乎被搗得稀爛,皮肉猙獰得翻湧開,他只看了一眼慘狀便覺作嘔,忙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心中陡然浮起一個念頭:這個柔弱的女醫官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下手如此兇殘?   緊接著,震驚過後,是油然而生的憤怒。   擒虎死了。   她殺了擒虎。   這樣低賤的平人殺了他的擒虎?   她怎麼敢!   戚玉臺怒道:「殺了這個賤民!」   兩邊護衛正要動手,忽然的,有大片馬蹄聲傳來,伴隨著女子驚呼:「陸醫官——」   戚玉臺霍然扭頭,就見林間自遠而近奔來一行馬騎,最前方呼喊的那個女醫官快步朝著陸曈跑來,眾目睽睽下喊道:「陸曈——」   陸曈看著跑向自己的林丹青,渾身放鬆下來:「你怎麼來了?」   林丹青跑到陸曈身邊,見她滿身是血,驚怒不已:「我見你遲遲未回,還是不放心,又看到你留的灰記……」   她把御史中丞連人帶馬都檢查好,確認再無麻煩時,本打算和御史中丞一起下山。又想著乾脆與陸曈一起,於是託路過班衛去問問駕部郎中那頭收拾妥當沒有。   班衛恰好與林丹青是舊識,問了一圈回她說,駕部郎中嫌山上冷,早晨在圍場跑了一圈就下山了,根本就沒待那麼久。   林丹青一聽就慌了神。   那人不是駕部郎中的人卻偏偏將陸曈哄騙走,其心實在可疑。恰好正逢常進隨著太子的馬騎下山,林丹青將此事告知常進,常進也不敢欺瞞,元貞本就懷疑山中混入奸人,聞此消息便讓班衛在附近搜尋,可有奸人下落,想要順藤摸瓜找出幕後主使——讓他在獵場遭猛虎襲遇的罪魁禍首。   黃茅崗很大,林丹青順著帶走陸曈的護衛離開的方向去找,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沒想到最後竟真被她找著了陸曈留下的灰記。   臨出發前,為免山上走失,陸曈帶了一罐用來做路途記號的灰粉,當時還被林丹青笑言太過謹慎。   不幸中的萬幸,陸曈跟著護衛走時留了個心眼,一路走一路留下記號。   「你怎麼流這麼多血?」林丹青扶著陸曈,「我這裡有止血丹,快服下——」   那一頭,元貞勒馬,看向戚玉臺,道:「戚公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戚玉臺看著元貞身後越來越多的人馬,心裡罵了一聲。   怎麼會突然這麼多人?   他一直在山上,雖聽見號角但未曾放在心上,是以並不知太子遭遇虎襲,圍獵中止,連帶著附近的王孫公侯都不再圍獵,隨太子騎駕一同下山之事。   心念閃動間,戚玉臺拱手道:「回殿下,下官本在圍場圍獵,擒虎追逐野兔,突然聽到林間擒虎慘叫所以追隨而至,誰知……」他看向樹下。   灰犬血淋淋的屍體落在眾人眼中。   「哦?」   太子狐疑看他一眼,「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說,有人自稱駕部郎中受傷,引走翰林醫官,怎麼會與你在一處?」   「駕部郎中?」戚玉臺茫然,「下官不曾見過駕部郎中的影子。」   林丹青忍不住道:「可的確是護衛將陸醫官引走,陸醫官,」她低頭問陸曈,「你怎麼會在此處?」   陸曈看向戚玉臺。   戚玉臺疑惑望向她。   半晌,她平復了下氣息,平靜開口:「我隨護衛來到此地,察覺不對,還未出聲,就被惡犬撲倒在地。惡犬傷人,為自保不得已下,誤殺獵犬。」   這話說得很有些意思,常進一聽立刻心道不好。   果然,戚玉臺眉頭一皺:「陸醫官這話的意思是,是我故意將你引至此處,讓擒虎撲咬你?」   「簡直荒謬!」   他冷笑一聲,「且不提我與陸醫官無冤無仇為何要行此害人之舉,這位翰林醫官既然說是有奸人護衛將你引走,當時在場人均能作證,諸位且認真看看,本公子身邊護衛可有那張奸人的臉?」   戚玉臺身邊就幾個護衛,林丹青仔細辨認一番,目露失望之色。   並無剛剛帶話的那個護衛。   戚玉臺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隨即怒道:「本公子不知你們說的那個人是誰。可我們戚家的名聲也不是能隨意詆毀的!再者就算不提此事,擒虎可是真被人害死了!」   眾人聞言,朝樹下的獵虎屍體看去。   灰犬屍體被翻過,露出血肉模糊的另一面,腸肚從腹中似水攤流開來,獵犬腦袋更是沒一塊好肉,森森白齒露在外頭,竟比活著兇惡的時候更加可怖。   戚玉臺的這頭獵犬是眾人皆知的兇惡難馴,比個成年男子還要厲害,連豹子野狼都不怕,如今死成這幅悽慘模樣,著實令人心驚。   戚玉臺一指陸曈:「擒虎,就是死於她之手!」   陸曈?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目光一片懷疑。   這位柔弱的、簡直像風一吹就能吹倒的女醫官,能殺死這樣一頭兇猛惡犬?   它能把她撕得粉碎。   「玉臺說得可是真的?陸醫官怎麼可能殺得了擒虎?」金顯榮開口,仍是有些不信。   他是在狩獵路上遇到太子下山的馬騎,聽說山中突現猛虎後,立刻察覺出不對勁,跟在太子的馬騎後一同回山下,一路遇到的還有二殿下、四殿下、樞密院的嚴大人等一眾官員,此刻都漸漸圍攏過來。   戚玉臺沉著一張臉:「金大人,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   陸曈竟然能殺了他的擒虎!   他還記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血紅的、陰冷的,宛如盯上獵物的野獸,重重都是殺機。   戚玉臺打了個冷戰,心中驀地冒出一個念頭。   此女不能留!   他當機立斷,一撩袍角跪下身來,對著太子道:「殿下,擒虎是當初太后娘娘所賜,玉臺精心奉養,才長至如今英武模樣,擒虎雖非人卻通曉人性,忠厚機敏,長伴玉臺左右,如今卻遭此橫禍……」   他面露羞慚:「玉臺罪該萬死,未曾護好擒虎,此行之過,自會向太后娘娘請罰,然而毀壞御賜之物……陸醫官也罪責難逃,請殿下做主!」   「可笑!」   不等太子開口,林丹青先勃然怒起,「陸醫官都已經被咬成這副模樣,傷重未治,戚公子居然還要追責?這是哪門子道理。」   陸曈微微一怔。   不曾想這個時候了,林丹青還會冒著得罪戚家的風險為他說話。   戚玉臺卻很堅持,執言叩首:「請殿下做主。」   陸曈害死了他的狗,縱然只是一條狗,那也是戚家的狗。   打鳥的被鳥啄瞎了眼睛,他今日是想給戚華楹出氣,是等著看擒虎將陸曈撕成碎片爛泥,未曾想她活著,擒虎卻死了。   他、戚家何曾吃過這樣的虧?要讓這個卑賤的女人知道,縱然是戚家的一條狗,得罪了,也要她付出代價。   他要她死!   太子的儲君之位不穩,陛下態度耐人尋味,太子與三皇子間暗流湧動,縱然他不曉朝事,卻清楚如今太子與戚家是一條船上的人。元貞總會站在自己這邊……   既然不能用擒虎殺死她,就用盛京的律法殺死她,毀壞御賜之物的大罪,是要掉腦袋的!   四周杳然無聲。   無人開口,唯有靜謐風聲似帶殺伐血氣。   戚玉臺低著頭,目光掃過樹下女子。   陸曈就躺在林丹青懷中。   她衣袍染血,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如紙,唯有唇色嫣然似血。   不對,不是似血,那根本就是血。   她死死咬著擒虎的喉嚨,才會讓擒虎掙脫不得,最後被她用簪子在身上留下數十個血窟窿。   觸目驚心。   她氣遊若絲地看著他,柔弱模樣卻令戚玉臺心頭閃過一絲寒意。   戚玉臺再次叩首:「請殿下做主!」   沒人會為她說話的。   至多只是醫官院的那幾個迂腐醫官。   可那又怎麼樣?無權無勢無背景的平人醫官,在盛京一抓一大把,他們說的話不會有人聽,也起不了作用,就像人不會傾聽螻蟻的想法,甚至比螻蟻還不如。   「不妥。」   戚玉臺猛然一頓。   躺在林丹青懷裡的陸曈也抬起頭。   眾人朝說話聲看去。   紀珣——那個總是游離在眾人之外的年輕醫官站了出來,走到陸曈身前,半跪下身,仔細查驗陸曈露在外頭的傷痕,這才對著元貞行了一禮。   他道:「殿下,下官剛剛檢查過陸醫官的傷痕,皆為烈犬所傷。」   「《論語》曰:廄焚,孔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貴人賤畜,故不問也。」   他頷首,聲音不疾不徐。   「下官以為,當務之急,應先醫治陸醫官傷勢,再做其他打算。」   陸曈沉默地注視他。   戚玉臺暗自咬牙:「紀醫官聽不明白麼,這可是御賜之物……」   紀珣神情平靜,「只是一牲畜。」   只是一牲畜。   這話落在戚玉臺耳中分外刺耳。   他抬眼,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年輕的醫官。   這個紀珣仗著一家子學士,很有幾分清高自傲,從來獨來獨往,沒想到會為陸曈說話。   他的話不能說全無輕重,至少比那些廢物醫官重要的多。   戚玉臺仍是不甘,還想再說話,又有一人開口:「說得也是,戚公子,太師大人慈悲心腸,年年施粥賑濟貧民,廣積福德,不如網開一面,饒了陸醫官一回,陸醫官也被獵犬重傷,也是知道錯了。」   戚玉臺臉色一沉。   竟拿他父親說話。   他往說話人那頭看去,說話的人叫常進,一個看起來很是平庸的中年男人,見他看來,忙低下頭,躲閃著目光,很有些畏懼模樣。   又一個不知死活的賤民。   他還未開口,一邊的金顯榮也輕咳一聲,小聲道:「……確實,按說此舉應屬意外,我看陸醫官也受傷不輕,若非情急,應當也不會衝動下手。」   金顯榮偷偷看了一眼陸曈。   他實在不想趟這趟渾水。好容易與戚玉臺親近幾分,就要因這幾句話打回原形。   偏偏陸曈掌握著他的子孫後脈。   他的疾病如今正有好轉,房術也大有進益,還巴望著陸曈日後能讓自己再進一層樓,要是陸曈真一命嗚呼,他日後就算討好了太師府,坐到高位,也不過是高處不寂寥。   思來想去,下半身還是比下半生更重要。   他這一出口,戚玉臺臉色變幾變。   紀珣、常進、金顯榮……   一個個的,竟都來為陸曈說話。   他原以為陸曈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醫女,不過是憑藉幾分姿色勾引了裴雲暎,才讓華楹傷心。但現在看來,她比他想像得要厲害的多。   才會引得這麼多人冒著得罪太師府的風險也要為她開口。   尤其是紀珣。   她到底用什麼迷惑了紀珣?   四周一片安靜,突然間,女子平靜的聲音響起。   「《梁朝律》中言明:諸畜產及噬犬有觗蹋齧人,而標識羈絆不如法,若狂犬不殺者,笞四十;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若故放令殺傷人者,減鬥殺傷一等。」   話出突然,周圍人都朝她看來。   陸曈道:「戚公子畜養狂犬殺傷人,當以過失論責。而我鬥殺惡犬,按《梁朝律》並無過錯,不應問責。」   她看向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那位太子,宛如最後孤注一擲,目色灰敗而冷漠。   「請殿下裁奪。」   元貞神色動了動。   視線在眾人身上逡巡一番,太子已看透了戚玉臺這齣蹩腳戲碼。若是從前,他順著戚玉臺的話也無可厚非。   偏偏今日紀珣在場。   朝中暗流,紀家雖不站隊,卻並非無足輕重之小人物。加之今日林中遇刺,他本就興致不高,再看戚玉臺這般給自己添麻煩之舉,便覺出幾分不耐。   「紀醫官言之有理。」   元貞開口:「雖然陸醫官殺犬,但獵犬傷人在先,情有可原,倒不至於重罰。」他看著戚玉臺,語氣隱含警告:「不如各退一步。」   這是在暗示戚玉臺不可糾纏。   戚玉臺心中一沉。   元貞這番話已沒有轉圜餘地,至少今日,他不可能如願以償。   這麼多人一齊保下了陸曈。   空氣中瀰漫的血腥氣濃厚,不知為何,前額竟隱隱作痛,一股無名之火罩上心頭,宛如回到渴食寒食散的一刻。焦躁的、狂暴的、想要摧毀一切活物。   努力按下心中不甘,再看一眼地上擒虎屍體,戚玉臺再次拱手:「殿下發話,玉臺不敢不從。其實玉臺也不想為難陸醫官,只是……」   他話鋒一轉,已換了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擒虎自幼時便陪伴我身側,善解人意、赤膽忠肝,如今悽慘死去……」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灰犬悽慘死狀令人膽寒。   「玉臺請陸醫官對擒虎嗑三個頭,此事就算了。」   陸曈猛地一頓。   戚玉臺轉過頭,仿佛很退讓似的望著她。   他知道這樣不對,他知道這樣已有損他過去人前形象,就算回到府邸,父親也一定會責罰。   但這女人的眼睛讓人不舒服,他根本克制不了自己的衝動。   想要摧毀對方的衝動。   反正這裡都是「自己人」,權貴間總是互相兜底,今日發生之事,未必會傳到外頭,就算傳出去,多得是「自己人」作證。   對方越是清高自傲,他就越是想要折辱。   陸曈握緊雙拳,盯著戚玉臺,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滔天怒意。   下跪、磕頭、給一條狗。   而在一刻鐘前,這條狗將她咬得遍體鱗傷,險些斷氣,如今被害者卻要給兇手磕頭。   這真是天下間最荒謬的事。   元貞點頭:「也好。」   一語落地。   陸曈忍不住想要拒絕,被林丹青暗暗拉了一下袖子,對上她擔憂的眼神。   她對陸曈輕輕搖了搖頭。   陸曈咬緊了唇。   她明白林丹青什麼意思。   如她們這樣的醫官,無論是平日給官員行診,還是將來入宮給貴人行診,尊嚴總是不值錢的那個。   他們要跪無數人,要對無數人低頭,比起性命,尊嚴算得什麼?   不值一提。   常進似怕她犯倔,只盼著儘快息事寧人,催促道:「陸醫官,還愣著做什麼?」   「陸醫官,」金顯榮也幫腔:「這要多謝玉臺心軟。」   多謝。   陸曈只覺可笑。   她抬眼,戚玉臺站在灰犬身邊,目光隱有得意,似乎已察覺到她對下跪磕頭這件事是多麼屈辱,是以越發來了興致,想要看她痛苦模樣。   被灰犬咬傷的裂痕似乎在這時候才開始慢慢顯出疼,陸曈恨得咬牙。   林丹青說的沒錯,對他們來說,尊嚴不值一提,將來跪的人還很多。   可眼前這人是誰?   是戚玉臺!   是這個人,害死了陸柔,是這個人,害陸謙淪為階下囚被棄屍荒野,父親葬身水底,母親屍骨無存,陸家那把湮沒一切的大火,全都是拜他所賜!   她怎麼能跪?   她怎麼能向這仇人下跪!   心中恨到極致,眼睛裡像是也要滴出血來。陸曈抬眼,認認真真看過四面人群,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希望有人站出來,將她解救,讓她免於遭受這可悲可笑、可憐可嘆的屈辱。   她看過每一個人。   常進對著她微微搖頭,太子高坐馬背已有些不耐,金顯榮瘋狂對她示意讓她見好就收,還有二皇子、四皇子,許多她不認識的顯貴近臣……還有紀珣。   紀珣望著她,面露不忍,卻沒有開口。陸曈知道,他剛才已經為她說過話,以免她性命之憂,這已是仁至義盡。   他不能再多說了,他背後還有紀家,不可將紀家也拉進這趟渾水中來。   風靜靜吹過密林,四周風聲靜謐。   陸曈看著看著,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會有人。   在過去那些年裡,在落梅峰,痛苦難當時,她曾無數次的呼喚過家人的名字,她想著要是爹娘在就好了,陸謙在就好了,陸柔在就好了,但她知道他們不會來。   就如此刻。   沒有人會來救她。   平人受罪,平人道歉,在權貴眼裡天經地義,已是十分開恩。   林丹青攙扶著她,慢慢站起身來。   渾身上下都是獵狗撕咬的傷口,一動就是傷口撕裂地疼,她面無表情,一步步走到樹下灰犬的屍體前。   戚玉臺望著她,佯作悲戚的眼裡滿是惡意。   陸曈的視線落在地上獵犬的屍體上。   狗屍一片狼藉,血肉模糊令人作嘔,唯有脖子上那隻金光閃閃的項圈依舊燦爛,彰示著主人顯赫的身份。   耳邊忽然浮響起上山前林丹青對她說過的話來。   「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個金項圈,我都沒戴過成色那般足的,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吶。」   人不如狗。   四面都是權貴,四面都是高門,唯有她布衣小民、低賤平凡。就連地上的那隻狗,在那些人眼中,也比她高貴一籌。   陸曈捏緊拳,咬緊牙關。   雙腿膝下仿佛生了刺,每往下彎一釐,心中就越痛一分。   沉苛荒謬的世情落在背上,似座無法抗拒的大山,帶著她一點點、一點點矮下身去。   無可避免。   無力掙脫。   就在雙膝即將落在地面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陣突兀的馬蹄響,一同傳來的,還有人冷漠的聲音。   「別跪。」   陸曈一怔。   緊接著,有人翻身下馬,一隻胳膊從她身後伸來,牢牢託住她即將彎下的脊梁。   她猝然回頭。   青年當是從外頭一路疾馳趕來,衣袍微皺,扶著她的手臂卻很有力,將她扶好站起,讓她倚靠在他身上。   「裴殿帥?」   短暫的驚訝後,戚玉臺把臉一沉,「你這是做什麼?」   裴雲暎護在陸曈身前,面上仍是笑著,笑著笑著,臉色漸漸冷下來,把那雙含情的眼也勾出一抹煞氣。   他開口,語氣輕蔑。   「我說,人怎麼能跪畜生?」 第175章十七姑娘      烈日被濃雲遮蔽,林間漸漸暗了下來。   陸曈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人。   裴雲暎怎麼會來?   耳邊響起戚玉臺陰冷的聲音:「殿帥此話何意?」   「戚公子聽不明白嗎?」   他嘴角含笑,向著戚玉臺看去,眸底漸有殺意凝聚,「我說,人不能跪畜生。」   這話裡的諷刺被在場所有人聽到了,戚玉臺沉著臉:「你!」   「戚公子,」他握著腰刀的指骨發白,打斷戚玉臺的話,「太后娘娘常年萬恩寺禮佛,明悟佛理,清淨無為。你卻藉以太后娘娘之名,讓惡畜行傷天害理之事,毀壞皇家名聲。」   「牲畜事輕,皇家清名事大。事關太后娘娘名聲,豈能草草了之?」   「我看,」他道:「還是回朝後由御史寫折上奉,在朝上認真說說吧。」   青年語氣漠然,盯著他的目光冷冽似冰,刺得戚玉臺一個哆嗦,緊接著,心口登時一梗。   這混帳!   自己先前搬出太后,想借太后御賜之物治陸曈之罪。裴雲暎更狠,竟搬出太后名聲,說什麼回朝後讓御史上摺子,分明是要將事情鬧大。   父親最重臉面,為保戚家臉面一定不會執意追究下去,定會讓他先低頭。更何況當初皇家夜宴一事後,裴雲暎頗得聖寵,太后待他格外寬和。   裴雲暎分明是為陸曈撐腰。   戚玉臺看向陸曈。   她站在裴雲暎身側,裴雲暎的一隻手扶著她後背,倒像是將她護在懷裡。一副面如金紙、搖搖欲碎的孱弱模樣。   很是惹人憐惜。   可他卻沒忘了剛才陸曈癲狂殺狗的兇狀。   這畫面落在戚玉臺眼中只覺刺眼,越發篤定裴雲暎與陸曈間早有首尾。否則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為陸曈撐腰,更不會與戚家針鋒相對。   難怪會惹得戚華楹哀哀落淚,真是好一對狗男女。   戚玉臺盯著二人的目光頓顯陰鷙。   四周無人開口,暗流落在眾人眼中,各有思量。   還是太子元貞打破僵持,輕描淡寫地開口:「一牲畜而已,何必大動幹戈。圍獵場上不妥,有什麼事,還是下山再做商議。」   言談間是要將此事揭過。   如今他與元堯間勝負未分,殿前司也是有利籌碼,誰都想爭一爭,至少不必結仇。   裴雲暎平靜道:「自然。」   太子見此情景,一拉韁繩,掉轉馬頭吩咐騎隊下山。四周人看了這麼場戲,聰明的也不敢久留。各方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陸曈就看見樞密院那位指揮使、上山前與裴雲暎在林道針鋒相對的那個嚴胥,深深地注視著自己,眸色似有深意。   她深知今日一過,有關她和裴雲暎的流言必然漫天飛舞,不止是嚴胥,只怕醫官院、所有認識裴雲暎的人都會以為他們關係不同尋常。   正想著,眼前忽然一暗。   戚玉臺朝著他們二人走了過來。   他似乎極不甘心,然而雖有個做太師的親爹,但他只是戶部一個沒有實權的閒職,對於本就狠辣的裴雲暎來說沒有半分威懾力。   戚玉臺看了裴雲暎身邊的陸曈一眼,冷笑道:「裴殿帥倒是對陸醫官的事格外上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二人關係匪淺。」   陸曈冷冷看著他。   戚玉臺又笑道:「這麼著急忙慌地趕回來,敢問殿帥,她是你什麼人?」   他這話不高不低,恰好讓周圍人聽個清楚明白,四周還有未走開的官員,聽聞此話都轉過頭,目光裡流露出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裴雲暎,前途無量的殿前司指揮使,又是昭寧公世子,容貌手段皆是盛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出挑,這樣的人,將來必然迎娶貴女。先前盛京城中還有人猜測,太師府家那位千嬌萬寵的大小姐至今尚未出閣,說不準將來恰好能與裴家結成姻親。   然而今日裴雲暎卻為了一個卑微醫女不惜得罪太師府公子。   醫女無權無勢,唯有美貌。色是刮骨鋼刀,裴雲暎年少風流,衝冠一怒為紅顏不算出格。   出格的是,這位年輕的指揮使還未婚配,還未婚配就與旁人先傳出風流逸事……   這就很不好了。   四周促狹的目光落在陸曈身上,陸曈微微蹙眉。   戚玉臺本就因為戚華楹一事發瘋得突然,裴雲暎此舉,無疑火上添油。於他自己而言,更是十分不妙。   若是理智,他此時應當立刻與她劃清干係才是,無論用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債主。」   她聽到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一怔。   冥冥深林,樹木鬱郁,遠處幽澗水流潺潺。   裴雲暎攙著她的手臂很緊,被林木枝隙間透過的日光照過,神情模糊看不清楚。   他平靜道:「她是我的債主。」   ……   好好一場圍獵,就這麼戛然而止。   本來夏藐圍獵結束,清點獵物後當論功行賞。然而太子和三皇子雙雙遇襲,使得圍獵無法繼續,此次夏藐匆匆結束。太子一行以班衛隨駕,即刻回宮。   至於陸曈……   作為醫官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女,除了戚玉臺外,暫時無人在意。但因她被惡犬咬傷,傷勢不輕,不好即刻趕路,就與剩下的幾個醫官院醫官留在圍獵場下的營帳中,等明日一早再啟程。   林丹青也留了下來。   已是傍晚,夕陽漸沉,紅霞滿天,營帳裡,替陸曈擦拭傷口的林丹青看著面前猙獰傷口,忍不住目露駭然。   「陸妹妹,」她聲音發顫,「你怎麼傷得這樣重?」   先前山上對峙時,她雖看陸曈渾身是血,臉色蒼白,但並未流露出過多痛楚,神色也算平靜,想著或許是沾染的獵犬身上的血更多。   然而此刻脫下衣裳,用清水擦洗過,傷口一旦暴露出來,觸目驚心。   那絕非是一點「小傷」。   她看得膽寒,竟連包紮都遲疑,咬牙罵了一句:「戚玉臺那個王八蛋!」   陸曈靠在木片搭成的簡陋矮榻上,看了手臂上的傷口一眼,道:「萬幸沒傷到臉。」   「都什麼時候還有心思玩笑!」林丹青瞪她一眼,「你該慶幸的是沒傷到喉嚨!」   陸曈垂眸不語。   惡犬衝上來撲咬她時,她下意識地護住了頭臉。   翰林醫官院有不成文的規定,容貌有毀者,不可行診。   或許那也算是另一種「體面」,但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不能前功盡棄。   現在想想,只顧著護頭臉,竟忘了護住肚腹,倘若那隻惡犬撕開她腹部拖出腸肚,如今神仙也難救過來。   的確後怕。   林丹青小心翼翼為她包紮傷口,包紮著包紮著,語氣忽然沉鬱下來。   「都怪我。」   她低聲道:「當時護衛引走你時,我應該多留個心眼,如果我跟著你一起去,說不定你就不會受傷了。」   這些傷口雖說不至於要命,但若不好好養護,只怕留下遺症。   況且,將來或許會留疤……   陸曈見她如此,淡淡一笑。   「與你無關,本就是衝著我來的,」她說,「不是今日也會是明日,總有這麼一遭。」   「什麼意思?」林丹青疑惑地抬起頭,「戚玉臺是故意的?你何時得罪的他?」   「你不是說,太后娘娘有意要為戚家和裴家指婚麼?」   「小道消息誰知道是不是真……」林丹青語氣一滯,震驚看向她,「難道……」   陸曈不語。   她愕然開口:「戚玉臺這個瘋子!」   不過是看上了個女婿,八字還沒一撇,裴家也未必結這門姻親,就算是皇家尚不會做得這般趕盡殺絕。   戚家卻敢。   這根本就是一群瘋子!   包紮完最後一道傷口,林丹青替陸曈披上外裳,坐在榻邊憂心忡忡地開口:「這下壞了,若戚家真狂妄至此,今日你殺了他惡犬,又寧死不肯低頭,只怕梁子越結越深……除非裴雲暎公開表明庇護你到底,否則遲早出事。」   「真是無妄之災,可今後你該怎麼辦呢?」   陸曈心頭沉重。   這也是她最擔心的。   太師府想要對付她輕而易舉,而她想接近一步太師府都難於登天。裴雲暎能護她一次,可下一次呢?將來呢?   他總不能次次都出現。   不能把希望寄託於他人身上。   沉默片刻,陸曈開口:「無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太師府的敵意提前到來,等回到醫官院,她即將面對更激烈的狂風驟雨,不過……   不過好在,有些事情,已經走到了該發生的時候。   接下來一段日子,太師府應當很忙,忙到無心應付她這隻小小的「螻蟻」。   正想著,雪白的帳子上有人影晃上來,紀珣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陸醫官。」   林丹青一怔,悄聲問陸曈:「他怎麼來了?」   陸曈搖了搖頭。   白日在山上時,紀珣為她說話實在不止出乎旁人意料,也令陸曈感到意外。   若說裴雲暎為她說話,是因為他們過去交情,但紀珣與她如今與陌路人無異,僅有的一次醫官院對話,還鬧得不歡而散。   他為自己開口,陸曈找不到原因,只能歸結於此人良善,性情清正,才會仗義執言。   林丹青抱著醫箱退了出去,營帳簾被人掀開,又有人走了進來。   陸曈看向紀珣。   他往裡走了兩步,仍是平日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目光落在陸曈身上,問道:「你傷勢如何?」   聽著是關切,雖然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疏離。   「還好,不算太重。」陸曈答道。   他點了點頭:「我取了犬腦,夜裡你敷在傷口處。」   陸曈訝然抬頭。   有醫書上曾記載「凡被犬咬過,七日一發,三七日不發,則脫也,要過百日乃為大免爾。」   若以「乃殺所咬之犬,取腦敷之,後不復發。」   陸曈之所以不擔心,是因為聽林丹青所言,戚家瘋狗雖咬人,但並未有咬一口不久後懼水身亡的舊案,不至兇險。   另一面,她也有別的藥可防此狀況發生。   但沒料到紀珣竟然會去取了灰犬的腦漿來。   戚玉臺視瘋狗如珠如寶,死在她手中已十分惱怒,要用灰犬腦漿來為自己入藥定然不願,紀珣此舉,勢必得罪戚玉臺。   陸曈問:「戚公子竟會同意?」   「他尚不知。」紀珣回答,「無人看顧犬屍,是我自己取的。」   陸曈錯愕地瞪大雙眼,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人。   他卻坦然,像是不知這舉動有多毀壞自己謙謙君子的形象,只兀自道:「我看過犬屍身上傷口,頸脈、天門、肺俞、心俞、天樞、百會……你扎得很準。」   陸曈鎮定回道:「自然,三日前我才溫習了穴位圖。」   「紙上看和下手觸不同,」紀珣面露疑惑,「太醫局中先生也未必有你探尋得準。」   果斷乾淨、道道命中,尋常大夫縱然有這般眼力手法,危急情況中,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冷靜。   慌亂是人的本能。   陸曈坦然望著他:「紀醫官似乎忘了,我是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自然不是全憑吹捧,總有幾分過人之處。」   紀珣一怔,似乎又想起先前用春試紅榜諷刺她的話來,不由臉色微紅。   陸曈見他如此,偏過頭,蹙了蹙眉,像是被傷口牽引出疼痛,輕輕「嘶——」了一聲。   紀珣抬眸,看見的就是她左邊面頰接近脖頸間一道淺淺抓痕。   大概是被灰犬抓傷的,傷口不算深,只拂過一層,卻如雪白瓷器上有了裂隙,格外刺眼。   默然片刻,他從袖中掏出一隻藥瓶放到桌上。   「御藥院的神仙玉肌膏。你傷口太多,不仔細養護,難免落下疤痕。」   陸曈稍感意外,又聽他道:「你好好休息。近日不宜走動,回城後也不必先來醫官院,我同常醫正說過,準你半月休養。」   默然片刻,陸曈點頭:「多謝。」   他又囑咐了幾句用藥事宜,陸曈一一應了。直到林間晚霞最後一絲紅光沒於山林,他才離開營帳。   待他走後,陸曈才看向桌上那隻小小的藥瓶。   藥瓶精緻,小小的一瓶,她在南藥房的時候見過一次,是御藥院上好的祛疤藥,材料珍貴,宮裡貴人用的,她曾聽何秀說起,一瓶很是昂貴。   沒想到紀珣給拿了出來。   ……   天色漸漸晚了。   班衛與公侯貴族大部分都已經回城去了,只有少數醫官、受傷的禁衛以及一些僕婦留在圍場外的營帳裡,等待明日天一早啟程。   貴族們說走就走,跟隨而來的小販們跑動起來卻不太方便。   尤其是賣熟食的攤販,好容易在這頭架起鍋爐熱灶,本打算在今夜圍市裡大賺一筆,如今騎隊離去,只剩三三兩兩僕從走動,然而搬來搬去並不方便,便只能繼續鋪陳在林間,推著掛著燈籠的小車,大聲吆喝著。   這四處還有幾十頂未收起的白帳,留下來的也有近百人,雖不及往年擁擠,把這林間夜市裝點出幾分鮮活熱鬧。   林丹青也出去買熟食了,陸曈一個人待在帳子裡,聽著外頭略顯嘈雜的人聲,掀開搭在身上的薄毯,從榻邊起身站起來。   一動彈,腿傷傷口牽扯出痛楚,陸曈眉心一蹙,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安定下來。   她扶著帳子的邊,一點點挪到了桌前。   被惡犬咬中的傷口在敷完藥後,延遲的痛楚才慢慢開始彌散。她頭臉倒是沒怎麼受傷,肚腹也保護得好,大多是四肢抓咬,也都避開了要害,受傷最重的是左臂,蓋因她當時情急之下將一整個胳膊塞到惡犬口裡,犬齒幾乎全沒了進去,宛如尖刀利刃所傷。   白帳桌邊有「窗」,一小幅可以卷放的簾帳,陸曈捲起帳子。   帳簾一掀,一股清涼夜風頓時從外面吹了進來。   她看向窗外。   不遠處,圍場林間那條細細的、蜿蜒的小河溝邊,此時全亮起燈火,林間點亮的細碎昏黃照亮水面,讓圍場下的夜幕變得明亮而鮮活,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從夜市上飄來。   「喲,這細索涼粉切得挺細呀,來一碗!多加芝麻!」   「好嘞!天熱,客官不如再來點兒芥辣瓜兒,一道嘗著爽口!」   「行,再加一個砂糖菉豆,給我算便宜些……」   嘈雜的聲音落在林間,沒了車騎豪貴,黃茅崗的夜顯出一種更質樸的真實。   陸曈細細傾聽了一會兒,扶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   一轉頭,忽又想起林丹青為她熬的藥還沒喝,放了許久應當已經涼了,遂轉過身。   她不想再起身走過去,腿上傷口不宜亂動,方才短短幾步已覺勉強,便只朝著榻邊木頭搭起的矮几上探過身。   矮几不遠,藥碗偏偏放得很靠裡,她艱難探著身子,手指堪堪能摸到藥碗邊緣,努力想把它扒拉到離自己更近一點兒。   一隻手從身後探了過來,替她拿起了那隻藥碗。   陸曈動作一頓。   裴雲暎把藥碗擱在桌上,又伸手扶著她的背讓她在桌前坐好,才微微擰眉看向她,道:「不是讓你在床上休息,怎麼隨意亂跑?」   陸曈愣了愣。   褐色湯藥在燭影下微微蕩起漣漪,他跟著在桌前坐下,把藥碗往陸曈跟前推了推。   陸曈低頭看了一下藥碗,下意識問:「你怎麼沒走?」   龍武衛除了受傷的幾個,全都跟著太子一行人回城了,裴雲暎身為殿前司指揮使,怎麼還會滯留此地?   他道:「我也受傷了,當然要留下來治傷。」   受傷?   陸曈恍然記起,似乎是聽林丹青說過,三皇子林中遇刺,裴雲暎護他下山的事。   那時他阻攔了戚玉臺的羞辱,身為殿前司指揮使必須隨太子伴駕下山,而她被林丹青常進他們帶回營帳,沒再見過裴雲暎。當時裴雲暎看起來神色自若,舉止如常,並未有受傷痕跡。   像是察覺她心中所想,裴雲暎解釋:「一點小傷,常進替我處理過了。倒是你。」他沉默一下,看向她的目光凝重,「傷得不輕。」   陸曈沉默。   其實也不算很重。   她垂眸,端起藥碗湊到唇邊,藥湯已冷得差不多了,林丹青特意多熬了一會兒,又釅又苦,她一口氣低頭喝光碗裡的藥,才放下碗,面前出現一粒包裹著花花綠綠的紙。   裴雲暎遞來一顆糖。   頓了頓,陸曈接過那顆糖攥在掌心,隱隱聽見遠處夜市的喧鬧聲順著風傳來,過了一會兒,她開口:「今日你不該出面。」   裴雲暎安靜看著她。   「戚家想拉攏你,」她聲音平靜,「眾目睽睽,你與他針鋒相對,使戚玉臺顏面掃地。之後必然記恨上你。」   「以殿帥之精明,不該行此貿然之舉。」   「我不明白……」   陸曈慢慢抬起眼:「殿帥為何幫我?」   儘管裴雲暎此人行蹤神秘,但陸曈也能隱隱察覺到他所籌謀之事,不可為外人察覺。正如她自己一般,過早將矛盾擺在明面上,對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對於這些權貴來說,她只是嗑三個頭,不痛不癢,而惡犬卻是丟了一條命,怎麼看也是她佔了大便宜。   就連她自己都已快認命,已經決定要認下這避無可避的屈辱,偏偏他在那時候站了出來。   月色清涼,帳中昏黃搖曳。   他看著她,語氣有些莫名:「你倒為我思慮周全。」   陸曈不語。   「我不是說了嗎?你是我債主。」   債主?   陸曈有一絲困惑。   這是說她救裴雲姝母女的人情債?   可那人情債早在後來雜七雜八的事宜中揮霍一空,這之後……他倒也沒欠過她什麼人情。   風搖月影,無數流動的月光爭先恐後鋪湧進來,吹得桌上細弱燈燭若隱若現。   他伸手,銀剪撥弄燈芯,漫不經心地開口:「是有點麻煩。」   「不過……」   「故人恩重,實難相忘。」   陸曈一怔,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看向裴雲暎。   不遠處,林下河梁夜市裡,煙水淡淡,絳紗燈明。青年坐在營帳中,帳簾掀開的那片月色在他身後鋪開一地。而他指尖擒著的一枚銀戒,就這樣毫無預兆的、猝不及防地跌進她眼中。   那是一枚發黑的舊戒指,銀色粗糙,斑駁模糊,被燭火昏蒙得一照,顯出幾分昔年舊日的溫柔。   陸曈心尖一顫。   青年靜靜坐著,殘燈照亮他英俊的眉眼,望著陸曈的眸色靜默,不知是喜是悲。   他看向她:「是不是,十七姑娘?」 第176章故人      夜風卷過營帳,把夜市間浮動的酒香吹得到處都是。   陸曈恍惚一瞬。   十七。   好像許久沒有人喚過這個名字。   從芸娘走後,再也沒人這般喚過她,讓她恍然覺得自己還在蘇南落梅峰的茅草屋中,從來不曾離開過。   陸曈怔怔盯著他手中銀戒,許久之後,終於回過神來。   「它怎麼在你這裡?」   他便無奈搖頭:「逗你的,這麼激動,當心氣大傷身。」   寧死也不肯投降。   陸曈頭痛欲裂。   「我是會去刑場上偷屍體的賊。」   他唇角梨渦這會兒燦爛得刺眼,悠悠嘆了一聲,「聽那位杜掌柜的描述,我還以為他說的那位未婚夫是我。」   陸曈不語,拿起桌上藥瓶。   「段小宴找的那家師傅修補工藝很好,陸大夫放心,絕對看不出來。」   他點頭,語氣輕鬆:「我也不錯。」   雲翳散去,澄輝盈盈,一陣風來,吹得庭前兩叢青竹微微傾斜。   神仙玉肌膏。   灰犬的屍體被一併拖下山,大抵死得太慘,落在眾人眼中眼色各異,不知戚玉臺是否又在其中添油加醋了什麼,醫官院的幾個醫官進帳子給她送藥時眼神都變了,目光隱隱流露出畏懼。   林丹青恰好從外面進來,瞧見是他也愣了一下,看他走遠後才回頭問陸曈:「他怎麼又來了?」   他一怔:「什麼?」   他平日裡雖愛嘲諷,到底克制幾分,今日或許是煩得緊了,言語間尤其刻薄。   「梔子撿到了你的醫箱,不小心摔壞了。」   賞花赴宴全部推拒,遊玩踏青也興致缺缺,太師府就這麼一個掌上明珠,戚清讓人邀了戚華楹往日交好的千金來府上陪她說話解悶,戚華楹也意興闌珊。夜裡更是早早地歇下。   「因我而起?」裴雲暎眉頭皺起,「什麼意思?」   這下,戚清面上真浮起一絲意外,轉過身來。   其實,就算沒有那隻銀戒,就算她並非「故人」……   「獵場上似乎出了點岔子,姓陸的醫女殺了擒虎,本該問罪,偏偏裴殿帥站出來為對方出頭,是以……」   裴雲暎離開營帳,回到了圍獵場下的馬場。   陸曈哼了一聲,想了想,終是把先前在醫官院門口遇到戚家馬車、黃茅崗上和惡犬撕咬時戚玉臺說的話一一說與他聽。   陸曈一頓。   那一刻,他有一種直覺,如果陸曈今日真的當著眾人的面跪了戚家的那頭惡犬,有些東西,便永遠也不可能彌補了。   裴雲暎:「……」   陸曈不語。   陸曈陡然反應過來。   她淡漠開口:「戚玉臺的狗被我殺了,難道你沒有看見,那些人現在都不敢看我。」   蕭逐風正站在馬騎前重新套韁繩,見他來了,手上動作不停,頭也不抬地道:「英雄回來了?」   「不必。」陸曈打斷他的話。   「她就是那個救我的人。」   裴雲暎一頓。   裴雲暎動了動唇,還想說什麼,卻在瞥見她腕間傷痕時倏然住口。   裴雲暎定定注視著她。   「這話好像應該我對你說。」他揚了揚眉,放下手中銀戒,看著她笑問:「救命恩人,這些年過得好嗎?」   他本笑著聽陸曈說話,聞言一怔:「你說什麼?」   「這件事交給我。」他爽快開口,「你不會離開醫官院,戚玉臺暫且也找不了你麻煩。」   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殿前司禁衛們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對那些他們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複。   夜裡山風清涼,吹得遠處河梁水中燈火搖搖晃晃。   他注視著陸曈,「比起這一句,你不該問問我別的?」   今日夏藐,皇室官家都去黃茅崗圍獵,他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去這樣的場合,戚玉臺卻還是要隨班衛前往。   她唇色蒼白,神情虛弱,態度卻很堅決。   裴雲暎居然以為那個「未婚夫」是他自己?   她面無表情道:「不是你。」   指尖搭著的碗簷冰涼,那點涼意讓陸曈更清醒了些。   以戚玉臺之心胸,很難不對陸曈出手,而陸曈只是個翰林醫官院的女醫官。   陸曈:「不用。」   「梔子摔壞的,自然該殿前司賠。」   年輕人垂下眼帘。   「裴棣養了個好兒子。」   戚清點頭。   她飛快開口:「我要回西街休養一段日子,正好有別的事要處理。如果裴大人真想幫我,就讓這些日子不要有多餘的事來打擾我,不管是戚家還是別的什麼,給我多一點時間。」   他看了她一會兒,嘆息一聲:「你真是會惡人先告狀。」   裴雲暎打斷他:「你沒猜錯,我就是想殺了他。」   「什麼意思?」   青年神情冰冷,漆黑雙眸裡,殺意漸漸凝聚。   盛京夏夜總是炎熱。   陸曈微微一頓,攥著藥碗的手不自覺收緊。   管家不敢作聲,戚清又問:「少爺回來了?」   二人都靜默一瞬。   「就算是你救命恩人,怎麼一遇到她的事,你就不理智。」   為何……   ……   居然和紀珣送了一樣的藥來。   「說。」   明明這麼些年,他早已鐵石心腸……   那是陸曈搏殺惡犬時留下的抓傷。敷過藥粉,仍覺刺眼。   「聽說你要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了。」   陸曈轉過臉看著他:「我會被戚玉臺設計受傷,本就因殿帥而起,不找殿帥算帳已是厚道,殿帥哪來的臉面讓我道謝?」   裴雲暎挑眉,目光掠過桌上銀戒。   蕭逐風打量著他臉色。   若不是元貞在場,若不是怕給她招來麻煩,就算會打草驚蛇,他今日也非殺了戚玉臺不可。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大小姐有心事,卻不知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傷懷。   聽完,戚清沉吟了片刻,道:「看來,對方已經按捺不住了。」   裴雲暎站著一邊,看他給馬套上韁繩。   「正打算與老爺說這件事,」管家垂首,「老爺,圍獵中止了,太子一行已回宮。」   原本戚華楹並不抗拒這門親事,偏偏裴雲暎如今與個平人醫女不清不楚,還捅到了明面上。這門親事不能繼續了。   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想起先前在醫官院宿院裡,林丹青與她說過的話來。   「再說,」他笑了一下,「我看那塊玉佩成色不差,光澤溫潤,應該是你珍惜之物。」   「我也想知道。」   「算了,已比我想得好得多,還好你今日有分寸,我還擔心,你會一怒之下殺了戚玉臺。」   注意到她的目光,裴雲暎唇角一彎:「就算我姿色過人,陸大夫也不必看這麼久。」   藥瓶精緻,瓶身狹窄,瓶塞用一個小小的紅木頭刻著。   他愕然,不可思議地開口:「陸大夫,我幫了你,你不感謝我,怎麼還血口噴人?」   「這麼衝動?」   「已快至家門,不過……」   默了默,他道:「好。」   裴雲暎沒說話。   說完這句話,他就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陸曈轉頭看向帳外,河梁夜市邊火色重重。   遠處圍市燈影攢動,眼前樹枝交映的暗影被風吹拂,在樹下人身上灑下一片斑駁。   他想起白日看到陸曈的那一刻。   裴雲暎道:「今日起,我會讓人盯著太師府動作,之後,我要進宮一趟。」   裴雲暎看她一眼:「怪我。」   陸曈警覺:「你想做什麼?」又忽然想到什麼,驀地看向他:「你我現在本就說不清……」   裴雲暎沒說話。   戚華楹這些日總是興致不高。   但他救她卻並不於此。   「現在怎麼辦?」蕭逐風問:「提前得罪太師府,麻煩大了,你的陸醫官也會有危險。」   裴雲暎低頭,沉吟了一會兒,道:「原來是這樣。」   「老爺,裴家那頭……」   「問你什麼?問你五年前為何會出現在蘇南刑場?你知道,我從不打聽旁人私事。」   他一扯韁繩,語氣不耐:「你就不能忍忍。」   一出營帳,方才溫情與笑意頃刻散去,宛如脫下面具,神色平靜而冷漠。   「沒用的東西。」   他既已看到這隻銀戒,想來已經猜出了自己就是當年在蘇南救下他的那個人。   裴雲暎擰眉:「哪來的謠言。」又道:「少毀我清譽,我要是打算和太師府結親,瘋了才會來救你。」   見陸曈朝他看去,他又無所謂地笑笑,「不過欠債的怕債主,天經地義,和別的倒沒什麼關係。」   他「嘖」了一聲,唇邊梨渦若隱若現,「怎麼說得如此生分,好歹你我也算故人重逢。」   沒來由的,陸曈心中忽地有些不悅,移開目光諷刺道:「裴大人的確儀形絕麗,若是沒點姿色,怎麼會被太師千金看重?」   院中池邊,有人影靜靜站著,滿頭白髮被銀月照出一層冷色。   頓了頓,陸曈回敬:「可我怕被殿帥滅口。」   「太后娘娘有意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裴雲暎手撐著頭,偏頭看她,嘴角微翹起來:「早知你我會再次相見,那天在破廟裡,我就該摘下你的面衣。」   她站在一眾權貴之中,渾身是血,臉色蒼白,明明緊攥的骨節已發白,眸色卻一片冷漠,不肯流露出一絲軟弱。   她平日總是平靜的,縱然是發火也壓在冷淡外表下,不會如今日這般明顯。   最後一粒魚食投下,小橋上匆匆行來一人,於老者身後幾步停下,低聲道:「老爺,小姐已經歇下了。」   大少爺帶著擒虎去獵場,又與醫官院那頭提前打好了招呼,就是為了在圍場上為戚華楹出氣。到最後反倒弄巧成拙,不止折了擒虎,還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   「蕭二,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五年前我在蘇南被人追殺,有個小姑娘救了我。」   裴雲暎站起身:「這裡人多眼雜,我不便久留,醫箱等下讓人給你送來,對了,」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梔子找回你醫箱的時候,裡面那塊白玉摔碎了,段小宴送去修補,過些日子再給你送還回來。」   陸曈微微一怔。   黃茅崗林木靜謐,雲散山頭,一輪明月照在半山腰上,把夜色也淋出一層惆悵。   戚清闔眼,神色有些厭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倒沒料到他承認錯誤這般快,快到顯得她有些咄咄逼人。   此情此景,他也做不到作壁上觀。   末了,陸曈冷冷開口:「就因為你四處招蜂引蝶,惹得戚玉臺為他妹妹打抱不平。如今戚玉臺已經恨上了我,我日後想要再接近他又犯了難,裴大人,」她怒道:「你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   青年丰姿俊雅、貌美逼人,話是隨意的語氣,宛如隨心調侃,神色卻格外溫柔,像是被月色籠罩的幻覺。   見陸曈不接話,他勾唇:「不過我猜,他應該不怎麼介意。」   他好像撐腰撐上癮了?   裴雲暎並未察覺,只低頭從懷中摸出一個藥瓶:「宮裡的祛疤藥,上回你不肯收,這回總肯收了?也算還你這些年的利錢。」   「我招蜂引蝶?不潔身自好?」   人總要經歷風雨才成長,他歷來遵循此種規則,對自己對他人一向如此。   「當然不是。」   唯獨她不同。   或許因為這無妄之災確實影響了她之後的計劃令人惱怒,又或許……   沉默許久,蕭逐風開口:「所以,你是為了這個救她?」   「死了?」   他沒敢再說下去,四周一片寂靜。   沉默良久,陸曈道:「還好。」又問:「你呢?」   諸班衛車騎都已隨太子一行離開,只有零星幾隊人馬留在此地。見這位素日明朗的指揮使一臉乖戾陰沉,皆不敢多話,趕緊避開。   為何一遇到她就和從前不一樣,為何她出事他就會失控,為何看她受辱他會那麼憤怒。   「不過,'未婚夫』這個身份,你用來復仇倒是會行不少方便。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幫……」   ……   陸曈打起精神,冷笑著開口:「宮裡當差的人,一醫箱下去能砸死數十個不止,年少有為家世高貴的貴門子弟,盛京也並不稀奇,至於救命之恩,我一年到頭在醫館坐館,來來往往救命之恩記都記不過來,難不成個個都是我未婚夫?殿帥謹言慎行。」   帳外隱隱傳來交談聲,是出去買熟食的林丹青回來了。   「哦?」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裴大人若潔身自好,就不會招蜂引蝶。」   蕭逐風扯著韁繩的手倏然一頓,抬眸看向他。   這控訴簡直怨氣衝天。   裴雲暎不言。   「中止?」   偏偏到她這裡卻生出不忍,不忍見她被殘酷世情潑淋,不忍見她頭也不回地撞向南牆。   「老爺,擒虎死了。」   陸曈忍怒:「你閉嘴!」   「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戚家絕不敢趕你出醫官院,也不會耽誤你報仇,這段時日你留在醫館好好養傷。」他看向陸曈,「若有麻煩,讓人去殿帥府尋我。」   都這麼久了,這人居然還能記得當時在仁心醫館杜長卿的胡謅,著實可恨。   又或許她被狗咬,心裡有些煩躁罷了。   「圍場怎麼樣了?」   裴雲暎道:「有一點。」   他們害怕她。   陸曈低下眉:「你不害怕嗎?」   陸曈認真看著他:「說不定你想拿我人頭做投名狀。」   這人……   裴雲暎託著腮,若無其事地開口:「年少有為,家世高貴,在宮裡當差,忙得很。陸大夫又與人家有救命之恩,金童玉女天生一對,此行上京,就是為了履行婚約……」   陸曈心中一動。   裴雲暎嗤地一笑:「反正今夜一過,你我二人流言也會滿天飛。還是怕你那位未婚夫不滿?」   管家低頭,將太子與三皇子同遭意外之事娓娓道來。   「你這一救美,殿下計劃全打亂,戚家本來就對你不滿,老師也瞞不住……」   暗夜沉寂,他在她對面坐著,一身鴉青瀾袍,襯得五官動人心魄的俊美。含笑看著她時,許是燈火溫存,凜冽的眼裡竟也有片刻溫情。   蕭逐風一頓。   她看向帳子。   戚家三番兩次邀昭寧公世子來府上,裴雲暎未必看不出來其中深意。他爹裴棣倒是識趣,可惜對這個兒子束手無策,作不得裴雲暎的主。   這話說得很有些無情。   沉默片刻,陸曈才開口。   執拗地將所有幫助拒之門外。   蕭逐風道:「這可不是你的風格。」   一條狗事小,太師府的臉面事大,更何況,一開始,太師府是看中裴家這門親事。   池水清澈,完整的倒映著整個月亮,魚食撒下去時,各色錦鯉爭相浮起爭食,微光便被搗碎成星。   那時陸曈被圍在眾人之間,渾身傷痕累累,他險些沒忍住拔刀結果此人。   「不用殿帥幫我什麼,剛經過此事,你又才當著太子的面說過此話,就算戚家不滿,也不會現在出手。」   裴雲暎盯著她半晌,突然「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   像一頭獨自抵抗鬣狗的、傷痕累累的困獸。   「戚玉臺的狗被我殺了,待回城,只要隨意找藉口就能讓我離開醫官院。崔岷從前為戚玉臺行診,想找理由輕而易舉。我若離開醫官院,報仇一事遙遙無期。」   他嘆道:「陸大夫,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話。」   陸曈瞪著他不語。   陸曈:「……」   戚清笑笑,渾濁眼睛映著清澈池水,泛出一點灰淡的白。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道:「可惜了。」 第177章風月   盛京夏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沒有豐厚的獵賞,沒有陛下的嘉獎,貴族子弟們精心準備的華麗騎服還沒得到展示,一場盛事就這樣落下帷幕。   夏藐是結束了,有些事卻才剛剛開始。   黃茅崗上,太子元貞突遇虎襲,三皇子元堯林中遇刺,二人從前間便不對付,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事,實在耐人尋味。   圍場夏藐前有班衛巡山,年年並無異樣,今年戍衛輪守出此遺亂,梁明帝大怒,令人徹查戍衛禁軍,懷疑戍衛混入奸人。   太子與三皇子一派各執一詞,彼此認定對方心懷鬼胎,朝中沉浮暗湧之餘,卻還不忘傳出一則風月消息。   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似乎與翰林醫官院一位平人醫女關係匪淺。   此消息一出,朝中上下、公侯後院筵席上都傳遍了。   這位昭寧公世子年紀輕輕,常在御前行走,人又生得風度翩翩,縱然沒有裴家家世,單就他本人而言,這般官職人才,也是盛京許多官門心中最滿意的姻親。   偏偏裴雲暎如今二十出頭,連門親事都還沒定。不僅沒定,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有。   旁人都說是裴雲暎眼光高,又有人說是昭寧公想挑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自家兒子。他本人又親切有禮,人生得俊朗溫和,身上沒有那些富貴子弟的浪蕩驕矜之氣,自少年起,不曾聽過什麼桃色官司。   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好奇此人將來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貴女。然而未料這位一向潔身自好的殿前司指揮使,去了一趟圍獵場,就傳出了這般新聞。   浣花庭的小宮女們聚在一處,繪聲繪色講起那一日圍獵場上發生的事,仿佛自己親眼目睹——   「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官身前,對戚公子怒目而視:『你若敢傷她一毫,我必要你永世後悔!』,旋即當著眾人面,抱著陸醫官揚長而去了。」   小宮女們聽得滿頰緋紅,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長籲短嘆,捶胸頓足。   「怎麼偏偏是她呢?聽說只是個平人醫官,又無家世背景,縱然生得好看,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貴女也很多嘛!」   「肽!」又有一小丫頭搖頭,「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當時他還替我說話,免了我被貴人責罰,對咱們都如此,可見瞧人是不看身份的。」   「倒也是,不過這樣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   「什麼得罪?放狗咬人還有理了?我可聽說陸醫官被咬得可慘,滿臉是血,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難怪小裴大人發火……」   宮中閒談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來,曲折也勝於仙樓風月戲碼的精心編排。   慈寧宮外圓池裡,蓮花朵朵,花葉稠疊。   華釵金裙的婦人坐在長廊靠裡的小亭裡,捻動手中一串油亮佛珠,含笑看著座首下方人。   「裴殿帥,如今宮裡都是你的風月軼聞,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   在她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   「有汙太后娘娘尊耳,是臣之過,請娘娘責罰。」   婦人含笑不語。   李太后並非梁明帝生母。   先皇在世時,先太子生母早逝,後立繼後李氏。   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性情溫和無爭,與其他皇子也算相處和睦。   後先太子出事,先皇殯天,梁明帝繼位。太后娘娘更是常年於萬恩寺禮佛,幾乎不管後宮事務。   獵獵夏風吹過,滿池荷香撲鼻,安靜許久,太后才慢慢地開口:「前些日子,皇上問起你婚事。」   「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也到了該擇婿的年紀。」   「本來呢,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的一對。」   「如今……」   她聲音一頓,淡淡道:「哀家想問問你,是個什麼意思?」   裴雲暎行禮,仿佛沒聽到話裡暗示,平心靜氣地回答。   「戚家小姐嫻靜溫雅、謹守禮儀,臣頑劣魯莽,實非良配,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   他說得平靜,倒讓對方頓了一頓,須臾,李太后抬眼,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   丰姿俊秀,英氣勃勃,鋒芒藏於和煦外表之下,卻如腰間銀刀明銳犀利。   確實拔萃。   也難怪眼高於頂的戚家一眼瞧上,願意安排給自家千嬌萬寵的掌中珠。   李太后嘆息一聲:「其實,不與戚家結親,也並非全無壞處。」   「只是,你做得太過了些。」   「臣知罪。」   太后按了按眉心:「如今四處都在傳你衝冠一怒為紅顏,為一女醫官與戚玉臺爭執……你與那女醫官真有私情?」   裴雲暎道:「不敢欺瞞太后娘娘,臣替陸醫官說話,是因陸醫官與臣有舊恩。家姐生產當日,是陸醫官查出腹中毒物,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性命。」   「臣與陸醫官並無私情,出言也不過是因戚玉臺欺人太甚,請太后明察。」   這事倒不是秘密,宮裡人都知曉。   太后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神情,見他眉眼間坦坦蕩蕩,不似作偽,遂輕輕鬆口氣。   「罷了。」   她道:「你的事,哀家已同陛下說過,一點小爭執,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於你。」   「至於戚家……」   裴雲暎:「臣明白。」   太后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去吧,皇上還在等著你。」   裴雲暎低頭謝恩,這才行禮告辭。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太后捻動佛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看來,他是不想與戚家結親。」   身側女官低聲道:「裴大人讓娘娘失望了。」   太后搖了搖頭。   「他心有成算,昭寧公做不了主他的親事,哀家未必就能做主。意料之中,也不算失望。」   「況且,他此番衝動,倒更合陛下心意。」   女官沉吟:「裴大人並非衝動之人,或許是故意的。」   「哀家倒寧願他是故意的。」   女官不敢說話,一隻蜻蜓從蓮葉間掠過,帶起微微漣漪。   沉寂片刻,太后突然想起了什麼,問身側女官:「不過,你可曾見過那個女醫官?」   女官一愣。   「她生得什麼樣?」   太后好奇,「比戚家小姐還貌美嗎?」   ……   陸曈對自己一夜間成為宮裡上下談論中心一事並無知曉。   夏藐結束後,她就直接回了西街。   常進準了她的假,讓她在西街多養幾日傷,除了養傷,也是避避風頭,眼下流言正盛,戚玉臺吃了個暗虧,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內情,只當她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獸所傷,紛紛提著土產上門探望,戴三郎挑了頭肥豬殺了,把最大兩根棒骨留給杜長卿,讓杜長卿給陸曈燉湯喝,說是「以形補形」。   段小宴也來過一趟,提了好多野物,都是此次夏藐的戰利品。   裴雲暎來到醫館的時候,杜長卿就把他攔在小院前。   「喲,裴大人。」   少東家一手叉腰,滿臉寫著晦氣,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輕人。   「什麼風把您也給吹來了?」   裴雲暎笑:「我來看陸大夫。」   院裡沒人,正是傍晚,昏黃日暮,麻繩上晾著排衣裳手絹,花花綠綠擰至半乾,流下水滴在地上積成小小一窪。有風過時,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溼。   「陸大夫還在養傷。」杜長卿嘆氣,「裴大人把禮物留下,人就還是改日再見吧。」   「陸大夫不在醫館?」   「在的,剛才歇下。她傷得重,連床都下不了,說幾句話就要喘氣。真是對不住。」   杜長卿一面虛偽地道歉,一面伸手來拎裴雲暎手裡的名貴藥材:「沒關係,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帶到……哎呀,這麼多藥材,花了不少銀子吧?探病就探病,送禮多見外。」   又話鋒一轉:「不過藥材也挺好,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送了好多野物,血淋淋的,都不好堆在院子裡,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女子……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屠宰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剛說完,就見陸曈從小廚房裡走出來,白圍裙上全是血,她臉上也濺了一點,一手提刀一手提著半塊野鹿,面無表情似真正屠夫。   杜長卿:「……」   裴雲暎看向他:「弱女子?」   半晌,杜長卿一摔袖子:「我真是多餘說話!」   轉身一掀氈簾去外面了。   陸曈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發的什麼瘋,只看向裴雲暎:「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   他走到陸曈身邊,打量了一下陸曈。   養了這麼些日,她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只是臉色略顯蒼白,比之前還要更羸弱些,這樣滿身狼藉似剛吃完人的女鬼。   裴雲暎俯身,提起陸曈手上處理了一半的鹿,「受傷了,怎麼不好好休息?」   陸曈看他把鹿放在大盆裡,撈起水缸裡水瓢熟練衝走血水,就道:「段小宴送來的野物廚房堆不下,沒法做藥了。」   裴雲暎頓了一頓。   陸曈面帶指責。   那麼多獵物屍體堆在廚房裡,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是戴記肉鋪。夏日裡天熱,肉也不能久放,杜長卿又小氣,覺得畢竟是獵場野物金貴不肯送給別人。   到最後,只有陸曈和苗良方二人蹲在廚房輪流處理。   「下次你不喜歡,拒絕就是。」裴雲暎道:「或者,你可以讓他幫你料理了再回來。」   下次?   陸曈無言片刻,道:「心領了,不過,沒有下次更好。」   她看裴雲暎把裝著鹿肉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銀箏抱著鹽罐子出來準備醃製一下,才進了屋。   見裴雲暎站著沒動,又道了一聲:「進來。」   夏日天黑得晚,到酉時才漸漸黑了下去。陸曈在屋裡點上燈,剛坐下,就見一隻草編食籃落在桌前。   食籃精緻,幽幽翠翠的,像是青竹編制。陸曈看向裴雲暎:「這是什麼?」   「食鼎軒的茉莉花餅。」   裴雲暎收回手,在她對面坐下,「應該很合你口味。」   陸曈怔了一下。   她曾聽杜長卿提起過這個城南的茶點鋪,東西貴不說,還很難排隊,有一次阿城生辰,杜長卿想買盒如意糕,天不亮就去排隊,結果排到他時正好賣光,氣得杜長卿在醫館裡破口大罵了半日。   陸曈問:「買這個做什麼?」   「探望病人,總不能空手上門吧。」   「我以為殿帥過來是告訴我別的消息的。」   他饒有興致地望著她:「比如?」   「比如,你是怎麼讓戚玉臺吃了這個暗虧的。」   她回到西街養生已經五六日了,這期間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發生。醫官院那頭沒有任何消息,看上去,倒像是黃茅崗搏殺惡犬一事已被悄無聲息地按下。   以戚家手段,此舉完全不合常理。縱然現在戚玉臺不會在明面上要她的命,但添點麻煩總是輕而易舉,更何況還有一個本就心懷鬼胎的崔岷藏在暗處。   唯一的可能,是裴雲暎動了手腳。   「你做了什麼?」她問。   裴雲暎看著她,眼中浮起一絲笑意。   「也沒什麼,就是在獵場戍衛裡,添了幾個人。」   他道:「戚家舉薦之人。」   陸曈倏然一愣。   太子與三皇子一個在獵場遇虎,一個在山上遇刺,班衛搜過的圍場本不該出現這等危險,一旦出事,必然問罪。   偏偏是戚家舉薦之人。   她只是個醫官院新進醫官使,連御內醫官都沒有做到,對朝堂之上漩渦暗流一無所知,但即便如此,也明白此事嚴重。   忙著應付帝王疑心,戚家現在確實分身乏術,無暇顧及她這頭小小風波了。   「怎麼樣?」裴雲暎望著她揚唇,「這個禮物,陸大夫還算滿意?」   陸曈望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心中有些複雜。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從這頭入手。   此番行為雖然將戚家陷入困境,但以戚家手段,恐怕只是一時,待此事一過,戚清未必不會查到裴雲暎身上。   明明戚清前些日子還想著拉攏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此事一過,再無可能。   他倒是一點後路不給自己留。   見陸曈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裴雲暎莫名:「怎麼不說話?」   陸曈移開目光:「我只是在想,丟了太師府這門姻親,裴大人這回虧大了。」   裴雲暎臉上笑容一僵:「你又胡說什麼。」   「事實而已。」   裴雲暎剛想說話,不知道想到什麼,目光忽然一變,歪頭打量她一眼,微微勾唇:「話不能亂說,畢竟我已有婚約在身。」   「……」   這回輪到陸曈臉色變了。   「都說了不是你。」   裴雲暎懶洋洋點頭:「哦。」   陸曈氣急,他這模樣分明就是不信。   屋裡寂靜,外頭銀箏掃完院子,抱著水盆在院子裡潑灑清水,水潑到青石板上,發出輕輕「譁啦啦」聲。   他笑意微斂,問陸曈:「你的傷怎麼樣了?」   其實那一日在黃茅崗剛下山的時候,林丹青就已給她看過,雖然傷痕血淋淋看著嚇人,但當時陸曈護住關鍵部位,倒比想像中的要好很多。只是傷口怕留疤。   不過,紀珣送來了神仙玉肌膏。聽說那藥去疤痕去得很快,苗良方也大為讚嘆:「人不識貨錢識貨,宮裡貴人用的膏藥就是好。」   思及此,陸曈就道:「多謝殿帥送的玉肌膏,好得差不多了,再過五六日就能回醫官院。」   裴雲暎順著她目光看去,隨即視線微凝。   兩隻一模一樣的藥瓶並排放在桌上,他拿起一瓶,神色有些奇怪:「怎麼有兩瓶?」   神仙玉肌膏用材珍貴,御藥院幾乎沒有存餘,都是分到各宮貴人府上。裴雲暎這瓶是太后賞的,但陸曈桌上卻有兩瓶。   他問:「誰又送了你一瓶?」   陸曈:「紀醫官。」   「紀珣?」   他怔了一下,眉心微蹙:「上次見你時,還在被他教訓。」   又沉吟道:「還有獵場上,戚玉臺為難,他也為你說話了。」   「奇怪。」他漂亮的眸子盯著陸曈,若有所思地開口:「你二人,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陸曈坐在桌前,平靜回答:「紀醫官雲中白鶴,正直無私,是不同流俗的君子,看見戚玉臺仗勢欺人,自然不平相助。」   「先前嫌隙,既解開誤會,早已不作數。」   「同僚送藥,也很尋常。」   裴雲暎眉眼一動:「君子?」   他深深看一眼陸曈,語氣微涼:「你倒是對他評價很高。」   陸曈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諷刺是何意。   「就算他是君子。」裴雲暎倒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轉而說起別的,「不過你剛才說,五六日後就回醫官院,不用再多休息幾日?」   他提醒:「戚家現在自顧不暇,不會注意到你。等再過些時日……」   「我要回醫官院。」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一頓。   「在裴大人眼中,難道我是這樣一個坐以待斃之人?」   她神色平淡,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眸在燈火下漆黑深沉,若深泉潭水,隱隱有暗流湧動。   「戚玉臺放惡犬咬我,要麼就把我咬死,要麼,他就自己去死。」   裴雲暎定定看著她:「你做了什麼?」   陸曈垂眸。   「做我該做之事。」 第178章嚴胥      夏夜悶熱,一絲風也沒有,空氣悶得出奇。   院中各處都放了冰,然而大雨將至,涼冰也無法祛除那股粘稠滯悶之感,樹上夏蟬鳴叫也顯出幾分急躁。   香爐裡靈犀香散發馥鬱幽香,卻把桌前人燻得越發煩躁了。   青煙在屋中消散,似霧慢慢彌散開來,戚玉臺看了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煩躁,伸手將窗戶打開了。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自打在司禮府聞過金顯榮的「池塘春草夢」後,回府再聞府裡的靈犀香便覺厚重乏味,正如戚家嚴苛陳舊的規矩,實在惹人厭煩。   金顯榮倒是大方,送了他許多「池塘春草夢」的香丸,只是他只能在司禮府點此香,回到戚府,還得用府中父親一直用的靈犀香。   畢竟,新香丸雖氣味清甜,到底廉價,正如製作香丸的主人。   戚玉臺此人個性,外人不清楚,但常與他在司禮府共事的金顯榮多少也咂摸出一點。看似溫和沒脾氣,實則記仇心眼小,又最好面子。   金顯榮一愣,隨即大為感動:「陸醫官,你可真體貼。」   陸曈隨著這醫官到了崔岷的屋子,醫官敲了敲門,須臾,聽得一聲「進來」,陸曈便背著醫箱走了進去。   從前是兩三月一次,這回還不到一月,他就又想念「自由」的味道了。   她語調輕鬆,陸曈也不覺微笑。   林丹青見狀,忙出聲寬慰:「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醫官院調換職位是常有的事,再說常醫正那性子去醫案閣也好,省得天天和這幫腦子有病的打交道。他走時還跟我說,先前就羨慕御藥院的石菖蒲混日子也能拿俸祿,這下正合他意,全當提前養老,也不必整日忙忙碌碌,熬得頭髮都掉光……」   冷酷、猙獰,充滿濃濃怨毒之色……   戚玉臺看也沒看她一眼,邁步從她身上跨過,低聲罵了一句。   戚玉臺原本還指望著父親出面,給裴家那小子一個教訓,然而一連幾日過去,父親並無要出面的意思。   她說的真摯,倒讓金顯榮心頭升起一絲愧疚。   女醫官裙袍淡雅,眉眼秀麗,如朵空谷幽蘭,一進屋,好似將屋中躁意都驅散幾分,實在賞心悅目極了。   先是黃茅崗圍場使奸人混入、玩忽職守的戍衛首領,曾是父親舉薦之人,惹得陛下猜疑,父親上朝自證清白。後是不知是誰往御史案頭上了摺子,搜羅盛京近幾年惡犬傷人事件,雖未提及戚家,卻含沙射影得幾乎是明示。   金顯榮訥訥應了一聲。   誰知飛來橫禍,黃茅崗夏藐,陸曈一簪子戳死戚玉臺愛犬。   陸曈低頭,伸手合上醫箱蓋子,把那隻空瓷罐和剩下唯一一顆「池塘春草夢」一併鎖在箱子中,才抬起頭。   一旁站著的婢女嚇了一跳,忙撲上前阻攔:「少爺再難受,最好也再忍幾日,前幾日才……」   「樞密院來了醫帖,點名要你行診。」   「是。」   別人不清楚門道,金顯榮卻有宮裡的消息打聽,戚家有意要和裴家聯姻的。   「陸醫官,」他客客氣氣地攤手,「請坐。」   本來麼,當時戚玉臺想拿死狗一事問罪陸曈,金顯榮本著不能讓自己再生父母丟了性命大著膽子出聲一句,想著到底一同在戶部這些年,戚玉臺縱然對自己不滿,但也不至於就遷怒自己至結仇地步。   他想,自己得了這病,醫官院眾醫官都束手無策,幸得陸曈這樣的女神醫妙手回春,使他不至於走了父親的老路。雖然如今得罪了太師府,將來前途尚未可知,但陸曈待他倒是一片赤誠,從不曾敷衍潦草,若不是畏懼戚家,他一定會把這姑娘娶回家好好供著的。   陸曈目光微冷,良久,道:「是我連累他。」   金顯榮伸手,把手放在布囊上,陸曈的手指搭在他腕間,輕柔微涼的觸感,平日裡總讓他心猿意馬,今日卻如燙手山芋,沉重的讓他恨不得即刻抽回來。   回到醫官院,免不了人情往來。而盛京官場的人情往來,大多都要看戚家臉色。   正惋惜著,面前人又道:「金大人的香丸可用完了?」   那可是戚家的狗!   金顯榮擰起眉頭,兩道斷眉翹得飛起。   從司禮府回來,已經快近中午。   她說著說著,似乎知道自己這話也很難使人信服,漸漸的沉默下來。   想到此處,金顯榮心中嘆息。   戚家與太子交好,陸曈這麼一摻合,裴家站在三皇子一派的可能性變大。三皇子與太子間爭鬥不休,陛下心思尚未可知……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一日,擒虎撲咬陸曈,明明已經奄奄一息,眼看著她離死不遠,卻在最後關頭,那個柔弱女人像瘋了一般回撲擒虎,抓著她的花簪一下又一下地捅死了擒虎,他上前去喚擒虎的名字,那女人在血泊中猛地抬頭,那一刻她的眼神——   陸曈收回墊手腕的絨布。   距離擒虎被殺,已經過去了五六日。   這五六日,戚家發生了不少事。   只是發洩過後猶自不甘。   陸曈回去的時候正是清晨,恰好趕上晨報,遂先去堂廳裡勾畫奉值名冊,勾畫名冊的是個年長些的老醫官,不是常進。見她進門,其餘做事的醫官紛紛抬頭,打量她的目光各有異樣。   陸曈接過帖子,那張漆黑帖子上金漆冷硬,花印端端正正顯著兩個字:嚴胥。   陸曈默了一會兒,問:「你呢,沒有被為難嗎?」   為何非要趕盡殺絕?   戚玉臺不敢說。   這令戚玉臺感到顏面無光。   分明沒將他這個兒子放在心上。   戚玉臺聽外頭傳得那些流言,又恨又妒,割了幾個人舌頭方才發洩。   陸曈低頭看手中紙頁。   夏藐過後,一連又過去大半月。門前榴花日漸緋紅,轉眼到了五月五。   「小公子,又何故非要不依不饒、趕盡殺絕呢?」   至於得罪了誰……   無緣無故,突然換人,若說沒有貓膩,打死別人也不信。   自打知道黃茅崗上裴雲暎為陸曈出頭後,戚華楹越發鬱郁,迅速消瘦下去,戚玉臺都心疼得不了,同戚清說了好幾次,暗示應當給裴雲暎一點教訓。   金顯榮疑惑,見她拿起桌頭的香爐,將裡頭最後一顆「池塘春草夢」撿出來收回醫箱,又打開瓷罐,用小銀鉗一粒粒將新的香丸填進去,直到最後一顆香丸填滿,才把瓷罐收回醫箱,又從醫箱裡拿出一封信柬送到金顯榮身前。   屋中,崔岷坐著,桌案前醫籍厚厚摞成小山,而他坐在這座小山後,神情模糊看不清楚。   他兀地起身,走到桌前,抽出一疊銀票揣進懷裡,轉身要出門。   金顯榮心頭正盤算著要怎麼委婉地表示想換個醫官來施診為好,就聽面前人道:「金大人,今日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施診。」   陸曈道:「只是皮外傷,好得很快。」頓了頓,又問,「常醫正呢?」   ……   身側婢女還在勸慰:「小姐先前還叮囑說讓瞧著您,老爺知道了會出事的。」   常進作為在醫官院中幹了多年的老醫正,突然被貶至醫案閣,顯然是得罪了人。   金顯榮抬起頭。   父親明明知道一切,卻不肯為自己出頭,只顧著戚家的名聲。   這頭忙碌起來,那頭便顧不上別的。   何曾想最後關頭,裴雲暎插了進來。   她眨了眨眼:「崔院使總要賣我爹個面子,戚家也不好做得太難看,再說,真要為難我,大不了不幹了,反正我姨娘現在『射眸子』之毒已解得差不多。要真被趕出來,我就帶著姨娘去你們西街,去你們仁心醫館合個夥,我醫術也不差吧,我也能坐館,月銀和你先前一樣就行!」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有大半月沒來,香丸剩的不多,我把玉臺香爐剩的最後幾顆都給刨出來點了。就剩最後一顆,實在捨不得用……陸醫官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醫案閣之於醫官院,比之南藥房好不了多少。醫官們在此保養陳年醫案,防止蟲蛀及變質,說到底,也就是做些掃灑清理的活計。   過了一會兒,崔岷放下手中醫籍,抬起頭,掃了她一眼身上的醫箱:「司禮府行診去了?」   說起來,這位陸醫官人長得好,醫術又高明,簡直如他再生父母,金顯榮對她,是很有好感的。   思及此,一時也忘了什麼裴雲暎,只覺自己與眼前女子宛如戲文裡心心相知卻又被棒打鴛鴦的一雙苦情男女,臨到分別,總有幾分不舍難平。   ……   就算是狗,只要姓戚,那也就不是條普通的狗。   明明炎熱夏日,他竟渾身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是樞密院指揮使嚴胥的帖子。   「日後,我不會再來。」   陸曈搖了搖頭。   像極了、像極了另一雙在火海裡死死瞪著他的眼睛。   朝中麻煩接踵而至,三皇子更趁此機會落井下石,陛下本就偏心三皇子元堯,戚家一時自顧不暇。   陸曈微微笑道:「收個尾,日後就不去了。」   陸曈進了屋,如往常般將醫箱放到桌上,對金顯榮道:「金大人。」   金顯榮心不在焉答道:「還好,還好,託陸醫官的福,已經同從前一樣、不,應該說更甚從前。」   「滾!」戚玉臺罵了一聲。   滿腹話語卡在喉間,金顯榮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啊?」   她道:「大人的病已近痊癒,想著今後鮮少有機會登門,所以我重新改換了新的方子,這些留給大人。方子一併給大人,大人日後想用,在外找香藥局自製就是。也不必常跑醫官院了。」   「哪裡的話,」她輕輕一笑,「金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了。」   屋中遲遲沒有聲音。   陸曈視若無睹,拿完奉值冊子,轉身出堂廳,剛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了林丹青。   許是她溫順,崔岷也有些意外,頓了一頓,他直起身,從桌角抽出一封帖子遞給陸曈。   林丹青嘆了口氣,黯然開口:「他調至醫案閣了。」   看不清形勢時不可貿然站隊,最好的辦法是明哲保身兩邊不得罪,那麼陸曈,他就需要敬而遠之了。   林丹青想了想,「也是。咱們小心點就是。」說著,又探頭看陸曈手中的奉值冊子,「不過,你傷才好,剛回醫官院就給你安排施診了嗎?這也太著急了吧!」   服食一回,癮像是更大了。   陸曈望向他,頓了頓,道:「圍場一事,多謝金大人開口相助。」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該來的遲早會來。」   十有八九,是陸曈也意識到得罪戚家,不想連累自己才主動劃清干係。   陸曈道:「院使。」   「倒是你,」林丹青左右看了看,才望向她道:「雖然紀醫官給你做了保,又有裴殿帥為你說話,可戚玉臺那條寶貝狗死了,怎麼也不可能善罷甘休,我本想著你再等一些日子再來,也不光是養傷,能躲一陣是一陣,誰知你這麼早就回來了。」   金顯榮悵然,多麼善解人意的一朵解語嬌花,若不是不好得罪太師府,他真是想將對方帶回府中,好好呵護起來,一輩子金屋藏嬌。   然而享受的時候有多極樂,克制的時候就有多難受。   ……   不久前圍獵場上,他曾為自己說過一句話。   「賤婢。」   陸曈點頭:「萬幸。」   戚家看上的女婿,為了別的女人和戚家公然結仇,這梁子就結得大了。   他慢騰騰直起身,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下,看著對方的目光閃躲,很有些避瘟疫的模樣。   戚清置若罔聞。   醫官院還是老樣子,門前賣端陽節物的鋪子裡還有些剩餘的雜貨未賣完。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又有紫蘇、菖蒲、木瓜切成歲末,和上香藥,盛在梅色木盒之中。   若非美貌,想來也不會讓眼高於頂的昭寧公世子另眼相待,還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戚玉臺打起了擂臺。   僕從說陸醫官到了時,金顯榮還愣了一下,一時踟躕不定,沒有如往常一般熱絡地迎上來。   若說在南藥房裡過的是苦日子,調去醫案閣的醫官倒不至於受苦,但見不著人,行不了醫,也算是前途到頭,升遷無望了。   林丹青看見她也是一愣,匆匆拉她到一邊,小聲道:「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又狐疑打量她一番,「身子這就好全了?」   陸曈笑笑,從醫箱裡捧出一隻小酒罈那麼大的瓷罐,   陸曈微怔。   陸曈一怔。   金顯榮一愣,「那什麼春夢啊?就剩一顆了。」   陸曈在桌前坐了下來,拿出絨布,示意金顯榮攤手,好為他把脈。   她神態認真,很真心實意為自己高興的模樣,倒讓金顯榮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他望著對方,兩道眉毛深情浮起,款款開口:「陸醫官,我人微言輕,幫不上你什麼忙,實在慚愧。希望你不要怪我。」   戚華楹前些日子給了他一筆銀子,他趕緊趁著父親不在家時偷溜出去,尋了個茶齋吸服一回。他憋得太久,乍然得享,簡直飄飄欲仙。   很難,但沒有辦法。   他在朝為官也有這麼多年,看的清楚,此事已經不僅僅是樁風月新聞。   他一向最重面子,當日在黃茅崗,裴雲暎當著眾人面為陸曈出頭,硬生生讓他受了此虧,沒能為擒虎討回公道,之後盛京官門流言傳說,說裴雲暎年少氣盛,衝冠一怒為紅顏,雖促狹調侃,但終究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反倒是他戚玉臺徹底淪為這折風月戲中的笑話,成了畏首畏尾、仗勢欺人,在英雄旁邊相形見絀的小人。   陸曈:「是。」   林丹青臉色一松:「誰敢為難我呀。」   陸曈來到司禮府的時候,金顯榮正坐在躺椅上胡亂罵人。   平日勾畫奉旨冊子的都是常進。   當時戚玉臺咄咄逼人,林丹青也為她說了話的。   紙頁很薄,新醫正給她安排的行診不多,唯一一項就是去司禮府給金顯榮施診,還是她自己要求的。   「金侍郎的病快好了。」   他點頭:「日後司禮府那邊,王醫官接手,你不必再去。」   陸曈在西街同杜長卿他們一起過完端陽,才背著醫箱回到了醫官院。   想到香丸的主人,戚玉臺眼神一暗。   「金大人近些日子身子覺得如何?」陸曈問。   「金大人的病近乎痊癒,之後尋常尋常調養,其他醫官也能開方子。只要日後稍稍節制,不會再如以前一般。」   可就算沒將他放在心上,難道連戚華楹也不管?   陸曈才進了醫官院堂廳,就被一個醫官迎面拉住:「陸醫官回來得剛好,院使剛剛還在尋你,說有事要同你說。」   戚玉臺正是煩躁,聞言順手抄起桌上花瓶砸過去,「咚」的一聲,婢女被砸得頭破血流,昏頭昏腦躺在地上連聲饒命。   窗戶被推開,屋中靈犀香的香氣卻像是怎麼都散不盡似的,若方沉重巨石,壓得人心生焦躁。   老管家勸他:「小公子,女醫官不過一介平人,縱然不做什麼,以戚家之名聲,醫官院也會有人處處為難,未來日子並不好過。」   且這些日子流言瘋傳,黃茅崗後,戚玉臺都不來司禮府,金顯榮看得出來,此事不可能善了。   戚玉臺忽地打了個冷戰。   她抬起頭。   崔岷坐在桌前,仍是一副平靜的、淡泊的神情,陸曈卻從他的眼中看出一絲隱晦的快意、或者說幸災樂禍來。   「去吧,」他說,「別讓嚴大人等急了。」 第179章樞密院      宮城南牆右掖門裡,朝東行至背面廊廡是樞密院。   陸曈隨著一個穿綠衣官服的男子在廊廡下停下腳步。   男子道:「陸醫官,到了。」   陸曈抬眼。   這是座很氣派的官邸,門廊正門前投放兩尊雄獅,氣派威武。這是為樞密院官員從右掖門進宮辦公上朝,與中書省相對。   綠衣官服男子拿令牌與門前侍衛晃了一晃,侍衛讓開,陸曈便跟在此人身後一道走了進去。   官邸極大,雖不及司禮府華麗,卻比殿帥府更為寬敞。男子帶著陸曈穿過長廊,繞過裡間,進了一處大屋子,這屋子下竟修有一處石階,半幅陷在地下,陸曈隨此人走下臺階,一過狹小臺階,眼前驟然明朗。   牆上掛著的火把幽暗昏蒙,四面無窗,一道長長甬道通往視線盡頭,被更深的黑暗處遮蔽,看不見裡頭是什麼。   似乎是一處暗室。   有窸窸窣窣,仿佛重物拖拽的聲音傳來,伴隨著極重的血腥氣。   面前人自牆上拿起一隻熄滅的火把,掏出火摺子點燃,陸曈所在的地方陡地被照亮,下一刻,陸曈瞳孔一縮。   就在她腳邊不遠處,整整齊齊躺著五六具屍體,以白布蒙蓋,白布滲滿斑斑血跡,隱隱能窺見布下破碎扭曲人體,散發出一股寂然死意。   一片寂靜裡,身後突然有聲音響起:「來了?」   這聲音在只有呼吸聲的暗室中猶如鬼吟,冰冷陰森,陸曈驟然回過身。   不知什麼時候,身後悄無聲息站了一個人。   是個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幹瘦,一雙眼睛深沉陰鷙,正冷冷盯著她。   陸曈看向他。   這是樞密使嚴胥。   黃茅崗圍獵場,陸曈曾見過此人。他在圍場下的林蔭道與裴雲暎針鋒相對,當時許多人都瞧見了。   對於嚴胥,除了此人與先昭寧公夫人那點過去外,陸曈所知甚少,苗良方對此人也不熟悉,只知道樞密院和殿前司不對付,嚴胥與裴雲暎二人間,彼此也視對方如眼中釘骨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她微微頷首:「大人。」   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陸曈坦然任他打量著,心中亦在留意此人。   上次在黃茅崗匆匆一瞥,如今方有機會看清此人相貌。男子五官生得平庸,身材也並不壯碩,有些精瘦,唯有一雙眼睛精光矍鑠,若鷹般兇狠犀利,帶著股嗜血煞氣。   在他眉間,有一道一寸長的刀疤,從眼角掠過,昏黃暗室下,越發顯得猙獰可怖。   不知為何,陸曈心中莫名掠過一個荒謬念頭,聽林丹青說,殿帥府選拔人才要考相貌,如今看這位樞密使的模樣,想來樞密院選拔應當無此規矩。   難怪當初昭寧公夫人拒絕親事。   她心中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方才緊張反倒散去許多。   嚴胥也瞧見她神色的變化。   須臾,他森然開口:「陸醫官頗有膽量,看見死人也面不改色。」   陸曈回道:「死人活著時,也是病者。」   她抬眸看向嚴胥:「不知大人,病者現今何處?」   嚴胥微微意外,不過很快,他就看向陸曈身側那個綠衣官員,男子會意,低頭走進甬道,不多時,又拖著具身體走了出來。   說是具身體,卻也並不實際,這人還活著,然而只有半具身體,自腰間腿根以下被齊齊斬斷,卻又沒有得到好好醫治,渾身像是從血桶裡撈出來般,看不清一塊好肉。   人被拖行時,寂靜中發出「窸窸窣窣」聲音,是斷腿在地上摩擦發出聲響,聽著也覺脊背生寒,火光照耀下,一行長長拖拽血跡留在身後,蜿蜒著在陸曈身前停了下來。   男子鬆手,殘軀「咚」的一聲砸在陸曈腳下,聽得陸曈心中一緊,下意識低頭看去。   這人瞳色渙散,顯然已經不行了。   「都說陸醫官術精岐黃,枯骨生肉。」   嚴胥緊緊盯著陸曈臉色,慢慢吐出三個字。   「救活他。」   ……   夏日炎熱,殿帥府門口的樹下,梔子和幾隻小黑犬蜷在一起,躲在樹蔭下納涼。   裴雲暎回來時,蕭逐風正在倒壺裡的冰糖梅蘇飲。   以烏梅、葛根,紫蘇和水煎煮,夏日清爽消暑,酸甜可口,是段小宴的最愛。   蕭逐風倒了一盞,喝一口後皺起眉:「怎麼這麼甜?段小宴放了多少糖?」   裴雲暎也取了杯盞,嘗了一口道:「我覺得還行。」   蕭逐風把杯盞放遠了些:「你如今口味怎麼越來越甜了。」   放在從前,殿前司裡就裴雲暎最吃不慣甜食,如今不僅偶爾吩咐小廚房做點甜口點心,還讓段小宴去買清河街的蜜糖甜糕。   仿佛被奪舍。   「有嗎?」裴雲暎不以為然,「是你太苦了吧。」   蕭逐風噎了一下,面無表情道:「是有點命苦。」   裴雲暎看他一眼,「幹嘛這麼說,殿前司又沒虧待你。」   蕭逐風看他一眼,「殿下見你了?」   聞言,裴雲暎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黃茅崗獵場一事後,太子和三皇子間矛盾日漸激烈,戚家捲入其中,殿前司雖未直接參與,卻因和陸曈那樁風月消息終在這流言中獲得一席之地。   對裴雲暎本人來說,不算件好事。   他有很多接踵而來的麻煩要處理。   耳邊傳來蕭逐風的聲音:「殿下還算冷靜吧?」   裴雲暎回過神,哂道:「豈止冷靜。」   不止冷靜,甚至還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歡快,他想起對方坐在椅子上,望著他的目光滿是好奇:「雲暎,那位陸醫官長什麼樣,漂亮嗎?比戚家那位大小姐還要好看?」   他突然覺得有些頭疼。   蕭逐風看他一眼:「那就好,陸曈今日一早回醫官院了。」   裴雲暎點頭,拿起桌上堆積的公文:「知道。」   「你不去見見她?」   「她才回去,想來很忙,晚點吧。我也有公務要處理。」   蕭逐風點頭,拿起桌上文冊起身要出去,走到門前時,腳步一停,欲言又止地看向桌前人。   「你真的不去看看她?」他提醒,「我以為你會一日十二個時辰貼身盯著保護。」   裴雲暎嗤道:「我又不是變態。」   蕭逐風「嗯」了一聲,仍站在門口,沒有離開。   裴雲暎意識到什麼,突然抬頭,盯著他問:「出什麼事了?」   屋中安靜。   蕭逐風輕咳一聲,偏過頭,避開裴雲暎的目光:「有件事……和你說一下……你先冷靜。」   「說。」   「今日一早,陸曈出去給人行診。」   「誰?」   蕭逐風別開眼:「……樞密院的人。」   ……   陰冷暗室,火把幽晃。   濃重的血腥氣在狹小空間裡遊蕩。   陸曈低著頭,仔細為面前人擦洗渾身傷口。   說是「人」,實在有些勉強,沒被清洗時,尚看不出來傷痕,被布帛擦洗後,方才覺得此人傷口觸目驚心。   這人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好肉了,兩手被折,雙腿切斷,十根手指血肉模糊,身上更有無數鐵鉤燙烙留下的痕跡,更可怕的是受了這樣重的傷,這人還活著,不過,他應當也活不長多久。   這種傷勢,不可能救得活。   陸曈不知此人身份,也不知他做了什麼要被如此對待,嚴胥要她救人,她就救人,至於別的東西,她也不問。   身側綠衣官服男子聽從陸曈的話,為她打來乾淨熱水,嚴胥坐在暗室牆角邊的椅子上,冷冷盯著她動作。   陸曈能感覺到對方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而此刻無暇顧及,此人傷勢太重,她只能用針先吊著他的命,漸漸汗水將頭髮打溼。   最後一根針從面前人發間拔出,陸曈用帕子擦去病人唇邊溢出血跡,將一粒藥丸塞到手下人的舌根處。   那人仍躺在地上,胸腔起伏卻比方才平穩了一點,張了張嘴,發出從出現到現在的第一聲呻吟。   醒了。   嚴胥起身,走到陸曈身邊,低頭看著腳下人:「救活了?」   「三個時辰。」   「什麼?」   陸曈將手浸在幾被染紅的清水裡洗了洗,拿帕子擦淨手,才站起身,對嚴胥開口:「此人傷勢過重,下官已用歸元丹吊住他的命,他還能活三個時辰。」   面前人臉色陰晴不定:「陸醫官沒聽懂我的話嗎?我是讓你,救活他。」   陸曈不為所動,平靜回答:「大人,我是大夫,不是閻王,不能要誰生則生,要誰死則死。」   這話反駁得大膽,綠衣下屬也忍不住看了陸曈一眼。   嚴胥一雙鷹眼緊緊盯著陸曈半晌,少頃,冷笑一聲,道:「說得也有理。來人——」   他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拖回去。」又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陸曈:「忙了這麼久,陸醫官也辛苦了,留下來喝杯茶再走。」   陸曈心中一沉。   竟沒立刻放他走,嚴胥分明是要將她留在這裡了。   面前綠衣男子不等陸曈回話,便走到她身前,示意她跟自己走。   陸曈頓了片刻,背好身上醫箱,才轉過身,輕聲道:「是,大人。」   ……   暗室的陰冷漸漸被拋之身後,從臺階上來時,外頭日頭正好。   嚴胥的下屬將陸曈送到一處茶屋裡便離開了。   陸曈坐在桌前,環顧四周。   這似乎是嚴胥的書房,或是喝茶的齋室。   沒有任何裝飾,背後是沉木書架,墨色長案,屋中椅子短榻都是方方正正,顏色沉悶古板,連方盆景古玩都沒有。   金顯榮一個戶部左曹侍郎,司禮府都修繕得格外富麗堂皇,更勿用提戚玉臺。而嚴胥一個樞密院指揮使,位高權重,掌管大梁軍務,屋子卻是出人意料的老氣寡淡。   陸曈心中想著,視線掠過身後牆上時,倏然一頓。   就在這暮氣沉沉的書房中,正對書架的牆上,竟然懸掛著一副絹畫。   畫的是一幅山中晚霞圖。   雨後天霽,風清水秀,一片紅霞染紅江水,驚起雙飛白鷺。   作畫之人筆觸既細膩又恢弘,潑潑灑灑一片金紅豔麗奪目,這道明亮彩色將沉悶書齋映亮,古板深沉的顏色竟也多了幾分柔情。   陸曈正看得入神,身後傳來腳步聲,嚴胥從門外走了進來。   男人換了件玄色繡麒麟圓領黑袍,越發顯得整個人冷漠陰沉,他在桌前坐下,方才下屬進來,彎腰奉上兩盞熱茶,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將門掩上了。   屋子裡寂靜無比,隱隱能聽見窗外鳥雀低鳴。   陸曈平靜看著眼前人。   沒有了方才地牢的昏暗,對方五官顯得更加清晰,男人眼角那道長疤在日頭下格外猙獰,似乎只差一毫就要划過眼睛。   可怖得很。   「從前聽說翰林醫官院新進醫官使醫術精湛,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他開口,打破屋中沉默。   陸曈垂眸:「大人謬讚,陸曈愧不敢當。」   嚴胥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淡淡笑了:「平人之身,西街坐館,無依無靠,僅憑一己之力春試奪榜,進入醫官院……」   「陸醫官很了不起啊。」   陸曈瞧著面前茶湯。   茶湯清亮,茶葉在水中沉浮舒展,若一朵徐徐綻開的花。   她微笑:「僥倖而已。」   「僥倖?」   嚴胥微微眯起眼睛:「太府寺卿董長明,文郡王妃裴雲姝,戶部侍郎金顯榮……」   「陸醫官救的富貴人,可不是僥倖就能做到的。」   窗外有風吹來,花影搖曳。茶香充斥著整間屋子,將方才暗室鼻尖的血腥氣掩住。   沉默片刻,陸曈淡聲開口:「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下官出身卑賤,唯有盡心鑽研醫術,才能得貴人入眼。讓大人見笑。」   「好一個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嚴胥捧起茶,不緊不慢呷了一口,「所以,殿前司裴殿帥的當眾相護,也是陸醫官自己求來的?」   聞言,陸曈眉頭微微一皺。   嫋嫋茶湯蒸起的白霧後,嚴胥陰沉的眼高深莫測地盯著她。   陸曈不說話,心中兀自飛快思索。   殿前司與樞密院是死對頭,嚴胥突然找她過來言語試探,聽上去似乎與裴雲暎有關。   如今宮裡傳得她與裴雲暎不清不楚,或許在嚴胥眼中,她與裴雲暎間也並不清白。若他想對付裴雲暎,自可從自己這頭動手——   只是這態度,似乎有些耐人尋味。   許是她沉默的時候有點久,嚴胥又低頭喝了一口茶,擱下手中茶盞,淡淡開口:「陸醫官怎麼不喝茶?」   陸曈怔了一下。   熱茶盛在青瓷茶盞中,茶湯青碧,漂浮茶葉若一池翠荷舒捲,看不出是什麼茶,香氣馥鬱得叫人心顫。   「這茶很好,不要浪費。」   嚴胥道:「嘗嘗吧,陸醫官。」   四面變得很是寂靜。   陸曈低頭,茶水已不再像方才般冒出熱氣,溫涼得剛好。   良久,她伸出手,舉起茶盞,將茶盞湊到自己唇邊,就要喝下——   「砰——」   就在這一刻,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書房的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陸曈豁然回頭,門口那個綠衣男子不知何時跌倒在地,捂著肚子面露痛苦。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身上銀刀未卸,面寒如冰,大步走到陸曈身前,一把奪過她手中茶盞向身後一扔——   「啪」的一聲。   茶盞砸在牆上,頃刻四分五裂,茶水濺了毯子一地。   裴雲暎面上沒了平日和煦笑意,長刀往桌上一放,盯著嚴胥的目光冷得刺人。   「嚴大人。」   他冷冷道:「你想做什麼。」 第180章威脅   屋裡屋外,一片寂靜。   綠衣男子躺在門前,極力壓低倒吸冷氣的聲音。   門外日光明媚,樹影婆娑,四周並無跟來的人。陸曈心中疑惑,嚴胥的官邸,府中應當有不少護衛,為何裴雲暎這樣闖進來卻未看到任何人阻攔?   亦或是……   不敢阻攔?   「裴殿帥,」嚴胥目光掠過地上一片茶水狼藉,眯著眼開口:「在我的府邸無禮,你也太放肆了。」   「我還有更放肆的,大人想看,也可以試試。」他冷著臉說完,轉向陸曈,視線落在她醫官袍裙的裙擺上。   陸曈順著他目光看去。   裙擺上染了大塊血跡,是方才在暗室裡救人蹭上的,乍一眼看上去很有幾分駭人。   他盯著陸曈:「你怎麼樣?」   陸曈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嚴胥冷漠道:「醫官行診,不知犯了裴大人哪條忌諱?」   嚴胥緊盯著她。   「你二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但她卻有些不解。   「行診?」   「真的?」   裴雲暎實在囂張至極,此種境況,多少有些出格,他竟連遮也不遮掩一下,就算仗著聖眷龍恩,也實在太過張狂。   屋中一靜。   「《刑統》中又說:凡年齡在七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有殘疾、廢疾、篤疾者,懷孕者,享有特權犯官,不得用刑拷問。刑具統一規定為『杖』,背、腿、臀每次三十而止。」   話說完了,四周落針可聞。   「殿帥還是太年輕,」嚴胥收了笑,眼神若灰色陰翳,絲絲縷縷縈繞年輕人身上,冷冷開口:「難道不知道,光憑貿然闖我府邸延誤公務的罪名,就能讓你吃盡苦頭。」   陸曈一怔。   她說:「我方才所救傷者,雖用歸元丸吊住他三個時辰的性命,但他損傷過大,神智無法長時間保持清醒。」   她話說得溫和,仿佛真為病者貼心著想的好醫者,嚴胥臉色一變:「你在威脅本官?」   陸曈溫聲開口:「倘若嚴大人有什麼要問詢對方的,最好趁著眼下神智尚明時詢問,否則時候晚了,就來不及了。」   就在這一片緊繃中,陸曈驟然開口。   這話問得曖昧,陸曈眉頭一皺,似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裴雲暎道:「債務關係。」   陸曈仍微微笑著,平靜地說:「《梁朝律》中,嚴禁私設公堂不請旨,非法刑訊,無故監禁。」   裴雲暎擋在自己身前,身影遮擋大半嚴胥的視線,使得對方那道陰冷的目光無法落在自己身上,如一道安全屏障。   「一個時辰之後,他會再度陷入昏迷。」   陸曈:「……」   裴雲暎驀地一笑:「我是來給『債主』撐腰的。」   「已超《刑統》中三十杖刑。」   「不是啊。」   嚴胥冷冷注視著他,目光在他與陸曈二人間轉了一轉,倏爾開口:「我請陸醫官行診,裴殿帥卻闖了進來,莫非裴殿帥能做陸醫官的主。」   窗外日光燦然明媚,屋中安靜得可怕。   「殿帥年輕氣盛,但鋒芒畢露未必是好,有時也需收斂。」   裴雲暎面露諷刺:「知道嚴大人老了,也不必一直提醒。」   「嚴大人。」   屋中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嚴胥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有些刺耳,「那你今日是來做什麼的?」他目光瞥過桌上銀色長刀,長刀尚未出鞘,刀鞘銀光流轉,冷意森森。「想動手?」   陸曈有一瞬間怔忪。   他拿起銀刀,嘴角一翹,「說得我都有點期待了。」   裴雲暎轉過身,唇角一勾:「不知嚴大人治的是哪一位,受的什麼傷,不如請出來看看。」   他抬眸,語氣意味深長。   如此光明正大的袒護,對裴雲暎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這會令人誤以為她是裴雲暎的軟肋,而將軟肋暴露於敵人面前,是愚者所為。   屋中二人朝她看來。   頓了一頓,陸曈才繼續開口:「方才所見傷者,斷腿在先,傷重在後,應為『殘疾者』,其身傷痕有烙鐵、鞭刑、斷指……」   他輕描淡寫地開口:「圍獵場上,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嚴大人沒聽懂嗎?」   「她是我的『債主』。」   「下官不敢。」   過了一會兒,嚴胥才冷笑一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門口的護衛聽見屋中動靜,望著陸瞳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似乎不敢相信已在這個關頭,陸曈還敢如此回敬。   裴雲暎也微微凝眸。   嚴胥死死盯著她,目露波瀾。   「如果下官剛剛搬出這個,這才叫『威脅』。」   陸瞳語氣平淡。   「不過,」她話鋒一轉,「樞密院官邸離皇城很近,暗室必然為陛下知曉,至於傷者身痕,看時日已久,想來來此之前就有了。」   她注視著桌案前的人,淡淡一笑。   「種種罪名,自然也與大人無關了。」   ……   從嚴胥的官邸出來,一路上,裴雲暎很是沉默。   不知是被陸曈那段《刑統》給威懾住了,還是嚴胥要急著趕去暗室裡盤問那個只能清醒不到一個時辰的病人,總之,這位樞密使竟然並未故意為難他二人,與裴雲暎機鋒幾句,便任他二人離開。   一路暢通無阻,右掖門離身後越來越遠,直到走到廊廡,裴雲暎才腳步停了下來。   陸曈看向他。   他打量一下陸曈:「你怎麼樣?」   「沒怎麼樣。」陸曈答:「只是去給暗室裡的人治了個傷,他請我坐下喝茶,還沒喝就被你摔了杯子。」   想到剛才他在嚴胥面前摔杯子的動作,陸曈心中一嘆。   真是夠衝動的。   裴雲暎看著她,沒吭聲。   陸曈想了想,道:「其實那杯茶裡沒毒。」   裴雲暎之所以緊張,或許以為那杯茶添了東西。   他打斷陸曈:「如果有呢?」   沒想到他會在這個問題上執著,默了一會兒,陸曈才接著道:「有毒也沒關係,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百毒不侵。」   他無言片刻。   「日後如果再有可疑的人找你,你就先讓人去殿前司尋我,若不在,找蕭副使也是一樣。」   陸曈愣了愣,心頭倏然浮起一絲異樣。   裴雲暎這話說得微妙,三番幾次為她撐腰,看起來還極為認真,總不能風月流言聽多了就假戲真做,亦或者是發現少時蘇南破廟的救命之恩,這人就態度變了。   救命之恩,當真值得他如此?   何況細究起來,應當也不算太「救命」。   見她遲遲不語,裴雲暎問:「聽見了嗎?」   陸曈抿了抿唇,答非所問:「你很忌憚這個嚴大人?」   雖然剛才裴雲暎在嚴胥書房中舉止張狂,仿佛下一刻都要揮刀把嚴胥的桌案劈了,可他從前事後並不會如此認真叮囑,似乎當初面對文郡王、面對戚家時都不如此刻嚴肅。   能做裴雲暎對手的,也絕非普通人。   「是,很忌憚。」他沒好氣道,又想到了什麼,看了一眼陸曈:「不過你倒是膽子很大啊。」   「你指的是什麼?」   「拿《刑統》威脅嚴胥,想來盛京也只有你了。」   他面上帶了點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你就不怕人家惱羞成怒,蓄意報復?」   陸曈淡道:「殿帥也知道我將《梁朝律》背得很熟,這個時候不拿出來用豈不是虧了?」   「再者,」陸曈正視著他的眼睛,「我是因為殿帥緣故惹上這一身麻煩,又是為你說話才會出口威脅,殿帥怎麼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為我說話?」   裴雲暎眉眼一動,望著她笑道:「這麼說來,人情債越欠越多,都讓我有點無地自容了。」   「我看殿帥倒是坦然得很。」   他沉吟,「這樣下去,我不會只有以身相許為報吧?」   「殿帥這是報恩還是報仇?」   裴雲暎嗤了一聲,正要再說什麼,目光越過陸曈身後。   陸曈轉身看去,廊廡後,青楓走上近前。   「我讓青楓先送你回去。」裴雲暎收回視線,對陸曈道:「以免人多眼雜,回頭被人瞧見。」   陸曈微微皺眉,這話說得他們像兩個私會偷情的野鴛鴦。   她問:「你呢?」   「我還有些事沒處理完,」他對青楓示意,又道,「晚點再來找你。」   ……   和裴雲暎告別後,陸曈回到了醫官院。   她回去時已是下午,崔岷入宮奉值去了。林丹青看見陸曈裙角血跡嚇了一跳,還以為她是出什麼事了,陸曈只說是去給樞密使受傷的手下行診蹭上的,林丹青再三確認,確定她無事才鬆了口氣。   「崔院使怎麼把這差事交給你?」她坐在床上,一面看陸曈換下被血蹭髒的醫官袍,一面搖頭,「如今整個宮裡都在亂傳裴雲暎與你之間的關係,嚴胥本就和裴雲暎不對付,這個時候來找你十有八九來意不善,下回要是再來,你就稱病別去了,免得多生事端。」   陸曈聞言心中一動,把髒衣裙放到盆裡,「嚴大人和裴殿帥真有這麼大過節?就算為了……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何至於此。」   嚴胥和先昭寧公夫人的那點事,盛京高門家多多少少都聽過一點。但論起來,終究是上一輩的事。且昭寧公夫人早已逝去多年,嚴胥也不至於耿耿於懷這麼多年。   林丹青撇了撇嘴,「可別小看男人的妒忌心和小心眼,那嚴大人如今都四十多了還不曾娶妻,外人都傳說他是給先昭寧公夫人守節。」   「愛而不得多年,心上人還死了,可不就容易變態麼,心態扭曲也是尋常。這種事,話本子裡寫得多了。」   陸曈感到難以理解。   她問:「除此之外,他們就沒有別的過節?」   林丹青想了想,認真與陸曈分析,「咱們剛剛是從感情方面出發,嚴胥看不順眼裴雲暎。咱們從別的地方分析分析,也是一樣嘛。」   見陸曈仍是不明白,林丹青盤腿坐在床上,細細講與她聽:「樞密院與殿前司,一個掌握調兵權,一個掌握統兵權。樞密院有權無兵,殿前司有兵無權,相互制衡,你想,一山不容二虎,兩相見面,自然眼紅,給對方下點絆子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說,」林丹青一錘定音,「裴雲暎與嚴胥,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是天造地設、獨一無二的一雙死、對、頭。」   陸曈:「死對頭?」   林丹青肯定:「死對頭。」   ……   暗室幽靜。   以白布蒙著的屍體全被抬了出去,地上拖拽留下的血痕被擦洗清理,一塵不染,被牆上火把朦朧微光照著,再看不到方才鮮血淋漓的殘跡。   唯有空氣還殘餘一點血的腥甜,久久不曾消散。   穿黑色長袍的男人背對門口站著,衣袍上銀線蝠紋耀眼細密,他站的那面牆上,陳年血跡從石縫中慢慢滲入,滲得太深,凝成深褐色紋路,遠遠看去,如人手心糾錯細密掌紋。   他認真看著,眼角長疤在陰影處猙獰刺眼。   身後石階傳來腳步聲,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走到黑袍男人身後,安靜站著,還未說話,對方轉過身,一拳擂了過來。   拳風將紋絲不動的火苗帶得晃了一晃。   牆上,陳設火把的銅架外壁,一隻蒼鷹披雲裂霧,爪毛吻血,在火光中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嚴胥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人。   年輕人抬手,抹掉嘴角血跡,反而笑了起來。   「老師。」他說。   帥不過三秒的小裴 第181章老師   桌上銅燈多點了幾盞,暗室也明亮了起來。   鞭子、刀、木杖、錘子……   地上亂七八糟一片狼藉,牆磚石屑簌簌掉了一地。裴雲暎把掀翻的桌凳重新扶好,桌上塵土也擦淨了。   方才綠衣護衛進來,恭恭敬敬遞上一隻紅木託盤,將上頭盛著的茶壺與杯盞放下,低頭退了出去。   裴雲暎在桌前坐下。   他嘴角微腫隱有血痕,唇邊一片烏青,神色倒是泰然,提起茶壺斟了盞茶,往桌對面一推,笑道:「嚴大人,喝杯茶下個火,彆氣了。」   在他對面,嚴胥坐了下來,他倒不曾受傷,臉上乾乾淨淨,只是身上皺巴巴的衣袍洩露了方才曾在這裡與人交過手。嚴胥目光掃過面前茶盞一眼,冷笑道:「怎麼不摔杯子了?」   青年放下手中茶盞,嘆了口氣:「我哪裡敢呀,老師。」   此話一出,面前人臉上驟寒:「別這麼叫我。」   裴雲暎不說話了。   少年時的他為這秘聞悚然,因此質問裴棣,裴棣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以至於他在祠堂母親的牌位前徹底失望,心中就此與裴棣父子情分斷絕。   暗室火光融融,耳邊傳來嚴胥冷漠的聲音:「你這麼叫,只會讓人覺得噁心。」   其實也不止不理不睬,事實上,嚴胥一開始是非常厭惡他的。   嚴胥收了東西,仍對他不理不睬。   兩年裡,他遭過背叛,遇過冷箭,在義莊裡睡過覺,刑場中藏過身。   他撐著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嘴上嘆道:「話雖這麼說,但聽見我這麼叫你,難道你心中沒有一絲絲竊喜嗎?」   客路迢迢,斷腸風霜,原以為簡單的任務竟用了兩年。   來人將刺客盡數剿滅,筋疲力竭的少年靠坐在樹邊,警惕地抬起頭,就見人群慢慢分開,為首的駿馬上,一個眼角帶疤的男人冷冷看著他。   團團聚來的黑衣人令他一顆心陡然下沉。   那場伏殺很是慘烈,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以為自己將要和這群黑衣人同歸於盡之時,忽有人馬趕來。   他能感覺到每次嚴胥落在他身上視線的冷漠和厭煩,但說不清是什麼緣故,嚴胥還是從那場伏殺中救下了他,後來又救了他許多次。   外祖一家、舅舅一家、母親相繼去世。靈堂的紙錢燒也燒不完。   從蘇南回京後,他暫時沒有回裴家。裴棣已續弦有了新的夫人,心腹已叛變,裴家是不能呆了。   他收下了那枚戒指。   他想要查清母親死亡的真相,可沒有昭寧公世子的身份,偌大盛京竟寸步難行。   他一開始也對這個曾與母親糾纏的男人充滿敵意與懷疑,但後來……   那時候日子一夕之間突然變得格外漫長,裴雲姝哀思過重,日漸消瘦,他盡力使自己振作不至沉溺悲痛,卻在偶然之間得知一樁隱秘傳聞。   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以至於回到盛京的他陡然發現,沒了裴家,他竟然無處可去。   裴雲暎看著他,佯作不信:「真的?」   裴雲暎點頭,嘴角一勾,「我娘要是還活著,看到你把她的畫掛在書房精心收藏,說不定會後悔當年沒自作多情一點。」   嚴胥從來不讓裴雲暎叫他老師。   十四歲之前,他出身金貴,父母恩愛,從小錦衣玉食,是人人稱羨的天之驕子。   半晌,男人諷刺地開口:「真是命大。」   三衙與樞密院這層關係,倒讓皇帝樂見其成。他二人越是針鋒,梁明帝就越是放心。   他仔仔細細認真看過自己的臉,像是要將這臉辨認清楚,許久,才移開目光,道:「帶回去。」   大梁朝中上下,無人不曉殿前司的裴殿帥與樞密院的嚴大人水火不容,是看見對方倒黴不落井下石都對不起自己的死對頭。這固然有那樁陳年舊事在其中攪動的緣故,不過官場中人心知肚明,最大的原因,還是殿前司與樞密院本身地位的微妙。   樞密院那位他曾求情的老大人也在他離京不久後就死了,如今的樞密院指揮使是嚴胥。   無奈之下,他求到了樞密院,同外祖家曾有舊情的一位老大人身上。   兵與權,本就不該、也不能混為一體。   他知道了嚴胥同母親的關係,把東西交給了嚴胥。   嚴胥噎住。   世事如棋,瞬息萬變。從前待他藹然的老大人如今已換了副面孔,他在老大人門下求了多日,許是看在當年舊情,對方給了他一枚戒指,要他去殺一人,找一樣東西。   「住口。」   回京之途,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親信說過。   他離京時年少,沒有告訴任何人,縱然如此,一路也遭遇太多追殺。想他死的人數不勝數,裴家的仇家、外祖家的仇家、還有藏在暗處的、數不清的明槍暗箭。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帶著東西回來,卻在盛京幾十裡之外的叢林裡遭遇伏殺。   裴雲暎盯著他,笑容不減。   人與人關係,非「奇妙」二字難以道也。   直到昭陽之亂。   嚴胥目露譏誚:「你比你母親要自作多情得多。」   裴雲暎「嘖」了一聲,道:「我都佔了你這麼多便宜,要是還捨不得叫聲老師,嚴大人豈不是虧大了?」   眼中掠過一絲不自在,男人冷笑著轉開話頭:「說得好聽,你真尊師重道,剛才拔刀幹什麼。」   他諷刺:「喊打喊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弒師了。」   「我剛才可沒拔出來。」裴雲暎無辜開口,「而且不是你太兇,我怕你嚇著人家。」   「嚇?」   嚴胥宛如聽到什麼笑話:「一個半截人在面前,她還不緊不慢地給人縫好傷口。我記得你第一次看見死人時吐了半日。」   「她比你當年厲害多了。」   裴雲暎沉吟一下,認真望著他:「這麼欣賞?你不會也想讓她叫你一聲老師?」   嚴胥並不接他的話,只漠然道:「一介平人醫女,單槍匹馬殺了戚玉臺的狗,死屍當前而面不改色,敢喝我的茶,也敢拿《刑統》威脅朝官。此女膽大包天,非閨房之秀。」   他抬起眼皮:「這就是你挑的世子妃?」   「咳咳——」   裴雲暎險些被茶嗆住。   他擱下茶杯,面露無奈:「都說了是債主。」   「哪家債主這麼麻煩,你欠了多少?」   裴雲暎揉了揉額心,只得將蘇南刑場一事盡數告知,末了,他嘆道:「她於我有救命之恩,也曾說過他日重逢絕不敢忘,如今被戚家屢屢刁難,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屋中沉默。   過了一會兒,嚴胥突然開口:「她沒看上你?」   裴雲暎一怔:「不是……」   嚴胥鄙夷:「無能。」   「……」   裴雲暎一時無話,見嚴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色總算是好看一點,想了想才開口:「不過,經此一遭,戚家應該會說服太子,徹底放棄我了。說不定,明日就挑撥樞密院對殿前司發難。」   嚴胥輕蔑一笑:「戚家算個什麼東西,遲早都做閻王上客。倒是那個崔岷,」他瞟一眼裴雲暎,「樞密院的帖子才送去,馬上就讓你這位恩人送上門來,巴不得有去無回。」   「你這位恩人,結仇不少。」   裴雲暎點頭,話鋒一轉:「你不是不關心她嗎?」   嚴胥勃然怒起:「帶著你的刀,馬上滾。」   裴雲暎:「哦。」   ……   從嚴胥府邸出來,裴雲暎沒有立刻回殿帥府。   他特意在右掖門東廊下巡走一圈,使得路上無數人都瞧見他嘴角淤青,直到夕陽漸落,才不緊不慢回了殿帥府。   小院裡,狗舍空空蕩蕩,沒見著段小宴在院裡餵狗。裴雲暎一進屋,就見殿帥府大廳裡,段小宴坐在桌前,一隻手攤在桌上,正認真聽著面前人說話。   見他進門,段小宴忙朝他高興揮手:「大人回來了!」   背對坐著的人聞言,也跟著轉過身來。   裴雲暎怔了一下,問:「你怎麼來了?」   陸曈還未開口,身側段小宴搶先答道:「陸醫官說歇了大半月,過來送夏時藥方。恰好我近來不克化,總覺得撐得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讓陸大夫幫我也開了副消食方子。」   話音剛落,他才瞧清楚裴雲暎的臉,頓時跳了起來,高聲嚷道:「蒼天大地,誰打你了?誰?哪個殺千刀的對你俊美的臉做了什麼?這可是我們殿前司的臉面!」   裴雲暎好笑:「你從前不是說,梔子是殿前司的臉面嗎?」   段小宴認真回答:「那不一樣,你倆一男一女。」   「……」   陸曈抬眸,視線落在他嘴角的淤青之上,心中微動。   白日裡廊廡分別的時候,他臉上還沒這道傷。   段小宴還在大驚小怪:「打人不打臉,這麼重的傷難道不應該找人賠點毀容錢嗎?哥你告訴我,誰打的你,我馬上寫狀子告他!」   裴雲暎摸摸自己微腫的嘴角,笑了:「是挺重的。」   「既然陸醫官來了,」他看向陸曈,「就煩請陸醫官也替我開副方子吧。」   ……   時至傍晚,屋中燈火亮了起來。   裴雲暎走到桌前坐下,伸手卸下腰刀:「不是說我晚點來找你?怎麼自己過來了。」   陸曈把門掩上:「醫官院人多眼雜,不太方便,我想了想,與其你來找我,不如我來找你。」   至少殿帥府這頭,全是裴雲暎自己人。   他聞言笑了,道:「可你主動往殿帥府跑,不怕損毀清譽?」   陸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盡皆知,我若迴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還會稱我裝模作樣,掩耳盜鈴。」   風月流言中,於男子是魅力榮光,於女子卻是名聲枷鎖。   聞言,裴雲暎目光一動,深深看她一眼,道:「抱歉,是我連累你。」   陸曈平淡開口:「我沒有怪你。」   這話是真的。   比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著害她全家的殺人兇手下跪,她寧願如此。她的屈辱不會來自無用的女子閨譽,卻會來自向仇人低頭。   「況且,」她抬頭,注視著裴雲暎的臉,「你不是也不輕鬆麼?」   裴雲暎一怔。   他嘴角的淤青這時候越發明顯起來,烏紫痕跡在乾淨臉上分外清晰。   「你又回去見嚴胥了?」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低頭一笑,似乎牽動嘴角傷痕,「嘶」了一聲。   陸曈頓了頓,把醫箱放到桌上,從裡面掏出一隻藥瓶遞了過去。   「玉肌膏?」   裴雲暎看向她:「你怎麼沒用。」又道:「我這一點輕傷用不上,還是你留著吧。」   「我還有一瓶。」陸曈打斷他,又拿了一隻竹片給他。   他不說話了。   想了想,裴雲暎伸手拿起藥瓶,拔開藥塞,拿起陸曈遞給他的竹片,用竹片沾了藥泥往唇角抹。   屋裡沒有鏡子,他抹得不太準確,青綠藥泥糊在唇邊,亂糟糟的。   抹了兩下,忽然看她一眼,無賴般地把竹片往她面前一遞。   「要不你來?」   陸曈沒理會他。   他嘆了口氣,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繼續,陸曈忽然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臉上。   裴雲暎頓了一頓。   她離他很近。   日頭完全沉沒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靜無比,幽暗夜色裡,樹上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灑下一片昏黃靜謐。   她微微仰著頭,認真將手中竹片上的藥膏細細塗抹在他的唇角上,窗縫有風吹過,隱隱摻雜一兩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暗室裡,老師剛才問他的話來。   「你就那麼喜歡她?」   他笑著回答:「我與她之間,清清白白,純潔無暇。」   嚴胥譏誚:「不喜歡?不喜歡你急急忙忙趕來撈人,不喜歡你冒著被戚家發現的風險替她說話。你明知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這麼些年,不見你對別人上心。」   裴雲暎垂下眼眸。   唇邊的膏藥清涼,他卻覺得竹板拂過的地方微微灼熱,清清淺淺,若有若無。   屋中不知何時寂然無聲,陸曈抬眸,倏然一怔。   裴雲暎正低眉注視著她。   青年眉眼浸過窗前月色,顯得柔和而溫醇,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定定盯著她,明朗清澈,卻又深不見底。   陸曈指尖蜷縮一下。   她的影子落在他眼底,蕩起些燈色漣漪,陸曈驀然一怔,下意識避開他目光,視線卻順著對方的鼻梁,落在他唇角之上。   她一直知道裴雲暎長得好。   是不分男女老幼最喜歡的那種長相,五官俊美精緻,眉眼卻英氣逼人,沒有半絲脂粉氣。素日裡總是帶著三分笑,顯得明朗和煦若暖風,而不笑時,瞧不見梨渦,唇色紅潤,唇峰分明,竟顯出幾分誘人。   脈脈佳夜,花氣襲人。   她微微仰著頭湊近他,能聞得見對方身上清淡的冷冽香氣,若有若無。   裴雲暎垂眸盯著她,似也察覺她一瞬的晃神,突然莫名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陸大夫,你是不是想……」   陸曈眼睫一動。   空氣中冷冽花香倏爾多情,漸漸在燈色下蕩出徐徐漣漪。   青年傾身靠近,黑眸燦爛如星,唇角笑容明亮,不緊不慢說出了剩下的話。   「……非禮我?」   陸曈:「……」   什麼微風,什麼漣漪頃刻消失無蹤,陸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來吧。」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間很是愉悅。   裴雲暎接過竹片,隨意抹了兩下,忽而想到什麼,看向陸曈。   「陸大夫,」他道,「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何事?」   「當年常武縣瘟疫,之後你消失,真的是被拐子拐走了嗎?」   陸曈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不由愣了愣。   裴雲暎無聲望著她。   青楓查到,永昌三十二年,常武縣生了場大疫。   疫病來勢洶洶,當時縣民幾乎一戶一戶病歿。   陸家卻在那場疫病中安然無恙。   因當年大疫倖存者寥寥無幾,知道陸家的街鄰大多不在人世,關於「陸敏」的消息,青楓查得也很是艱難。   找到的線人說,陸家自言,當年的陸三姑娘是在大疫後被拐子拐走了,至今不知所蹤。然而被拐子拐走的稚童下場大多悽慘,陸曈卻在七年後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著實顯眼,很難讓人不聯繫到七年前陸家在那場疫病中的全身而退。   他很早就想問陸曈了,但總覺得貿然探聽他人秘密終究不妥,何況陸曈本就是心防極重之人。   如今既知當年蘇南刑場前緣,也算故人。再者從前到現在,至少以他們眼下交情,比當初劍拔弩張時好上了不少。   從前不能問的,眼下也可以試著一問。   「帶你走的,是教你醫術的師父?」   良久,陸曈「嗯」了一聲。   「既然是師父,」他問,「離開時,為何不告訴家人一聲?」   探查消息的人說,陸家一門在陸敏失蹤多年後仍未放棄尋人,堅信終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兒。就因心力交瘁,陸家夫婦正當壯齡便滿頭白髮,衰老遠勝同齡人。   其實仔細一想,事情並不難猜。   蕭逐風對他道:「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七年前常武縣時疫,有神醫途徑此地,或許看重陸敏天賦秉異想收她為徒,以救活陸家一門為條件帶走陸敏。」   他直覺不對,「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何故悄無聲息。」   「神醫都有幾分古怪脾氣,」蕭逐風不以為然,「或者怕陸家捨不得小女兒,所以偷偷帶走。」   似乎也說得通。   但裴雲暎總覺得這其中有幾分不對。   他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對,只是直覺再古怪的神醫收徒,應當也不會如此潦草。   何況多年前,陸曈才九歲,在此之前並未聽過她精通醫理,陸家也無大夫,何來天賦秉異說法?   處處離奇。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藥瓶在燈色下細潤生光。   青年的話平淡溫和,卻讓陸曈睫毛一顫。   為何不說一聲?   離開常武縣時,明明有那麼多機會,為何就找不到機會說一聲呢?   她攥緊手指,指尖深深嵌進掌心。   眼前突然浮現起芸娘戴著冪籬的影子。   她坐在馬車上,淡色裙角與外面的雪地融為一體。   年幼的陸曈踧踖不安地望著她:「小姐,離開前,能不能讓我同爹娘告別?」   冪籬下的女子像是笑了:「不行哦。」   她說:「這是你與我之間的秘密。你爹娘連服七日解藥,疫毒自除。但若你洩露秘密,最後一日,解藥變毒藥,你一家四門,一個也活不了。」   「明白了嗎?」   陸曈打了個冷戰。   後來她謹遵芸娘所言,每日煎了藥餵家裡人服下。爹娘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只說是縣太爺好心發給窮人的,那時候父母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縱是懷疑,也難以求證。   不過,家裡人的潰爛的確是止住了,也沒再繼續生疹子,疫毒臨門前悻悻而歸。   芸娘沒有騙她。   幼年陸曈一面欣喜,一面在心中盤算,芸娘說第七日解藥變毒藥,那前六日她便閉口不提,等到第七日,她看爹娘服下解藥後,再全盤託出。   她只是想和爹娘道別,否則無緣無故消失,家裡人會擔心的。   到了第六日,餵家人服下解藥,陸曈去城門口找芸娘拿第七日煎服的藥材,芸娘讓她上了馬車,遞給她一杯熱茶,她不疑有他,仰頭喝下,再醒來時,已山長路遠,早已不是常武縣熟悉的街巷。   她拉開馬車簾,惶然看著外頭陌生風景:「不是說……要連服七日解藥嗎?」   面前婦人已摘下冪籬,露出一張香嬌玉嫩的臉,道:「只要六日就好了。」   她不敢置信:「你騙我?」   「是啊。」   婦人笑了起來,像母親寬容不懂事的孩童稚言,摸摸她的頭,語氣溫柔得近乎詭異。   「不然,你不就有機會告訴了他們了嗎?」   離別來得匆匆,不叫她做好一點準備,她呆呆坐在馬車裡,一時忘了反應,直到芸娘伸手,放下車簾,所有沿途荒草霜枝、煙深水闊全被掩去。   唯有婦人微笑著看著她。   「小姑娘。」   她說,「這個,叫遺憾。」 第182章豐樂樓      遺憾。   陸曈聽過很多遺憾的詩。   陸柔告訴她,遺憾就是惋惜、無奈、後悔的意思。   幼時的陸曈覺得這種事有很多,不小心摔碎了自己最心愛的瓷人的時候,和劉子德兄弟爭奪席面上最後一塊糖糕的時候,因為忙著撈魚而錯過廟口戲臺最後一班夜戲的時候……   吵吵嚷嚷的生活裡,她總是惋惜、無奈、後悔。   但在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了遺憾的真正含義。   遺憾,是沒來得及告別。   她後來無數次的回想,哪怕當時給爹娘留一封信呢,或是找人捎句話,為何要笨成那樣不知變通,如果她也像陸柔陸謙那樣多讀些書,再聰明一點,或許就能想出別的辦法。   每一次回想,遺憾便更深一分。   他微微蹙眉:「你很著急?」   不過短短五六載,她又經歷了什麼。   陸曈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走得匆忙,沒來得及。」   她坐在桌前,神色冷漠拒人於千裡之外,冷冷清清似山中靜雪。   他一怔,隨即低頭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隻銀制的指環。   明明剛才已感到她態度柔和下來,為何一提到師父,就豎起渾身尖刺,拒絕旁人靠近。   又在山上用陸謙背的詩安慰自己: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   常武縣的密信中稱,陸三姑娘陸敏驕縱任性,活潑靈動,常使陸家夫婦頭疼,哪怕是他多年前在蘇南破廟的那一次短暫相遇,他也記得對方是個會害怕、會不悅、會故意使壞試圖扯掉他面巾的姑娘,尚未完全退去頑皮孩子氣。   裴雲暎靜靜注視著她。   陸曈看向裴雲暎。   坐在對面的年輕人神色微動,看著她的目光一瞬複雜。   陸曈拿起那隻戒指。   「當年一諾,不知還作不作數。」   默然良久,陸曈別開了眼:「你不是有自己要做的事嗎?」   裴雲暎望著她,唇角一揚:「當然。」   陸曈突然開口,打斷裴雲暎的話:「黃茅崗圍獵場,太子遇險,三皇子也遇刺,誰會是兇手?」   年輕人語調輕鬆,眉眼含笑,像是隨口而出的戲言,一雙漆黑眼眸卻似星辰,安靜地、認真地盯著她。   與眼前女子沒有半絲相同。   「裴大人。」   他問:「你想殺了戚玉臺嗎?我可以幫你。」   等下山就好了,等重逢就好了。   「我小時候總是和劉家兄弟吵架,有時為了報復,會偷偷將他們二人的麻糖一起吃掉,然後挑撥他們,讓他們以為是彼此吃了對方的糖,其實都是我幹的。」   陸曈坦然望著他:「殿帥,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你我二人之間,心知肚明,點到即止,不必再打聽了。」   她道:「當年蘇南破廟中,我替殿帥縫傷,殿帥曾允諾我一個人情。」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所以,你叫十七,是因為你是你師父第十七個徒弟?」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烈陽,灼灼傷人刺眼,陸曈頓了一會兒才開口:「殿帥的戒指呢?」   這回答有些敷衍。   見她似是默認,裴雲暎牽了牽唇:「你這師父醫術很是了得,怎會聲名不顯,他是什麼樣的人?」   夜長風冷,青燈一粟。   這個姑娘,冷靜、淡漠、理智,可以面無表情取掉一個人性命,為復仇孤注一擲決絕得瘋狂。   時日隔得太久,那隻指環已經漸漸發黑,燭火下閃著一層暗淡冷澤。   那時候蘇南破廟,她逼著裴雲暎在廟牆上寫了「債條」,落款用了十七——她不想用自己名姓。   陸曈笑了笑:「說不定都不是呢。」   以為遺憾是暫時的,卻原來不知不覺,已成永遠。   「你救了我,人情總要還。」   她永遠失去了和家人告別的機會。   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裴雲暎怔了一下,隨即看向她:「你認為是誰?」   像是只要她開口,他就會答應。   她仰起頭:「要殺他得蟄伏多久,半年,一年?還是更長?」   陸曈緘默。   「對,很著急。」   實在不想多浪費一刻。   裴雲暎低頭思忖一下,抬眼問:「那你想怎麼做?」   「我想請裴大人幫個忙。」   「什麼忙?」   陸曈看著他,半晌開口。   「我想請裴大人,替我畫一幅畫。」   ……   夜漸漸深了。   陸曈離開殿帥府,裴雲暎送她上馬車,由青楓護送回醫官院。   直到馬車消失在巷口,裴雲暎回到殿帥府,叫赤箭進了屋。   他把寫好的信函交給赤箭,「挑幾個人去豐樂樓,照上面寫的做。」   赤箭領命離去。   蕭逐風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坐在桌前冷眼瞧他:「之前你幫她是因為同情,現在是因為恩情,以後呢,因為感情?」   話音剛落,身後就有人聲音傳來:「感情?誰有感情?」   段小宴的腦袋從門後探出來,一臉駭異:「誰?哥你嗎?你對陸醫官有感情?」   裴雲暎看他一眼:「出去。」   段小宴「哦」了一聲,悻悻縮回腦袋,把門給二人關上了。   「你知道世上有一種治不好的病叫什麼嗎?」   裴雲暎無奈:「蕭二,什麼時候你和段小宴一樣,腦子裡除了風花雪月沒別的事了?」   「我只是不明白。」   「如果我說,我希望她能大仇得報呢?」   蕭逐風看向他。   裴雲暎低眸,平靜開口:「我希望她能成功,真心的。」   ……   夏夜清涼散去,天再亮起來時,日頭就更多幾分燥辣——轉眼入了伏天。   日頭像片熱烘烘大火,天光灼得人刺眼。   醫官院和御藥院煮了消暑藥湯分給各司院中解渴,就在這三庚煩暑裡,皇城裡又發生了幾件惹人議論之事。   一來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和樞密院指揮使嚴胥私下鬥毆,裴雲暎被嚴胥打得嘴角青腫,路過東廊時,許多宮人都瞧見了。   這二人原就水火不容,但如這般不體面的大打出手還是頭一回,眾人紛紛猜測引由,津津樂道,一時間倒成為茶餘飯後談資。   另一件事則是諱莫如深,不敢妄議,那就是三皇子與太子間齟齬越發尖刻,好幾次朝堂之上畫面難看,梁明帝病本就未好,這下更是一日重逾一日。   不過宮門深處的這些暗流官司,說到底也與市井小民沒什麼關係。倒是朝中的老臣肱骨,這些日子頻頻深夜得梁明帝召見,養心殿的燈火時常燃到五更。   這一夜,又是近子時,太師府前馬車停下,老管家攙著太師戚清進了府中。   暑夜難寐,戚清披件薄薄的黑色道袍,須鬢皓然,下臺階時,庭中清風拂過,遠遠望去,如長眉仙人,自有仙風道骨之意。   他拿帕子抵唇,低低咳嗽幾聲。   老管家道:「老爺連日熬得晚,今日崔院使送了些消暑湯藥,廚房裡熬著晾得正好,不如喝上一碗養氣。」   戚清搖頭。   「人老了,總是如此,不必費功夫。」   梁明帝連著五日深夜召他入宮,他一介老朽,這樣熬上幾日,便覺胸悶難受,行走時如截鬆散枯木,隨時搖搖欲散。   老管家垂首,聲音更輕:「太子府上也送來幾次帖子了。」   戚清腳步一頓。   先皇在世時曾定下:有嫡立嫡,其次立長立賢的規矩。   儲君之位已落在太子身上,然而這些年來梁明帝冷落太子,反而對三皇子元堯和其母妃陳貴妃極盡寵愛,朝臣都看出來的事,太子如何感受不出?   眼見三皇子勢力漸盛,太子自然心急,而太師府作為太子最大的盟友、最強的後盾,自然被元貞視作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現在有些後悔了。」戚清突然道。   靜夜漫漫,密叢處有低低蟲鳴,管家垂首立在老者身後,宛如漆黑影子,沉默而忠誠地追索身前腳步。   庭中寂然無聲。   過了一會兒,老者長長嘆了口氣。   這口氣在幽謐夜裡,沉重得令人悚然,他回頭,想起了什麼,問:「少爺睡下了?」   管家低頭:「少爺黃昏時出了門,這時候還未回來。」   戚清閉眼。   「這個孽障。」   ……   胭脂胡同熱鬧。   城東既不像城南那般繁華昂貴、軟紅成霧,專為青雲貴客而設,也不似城西那邊骯髒泥濘,阡陌屋舍,行走都是扛著鋤頭葛衣平人,它坐落於盛京靠東的位置,挨著炭橋河不遠,一連排的深坊小巷。   是有些體面,但又不至於過於破費的好地方,城中有些家資的富商常在此閒耍,一到夜裡,熱鬧得很。   到了夜裡,河風順著兩岸撲面迎頭。臨河邊,一排木製樓閣精緻小巧,整棟酒樓都以木頭堆疊頂砌,掩映叢叢翠竹之中,煞是風趣可愛。   申奉應打著呵欠從臨河一排屋舍前走過,在一處木車推著的攤販前停下腳步。   攤車前頭掛著個梅紅鑲金絲的小燈籠,燈籠光紅彤彤地照在上頭一個掀開蓋子的大壇裡,裡頭裝著些煎夾子、羊白腸、辣腳子等吃食。   胭脂胡同不似城南清河街,到處酒樓食肆,大多都是臨河屋舍茶齋,除了豐樂樓酒銀昂貴,坊內茶齋的點心精巧是精巧,未免有些不夠味道。   是以一到夏日,臨河邊便有許多推著車的小販前來賣些涼熱雜食,茶齋樓閣裡玩樂的人常使姑娘們的丫鬟來這裡買上許多帶回屋齋,臨河聽風,賞花宵夜,雖不及遇仙樓富貴堂皇,卻自有一番生趣。   不過……   客人是方便,對巡鋪屋的巡鋪們來說卻著實煩惱。   申奉應瞥一眼那車頭旁邊燃起的灶火——小販們常在此現煎現炸,他敲敲車頭,大聲喝道:「誰讓你們在這生火的?沒聽說不準在此搭火嗎?」   每至深冬夏至,巡鋪屋的活計要比平日多一般。就這個月,望火樓都收了六七起火事了。城中防盜防火本就隸屬軍訓鋪管,火事超過一定數目,他們巡鋪們都要罰銀子的!   他沒好氣地從懷中掏出個小冊子:「在這裡生火起灶,違令了,罰一吊錢!」   推車的攤販主是對中年夫婦,丈夫只訥訥應和,婦人卻忙討好著上前,從罈子裡舀出一袋豬皮肉塞到申奉應懷裡,笑道:「真是誤事,大人,我們是外地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這下曉得錯了。」   「都是小本生意,一吊錢……我們今日統共賺了才不到一吊錢!上有老下有小,還等著銅板回去買米下鍋!」   婦人央告:「大人饒了我們這一回,這樣熱的天還四處巡邏,可不辛苦麼?」又塞了杯砂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在他手中,「喝點冰水潤潤喉,我們即刻就走。」   手上冰涼觸感使夏日炎熱霎時散了幾分,申奉應低頭看了看手中竹杯,又看了看婦人諂媚的臉,終是嘆了口氣,提著豬皮肉袋子的手一指——   「看見那座豐樂樓了嗎?」   他道:「全是木頭搭的樓,好看是好看,就是你這火星要是燎上了,這樓一燒,別說一吊錢,就是賣了你們全家都賠不起!」   「趕緊走吧。」他擺擺手,眼不見為淨,沒再提罰錢的事了。   夫婦忙推著小車匆匆走了,申奉應一手提著豬皮肉袋,另一隻手拿著筒冰雪涼水,低頭咂了一口,綠豆水冰涼甘甜,清爽得緊,他就著河風慢慢往前踱步,走到前頭不遠處木製樓閣——豐樂樓前時,瞧見樓前停著輛馬車。   馬車看起來只是尋常寬敞,算不上華麗,然而拉馬車的兩匹馬卻格外引人注目,兩匹馬身材高駿雄拔,一眼看去就知名品不凡,馬上金鞍銀轡,轡頭還鑲著細小明珠,在樓閣前燈籠光下閃爍著粼粼華光。   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坐騎。   恐怕還不止富家子弟,能把這麼一大坨金銀大剌剌系在門前而不怕被人盜走,至少也是個六品往上的官家子弟。   申奉應低頭看了看自己掉了皮的革帶。   有時候都不消人與人,單是人與畜生,好似都天淵之隔。   他啐了一口。   這麼有錢來什麼豐樂樓啊,去城南清河街不好嗎?平白扎人紅心!可恨。   他妒忌紅了眼,站在豐樂樓下,洩憤似的幾下將冰雪涼水啜個精光,直到再吸不出來一滴,才把空竹筒丟在門口的廢框裡。   罷了,這麼有錢,多半是不義之財,這個錢不賺也罷。   他自我安慰了一會兒,覺得心頭略舒服了些,這才轉身而去。   蕭二:世上有一種病治不好。   小裴:相思病?   蕭二:戀愛腦【白眼】 第183章大火      豐樂樓中,絲篁鼎沸。   城南清河街寸土寸金,最好鋪面的租子一年上千金,胭脂胡同這頭卻要便宜得多。   豐樂樓的掌柜省了租子,卻把省下的銀子全用在了這座木閣樓上。   整座閣樓是用木頭製成,橫梁上仔細雕刻二十四花時圖,又請了二十四容色嬌豔的女郎以二十四節氣命名,一到夜裡,尤其是夏日,河風清涼,木窗小開,樓中歡笑嬉戲,鶯啼燕舞,樓下臨河又有茶齋畫舫,夜市駢闐,燈火輝煌,十分的璀璨繁華。   雖不如清河街富貴迷人,卻更有尋常富庶的紅塵繁華。   豐樂樓頂樓最裡頭的小閣樓裡,寶鼎沉香,古畫懸垂,兩名歌伶跪坐在一邊,正低頭輕撫瑤琴,華帳珠燈邊,地上鋪了月藍底色牡丹花紋織毯。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美人踏上歌舞來,繡襪羅裙隨步沒。   戚玉臺被這人抓著,對方身上掛了香球,離得近了,頓覺一絲異香鑽入囟門。那香若一條百足蜈蚣,酥酥麻麻往他腦子裡爬過,使他眼睛發紅,原本三分的怒氣陡然變作十分,只恨不得把這人打死。   「走水了——」   兩月前……   近幾次卻不同,隱隱有成癮之態。細究起來他半月前才服食過一次,不過半月就又忍不住了。且這藥散服食起來也與從前略有差異,更讓人痛快淋漓,沉迷不可脫離。   二人扭打作一團,兩個歌伶早已嚇得戰戰兢兢、面色慘白,爭先恐後地往外面跑去。木閣樓上與「驚蟄」離得最近的「清明」房尚有一段距離,且樓下堂廳正在唱一出《琵琶記》——   事實上,他已有許久沒來豐樂樓了。   直到滾濃煙塵從外頭漸漸傳來,外頭隱隱傳來驚呼倉皇叫聲,戲臺子的《琵琶記》也不唱了,樓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走水了——」   戚玉臺一愣。   窗戶被鎖上了。   見裡面有人,這男人臉色一變:「你是誰?」   ……   直到對方掙扎漸漸平息下來,屋中只有細弱呼吸聲,畫上美人垂著頭,哀愁悽婉地盯著屋中一切,細雨潺潺如絲。   這人正是太師府上公子戚玉臺。   他身側倒著個奄奄一息的美人,衣衫半褪,烏髮亂糟糟散在腦後,身上青紫交加,面容腫脹。   一條街上的買歡酒客大半夜被人一聲走火嚇得匆匆從被窩裡鑽出來,有的褲子還沒穿,胡亂裹著毯子擠在巷口喝茶的油布棚下,望著遠處黑夜裡愈來愈亮的火光。   他在那熱切之中有些分不清畫卷與現實,宛然覺得自己是將畫中美人攫到眼前,非要狠狠折磨到對方也變成一張死寂的白畫兒才甘休。   進來的卻不是拿酒的美人。   屋中琴弦驟然一停,歌伶收回手,恭聲回道:「回公子,兩月前,有客人在此房中宴飲,酒水不慎潑髒牆上畫線,遂重新換了一副。」   「碧光」是豐樂樓的名酒,形如碧玉,醴鬱芬香。用「碧光」送著服散,令人腳下生雲,飄飄欲仙,戚玉臺很喜歡。   戚玉臺很不理解,不過一商人之婦,父親何故耿耿於懷,聽說之後更是差人去那賤婦家鄉打聽,最終一無所獲——那家人早已死絕。   他記得當日也是在這間屋,同樣的珠燈,同樣的織毯,他迷迷糊糊中看清了女子的臉,是張十分標緻白淨的臉,秀美動人,一雙秋水剪瞳驚恐地望著他,她踢他打他,可那點力氣在成年男子面前不值一提,他把她壓在榻上,逼著她看牆上那副掛著的美人賞春圖……   夜色裡,小木樓立在黑暗裡,成了一座團團火焰山,被風一吹,濃煙和焦臭從山頂源源不斷冒出來,把胡同巷子照得如白晝雪亮。   申奉應望著眼前火光,心內就是一沉。   「驚蟄」是豐樂樓特意為戚玉臺準備的房間。   這間屋子旁人進不得,這也是戚玉臺能安心在此服散的原因,畢竟他來此地不敢驚動府中護衛,只帶了貼身小廝,萬一服至一半有外人闖進,實在麻煩不小——上回那個商人之婦就是這樣闖進來的,好在對方身份微賤,沒出什麼大事。   今日趁著戚清入宮未歸,戚玉臺黃昏時分就來到豐樂樓,輕車熟路地來到最裡頭那間「驚蟄」暖閣。   迷迷糊糊的感覺又上來了,戚玉臺眯著眼睛,正又要去取面前最後一壇「碧光」時,門外忽而又響起腳步聲。   「倒挺快。」他鼻子裡哼了一聲,伸手去拿酒盞。   一定是他許久未來,豐樂樓老闆想賺銀子,故而把這間房又給別人用了。   戚玉臺懵了一瞬,隨即明白過來。   不知是方才這一怒還是怎麼的,原本散去的熱像是又浮了起來,他眼睛也熱心頭也熱,一腳踢了踢榻上死屍般的人:「去,給爺拿壺『碧光』來。」   牆上原本掛著一副驚蟄獻春圖,畫中原本是一副玉爐煙重,綠楊風急,佳麗倚窗看細雨的美人圖,戚玉臺很是喜歡。然而不知什麼時候已換了一副新畫,畫中雲雷盈動,宛如春雨將至,有龍蛇於雲翳翻騰,是不同於先前靡靡柔情的冷峻。   「不對啊,」他皺眉:「這間屋,怎麼還能有其他客人?」   可惜範正廉已經死了,正因他的死,漸漸的流言奔去新鮮物事,一個詳斷官都慢慢無人提起,至於早死的商人之婦,早被人拋之腦後。   戚玉臺猛地回神,面前不知何時火光甚亮,熊熊烈火帶著磅礴熱意迎面撲來。   豐樂樓老闆後來討好的、那個毀了他喜歡的『春雨美人圖』的客人!   自從貢舉案後,莫名其妙牽扯出了審刑院祥斷官範正廉,父親知道了他先前在豐樂樓中無意欺負了一良婦之事,便將他拘在家很長一段日子,斷用他銀錢,除了生辰在遇仙樓中規中矩宴請一回,再難有出來「快活」的機會。   戚玉臺恍然,這兩月他沒來豐樂樓,難怪換掛畫的事不大清楚。   傾倒的燭臺中,微弱火苗卻在這時驟然得神,一下子油亮起來。上好的羊毛織毯本就易燃,被酒水一澆,火再一燎,立如一條火蛇竄起。四面又都是木樑竹架,方便火蛇四處遊走,於是所到之處,紅光日漸雄渾。   「我管你是誰?」男人語含輕蔑,一掌推開門逕自走了進來,不等戚玉臺說話,就來拉戚玉臺,要把他推搡出去。   豐樂樓的門口大敞著,姑娘們並酒客都已趁勢逃了出來,就在這黑夜裡,最上頭閣樓花窗處,忽然有影子在上頭搖晃,似是有人在裡頭用力敲窗。   來人是個身穿蜜色錦緞綢袍的中年男人,腰佩金玉,手搖摺扇,拇指上一顆偌大的翠玉扳指,是盛京商行裡最熟悉的富商打扮。   寒食散是禁物,一散難求,戚清差了人盯著他,清河街的酒樓掌柜的但凡見了他總要和府上通氣。若去別的地方逍遙,被戚清禁了財權的他沒了銀子也寸步難行。   因他每次銀子給的多,又若有若無地透露出一絲半毫家世顯赫,豐樂樓老闆也不敢怠慢,又或許對方其實知曉他身份,只是藏著不說而已。   戚玉臺愕然。   一個時辰前他才經過胭脂胡同,賣小食的攤販都已驅走,怎麼還是起了火?   早下差的美夢即刻泡湯,申奉應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帶著巡鋪們又趕了回來。   不曾想富商竟有幾分靈活,一下子側過身去,燭臺砸在地上,「哐啷」一聲響。男人動了怒,一把抓住戚玉臺的腦袋往牆上碰。   氣怒相激下,戚玉臺一拍桌子站起身,他才服食過散,腦子不甚清晰,晃了一晃方才站穩,指著對方道:「好大口氣,你可知道我是誰?」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說來也奇怪,從前服散雖也快活,但還能克製得住,譬如父親當時將自己禁足在家,小半年不曾「放鬆」也忍過來了。   用牛皮製成的水囊扔到火海中就會炸開,水流會覆滅一部分火。眾巡鋪都提前穿好了帶甲火背心,一批批水囊朝火中擲去。   好在他有位大方的好妹妹,戚華楹前些日子給他的那一筆銀票,足以令他在豐樂樓逍遙好幾回。   戚玉臺對範正廉沒什麼印象,但就這件事,倒覺得範正廉辦事妥當,否則又要帶連出許多莫須有的麻煩。   「歡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   「你的屋子?」男人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瞅著他冷笑:「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自稱少爺?這屋子我交了銀子,給你一炷香,趕緊收拾滾出去!」   一聲驚怒,外頭輕雷隱隱,戚玉臺回過神來,眼前伸什錦琺瑯杯傾倒著,汩汩流動的瓊漿令他昏昧頭腦忽地清醒一刻。   不過眼下這棟樓看起來是從樓上燒起來的,上頭比下頭火勢重。申奉應招呼巡鋪們:「取水囊——」   戚玉臺是來豐樂樓「快活快活」的。   戚玉臺服過散後,總會異常興奮,變本加厲地折騰人,不把人折騰的身上無一塊好肉不罷休。頭腦發熱時,更不會憐香惜玉,任憑對方如何溫柔可人,於他眼裡也不過是消火洩慾的工具。   他身下的美人呼喊嚎啕,眼淚若斷線之珠。   他自做這個太師府公子,從小到大,旁人待他都萬分客氣。皇親國戚見著他也要給父親幾分薄面,更勿用提這樣身份尋常之人。   他正在外巡邏,都已巡到城中,正盤算著都今日已過子時都沒火事,可以早點回家歇息,誰知交代的話才說到一半,望火樓那邊就有人來傳信,說胭脂胡同起火了。   「驚蟄」這間屋子是掌柜的特意為自己保留,尋常人也不會進,這人進得如此熟稔,態度自然,十有八九,就是之前那位「客人」。   戚玉臺頭一遭受此等羞辱,登時大怒。從前在外頭因著忌諱父親的關係總要克制幾分脾性,今日護衛不在,小廝不在,又剛剛服過散,餘勁未消,只覺渾身上下的血一氣往頭上湧,劈手抓起一隻燭臺砸向面前人。   戚玉臺心頭火起,揚手一巴掌打在身側人臉上:「混帳,竟敢陽奉陰違!」   牆上的美人默默流淚,雙眉緊顰。   他下意識後退兩步,脊背碰到身後窗戶,轉身想拉開木窗呼救,手抓到窗戶邊緣,卻如窗外橫著一堵看不見的牆,怎麼也推不開。   胭脂胡同巷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然而今日他出門沒帶護衛,只一個在樓下守著的小廝,豐樂樓中又從未提過自己太師府公子的名號,一時無人買帳,連這樣下賤的商人也敢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詞。   一幹巡鋪奮力撥開人群擠了進去,申奉應走在最前面,臉色黑如鍋底。   屋中二人正在裡間扭打,並未察覺外頭異狀。   榻上美人顫巍巍支起身,緊了緊身上衣衫,淚痕未淨,拿帕子匆匆擦了擦臉,跌跌撞撞出去了。戚玉臺仍倚著榻,將剩下殘酒一氣倒進喉嚨裡,舒服喟嘆了一聲。   巡鋪們救火最怕遇到這種木製閣樓,一旦燃起來燒個沒完,直燒到整座樓化為灰燼。困在裡頭的人危險,進去滅火的巡鋪也危險。   只是房中繡毯之上,並無美人歌舞,只有一衣衫不整男子斜躺在地,頭頸靠於榻腳,地上橫七豎八扔著銀碟、玉壺和杯盞,其中散發清香異味,男子神情迷濛,癱坐在地,舔舌咂嘴。   戚玉臺昏昏沉沉中注意到此,見狀一指畫卷:「什麼時候換的這畫兒?」   戚玉臺坐直身子,瞪著面前人喝道:「哪來不要命的混帳,敢隨意闖少爺的屋子!」   那商人婦戚玉臺原本已記不清相貌,然而看到眼前換掉的絹畫,倒使那模糊的畫面清晰了一點。   房中人打成一團,歌伶匆匆跨過屋中狼藉奔向門口,雪白輕盈舞袖拂過案幾,將案几上那壇還未開封的「碧光」拂落在地,摔了個粉碎,一時間汁液飛濺。   用過即丟。   樓上二十四間暖閣,是為身份尊貴的客人特意留備,陳設裝飾比樓下更為講究華美,這間「驚蟄」,是他每次來都會住的暖閣。   申奉應目光一凝,隨即駭然變色。   「有人!」   這樓閣最上一層,還有沒能逃出來的人! 第184章瘋子      「咳咳咳——」   屋內滾滾濃煙。   戚玉臺捂著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勢剛起的時候,他沒有察覺,只顧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覺時,火苗已經很大了。   豐樂樓客房裡四處懸掛櫻桃色布幔紗帳,所謂「流蘇鬥帳香菸起,雲木屏風燭影深」,然而此刻紗帳被火光一舔,轟然一陣巨響,只使人心中更加絕望。   與他扭打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不見了,他被獨自一人留在這裡。偏偏窗戶打不開,門前火勢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開。   服用寒食散的熱意與激蕩早已從身上盡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恐懼。   他都沒見過太師呢!   人群最中央,蹲著一個年輕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狽,抱著頭不知在囁嚅什麼。   他是這樣想的,但沒想到那皮膚黎黑的老漢聽完,卻是搖了搖頭,笑著將他拒絕了。   戚玉臺撩開袍角,邁步從婦人屍體上跨過,誰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認真玩著手中樹枝的傻兒子像是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一下子從屋中跑出來。   戚玉臺讓護衛圍著楊大郎,提出要給他一筆銀子。   他看著眼前的聰明人,感到舒心極了,先前對這屋中夫婦、傻兒子的介懷頓時一掃而光,仿佛打了勝仗,又或是證明了自己。   這對老夫婦,一個女兒已經死了,另一個兒子是個傻子,他二人都已年邁,陪不了兒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筆銀錢。   戚玉臺「噗」的笑了一聲,漠然走出屋舍。   所有救出來的人都擠在木樓不遠的涼棚下,裹著毯子驚悸未消,申奉應才收好唧筒,就聽得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一句「這人是太師府公子!」   他不想要再看見楊家的任何人,這些低賤的窮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來。   戚玉臺感到無法理解。   楊翁的女兒楊瑤已過世,女婿卻沒有離開楊家,仍與楊家人住在一處,甚至還將自己名字改成『楊大郎』。   「你還記得莽明鄉茶園,養畫眉的楊翁一家麼?」   老漢笑說:「公子,有銀錢是好,可是阿呆這副模樣,富貴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這麼一大筆財,守不住事小,惹災禍事大啊!」   但那幾日他因為剛去了戶部,自覺前程一片光明,連帶心情也不錯,又想著父親壽辰近在眼前,應當替父親積些福德,不如親自走一趟莽明鄉以示誠意。   護衛一腳將他踢了回去。   誰知畫眉的主人卻不賣。   「我真後悔今日跑這一趟,你們這樣的低賤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戚玉臺掏了掏耳朵。   穿著火背心的巡鋪們從樓裡出來,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邊。   戚玉臺瞳孔一縮。   申奉應撥開人群,低頭一看。   這根本就是個無法抗拒的誘惑。   姓楊的老頭不識好歹,拒絕了他一片好意,這個與楊家非親非故的男人應該會聰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銀兩。   戚玉臺臉色一變。   既甩掉了這群累贅,又能拿著豐厚銀兩逍遙。那些銀兩足夠楊大郎買下一整個茶園、不,足夠他在盛京城裡買一處新宅,再娶一個年輕新婦,戚玉臺想不出來對方不答應的理由。   戚玉臺反手握住對方手,惡狠狠一推——   地上人顫了顫,慢慢鬆開抱頭的手,一點一點抬起臉來。   一個傻子,不給他多留點銀子,憑什麼養活他?就憑在地裡刨泥嗎?   老漢道:「阿呆——」他叫自己兒子這名字,卻叫得並無揶揄諷刺,望著兒子的目光溫和慈愛,「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罷了。」   申奉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人兀地驚悸跳起來,一把抓住申奉應袍角,瘋瘋癲癲地開口:「畫眉,你有沒有看到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耳邊傳來清亮啁啾,一聲一聲,聲聲歡悅。   那年父親壽辰,正值他在戶部任職沒多久。那時候他還不知這只是個有名無實的虛職,以為父親總算看見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關係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緩的趨向。   至於那隻畫眉……   老婦哭喊著:「不許走,你這個殺人兇手!救命——來人啊——」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閣樓頂上的火光。   「我和他娘教了他幾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經會簡單的採茶篩茶,認真起來,我和他娘都比不過哩。」   戚玉臺倏然僵住。   戚玉臺笑了起來。   寒意從腳底升起,他顫抖著望向眼前。   只有更濃重的血腥氣慢慢襲來。   當今朝中就一個太師,太師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太師府派人處理了。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那火海裡,卻突然冒出張蒼老人臉。   甚至連腰間那道深深刀疤,也在連用十幾罐「玉肌膏」後只留下一點很淡的影子。   戚玉臺正要再說話,聽見面前老頭兒道:「再者,畫眉是我閨女阿瑤生前最喜歡的鳥兒,我不能賣了它。」   鳥籠中,一隻畫眉百囀千聲,活潑靈俏,鳥籠前則站著個鬚髮全白的老翁,他做農人打扮,一隻手指屈著,正逗玩鳥籠中的畫眉。   銅質的鳥籠入手冰涼,被護衛遞到他手中時,冷得人一個激靈,   老漢終於意識到對方是想強搶,臉色一變,驀地衝上來就要奪回。然而他年歲已高,又因常年照顧無用的傻兒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裡掙得過戚玉臺。被戚玉臺一把推得老遠,仍不甘心,踉踉蹌蹌地再次衝來。   哪來的聲音?   這裡怎麼會有畫眉!   「噗嗤——」   身後護衛擁上,緊接著一聲悶響,四周重歸寂靜。   父親令崔岷為他診治。   像是被嚇著了。   與嶽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見,何況是死了妻子的鰥夫,除非有利可圖。然而楊翁一家窮得令人發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戀之處,只能說明此人無能窮困更勝楊家。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見不得畫眉。   他向楊翁說明來意。   「我和鄰家茶園的主人說好,將來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園裡幫忙幹活,不需幾個錢,管他吃喝,生了病給買藥就是。」   護衛上前,拔刀而過,銀光閃過,屋中尖叫頓時止息。   倒是屋中老嫗反應過來後,尖叫一聲:「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於是戚玉臺帶了幾個護衛,出城去了茶園。   當時莽明鄉鄉民們都在茶園幹活,一片屋舍並無人來,後來縱然也覺出幾分不對,仍無一人敢開口置疑。   「爹、娘、娘!」   那是一副極漂亮的畫眉圖。   「楊翁……」   「阿呆」雖心智似孩童,人卻生得高大,楊翁夫婦將他照料得很好,衣著乾淨,面色也紅潤。那雙澄澈懵懂的眸憤然盯著他,焦急地、怒立地揮動手中樹枝。   屋舍走出個頭戴葛巾的六旬老漢,瞧見屋舍前站著的幾人也是一愣,戚玉臺只說自己是路過此地的遊人,想討杯茶水喝。   難道他今日會被燒死在這裡?   楊大郎定定看著那些銀票。   戚玉臺豁然夢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不過這麼大官,應當不會有人敢冒充。   太師府公子?   申奉應耳朵一動,唧筒從手中滑落。   他被護衛狠狠一推。   戚玉臺站起身。   他倉皇回頭,試圖從這狹小房間裡再找出一條生路,然而目光所及處,只有更深的絕望。   男人的哭號聽起來虛偽又可笑。   一剎間,戚玉臺就喜歡上了這隻畫眉。   申奉應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師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對方一命,也算賣了個好,不說連升三級,升個一級應當不為過吧!   他一路小跑到涼棚下,輕咳一聲,端出一個嚴肅而不失親切的笑容,問:「戚公子在哪?」   莽明鄉是個小鄉,莊戶與莊戶一戶一戶離得很遠,楊翁家貧更在最荒蕪的一塊土地,四面都無人煙。他本不在意,奈何這婦人聲聲悽厲,屋中老漢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涼意,戚玉臺一腳踢開對方,衝護衛使了個眼色。   他沒顧得上唧筒,扭頭問道:「在哪?太師府公子在哪?」   那分明是個傻子!   屋中溫煦的氣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絲煩躁,戚玉臺忍住不耐,竭力維持溫和語氣,道:「多點銀子不是壞事。」   這樣一來,有楊大郎作證幫忙,楊家的事了結起來也會很簡單,不至於驚動父親。他總不想讓父親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人。   他站在門口,看著籠中撲騰翅膀的畫眉,忽而覺出幾分無趣。   買賣的人跑了好幾趟,皆是無功而返,若是尋常,戚玉臺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誘,對付這樣的賤民,總是輕而易舉。   春雷圖之下,竟然還藏著另一幅圖!   戚玉臺只覺不可思議。   老翁看著他,那雙寫滿了與自己父親截然不同滄桑勞碌的眼睛望著他,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不過臨死前能當個富裕鬼,這輩子也算划得來了。   那段日子,戚玉臺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崔岷每日來為他行診,深夜才歸。妹妹以淚洗面,父親神色鬱郁。   橫看豎看都是個傻子。   是只很漂亮的畫眉,藏在簷下掛著的銅鳥籠裡,正聲聲歡唱,啼聲是與別處畫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老漢原本欣然的笑漸漸變得凝重,望著走向門外的戚玉臺:「公子這是想幹什麼?」   瑤琴、碎酒罈、織毯……這些東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養料,就連牆上那副掛畫也未曾倖免。   烈火燒天,飛灰遮目。   他有心想與父親重修於好,於是決定為父親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禮物。   沒想到一個窮鄉僻壤的農人,竟也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他轉過身,示意護衛去取那隻懸在房簷下的畫眉。   這屋中皆是病弱老殘,唯一的壯勞力——楊翁女婿去茶園幹活了,楊翁兒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著他們笑得痴傻。   那幅取代了他喜歡的美人垂淚圖、看起來不怎麼令人舒適的驚蟄春雷畫被火燎了一半,絹頁捲曲,卻似梨園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頭另一番景象來。   鳥兒似乎也知此刻情勢陡變,在籠中上躥下跳,焦躁不安地大聲鳴叫。   戚玉臺叫護衛留在院子裡,自己進了屋,不多時,一名老嫗從後院出來,倒了幾杯茶給他幾人。   戚玉臺在鬥鳥園中逛了一圈,總覺得少了幾分神氣,沒尋到心儀的鳥兒。   申奉應精神一振,夜裡出差的倦意頓時一掃而光。   他的父親,當今太師從小到大,不曾真心誇過他,更勿用提用這樣肯定的目光看過自己。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無需銀子了。」   昏蒙的腦子突然變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著根粗大銀針在他腦中憤然翻攪。他痛得渾身發抖,四周火光變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又在何地,只是抱著肩膀哽咽,胡亂地開口:「我是、我是太師府公子,我給你銀子……」   戚玉臺站在窗前,嘲笑地看著這一家人。   戚玉臺有片刻慌亂。   一個傻子憑什麼可以?   這個老傢伙,為何會如此篤定地相信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痴兒。   老漢被推得往後一摔,一聲沒吭,桌上茶盞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著,再沒了聲息。   「爹、娘,阿呆——」   楊大郎的臉在護衛們的刀下變得不甚清晰,只聽得見對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怎麼樣?」他把銀票一疊一疊擺在屋前木桌上。   傻兒子嘴裡焦急喊著,手裡軟綿綿的樹枝用力朝他擲去,憤然道:「壞、壞人!」   戚公子怎麼會來豐樂樓,以他家資,應當去城南清河街吧?   戚清最終還是知道了此事。   耳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幽怨的,像是隔著很遠傳來。   父親乾脆驅走府邸中所有鳥雀,太師府上上下下再也尋不到一隻鳥。   桌下,鮮紅的血漸漸流淌過來。   好在兜兜轉轉過了幾月,他漸漸好了起來,不再做夢,也不再會在白日裡看到楊翁的影子。   戚玉臺魂飛魄散。   須臾,男人伸手,一語不發地拿起銀票。   無人餵養,畫眉早已餓死了,羽翅暗淡凌亂,僵硬幹癟成一團。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臺扭頭看向門口,緊閉的大門前一根橫梁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牆,短短幾步,猶如天塹,將他與出路隔開。   「阿呆」不知發生了什麼,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頭擺弄著手裡一枝生了芽的樹枝,老婦人低頭與他說了兩句,男人疑惑聽著,鄭重其事地點了一下頭。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畫眉圖就在他面前,老漢與雀鳥都是同樣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鮮茶葉的奇異芬芳鑽進他鼻尖,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鄉的茶園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那隻蒼老的手抓住戚玉臺的胳膊,粗糙老繭磨得人不適,方才藹然的臉此刻全是驚怒,因老邁而越發顯得這張臉可厭。   老翁與畫眉畫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幾乎與真人並無二致,一人一鳥面無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畫外人,而在這四周,則散落無數展翅畫眉,一眼看去,鋪天蓋地襲來,尖吻朝著人眼睛啄下——   戚玉臺腦子一炸。   盛京人皆知太師愛鳥,府中豢養白鶴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   他爽朗笑起來,招呼戚玉臺捧茶喝。   還沒想好這頭如何處理,籬笆後又有人進來,是個背著竹筐的高大漢子,瞧見一行人愣了一下,還未開口,一眼瞧見門口那條蜿蜒血河。   如看一出熱鬧雜戲。   他就知道。   戚玉臺一頓。   一見畫眉,一聽畫眉叫聲,便覺心中易怒煩躁,坐立難安。   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   戚玉臺心中輕蔑,方才一瞬的複雜轉瞬逝去,重新變得冷漠。   老漢血淋淋的臉對著他,在火海裡直勾勾盯著他眼睛,叫他:「阿呆——」   茶園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清溪綠水。到了鄉裡那處屋舍,戚玉臺一眼就看到了那隻畫眉。   像個笑話。   自他腦後,漸漸氤氳出一團嫣紅的血,在地上漸漸蔓延開來。   火勢不算小,木閣樓也易燃難滅,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兩個軍巡鋪屋,水囊人手都備得充足。整座樓裡所有人都救了出來,如果再晚半個時辰,再想救閣樓上的人恐怕就沒這麼容易。   這時候,手下有人告訴他,莽明鄉茶園有一務農的楊姓老漢,家中有隻豢養多年的畫眉,機靈神氣,不如買來試試。   「戚公子……」   「我本來想用五百金來買你這隻畫眉。」他說,「可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一個銅板都不想給了。」   火是從最上頭一層起來的,因此頂閣的火也最難撲滅,且木樑被大火一燒極易坍塌,他沒再讓巡鋪們上去,已經燒了這麼久,再滅火無甚意義,總歸人都沒事,就不必讓巡鋪再冒無謂風險。   樹枝軟綿綿的,落在人身上一點痛楚也沒有。   尖叫聲嘈雜刺耳,戚玉臺煩不勝煩,提著鳥籠就要往門外走,被人從門後一把撲住袍角。   這是……   楊家那一場大火燒得異常猛烈,將屋內一切燒得幾如灰燼。   既然對方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耐心也到此為止。   楊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變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樣。   一切似乎就此揭過,除了他落下一個毛病。   只聽「咚」的一聲響。   他這樣想著,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轉身,忽然聽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護衛叫了一聲「公子小心——」   「在這裡!」鬧哄哄的人群裡有人對他揮手,「他自己說的!」   他悽聲喊道。   他呻吟著,央告著:「……不是我……別找我……」   楊翁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牆上掛畫本就巨大,幾乎要佔據一整面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然而無論是從前的美人垂淚圖,亦或是被燒毀的驚蟄春雷圖,都不及眼前這幅圖詭異。   四周鴉雀無聲,不遠處閣樓火光未滅,胭脂胡同狹窄的胡同裡,密密麻麻的人群團團看向這頭。   戚玉臺想送父親一隻世間最好的畫眉。   有時候白日裡也會看見楊翁的影子,還有阿呆,漸漸的他開始有迷惘失常,號哭罵言之狀,醫官院院使崔岷說他這是情志失調所致,因遇險臨危,處事喪志而驚,由驚悸而失心火。   門外,幾個護衛跟著站起,牢牢守住院門。   盛京鬥鳥之風盛行,最好的畫眉不僅要羽翅鮮亮,聲音清脆,還要兇狠好鬥,體格俊巧。   他痴笑著:「畫眉流血了!要來殺人了!」   戚玉臺沒喝那杯茶,只抬頭環顧四周。   男人膽怯地望著他,一張臉被灰燻得發黑,嘴角不住翕動,申奉應湊近,聽見他說的是:「我是戚太師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給你們銀子……好多銀子……」   莽明鄉處處是茶園,茶是新摘茶葉,然而到底廉價,盛在土碗裡,顯得粗糙寡淡。   戚玉臺心中輕蔑,這些低賤平人,或許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財富。   申奉應小心靠近他,柔聲開口:「沒事了,戚公子,火已經滅了……戚公子?」   但身上的傷勢仍能處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師府後,就開始頻繁做噩夢。   申奉應一愣。   有人朝他指了指。   戚玉臺盤算著,等楊翁家的事過了,再過段日子,找個人將楊大郎也一併處理掉。無依無靠的窮兇極惡之徒,難免因貪婪生出噁心,威脅、勒索……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戚玉臺慘叫一聲,抱頭蹲了下來。   他問:「難道你們不想要一筆傍身銀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歲稚童般看著他們的男子,「他什麼都不會,將來會很需要的!」   樓下火勢漸小。   畫眉在籠中悽厲歡唱,歡唱或是哀泣,總歸都是同一種清脆歌聲。   狹小茅舍裡,三人零散著並在一處,被血河淹沒。   天可憐見的,這麼大火,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應當受驚不輕。   申奉應抹了把臉上飛灰,心中鬆了口氣。   戚玉臺睜大眼睛,下意識後退兩步,嘴唇翕動間似微弱呻吟。   戚玉臺呆了一下,慢慢低下頭。   楊翁家除了六十歲的楊翁,還有他同樣年邁的妻子,他兒子生來腦子有些問題,只能做些簡單活計,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還有一女兒,前兩年也病故了。   他倒下去時後腦磕著石頭,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轉過來,滿頭滿臉是血,顫巍巍從火光中爬出,朝著他用力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他袍角。   一把柴刀從自己身後穿來,刀尖深深沒入半柄,殷紅的血一滴一滴流下來,和楊家人的血混在一處。   夢裡楊翁那張蒼老的臉總是和藹地看著他,請他喝茶,他端起茶杯,發現粗糙的紅泥茶碗裡,粘粘稠稠全是鮮血。   ……   他今日來到此地,不是為了看這一家人演這齣可笑的、令人作嘔的父慈子孝戲碼,他是來買畫眉的。   只因戚玉臺當時受楊大郎那一刀,雖有護衛最後關頭推開,不至要命,但傷勢也著實不輕。   深山翠木,密林起伏,十裡茶園清芬蕩蕩,屋舍前掛著一隻銅質的鳥籠。   楊翁家的那隻畫眉當日被他帶走,仍鎖在鳥籠中,後來他回府後,傷重、心悸、調養……府中上下都忘了那隻畫眉,等過了月餘記起時才在花房裡找到。   戚玉臺便令人速速買來。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不對勁。   戚玉臺也沒料到對方如此虛弱,不由呆了一呆。   戚玉臺胸有成竹。   老漢木然望著畫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漸漸地流出血來,血淚若當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卻又比那時候更加鮮麗。   他被護衛護著迅速退出屋舍,腰間痛得出奇,原來同樣是血,從別人身上流出來和從自己身上流出來感受截然不同。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瑤。這是老頭子最後念想,恕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啦。」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漢也未曾起疑,熱情迎他進屋中,叫家裡人泡幾杯熱茶。   「別找、別找我……」   戚玉臺捂著傷口,呻吟道:「燒了!把這裡全燒了!」   申奉應下意識後退一步,面上柔情與笑容頃刻散去。   什麼情況?   這人真是戚太師府上公子?   怎麼看起來倒像是……   瘋子? 第185章白荷花露      醫官院夜裡亮起火光。   外頭嘈雜聲漸起,屋中睡著的兩人都被吵醒了。   林丹青迷迷瞪瞪地從榻上爬起,點了燈,外頭人影攢動,有人竊竊說話。   「怎麼了?」陸曈跟著披上衣裳。   「不知道。」林丹青揉著眼睛下床,推門出去,「我去瞧瞧。」   院裡燈火漸亮,越來越多的醫官從宿院中跑出來,擒著蠟燭低聲議論。年長的老醫官們則穿好衣裳背著醫箱匆匆出門,不知去往何處。   林丹青與樹下的幾個醫官說了一陣話,秉燭回到門口,對陸曈道:「胭脂胡同走水了。」   陸曈一頓:「走水?」   「是啊。還是從豐樂樓起的頭,豐樂樓我聽人說過,一整座木製酒樓,燒起來可不得了。」   「他們都是去查看傷者的,不過沒讓咱們這些新進醫官一起,應當傷者不多。我記得從前景德門燈節起火,整個醫官院都出動了。」   他出門時未帶護衛,除了小廝,無人知道他是誰,後來豐樂樓走水,癲狂之下當著眾人面坦明身份。   說是輕傷也不對,豐樂樓中,還有一位特別的傷者。   太師府中。   耳邊戚玉臺的嘶叫漸漸平息下去,到底掙扎累了,令人重新熬製的湯藥還未端來,戚清靜靜坐著,一雙眼裡盛滿疲憊,宛如一位垂垂蒼老的父親。   這位傷者被救出時神智已然不清,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太師府上公子,形容癲狂痴傻,舉止無狀,抓住旁邊的人號哭說畫眉殺人,怎麼看也不像個正常人。   昨日深夜,戚玉臺被人送回府邸。   她接過燭盞,淡淡一笑:「水火無情,的確應當早做準備。」   她兄妹二人感情一向極好,她也早知兄長有這個毛病,過去明裡暗裡曾勸過他許多次,但最後總架不住戚玉臺央告,給了他買散的銀錢。   這次比上次無常,夫人當年也是如此情狀……   約莫五年前,戚玉臺也曾犯過一回病,但那時候也沒眼下這般嚴重,只是言語有些混亂,尚能冷靜,不似此刻恍惚如狂。   「都已說過,只是當時事發突然,在場人太多……」   戚玉臺像是瘋了。   可那時瘋瘋癲癲,一時竟無人相信,直到後來眾人看見門前拴著的華麗馬車,派了個人去太師府通信,太師府才得知這樁禍事。   戚華楹眼眶通紅。   火是從胭脂胡同的豐樂樓上起來的,好在望火樓離得近,旁邊又恰好有兩個潛火鋪,火勢發現得早,滅火也算及時。除了最上頭一層樓閣幾乎被燒為灰燼,其他還好,不幸中的萬幸是沒人丟了性命,只有幾個醉酒的酒客被煙燻昏,受了點輕傷。   胡同裡都是些閒樂恩客,見了樁樂子豈有不感興趣之理?豐樂樓的大火還沒被撲滅,太師府上戚公子被嚇瘋了這件事就已先傳遍了盛京城。   緊接著,又是悽厲哭喊:「父親救我——畫眉殺人了——」   戚玉臺是在豐樂樓出事的。   戚玉臺掙扎得太過厲害,難以餵進湯藥,不得已,只能令僕從將他手腳暫時捆起來。   戚家能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十個人的嘴,但堵不住一百張嘴,何況這一百張嘴很快會變成一千張,一萬張,源源不斷。   陸曈回神:「沒什麼。」   他歸家時神志不清,鼻涕眼淚糊作一團,滿臉心悸惶怖,臉被煙火燻得發灰。   「砰——」的一聲。   從大火中生出的流言蜚語,卻迅速蔓延至了整個盛京城。   四肢都被綁著,戚玉臺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努力掙扎,嘶叫聲刺耳尖銳。   戚玉臺發瘋一事已傳了出去,胭脂胡同裡到處酒客混人,許多人走了,去向別地,如魚流入更廣闊溪流,在海裡無法分辨,卻把這消息散布得到處都是。   老管家打了個寒戰,聽見戚清開口:「豐樂樓處可打點完備?」   一邊老管家低頭站著,忍不住暗暗心驚。   「說起來今年入夏都起了好幾次火事了,咱們平日用火的時候也多注意,免得燒起來……」   如果前些日子她不給戚玉臺銀票,戚玉臺就不會去豐樂樓,也就不會遇到這場大火,撞上這場無妄之災。   晨光熹微,紗簾掩住榻上人影,屋中人來來去去,有濃重藥香從屋中傳來,間歇夾雜喝罵嚎呼。   戚華楹站在門口聽著屋裡的動靜,臉色蒼白如紙。   胭脂胡同這個夜裡燃起的這把大火,展眼就被撲滅。   她兀自說了一串,見陸曈只望著遠處久久不語,不由道:「怎麼傻了?」   屋中,戚清坐在榻前。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且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兇更加百倍。   戚玉臺是去豐樂樓服「寒食散」的。   ……   戚華楹攥緊裙角,眼淚掉了下來。   此事麻煩。   戚清閉了閉眼。   戚玉臺扭過頭,腦袋正對著戚清。   他神色迷茫,目光渙散似甫出生嬰童,蒙著一層薄薄的淚,臉上紅痕未乾,沒了平日的不耐與佯作恭敬,看起來如無害的、懵懂的孩子。   「爹。」他突然叫了一聲。   屋中二人一震。   醒過來了?   戚清探過身子,盯著他放柔聲音:「玉臺,你認得我了?」   「爹,救救我。」   戚玉臺怯怯望著他,一臉害怕地開口:「有人要殺我。」   老管家驚訝地抬起頭。   戚清握住戚玉臺的手微微緊了緊,不動聲色開口:「誰要害你?」   戚玉臺咽了口唾沫。   「一個男人。」   他打了個哆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   戚家愁雲慘澹,朝中卻熱鬧得很。   胭脂胡同的流言迅速散流出去,轉眼傳到皇城之中。   太師大人位高權重,門生遍布朝野,低一級的官員不好公開議論戚家之事,三皇子一派的人卻趁勢抓住機會落井下石。   朝堂之上,太子淡道:「流言四起,真相尚未可知,太師高風承世、舉賢為國,諸位為官長當清、當慎,何如學婦人長舌,不辨黑白。」   三皇子元堯笑著開口:「太子說的極是,此事也簡單,只要讓戚家那位公子出來,證明自己神智清醒,舉止無異,謠言自然不攻自破。」說完,目光在朝堂眾官之上逡巡一圈,露出一個恍然神情:「啊,差點忘了,太師今日告假了。」   戚太師今日稱病,不曾上朝。   太子臉色陰沉。   元堯幸災樂禍。   站在旁側的寧王眨了眨眼,慢吞吞打了個呵欠。   梁明帝還未開口,這時又有御史上前,稱今日一早上朝途中被人攔了轎門,昨日豐樂樓大火,有人舉告太師公子戚玉臺在豐樂樓中偷偷服食寒食散。   此言一出,群臣譁然。   先皇在世時,早已嚴令舉國上下禁服此物,一旦發現有人服食,即刻獲罪。   偏偏這位說話的御史是朝中出了名的剛直。   龍椅之上,梁明帝平靜聽著,神色辨不出喜怒。   「高風承世、舉國為賢?」   元堯將太子難堪神色盡收眼底,嘲諷一笑。   「太師的確保國安民,清靜為政,不過……莫非朝中政事過於冗雜,連教兒子的時日都沒有?」   「治家如此,何言治國。又或者,太師如今也年過花甲,是力不從心了吧!」   他上前一步,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慎子》有云:君舍法,而以心裁輕重,則同功殊賞,同罪殊罰也。怨之所由生也。」元堯俯身:「還請父皇,官不私親,法不遺愛。」   「……徹查此事。」   ……   一場朝事,各懷鬼胎。   爭辯的爭辯,讒言的讒言,看好戲的一言不發,呵欠倒是打了幾十個。   關於戚玉臺究竟有沒有服食寒食散,梁明帝已派人前去速查,但寒食散此事先不提,戚家公子在豐樂樓下發瘋,卻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   暗室裡,銅鷹架上火光搖曳。   蕭逐風緊跟裴雲暎身後,走下長長石階,一直走到角落的矮桌前。   矮桌前坐著個人,蕭逐風上前,道了一聲「老師」。   嚴胥抬起眼眸。   朝會已結束,各司回歸各司位置,不過豐樂樓這把大火,燒掉的不止戚家一向漂亮的名聲,還有朝中穩固多年的局面。   一場火事流言,若換在從前,絕無可能掀起這樣大風浪。或許並不是太師府威勢不如從前,而是三皇子一脈後來居上。   還有梁明帝……   屋內火光寂靜,嚴胥眯了眯眼,一雙鷹隼般的眼眸緊緊盯著裴雲暎。   「豐樂樓的火,是你動的手腳?」   「怎麼可能?」   裴雲暎正色開口:「前幾日我忙著整理新軍編修,門都未出,少來污衊。」言罷,捅了捅身側人:「是不是,蕭二?」   蕭逐風輕咳一聲:「不錯,我作證。此事確與他無關。」   嚴胥沉著臉打量眼前人。   青年人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神色很有幾分無辜,正直無私模樣倒讓人生出一種羞慚,仿佛懷疑他也成了一種罪過。   讓人想起他的母親。   嚴胥驀地收回目光。   裴雲暎眨了眨眼。   男人移開視線,冷冷開口:「元堯不會放過對付太師府的機會,這幾日不可輕舉妄動,靜觀其變。」   「不要。」   嚴胥和蕭逐風同時朝他看來。   裴雲暎慢條斯理開口:「如今元堯正在盡力『拉攏』我,我又和太師府剛『結仇』,為表忠心,當然要不遺餘力、趁此時機落井下石,才能讓陛下、讓百官、讓三皇子看見我的誠意啊。」   燈火搖曳,室內一片寂靜。   嚴胥高深莫測地盯著裴雲暎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裴雲暎,你如此迂迴,不會是為了那個姓陸的醫女吧。」   他恍然:「好主意,正好一箭雙鵰。」   嚴胥氣笑了,語氣帶了陰沉:「不知死活。」   裴雲暎卻氣定神閒。   「這不是當年老師教我的: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他說得誠懇:「恩師教誨,我可一刻不敢忘。」   吊兒郎當的模樣一看就讓人來氣,嚴胥大怒,抓起桌上鎮紙往他身上一砸,被他側身避過。   嚴胥道:「出去!」   「噢。」他悠悠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回頭道。   「老師這幾日要為太子說話,又要和我針鋒,不如現在再給我一拳,顯得你我各為其主更努力些?」   蕭逐風低頭不語。   嚴胥切齒:「滾。」   他揚了揚眉,遺憾應了:「好吧。」   ……   朝中瑣事傳到醫官院後,忙碌白日也添了幾分趣味。   夏至到了傍晚,大雨前突然颳起狂風。   宿院一片綠油油在窗前晃來晃去,沙沙作響,大風吹得人心頭涼爽。   醫官們收著院中晾曬衣物,一邊小聲談論若是這場雨下在幾日前的豐樂樓子夜,或許近來朝中大概會是另一種格局。   陸曈關上木窗。   常進家裡的小女兒生了痘瘡,同醫官院告了假,醫案閣無人打理,新醫正就讓陸曈暫接常進的差事。   新收醫案按類別分到歸好的位置,官員醫案則按各司各部品級,皇室醫案上了鎖尋常人打不開……醫案又要時常拿出來清潔晾曬,脫落不全的則需修補,一卷卷檢查核對過後,天色已經很晚。   外面醫官們嘈雜說笑的聲音不知何時已消失,陸曈看了眼漏刻,快近子時。   她吹熄燈籠,只留下一盞油燈,正準備關門回宿院歇息,冷不防,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輕叩聲。   「咚咚——」   聲音很輕,從窗戶傳來。   陸曈定定神,擒燈走到窗戶門口,猶豫一下,伸手推開窗門。   甫一推窗,一隻竹筒輕輕貼上她的面頰,冰冰涼涼,帶著點未消寒氣。   裴雲暎的臉從竹筒後露出來。   夏日雨前大風把外頭樹枝吹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落雨,偏他神情自若,手裡拿著一隻竹筒,神容清爽。   隔著窗,裴雲暎把竹筒往陸曈手中一塞。   「這是什麼?」   「白荷花露。」   青年靠在窗外,笑吟吟道:「胭脂胡同起火,城裡賣甜漿的攤車一夜都沒了,路過巷口看見的,省著喝吧。」   豐樂樓一把大火,望火樓人手加了一倍,巡鋪屋巡鋪們日夜不歇四處巡邏,不讓賣熱食飲子的攤車四處遊走。此種嚴令境況,估摸還要持續一段日子,說不定夏日都結束了。   陸曈沒與他客氣,接過竹筒嘗一口,漿水冰涼微甜,帶著一股淡淡荷花清香,喝了一點,便覺唇齒都帶了花香。   「如何?」   「還不錯。」陸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   「青楓在外守著。」裴雲暎唇角一揚,「不用擔心。」   醫官院的守衛簡直像個擺設,如果有一日殿前司的人想進來犯點什麼事,估計整個醫官院的人屍體都涼了也無人發現。   心中這樣腹誹著,陸曈收回視線:「進來說吧。」   他一怔。   「怎麼?」   裴雲暎道:「鎖著門,我怎麼進?」   她進來整理醫案時,將門從裡面鎖上了。說起來,鎖門還是因為記得上次整理醫案庫時,夜裡被某個人從大門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陸曈轉身,拿著手裡的白荷花露往裡走去,輕飄飄開口:「走窗吧。反正對殿帥來說也不難。」   裴雲暎:「……」   才往門方向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聲輕響,裴雲暎跟了上來。   陸曈一頓。   沒想到他還真走了窗。   見她看來,他便揚眉笑笑,挑釁般地道:「確實不難。」   幼稚。   這人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錯,陸曈把油燈放到桌上,問裴雲暎:「殿帥怎麼會來?」   「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戚家壓下戚玉臺的事,別看現在流言紛擾,過不了多久就會平息。豐樂樓服食寒食散一事,最終會變成另有其人。」   這並不令人意外,以戚家手段,絕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陸曈問:「那好消息是什麼?」   他笑起來,唇邊梨渦清晰可見,「好消息就是,戚玉臺現在還瘋得厲害,一時好不了。所以,暫時沒辦法出門『證明』自己。」   正如元堯在朝堂上所說,戚玉臺想要證明自己如今神志清醒,豐樂樓下發失心瘋的不過他人冒名頂替,只要在眾人面前露一次面,所有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偏偏,這是眼下的戚玉臺最難做到的。   發了癲症之人,驚怒啼笑都無法自控,太師府藏都來不及,怎會主動暴露於人前。   而越是藏掖,即便用再多藉口,也成了另一種手段的默認。   裴雲暎笑著開口:「繞了這麼大一圈,僅僅只讓他發瘋。」   他看著陸曈:「既然如此,為何不乾脆一把火燒了他?不怕他好了,放虎歸山?」   陸曈默了默。   荷花芬芳香氣縈繞鼻尖,夏日夜裡分外清爽,她垂下眼睛:「胭脂胡同附近就有望火樓,兩處潛火鋪相距也不過一裡。火勢一起,怎麼都會撲滅。」   「但若用其他法子殺他,難免留下痕跡。太師府不會善罷甘休,只會牽扯更多麻煩。」   「縱而非放,我有自己的法子。」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懶洋洋點了點頭:「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   他牽了牽唇:「原來不是放虎歸山,是欲擒故縱。我現在是越來越好奇了,陸大夫究竟打算如何對付太師府?」   屋閣靜謐,火苗搖晃。青年抱胸靠在書架旁,彈花暗紋錦服上聯珠紋清晰整齊,歪頭含笑望著她時,那雙漆黑雙眸在火色下越發明亮,宛如真心疑惑。   陸曈沒接他話頭,頓了頓,抬頭看向他:「這次多謝你了,裴大人。」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閒情偶寄》 第186章捉鬼之道      感謝的話輕飄飄,說話的人卻神情真摯,不見平日冷臉疏離,平靜而從容。   陸曈目光動了動。   幾日前,她以當年蘇南刑場救命之恩挾裹裴雲暎,請裴雲暎幫了自己一個忙。   她讓裴雲暎畫了一幅畫眉圖,布置在豐樂樓中。   胭脂胡同的豐樂樓,是盛京富商最愛流連之地,聽戲、吃酒、歇腳、買歡……   姐姐當初,正是因柯承興誤入此地,又在此地喪命。   裴雲暎一口應承此事,甚至做得更多。他手下人馬通達,不負所望,很快就摸清豐樂樓布局。其中最頂層一排閣樓,是豐樂樓專為貴客準備。是那些有一定身份、與尋常富商不同的「肥羊」。   戚玉臺從來只住「驚蟄」。   他出手大方,掌柜的也願意為他保留此間上房。當初陸柔出事,聞訊趕來的戚家下人替戚玉臺抹平一切,掌柜的多少窺見一點此人身份不凡。   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那麼一位「爭房」的客人,豐樂樓老闆也從未為了銀錢將驚蟄借給另一人。   「真是天衣無縫。」耳邊傳來人讚許的聲音,裴雲暎偏了偏頭,「不過,此法新鮮,你是從何得知?」   戚玉臺剛服過散,又聞過香,血氣相併,氣並於陽,陡然見這一幅畫眉圖,勾起舊事重影,再見畫中人七竅流血,,必然心虛停水,虛氣流動,恍惚不恆。   「金顯榮的保養之藥,我為裴大人也調配了一副。」   豐樂樓雖不似遇仙樓那般守衛周全,但要布置到此種境地,裴雲暎相助也不少。他手下的人比陸曈想像中還要厲害,甚至讓陸曈生出一種錯覺,這人當時嘴上說的,能幫她殺掉戚玉臺或許不是玩笑。   屋中氣氛冷凝一刻,似是察覺出她腹誹,裴雲暎輕咳一聲,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你是怎麼想到把丹砂和那些藥汁混在一起的?」   她看過戚玉臺醫案,雖上面真實情狀都被掩蓋,但仍能清楚當年莽明鄉楊翁一案後,戚玉臺臥床很長一段日子。並且之後太師府驅走所有雀鳥。   不過,就在戚玉臺出事的前幾日,豐樂樓老闆老家有事,臨時回鄉,酒樓交給表弟打理。這其中就有許多鑽隙之處。   裴雲暎不怒反笑。   裴雲暎面無表情:「拿走。」   「大人不妨收下。」陸曈認真道,「我換了方子,先前黃茅崗獵場後,殿帥讓人送來獵物,我取了其中鹿血。鹿血性熱,溫腎補陽,養血益精,對腎陽不足頗有滋補之藥,用來入藥最好。」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這真是什麼昂貴謝禮,而他不收下就是沒有眼光的蠢貨。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她低頭,抿了一口面前白荷花露,花露冰涼,甜味便顯得微微寡淡,甚至覺出一點苦澀來。   「歌伶」隨手打翻的油燈燃起大火,燒掉房中畫卷,卻露出卷下之畫,那是陸曈特意為戚玉臺準備的畫作,也是他「驚悸癲狂」的最後一味藥引。   火勢漸猛,燒掉那幅驚雷圖,司禮府的「池塘春草夢」已無知無覺地侵襲戚玉臺許久,其癲症已瀕臨邊緣,只需最後一味藥引。   這人不識好歹。   裴雲暎意外:「這是什麼?」   裴雲暎:「……」   裴雲暎微怔。   而那之後,豐樂樓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火是從頂閣開始燒起來的,畫眉圖遇火燃盡,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即便後來有人懷疑,再上閣樓,一片火後廢墟,也查不出端倪。   他冷著聲音:「你要是再推給我這東西,我明日就讓人在皇城裡散布流言,說我是你未婚夫。」   「御藥院也做不出第二瓶。」   且不要臉。   陸曈恍惚一瞬。   見他沉默,陸曈難得主動解釋:「此次大火,多虧裴大人幫忙。我想了想,蘇南一面畢竟也是多年前之事。」   而其中描摹線條所用顏料,是陸曈親手調配,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只會以為是那位服食了太多寒食散的太師公子,神智恍惚之下的胡說八道罷了,   陸曈讓裴雲暎以此料塗抹畫中人物七竅。   「這算我送裴大人的謝禮。」   這種顏料變幻之法,醫經藥理中並不會教。   那幅驚雷圖是普通絹畫,驚雷圖之下的「畫眉圖」,所用材料卻絕不普通。   似乎為了好看,賣甜漿的小販在竹筒杯裡放了兩片碎荷瓣,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漿水裡,沉沉浮浮,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   豐樂樓「驚蟄」房中的「畫眉圖」,是陸曈託裴雲暎所作。   陸曈愣了一下。   不過,事已過,沒有後悔道理。   第一次因外物驚悸尚能壓制,第二次必然嚴重得多。   她默默收起藥罐。   陸曈想了想,伸手打開腰間掛著的囊袋,從裡頭摸出一隻小小的、粉色的瓷罐遞給裴雲暎。   先假作客人與戚玉臺相爭,使得剛服食過散的戚玉臺氣血上湧,「客人」身上佩戴之香包裡放了藥材,激化風邪入血。   卷帛被陸曈提前用紅芳絮熬製藥汁浸泡,隨大火一起,畫中芬芳撲鼻,致人迷幻。   陸曈:「……」   似乎有人在背後叫她:「曈丫頭,曈曈,你慢點!」   她在前方蹦跳著,一回頭,看見母親拉著陸柔在背後叫她,陸謙和父親走在後面,一人手裡抱著幾筒甜漿。   「快點呀!」她抱怨著,「等下趕不上水戲了——」   常武縣每年夏至前後,會有人在縣中小河邊搭臺子唱水戲。   每到這個時候,城裡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邊看戲。   班社最出名的幾齣戲,小孩子不愛聽。什麼愛恨情仇、什麼升官發財,什麼忠孝禮義滿口大話,聽著遙遠又無趣。   最受歡迎的是鬼戲,譬如張家宅今日冤死了個小孩明日化作厲鬼來復仇,李家廟裡的財神像夜裡會變作老嫗吃掉富貴人家的心肝,隔壁山上新墳裡的鬼新娘每日夜裡都會挑個路過的男人過來成親……小孩們一面嚇得吱哇亂叫一面聽得津津有味。   陸曈也很愛聽那出「無頭陰魂生仇死報」。   有一年班社心血來朝,將那出「無頭陰魂」戲改了改,   臺上燈籠昏暗,唯有塗了油彩的戲子戲服鮮豔,大紅燈籠在紙做的宅門前微微一亮,牆上豁然浮起一張七竅流血的大白臉。   「哇——」的一聲。   陸曈嘹亮哭聲驚飛荷塘裡一片白鷺。   那一年常武縣許多看戲的小孩都嚇哭了,陸曈回去就發了熱。鄰居家的嬸子非說她是被髒東西纏上,要去山上請個姑婆來喊喊魂。   陸柔陸謙坐在她榻前,望著她憂心忡忡。   她裹著毯子縮在床腳,只覺帳子裡、櫃門前、桌底下隨時會浮出那麼一張大白臉,一刻也不敢閉上眼睛。   不過短短兩日,原本圓潤的小臉也顯得消瘦了兩分。   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教她穿好衣裳下床。   她不肯。   「你起來。」父親說:「我教你捉鬼。」   捉鬼?   對捉鬼的好奇終究大過躺在床上不起的賴皮,她拖拖沓沓下了床,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讓她坐在鋪了紙的桌前,遞給她一隻沾了顏料的筆。   顏料像是硃砂,卻與平日的硃砂又有不同,質地過於黏稠。   父親讓她寫個字。   陸曈龍飛鳳舞畫了一個「鬼」。   朱色字跡潦草似畫,分不清是字是符,父親扶額嘆息。   陸曈莫名其妙。   她呆坐了片刻,正想問捉鬼要捉在哪裡,就見白紙之上,紅色字跡漸漸褪去,如旁邊站了個看不見的人,悄無聲息拿布一面將字跡擦掉了。   陸曈驚得一下子跳起來:「有鬼!」   父親卻按著她的肩讓她重新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燈燈盞,在褪成虛無的白紙上輕輕一燎,方才消失的字跡便又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陸曈目瞪口呆。   「為父問過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戲臺上的絹布早已提前用顏料摹了人臉,戲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顯異色。」   父親站在桌前,望著她嘆道:「曈丫頭,世上是沒有鬼的。」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來龍去脈,心下稍松,但回想起布帛上慘白人臉,仍覺驚悸,偏要將信將疑問道:「萬類不齊,咱們只是沒見過,那萬一就有呢?」   父親無言一刻。   半晌,他道:「那也不用怕。」   陸曈眨了眨眼。   「書上有雲,先生說:見鬼勿懼,但與之鬥;鬥勝固佳,鬥敗,我不過同他一樣。」   他撫須:「這,就是為父教給你的捉鬼之道。」   見鬼勿懼,但與之鬥。   這條「捉鬼之道」,後來在落梅峰中時常被她回想。每次在墳崗翻找死屍時,她都會告訴自己「人乃未死之鬼,鬼乃已死之人」,無需憂懼。   而這世上,多的是兇惡殘忍遠勝於鬼怪之人。   不過謹承一個「鬥」字。   燈火昏暗,一陣狂風掠來,門前樹枝被打得在木窗前「噼啪」作響。   陸曈回過神,灌了一口白荷花露,低頭道:「父親從班社聽來的方子,後來家裡校考功課時,我用來作弊。」   裴雲暎神色古怪:「作弊?」   「不錯。」   她不用像陸謙一樣去鄰縣上學堂,但功課一樣沒落下,每半年父親還要在家校考。   那簡直是她的噩夢。   機智的她想到用父親的「捉鬼之道」將默不出來的詩文用摻了藥材的丹砂寫在白紙上,不過沒等點燃火摺子就被發現——畢竟白日點燈也有點太過分了。   父親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   「成日偷奸耍滑像什麼樣子!戒尺呢?誰把我戒尺藏起來了!」   陸謙早已抱著戒尺跑出半裡外,陸柔過來勸說,被父親鐵青著臉推出門外。   「從小為人,休壞一點,覆水難收,悔恨已晚!你們就縱著她吧。」   又衝她斥道:「我教你顏料之法,可不是讓你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的!」   想著想著,陸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父親一向德教為先,幼時她只是想應付功課偷寫下來,便被視作「歪門邪道」,但現在,她用這「捉鬼之道」來設計大火、陷害,甚至還不止,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殺人、埋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面上笑容漸漸淡了下來,陸曈靜了一會兒,道:「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她長成了父親最不願意她長成的模樣。   四周暗沉沉的,只有窗外風聲嗚咽。   「我倒覺得他會以你為榮。」   一片岑寂裡,忽然有人開口。   陸曈抬眼。   「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盛京給全家報仇,殺了三個仇人還能全身而退,最後一個看著也快了,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一定很是自豪。」   他說得隨意,仿佛無心之言。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點冷冽芬芳香氣,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鋒利的眉眼,明明大雨欲來,卻因這片柔軟暖色,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   他望著陸曈,笑著開口:「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這些,應該只會心疼。」   陸曈心頭一顫。   她離開家太久,已不敢奢求包容寵溺如往日,更不敢奢求心疼。   陸曈收起心緒,「『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她學著裴雲暎的話,蹙眉,「殿帥這是佔我便宜?」   他一愣,隨即好笑:「我這是在安慰你。」   「我又不低落,何須安慰?」   裴雲暎注視著她。   陸曈坐在昏黃燈火下,神色如常,語氣平淡,仿佛剛剛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是個幻覺。   他便低頭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頭,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雖然如今戚玉臺暫且失志發狂,但崔岷為他行診,將來或許恢復清醒。」   「一旦恢復清醒,戚玉臺說出豐樂樓失火當晚,曾與客人爭奪上房,謊言即刻會被戳穿。」   「戚清那隻老狐狸,未必不會察覺此中蹊蹺。」   「陸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訴戚清線索?」   以戚家之謹慎,縱然找不到那幅「畫眉」,但不代表就不會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當初常武縣陸家一事或許會被重新擺到戚家眼前。   燈火闃然無聲。   良久,陸曈微微一笑。   「不怕。」   她的眼睛在燈火下異常明亮,平靜開口。   「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呢?」   她諷道:「恐怕連他的父親,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   「噼裡啪啦——」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陸曈剛回到宿院,院子裡便下起雨來。   雨水還帶著夏日暑氣,陸曈把油燈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關緊,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幾下。   陸曈問:「怎麼關這樣緊?」   宿院男女隔開,夏日悶熱,夜裡總會留點空隙透風。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頭下的話本大聲讀給她聽:「你看這上頭寫著: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都是會飛的,不須從門裡出入。」   「新進醫官裡也有年輕氣盛的,萬一哪個夜裡發春摸錯房間了豈不尷尬?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陸曈:「……」   「寫的還怪有道理的,」她一轉頭,問陸曈:「是不是,陸妹妹?」   陸曈避開她的目光,不動聲色道:「……是。」   ……   雨水綿綿下著,把院中地上衝洗得乾淨。   裴雲暎回到府邸,收好傘放於門口。   偌大府邸,空空蕩蕩,堂廳的花瓶裡插著一束薔薇,那是裴雲姝白日過來給他裝上的。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殿帥府,不在殿帥府時在宮中宿值,這處府邸時常空著,倒是自打裴雲姝母女搬到隔壁後,回來得勤了一點。   府裡的僕婦們白日會來掃灑,到了夜裡就各自歸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只有幾個心腹護衛。無事時不會出現。   裴雲暎點燈,走進了書房。   書房仍是離開時候的模樣,矮桌上的木塊亂七八糟,幾張畫紙散在書桌前,筆山上狼毫懸掛著,有數隻成色嶄新,是新買的,並未用過幾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把桌上被風吹亂的紙收起,收著收著,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豐樂樓上,那張以特殊顏料繪製的畫眉圖,是他親手所作。   陸曈託他畫這幅圖,是因為知道他善繪丹青,而交給盛京其他畫師,總怕他人洩密。   其實自從母親過世後,他沒再提過畫筆,本該拒絕,最後卻不知為了什麼,接受了她的提議。   裴雲暎搖了搖頭,無奈笑了一下。   陸曈說,她的父親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當年的法子行復仇之道,當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親知曉,當年手把手教他讀「凡畫有八格:古老而潤,水淨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脫,雲煙出沒,野徑迂迴,松偃龍蛇,竹藏風雨夜」,學會的書畫,最後被繪在花樓紅坊的牆上用來裝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應當不會失望吧?   他往後靠著倚靠,注視著昏暗中筆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麼,眸中閃過一絲自嘲。   畢竟……   這也算為民除害了。   「見鬼勿懼,但與之鬥……「」人乃未死之鬼……」——《子不語》   「凡畫有八格……」——《山水純全集》   「從來偷情的男子……」——《無聲戲》 第187章相認      一夜暴雨,溪河急漲。   城中籬花紛紛吹落,第二日雨過天晴,清晨涼爽。   城南清河街,熱鬧了一整夜,白日就顯得有些冷清。天色還早,街巷靜謐,土市子向東一處茶坊裡,「吱呀」一聲輕響,刻意做成的柴扉門被推開,從裡頭走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   少年一身蔥綠圓領對花錦袍,腳步輕盈,眉眼自在,如株生機勃勃的小楊柳,手裡捧著個紫木匣,往門前拴著的紅馬前走去。   段小宴是來取白玉的。   黃茅崗上,陸曈被戚玉臺的惡犬追咬,不慎遺落的醫箱被梔子尋到了。   本來也算立了一功,奈何傻狗太激動,嘴不夠嚴,醫箱滑落,摔出裡面一塊白玉。   白玉成色溫潤,刻紋精緻,一看就價值不菲,又被陸曈收在醫箱裡,可見是珍貴之物。   於是無瑕美玉上,一道嶄新裂痕頃刻刺眼。   那麼問題來了——   距離黃茅崗圍獵已過去許久,這些日子忙著豐樂樓那場「大火」,她都險些將此物忘記。   「叫你去就去。」自家大人這樣回答他。   他直勾勾盯著段小宴手中白玉,神情有些古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看一眼你手中玉珏?」   玉佩溫潤生光,上頭篆刻的高士撫琴圖栩栩如生,仔細看去,整塊玉完整精緻,找不出一絲瑕疵。   這塊玉佩究竟是被梔子摔碎的,還是被戚家那條惡犬摔碎的?   殿前司眾人看了許久,都沒摸出頭緒。   裴雲暎就叫段小宴拿著這塊玉,請清河街天工坊的魯大師幫忙修補。   未料到這時候被送了回來。   紀珣卻沒有離開。   翰林學士紀大人府上的公子,年紀輕輕醫術人人讚譽的天才。   白日醫官們都很忙,奉值的奉值,核對方冊的核對方冊,他生得討喜嘴甜,又是殿前司的人,一路走過「哥哥姐姐」地亂喊,醫官們紛紛與他打招呼,和氣得很。   陸曈頷首:「多謝。」   邊走邊在心中嘀咕,雖然這白玉看著成色是不錯,但紀珣好歹也是大家公子,怎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莫名其妙。   正是清晨,日頭從樹林枝隙中灑下,若閃爍浮金。段小宴眯眼看著看著,忽而想起什麼,忙從懷中掏出那隻紫木匣來。   那得退錢!   段小宴打開木匣,木匣墊著深紅絨布,一塊圓形白玉光華流轉。   陸曈低頭,看著手中紫木匣。   話畢,衝紀珣拱了拱手,把白玉裝回匣子裡,自己先朝前走了。   「大人近來公務纏身,有時不在殿帥府,陸醫官若是遇到了麻煩,或是醫官院中有誰欺負你,你就來殿帥府尋我。」   這個鍋,只能殿前司自己扛。   段小宴只好作罷。   「你……」   他頭回來醫官院,路不太熟,問了一個老醫官,聽說陸曈一大早去製藥房了,便往老醫官指的小樹林方向走去。   晨起他去清河街的時候還太早,天工坊又昏暗,他只草草看了一眼,也不知魯老頭是否真修補得天衣無縫,肉眼尋不出差漏。此刻天氣晴朗,正好趁此拿到日頭下仔細檢查,若能瞧出瑕疵……   他看得入神,沒留意身後有人走來,那人走近,視線掠過他高舉的白玉之上,目光猛然一頓。   他把木匣收好,翻身上馬,一路疾馳至醫官院門口,適才下馬,與醫官院門口的小童說了一聲,就逕自往醫官院裡走去。   甚至還有幾分不耐煩。   有時逢上旺季,排個大半年是常有的事。   更何況其中一條兇手、兇狗已死,死無對證,無話可說。   不過裴雲暎與魯大師過去曾有交情,隊是不必排,但錢一分沒少,段小宴覺得,裴雲暎付的銀子都足以再買一塊新玉送給陸曈了,何不直接送塊新的呢?畢竟碎玉即便修補得再瞧不出痕跡,畢竟也碎過呀!   段小宴這才發現有人經過,轉過身,見眼前站著個穿醫官袍的年輕男子,生得清俊,眉眼間有幾分面熟。   段小宴愕然一下,隨即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開口:「抱歉,紀醫官,這玉不是我的,是醫官院陸醫官的。旁人私人之物,我不是主人,也不好隨意給他人看。」他想了想,「反正你們都在醫官院共事,你要是想看,就直接找陸醫官吧。」   段小宴揉揉眼睛,看了好幾遍,仍沒找出原本裂隙在何處,忍不住喃喃:「還真天衣無縫啊?」   「我還是能幫上點忙的。」   陸曈抬頭,見是他微微一愣,隨即放下手中蒲扇走到門口,問:「段小公子怎麼來了?」   段小宴與這位紀家公子並無交情,打了個招呼後便側身,示意對方先走。   段小宴從懷中摸出紫木匣遞給她,笑嘻嘻道:「上回梔子摔碎了陸醫官的玉佩,大人尋了個工匠幫忙修補,昨日說修補好了,我看過,一點裂隙都瞧不出來,就是工期長了點,不過也值得,是吧?」   他停步,取出那塊玉放到頭頂,使玉佩正對著枝隙中漏下的太陽,就著日光,仰頭細細審視。   好半天,他才想起這人是誰。   待到了製藥房,一排屋子都空著,唯有最後一間隱有聲響,段小宴循聲走過去,透過窗看見陸曈在藥爐前忙碌,遂伸手敲了敲窗。   段小宴見她接了匣子,放下心來,只道:「東西送到,那我就先走了。」走了兩步,又小跑回來,對著陸曈低聲叮囑。   魯大師工藝卓絕,修補破碎的瓷器琉璃宛然如新,全然看不出裂隙,就是工期長,價錢貴,還要排隊。   「紀……紀醫官。」   「不用謝,」段小宴擺手,「你是大人的朋友嘛,那也就是殿帥府的朋友,幫忙是應該的。好啦,快回屋吧,門外日頭大,當心暑熱。」   言罷,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直到外頭再也看不到段小宴的身影,陸曈才回到了屋子。   她把木匣擱在桌上,想了想,伸手將匣子打開了。   白玉就躺在匣子中,入手冰涼,玉佩圓潤,絲毫看不出有摔碎過的痕跡,陸曈有些意外。   看來裴雲暎找的那位工匠的確手巧,能將此物修復得與從前一般無二,不知花了多少銀錢。   她垂眸看了一會兒,正打算將玉佩重新收起,外頭突然響起敲門聲。   製藥房的屋門不好上鎖,只能虛掩,平日這個時候除了林丹青,沒人會來。   陸曈放下匣子,轉身正欲問詢,門卻被從外面推開了。   男子站在門口,芝蘭玉樹,長身玉立。   「紀醫官?」   陸曈看清來人,不由一怔。   紀珣呆在醫官院的時候不多,能遇上一次都是偶然。   青年邁步走進屋裡,「你在制新藥?」   「不是。想改改舊方子而已。」   說話的功夫,陸曈的手不動聲色背在背後,想要悄悄關上那隻方才擱在桌上,還沒來得及合上的木匣。   一隻手卻從旁伸了過來,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拿起匣子裡的圓玉。   陸曈身子一僵。   紀珣拿起了那塊玉。   屋中火爐上,藥罐「咕嘟咕嘟」冒著白沫,騰騰熱氣把本就炎熱的夏意燻得越發窒悶。   窗前一大叢綠瑩瑩的濃翠卻幽謐清涼,油油嫩葉令人想起蘇南春堤搖曳新柳,同樣生機勃勃。   紀珣認真盯著手中圓玉,修長指尖一點點拂過圓玉上細緻刻紋,在落到高士輕撫的琴弦上時,神色微微一頓,隨即流露出一絲動容。   他曾有一塊無瑕美玉。   美玉是母親送他的生辰禮物,玉料雖不錯但也算不得珍奇,珍奇的是上頭雕刻的高士撫琴圖乃書畫大師南宮大師所作。   他很喜歡這塊玉,總是隨身系在腰側,後來家中姊妹拿著玩耍時,不慎摔倒擦著碎石,高士的「琴」上就有了一道瑕疵。   母親惋惜不已,紀珣便拿了刻刀,在那處瑕疵上延長刻痕。原本高士撫的是一張七弦琴,就此變成「八弦」。   這多了的一根琴弦是瑕疵,也是記號。天下間獨獨這一份。   而眼下這隻圓形玉佩,山中高士含笑輕撫琴弦中,多出的那一根刻痕不夠精緻流暢,與旁的線條相比略顯粗糙。卻被他一眼認了出來。   這根琴弦是他親手所刻。   這就是他的那塊玉佩。   紀珣握緊手中白玉   多年前,他途經蘇南,馬車不小心衝撞一位路過少女,本以為只是擦傷,後來發現對方身中奇毒。   為了給少女解毒,他在蘇南多呆了一段日子,以至於用光身上銀兩,最後不得不以這塊玉佩給客棧做了抵押。   再後來少女毒解,身子即將痊癒,接他的人催促得太急,他連夜離開蘇南,連玉珏也沒來得及贖回,本想令人回去贖回,臨到頭了,卻又把人叫了回來。   中毒的少女衣衫清貧,甚是窮苦,明明身中奇毒卻不肯看大夫,應當是家境艱難,無錢看病。倒不如把那玉珏繼續押在客棧,容她多歇留些時日,養好病再離開也不遲。   玉是死物,人是活人,醫者醫病難醫貧。   這已是他能為對方所做的全部。   時隔多年,他其實已快淡忘此事,若非今日在小樹林看到那個少年手中白玉,幾乎要忘記自己曾有過這麼一塊玉飾。   失而復得。   紀珣看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他面前。   醫官使的袍子對她來說略顯寬大了一些,為了熬藥方便,袖子往上挽到手肘,那隻略顯蒼白的手臂上隱有紅痕蜿蜒,是先前黃茅崗上被戚家惡犬咬傷留下的痕跡,猙獰刺眼。   比起當年蘇南客棧裡的那個少女,她似乎個子長高了一些,紀珣認真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對方的身上覓出一絲過去的痕跡。   比起當年澄澈靦腆,這雙眼眸,更淡漠,更平靜,更加沒有一絲一毫波瀾。   然而既知前緣,只要一眼,便能認出,眼前人與當年蘇南客棧中那個中毒少女,確為同一人。   藥罐中沸騰白沫順著罐子邊緣流下,落在火苗裡,發出「嘶嘶」響聲。   紀珣慢慢開口。   「四年前,我曾路過蘇南,路遇一病者,在客棧為她解毒數日。」   「離開時,將白玉押在客棧中。」   他指尖繞著紅繩,白玉墜在空中,悠悠晃晃。   「此玉為我母親所贈,刻紋多出一根琴弦乃我親自所畫。這是我的玉。」   「陸醫官……」   他看向陸曈,「不知你從何處得來?」   陸曈沉默。   窗外木葉幽靜,大片大片濃重的翠綠像幅濃豔美景。   紀珣手握白玉,眸色安靜略帶不解,看著她的目光瞭然洞悉,還有一絲乍見故人的恍然。   他已認出她來。   良久,陸曈抬起頭來,神色已恢復平靜。   「當年蘇南一別,公子留下此玉,如今,是該物歸原主了。」   她望著紀珣。   「紀醫官,這是你的玉。」   ……   殿帥府上。   段小宴穿過院子,逕自進了堂廳,一進堂廳,立刻解開衣領兩粒扣子。   屋中呆著還好,這天氣,一過清晨,在日頭下行走,實在有些熬人。   蕭逐風坐在桌前看軍冊,段小宴進了屋,順手撈起桌上茶壺倒了盞竹葉熟水。   竹葉熟水清涼,帶著竹葉青香,裡頭放了一點蜂蜜,段小宴一連喝了半壺方歇。   許是天熱,近來殿前司的茶水都換成了各種花露熟水飲子,涼涼甜甜,比寡淡茶水更合段小宴胃口,上差都比往日積極了些。   少年抹了把唇,抱著砂壺對蕭逐風抱怨,「玉送到醫官院了。大人也真是的,花那麼多銀子,費那麼大力氣,就為了修一塊普通的玉,還不如買塊新的送過去,成色還比那舊的好呢。」   蕭逐風:「他樂意,你管他。」   段小宴自說自的:「不過我交給陸醫官的時候,她還挺高興。興許這塊玉對她來說意義非凡,說不準是她家裡人饋贈……對了!」   他驀地大叫一聲,蕭逐風皺了皺眉。   「之前不是聽說,陸醫官有個在盛京的神秘未婚夫嘛。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陸醫官未婚夫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他越說越覺得有可能,「陸醫官把這玉藏醫箱裡隨身收藏,日日不離身,說不定正是定情之物!」   「啊,我當時應該再仔細看看上頭有沒有刻上名字姓氏的!」   他自後悔不迭,蕭逐風瞥他一眼:「未婚夫?」又沉吟:「花大價錢去修未婚夫的定情物……」   蕭逐風低頭,語氣透著一絲幸災樂禍。   「真要如此,他應該離氣死不遠了。」 第188章茉莉      綠樹陰濃,風長日清。   藥室中一片寂靜。   小童從門後進來,送上兩盞晾得溫涼的藥茶,自顧去前面看藥爐了。   陸曈坐在案幾前。   這是紀珣的藥室。   紀珣在醫官院中地位特別,又頗得宮中貴人喜愛,製藥房太過逼仄狹窄,醫官院特意為他準備了一處藥室,以供他平日在此驗方配藥,鑽研醫術。   藥室不大。   長案矮几,製藥房與書房以一扇雕花書架隔開,書架上層層疊疊擺得都是醫籍,地上也是,散亂的藥方隨意摞在榻邊、竹椅上、角落裡,顯得有幾分雜亂。   桌上擺著香筒筆床,用來修剪草藥枝葉的銀剪。一隻冰青琉璃花瓶裡插了幾枝梔子,香氣把藥室濃重藥氣衝淡了一些。   窗前綠枝稠密,好風微涼,並無門外炎熱暑氣,這裡仿佛一方山中桃源,自有清閒野趣。   她喝茶時,挽起的衣袖拂動,露出手肘處隱隱紅痕。   比這清甜。   這神色被陸曈覺察到了。   他說得認真,陸曈蹙眉:「紀醫官,我說得很清楚,我學醫只是為了餬口往上爬,與你善澤天下的初衷不同。」   許是最近甜漿喝多了,她竟已不太習慣這樣苦澀的味道,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懷念起裴雲暎在夏夜大風窗外,遞給她那盞冰涼的白荷花露來。   一個只為私慾、一心想往上爬的醫官,早該在進南藥房的第一日就想辦法傳信出去,以紀珣的性子,能對萍水相逢的過路人伸出援手,對有故交舊情之人,只會更加照顧。   陸曈啞然。   室中一片沉默。   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從前在蘇南時,她曾猜測過很多次和紀珣重逢時的情景,待真到了盛京,反倒慢慢打消了這個念頭。   紀珣搖頭:「過去我誤會你攀附富貴,醫德不正,是我偏聽偏信之過。我向你道歉。」   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她低頭,抿了一口手中茶水。   她道:「其實我並非你想的那樣。」   「我醫術不精,知見淺陋,如河伯觀海,井蛙窺天,怎好自曝其短,惹人笑談。」   他看著陸曈,微微搖頭:「你是醫者,眼中應只看疾症,不分貴賤,何況自輕?」   「我畢竟出身微賤……」   若想進翰林醫官院,其實太醫局更容易。   紀珣有些感慨。   她若想攀附自己,犯不著用那些流言手段,明明只用這塊玉佩和蘇南過往就行了。   再看她時,目色就多了點惻然。   陸曈一頓。   「原來如此。」紀珣恍然,「所以你至西街坐館行醫,以求自立。」   「遠親今在何處?」   但或許老天正喜捉弄,她越是不想和紀珣相認,這一刻就越是到來得猝不及防。   陸曈在西街坐館行醫,最後卻參加太醫局春試,可見是想進翰林醫官院。   這話說得倒像諷刺,紀珣皺了皺眉。   一個外地女子,在盛京舉目無親,唯有醫術可憑仗,坐館行醫的確是膽大、卻又最好的選擇。   「你願意進醫官院,有此心抱負,更不應浪費天賦。我知你過去所學醫理,與尋常醫行醫理不同。我會為你尋來太醫局學生所用書籍,你若無事,儘可能多翻閱,若有不同看法,可以來此處找我。」   「你若只是為了餬口,」紀珣看著她,「就不會進醫官院這麼久,都不與我相認了。」   陸曈也是一樣。   他道:「我不知你師承何人,但以你之醫術,能制出『春水生』『纖纖』,早已勝出太醫局學生多已。何必妄自菲薄。」   「但你為何不來長樂坊尋我?」紀珣不解:「當初臨走時我與你說過,若你想去太醫局,我會幫你。」   茶是藥茶,馥鬱苦澀,濃重藥香令人皺眉。   「當年蘇南一別,陸醫官後來又發生了何事?」   紀珣坐在對面,望著她的目光滿是認真。   陸曈一介平人,從西街走到醫官院已是不易,然而身處醫官院中,仍難免中傷誣陷。伶仃一人,面對流言蜚語也不解釋,正如當年在蘇南客棧一般,明明身中劇毒還要堅持說無事,世道不公,平人遇到麻煩,總儘可能打掉牙齒和血吞,生生忍受委屈。   紀珣打斷她的話,「所以,這也是你進了醫官院後,仍不肯與我相認的原因?」   見她不說話,紀珣放輕了聲音,「你醫術天賦過人,又聰慧勤奮,或許你對太醫局存在偏見,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太醫局所授醫經藥理,是尋常醫行學不到的。」   陸曈平靜回答:「紀醫官走後,我所中之毒不久就痊癒。之後回到家中。」頓了頓,「兩年前家人病故,就來盛京投奔一房表親。」   「過世了。」   陸曈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眼前人。   紀珣視線一頓。   須臾,他皺眉道:「為何你的傷口還未好?」   陸曈一愣。   「神仙玉肌膏對祛疤頗有奇效,無論是刀傷劍傷,亦或是火傷燙傷,用此膏藥,傷疤淡去很快,為何你的已過月餘,傷口仍然明顯?」   言畢,伸手朝陸曈腕間探去:「我看看。」   陸曈往後一縮。   她下意識伸手,放下衣袖,掩住隱約紅痕。   紀珣疑惑:「你……」   她飛快道:「我沒用。」   「什麼?」   陸曈定了定神,重新恢復鎮定,道:「玉肌膏珍貴,我不捨得用,所以這些日子只是用尋常膏藥抹傷,紀醫官給的玉肌膏被我存放。」   紀珣皺眉盯著她,過了一會兒,不贊同地搖頭。   「藥是死物,不及活人珍貴。你的傷雖不致命,但若留下疤痕太久,將來未必還能祛除,應及時塗抹。」   他起身,拉開身後書架木屜,從裡拿出兩罐新的玉肌膏放到陸曈面前。   陸曈:「紀醫官……」   玉肌膏珍貴,宮中貴人才得一罐,他這齣手倒是大方,一送就是兩罐。   「這藥本就是我做的。」紀珣道:「對我來說也並不珍貴,你儘管拿去用,若用光了,我讓竹苓給你送來。」   他看向外頭煎藥的那個小藥童。   小藥童忙點頭。   陸曈盯著他,紀珣目光堅持,僵持半晌,她只能低下頭,無奈地應下了。   ……   從紀珣的藥室裡出來,陸曈輕輕舒了口氣。   白玉物歸原主,了卻一樁舊事,本該感到輕鬆,但不知為何,與紀珣的相認卻並不似想像中愉悅。   沉甸甸的。   說來奇怪,同樣是多年以後再度相逢,與裴雲暎相認的瞬間,她只是短暫地驚訝一下,接受得理所應當。與紀珣說話卻時刻都緊繃著,一時也不敢放鬆,心情更是複雜。   或許是因為裴雲暎已見過她最真實惡毒的一面,反而無所顧忌。而紀珣……   陸曈握緊醫箱帶子。   在紀珣眼中,她只是個貧苦悲慘的孤女,受人欺凌,歷經千辛萬苦爬至醫官院。   頂著善良老實人的假面去接受對方同情與施捨,總歸令人心中不太自在。   轉過長廊,回到宿院,林丹青正坐在窗前搖扇子。   見她回來,林丹青從竹榻起身,道:「醫正讓去給明仙觀送點方子。下午院裡無事,你同我一起去吧。」又湊近陸曈耳邊低聲:「正好去橋門買點甜瓜吃。」   陸曈應了,到桌前放下醫箱,又打開木櫃門,把兩罐新的神仙玉肌膏放進去。   瓷罐小小一個,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陸曈低頭看著,心中嘆息一聲。   從前裴雲暎對她一口一個「債主」,如今她倒是有些明白裴雲暎的感受了。   欠人人情,果然比被欠人情難受。   ……   被陸曈念及的裴雲暎,眼下並不知她此刻心緒。   小室裡,屏風遮掩半壁人影,有人正微微俯身,提筆在桌上絹紙上寫字。   字跡潑潑灑灑,似是隨心所欲,正是一首《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鵲之疆疆。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疆疆,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裴雲暎進去時,寧王元朗正寫完最後一筆,見他走近,擱下筆,抬頭笑著望向他。   裴雲暎頷首:「殿下。」   先皇一共有五位皇子。   先太子元禧,當今梁明帝排行第二,寧王元朗是最小的一個。   元朗並非先皇后所生,生母只是浣花庭一位尋常宮女,元朗生母在元朗很小時候就病故,先皇憐他幼年失母,將他一併養在先皇后膝下。   可惜好景不長,先皇后八年後也故去,好在太子元禧溫雅融暢,朝中上下頗得人心,也願護著他這位幼弟,元朗在朝中也不至為人欺凌。   再後來,先太子喪生那場秋洪之中,元朗為兄長於國寺中供奉長明燈三年不曾回京,三年裡,先皇不堪打擊鬱鬱而終,另外兩位皇子也犯事下獄,梁明帝登基,三年後元朗回京,從前五位皇子,除當今天子,竟只餘他一人。   他成了天子唯一手足。   他年幼,又無母族庇佑,從前溫吞平凡,仇家都沒結下兩個。本就無人在意,棋盤重洗後,更如一粒可有可無塵埃被人拋之腦後,言談都懶得提及幾分。   元朗也很甘心做個閒散王爺,從不參與朝中之事。   漸漸的,整個盛京都知道有他這麼一位,平易近人、親自去官巷菜市挑選小白菜的老好人王爺。   他也樂得自在。   旁人都說寧王枉為皇室中人,胸無大志,庸碌尋常,平白浪費了一個「元」姓。   但只有知道的人才明白,願意蟄伏之人,所圖從來不淺。   裴雲暎上前,將手中信函呈上:「殿下,之前抓到的人,供詞已有眉目。」   寧王點頭,伸手接過信函,卻沒即刻打開,只擱在桌頭,自己在桌前坐下,嘆了口氣。   「殿下為何事憂心?」   寧王搖頭:「今日地方來報,蘇南蝗災肆虐。百姓苦不堪言。」   「太子與三皇子間,儲君雖定,皇兄卻懸而不決,朝中日日爭鬥,蝗災無人問津。遭殃的是百姓。」   「患生於忿懟,禍起於纖微。恐怕這樣下去,天下將要大亂。」   沉默一下,裴雲暎回道:「善御者不忘騎馬,善射者不忘其弓。善上者不忘其下。」   寧王笑起來:「你這是在罵皇兄呢,還是在誇本王?」   「都是。」   「你這話,說出去可是會誅九族的。」   「那下官就先行謝過殿下了。」   聞言,寧王哈哈大笑起來。   「從前嚴大人總說你這人滿身反骨,氣得他頭疼。以他個性,沒被你氣出好歹,已是心胸開闊。」   「難怪你敢當著眾人面拂拒太師府臉面,不給那老狐狸留餘地……」   說到太師府,寧王倏爾一頓,盯著年輕人道:「說起來,你護著的那個女醫官,上回紅曼說,去年曾帶她去過一次遇仙樓。」   裴雲暎:「……」   「你竟然在遇仙樓護著她,」寧王眼中滿是好奇,「上次圍獵,本王不曾得見,雲暎,你打算何時娶她過門?」   裴雲暎頭疼:「殿下,我與她只是朋友。」   寧王擺手,「這種話,騙騙嚴大人那老光棍就得了,本王也是年少輕狂過的。你若不喜歡她,何苦在這時驚動太師府。」   裴雲暎一頓。   半晌,他道:「抱歉。」   「我不是責怪你。」寧王感慨,「夫人舊時於我有恩,你是她兒子,本王當然也希望你如別的男子一般娶妻生子,過尋常生活。這也是夫人夙願。」   「如今你已有心儀姑娘,本王也不希望你因別的原因錯過。」   他說得認真,聽得裴雲暎微微動容,正欲開口,又見寧王繼續開口。   「傷情人,有嚴大人一個就夠了。」   裴雲暎:「……」   方才感動頃刻咽了回去。   「總之,你若得了空閒,也讓本王見見你那位心儀姑娘,嚴大人、蕭副使、連紅曼都見過了。本王也不能落後,但若私自偷瞧,畢竟是你心上人也有不妥,是以下次再有圍獵之類集會,你託人暗暗與本王說一聲。」   「本王見過,也就算認識了。」   他說一會兒,漸漸又開始說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雖知寧王性子一向如此,正經起來十分正經,漫無邊際起來也格外荒唐,八卦更甚市井閒販,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裴雲暎敷衍應付幾句,便抬手告辭,尋機匆匆離開了。   待出了寧王暗邸,裴雲暎才微微鬆了口氣。   如此八卦之行,的確不像元姓之人。   簡直離譜。   清河街酒樓羅布,日頭落山後,傍晚不似午後炎熱,漸漸熱鬧起來。   鴻興樓下賣珠翠頭面的花廊下,白髮蒼蒼的年邁婦人正沿坊叫賣,新鮮茉莉盛在裝著水的木盆裡,雪色團團,濃烈香氣撲鼻。   木桶下滲出滴水,與汗水一同落在花廊下,賣蹙金珠子的掌柜眉頭一皺,大聲驅趕。老婦被迫離開,清河街多貴客高門,不允平人商販叫賣。老婦埋頭走了幾步,體力不支,暫且扶著石牆慢慢蹲坐下來。   木盆就在腳下,玲瓏白花如玉,香氣把炎暑燥意驅散幾分,清河街人來人往,無人為花香停留。   一雙靴子停在眼前。   婦人抬頭。   一位年輕的俊俏郎君站在面前。   郎君一身深紅對窠蹙金錦衣,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滿地夕陽下,俯身挑起一串茉莉。   老婦忙揉著膝蓋起身,熱情招呼:「公子買串茉莉花吧,新鮮茉莉,戴在頭上可香了!一文一串!」   郎君笑了笑,唇角一點小小梨渦,只伸手將木盆裡的所有茉莉花串一併提起,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到她手中。   「我都買了,你可以回家了。」   婦人愣了愣。   年輕人卻已站起身,抱著一大捧茉莉逕自往前走了。   ……   官巷花市門口,人流如織。   夏日各色花種類齊全,買花人流連忘返。   明光觀送完方子,林丹青拉著陸曈在官巷附近的食店鋪席吃了點東西,又看了會兒雜藝,直到夕陽落山,時候不早,才打算回醫官院。   臨回前,林丹青拉陸曈去蓮香坊買點糕點帶回去,夜裡餓了躲在宿院吃。   「百合酥、玫瑰餅、蜜橙糕、夾沙糕、小紅頭……」林丹青點著菜單上的名字,轉身問陸曈:「你想吃什麼,不許說都行!」   陸曈:「……茉莉香餅?」   上次裴雲暎送到仁心醫館的那籃茉莉香餅,十分清甜。   女掌柜聞言笑道:「喔唷,姑娘好會挑,一挑就挑了個我們這裡沒有的。」   林丹青來了興趣:「這裡沒有,那哪裡有?」   「清河街食鼎軒唄!」   掌柜的又道:「不過那也是從前有了。茉莉香餅做著難,又不好保存。聽說幾年前食鼎軒就沒做了,方子倒是沒藏,我們從前也試過,就是麻煩又不比別的糕點賺銀子,就懶得做了。」   「你們去別的餅店買,也買不到!」   陸曈奇怪:「可我前段時日還嘗過……」   掌柜的一愣,「那可能是自己做的吧,挺花心思。」   掌柜的後來說了什麼,陸曈也沒太聽清,林丹青與她撿點心去了。陸曈站在門廊口,愣了一會兒。   夏日傍晚,將暗未暗,潮溼悶熱空氣裡,忽有清爽芬芳撲過。   她抬眸,門前有穿紅裙衫的賣花少女走過,手裡抱著串串茉莉,哼唱小曲。   陸曈回身望去。   「悶來時,到園中尋花兒戴……」   「猛抬頭,見茉莉花在兩邊排……   「將手兒採一朵花兒來戴……   「花兒採到手,花心還未開……   「早知道你無心他……   「花,我也畢竟不來採……」   曲調悠悠蕩蕩,俏皮溫柔,隨著少女腳步漸漸飄遠,只餘一縷清幽冷香,若盈盈暗流,悄悄盤旋在人心頭。   她看得入神,久久不曾轉身,直到身後林丹青買好點心來叫她:「走吧,陸妹妹,都買好了。」   陸曈才收回視線,「嗯」了一聲,跟著她離開了。   」悶來時……」——馮夢龍《掛枝兒》 第189章庸人      窗下茉莉開了大半,瓊枝馥馥,綠葉中清香撲鼻,把屋中藥味衝淡幾分。   戚玉臺門外花園裡,戚清負手而立。   夕陽墜在塘水中,池水染上一層淺紅,粼粼微光一起,似搖曳火光燃燒於水底,殘紅爛漫。   戚清靜靜看著。   距離豐樂樓間那夜大火,已過去快十日了。   這十日裡,朝中爭執不休,元堯步步緊逼,太子的人已來了好幾次——梁明帝態度微妙,他已沉不住氣。   朝中紛擾各自不休,他只稱病留在府中,日日守著戚玉臺。   身後傳來腳步聲,老管家穿過院子,走到戚清身後,低聲道:「老爺,寒食散的事,已辦妥了。」   「好。」   豐樂樓大火第二日,有人舉告戚玉臺在樓中服食藥散,元堯豈會不抓住這個機會,當著百官之面逼皇上徹查。   元堯性情衝動,仗著皇上寵愛剛愎自用。若有心要設陷阱,也不會用如此迂迴之法。更何況,戚玉臺服食藥散一事尚可說是有人聽聞風聲,但戚玉臺的舊疾……除了戚家,只有崔岷知曉。   戚清神色一動。   身後老管家訝然抬頭。   「哪裡有畫眉?」   「滾開——」   「在豐樂樓裡,在牆上,一大幅畫,畫著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戚清傾身,語氣越發和緩,「玉臺告訴爹,那幅畫是什麼模樣?」   戚玉臺盯著虛空,仿佛憑空瞧見一幅旁人看不見的絹畫,喃喃道:「還有那個老頭,他和畫眉一起看著我……眼睛在流血……爹!」他一下子驚恐起來,一把抓住毯子將頭埋在毯子裡發狂,「有鬼,有鬼,楊家人的鬼魂來了!」   什麼都找不到。   戚清低頭,看向自己腕間被戚玉臺驟然抓出的血印,沉沉嘆息一聲。   紫檀荷花紋床上,戚玉臺縮在角落,薄毯胡亂裹在身上,痴痴望著頭頂掛著的四角香囊,   戚清握著幔帳角落的手一緊。   淑慧當年發病時,也是如此。   豐樂樓大火後,戚家也曾懷疑火事並非偶然,遣人深入樓中查探。然而戚玉臺所在頂閣正是一開始起火之地,潛火鋪的人撲滅樓下大火,樓上卻回天乏力,被夜裡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沒能留下一絲半點痕跡。   這幾日,戚玉臺偶爾也會念叨這句話。   枯瘦蒼老的手與年輕蒼白的手握在一起,越發顯出一種蒼涼死寂。   「是……茶園裡好多好多鳥……」   戚清默了默,握住他的手:「玉臺。」   老管家道:「少爺當日出事,第二日就被舉告,過於巧合。老爺,此事會不會本就是由三皇子所設陷阱?」   貴族子弟,暗中服食寒食散的數不勝數,明面上只要藏得住,並不會有人窮追不捨。   但是……   慈愛的語氣似乎令戚玉臺膽子變大了些,他神色恍惚一瞬:「我看見了畫眉……」   角落中的戚玉臺像是終於聽到動靜,眼珠子動了動,視線慢慢移到進屋的二人身上。   戚清令人找了個替罪羊將罪名扛下,服食藥散的人另有其人,自然也與戚玉臺無關。   戚玉臺的屋子裡,屋門緊閉。   旁人話全然聽不進,或是低頭對莫須有之人竊竊私語。玉臺幾年前曾犯過一次病,但不如眼下嚴重,他這樣不管不顧的模樣,讓人疑心或許將來都不會再清醒過來。   管家推開屋,門前跪著一個婢女,額上尚在流血,滿地瓷器摔得粉碎,另有兩個小廝守在榻邊,緊張地注視著榻上人。   老管家對額上流血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婢女按著額上傷口退了出去。兩個小廝見戚清來了忙讓開,戚清緩步上前,撥開掛著的幔帳。   除非崔岷不要命,否則絕無可能主動將此事透露他人。   戚清握著他的手,如父親看著尚且年幼的孩童,溫聲問道:「玉臺,告訴爹,誰要害你?」   戚玉臺小聲道:「爹,有人要害我。」   但今日是第一次,提到豐樂樓中的「畫」。   或許是豐樂樓那場大火,驚悸之下讓戚玉臺想起當初莽明鄉楊家那把大火,從而勾起畫眉舊事。   戚清搖了搖頭。   此事就算了了。   他發病時,驚怒啼走,大聲打罵四周人,短短幾日,伺候他的下人換了幾批。   豐樂樓中布局,客房正對牆壁,確掛過絹畫不假。   偏偏是現在。   「走吧。」戚清轉過身,「我去看看他。」   戚玉臺自被送回府後,日日神志不清,總說自己看見畫眉。   他開始驚聲哭罵,兩個小廝忙上前儘量拖住他。   「父親。」他突然叫道。   「少爺……似乎不見好轉……」管家惴惴開口。   已經過了這麼久,戚玉臺仍是說些恍惚失常之語,沒有半絲起色。   戚清搖頭。   屋中香爐裡,靈犀香靜靜燃燒,門外有輕輕敲門聲,緊接著,屋門被推開,崔岷捧著藥碗走了進來。   見戚清在,崔岷躬身:「大人。」   戚清擺了擺手。   崔岷便上前,將手中藥碗放到戚玉臺暫且夠不到的高几上,見兩個小廝正按著戚玉臺,遂讓二人鬆開,自己從醫箱藥瓶中倒出一枚紅丸餵戚玉臺服下。   戚玉臺漸漸安靜下來。   安神丸只能讓他凝神平息一小會兒,因昏昧而短暫恢復平靜。崔岷讓小廝拿來藥碗,趁戚玉臺平靜時,一勺勺餵與他服下。   一碗藥喝完,戚玉臺已完全安靜下來,眼皮聳拉,昏昏欲睡。小廝替他擦淨不慎弄到身上藥汁,扶他躺下蓋好被子,又將幔帳放下,屋子裡總算消停下來。   戚清看著收拾醫箱的崔岷,半晌,開口道:「崔院使,玉臺的病情,不見好轉。」   崔岷動作一頓。   他轉身,對著戚清恭恭敬敬做了一揖:「下官醫術不精,施診多日無用,愧對大人信任,十分汗顏。」   戚清淡淡道:「院使何故自謙,當年一冊《崔氏藥理》,盛京醫者無不稱頌,你若稱醫術不精,梁朝就無人敢說自己知見醫理了。」   他道:「院使先前也為我兒行診,為何這一次與上次不同?」   崔岷手心微溼,不緊不慢答道:「回大人,公子這病因驚悸而起,是因突遇火勢,九死一生,心膽被驚所以魂不守舍。上次公子雖驚悸失調,但驚悸之物似並不致命,此次許是情況兇險,是以嚴重一些。」   他並不提「瘋」字,也不提戚玉臺言辭中的古怪,仿佛只是尋常疑難雜症。   戚清沉默了一會兒,問:「崔院使,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玉臺自小羸弱,性情溫吞,雖偶爾淘氣,但也算乖巧。」   「我過不惑方得這個兒子,玉臺母親當初臨走時,只擔心玉臺不下。若玉臺出事,將來九泉之下,我也無顏面對妻子。」   「故而,老夫只想問你一句,」戚清看向崔岷,「玉臺的病,究竟治得治不得?」   屋中安靜,幔帳後低低痴言格外明顯。   老者一雙灰敗的眼平靜望著他,因年歲太大,仔細去看,似乎生了一層淺淺的翳,再一看,那灰翳似乎又成幻覺。   崔岷感到自己籠在袖中的手漸漸沁出一層細汗,那層細汗仿佛也會生長,從手心爬至脊背,又從他額間一滴滴砸落下來,無聲無息沒入他衣領中。   他垂下眼,視線所及處,羊毛織毯花紋鮮麗,晶石點綴的花瓣處有暗暗褐紅,戚玉臺有時發病,常抄起屋中所有能砸之物四處亂扔。不久前,這裡才砸死了一位年輕婢女。   滯悶空氣沉沉壓在他頭頂,崔岷盯著那塊紅斑,許久,吐出兩個字:「治得。」   戚清欣慰:「好。」   「院使仁心仁術,醫官院中,老夫只信任你一人。當初娘娘有意擢升紀珣為副院使,是老夫勸阻,紀醫官終究年輕了一些,不比崔院使年長穩重。」   他慢騰騰站起身,親切拍拍崔岷肩膀,道了一句:「院使,莫要辜負老夫一片信任之心。」由管家攙扶著離開了。   崔岷站在原地,直到門外再沒了戚清二人影子才抬起頭。   方才微躬的脊梁這時覺出僵痛,他抹了把前額。   身上冷汗涔涔。   ……   最後一絲晚霞沉沒,月亮升起來。   醫官院中陷入沉寂。   崔岷回到醫官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小樹林裡綠枝搖曳,四下無人,心腹沒在醫官院裡,今日他去太師府行診,本該直接回府。   但崔岷不想回去。   醫官院中的藥香似乎能讓他安寧一些。   他進了書房,把門關上。   屋中書架、桌上,高高堆著醫籍,自他當上院使起,四處搜集各類醫籍孤本。手下人也知他這項喜好,常常花重金買來送與他。旁人都說是因他出身微寒,梁朝各類醫籍都收歸太醫局所有,如崔岷這樣平人醫工,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因此得進翰林醫官院後,便要將過去不曾習得的醫經藥理統統補上。   但他並非如此。   他只是想證明自己而已。   崔岷在桌前坐了下來。   新編醫籍寫到一半,方子怎麼改都不滿意。事實上,《崔氏藥理》問世後的第五年,他就已感到焦慮。   平人醫工在醫官院中舉步維艱,年年太醫局都有新進醫官使,那些年輕學生不乏背景雄厚者,單是如此也並不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家世背景優渥者,也並非全都是庸碌之輩,其中不乏醫術佼佼,天賦過人者。   譬如林丹青,譬如……紀珣。   想到紀珣,崔岷眸色暗了暗。   這位年輕的天才醫官剛進醫官院便展露驚人天賦,更不通人情世故,有任何醫道上不同見解不顧場合直言不諱,好幾次指出他方子中的錯漏,讓崔岷難以下臺。   偏偏紀珣家世不差,縱是他想懲處發落,也尋不到時機。   他無法發落紀珣,只能看著對方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心中越發感到焦慮。只好決定再寫一本醫籍。   一冊是偶然,兩冊,至少他院使之位,暫且無人動搖。   崔岷是這般想的,然而越是心急,藥方越是出不來。他如一個江郎才盡的老秀才,筆下墨汁都泛著股朽意。於是他四處搜羅孤僻醫本,見多識廣,彌補自己枯乏的才智,試圖證明自己並不平庸。   書上寫:吾姿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迄乎成,而亦不知昏與庸也。   這世上怎會人人都是天才,只要他勤勉努力,與那些天才也分不出區別。   他是這麼想的,然而數載過去,崔岷悲哀地發現一件事實。   天才與庸才,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紀珣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只覺院使之位搖搖欲墜。紀珣出身好過自己,同樣醫術,年輕的世家子弟,比日漸老去的平人醫工更適合做醫官院院使。   就在崔岷自己也漸漸認命之時,太師府上公子戚玉臺出事了。   戚玉臺不知衝撞何物受驚,妄言妄語,戚太師請他於府上出診,崔岷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用心醫治數日,戚玉臺果然痊癒。   戚清對他很是感謝。   這感謝表現在,當宮中有人提醒紀珣如今可以擔任醫官院副院使時,戚太師出聲阻攔了。   崔岷心領神會,這是太師府對自己的回報。   之後幾年,他院使之位,再無人覬覦。   崔岷明白,這是太師府的功勞。然後午夜夢回,偶爾卻仍覺難安。   宛如空心之人被迫走上高位,知曉內裡無處可撐,總是膽戰心驚。   直到今日,擔驚方成現實。   戚玉臺再一次發病。   這次發病比上次更為嚴重,數日下來不見半點起色,崔岷自己也焦心。癲疾本就難治,戚玉臺是因為自小到大用著靈犀香梳理情志,保持清醒,然而一旦頻繁發病,藥石難醫。   很是棘手。   崔岷想起傍晚時在戚玉臺屋中,戚清說的話來。   他問他:「玉臺的病,究竟治不治得?」   那不是在問他治不治得,是在問他還想不想活。   崔岷嘴唇蒼白。   他心中清楚,戚清尋他而非紀珣去醫治戚玉臺,絕不是因為認為他的醫術大過紀珣,不過是在戚清眼中,他比紀珣更易擺布。   紀珣身為世家子弟,有家世作支撐,會認真醫治戚玉臺,卻不會如自己一般在戚玉臺醫案上作假。   也不會幫著隱瞞戚玉臺癲疾的事實。   那個太師府最想掩埋的事實。   他如今還活著,不過是因為太師府需要他,倘若戚玉臺真就一病不起,再也無法恢復神智,他也活不了。   貴族病者出事,平人醫工陪葬,一貫如是,哪怕院使也沒什麼不同。   崔岷抓了抓頭髮,一向平淡出塵的臉滿是焦躁,生出些窮途末路的緊張。   要是有新方子就好了,若有能治迷惘狂態的新方子就好了。   可惜他自己寫不出來,此病又難治,這些年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並無能做出新方者,就連紀珣也並未在此道有解。   通過春試的新人也不行……   春試……   忽然間,崔岷神色一動。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不知想到什麼,提著燈籠轉身出了門,疾步穿梭在小樹林,直到醫案庫門前,打開門鎖走了進去。   醫案庫中無人,細小灰塵伴隨陳舊墨香縈繞鼻尖,崔岷繞過廊架,幾步走到一處木櫃前,用鑰匙打開櫃鎖。   木櫃裡整整齊齊疊放一堆堆卷冊。   這是歷年太醫局春試,學生們的九科卷面。   崔岷把燈籠放到地上,俯身翻找起來。   他找得很快,一封封考卷飛快翻過去,夜色裡只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不多時,響聲兀然一停。   崔岷從那疊厚厚的卷冊中抽出一封,顫抖著手拿到燈籠下。   燈色微弱,他眯起眼睛,就著欲墜火光一字一字挨著看過去,而後,神色漸漸激動起來。   「找到了……」   男子無聲囁嚅著嘴唇,眼中是罕見的欣喜。   考卷上字跡潦草,被撕掉封條的名字一行,朦朧燈火照過,搖晃的模糊漸漸清晰——   陸曈。   ……   「什麼聲音?」   宿院裡,陸曈看向木窗方向。   「老鼠吧。」林丹青坐在窗前看書,聞言伸手把窗戶掩上,「這兩日天熱,醫官院裡老鼠多的是,前兩日打掃,堂廳牆洞裡拖出好大一捧花生,還有小半袋米,還有我吃了一半不見的核桃。」   「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丹青罵了一聲,「盡幹些小偷小摸的事。」   陸曈淡淡一笑。   「說起來,剛才看院使屋子的燈還亮著。」林丹青往外看了一眼,「都這麼晚了還回醫官院,院使還真夠努力的。」   豐樂樓大火後,崔岷常常不在醫官院中,院中事務忙不過來,連常進也被從守書庫調出來。暫且恢復職位。   「聽說戚玉臺病還未好,我看,多半還嚴重得很。否則院使何至於此,這都幾時了,從前可不見他熬這麼晚。」   又嘆氣:「不過,病情那麼嚴重,想來崔院使將來一段日子還是很忙。」   窗外夜靜風幽,悄無聲息,唯有樹林疏蕩黑影,把頭頂月色掩埋。   陸曈翻過一頁書,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的確,」她說:「他應該很忙。」   」吾姿之昏……」——《為學一首示子侄》 第190章鼠藥      炎炎暑日,如坐蒸炊。   一近大暑,雨水也不能帶來涼爽,一夜雨後,土地都悶著熱潮。   醫官院自近伏天后,日日煮涼茶分發,即便如此,仍覺烈日難耐,小樹林裡的製藥房本就冷落,這下更無人踏足——暑天熬藥,炎赫加倍,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一大早,日頭透過小樹林縫隙照亮院中土地,製藥房屋門推開,崔岷從裡頭走了出來。   候在門口的下人幫忙提過醫箱,小心翼翼開口:「院使熬了一整夜,先回屋歇息吧。」   崔岷搖了搖頭。   炎暑難耐,製藥房的藥爐一直燃著,一夜過去,他身上輕薄長衫幾乎已被汗水溼透,眼底熬出紅絲,神色格外疲倦。   不過短短數日,向來清風出塵的醫官院院使兩鬢白髮都熬出許多,一眼望去,宛如老了幾歲。再不見先前風姿高朗。   他整整袖子,只覺自己渾身上下被汗水黏膩出奇,道:「先備水沐浴。」   「是。」   她把手頭事情交給別的醫官,隨帶路人去了崔岷靜室,一進門,頓覺一股馥鬱幽香。   崔岷就坐在長案之後,似乎剛梳洗過,換了件嶄新清爽的青色長袍,只是眼底泛出淡淡青黑,遮不住眉間倦色。   本以為戚家吃虧只是暫時,將來有的是機會,拿捏平人易如反掌,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出了豐樂樓大火,如今戚家,倒是無暇顧及一介小小醫女,讓她幸運躲過。   他拿過搭在一邊的外袍,一剎間下定某個決心,側首吩咐簾外人。   ……   崔岷盯著陸曈。   自打坐上院使之位以來,除了給宮中貴人行診,大部分時日,崔岷都很少進入製藥房。   「當初太醫局春試,除驗狀科外,你其餘九科考卷,形制皆與太醫局歷年不同,尤其是辯症藥方,追究起來,用藥霸道,實屬出格。」   「把陸曈給我叫進來。」   如今陸曈背後靠山是裴雲暎,這個關頭本不該招惹,然而如今境況危急,也難以顧及太多。   人人都以為陸曈殺死戚家獵犬,橫豎下場悽慘,然而奇蹟般地,她竟在那場風波裡安然無恙。   下人很快備好沐浴熱水,崔岷回到屋中,脫去外裳,躺進木桶中,溫熱水汽洗去衝淡身體酸痛,卻洗不去骨髓裡的疲憊。   靈犀香。   崔岷看著她:「平人醫工學醫不易,並無醫官教導。你雖用藥出格,但確有天賦,市井坐館時已能研製新方。」   「下官不知。」   陸曈上前一步,目光掠過桌上捲紙,微微一頓:「是,院使。」   潮溼悶熱季節,醫籍更易受潮,須人時時打理。   簾外靜靜的,沉默的聲音反而越發加劇了某種煩躁。   想到黃茅崗,崔岷眸色深了深。   然而卻仿佛能透過對方看似恭順外表下,窺見其一身又臭又硬的反骨,就如在黃茅崗獵場上,殺死戚玉臺獵犬時那般不馴。   崔岷手指動了動。   「但我還是點了你入紅榜第一,你可知為何?」   「下官慚愧。」   崔岷不語。   直到浴桶的水由溫熱變得微涼,夏日裡也叫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崔岷才睜開眼。   紀大學士府上公子與殿前司指揮裴雲暎先後站出為她說話,尤其是裴雲暎,不知與太后說了什麼,竟生生讓戚家吃了個暗虧。   昭寧公世子,對一個平人醫女倒是上心得令人意外。   尋息望去,長案前銅鑄香爐裡,有嫋嫋青煙於案前升起,香氣有一絲熟悉。   陸曈被叫進崔岷書房時,正在書庫裡整理醫籍。   「陸醫官,」他把捲紙徐徐鋪開於桌面,道:「這是你春試,大方脈一科考卷。」   人上了年紀後,不比年輕體力充沛,心力交瘁全表現在臉上。   以他之地位,若非對自己要求嚴格,其實也不必再鑽研什麼新方了。   心腹在簾外試探地詢問:「大人數日辛勞,可有解疾之方?」   然而此次戚玉臺出事,太師施壓,崔岷已連續多日熬在製藥房中。   崔岷抬起頭,不動聲色打量眼前人。   他閉上眼。   沉默片刻,他低首,從桌屜裡抽出一張紙卷。   女子穿著醫官院使的藍色長袍,素著一張臉,通身上下並無首飾,神色安靜而謙恭。   陸曈斂衽行禮:「院使。」   「我與你同為平人出身,惜你才華,不忍見明珠蒙塵。是以雖醫官院眾人反對,仍讓你做紅榜第一,望你將來仁心施術,以振平人聲望。」   年輕美貌的平人醫官,僅憑一點醫術能爬至如今地位,單說幸運是不可能的。如今裴雲暎與陸曈的風月傳聞傳得滿天飛,但這流言又恰好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曖昧不清,卻又大大方方,到最後,竟宛如成了一道護身符,讓陸曈在這醫官院中,縱有對她不滿之人,也終究投鼠忌器。   陸曈:「大人抬愛,下官惶恐。」   崔岷頓了一頓,指尖搭在桌上紙卷邊緣,半晌才道:「九科卷面我都已看過,你似乎對研製新方頗有見解,十科卷下最後一問,皆有新方闡述。這很難得。」   太醫局九科卷面的最後一問,是年長醫官們特意出的難題,尋常醫士大多不會作答,唯有那些於醫道上格外精通、才華橫溢的天才,才會寫出答案。   譬如二十年前的那位平人醫工苗良方。   崔岷看著陸曈,話鋒一轉:「我曾試過你的這些醫方,各有見解,實屬奇效。但有一方,我也不甚了解,所以找你親自解惑——」   他把考卷往陸曈面前一推。   那是大方脈的考卷。   而最後一問,赫然寫著病人疾症,乃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   陸曈一怔。   崔岷仔細盯著她眼睛,不放過她每一絲神情變化。   太醫局春試題,大方脈科最後一問,是他寫的。   多年前,他被太師府請至府中為戚玉臺行診,雖最後戚玉臺恢復神智,但崔岷總覺不安。   癲疾治標不治本,若將來戚玉臺再度復發,不知先前行診之法可還有效。   於是他留了個心眼,每年太醫局春試的大方脈科後,以戚玉臺之疾症為本稍改分寸,試圖在考生答案中尋得靈感。   令人失望的是,天才難得,春試中能答上最後一問的寥寥無幾,縱然答上,其方子細看也不能深究,錯漏百出。   他原本已忘記這回事,前幾日從戚家行診歸來時,窮途末路之時,卻突然記起,今年太醫局春試中,有一人是寫完了十副方子,甚至連驗狀科都新寫了一方驗看之法。   他差人去做了幾副,效用雖算不得立竿見影,但也並非全無用處。正因如此,他才看出陸曈或有幾分真本領,不惜得罪董家也要留下這個平人醫工。   大方脈下的那方子,他沒來得及細看,畢竟戚玉臺上回發病,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思及此,崔岷便連夜去醫案庫,找到了陸曈的考卷。   最後一問,果然是治病新方。   猶如暗室逢燈,他拿著那副新方,猶如得到全部希望,先認真仔細確認新方無害,又在旁人身上試驗幾日,最終少量用在戚玉臺身上。   果有效用。   雖不至立刻恢復神智清醒,但戚玉臺明顯不如前段日子癲躁,不再出現幻覺錯亂,只是仍然驚悸難安,昏昏蒙蒙,不辨周遭人。   這方子有用。   但並不完美,似乎還缺了點什麼,才能徹底治好眼下戚玉臺的癲疾。   崔岷自己也曾試著改進方子,將方子周全得更好。可惜在製藥房中苦熬數日,熬出白髮,卻仍不得要領。   他想不出來。   無奈之下,崔岷只能尋到陸曈頭上。   陸曈能想出這副方子,或許也能改進這副方子。   「陸醫官,」他指著藥方,「麥門冬、遠志、丹參、知母……此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痴,煩邪驚怕,言無準憑,此藥方似乎藥效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如何改進?」   陸曈猶豫一下,疑惑開口:「院使,這是在吏目考核?」   新進醫官使年終將會吏目考核,將來層層選拔,或可升為入內御醫,為皇室行診。   崔岷微微一笑:「只是與你探討醫理。」   他道:「醫道無老少,你與我此刻並非上下級,同為醫者而已。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陸曈垂首。   想了一會兒,她開口:「回院使,春試考場答題時間短暫,此方乃匆匆寫下,的確多有不妥。其實出考場後,下官細細思索一番,的確寫得淺薄了些。」   話至此處,欲言又止。   崔岷鼓勵地望著她:「但說無妨。」   「狂惑瘋癲之症,病由並非一種。或少有心疾,生來有恙;或風邪入血,驚悸入侵;又或情志變化,刺激過度。不知院使說的是哪一種?」   崔岷思量一下:「若是情志變化,刺激過度呢?」   「屬於外因,可治。」   「如何治?」   陸曈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語句,「驚悸狂惑,有火有痰。下官鬥膽妄語,若在先前考卷所寫藥方中,加入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她一連說了許多,「再輔以金針刺入,病人心膽被驚之症,或許將會減輕許多。」   言畢,室內一片寂靜。   窗外炎熱,伏日大暑流金。   女子站在桌前,衣裙整潔,言談清爽,不似苦熬多日狼狽,年輕與他判若兩人。   崔岷靜靜望著她,籠在袖中指節漸漸發白。   他尋陸曈來,本只是為了詢問陸曈藥方不妥,她若能說出一些有助於他的想法,便已是意外之喜。   但沒料到,陸曈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竟能脫口而出新的藥方。   這本是一件好事,至少可解眼下他被太師府施壓燃眉之急,然而此刻心中卻無一絲喜悅。   仿佛在這一刻清晰意識到,自己與他人天塹般區別。   又一個天才。   眼前女子不過十七歲,而他年長她數十載有餘。若說紀珣少年天才,皆因他出身優越,自小習隨醫儒,閱遍醫籍,有家世支撐,可眼前人憑什麼?   她明明與他一樣,只是個平人醫工。   不甘、憤怒、妒忌。   指尖深嵌掌心,崔岷面上卻浮起一絲欣慰笑意。   「原來如此。陸醫官,果然見解獨到。」他說。   「大人,」陸曈遲疑一下,「下官此方,並未經過驗證,只是根據疾症胡亂猜測寫下,並不確定。若要行此藥方,須得驗看藥效方可。」   崔岷點頭:「我知道。但你所言,已與我啟發不小。」   「大人盛讚,下官實不敢當。」   崔岷淡淡一笑,把桌上考卷收起,適才看向她溫聲詢問:「先前事務冗雜,沒來得及問陸醫官,傷可好得如何?」   陸曈一頓,低著的頭埋得更低,聲音溫和:「已大致痊癒,多謝院使掛懷。」   崔岷微微眯起眼睛。   自打黃茅崗一行後,陸曈再回醫官院,似乎安分不少,主動辭去金顯榮那頭差事,日日在書庫中整理醫籍,翻看醫書。   連外出都很少。   到底是平人出身,雖有紀珣之醫術,卻無紀家之家底。   仍要戰戰兢兢,小心行事。   這就是平人的命。   他心中泛起輕蔑,那輕蔑也像是自嘲,只微微嘆息一聲,看著她目色憐憫。   「委屈你了,陸醫官。」   ……   陸曈離開崔岷靜室,穿過長廊回宿院。   小院綠竹紅桃芬芳掩映,縱然伏日,炎風也格外清爽。   待回到屋,一推門,就見林丹青站在桌子上,手拿一根晾曬衣服的竹竿四處亂戳,屋內一片狼藉。   腳步一頓,陸曈問:「你這是做什麼?」   林丹青扭頭看向她,把竹竿往地上一插:「陸妹妹,你來得正好,這屋裡鬧鼠災了!」   「鼠災?」   「是啊,我一早起來,見床下溜過去這麼大一隻灰老鼠,」她比劃一下,「有貓崽子那麼大,又在牆下發現個鼠洞。」   「前幾日我還同你說,院裡堂廳有老鼠,今日就到咱們屋!零零碎碎在床下掃了好多瓜子殼兒,髒死了!我今日非逮著那臭老鼠不可!」   陸曈走進屋,彎腰把地上翻倒的凳子扶好,道:「何必大動幹戈,做點老鼠藥吧。」   林丹青一愣:「什麼?」   「陰溝裡老鼠難抓,何必弄髒你的手。不如做味老鼠藥摻進餌料。」   「不怕他偷,就怕他不偷。」   林丹青呆了片刻,一拍巴掌:「你說的對!」   「人都說老鼠賊精賊精的,要真抓還不好抓,不如撒點耗子藥管事。」她跳下桌子,把竹竿往牆角一靠,「我這就去做藥,今天必須毒死這小混帳。」   醫官院屋中沒有冰塊,不比崔岷靜室涼爽,陸曈在窗前坐下,伸手扶住前額,似是有些疲倦。   林丹青看她一眼:「屋裡真熱,你先歇會兒,喝點水。」   陸曈「嗯」了一聲。   林丹青飛一般地出門去了,屋中恢復寂靜。   陸曈的臉仍埋在掌心。   過了一會兒,有低低笑聲從指縫溢出。   像是遇到了極為有趣之事,她笑得肩膀發抖。   許久,她才抬頭。   眸中還帶著殘存笑意,女子目光亮得駭人。   原來,精明的老鼠犯起蠢來,也同樣可笑。   她原來還犯愁如何接近這隻偷竊的老鼠,沒想到,他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真是……   太好了。   ……   傍晚漸漸起了風。   院中叢叢薔薇大朵大朵盛開,花匠正修建枝叢。   裴雲姝抱著寶珠,正坐在院中納涼。   裴雲暎過來時,正聽見花圃前芳姿對花匠叮囑:「泥下打理清爽些,前些日子府裡都有老鼠了。」   他一笑:「怎麼有老鼠?」   裴雲姝瞧見他來,也是高興,只道:「天熱嘛,前幾日是有,不過瓊影尋了只花貓來養著,這幾日已好多了。」   裴雲暎點頭,抱過寶珠,寶珠如今已認得人,見他來了,「咯咯」笑著張開手,摟住他脖子。   「用過飯沒有?」裴雲姝讓瓊影拿點心給他,一面打著扇,「輪值回來又沒好好吃飯吧,我瞧著你是瘦了些。」   「你這話傳到皇城,旁人還以為姐姐在譴責殿前司剋扣飯食。」裴雲暎不以為意。   裴雲姝瞪他一眼,看芳姿端了一碗木樨湯,一碟貴妃紅放到裴雲暎跟前,復又笑起來:「不過,你這回尋的這個點心師傅還不錯。」   前些日子,裴雲暎從外頭請了位點心師傅回來。   這位師傅原先是在清河街食鼎軒做糕點的,裴雲姝其實不愛吃甜糕,覺得倒也不必花冤枉錢,但裴雲暎說日後寶珠長大,小姑娘家總愛吃甜食,遂留了下來。   雖然裴雲姝自己不貪甜,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師傅的手藝的確很高。   她道:「你平日在皇城走動,得空給陸大夫也送一籃糕點過去,上回她來,我見她挺愛吃甜食。」   裴雲暎笑了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他這副模樣看著就讓人來氣,裴雲姝拍他一下,「別以為我不知道,先前黃茅崗的事。那流言都傳到我跟前來了,你和我說說,你和陸大夫究竟是什麼關係?」   裴雲暎只顧拿手中絲絛逗寶珠,笑道:「朋友。」   「少語焉不詳。」裴雲姝瞪他,「你什麼性子我不知道,這裡頭分明就不對。哪有這樣的朋友。」   他嘆息,語氣無奈:「清清白白的關係,被你說得有些見不得人了。」   「混帳!」裴雲姝佯作打他,被他抱著寶珠一旋身躲開了。   「我懶得與你說,」裴雲姝指著他,「下月初七,我生辰,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陸大夫給我請來。」   「姐姐,」裴雲暎眉頭一皺:「初七可是七夕。」   「我當然知道是七夕!」裴雲姝端起木樨湯飲了一口,恨鐵不成鋼道:「你懂什麼。」   七夕之日,情人相聚。   自家弟弟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可皇城之中,多得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競爭實在不小。   雖然裴雲暎長得不錯,可烈女畢竟怕纏郎。   更何況,陸曈還有個未婚夫,雖然不知是真是假。   她不過是想幫弟弟努力爭取一把。   真是急死太監!   「笨哪。」   她搖頭,望著把寶珠託在花架上逗笑的年輕人,重重嘆了口氣。 第191章真假未婚夫   連著出了幾日烈陽,總算下了場雨。   下過雨的第二日,天氣涼爽了許多。   醫官院院使崔岷近來很忙,其他醫官們的差事加重,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唯有陸曈不同。   沒了司禮府的差事,不奉值時,陸曈比先前清閒。   小樹林製藥房的屋子裡,門窗大打開,陸曈坐在桌前,對照面前攤開紙卷,往竹編藥簍裡一點點撿著藥材。   「黃連、甘草、天南星、硃砂、柴胡……」   窗前有人影經過,在製藥房門前停下步子,須臾,道了一聲:「陸醫官。」   陸曈回頭,見紀珣站在門口。   「紀醫官?」   上次在紀珣藥室裡,紀珣曾說過會替她尋來太醫局醫籍藥理,原以為只是隨口一提,陸曈也沒放在心上,未料到他真的送來了。   她很堅持自己的主張。   他再看陸曈。   「只是嘗試改進方子。」   「太醫局中,我整理了一些有用的時方金鑑。正好你近來不用奉值,閒暇時可多看看。」   語氣平靜,綿裡藏針。   陸曈聞言,目色一動:「這樣啊……」   「先前你為金侍郎行診,我雖錯怪與你,但對你貿用紅芳絮一事仍不贊同。金侍郎的疾症,用上紅芳絮,終究弊大於利。」   罷了,當初蘇南初見時,他便知曉陸曈家境窘迫,生了病也不肯看大夫。她並非太醫局學生,也無醫官教導,全憑市井之中經驗醫方走到如今這步已是不易。至於那些過於激烈的想法和醫方……還是日後慢慢糾正吧。   多年行醫習慣,一時難以改變也是自然。   陸曈點了點頭。   紀珣蹙起眉,認真思索一番,許久才搖頭:「不妥。」   到嘴的話便咽了下去。   他伸手拿過那隻銀色罐子:「陸醫官怎麼會用銀藥罐?」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頓了頓,她才開口:「物莫無所不用。天雄烏櫞,藥之兇毒也,良醫以活人。紀醫官不必對大毒之物視作洪水猛獸。」   陸曈低頭抓弄草藥,動作嫻熟,炎炎夏日,她不在宿院納涼,反而一大早來製藥房鑽研新方,若非熱忱醫道,實在難以做到。   「山蛩?」   紀珣微微皺眉。   陸曈道:「多謝紀醫官。」   不過……   陸曈不解:「這是……」   「你在做新藥?」   「山蛩大毒,過去只燒成灰撒在蠶上治蠶病白僵。以你之方,加一味山蛩,短時間裡,或可舒緩情志,平息癲疾,但長此積累,體內餘毒淤積,麻痺神智,表面是好了,實則病越重,將來疾症反覆難治。」   藥罐精巧,罐身刻著精緻寶相花紋,一隻小巧的銀色藥錘落在裡面。   今日他身後沒有跟著那位叫竹苓的藥童,進了屋,彎腰將手中幾冊書籍放到陸曈桌前。   紀珣正欲開口,再與她辯駁,甫一低頭,視線撞上腰間白玉,不由一頓。   陸曈一怔。   陸曈這模樣,分明已經是抗拒改變了。   紀珣翻了下藥簍:「茯苓、茯神、沒藥、血竭、厚樸……」他微微凝眸,「這是治心悸失志的方子?」   「病萬變,藥亦萬變。」   「癲病以情志內傷為主,你這方子,多是疏肝散鬱、清火滋陰之物,恐收效不佳。」   尋常大夫用藥罐,木罐最多,銀罐極少。陸曈這隻銀藥罐很特別。   陸曈點頭:「不錯。」想了想,她開口:「依紀醫官所見,再加一味山蛩蟲如何?」   紀珣看著她,不甚贊同地開口:「陸醫官,我知你於制方一事上頗有想法,但醫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時之快,落於原點,無非一個『治』字。」   青年一身白衫,神情認真,用心教誨的模樣,倒真如太醫局中教導學生的年輕醫官,耐心又嚴厲。   他這樣想著,輕輕搖了搖頭,目光又落在桌上那隻銀色藥罐之上。   紀珣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桌上藥簍上。   上回因紅芳絮誤會之時,他就已發現了。陸曈看似溫馴,實則很有主見。尤其於醫道一事上更格外固執。平人醫工學習醫理全靠師父口口相傳,她的春試考卷新方用藥霸道,或許是深受帶她那位師父影響。   「再者,一位好醫者,應當急病人所急,憂人之所憂。我之所以對金侍郎用紅芳絮,也是因為對金侍郎來說,腎疾才是唯一心疾。」   陸曈望向他。   陸曈回頭,臉色一變,一把奪過他手中藥罐:「別動!」   她動作太快,紀珣也猝不及防,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訝然望著她。   「我……」   陸曈定了定神,不自然地解釋道,「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   紀珣頓了頓,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二人一時都沒說話,氣氛莫名有些尷尬起來。   正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側首,就見窗前忽地飛來一個鮮亮的綠色影子,少年的臉從門後露了出來,笑著衝她打招呼:「許久不見了!」   竟是段小宴。   段小宴身後還跟著一人,裴雲暎一身銀白雲錦暗花錦袍,腰束革袋,這樣清爽的顏色襯得他少了幾分凌厲,俊俏又溫雅,若忽略唇角那點笑意,和紀珣瞧上去簡直如一門親兄弟,同樣君子翩翩,風姿動人。   他走在少年身後,見紀珣在此,微微一怔。   紀珣對他二人頷首。   段小宴也瞧見紀珣,愣了一下:「陸醫官這是有客人?」   紀珣眉峰微蹙。   這話說的,倒像是他二人才是醫官院的熟人,紀珣是個偶來登門的過客。   陸曈卻微微鬆了口氣。   方才尷尬的氣氛總算被打破了。   她站起身,望向這突然而至的兩人:「段小公子,裴殿帥,可是有事?」   裴雲暎還未說話,段小宴先興高採烈開口,「有事有事!陸醫官,我這幾日恐怕又積食了,聽說大人要來醫官院問你寶珠小姐的方子,就正好一同前往。上回陸醫官給的下食丹我用著很好,再來討兩瓶——」   他是早晨在殿帥府門口遇著裴雲暎的,聽說裴雲暎要來醫官院,想著今日不輪值,便一同來了。   陸曈聞言點頭:「段小公子常積食,只用下食丹恐怕不妥。我還是替你診脈,重新替你配一副調養脾胃的方子慢慢補養才是。」   「好呀!」   二人一問一答間,屋中另兩人都沒說話。製藥房本就狹窄,一下多了兩人,莫名顯出幾分擁擠。   裴雲暎進屋時笑容淡去,倚著窗,似是漫不經心般,視線掠過紀珣。   紀珣起身:「陸醫官有病人要看,我不便在此多留。送來的金鑑時方記得看完,過幾日我再來問你。」   言罷對著屋中幾人點頭,就要離開。   裴雲暎站著沒動,紀珣從他身側走過,忽然間,一聲大吼從身後傳來——   「等等!」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段小宴三兩步走到紀珣身前,一把握住他腰間絲絛繫著的美玉,激動開口。   「這不是陸醫官的玉嗎?怎麼會在你身上!」   紀珣一愣。   陸曈也呆了一下。   裴雲暎慢慢皺起眉,目光定定落在紀珣腰間的玉珏之上。   紀珣今日穿了件雪白長衫,他原本就喜歡這樣乾淨顏色,腰間白玉與衣裳幾乎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段小宴卻緊緊握著那隻玉珏,眼睛幾乎要貼著玉佩一面。   「對,這就是陸醫官那塊玉沒錯!」   段小宴十分肯定。   這塊玉,這塊白色的玉段小宴記憶很深,黃茅崗上梔子弄壞了後,裴雲暎請了魯師傅來修補,花了好大一筆銀子。   這麼大一筆銀子,雖不是他的,卻也令他心痛了好久。正因如此,將此玉送還給陸曈時,段小宴還仔細檢查了一番這塊玉身上的裂痕,試圖找到一絲裂痕好去讓對方少點銀子。   當然無果。   但這塊本一般值錢、在修補之後變成真值錢的白玉,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認出來。那線條造作的高士撫琴圖、不算完美的形狀,以及畫蛇添足多加的一根琴弦……   確是他還給陸曈的那枚白玉沒錯!   他動作太大,差點把系玉珏的穗子扯斷,紀珣微皺眉頭,將白玉從他手中扯了回來。   「段小公子,」紀珣道:「這本就是我的玉。」   「本就?」   此話一出,不僅段小宴,裴雲暎的目光也朝紀珣投來。   「但這分明是陸醫官的玉佩……」   紀珣看向陸曈,恰好與陸曈的視線撞在一處,握著玉珏的手不由緊了緊。   他很喜歡這塊白玉,失而復得後便重新佩戴身上,並未思慮太多。卻忘了還有這一層。   男子貼身之物落在別人手中,陸曈身為女子,難免被人非議。思及此,他便沉聲開口:「不知段小公子此話從何而出,這塊玉本就是我的,自小不曾離身,或許是看錯了。」言罷,暗暗對陸曈使了個眼色。   這點眼神交錯落在另一人眼中,裴雲暎目光微動。   「不是一塊嗎?」段小宴茫然撓頭,「但我看著就是一塊……」   紀珣將玉珏重新系好,不欲與這幾人多做糾纏,只微微一頷首,推門離去了。   屋中重新恢復安靜。   不知為何,剛才紀珣在的時候,屋中氣氛莫名尷尬。如今紀珣走了,尷尬的氣氛非但不減,反而越盛,倒讓人有些不想留在這屋裡了。   只是面前人還得應付。   陸曈道:「段小公子坐下吧,我先替你診脈。」   「……哦。」段小宴茫茫然坐下,伸出一隻手臂。   裴雲暎站在屋中,他今日異於往日沉默。只靠窗站著,正是陰天,樹影搖曳,暗處裡神色看不太清楚。   只是壓迫感卻難以忽視。   陸曈指尖才搭上段小宴的手腕,就聽這人冷不丁開口。   「他身上的玉,就是你的那塊玉吧。」   沉默一刻,她道:「是。」   這玉連段小宴都認出來了,以裴雲暎之敏銳,想騙也騙不過去,不如坦率承認。   「啊?」段小宴驚訝開口,「那為什麼那玉在他身上,你把玉送他了?」   此話一出,裴雲暎面色微冷。   陸曈動作一停,一抬頭,就見裴雲暎靜靜看著她。   他今日和往日不太一樣,話少得出奇,也不知在想什麼,一雙漆黑眼睛幽幽的,活像誰欠了他銀子。   陸曈心中嘆息。   紀珣那塊玉,聽說被摔碎了,但段小宴送來的當日她曾看得清楚,白璧無瑕,幾乎瞧不出一點裂縫。   如此工藝,應當花了不少銀子。如果裴雲暎認為,他花重金修補的玉佩轉頭被她給了別人借花獻佛,不高興也是自然。   她便道:「我與紀醫官從前在蘇南認識,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   此話一出,段小宴一合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原來紀醫官,就是陸醫官的未婚夫!」   此話一出,屋中二人皆是一震。   陸曈:「未婚夫?」   裴雲暎眉頭一皺,目光陡然銳利。   她否認:「不是……」   段小宴激動開口:「仁心醫館的杜掌柜不是說,陸醫官你有個在宮裡當差的未婚夫麼?來盛京就是為尋他。」   「噢!我知道了,」仿佛窺見真相,少年語氣越發雀躍,「你倆多年以前在蘇南見過,你救了他,他給你留了塊玉佩做信物。如今你倆相認了,名分從此分明!原來這位就是真正未婚夫!」   製藥室狹窄,陰天本就沉悶,屋中二人一時無言,唯有段小宴一人獨自開朗。   陸曈正欲解釋,就聽一邊裴雲暎涼涼開口:「你也留了信物給他?」   「『也』?」段小宴抓住字眼,面露疑惑,「陸醫官還留了信物給別人嗎?誰啊?」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語氣不冷不熱:「陸大夫到底在蘇南撿了多少人,莫非每一個都留了信物?」   陸曈:「……」   為何她從這話中聽出了一絲譴責。   段小宴幫腔:「留信物也沒什麼不對,不然天南海北,誰還記得故交恩情。我先前還以為杜掌柜隨口唬人的,沒想到竟然是真。陸醫官,你和紀醫官之後是要成親還是怎的,這塊玉是我送回來的,能請我和梔子喝杯喜酒嗎……」   陸曈忍無可忍:「都說了不是。」   她陡然一發火,屋中兩人都安靜了。   門外樹叢搖晃。   裴雲暎別過目光,冷著臉不說話。   陸曈忍氣:「二位今日到這裡來,總不會就為了閒談此事?」   殿帥府成日輪值,何時閒成如此模樣?   裴雲暎面無表情,語氣幽幽的:「姐姐做了點心,讓我給你送來。」   陸曈目光瞥過窗臺上食籃,默了一默,道:「多謝。」   他又看了陸曈一眼,頓了頓,突然開口:「下月初七是姐姐生辰,姐姐讓我和你說一聲,邀你去府上。」   也有些日子沒去給裴雲姝和寶珠診脈了,陸曈就道:「知道了。」   屋中再次沉默。   段小宴隱隱覺出氣氛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不由坐在原地面露沉思。   陸曈從醫箱裡取出紙筆,幾筆寫下方子,才寫完,門外有醫官過來道:「陸醫官,醫案庫新進了一批醫案,醫正讓你整理一下入庫。」   陸曈應了,把剛才寫好的方子遞給段小宴,「調養些時日就好,段小公子等下拿著方子去前堂,有其他醫官會為你抓藥。我眼下正忙,就不送了。」   言罷,收拾好醫箱和藥簍,又提起窗臺上那隻竹編食籃,逕自出去了。   段小宴坐在原地,捧著手中藥方。   藥方才寫下,墨痕未乾,他吹了吹,心思不在此處,只望著陸曈的背影喃喃:「原來如此……」   「哥,」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咱們修那玉花了不少銀子,結果原是給紀醫官的,反正紀珣是陸醫官未婚夫,是不是可以問他要回銀子?」   裴雲暎冷冷開口:「她好像沒承認紀珣是未婚夫吧。」   「話是這麼說,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你想啊,陸醫官把那玉佩放在醫箱裡日日不離身,先前咱們就懷疑這玉佩對她意義非凡。若不是未婚夫,她幹啥把紀珣的玉這樣悉心保存?」   又摸著下巴評點:「要說陸醫官眼光真不錯,紀家公子雖然性情孤僻一點,但家世容貌都還不錯,又是同行,單看外表,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   他說著說著,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年輕人平靜的目光。   裴雲暎牽了牽唇,語氣很淡:「你收了紀珣銀子?」   「……沒。」   「這樣吹噓,不知道的,以為你是他紀家的人。」   段小宴悚然一驚。   雖然不知裴雲暎這突如其來的不悅從何而來,但這些年來與對方相處使得段小宴早已明白一個道理,裴雲暎越是生氣,聲線就越是冷靜。   他好像真的在發火。   少年輕咳一聲:「我就是實話實說……」   「下午你去宮中輪值。」   段小宴一驚,「哥,今日不該我輪值!」   好不容易湊個不輪值的空閒日,晌午後他還想去清河街逛逛呢。   「但我看你很閒。」裴雲暎平靜開口:「閒到有心喝人喜酒。」   「不是,哥,我就是……」   「立刻就去。」   僵持良久,段小宴終於還是訕訕低頭:「……哦。」   一些30s文學:   碎掉的小裴:陸大夫,在你說未婚夫的30s,想的是蘇南十年難遇的那場大雪,還是他留給你的那塊白玉 第192章好轉   陰天午後,濃雲沉沉。   太師府上假山涼亭下,一池水平,淡磨明鏡。   涼亭裡,靠欄杆長椅上靠著幾個人,戚玉臺只著中衣,背上搭了件絲薄外袍,正從婢女手中接過藥碗服下。   不過短短一月,戚玉臺消瘦一大圈,原先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蕩蕩,人也憔悴不少。整個人面色蒼白,一雙眼都無神許多。   他接過藥碗,似被藥汁苦氣所燻,死珠般的眼睛動了動,露出一股難以忍耐的神情,又踟躕半晌,斷斷續續、推推搡搡將一碗藥喝光了。   放下碗,對面戚華楹趕緊遞給他一碗絲糖,戚玉臺忙不迭撿起一塊扔進嘴裡,甜味化解苦澀,他眉頭仍皺著,臉色卻和緩了許多。   「哥哥慢點,」戚華楹道:「小心噎著。」   「太苦——」戚玉臺抱怨。   「良藥苦口,」戚華楹勸道:「崔院使的藥哥哥才喝了幾日便收效甚捷,不能中途停下。」   「我知道,」戚玉臺煩躁開口,「崔岷那個混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把藥做的這般苦!」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五日,太師府上下都鬆了口氣。   ……   戚華楹打了個冷戰,看向戚玉臺的目光倏然多了一絲懼意。   這花圃中曾豢養過不少雀鳥。   只是後來太師府將所有鳥雀一併驅逐出去,連鳥籠也未曾留下一隻,花圃中花朵茂密妍盛,但因並無鳥雀清鳴,便顯出幾分冷清。   戚玉臺好了。   身側人聞言,恭聲答道:「戚公子因驚悸鬱結,此番服用藥物,鬱解火瀉,是以諸症若失。只要繼續服用丸散善後,不日即將痊癒。」   戚華楹皺了皺眉:「哥哥又要說看見流血的畫了嗎?」   起先只是不再胡亂打人,但仍會躲在床榻上竊竊私語,旁人進門會心悸不已。但自打前些日子醫官院院使崔岷為他重新換了一副方子,漸漸的,忘言妄語之症減輕,清醒時候越來越長,直到有一日,戚玉臺清晨下榻,終於認得所有人,一整天都不再犯病。   「這次,多謝崔院使為我兒操勞了。」   「他是醫官院院使,得罪你對他有何好處?」戚華楹自己也捻起一塊絲糖含進嘴裡,「哥哥自己是醒了,可沒見著你出事那幾日,將全府人嚇壞了。」   但戚玉臺總覺得不是。   五年前戚玉臺發病時,她年紀小,戚清怕嚇壞她,攔著不讓她進戚玉臺的屋,她沒親眼瞧見,只聽見戚玉臺呼號。   他左右看了看,湊近低聲道:「那樓裡有問題。」   想到戚玉臺發病的模樣,戚華楹心有餘悸。   戚華楹看著他,搖了搖頭。   她道:「哥哥少說兩句吧。你如今身子剛好,還需再調養幾日,又是這個時候……」   「這幾日,哥哥還是好好養傷才是。」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   戚玉臺沒察覺戚華楹的異樣,只狐疑道:「說得嚴重,果真?妹妹,你不會是為了讓我別去豐樂樓,故意誆我的吧。」   他病好恢復神智後,發病以來的事都不再記得,記憶裡最後一幕,還是豐樂樓陡然蔓延的大火,而他在牆上看到了一幅詭異絹畫,畫中人鳥對著他七竅流血。   然而沒有證據,當時他又確是服用藥散不假,戚清多問幾次,他便連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否瞧見的是幻覺。   然而那場大火從閣樓而起,「驚蟄」房中一切化為灰燼,探看的人回說不曾發現絹畫痕跡。而畫中人七竅流血,聽起來,也更像是他在服散之後出現的幻覺。   「哥哥又在胡說。」   離涼亭不遠的花圃裡,戚清負手而立。   戚家多年清正名聲,因此毀於一旦,連她都要受連累……   戚玉臺越說越怒,「如今我在這裡受了這麼多苦,那混帳到現在都還找不著,豈有此理!爹到底有沒有派人去找,等找到那狗東西,我非要親手拔了他的皮,把他扔火裡活活燒成一堆灰!」   戚清遠遠望著涼亭中兄妹二人,看了一會兒,適才收回目光,嘆道:「玉臺整三日不曾犯症了。」   戚家公子,似乎真是好起來了。   「是真的……」他喃喃。   然而這一次她卻親眼所見戚玉臺發狂模樣,當時戚玉臺用花瓶砸死伺候的婢女時,她剛走到門外,恰好撞見那一幕……   戚玉臺嘆了口氣:「就算你不說,我日後也不會再去那樓裡。」   「若不是那王八蛋,說不定根本不會起火。」   戚玉臺豐樂樓大火如今舉朝皆知,雖寒食散一事被戚清遮掩過去,但當日胭脂胡同裡,戚玉臺神色驚惶發瘋卻是眾人有目共睹。   此話一出,四下莫名寂靜一下,戚玉臺只覺渾身登時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不由把披著的衣裳緊了緊。   戚華楹皺了皺眉。   戚華楹低下眉,語氣淡了幾分。   「就算看見畫眉圖是假的,」戚玉臺不服氣道,「至少我在『驚蟄』房中遇到的不識好歹的混蛋是真的。」   崔岷連聲稱不敢。   聞言,戚清轉過身來,看向身前人,慢慢地開口。   清醒後,他便將此事說給戚清聽。   連日來為戚玉臺製藥施針,戚玉臺因病消瘦,崔岷也憔悴不少。原本看起來翩然若文臣隱士,如今不過數日,兩鬢生出斑白,氣色暗淡無光,再無從前風姿,反顯狼狽。   戚清淡淡一笑:「院使不必自謙。」   「心病難治,崔院使能在短短數日間制好新方,收效甚捷,此醫理嫻熟精通,梁朝無出其右。」   這誇讚令崔岷面色微僵。   他望著崔岷,嘴角是和善的笑意。   「我就知道,整個盛京,我兒之病,只有院使能治、也治得。」   崔岷彎下腰,感激地開口:「謝大人信任。」   「我兒之疾,非院使之手不可痊癒。院使為玉臺殫精竭慮,實為感激。」   他含笑:「這幾日院使也操勞不少,既玉臺已有好轉,院使也早些回去歇息幾日。過幾日,老夫會讓人奉上謝禮。」   崔岷又連稱不敢,說了幾句後,便拱手退下。   待他走後,管家從遠處上前,看著崔岷的背影,道:「崔院使的醫術,果然擔得起醫官院院使之名。」頓了頓,又開口,「可惜出身市井……」   戚清淡道:「官無常貴,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   「他是不是平人不重要,只要真才實學,於玉臺有用則行。」   「是。」   戚清轉過身,又看了一眼在涼亭裡與戚華楹說話的戚玉臺,戚玉臺病好了後,許是還未恢復元氣,不如往日急躁,安分了許多。   「派去豐樂樓的人可有收穫?」他問。   管家搖了搖頭。   「老爺,您不是說,畫眉一事做不得真麼?」   戚玉臺病重甦醒後,曾說過自己看到過一幅繪著畫眉、會流血的畫卷。   這當然很難令人信服。   當日他背著人服散,服食藥散之人會短暫飄飄然出現幻覺,加之大火驟起,讓戚玉臺回想起莽明鄉楊家之火,從而知覺錯亂,的確大有可能。   「畫眉一事是假,樓中起火未必偶然。」戚清道。   戚玉臺清醒後說過,他在樓中與人起了爭執,從而失手打翻燭臺失火。但事後卻並未看到此人,周圍也並無人見過,連他說的在屋中撫琴的兩位歌伶也查無此人。   歌伶是假的,與人起爭執是假的,流血的畫眉圖是假的。   一切都像是偷服寒食散過量的戚玉臺昏昏沉沉中打翻燈盞,無意引發的一場火患。   大火恰好將樓閣燒為灰燼,又恰好將所有證據一同毀滅,連半絲馬腳都不曾洩露一點。   一切看上去過於完美,以至令人心中起疑。   老者負手,看著眼前奼紫嫣紅的花圃,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管家想了想:「不過,老爺,如今公子病已漸好,是否可以出門了?」   自打戚玉臺出事後,戚清稱病不上朝,外頭流言滿天飛——戚家勢力再大,堵不住盛京市井街頭百姓所有的嘴。   三皇子元堯一派更是巴不得抓住這個機會落井下石。   人人都懷疑戚家大公子如今已痴傻瘋癲,唯有戚玉臺親自出現於眾人跟前,流言方解。   已有月餘,再以戚玉臺火勢受驚藉口閉門不出未免說不過去,眼下既已行舉如故,是時候破解流言。   「再讓他服藥兩日。」   戚清淡道:「如無異樣,兩日後,回司禮府一趟。」   ……   夜風微涼。   京營殿帥府裡,青燈木窗下,長桌前卷卷堆滿公文。   年輕人坐在桌前,指尖擒著一隻發黑銀戒,一言不發盯著戒指出神。   對面蕭逐風看他一眼:「看了一晚上了,有看出什麼不同嗎?」   裴雲暎不語。   「不就是痛失未婚夫之名,」蕭逐風嗤道,「何必擺出一副冷臉給殿帥府上下看。」   裴雲暎眉頭微皺:「你能不能安靜點?」   蕭逐風聳了聳肩。   白日裡,段小宴回了一趟殿帥府,去宮裡輪值前與裴雲暎說話,恰好蕭逐風從門外經過,因此聽得一樁秘事。   陸曈那位神出鬼沒、身份成謎、高貴不群、宿世因緣的未婚夫找到了,就在醫官院中,原是紀大學士府上公子紀珣。   蕭逐風若有所悟。   難怪陸曈西街坐館坐得好好的,卻突然參加春試進了醫官院。向戚家復仇為原因之一,恐怕也是為了接近紀珣。   她把紀珣的白玉悉心收藏,修補不久後就掛在紀珣腰間,意味著他二人彼此明白過去那段淵源。   只是……   裴雲暎花重金修補的白玉掛在別的男人身上……   換做任何一個人,此刻心中滋味恐怕也不好受。   蕭逐風搖頭,低頭繼續看軍冊。   裴雲暎垂眸看著戒指,俊美的臉若覆寒霜。   白日裡陸曈行止匆匆,忙著去醫藥庫,以至於一眾問題都沒來得及解釋。   「我與紀醫官從前在蘇南認識,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   當時,陸曈是這麼說的。   紀珣一個盛京人,何以會在蘇南和陸曈認識。這段淵源究竟是何淵源。紀珣是什麼時候認識她的,比他還要更早?為何他的戒指和紀珣的白玉放在一塊,梁朝這麼大,怎麼偏偏和她有淵源之人卻不少。   陸曈嘴裡的未婚夫,究竟是誰?   他想起白日和段小宴到醫官院製藥房的時候,紀珣坐在屋裡,二人氣氛古怪。說起來,陸曈每次面對紀珣時似乎都與平日不同,就如上次在醫官院門口被紀珣訓斥,一向伶牙俐齒的她被斥責得啞口無言,情緒是罕見的低落。   裴雲暎神色冷淡,拿起桌上茶盞喝了一口,隨即蹙眉:「怎麼這麼苦?」   蕭逐風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你味覺失靈了?這是甜水。」   就因裴雲暎近來口味奇怪,殿帥府的苦茶漸漸換成各種熟水清露,加了蜂蜜又清又甜,他居然說苦?   不是腦子壞掉了就是舌頭壞掉了。   青年面無表情,把茶盞往桌上一擱,突然站起身。   「你幹什麼?」   「屋裡太悶,出去走走。」裴雲暎道,一面把銀戒收回懷裡,方抬頭,門外青楓推門進來。   「大人。樞密院那頭傳信了,嚴大人讓您去一趟。」   腳步一停,裴雲暎皺了皺眉。   片刻後,他沒說什麼,提起桌上銀刀:「算了,走。」   ……   靜夜無雲,月白如霜。   林丹青行診回到宿院,一進屋,就瞧見桌上盛著點心的食籃。   「哎?給我留的?」   陸曈點頭。   「你真好,」她一屁股在桌前坐下,擦過手,撿起一塊塞進嘴裡,嚼了幾下,眼睛一亮,「真好吃,比我前些日子和你在官巷買的那家好吃多了!陸妹妹,你在哪買的?」   「不知道。」陸曈道:「朋友送的。」   「你這朋友很會送。」林丹青誇讚,「下次讓他多送點,不白給,我付銀子。」   陸曈笑笑。   桌上還擺著那隻喜鵲食籃,陸曈一手託著腮,慢慢翻著面前醫籍,神色心不在焉。   白日裡裴雲暎和段小宴來過,還撞上了紀珣。這本沒什麼,偏偏叫他們瞧見紀珣腰間繫著的白玉。   以裴雲暎的敏銳,估計很快就能猜出她與紀珣過去淵源。   其實她與紀珣是何關係,有何淵源,與他何幹。但不知為何,陸曈總覺有幾分莫名心虛,忙起來時還不覺得,夜裡閒下時,總是想起此事。   或許是因為修補白玉用了裴雲暎銀子。   拿別人的銀子做人情,總覺不妥。   她心裡這般想著,伸手翻過一頁,聽見坐在桌前的林丹青邊喝茶邊道:「說起來,今夜我路過院使屋外時,見屋裡沒亮燈了。」   陸曈翻書的動作一頓。   先前一段時間,崔岷一反常態每日在醫官院呆到深夜,有時藥室的燈徹夜通明。人人都猜測是戚家那位大公子病情不大好,崔岷才如此忙碌。   未料今日不同。   「院使今夜沒來醫官院,是不是戚玉臺病好了?」林丹青問。   「或許吧,」陸曈道:「都這麼久了。」   林丹青點頭:「也是。」   她吃完最後一塊茉莉香餅,拍拍手上餅屑,起身去梳洗,邊道:「這幾日屋裡也不見動靜,真奇怪,老鼠藥都放下去了,好歹也給我瞧瞧一具屍體,這風平浪靜的,不會醫官院的耗子都成了精,還學會自己配解藥了吧?」   這話揶揄,陸曈也被她逗笑。   「怎麼會?」她合上書頁,「既已吃藥,不妨耐心等一等。」   「遲早……都會鬧肚子的。」 第193章竊他人美   又過了兩日,盛京發生了件大事。   豐樂樓大火案後,一直不曾露面的太師府大公子重新出現了。   戚玉臺出現在司禮府門口,路過門廊時許多人都瞧見了,見到的人說,除了臉色蒼白消瘦了些,行為舉止並無異常。   陸曈剛到宿院飯堂,捧著碗才坐下來就聽見鄰桌的醫官們議論。   「我就說,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就瘋了。多是當時大火一起,戚公子受了驚嚇,被訛傳成什麼樣子?」   「太師大人也真是好脾性,被人如此造謠都不生氣。前幾日我回家,連不管事的舅舅都問我太師公子是不是罹患癲疾?真是人言可畏!」   陸曈低著頭,用筷子攪著碗裡米粥,林丹青放下饅頭,將信將疑看向說話人:「真好了?」   「那還能假?戚公子眼下好得很,再者,太師府今日一大早令人送了謝禮感謝院使,我看,應該也是痊癒了!」   「啪嗒——」   陸曈擱下筷子。   林丹青轉頭看她:「陸妹妹?」   陸曈站起身,把粥碗一推,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林丹青忙叼著饅頭跟了上來,在她身後急急開口:「我知道你不高興,誰知他這麼快就好了……但你不能表現得如此明顯?醫官院裡多舌之人數不勝數,當心被人瞧見背後嚼你口舌——」   陸曈打斷她的話:「近來往御藥院送的藥單在哪裡?」   林丹青一愣,「在醫案庫裡,怎麼了?」   陸曈掉轉頭,頭也不回地往醫案庫走。   林丹青趕緊跟上。   待進了醫案庫裡,最外頭的架子上放著一疊卷冊,陸曈扯出一卷單冊翻看,林丹青一頭霧水,「陸妹妹,你這是幹什麼,這藥單不許醫官翻看,你好歹關個門……」   醫官院辨證開方,有時換用新藥藥材不夠,須去御藥院討用,所批藥材皆記錄在冊。但無特殊原因,醫官是不允隨意翻看的。   陸曈翻了幾頁,動作忽然一停,緊接著,抽出其中一張藥單,轉身就往外走,林丹青嚇了一跳:「哎,你擋擋……」   「院使現下在何處?」她問。   林丹青回答:「在他自己房中,今日不入宮,早晨還有醫官看見他了,你要做什麼?」   陸曈握緊藥單,神色隱現怒意。   「找他對質。」   ……   書房外,崔岷正負手而立,看著太師府的下人將木箱搬進房中。   木箱沉重,箱蓋被打開,叫人一眼能看清裡頭放著的東西,多是些孤本畫籍,還有好硯紙墨。   這是太師府送來的謝禮。   並非金銀珠寶之類身外之物,此物風雅,恰可彰顯他清風簡正、高朗仁心之意,又能讓全醫官院的人瞧見太師府對崔岷的看重,比財帛金銀更重要。   路過醫官們偷偷議論,目光滿是羨慕。心腹笑著上前,低聲恭維:「恭喜院使,得太師大人看重。」   看重?   崔岷目色平淡望著眼前,眼中划過一絲諷刺。   他這一月,日日苦熬,輾轉難眠,白日去戚家為戚玉臺施診,夜裡在醫官院反覆調整藥方。戚玉臺消瘦,他也白了頭髮,臨到頭來,就換來這麼一箱不痛不癢之物,幾句輕飄飄的感謝。   還要表現得深得榮耀,感恩戴德。   何其悲哀,何其可笑。   然而他入醫官院已二十年,平人之身走到此處已是不易,後起之秀紀珣虎視眈眈,當年依仗的顏妃又早已失勢,若非太師府站在身後,只怕如今院使之位也坐不安穩。   並無選擇。   看了片刻,崔岷正要轉身回屋,忽然聽得一聲:「院使!」   回頭一看,陸曈自院外疾步走來。   她走得很快,聲音比之尋常略高一些,四周正看太師府酬禮的醫官們見狀,紛紛抬目朝她看來。   崔岷:「陸醫官……」   陸曈走到他面前,一口打斷他的話:「崔院使,是否盜用了我的方子?」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寂靜。   跟著趕來的林丹青大吃一驚,一時忘了開口。   崔岷眸色微動,望一望她,語氣依舊平靜:「陸醫官何出此言?」   「十幾日前,院使令我去書房,詢問我春試大方脈考卷最後一問中,所制新方。」   「考卷中藥方乃匆匆寫下,中有不足,院使問我如何彌補,我便依言告之。」   「而今,」她目光覷過院中正搬至門口的、裝滿了古籍文墨的木箱,冷冷開口:「戚家公子病退痊癒,太師府呈上謝禮。可這一切,皆由院使偷盜我藥方而起。」   「院使清正,貴為醫官院之首,怎能做出這等卑劣之事?」   四周一頓,隨即議論聲頓起。   崔岷去太師府給戚玉臺行診一事,醫官院無人不知。   但具體戚玉臺病情如何,醫案如何,除了崔岷本人,無人知曉。   如今陸曈驟然在此發難,當著眾人面質問崔岷,難免惹人好奇。   圍觀醫官中忽然有人說話——   「陸醫官好大的臉,院使治好戚公子是院使的本事,與你有什麼關係?在這紅嘴白牙張口誣陷人,當真以為春試紅榜第一就了不起,以為誰都惦記著你那方子!」   陸曈側目,說話的是曹槐。   曹槐冷哼一聲。   自打幾月前他將金顯榮那攤爛差事甩給陸曈,自己又稱病回家後,便在家中做起陸曈被金顯榮折磨的美夢。誰知等來等去,一直沒等到陸曈倒黴的消息,醫官院一切風平浪靜,並無大事發生。   心中實在奇怪,待回到醫官院,曹槐找來相熟的醫官打聽陸曈的消息,卻得到一個晴天霹靂。   「陸醫官?她不是給金侍郎治腎囊癰麼?倒是治得挺好的,先前瞧見幾次金侍郎的下人給陸醫官送藥冊,畢恭畢敬,比先前對曹兄好多了。」   「陸醫官,還真是有兩下子!」   曹槐如遭雷擊。   陸曈竟真治好了金顯榮!   這也就罷了,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回到醫官院中後,崔院使一直沒分派別的差事給他。雖然他自己並不是什麼勤勞之人,但這批新醫官入院,人人想要出頭,長時間坐冷板凳,吏目考核不過,入內御醫便再無機會。   他把所有帳都算在陸曈頭上,奈何治好了金顯榮的陸曈在醫官院中已小有名氣,後來更有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在背後仗勢欺人,他也不敢貿然動手。   沒想到如今陸曈竟然主動找死。   一介平人,仗著有人撐腰便張狂至此,不知天高地厚。   他有心想再挑撥一下,將此事鬧大,最好鬧到無法收場,便作勢長喝:「誣陷朝廷官員,你可知該當何罪?」   陸曈眼如寒冰:「曹醫官張口誣陷,未免有失偏頗。」   「口說無憑,陸醫官有本事拿出證據。」   「我當然有證據。」   崔岷目光微微一震,垂在身後的手悄悄握緊。   陸曈抬手,面前紙卷應聲而展,長長拖於面前。   她道:「當日崔院使對下官說,春試所寫藥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痴,煩邪驚怕,言無準憑,此藥方藥效卻顯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   「所以下官在此藥方中,添幾味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   陸曈一展手中藥冊。   「這是醫官院前幾日問御藥院分撥的藥材單冊,其中正有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幾味藥材。」   「我剛告訴院使藥方,院使隨後就用此藥,難道只是偶然?」   她站著,臉色很冷:「院使是先以詢問醫經藥理為由,竊取藥方,隨後以此藥方治好戚家公子。」   「行醫過程中,不曾提過下官分毫。分明是要竊人之美,以為己力!」   最後一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四周一靜,眾醫官面面相覷,隨即漸漸響起低聲碎語。   雖然陸曈說的話乍一聽是有幾分道理,但僅憑一張藥方便指責院使剽竊,是否有點過於捕風捉影了?   崔岷抬手,壓下眾人低語,適才看向陸曈。   他盯著陸曈,半晌,開口道:「陸醫官,你說我剽竊你藥方,是為了治戚公子疾病?」   「不錯。」   崔岷下巴微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瞬變得晦暗,「那你說,戚公子所患疾症,究竟是何?」   「春試大方脈一科中所寫藥方,本就是針對痴病癲疾之症,戚公子自然是癲……」   話音未落,一邊林丹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目光一瞬驚駭。   不能說!   豐樂樓後,胭脂胡同流傳戚玉臺妄言譫語,可太師府從未承認,只說戚玉臺是因火受驚,一時驚悸失了心神。   縱然整個盛京城,城中百姓皆私自議論,可皇城之中,誰又敢將太師之子瘋了的事拿到明面上來說?   就算三皇子手下人馬,議論此事時尚要顧及場合,尤其如今戚玉臺已痊癒,此事就更說不得!   陸曈掙開林丹青的手,林丹青對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她便一時沒說話。   院中眾人似也知曉陸曈此言已是禁忌,一時都未開口。夏日近尾聲,烈陽越是毒辣,曬得眾人額上都滲出一層細汗,曬得簷下陰影裡的人神色越發陰沉。   「陸醫官。」   良久,崔岷開口。   他背著手,長衫在風中晃蕩,抬起眼皮睇一眼陸曈。   「我再問你一次,戚公子所患何疾?」   陸曈一時緘默,臉色漸漸難看。   他便展展袖,「其一,你所言春試藥方,乃對瘋癲妄言之症,去心竅惡血、褪風癇痰迷。」   「而戚公子所患疾病,乃因火場煙燻,留下胸痺不寐之症。氣虛血瘀,我為他施診,也多用疏肝解鬱、益氣昇陽之藥材,與你說的癲症癇病並無半分關係。」   陸曈:「你……」   「其二,醫官院中醫官不可隨意調看御藥院中發用藥單,你身為醫官,卻私自查看,已違背院中條令,理應受責。」   陸曈:「且不提下官有無違背規矩,藥單與藥方重合,院使應當如何解釋?」   崔岷從容道:「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都是常用藥材,藥單上尚有其他藥草,陸醫官只單將這幾樣提出來,未免有失偏頗。」   「何況,」他話鋒一轉,「當日我只問陸醫官春試藥方,因藥方有所差損,也為陸醫官行診時貿然寫下新方,行醫製藥理應謹慎,是為醫官院著想。至於陸醫官所言藥方……當日我並未聽過。」   陸曈目光一寒。   周圍的醫官們看向她目光霎時不同。   陸曈與崔岷間言談藥方之時,並無他人在場。然而一個是醫官院中高風承世、醫術博達的院使,一個是年輕衝動、連太醫局都沒進過獨自學醫的新進醫官,眾人總是更偏向前者一些。   曹槐面露不屑,驟然開口:「陸醫官真是想出頭想瘋了,僅憑隨意猜想就妄圖污衊院使。也不瞧瞧院使是誰,院使當年能寫出《崔氏藥理》,醫道見識遠在你之上。」   「你口口聲聲說竊取,也過於自負了!」   一個平人醫女,寫出幾味方子便以為自己醫術天下第一,說些捕風捉影之事。是想往上爬想瘋了,拿張莫名其妙的藥單就能說人竊方,殊不知天下間方子本就都是由些常用藥材組成,只要上頭所有,豈不是皆可為方?   簡直荒謬。   陸曈站在院中,眸中怒火衝天,獨自被指責,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狼狽來。   曹槐趁勢開口:「院使,陸醫官先私自翻看御藥院藥單,其罪第一,後對您污衊中傷,此為其二。此等失德之人,怎能留在醫官院敗壞名聲?還望院使按令嚴懲,以儆效尤——」   林丹青:「不可!院使,陸醫官也是一時心急。」她拉了一把陸曈的衣袖,壓低聲音道:「快認錯。」   陸曈冷著臉不肯開口。   崔岷居高臨下看著面前人,女子站在刺眼日頭下,大熱的天無樹遮擋,臉色微微發紅,不知是氣的還是曬的,只望著他的目光如有刻骨仇恨,攥著藥單的指節發白。   還是太年輕了,沉不住氣。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挺直近來因忙碌微躬的腰板,不疾不徐地開口。   「同事之人,不可不審查也。曹醫官說的對,陸醫官未經求證一味誤解我事小,將來若以此為憑,醫官院風氣必大亂也。」   「所謂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盜賊者傷良民。我雖看重陸醫官醫道天賦,卻也不能一味縱容。規矩既設,理應遵循。」   「來人,」他淡道,「減去陸醫官奉旨名冊,即日起,陸醫官暫停職三月,三月後,再做裁奪。」   林丹青一驚:「院使慎重!」   曹槐卻陡的大喜:「院使英明!我等可不想與這樣急功近利的小人為伍!」   醫官們悄聲議論,唯有陸曈執拗地盯著他,日頭下如一尊筆直塑像,僵硬不肯低頭。   「陸醫官,可有異議?」崔岷淡然望著她。   暫停職三月,卻沒說三月後可回到醫官院,或去或留,只在崔岷一念之間而已。   陸曈定定看了他半晌,片刻後,緩緩低下頭顱,聲音忍耐。   「沒有。」   ……   院中眾人漸漸散去,一場鬧劇就此落幕。   陸曈回到宿院,一言不發推門走了進去。   木櫃門全被打開,她把衣裳一件件疊好,裝在攤開的包袱皮裡,林丹青一腳跨進屋門,急急按住她收拾行囊的手。   「陸妹妹,」她急道,「你先別急著走,此事並非全無轉圜,我同你再一起求求院使,停職可不是好玩的。」   陸曈手上動作一停,轉頭問:「你認為,我剛才在院中說的是假話?」   「這……」   林丹青語塞。   如果只是僅憑相似藥方就要定崔岷剽竊之罪,未免太過勉強。何況雖然盛京上下議論戚玉臺或得癲疾,但真相究竟是何並無人知。   癲疾又豈是那麼好治的?   如今的戚玉臺,已在司禮府證實流言是假。   林丹青不解,陸曈平日也不是衝動之人,怎麼今日只是聽到戚玉臺痊癒的消息,就拿著一張藥方質問崔岷。   好歹也多湊點證據再說啊!   她勸道:「不論如何,你想用藥方證明院使剽竊一事是不可能的。」她壓低聲音,「別說醫官院,就算戚家也不會承認戚玉臺罹患癲疾。若被他們知道你當著眾人面言說,事後恐怕會惹來麻煩。」   陸曈默然。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   她一副咬死也不肯低頭模樣,林丹青暗暗發急:「你就去服個軟,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不了先留下來,日後再慢慢找證據。」   「不必。」陸曈打斷她的話,低頭繼續收拾床上行囊,「你也不必為我奔走,費心進了醫官院,為我丟職不值得。」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說,「我回西街坐館也是一樣,醫官院的俸銀也並不比醫館多多少。」   她說得堅決,林丹青也再勸不動,只好坐在一邊,呆呆望著她收拾行囊的動作。   「這醫官院,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說得上話的人。你走了,夜裡零嘴都無人可分。」   她悵然,「難不成要我分給牆裡打洞的耗子精?你這一回去,一想到一人一鼠共處一屋還怪噁心的,也不知老鼠藥究竟起沒起效。」   窗外豔陽高照,宿院屋中明亮的一絲陰暗狹隙也無。   陸曈望了外頭的日頭一眼。   夏日的光照在窗前綠樹上,枝葉濃綠,一片繁密。可再過幾月,待到秋日,花盛不再,只餘悽涼。   她收回目光。   「別擔心。」   陸曈起身,走到木櫃前,把四隻瓷罐一一放進醫箱,又重新鎖上。   「不過死期將至而已。」 第194章店慶      時值暑日,烈陽炎炎。   西街午後行人不多,仁心醫館門口李子樹下卻好不鬧雜。   門前聚攏一堆破舊雜物,杜長卿拿著張粗糙圖紙,邊搖扇與銀箏商量門前新藥櫃要擺在何處。   隔壁修鞋匠一家搬離西街了,原先的鋪子便空了出來。   自打杏林堂關門大吉後,西街只剩下仁心醫館一處藥鋪。苗良方醫術比從前杏林堂坐館的周濟好得多,他又體貼百姓艱苦,挑著便宜藥材撿,藥到病除,診銀也不貴,來仁心醫館看診的病人一月多過一月,有時人多了,在門口排起長隊,原先的小醫館就顯出狹窄。   恰好修鞋匠要搬走,杜長卿就將隔壁鋪子一併租下打通,仁心醫館霎時寬敞許多。   阿城提著幾筒姜蜜水從遠處走來,恰好見一輛馬車在仁心醫館門口停下,馬車簾被人掀起,阿城定睛一看,喊了一聲:「陸大夫!」   醫館裡幾人同時轉頭。   陸曈跳下馬車來。   甫站定,還沒來得及開口,眼前掠過一道鮮麗身影,銀箏抱住她又跳又笑:「姑娘,你怎麼突然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小陸回來了?」苗良方搖蒲扇的手一停,忙拄著拐棍從里舖出來。   陸曈下了車,馬車夫也跟著下來,幫忙把車上東西卸下。   杜長卿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詫然問道:「……這不到旬休日,醫官院給你假了?」   陸曈含混地點一下頭。   原是如此。東家把手裡圖紙疊好揣進懷裡,一面跟著走進里舖,哼道:「還怪會給人驚喜的……先進去喝點水吧,看這熱的!」   陸曈依言進門,眾人跟了進去,唯有苗良方視線落在門外馬車上卸下的一幹行李上,神情閃過一絲疑惑。   待進屋,阿城把剛買回來的甜漿遞給陸曈一筒,陸曈在里舖桌前坐下,鋪子裡比外頭涼爽得多,濃烈藥香使人心神安適。   苗良方靠著藥櫃,一面替她打著扇,一面道:「小陸這次回來,包袱比上次回來多啊。醫官院是給公休了?」   銀箏眼睛一亮:「姑娘是不是這次要在醫館多待幾日?」   陸曈喝一口甜漿,冰涼糖水驅散夏日燥意,她低頭:「我要在醫館待三月。」   眾人一愣。   苗良方搖扇子的手一停,試探地開口:「可是這假……」   「不是休沐,我被停職了。」   屋中陡然安靜。   半晌,杜長卿掏了掏耳朵,疑惑問阿城:「我是聽錯了?陸大夫剛才說什麼?」   「我被停職了。」陸曈再一次強調。   這回被聽清楚了,銀箏放下手中竹筒,愣愣開口:「……為什麼啊?」   陸曈默然一瞬,語氣依舊平靜,「我私自查看了醫官院發給御藥院的藥單,行舉違令,所以被罰停職三月。」   杜長卿扭頭看苗良方:「還有這規矩?」   苗良方捋了把鬍子沉思:「依稀……好像……似乎……確實有這麼一條。」   「不是。」杜長卿沒好氣看一眼陸曈:「那你好端端的看那玩意兒幹什麼,閒得慌?」   「就是好奇。」   「哪那麼多好奇……」他還要再嘮叨幾句,被阿城打斷:「陸大夫,那三月後你還會回醫官院嗎?只是停職沒罰你別的吧?我聽說皇城裡犯了錯要打板子,他們打你了嗎?」   陸曈莞爾:「沒有,只是停職。」   眾人長舒口氣。   銀箏想了想:「停職就停職吧,也就是三個月俸銀的事,回頭叫杜掌柜給補上就是。本來嘛,就算姑娘不回,過幾日也想給醫官院傳個信,想叫姑娘回來一趟的。」   「為何?」   「再過五日,是仁心醫館開張五十年。杜掌柜把相鄰鋪子租下打通,這幾日正忙著布置,就等著那一日開張,姑娘回來得正是時候,醫館能走到如今,姑娘功不可沒,既要慶祝,怎麼能少了功臣?」   杜長卿冷眼聽著,哼哼兩聲:「怎麼?我聽著倒像是陸大夫才是東家的味兒?」   銀箏叉腰:「沒有姑娘,杜掌柜的醫館,頂多也就只能辦場四十九年的慶功宴了。」   「喂!」   「好了,都別吵了。」苗良方抬手制止他們爭吵,「小陸既然都回來了,就安心住下。我一人坐館有時正嫌忙不過來,剛好替我一下。那後屋還得收拾,這次住的時間久些,瞧瞧小陸差什麼,這幾日補上。」   銀箏聞言一合掌:「說的也是,那我先去給姑娘收拾收拾屋子,姑娘,」她一掀氈簾,邊囑咐陸曈,「你剛回來,先在鋪子裡歇歇,待我鋪好床再進來。」   陸曈應了。   杜長卿又問了幾句,見陸曈興致不高的模樣,便沒追問,帶著阿城又去隔壁收拾了——鞋匠的鋪子剛騰出來,還得重新布置藥櫃桌椅。   陸曈坐在桌前,慢慢地喝著手裡甜漿,里舖此刻並無病人看診,苗良方往藥櫃的椅子上走了兩步,忽然又轉過身來,一瘸一拐走到陸曈對面坐下。   「小陸,」他望著陸曈,壓低聲音道:「你老實告訴我,你之所以被停職,是不是和我有關?」   陸曈一頓。   苗良方緊張地盯著她。   他總覺不對。   陸曈一向謹慎,做事小心,並非衝動之人。無緣無故,怎會去私看御藥院的藥單?其中必有隱情。   杜長卿和銀箏不問,是因為他們知道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細說,她一向很少說自己的事。   可皇城之中發生的事,又豈是西街一個小小醫館能隨意打聽到的。   醫官院院使是崔岷,能讓陸曈停職三月的也是崔岷……   他只能想到這個。   竹筒加了碎冰的甜漿握在掌心,掌心也變得冰涼。陸曈道:「與苗先生無關。」   「小陸,你莫誆我。」   「是真的。」   她笑笑,「我只是無意犯了個小錯,因此被停職三月。苗先生也清楚,倘若我真的犯下什麼不可饒恕之罪,以我平人之身,根本不會只是停職這樣簡單。」   苗良方語塞。   這話的確不假。   「如今醫官院事務繁忙,正缺人手。苗先生不必擔心,我只是暫住些時日,說不定不到三月,醫官院便會來人將我請回去。」   「瞎說,」苗良方被她逗笑,方才擔憂倒散去許多,「那些人眼睛長在腦袋頂上,怎麼可能自降身份主動請你回去?」   陸曈不語,低頭喝了一口面前甜漿。   她在醫官院鬧了那麼一場,不管有無人相信,都已戳中崔岷心中最隱蔽的秘密。   若換做往日,崔岷必不會將她輕饒。   然而偏偏是現在。   戚玉臺癲疾才愈,崔岷自己也沒有把握戚玉臺還會不會再犯症,倘若戚玉臺再度犯症,先前的方子究竟還能不能用。   如果不能用,他又找誰收拾這一堆爛攤子。   紀珣家世高貴,天賦異稟,崔岷在他面前自卑又自負,必不肯對紀珣彎腰,便只能利用自己一個平人。   在同樣出身的平人身上,他才有強烈的優越感和掌控感。   作為意外的後手,崔岷絕不會輕易將自己發落。甚至三月之後,他也不敢將自己驅逐出醫官院。   一個並無真才實學的平庸之輩,使了手段走到如今高位,無論表現得多麼雲淡風輕,內心深處都是心虛沒有憑仗的。   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   偏偏貪慕虛名……   她擱下手中竹筒:「前頭那家甜漿是不是換人了?」   「是啊。」苗良方一愣,「你怎麼知道?」   陸曈低頭,望著竹筒裡清亮漿水,笑了一笑。   「比往日甜。」   ……   竹搖清影,夕陽黃昏。   紀珣回到醫官院的時候,已是傍晚。   這個時候,醫官們都去用晚飯了,小樹林裡空空蕩蕩沒一個人。   紀珣進了藥室,從書架上抱起一隻鐵匣。   說是鐵匣,其實更像只鐵箱,不太大,箱蓋打開著,裡頭裝了五六冊書簡,皆是有些殘破。   他抬手,拿過桌上放好的幾卷醫籍一併仔細放進箱子裡,合上箱蓋,掛上只小鎖。在他身後,藥童竹苓坐在小杌子上,託腮看得連連搖頭。   自家公子人品端方、心地善良,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大好人,怎麼偏偏在與人交往一事上,思路如此不同尋常呢?   就說和那位新進醫官使陸醫官吧,前些日子,竹苓無意得知這位陸醫官竟然是自家公子當年在途經蘇南時無意救下的貧苦少女,也很是吃了一驚。   竟然還有這麼段淵源!   那位陸醫官不僅與公子相認,還將當年公子遺留的貼身玉佩交還,竹苓看得很是激動。   救命之恩,多年故交,男才女貌,旗鼓相當……又同在醫官院共事,這要是不有點什麼,好像簡直辜負老天安排的這一段美滿巧合。   竹苓靜靜等待好事發生。   誰知紀珣的舉動實在出乎竹苓的意料。   或許是之前誤解陸曈產生的愧疚,又或許是當年蘇南的過往令紀珣對陸曈親近一些,總之,竹苓能感覺到,公子對這位陸醫官是很體貼特別的,至少除了醫籍藥理,這位陸醫官能引起公子情緒哀樂。   紀珣開始搜尋醫籍送與陸曈。   每隔一段日子,就讓陸曈去他藥室交流藥理。   竹苓簡直崩潰。   這真的不是提前吏目考核嗎?   縱然這二人間本來原可以發展出些旖旎溫柔時光,在這種情形下想來也頃刻煙消雲散。   這究竟和太醫局進學有何區別?   自家公子不會以為陸醫官真的很喜歡吧!   他嘆口氣,聽見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陸醫官怎麼還沒來?」   今日該是陸曈過來領新醫籍的日子,紀珣特意為她尋了幾本太醫局中也沒有的,上頭還有他寫的手記。   但時辰已過,陸曈仍未出現。   紀珣道:「你去藥廳問問。」   竹苓稱是。   約過了半盞茶功夫,竹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才跑到藥室門口就喊:「公子,出事了!」   「何事?」   「小的剛剛去找陸醫官,找了一圈沒找著人,前廳的醫官告訴我,陸醫官誣陷院使、私看藥單,被停職三月,午後就已離開醫官院了!」   紀珣驀地站起身來。   「什麼?」   ……   「什麼?陸醫官被停職了?」   殿帥府裡,有人驚訝抬起頭。   段小宴一雙眼睛睜得溜圓:「不會騙人的吧?」   陸曈一向縝密,閻王也不是她對手,居然就這麼乖乖任醫官院停職,怎麼聽都覺得不真實。   正說著,院子裡梔子叫了幾聲,調聲歡快。   裴雲暎一掀門帘,走了進來。   「哥——」   段小宴忙站起身來。   裴雲暎這些日子很忙。   蘇南蝗災、緊靠蘇南的歧水叛兵作亂、三皇子與太子間明爭暗鬥……朝事全都堆在一起,有時裴雲暎一進宮,到深夜才回。段小宴也有幾日沒見著他了。   裴雲暎放下銀刀,看一眼立在屋裡的青楓,轉身在桌前坐下。   「怎麼傻站在這裡?」   「主子,出事了。」   裴雲暎望向他。   青楓低頭:「陸醫官今日離開醫官院,回西街去了。」   他一頓,目色陡然凌厲:「怎麼回事?」   青楓便將白日裡醫官院發生的一切盡數道來。   待聽完,不等裴雲暎說話,段小宴先嚷起來:「原來如此,這崔岷分明是做賊心虛嘛!」   裴雲暎看他一眼,段小宴忙壓低聲音:「戚玉臺本來就是個瘋子,姓崔的也不見得多有本事。偷了陸醫官藥方拿去討好太師府也不是沒可能。」   「我看陸醫官不是誣陷,說的就是事實。只是人微言輕,沒人相信罷了。」   裴雲暎眸色沉沉,突然站起身,提起桌上銀刀,似要出門。   「哥,你是不是打算去給陸醫官出頭?」   段小宴滿臉興奮,在一旁摩拳擦掌:「帶上我吧,陸醫官給我做了那麼多下食丹,我也是個知恩圖報之人。」   裴雲暎沒理會他,正要動作,不知想到什麼,腳步一停。   過了一會兒,他把銀刀放下,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哎?」段小宴疑惑,「怎麼不去了?」   裴雲暎不說話,半晌開口:「你也別去。」   陸曈做事一向自有主張,此舉或許另有打算。   不清楚她計劃之前,最好不要貿然行動,以免弄巧成拙。   指尖撫過銀刀刀鞘,刀鞘花紋冷硬銳利,映著青年微垂的眼。   還是等見過面再說。 第195章缺德   展眼又過了幾日。   仁心醫館旁,修鞋鋪已全部打理乾淨,杜長卿尋人把破了的房頂修補過,牆面也重夯了一遍,掛上字畫,新打得藥櫃重新擺好,兩間鋪子一打通,一邊用來抓藥,一面用來坐館,原先狹窄的鋪子頓時寬敞許多。   阿城踩著凳子把請人重寫的一幅「仁心醫館」牌匾掛了上去,又把先前裴雲姝送的錦旗尋了個最顯眼的地方掛好。銀箏從官巷買完鞭炮回來,一眼就看見仁心醫館前站著個人。   穿碧青羅襦裙的年輕女子眉眼明媚,正抬頭張望新換的牌匾。   銀箏把炮竹掛在手上,上前詢問:「姑娘可是要瞧病?」   女子回過頭,望見銀箏便道:「請問,陸醫官可在此處?」   銀箏還未來得及答話,陸曈從鋪子裡走了出來,叫了一聲「丹青」。   林丹青轉頭,望著陸曈笑道:「這地方可真不好找,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   陸曈把藥罐放下,見銀箏疑惑,主動解釋:「這是醫官院的林醫官。」   「噢!」銀箏恍然:「原來是姑娘的朋友。」   三人一同往鋪子裡走,里舖中,杜長卿幾人正核對新藥櫃的藥材格子,乍一見陸曈領著個漂亮姑娘進來都愣了一下,銀箏笑道:「這是姑娘在醫官院的朋友林醫官,特意來看望姑娘了!」   「醫官?」   杜長卿眼睛一亮,態度陡然熱絡起來,起身熱情道:「哎呀呀,林醫官來咱們醫館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時下倉促,也沒準備點茶水。阿城——」他一拍阿城腦袋,「快,去給林醫官洗幾個果子,泡杯好茶來!」   阿城摸摸腦袋,一掀氈簾進小院了。   林丹青打量著一下四周,見四周藥櫃放置整齊,桌椅乾淨,又寬敞得宜,門口一棵李子樹葉茂枝繁,十分消夏,忍不住感嘆:「這醫館倒是比咱們醫官院看著清幽許多。」   「林醫官這話說的。犄角旮旯的小醫館怎麼能和皇城裡相比。」杜長卿把銀箏擠到一邊,湊上前問,「我們小戶家人,不懂規矩,陸醫官同我們混久了也沒點眼色,這不,才進醫官院不到一年就闖禍被罰回來了。」   阿城端著茶盞出來,杜長卿接過,貼心遞到林丹青手裡:「林醫官在醫官院裡,一看就比我們陸醫官開朗活潑討人喜歡……恕我多嘴打聽一句,不知我們陸醫官何時能回去醫官院?」   林丹青端茶的手一滯,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為難。   陸曈:「別問了,杜掌柜。」   「問問怎麼了?」杜長卿不樂意,「那問好了,該道歉道歉該賠禮賠禮,該送銀子送銀子唄!」   在藥櫃前坐館的苗良方聞言不贊同:「風氣不正,杜掌柜少把小陸帶壞了。」   「你們清高,你們了不起。」杜長卿一甩袖子,「難怪進了醫官院也能被掃地出門!」言罷一轉身,一掀氈簾進院了。   苗良方:「……」   老大夫尷尬指了指裡面:「說他兩句還不樂意……」   陸曈默了默,對林丹青道:「他隨口一提,你不必放在心上。」   自打她回到西街,先前幾日還好,漸漸的杜長卿開始旁敲側擊打聽她究竟在醫官院出了何事才被停職。突如其來的停職三月,歸期未定,難免惹人猜疑。   雖然嘴上不說,但陸曈看得清楚,杜長卿還是希望她能回到醫官院。   走出西街的人,實在無需回來。   林丹青嘆氣:「我知道,他也是關心。」又壓低聲音,「其實我之前已問過常醫正,崔院使心中如何想的,沒人知道。」   陸曈點頭。   這已是意料之中。   「我今日出院行診,施診完看時候還早,想著許久沒見你,所以來看看你。」她又笑起來,「看你精神不錯,我也放心了。」   又閒敘幾句,眼見時候不早,林丹青擱下茶盞起身告辭,才站起身,里舖氈簾一被打開,杜長卿從裡面走了出來。   方才不悅早已散去,他又笑成平日一副熱情模樣,只將一幅花帖往林丹青手裡一塞:「林醫官,這個給你。」   林丹青一愣:「這是……」   陸曈也茫然。   「這是我們仁心醫館的慶帖。」東家一展扇子,微微一笑,「不怕林醫官見笑,我們小醫館看著是寒酸了點,其實,也在西街開了近五十年,底蘊悠長。」   「再過幾日就是醫館五十年慶宴,恰好前些日子醫館又擴了一下門館,也算雙喜臨門,在下就想著,邀請一些身份顯赫、地位特別好友共聚一堂以祝佳日。」   「今日雖第一次見林醫官,可我卻覺得莫名可親,林醫官與我們陸醫官又同在醫館共事,其情誼自然不同尋常。」   「不知慶宴當日,林醫官可有閒暇到場?」   眾人:「……」   花帖上墨痕未乾,字跡也委實算不得端正,一看就是臨時書寫。   阿城疑惑開口:「東家,我們哪來的身份顯赫的好友?」被杜長卿一把捂住嘴,仍然維持微笑。   林丹青卻高興起來:「好啊!」   她拿起慶帖仔仔細細看過,「剛好是旬休日,我當日一定過來!」   杜長卿大喜:「一言為定!」   林丹青將慶帖收起,正要轉身,忽而想到什麼,腳步一停,遲疑看向杜長卿:「杜掌柜,我能不能再要一張慶帖?」   杜長卿爽朗:「當然可以!」又問,「林醫官這是想帶朋友一起來?」   林丹青搖頭,又看向陸曈。   陸曈:「怎麼?」   「我今日行診前,恰好遇到紀醫官,就順帶與他閒敘兩句。陸妹妹,你走了後,紀醫官來問過你幾次,說是要把替你尋的醫籍孤本給你送來。我聽他藥童竹苓說,應當就是打算這幾日,反正他要過來,都是同僚,他這人性子一向冷清,不如一起坐坐?」   她偷偷湊到陸曈耳邊:「順帶可以讓他對院使求情。」   陸曈還未說話,杜長卿「啪」的一聲合扇,笑得臉都要爛了。   「好啊!又是一位醫官,這真是咱們仁心醫館的榮幸。好好好,太好了,來者是客,都是朋友,都來都來!」   他笑逐顏開,「林醫官你等著,在下這就寫慶帖,敢問那位醫官尊姓大名?」   「紀珣。」   杜長卿的笑容陡然僵住:「紀珣?!」   藥櫃後的苗良方也是一愣:「紀珣?」   紀珣這名字,盛京醫行的人無人不曾聽過。紀大學士家醫術精絕的天才醫官,年紀輕輕就已做入內御醫。更何況……   今年春試新增的那科驗狀,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紀珣,男的?   杜長卿的笑意不如先前真切,狐疑掃了陸曈一眼,語氣帶了幾分試探:「我聽說這個紀醫官生性孤僻冷清,不與人交流,怎麼聽林醫官話裡說的,倒對陸醫官格外照顧呢?」   林丹青想了想:「也不算格外照顧吧,不過比起醫官院其他人,紀醫官的確對陸妹妹特別一些。從前也不見他給別人尋醫籍講藥理,大概惜才?陸妹妹精通醫術,天才之間惺惺相惜嘛!」   這回答顯然不能令杜長卿滿意。   東家眉頭緊鎖,「那這位紀醫官什麼年紀,何種相貌,又有沒有婚配啊?」   陸曈:「……」   林丹青答:「早已及冠,相貌清俊,尚無婚配。」頓了頓,疑惑望向杜長卿,「杜掌柜問得詳細,是想為紀醫官做媒?」   杜長卿一噎,沒好氣嘀咕:「做做做,拉給孫寡婦做小丈夫正好。」   他不說話,林丹青便攤手:「既然杜掌柜答應了,就請給我一張慶帖吧,正好我等下回醫官院,可以一併拿給他。」   杜長卿:「……」   話已出口,落地有聲,當著翰林醫官的面,實在不好出爾反爾。   東家磨磨蹭蹭進了小院,不多時又無精打採地出來,把張紙料粗糙的慶帖往林丹青手裡一遞:「給。」   林丹青收好兩張慶帖,莞爾一笑,又與陸曈囑咐幾句,這才轉身告辭。   陸曈送她出門,到西街門口上馬車再回來。   待她二人走後,銀箏欣慰開口:「姑娘也在醫官院交到朋友了呀。」   「原先還怕那些太醫局的學生眼高於頂,瞧不上平人。這位林姑娘性子倒是蠻好,人也長得好看。」   苗良方撿著藥材,樂呵呵說道:「小陸聰明,做事又穩重,要討別人喜歡還不容易?」   「沒聽剛才那位林姑娘說,連那位紀家公子都對小陸另眼相待,對小陸比對別的醫官照顧一些嘛。」   紀珣冷漠古怪之名醫行皆知,此舉之別,有目共睹。   杜長卿不悅:「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   銀箏叉腰:「也不是奸盜吧,姑娘生得好看,男子不獻殷勤才不正常。杜掌柜之前還說,殿前司那位裴大人非奸即盜,怎麼現在又換成紀醫官了?」   「總不能是個男子就看人家有問題,照你這麼說,我家姑娘乾脆去庵堂裡坐館最省事!」   「喂!」   阿城也道:「就是,那位紀公子要真和林醫官說的一樣,和陸大夫站在一起,旁人也要說一句男才女貌嘞!」   鋪子裡你一言我一語,直說的杜長卿臉色越發難看。一氣之下乾脆一掀氈簾進了里舖,懶得聽這些荒謬閒說。   他在院中石桌前坐了下來。   雖然陸曈與他非親非故,但好歹也是他看著長大……不,看著考上翰林醫官院的。   他爹就生了他一個,他把陸曈當親妹子,就指望著她在醫官院好好幹,說不定將來做到入內御醫,好光宗耀館一回。   但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多臭男人?   好好一個姑娘在醫官院,不是這個男的登門就是那個男的拜訪,他這又不是孫寡婦相贅婿!   聽姓林的醫官說,姓紀的在醫官老在陸曈面前晃,如今陸曈都不在醫官院了,還要追到西街,一看就心懷鬼胎。   還不如那個裴雲暎識相。   裴雲暎?   心中忽而一動,杜長卿眼珠子轉了幾下,沉思片刻後忽而高聲喚前堂的阿城:「阿城,空帖用完了,給我拿張空帖來!」   不多時,氈簾被人掀開,有人走了進來。   杜長卿低頭認真磨墨,來人走到杜長卿身邊,將一封空帖放到他手下,杜長卿扯過來,「刷刷刷」龍飛鳳舞幾個字。   「小裴大人?」   銀箏愕然開口:「東家怎麼給小裴大人下帖子?」   杜長卿抬頭,適才看見來的是銀箏,輕哼一聲:「咱們醫館五十年慶宴,陸大夫人緣又好,不多請幾個人顯得多寒酸。」   「我想了想,那位紀醫官相貌清俊、身世不凡,殿前司的裴殿帥同樣風姿俊美,位高權重,一個也是請,兩個也是請,都請來得了。」   「本少爺,打算給殿帥府也送一張。」   他這思路委實令人費解,銀箏想了半天,目光一動:「我知道了!」   「杜掌柜,」她看向杜長卿,「你是不是也覺得,比起紀醫官來,裴殿帥和姑娘更為相配。你更看好小裴大人?」   「不是。」   杜長卿提筆寫完,面無表情把帖子一合,交到銀箏手裡。   「不看好。」   他微笑:「但我缺德。」   ……   已是黃昏,晴霞遍散綺紅。   暑日傍晚漸漸有了變化,潮熱減少幾分,再過大半月,快要立秋了。   裴府裡,裴雲暎合上面前卷冊,眉心漸漸顯出一絲疲憊。   歧水亂兵起事,兵事急報傳至天子案前,梁明帝卻有心要讓振威將軍帶人馬前往蘇南平叛。   陳威。   他看著兵冊上名字,眸色閃過一絲嘲諷。   此人原先只是個節度使,後來在某次兵事中大敗敵軍,軍功卓然,梁明帝破格提拔。   這本沒什麼,偏偏在這不久,兵事中有人舉告,陳威曾殺平民以冒軍功,手段殘忍。   梁明帝派人徹查此事,舉告之人卻離奇身死,而後並無人能證明對方殺平民之人,此事不了了之。然而,當初剿亂之時,確有大批平民身死,陳威將此事推說於亂軍犯下罪行,至於真相……   無人得知。   兵馬司向梁明帝提議由振威將軍帶兵時,梁明帝很快同意了。   振威將軍陳威,是三皇子表哥、陳貴妃兄長的兒子。   梁明帝身體越發病重,無論是太子還是三皇子,這時候把兵撥給陳家人……   多年風平浪靜,終於一朝打破。   「砰——」的一聲。   段小宴從門外走進來,大汗淋漓,身後跟著的蕭逐風解下護腕,二人在屋裡坐下,各自倒茶喝。   裴雲暎不悅:「我這裡是演武場?」   今日不該輪值。   殿帥府無事,他回府看看寶珠,這二人卻不請自來,非要在他府上院子裡練刀。   「演武場人太多,」段小宴仰頭喝茶,「你這裡清淨,那麼大片園子也沒個花,空著浪費。」   裴雲暎與裴雲姝的宅邸一牆之隔,裴雲姝喜歡種花,花圃群芳爛漫,裴雲暎園子裡卻空空蕩蕩,平平整整正適合練劍——也不怕劍氣傷到花花。   「練完了,」他牽牽嘴角,「可以走了嗎?」   段小宴把茶盞擱在桌上,鏗鏘有力地開口,「我要蹭飯。」   裴雲暎:「……」   少年說得理直氣壯:「聽說你把食鼎軒的廚子請回來了,日日給雲姝姐做好吃的。」   「你等下也要去雲姝姐屋裡用飯吧,來都來了,帶上我們唄。」   裴雲暎瞥他一眼,「你又提前把俸銀花光了?」   段小宴不好意思地一笑。   「前些日子路過文巧閣,掌柜的說新得了一隻玉枕,枕上去冰涼,說連枕數年,青春常駐,強身健體。我聽說只剩最後一隻,順帶就買了……咱們俸銀也不多嘛。」   裴雲暎盯著他足足半晌,哂道:「你老了之後,一定會被騙很多銀子。」   「我……」   正欲說話,外頭又有人進來。   來人是青楓,從懷中掏出一封花裡胡哨的帖子,低聲道:「主子,仁心醫館差人送來慶帖。」   蕭逐風一愣,段小宴已經蹦了起來:「仁心醫館?」   他竄到裴雲暎身邊,伸頭去看慶帖內容,「……小店開張五十年慶賀並移擴店面……嗯,仁心醫館這是經營得有聲有色啊。」   少年湊近央求,「哥,你到時候帶上我唄,我也想去瞧瞧。」   自打陸曈離開醫官院回到西街後,裴雲暎早該去西街一趟,奈何歧水兵事來得突然,梁明帝日日召見至深夜,一來二去就耽誤了。   如今帖子來得正好。   青楓遲疑一下:「主子,還有一事……」   「講。」   「仁心醫館的人送來慶帖時,特意囑咐過,請您務必前去,這次慶宴邀人不少……」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紀珣也會前去。」   此話一出,屋中陡然安靜。   裴雲暎緩緩抬眸:「紀珣?」   頭頂視線忽然變得有些迫人,青楓硬著頭皮開口:「醫館的人說,陸醫官先給紀醫官下了帖子。」   「先?」   裴雲暎面無表情:「紀珣為何也在?」   「還能為什麼,人家畢竟是陸醫官未婚夫嘛。」一邊段小宴順口接到,又先合掌激動起來:「果然,我說得沒錯,紀大公子與陸醫官果然淵源不淺。從前可沒見陸醫官對別的人這樣主動。」   他想著想著,有些感嘆:「說起來,這二人看起來,還挺般配。」   裴雲暎漠然:「哪裡般配?」   「同樣清淡冷漠、醉心醫術,陸醫官愛穿白,紀大公子也愛穿白,這還不夠般配嗎?」   裴雲暎一言不發。   蕭逐風肩頭聳動。   他譏笑:「先給紀珣下帖子,看來,未婚夫之名確實花落別家了。」   裴雲暎強調:「她和紀珣看起來根本不熟。」   「那更糟糕,」蕭逐風淡道:「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你這後來者,似乎並未佔到先機。」   段小宴瞪圓眼睛,仿佛發現了秘密般驟然開口:「什麼?原來哥你對陸醫官……」   裴雲暎冷冷看他一眼:「你閉嘴。」   段小宴噤聲。   少年面上仍帶點不可置信的驚疑,嘴上卻順口安慰:「沒關係沒關係,紀大公子哪裡比的上哥你,你生的俊身手又好,和陸醫官看起來也挺般配的,陸醫官愛穿白,你穿黑,你倆走在一起……」   他目光瞥過裴雲暎,今日這人穿了件圓領對窠鷹紋黑錦袍,英氣凌厲,遂絞盡腦汁地開口:「……像對黑白無常似的。」   裴雲暎:「……」   段小宴訕訕:「這是誇獎、讚美你的意思。」   蕭逐風嗤笑一聲。   正說著,芳姿在外面敲了敲門,輕聲道:「世子,晚飯備好了,小姐叫您現在就可以過去。」又瞧見屋中另兩人:「段公子和蕭副使也在?」   蕭逐風站起身,「不用,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段小宴茫然:「哎?這馬上都快吃飯了……」   裴雲暎看向蕭逐風,眼神似笑非笑:「不佔佔先機?」   蕭逐風沒理會他,整整佩刀,衝芳姿微微點頭,側身離開了。   待他走後,段小宴仍一臉費解:「他有什麼事啊?不是說好來蹭飯的?怎麼都快蹭上了人走了?」   「不用管他。」   青年拿起慶帖,視線落在慶帖的名字上。   字跡並非陸曈字跡,卻如出一轍的潦草,一看就是下帖之人並未用心,宛如匆匆偶然想到寫下。   他沉默太久,段小宴瞧出他臉色不虞,小心翼翼詢問:「哥,仁心醫館的慶宴,咱們還去嗎?」   裴雲暎放下帖子。   「去。」   他抬眼,無所謂地笑笑,語氣有些冷淡。   「當然要去。」   樂子人小杜:打起來打起來!   點擊就看西街女婿花落誰家—— 第196章情侶裝      接連下了兩日雨,第三日的早晨,天終是放晴了。   巷口葉底再無梔子芬芳,唯有落枝打碎一地。段小宴清晨起來,特意換了件嶄新的孔雀綠交領錦袍,腰間掛著那隻水戲鳧鴨的錦囊,高高興興來找裴雲暎。   今日是仁心醫館五十年慶宴的日子。   醫館只給裴雲暎送了帖子,沒顧其他人,段小宴便自己溜去仁心醫館一趟,腆著臉問銀箏要了一張來。   到了裴府,段小宴與青楓打過招呼,一進屋,就見裴雲暎從屋裡走出來。   他穿件朱紅燕紋圓領大袖錦袍,腰束黑犀帶,襯得人唇紅齒白,俊秀英朗,一眼看去十分打眼。   「不要。」   他還有些事想問陸曈。   「哥,你這身與公服也太像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上差,又要抄一回醫館。」   「再者,管他做什麼呢,紀大公子是個意外,咱們只要和陸醫官一樣顏色……」   這話當然沒有人回答他。   淺藍衣袍似雨後長空,又若淡色湖水,清冷之色倒是與另一人氣質很像。   「唰」的一聲。   這樣溫柔淺淡的顏色他一向不愛穿,因此做了許久都被放在衣櫥中,一次也沒穿過,偏被段小宴找了出來。   處心積慮頗有心機的穿了件藍色,誰知對方卻穿了件黃色,偏與另一男子撞了色,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人算不如天算。   站在門口的青楓認真看向遠處,假裝沒聽到段小宴的話。   宋嫂捂住心口,再看看眼前揮舞勺子的杜長卿,突然覺得這往日眉清目秀的少東家,今日看著好像也黯淡許多。   「她、她穿了黃色啊。」   杜長卿舀藥湯的手一停,沒好氣道:「狗皮膏藥。」   「阿城,擺飯——」   他眉眼不似方才那位清冷淡薄似水墨,更加鋒利分明、奪人心魄。偏偏揚起唇角時,露出若隱若現梨渦。   他走到石桌前,苗良方和段小宴已先坐下,陸曈正將碗筷一一擺好,阿城動作很麻利,不多時就已將飯菜擺滿一整張桌,擺不下的,則放在石桌前的小木椅上。   紀珣點頭應了。   陸曈:「……」   還挺豐富的。   「因為蕭副使說女子重前夫……」   段小宴挑剔地一一看過去,最後從衣櫥最角落,挑出一件錦袍來。   陸曈:「……」   裴雲暎掃了一眼,眉頭微皺。   門口低頭整理紅字的苗良方睜大昏花老眼,看了看林丹青:「林醫官,這是翰林醫官院新發的醫官袍?」又疑惑,「怎麼還送了裴殿帥一件?」   段小宴卻皺起眉。   這賀禮很難得。   這青年一身淺藍衣袍,長發以玉簪冠起,黑髮明目,風韻清俊,十分的端方有禮,隨他下馬車,衣袍隨風微微拂動好似湖面濺起漣漪。   陸曈沉默,把手中藥罐放下,轉身往門口走。   門外烈陽仍盛,銀箏笑著上前,打破微妙尷尬:「紀醫官與小裴大人都來了,快快請進,阿城已備好茶了。」   段小宴輕咳一聲,主動轉向裴雲暎的衣櫥:「哥你放心,有我在,絕不讓咱們殿前司的臉面落後他人,我來替你梳妝打扮——」   陸曈接過琉璃罐,對紀珣道:「多謝。」   林丹青眨了眨眼:「這是……藥材?」   這年輕人生得亦是俊俏。   這聽起來有點離譜。   阿城應了一聲,把門口藥桶子搬進屋,又把大門一鎖,歡呼著朝裡跑去。   裴雲暎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   桌上醫籍下還放著幾冊書卷,林丹青眼尖,一把抽出來,訝然開口:「《雙情記》……陸妹妹,你也愛看這個?」   苗良方:「青竹瀝?」   這話說得很有些深意,周圍人都朝他二人看來。   兩位藍衣青年彼此視線相撞,都怔了一下,畢竟這顏色實在是過於相近。   段小宴誠懇望著他,「哥,我是在幫你。今日醫館慶宴,醫官院的那位紀大公子也在。」   「沒錯!」   林丹青摸了摸下巴,附在陸曈耳邊嘀咕:「紀醫官不穿醫官袍的樣子,還怪有幾分姿色的,是不是?」   「是我看的。」銀箏笑著從林丹青手裡接過書卷,「先前去雅肆書齋買炮竹書畫,洛老闆送的搭頭,有時醫館閒暇,我就看看話本打發時日。」   懸掛在李子樹枝上的鮮紅炮竹熱熱鬧鬧炸響,濺起的碎紙綴在枝葉中,濃綠也添了點嫣紅色彩。   裴雲暎丟下手中衣裳,平靜開口:「段小宴。」   夏日間日頭盛熾如火,這青年下車瞬間,四周卻如飄來一股竹林清風,掩住悶燥炎意,格外令人舒展沉靜。   陸曈茫然。   「那要御醫陪葬的,頂多是人品不怎麼樣。有的話本更過分,寫男女角兒新婚,一夜十三次……」她湊近陸曈壓低聲音,「你我都是學醫的,這不離譜嗎?」   那一頭,裴雲暎也瞧見了紀珣的衣袍,面色一頓,看向段小宴的目光登時發涼。   陸曈看到他的動作,也是一怔,紀珣走到陸曈身邊,微撩袍角,正要坐下。   孫寡婦與宋嫂正拿竹筒接杜長卿門口分發的不要錢藥茶,見狀皆是呆了呆,孫寡婦碰了碰杜長卿胳膊,悄聲詢問:「杜掌柜,這位文弱的俊男又是誰啊?」   「那倒沒有,就是後來看到女角兒受傷不起,王爺對御醫叫囂:『若治不好她,你們統統陪葬』就看不下去了。」   「話本?」陸曈疑惑。   「噼裡啪啦——」   銀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見林丹青看來,又忙解釋:「可能、可能寫話本的人也是瞎編的……」   見陸曈神色一言難盡,林丹青便感嘆:「其實我以前挺愛看這些,後來嘛,一來準備春試挺忙的。二來,有些話本實在寫得離奇。」   裴雲暎進了屋,走到屏風後的紫檀暗八仙立櫃前,打開櫃門,伸手拿出一件皂色鷹紋窄袖錦袍。   杜長卿和阿城在外張羅,林丹青隨陸曈往裡鋪裡走,鋪子被打通過,兩間並做一間,原先陳舊牆面都被仔細修補過,新藥櫃乾淨發亮,一眼望去,煥然一新。   裴雲暎淡淡看一眼段小宴。   紀珣抬頭。   唯有段小宴撓撓頭,語帶茫然:「不是說廣邀貴人好友嗎……就這幾個人啊?」   正是陸曈。   她這思慮得長遠,讓陸曈與銀箏二人一時無言。   段小宴哽了一下。   段小宴趕緊跟了進去。   她平日忙著坐館和幫醫館製藥,不知銀箏何時迷上了這個。   裴雲暎:「……」   珍奇藥材難尋,倒不是說價錢昂貴,而是有些藥材因地域或環境原因,盛京難尋其一,她草草翻了幾下,有些甚至是御藥院也難得的草藥,不由看了裴雲暎一眼。   林丹青是一早來的,醫官院旬休,她不必告假,便盤算著時間,一大早就來幫忙。   竹苓挨著阿城坐下,苗良方和銀箏坐在一處,杜長卿接過竹苓方才抱來的「青竹瀝」,叫陸曈也坐下。   她一轉頭,見院子涼棚下的石桌前,眾人三三兩兩已走過去入座,便招呼道:「紀醫官,阿城在擺飯了,您二人請先入座吧。」   「公子——」竹苓扯了扯紀珣袖子,「這窗前居然有棵梅樹哎!」   「你今日穿一件藍色,她也穿一件藍色,你倆不約而同,顯得默契十足,那紀大公子一見,可不就知難而退了麼?是不是,青楓?」   門口的杜長卿擠了進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轉,皮笑肉不笑道:「我看時候不早,人都到齊了,就別在這門口一併擠著,進院裡用飯吧。」   林丹青打了個哆嗦:「這誰能看得下去?醫官又不是冤大頭。」   雖然有些酒樓的油紙袋尚未扯乾淨,仍黏有一點在菜餚上。   林丹青也得了一張紅紙。   銀箏不解:「為何?後面寫岔了?」   紀珣看著陸曈在涼棚下坐了下來,見她身側還有空位,微微猶豫一下,朝著陸曈走去。   忽然間,斜刺裡響起一道聲音。   正沉默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小夥計高興的聲音響起:「客人來了,快快請進!」   「請問——」   段小宴語塞。   「應該的。」他笑。   段小宴正色道:「畢竟是醫館嘛,大人覺得,與其送些花裡胡哨的,不如送些更實用之物。陸醫官又不是貪慕金錢之人,就令人尋了些難尋的珍奇藥材,日後陸醫官想做新藥或是研製新方也方便。」   同樣的淺藍衣袍,同樣俊美出挑,然而同一種色彩,穿在不同人身上卻全然不同。   ……   裴雲暎的衣裳很多,大多都是裴雲姝讓人給他做的。他生得好,倒是不挑衣服,隨隨便便穿公服也俊氣逼人。因此衣櫥裡多是黑白和公服的朱色,其餘顏色倒是也有,只是不常穿。   竹苓說得驕傲,身後杜長卿大大翻了個白眼,對苗良方無聲做了個口型:不值錢。   醫館前,人煙熙攘吵鬧,漸漸那吵鬧聲也淡去,被馬車下站著的二人聚集住目光。   「心下有支飲,其人苦冒眩。暑天氣熱,易生痰症,我家公子親手做的青竹瀝,外頭可買不著。」   「失策。」少年痛心疾首,低聲道:「沒想到這紀大公子竟也如此心機深沉,倒顯得你倆撞上了,無事……哥,你底子好,足以豔壓群芳。」   身側少年還在問:「哥,就穿這件怎麼樣?」   其餘人都已來過院子幾回,唯有紀珣與竹苓是頭一次來,走得更慢些。   段小宴見狀,不甘示弱從後面擠上來,若無其事將紀珣擠到一邊,笑盈盈把手中竹籃往桌上一放:「我家大人也有賀禮,陸醫官請看——」   這是件嶄新的宮錦瀾袍,顏色是乾淨的淡藍色,繡了細細雪白勾雲紋,一眼瞧上去,乾淨又清冷。   裴雲暎見她看來,勾了勾唇,悠悠道:「陸大夫這回不會將禮退回來吧。」   杜長卿把草編的罐子堆在門口的長桌上,這是消暑藥茶,進來買藥的病者可免費拿一罐走。   陸曈愣了一下:「不是。」   「這件顏色不錯!」段小宴舉著袍子興致勃勃,「哥你想想,陸醫官平日除了白衣裳,最愛穿的也就是藍色了。」   段小宴腦袋湊前,搖頭點評:「不好,陸醫官平日喜歡穿白,你穿件黑色去,豈不是真的黑白無常?」   才走到門口,還未對紀珣說話,忽地又聽見一陣馬蹄聲。   剩下的話在裴雲暎冰冷的目光中漸漸熄滅。   他掀開衣櫥。   杜長卿把舀勺一摔,抱胸冷笑:「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陸曈低眉看去,紀珣也是一怔。   人還未到,聲音先行,綠衣少年從馬車上跳下來,聲音雀躍,在他身後,有人掀開馬車簾,彎腰下了馬車。   這是裴雲姝令人給他裁的。   紀珣頷首:「今日慶宴就可用上。」   似是想起上回秋日夜抄仁心醫館不愉悅的回憶,裴雲暎神色微頓,須臾,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屋裡去。   林丹青眨了眨眼:「這本我先前看過,不過,看到中途沒看了。」   見他看的入神,銀箏笑道:「這是姑娘的屋子,冬日花開時,打開窗就有梅花飄進來,可好看了。」   看杜長卿的模樣,是不打算迎客了。   他別開眼,哼了一聲。   少年聲音在看到陸曈時猛地消失。   他再拿起一件荼白瀾袍,被段小宴大驚阻攔:「人家是慶宴,你穿件白色去,多不吉利呀,不妥不妥!」   裴雲暎微微冷笑:「笑話,我為何妒忌?」   「是呀,」銀箏笑著解釋,「講的是一對高門宅邸裡真假千金的故事,真假千金、先婚後愛、兄妹相戀、假死脫身、最後破鏡重圓,皆大歡喜,可有意思了。」   陸曈回身望去。   阿城和銀箏站在醫館外,給路過人分發一些熬好藥茶,慶宴開始總要做點彩頭,仁心醫館不能像清河街那些大酒樓開張一般送太貴的,卻也不好對路過人說一句「歡迎再來,」便送一張銀箏寫的「身強體壯、壽比靈椿」的紅紙。   正從門口走過的青楓趕緊轉頭望天。   裴雲暎朝前看去。   「這件好!」段小宴贊道。   紀珣不喜群花,唯愛梅竹。如今他自己窗前養了一叢綠竹,幼時在紀家時倒是在窗前種過一樹白梅,只是後來埋頭做藥,那時年幼,有時剩下藥渣倒在梅樹下,漸漸的梅樹就枯死了。   馬車上下來個穿淺藍宮錦瀾袍的年輕人。   「那位公子生得也不差,屆時宴席開始,男子間明爭暗鬥起來,誰醜誰尷尬。萬一紀大公子盛裝打扮,一舉奪得陸醫官芳心,妒忌的滋味,可是十分難受啊。」   草編竹籃蓋著的綢布一掀開,裡頭坑坑窪窪黑漆嘛黑團團囫圇物,還有些乾枯枝草。   「在!」   「我家老祖宗說過,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這罪過可就大了。」   「說得容易,」林丹青認真反駁,「但若看話本的女子買了看來,信以為真,還以為天下間男子皆是如此。待將來成婚,卻發現與話本所錄全然不同,以為男的有問題,豈不是毀人姻緣?」   紀珣的藥童竹苓手裡抱著個琉璃細頸大肚罐子,費力往裡鋪茶桌上一擱,仰頭脆生生道:「這是我家公子送的賀禮『青竹瀝』。」   陸曈合上竹籃蓋子:「不會,多謝裴大人。」   裴雲暎看一眼衣袍。   一個清冷出塵、似山間長風,泠然湖水,總是蒙著淡淡雲霧,一個卓拔耀眼,英秀峨然,似雨後晴空,微夏清夜,乾淨明朗。   醫館門前站著個穿黃衫裙的女子,穿件淡黃薄衫子,下著鬱金羅繡染裙,烏髮邊簪一朵苔綠絹花,芳容明麗,身姿聘婷,濃淡合宜好似幅江南俏春圖。   陸曈並不知樹下幾人心中迴轉心思,只是微微疑惑裴雲暎竟穿了件平日不常穿的顏色來。她身上那身黃裙是銀箏去葛裁縫店裡裁的,說是葛裁縫店裡緞子賣的最好的顏色,做衣裙正好。   少年一個激靈,連忙辯解,:「我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問青楓。」   這馬蹄聲比方才那陣更急促,隨蹄聲漸近,又一輛朱輪馬車在仁心醫館前停了下來,與李子樹下紀珣的那輛馬車並在一處。   「陸醫官——」   「咳咳——」   仁心醫館前,一片熱鬧。   搖曳樹影落在石階上,醫館前兩人卻把整個西街狹窄土路都襯得光鮮起來。   白炸春鵝、清攛鶉子、荔枝腰子熬鴨、山煮羊、蜜漬豆腐、雪霞羹、酒燒香螺……   眾人朝前看去。   但……   小院提前已打掃過一次,越發整潔清爽,院中已拉起布棚,遮蔽頭頂烈陽,因院落四周有樹,院子裡倒並不很炎熱,偶爾有風時,還覺出幾分清爽。   於是鋒銳變成和煦,竹林長闊寥落的清風,霎時被暖日照亮。   銀箏掀開氈簾,眾人陸續走了進去。   就見門口李子樹下,一輛馬車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個穿綠衣的小童,麻利地掀開車簾,緊接著,馬車上又下來位藍衣青年。   那二人對視一眼,彼此微微點頭算過禮,一前一後進了里舖。   微風吹動梅樹花枝,打開的青竹瀝漸有清香撲鼻,年輕人站在二人身前,眉眼明朗含笑,語氣卻很有幾分無辜。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歡迎來到梁朝盛京心動的信號第一季修羅場(不是) 第197章芸娘      涼棚遮蔽頭頂日光,滿桌佳餚美饌熱氣騰騰,石桌前,女子身邊一左一右,二人同樣站著,於是風至此處也輕微幾分。   紀珣看向裴雲暎。   他面色平靜,微微笑著,說話的語氣很自然,卻叫紀珣不由皺了皺眉,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喜。   不知為何,他有些不喜歡這位裴殿帥。   席上眾人都鴉雀無聲,段小宴眼疾手快,一把拉著裴雲暎在陸曈身側空位上坐下,「哎喲,說什麼介不介意,這麼大張桌,還能找不出個位置不成?」   少年看向紀珣,適才燦爛一笑:「紀醫官,您坐那邊吧——」他指了個空位,恰與陸曈離得很遠,正與陸曈對在圓桌兩面,「剛好挨著白炸春鵝,夾菜方便。」   竹苓:「……」   白炸春鵝油汪汪的,與紀珣潔淨衣衫實在很不相稱。   只是裴雲暎已被段小宴強拉著坐下,這石桌本就不算大,在旁接了個木桌才勉強坐下一桌人,空位實在有限。   頓了頓,紀珣轉身,在段小宴方才指的地方坐了下來。   陸曈微微鬆口氣。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每次紀珣與裴雲暎見面時,氣氛總有幾分古怪。明明二人交談正常,舉止有度,但總有種暗藏的劍拔弩張之感,裴雲暎笑得越是親切,紀珣舉止越是有禮,這感覺就越是強烈。   陸曈疑心他二人過去曾有過節。   林丹青輕咳一聲,移開話頭笑道:「杜掌柜這桌菜真是豐盛,這盆荔枝腰子熬鴨,看上去和仁和店大廚做的差不離多少。」   阿城嘴快:「林醫官厲害,這荔枝腰子熬鴨,本來就是東家在仁和店買的。」   杜長卿敲一下他的頭,罵道:「就你話多!」   「是在食店買的?」竹苓愣愣開口,「我還以為是自家做的呢。」   這桌飯菜委實豐富,賣相又很好,小藥童原本還嫌棄醫館院子有些狹窄,看到菜餚後,那點嫌棄頓時不翼而飛。紀珣學醫,飲食十分清淡,小孩子嘴饞,難得見一桌油汪汪,誰知竟是從外頭買的。   苗良方解釋:「咱們醫館的幾個,廚藝都一般,怕招待不周,引人見笑,小杜才特意去仁和店買了酒菜回來。」   竹苓疑惑:「既然這樣,為何不直接在酒樓裡吃呢?」   酒樓裡還寬敞一些,自家公子也不用和油汪汪的白炸鵝擠在一處。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坐館行醫,醫官院的醫官領著俸銀,偶爾還能從貴人手裡漏個金子珠串什麼的,咱們這裡可不同。」   「來西街瞧病的都是窮人,別說賞些資銀,遇到濫發好心的,有時候還要倒賠幾個。」說至此處,瞪一眼苗良方,苗良方趕緊低頭吃花生,假裝沒聽見。   「就掙那麼點銀子,物價還飛漲,今年又加徵稅賦。說實話,醫館這回擴店,可是把我家底掏了個空,可將來呢,未必賺得回來。這要說,哪是開店,簡直就是布施做善事了。」   他身子往後一仰:「仁和店訂席,席位費也要錢,當然是在醫館吃更划算。」   竹苓茫然。   他雖只是個小藥童,但自小跟著紀珣,除了飲食清淡、日子乏味,倒不曾吃過什麼苦。   尤其紀家清流學士,這種為一錢銀子貨比三家算八百回帳,實在難以理解……竹苓偷偷看向自家公子。   紀珣垂著眉眼,一言不發,似在認真沉思杜長卿的話。   林丹青見狀,笑著道:「話不能這麼說,西街日子雖清貧些,卻也不愁吃喝,知足常樂嘛。況且盛京這頭還算好的,前些日子,我回家聽我爹說,蘇南鬧蝗災,莊稼幼苗被吃空了,那邊的人都已鬧起饑荒。」   銀箏驚訝:「蘇南蝗災?」   眾人一愣,蝗災消息是先從宮裡傳出去的,西街尚未聽說。   杜長卿看看陸曈:「那不是你們的家鄉嗎?」   陸曈和銀箏是從蘇南來的。   苗良方皺眉,「飛蝗蔽日,莊稼頃刻而盡,饑荒一旦鬧起來,大疫恐怕緊隨其後……」   他嘆口氣,神色有些擔憂。   聽見「大疫」二字,陸曈眸色微動。   院中氣氛頓時有些沉重。   杜長卿見狀,輕咳一聲,站起身道:「好好慶宴,說這些不開心的幹嘛呢?今日我們歡聚在這裡,是為了慶祝仁心醫館開張五十年——」   「我老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畢竟就算他自己來,也未必能開到四十九。」   他這一打岔,倒將方才沉鬱衝散了一些。   東家抱起桌上酒罈,「我買了甜酒,動筷之前,大家先舉一杯吧。」   他正要拔掉酒塞,一直不怎麼作聲的紀珣突然開口:「喝酒傷身,我今日帶來青竹瀝,正好可以用上。」   杜長卿抱著酒罈「啊」了一聲,有些費解地看向紀珣。   慶宴喝酒不是常事麼?這人卻偏偏說喝酒傷身。   也太煞風景了。   難怪外頭要傳言他不喜與人相處。   估計人也不喜與他相處。   四下無人說話,林丹青自然的順過話頭笑道:「青竹瀝……名字真好聽!」   「紀醫官是入內御醫,平日只有宮裡的貴人們才得他親自寫方製藥。先前他做的『神仙玉肌膏』,如今外頭多少人想買都買不著。青竹瀝既是紀醫官特意準備,定然所用不凡,今日能嘗到,算是咱們走運。是不是?」   銀箏也趕忙打圓場道:「就是就是,聽說御藥院的藥材與外頭成料截然不同。藥露放在外頭,不得賣個百八十兩的,今日我們是託了紀醫官和東家的福,才能見識這好東西呢!」   桌上,那隻漂亮的琉璃罐子上刻了細緻花紋,裡頭裝著露液青碧幽幽的,在罐子裡晃蕩,像盛著汪翠綠翡翠,木塞已被打開,有淡淡清苦芳香瀰漫開來,倒是十分消夏去燥。   杜長卿目光閃閃。   平心而論,他是不想喝這玩意兒的。哪戶人家慶宴上不喝酒只喝藥?   這也太晦氣了!   不過……   御藥院的藥材珍貴,林丹青說得也有道理,這東西放到外邊,不知有多值錢。   試試就試試。   心中打定主意,杜長卿就把方才的甜酒放下,轉而抱起紀珣帶來的罐子,笑說:「那是那是,既然是紀醫官精心釀製,要是不喝,顯得我們多不識抬舉似的。」   「來來來——」   他道:「酒碗都舉起來啊,咱們皇城裡的瓊漿玉露,這就來咯!」   他說得誇張,紀珣不習慣被人這般起鬨,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藥童竹苓卻面露絕望。   杜長卿並無所覺,誓要將這東道主做到極致,貼心地抱著罐子給每人來了一碗。   陸曈的面前也擺了一碗。   她低頭看著面前酒碗。   紀珣的「青竹瀝」正如其名,青碧盈盈,正是春竹色,倒出來時便比在罐子裡盛著香氣濃烈許多,一股苦澀藥香充斥在鼻尖,甚至能聞得出其中幾味藥材。   陸曈不由皺眉。   她實在不喜歡喝藥。   比起來,她更想喝銀箏買回來的桃子酒,在冰桶裡放過後,又甜又涼。   「咳咳——」   那頭,杜長卿已端起酒碗,回到自己座前站好。   他道:「感謝各位今日賞光來我們醫館做客,都是皇城裡的青年才俊們,我們西街都因此蓬蓽生輝。」   「話不多說,」杜長卿舉碗,「本掌柜先喝為敬!」   他一仰頭,豪氣灌了下去。   竹苓欲言又止:「哎……」   「咳咳咳——」   話音剛落,杜長卿就捂著脖子劇烈咳嗽起來。   紀珣端著酒碗,面色遲疑:「藥露會略苦一點……」   竹苓捂臉。   自家公子做的藥露,那可真是苦得叫人心酸。年年紀家老太爺壽辰,紀珣都會送上一罐自己做的藥露,每次紀家諸人都是面色苦澀地咽完。   那可真是苦啊!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從哪尋來苦得這般離奇的藥材。   那位杜掌柜一氣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杜長卿滿臉漲得通紅,一碗苦水含在嘴裡也不好吐,畢竟入內御醫親手做的藥露,因此只得艱難吞咽,待咽完最後一口,臉皮皺成一團,仍努力擠出個泰然自若的微笑。   「不苦。」他一臉認真,對著眾人誠懇道:「可甜了。」   眾人:「……」   鬼才信他的話。   杜長卿自己嘗了這苦楚,便儼然不甘讓自己成為這唯一的受害者,非要把所有人一起拖下水,斜睨著眼道:「怎麼不喝呀?東家都喝了,你們看不起東家,難道還不給紀醫官面子?」   「都端起來,別磨磨蹭蹭的!」   眾人面露難色。   紀珣有些不自在,想了想,輕聲解釋:「良藥苦口,雖是苦了一點,於體卻有裨益。」   他這般認真,一時叫周圍想要推脫的眾人也不好意思不喝了,想著好在這琉璃罐子不大,統共一人一碗正好,就當喝補藥,喝完塞顆蜜餞去去苦味也好。   眾人便嘴上迎合著,紛紛舉起酒碗,說些吉祥話,端起眼前藥露。   這藥大約的確很苦。   有苗良方和紀珣這樣年長穩重,長痛不如短痛,一口氣喝完的,也有竹苓和段小宴這樣面如死灰,喝一口嘔一口如飲鴆毒的。   林丹青和銀箏還好些,不過喝完後鼻子皺成一團,顯然也被苦到。   裴雲暎又比這些人更淡定些,伸手拿過酒碗,不緊不慢地喝完了。   從容平靜的像是喝了一碗清水。   陸曈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酒碗。   那酒碗裡盛著一大碗竹液,乍一看倒是很清涼,只是其中四溢的苦氣著實令人難受,讓人本能想避開。   眾人都已咽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後,陸曈深吸一口氣,正要拿起面前酒碗——   一隻手從旁伸了過來。   陸曈抬頭。   裴雲暎從她手中接過酒碗,低頭把藥露倒進自己空碗中。   又拿起銀箏買來的桃子酒重新斟進她碗裡,仿佛不經意道:「喝這個吧。」   他這動作做得自然無比,陸曈手一抖,再抬眼,對上的就是眾人各異的目光。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見狀一口藥露嗆住,頓時咳嗽起來。   縱然那杯子裡的藥露陸曈也沒碰,縱然裴雲暎做這件事看起來也只是像順手,但……   是否也有些過於親近?   尤其是陸曈平日裡總是冷冰冰的。   一時間,眾人不知道是該驚訝殿前司的指揮使居然主動解決旁人剩下的殘露,還是該驚訝一向拒人於千裡之外的陸醫官這次偏偏沒有強烈拒絕。   察覺到眾人視線,裴雲暎抬眼。   年輕人一張俊秀的臉面帶微笑,看起來倒不似穿公服時般高不可攀,顯得明朗若鄰家少年,他「嘖」了一聲,似是對眾人反應有些莫名其妙,無辜開口:「怎麼這麼看著我?」   「不是說很貴重?倒了浪費。」   他看向紀珣,唇角一彎。   「我多喝了一杯藥露,紀醫官應該不介意吧?」   紀珣抿了抿唇。   這本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生出幾分氣悶,只覺面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來也有幾分刺眼。   段小宴暗暗握拳叫好,杜長卿臉拉得老長。   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風,把院中搭起的涼棚吹得呼呼作響,銀箏笑著招呼:「大家別幹坐著了,趕緊先用飯吧,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菜單我和杜掌柜半月前就擬好了,比不得皇城裡講究,公子小姐們莫要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段小宴高高興興舉箸:「可比皇城裡千篇一律的飯食豐富多了!」   氣氛又漸漸活絡起來。   銀箏和林丹青本就是人精,最善活絡氣氛,又加上段小宴話嘮,杜長卿偶爾陰陽點評幾句,方才一開始眾人的不自在倒是消散許多。   說著說著,慢慢就說到陸曈被醫官院停職一事上來。   杜長卿不滿道:「我說,咱們這西街,好容易供出個醫官,這進院還不到半年,怎麼就被趕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藥單,多大點事,皇城裡的人就是小題大做,那看一眼藥單能上天啊?」   紀珣聞言,詫異地看一眼陸曈。   看來,陸曈並未將停職的真正原因告知杜長卿。   「皇城裡的人都那樣,沒啥眼光。」林丹青搖頭,她酒量不大好,喝了一點桃子酒,雙頰泛上嫣紅,說話也比先前大膽一些。   「我,太醫局考核時次次第一,」她一指陸曈,「陸妹妹,春試紅榜第一。我倆這實力,醫官院甲冠天下,俸銀至少得往現在翻十倍才對得起。」   「就那麼點錢,打發叫花子呢?」   「日日奉值,天天挨罵,連寫話本的都知道還有陪葬的危險,牛馬不如,絕對牛馬不如!」   竹苓小聲反駁:「那也不能說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於何地?」   林丹青一頓。   這倒也是實話。   她想了想:「你家公子有家族支持,我和陸妹妹半路出家,能比得上麼?」又強調,「再者,至少在女醫官裡,我倆說聲杏林雙嬌不為過吧?」   太醫局進學的學生人數都有定額,女子少,男子多。又因行醫拋頭露面,家世好些的都不願女兒吃這個苦,學的人少,做醫官的就更少了。   「那是那是,」杜長卿捧場,「我看,大梁將來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倆中間挑一個了。」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苗良方笑呵呵道:「小陸和林醫官確實卓有天賦,不過,說到女大夫,我倒知道一個更好的。」   「我行醫大半輩子,所見病症不少,但那姑娘的天賦之高,醫術之妙,確乃生平罕見。」他一捋鬍子,看向紀珣:「恐怕這位紀醫官,見了她也要甘拜下風。」   紀珣怔住。   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時,紀珣尚還年幼,他又本不喜與人交往,因此並不記得苗良方名字。只看對方是一位瘸了腿的、年長的平人大夫,被仁心醫館請來坐館。   林丹青驚訝:「還有這麼一號人物?我怎麼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嗎?」   「是。」   竹苓看向紀珣,問:「公子可曾聽說?」   紀珣搖了搖頭。   不止紀珣,段小宴和杜長卿也滿臉不解。   苗良方嘆道:「也難怪你們沒聽說過,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他語氣悠遠,「二十年前,你們中間,有的還是個吃奶的小娃娃,記不得事,有的,乾脆還沒出生……」   如陸曈和林丹青的年紀,二十年前的確尚未出生。   「那時候啊,我也還年輕氣盛,是我剛到盛京的頭一年。在盛京一家藥鋪裡給人打雜做夥計。」   「有一天,藥鋪裡來了個抱著孩子的母親,說三歲的女兒誤食毒草,趕緊送來藥鋪救人。」   「當時天色已晚,藥鋪裡只有一個坐館大夫,我一看那小姑娘,翻白眼,吐白沫,身子都發僵,出氣多進氣少。」   「大夫說來得太晚,小姑娘他娘抱著女兒在藥鋪門口哀告哭求,我們瞧著都心痛,以為小姑娘鐵定活不過今夜了。」   「誰知峰迴路轉,街頭恰好駛過一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個戴冪籬的年輕姑娘,扶起那對母女。」   林丹青聽得入迷:「她把小姑娘救活了?」   「救活了。」   苗良方出了一會兒神,像是沉浸在當年危急的一刻,須臾,才慢慢開口:「我後來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內御醫莫家府中的小姐……」   「……莫如芸。」   此話一出,陸曈睫毛一顫。   手中酒碗一個沒拿穩,幾滴甜酒濺到手背,漸漸蔓延出一點蟄人的冰涼。   她抬眼,臉色驟然蒼白。 第198章別人      平地忽地起了陣輕飄飄的風,更遠處的天上,漸有厚雲飄來,把日頭嚴嚴實實擋住。   院子裡有些陰沉。   苗良方繼續開口。   「那位小姐餵了中毒的小姑娘一顆藥丸,過了半柱香功夫,小姑娘吐出一堆穢物,漸漸醒轉過來,就此過活。當時圍觀百姓齊齊為她鼓掌,那位小姐卻起身上了馬車,逕自離開了。」   「我見那位小姐衣飾華麗,問掌柜的對方究竟是何人。掌柜的告訴我,那是莫家的馬車。」   林丹青問:「莫家?」   苗良方慢慢笑起來。   「入內御醫莫文升,當初在翰林醫官院任差。我做夥計時,聽過此人名字。他年事已高,醫術刻板,循著老掉牙的方子不肯變通一分,卻因年長長壽,旁人都信任他,他自己開方又保守,很得宮中貴人喜愛。」   「莫如芸,就是莫文升的孫女。」   這名字對在座眾人都有些陌生。   苗良方停頓一下,才繼續開口。   「盛京醫行傳言得很快,我當時對這位小姐的醫術頗感興趣,就多問了幾句。才知這位莫小姐,與她祖父莫文升的行醫之道截然不同。」   「莫文升保守,莫如芸卻用藥剛烈霸道。偏偏她是個天才,醫行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症,在她手中迎刃而解。聽說她幼時也曾上過一段日子太醫局,不過很快就不去了,說是太醫局的先生所教授之醫理,迂腐至極。」   聞言,竹苓偷偷看了一眼紀珣。   這話可算是把紀珣一併罵進去了。   紀珣並未察覺,只看著苗良方,語帶不解:「若莫小姐不曾進過太醫局,莫老先生所行醫道又與她大相逕庭,莫非另有良師教導?」   「沒有。」   「那她如何行醫?」   世上自有天才,才智、機捷都勝於常人。或過目不忘,或心有成算,但行醫與這些又全然不同,若不能親自見過大量病者、病症,僅憑讀幾本醫經藥理,是難以做到此種地步的。   苗良方笑著擺手。   「紀醫官莫急,聽老夫繼續講來——」   他嘆道:「總之,莫小姐猶如傳奇,風頭之盛,比之如今的紀醫官有過之而無不及。醫行的人都說,雖然莫小姐不曾進太醫局進學,然等她到了年紀,自然而然會入翰林醫官院,將來做入內御醫,其成就,定然超過其外祖父。」   「這種天才,我當時,也只是當傳言中的人物聽聽。畢竟,對方身份不低,也不是日日都能與我們這些平人相見。」   「我在那間藥鋪幹得不錯,過了兩月,有一日正忙著,門口又出現了先前那個抱著中毒小姑娘的婦人,這回,她是一個人來的。」   林丹青緊張:「那小姑娘還是死了?」   苗良方搖頭:「她失蹤了。」   陸曈握著酒碗的手指微微一僵。   「婦人臉色憔悴,滿面愁容,只說小姑娘回去後,不多日便全好了。誰知有一日出門打酒,半日都未歸家,再找,就找不著人了。」   「婦人來問我們藥鋪的人可有見過小姑娘,我們都沒見過。」   苗良方嘆氣。   「其實那段日子,盛京也常有孩童消失,城守備說可能是拐子張狂,可被拐走的幼童多是貧苦出身,官府不耐煩找,爹娘也上不起那個心,尋個幾日就草草算了。」   「我看那婦人可憐,一夜白了半頭,倒想幫忙,不過盯了許久,幫問了許多人,也沒見著影子。」   「後來,又過了半年,我都離開原先那間藥鋪了,盛京又丟了個娃娃。」   他道:「這個娃娃,可不一般。」   段小宴好奇:「這個娃娃是誰?」   「是刑部郎中李大人的兒子!」   眾人面面相覷。   拐子拐到刑部郎中府上,的確有些膽大包天了。   苗良方捋一把長鬚,「刑部郎中李大人懼內,家中夫人只生了一雙女兒。這李大人就在槐花巷養了個外室,外室給他生了個兒子,才滿五歲。」   「因怕夫人發現,李大人格外謹慎,這對母子也不敢招搖,旁人就以為是雙有些家底的孤兒寡母進京過日子。」   「小公子隨母親夜裡出門逛廟會,不知怎的就不見了。李大人一得知,那還得了,立刻知會各路人馬並城守備,不把盛京找個底朝天不罷休。」   「這一番大動靜,還真被他找到了。」   苗良方說至此處,停了一停,看向席中諸人:「你們猜,這小公子在何處找到?」   眾人茫然。   裴雲暎眉眼一動:「藏在莫府?」   苗良方大驚:「你如何得知?」   裴雲暎聳了聳肩:「看你之前鋪墊甚久,隨便猜的。」   苗良方一噎。   「竟在莫府找到?」林丹青驚訝:「那孩子怎麼會在莫府?」   「不止——」   苗良方望著面前酒碗,眸色忽地有些變化:「不止李家小公子,還有先前中毒被救後又走失的小姑娘……還有盛京這一年來,陸陸續續失蹤的幼童……」   「……全都在莫府小姐後院的花圃裡,找到了。」   此話一出,四周鴉雀無聲。   陸曈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段小宴大驚失色,竹苓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身子。   「那位莫家小姐殺小孩?」銀箏顫聲問道。   苗良方搖了搖頭。   「莫小姐閨房中有處密室,李家的小公子還活著,官差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瘦成一把骨頭,奄奄一息,李大人盤問他,從這孩子嘴裡,才得知一樁聳人聽聞的秘聞。」   他頓了頓,才開口:「莫家那位小姐,在四處搜尋幼童做自己試藥的藥人。」   「藥人?」林丹青失聲喊道。   眾人朝她看去,她便解釋:「從前聽說是有人曾在人身上行用新藥以研製症方,不過,此法對試藥之人身體損傷極大,行醫之人行此道有悖醫德,是以,我也只在傳聞中聽過。」   苗良方點頭:「不錯。」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餵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覆。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嘆道:「正如紀醫官所說,行醫辯症需看過大量病者。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   「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悽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若不是那些人恰好抓到了李大人的外室私生子頭上,此案也不知何時才會破解,又有多少無辜孩童命喪她手。」   段小宴眉頭緊皺:「這也太喪盡天良了?那女人後來如何了?就地正法了?」   苗良方點頭,又搖頭。   「當時此案震驚京城,莫家因此被連累,莫文升也被關進牢房。他說對孫女豢養藥人一事並不知情,但事關重大,莫家豈有獨善其身的道理,統統被下獄。」   「出事那一日,莫家小姐恰好出門,因此躲過一劫,陛下下令全城搜捕,莫小姐卻在一個夜裡,偷偷回去府邸。」   銀箏好奇:「她回去做什麼?」   「據說莫家女兒的閨房裡,還藏著大量藥方,都是她豢養藥人時研製的藥方。莫小姐在屋子裡放了一把火,連同那些留下來的藥方,一同燒成灰燼。」   「官差從燒焦的府邸裡掘出一具焦屍,獄卒帶莫老醫官到了現場,親自確認確是莫小姐無疑,再過不久,莫文升被處斬刑,此案告結。」   微風吹得人皮膚上帶起一陣細細寒意,苗良方端起酒碗,潤了潤因說話顯得乾涸的嘴唇,道:「故事講完了。」   故事講完了。   這也算是善惡有報,然而聽到最後,卻不免有些悵然。   林丹青喃喃:「原來如此。可我從小到大,為何都沒有聽過此人名字呢?也不見我爹提過。」   苗良方搖頭:「醫官之後,豢養藥人,說出去實在羞愧,醫行禁談此事,將莫家視作恥辱。連莫小姐先前出用的方子也全部禁用。」   「談的人少,何況又過了二十年,除了醫行裡年紀大些的老人,你們這些小年輕不知曉也尋常。」   林丹青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眾人一時都有些沉默。   倒是苗良方,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陸曈問:「對了小陸,你先前那位師父,用藥霸道剛猛與莫小姐倒有幾分相似,又精通諸毒,不知有沒有聽她說過莫家的事?」   世上醫道千萬,雖莫小姐行事惡毒、傷天害理,但她那些手札和毒經,卻並非一無是處。若有人將此為道,在此基礎上鑽研學進,未必沒有可能。   陸曈低著頭,並未回答。   裴雲暎側首,就見身側女子怔怔看著面前酒碗,似在發呆。   「……小陸?小陸?」   苗良方一連叫了兩聲,陸曈才回過神來。   「怎麼了,苗先生?」   「教你的師父,有沒有和你提過莫小姐啊?」   滿席琳琅香氣撲鼻,小院熱鬧溫馨,窗下的那棵梅樹搖曳著枝葉,枝梢掛著的燈籠被風微微拂動。   不到冬日,不曾下雪,尚未開花。   恍惚似幻覺。   陸曈頓了頓,才抬起頭。   「沒有。」   她平靜道:「我沒有聽過這個人。」   ……   宴席散了之後,眾人都有些微醺。   桃酒雖喝著清甜,畢竟是酒。杜長卿酒量不好,醉倒之後,被阿城和苗良方扶著先回家去了。   林丹青也說犯困,段小宴自告奮勇說駕車護送她回府,邃與段小宴一同離開。   小院頓時冷清許多。   竹苓坐在里舖裡和阿城玩格子畫,小院裡,裴雲暎與紀珣把院裡的桌椅一一搬回原位。   他二人都很清醒。   紀珣是從頭到尾滴酒未沾,只喝青竹瀝和茶水,自然無礙。至於裴雲暎……   他倒是喝了不少,不過,酒量似乎不錯,到現在也神色如常。   一桌杯盤狼藉都要收拾,陸曈本著物盡其用的想法,索性叫這二人也出出力,幫著收拾一下殘局。   最後一把椅子也放回里舖,銀箏端走陸曈手裡的簸箕,低聲道:「姑娘,哪有讓客人幹活的道理?」   「回頭我拿去廚房洗洗就是了,您先進屋,我瞧著這二位,是有話要和姑娘說呢。」   陸曈站定,心想也是,就走到二人身前,道:「殿帥,紀醫官,若有事商談,不妨先進旁邊內室稍候,桌上有茶,我即刻就來。」   內室挨著陸曈與銀箏的寢房,夏蓉蓉走了後堆過一陣藥材,如今兩間藥鋪打通,鋪子寬敞,屋子就騰了出來。   銀箏去舊貨場選了張半舊竹几和幾把椅子,改作茶室。陸曈回醫館時,有時在裡頭看書製藥。   她抱著空酒罈進後院廚房裡,裴雲暎與紀珣頓了片刻,便先進了內室。   一進屋,頓覺一陣濃重藥香。   內室不大,物具也十分精簡,竹几前,椅子擺了兩把,靠牆的黃木架上擺滿醫書。   地上胡亂堆著些疊得老高的醫書,還散著些藥方,竹几上擺著半疊,大約是原本放在桌上的,被窗外的風一吹,散得到處都是。   和她本人清簡不同,這屋子看起來甚至有幾分亂七八糟。   紀珣尚在四處打量,裴雲暎彎腰,把地上吹落的藥方一張張撿起,重新放於桌上,一抬頭,就見靠竹几的窗還開著。   這個天氣,素日裡不開窗未免太悶。   他轉頭,見竹几上還放著陸曈平日製藥的銀藥罐,有時殿帥府施診,陸曈還讓裴雲暎拿給她。   裴雲暎伸手拿起藥罐,打算壓在疊好的藥方上,以免墨紙被風重新吹走。   紀珣一轉身,就見裴雲暎拿起桌上的銀藥罐,驟然開口:「別動。」   裴雲暎抬眸。   紀珣抿了抿唇,知曉自己此舉失態,但仍堅持開口:「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記得很清楚,先前在醫官院製藥房,他曾拿起這隻銀罐,被陸曈一把奪了回來,像是很介意旁人看用。   面前青年黑眸微動,似是意外,緩緩重複一遍:「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道:「不錯。」   「原來如此。」   裴雲暎點了點頭。   下一刻,年輕人唇角一彎,挑釁地看向他。   「可我不是『別人』。」 第199章真話假話      陸曈進屋的時候,屋中氣氛有些奇怪。   裴雲暎和紀珣站在竹几兩面,不知方才說過什麼,神色間似有微妙僵持。   聽見動靜,二人朝她看來。   陸曈進了屋,紀珣朝她拱手:「陸醫官,我有話要與你說。」   陸曈頷首:「好。」   紀珣又看向裴雲暎,「可否請裴大人暫時迴避?」   裴雲暎看向陸曈。   陸曈便道:「裴大人,請先出去吧。」   裴雲暎蹙眉,定定盯了她片刻,仿佛被氣笑了,一言不發出了門,把門帶上,瞧著有幾分不高興。   陸曈正看著他背影,聽見身後紀珣道:「陸醫官,坐下說吧。」   「好。」   二人在竹几前坐了下來。   屋中安靜,窗戶透進來的清風吹散些夏日燥意,陸曈望向紀珣。   她不知道紀珣究竟要與她說何事,但大概能猜到一些他的來意。   果然,她才拿起茶盞,提過茶壺正欲斟茶,就聽面前的紀珣開口:「你被停職一事,是否另有隱情?」   陸曈倒茶的動作一滯,很快,又繼續倒茶:「紀醫官應當已經聽說了。」   「隨意翻看藥單的確有悖規矩,但,你被停職的真正原因,應該是控訴崔院使剽竊藥方一事。」   「控訴?」   陸曈把茶盞推至紀珣面前:「不是誣陷嗎?」   紀珣接過茶盞,默了一下,道:「我看過你的藥方。」   「什麼?」   「太醫局春試後,紅榜所有學生的考卷我都看過。你的十份藥方皆有不足,但也不乏精妙之處,若加以改進,未必不是救命良方。」   紀珣道:「我回醫官院後,才知你被停職一事,竹苓問過當時醫官,按你後來所言添增藥材,我看過藥方,的確對治療癲疾有效。」   陸曈眨了眨眼,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浮上心頭。   「莫非,紀醫官認為我是被冤枉的?相信我所說,院使剽竊了我的藥方?」   陸曈十分意外。   紀珣是君子,公私分明,但也刻板規正。不會因私交偏袒或是誤解誰。但她那蹩腳的「舉告」,漏洞百出,以紀珣往日的謹慎求證,應當不會說出這種話才對。   女子眼眸晶亮,望著他的眼神泛著真切疑惑,倒讓紀珣一時有些不自在。   定了定神,他道:「沒有證據之事,不可胡說。僅憑你隻言片語,的確無法判斷。最重要的是,戚公子究竟是不是癲症尚未可知。戚公子的醫案只有院使能看到。」   陸曈點頭:「外頭傳言戚公子只是受驚。」   戚玉臺究竟是受驚還是瘋癲,醫官院除了崔岷無人知曉,這也是陸曈被停職最重要的原因。   「從前我不明白,現在我知,平人醫官在皇城中行事比我想像中艱難更甚百倍。」紀珣望著她,「今日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戚公子一事,或許暫時無法還你清白,但我會與院使說明,三月之後,一定讓你回醫官院。」   陸曈愣了一下。   這話對追求公平的紀珣來說,已經有些出格了。   「當年蘇南一行,我曾說過,你若來盛京太醫局,我會照拂你。但你並未到往太醫局,我還對你諸多誤會,如今你既進醫官院,若遇不公委屈,我自不能袖手旁觀。」   紀珣嘆息一聲,又低頭,從布囊裡取出幾個精巧瓷瓶。   陸曈的視線落在瓷瓶之上。   「這是……」   「神仙玉肌膏。」他道:「你回到西街,時時取藥不太方便。我新做了幾隻拿給你。不必儉省,你的傷應當更細緻養護,以免日後落下疤痕。」   陸曈手指一僵。   面前五六隻瓷瓶排成一排,這在宮中貴人間也難尋的精藥,如今在這裡如大白菜似全堆在面前,竟顯出幾分可笑。   可惜對她一點用也沒有……   咽下心中複雜滋味,陸曈看向紀珣,真心實意地道了一聲「多謝」。   「紀醫官,」她說,「指責院使一事,或許是我太捕風捉影,未經求證胡亂攀扯,確我之過,院使責罰停職也是應該。」   「此事到此為止,紀醫官原本也和此事無關,之後也無需為我費心,待三月後,院使如何安排,陸曈都坦然接受。」   她看向那些玉肌膏。   又思量一下,陸曈才抬起頭,微微笑道:「至於這些膏藥,既是紀醫官一片心意,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紀珣本皺著眉頭聽她說話,待聽到最後一句,緊皺的眉頭這才鬆緩幾分。   「如此也好,」他點頭:「黃茅崗受傷後,你本就應多休息些時日。這三月,你就在西街好好養傷吧。」   陸曈頷首。   紀珣站起身來。   「時候不早,我傍晚還要進宮一趟,不便多留,告辭。」   他衝陸曈拱了拱手,這才起身告辭。待出門,瞧見樹下的蔭涼裡,年輕人靠牆坐著,見他出來,淡笑著衝他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說來奇怪,這位指揮使言語和氣,笑容明朗,但不知為何,紀珣卻似總能從對方親切的神情下看出幾分冷淡。   像是不太待見自己。   他頓了頓,也衝裴雲暎一拱手,逕自離開了。   ……   屋子裡,陸曈坐在竹几前。   桌上茶水還溫熱,她望著竹几上一排精緻瓷瓶,出了一會兒神。   離開醫官院離開得十分順利,在這樣高興的局面下,誰知紀珣會中途插了進來。   紀珣剛正清明,若真為了她停職一事調查崔岷,恐怕容易扯出更多麻煩。   陸曈揉著額心,忽而覺出幾分頭疼。   是不是演的太過頭了?   連紀珣都生出憐憫之心。   正想著,身後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他倒是大手筆,送你這麼多秘藥。」   陸曈回頭。   裴雲暎走到竹几前坐下,視線掠過桌上紀珣用過的茶盞,輕嗤一聲,把那茶盞拂到一邊,自己重新取了一盞新的茶杯來。   陸曈看著他動作,覺得這舉動似曾相識,西街裁縫鋪養的大黃圈地盤時,也會繞著草邊撒一圈尿。   他注意到陸曈的眼神,就問:「看我做什麼?」   陸曈搖頭:「殿帥有話對我說?」   醫館慶宴已經結束,他還在此地逗留,神神秘秘,不知要說什麼。   面前人提壺倒茶,「我忙了幾日,一回殿帥府,就聽說你離開醫官院的消息。」   「本還擔心你不習慣,沒想到你適應得很好,日子和在醫官院時也沒什麼兩樣,連同僚都追到西街來了。」   言罷,又看了一眼桌上玉肌膏。   陸曈無言。   進屋短短片刻,他已提了兩次紀珣。   她索性把藥瓶往裴雲暎面前一推:「殿帥若想要,送你就是。全拿走吧。」   他頓了一頓,瞥一眼陸曈,見陸曈神色認真不似玩笑,才慢條斯理道:「人家送你的,我怎麼能奪人所愛。況且這對你傷有好處,自己留著用吧。」   語氣又比先前緩和了一些。   這人簡直反覆無常,莫名其妙。   陸曈心中腹誹。   裴雲暎看著她:「所以,為什麼離開醫官院?」   「離開?」陸曈糾正:「殿帥,我是被停職。」   他一哂:「我看起來像個傻子?」   陸曈:「……」   以一個漏洞百出的名義舉告崔岷剽竊,被趕回西街是自然而然的結果,甚至這結果已然是崔岷手下留情。   他其實可以讓陸曈再也回不了醫官院。   「你為何非要鬧這麼一場?」他問。   什麼都瞞不過這人,陸曈索性開口:「我欠了苗先生一個人情,本來說好進醫官院就該動手。耽誤這麼久,是時候還了。」   聞言,裴雲暎一怔。   苗良方的事,他後來也聽聞過一些。   他想了想:「只是為此?我以為,你有別的計劃。」   陸曈沉默。   「你該不會……」   青年劍眉微擰,「在方子裡動了手腳?」   青楓傳回的消息,陸曈當著眾醫官舉告崔岷,說崔岷看過春試大方脈科考卷藥方在前,之後詢問陸曈藥方缺陷在後。   但,戚玉臺的家族癲疾,當時的陸曈應該還不知曉。為何會在春試的時候寫下藥方?   陸曈笑而不語。   裴雲暎不可思議:「難道你一早知道戚玉臺有瘋病,所以提前布置?」   陸曈搖頭。   鮮少看見面前人一臉不解的模樣,陸曈喝了一口茶,慢慢開口。   「春試時,我不知道戚玉臺宿有癲疾,我只知道,崔岷是個會竊人藥方的小人。」   「我雖寫了十副新方在每科考卷下,以誘對方貪心上鉤,卻也故意留下缺陷。」   她神色平靜,語氣卻有些嘲諷。   「崔岷是個並無真才實學的小人,就算拿到方子,雖有益處,卻未必能補上缺陷,待那時,不得不尋求寫藥方的主人幫忙。如此一來,我對崔岷來說,永遠都不會成為廢子,永遠,留下一線生機。」   陸曈放下茶盞。   「我沒有殿帥想得那般厲害,能提前預料將來發生之事。崔岷會用此方給戚玉臺治病,也出乎我意料。是老天將機會送到我面前。我將計就計而已。」   「行事之前,留下後手。畢竟,一幅方子,要想得來,也是很不容易的。」   屋中安靜。   裴雲暎盯著她半晌,忽而低下頭,忍不住笑了。   「將欲敗之,必故輔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   青年笑吟吟看著陸曈,語氣是真切的欣賞,「現在想想,當初我得罪你時,你應該對我手下留情了吧?」   以陸曈之手段,若有心對付一人,還真是很難脫身。   「殿帥謬讚。」   「那藥方有什麼問題,他會瘋嗎?」   「或許。」   裴雲暎點頭。   「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他微微後仰身子,像是不經意開口,「原本還想著,有沒有能用得上我幫忙的地方。現在看來,全無我用武之地啊。」   他嘆氣,「陸大夫實在太厲害了。」   這人倒是很會說好聽的話,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   「裴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總是勞煩殿帥,也於理不合。」她客氣了一下。   「你是我債主嘛。」他說。   陸曈深吸口氣。   沒見過有人上趕著還債的。   她道:「人家是抱者倦矣,施者未厭,怎麼到了殿帥這裡,還反了過來?」   「陸大夫不領情?」   「我只是不想殿帥辛勞。」   「這麼為我著想啊。」   他點頭,身子微微前傾,手撐著下巴看著陸曈,一雙明亮眸子盈滿笑意。   「既然如此,」他慢騰騰道:「當初殿帥府門前,你用我刺激董家小少爺的時候,怎麼不嫌我辛勞?」   此話一出,陸曈陡然怔住。   她是曾在殿帥府門口拿裴雲暎做了一場戲,好叫董麟死心。   但當時裴雲暎表現得十分平靜,事後也不曾提起,她便以為裴雲暎其實並未看到,只以為她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沒想到他竟全看在眼裡?   陸曈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知道?」   那他還裝得若無其事!   裴雲暎挑了挑眉,眼神意味深長:「差點都要親上了,如此非禮我,我應當不知道嗎?」   「我這清清白白的名聲,可都被你糟蹋了。」   陸曈一瞬火冒三丈。   這一刻,倒是有些明白紀珣為何看裴雲暎不順眼了。   這人就喜歡看旁人出糗。   她忍怒開口:「說得也是,殿帥清譽高潔,不過,既然如此守身如玉,當時為何不推開我呢?」   他明明可以直接推開她。   他仍撐著頭,像是很樂於見到她發怒模樣,不緊不慢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陸曈皺眉:「假話是什麼?」   「假話就是,太府寺卿先前傳我閒話,我也看董家不順眼。他們家少爺傷心,我就開心。」   無聊。   陸曈問:「那真話是什麼?」   「真話就是……」   他眉眼含笑,定定盯著陸曈,深邃眼眸若一潭清冽湖水,被窗外清風一吹,漸漸蕩起盈盈漣漪。   陸曈心中一動。   似乎有清淡酒香和他身上的蘭麝香氣一同傳來,芬芳使人一瞬恍惚。   裴雲暎仍靜靜凝視著她,夏末午後十分安靜,窗前蟬鳴把林間綠意也帶出一分燥意。   連胸腔和臉龐也漸漸泛出些熱來。   「你猜。」他說。   「」   夏日午後,蟬聲嘈雜。   太師府中,戚玉臺屋裡,榻上人翻了個身,有些煩躁地自榻上坐起。   戚玉臺眉眼焦躁。   距離他病好回司禮府,已近半月了。   這半月來,他每日晨起去司禮府,黃昏歸家。外人眼中看來,一切已恢復原位。   戚玉臺卻知其中煎熬。   從前父親雖也管束他,但去司禮府時,尚能尋得一兩絲喘息機會。如今卻不然。   自打他病癒出門後,戚清便派貼身小廝並護衛守著他。去司禮府也一道,表面同外人說是還需煎藥補養身體,實則戚玉臺自己心知肚明,父親分明是監視。   怕他再度發病,怕他大庭廣眾之下又犯起瘋病來,丟了戚家的臉,才讓人一步不離跟隨,若有意外,即刻將他帶回府去,保全戚家顏面。   顏面。   戚玉臺自嘲地冷笑一聲。   外頭那些風言風語他不是沒聽到,父親一向愛惜名聲,如今他在胭脂胡同被人當笑話猴戲一般觀賞,父親惱怒失望可想而知。   一想到這些,戚玉臺就覺腦子生疼,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中炸開。越是如此,越是懷念被一把大火燒毀的豐樂樓。   他又想服散了。   只是眼下父親看他看得更嚴,別說服散,連單獨出門的機會也沒有,只能作罷。   罷了,等後日得了機會,讓華楹想法子幫他出門一趟解解悶好了,他這樣想。   想到戚華楹,不免就想到了那個令妹妹傷心的罪魁禍首女醫官。   恰好僕人送來煎好新藥,戚玉臺就問:「近來那個陸曈如何?」   若沒有豐樂樓撞上那場大火,他早已開始收拾那個低賤醫女了。窮街巷口出來的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讓戚家的掌上明珠傷心,縱然有裴雲暎護著,他也要想法子叫對方丟一層皮。   誰知突逢意外,耽誤時日,倒是讓那女人多蹦噠了幾日。   身側僕人回道:「回少爺,陸曈已離開醫官院了。」   戚玉臺拿藥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   「什麼?」   僕人垂首,將近些日子醫官院發生之事盡數道來。   言畢,戚玉臺喃喃:「竟離開了。」   他還沒開始動手,陸曈就已不在?   這或許是崔岷動的手,但裴雲暎身為陸曈的靠山,竟也沒阻攔?   不對,應當是阻攔的,否則陸曈既敢給崔岷潑髒水,這時候理應早就被徹底趕出醫官院,或是挨板子,不會只停職三月。   崔岷還是有所忌憚。   戚玉臺神色不屑,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   這樣也好。   陸曈在醫官院時,皇城裡有裴雲暎盯著,還有那個紀珣,有些事倒是不好動手。   如今流落西街,西街到處都是平人,魚龍混雜之地,想要對她動手輕而易舉,比在醫官院更方便。   思及此,戚玉臺便舒心起來,連平日覺得苦味難當的湯藥,此刻看著也順眼幾分。   「好。」他抬起因生病蒼白的臉,略顯青黑的眼睛在這一瞬,閃著莫名的光,竟有幾分瘮人。   「也算好消息。」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拿起託盤上的藥碗。   烏褐色湯藥粘稠,盛在瓷白藥碗中,越發顯得像攤腐臭淤泥,甫一湊近,苦氣頓時盈滿鼻腔。   良藥苦口,可這藥苦的,比之毒藥更甚。   戚玉臺暗暗罵了一句崔岷,仰頭閉著眼,將碗中湯藥飲盡。 第200章再度發病      夜深了,園中起了層白露。   白露叫夏末的暑夜多了一絲清寂,再過幾日就要立秋。   府中安靜,長廊有人提燈走過,隱約燈色在夜裡忽明忽暗,若翩飛螢蟲,停在一處房門跟前。   崔岷推門走進書房。   屋中燈亮了起來。   四周漸被照亮,長桌上擺著幾冊醫籍,日日打掃被清掃得很乾淨,墨硯都是上等的,桌角擺著一隻綠玉竹盆栽,成色鮮亮,十分古雅。   書房很大,看似簡致,實則所擺器物陳設,皆是十分講究。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   青玉盤銅座燭臺裡,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臉上,照亮眼角漸生的溝壑,照亮鬢邊幾星微白,竟多幾分從前未有的滄桑。   崔岷安靜看著四周。   這書房是他親自令人建好的。   他年少時,於藥鋪給人做夥計,那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更勿提書房。藥鋪關門後,在柴房裡鋪張蓆子,睡覺吃飯,讀書認字都在裡頭。   柴房,就是他的書房。   那不算個好地方,夏日悶熱,冬日冰涼,席上常生跳蚤惹得渾身發癢,有時天氣暖了,夜裡還會有老鼠從身上爬過。   那時他便憧憬,若將來有了自己的屋子,若能在盛京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處自己的書房,不必太大,只要能裝得下他的醫書,擺得下一方桌椅就好了。   後來他做了院使,漸漸攢下銀錢,在盛京買下宅邸的第一時間,便先讓工匠搭制了這間書房。   寬敞、明亮,滿架醫書,窗前好風景。   比他少時憧憬的更勝百倍。   風吹得院中樹影搖晃。   崔岷緊了緊身上外裳。   說來奇怪,他少時睡柴房時,每日吃得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頗好,哪怕夜裡漏雨,照樣一覺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時辰不夠多,不能多休憩片刻。   反倒是如今有了大宅子後,軟綢榻,點薰香,夏日涼冰,冬日暖炭,卻時常失眠不寐。縱是躺在榻上,常半夜睡意毫無。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著了。   崔岷揉了揉額心。   或許,他是真的老了。   書房門發出一聲輕響,僕從自外頭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湯藥。   崔岷看了碗中褐色湯藥一眼,問:「別吵醒夫人少爺。」   「老爺放心。」僕從道:「夫人少爺都睡下了。」   崔岷點頭,伸手接過僕從手中湯藥。   這是他給自己開的藥方。   戚玉臺突犯癲疾,近月餘時間,他在太師府盡心熬力,夜裡在醫官院辛苦至清晨。   他已許多年不曾這般勞累過度,先前還勉強支撐,戚玉臺病癒後,才漸漸顯出倦怠乏力之症。   崔岷知自己損傷心脾,是以氣血乏源,心神失養,是以日日讓下人熬煮養心安神的保元養心湯養復。   雖然效用並不算很好。   他抬手,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掏出絲帕擦拭唇邊藥汁,忽而想到什麼,問:「陸曈近來可有動向?」   陸曈離開醫官院也有些日子了。   這些日子,醫官院並無他事發生。紀珣和林丹青來問過幾次,皆無功而返。   明面上,陸曈只得到停職的懲罰,已是他網開一面。   僕從回:「陸醫官回到西街後,一直在仁心醫館坐館。今日醫館開張五十年,裴殿帥、紀醫官和林醫官都去西街道賀了。」   「仁心醫館?」   崔岷微微皺眉。   他知道這個醫館。   當初點陸曈進春試紅榜第一時,他就已讓人打聽過陸曈的底細。   陸曈是蘇南人,從外地來盛京投奔親眷,不知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點醫術,遂在西街坐館。   仁心醫館是個破落醫館,東家杜長卿是個紈絝,因陸曈的出現,小醫館起死回生。這醫館裡除了杜長卿外,還有一個夥計和陸曈的丫鬟,陸曈進了翰林醫官院後,醫館又招了個坐館的平人老大夫。   一群雜草,烏合之眾。   偏偏得裴雲暎和紀珣另眼相待。   崔岷冷笑一聲。   平人在皇城生存,總要尋一座靠山,對女子來說,沒有什麼比攀高枝更容易的了。   陸曈很聰明,所以在紀珣和裴雲暎之間遊走,將兩位天之驕子耍得團團轉。   但她又很愚蠢,否則也就不會當著眾醫官的面,不知死活地舉告自己偷竊藥方罪名。   空了的藥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淺淺湯藥痕跡,乾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汙瑕。   崔岷低頭望著,目色閃過一絲輕蔑。   他是對裴雲暎和紀珣有所忌憚,但,如今戚玉臺的癲疾,反而成了他的保命符,就算為了戚玉臺,戚太師也不會讓他出事。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背後有人,他又何嘗不是?   各憑所仗而已。   他與陸曈,都是權貴的玩物,一條狗罷了。   正想著,冷不丁右眼皮跳了一下。   崔岷伸手,按住眼皮。   這幾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會跳幾下,崔岷總覺不安,好似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他搖頭,正要甩掉這莫名荒誕的錯覺,忽然間,夜色裡,有人腳步聲匆匆響起。   門房的小廝提著燈小跑到書房門前,跪伏在地:「老爺,太師府來人了!」   崔岷一怔。   心中不祥預感越發濃重,他起身,死死盯著面前人:「發生何事?」   小廝抬起頭,焦急開口。   「說是戚家公子服過湯藥,夜裡醒轉,晚間又開始發病了!」   崔岷一怔,不覺手一松。   「砰——」   粉碎聲在夜裡分外刺耳。   瓷白藥碗落在地上,殘留湯汁與雪白瓷片混在一處,燈色下模糊看不清楚。   而他臉色比碎掉的瓷片更白。   他喃喃:「你說什麼?」   ……   深夜的太師府,嘈雜更甚白日。   院中不時響起人匆匆腳步聲,院中昏昧風燈下,有人壓抑的低吼和器物摔碎的聲音隱隱從窗縫中飄來,其中夾雜細細哭聲與厲嚎,暗夜裡顯出幾分可怖。   屋子裡,戚清面沉如水。   戚玉臺被兩個僕從按著,髮絲蓬亂,滿眼血絲,正奮力掙扎,試圖掙脫身側人的桎梏,手足亂撓,稱有人逼害自己。   「……白日時還好好的,黃昏時服了藥,上了榻,晚間就不對勁起來。」婢女低著頭,正對匆匆趕來的崔岷解釋。   崔岷瞧著戚玉臺情狀,一顆心如墜冰窖。   這模樣,分明是又發症了,且比上一次更嚴重。   屋中傳來幾聲壓抑咳嗽。   戚清放下綢帕,看向崔岷,一雙渾濁老眼燈色下越發灰淡,如顆死去多時的魚眼珠,散發一種詭譎的死寂,使人膽寒。   「崔院使,」他咳嗽幾聲,才慢慢地道:「你不是說,我兒之疾,已然痊癒了嗎?」   崔岷只覺自己胸腔那顆心被一根細細絲線再次懸緊,面對老者逼問的目光,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佝僂著腰,低頭道:「大人,公子身微熱,先前是遇火受驚,風邪入並於陽所為,風邪入血……」   「雖用藥漸有好轉,然公子過去本有心血不足之症,遇火添一分血虛,如今再度驚悸失常,還是因臟腑虛弱,以致傷魂。」   他抹了把額上汗:「請大人再給下官一點時間,下官一定竭盡全力為公子醫治!」   戚清沒有說話。   頭上視線如一方重石,沉沉壓在崔岷肩頭,屋中銅爐分明放了冰塊,涼爽得分明,他卻感覺像是被人扔進炙烤火爐,慢慢地、慢慢地滲出滿身冷汗。   許久,戚清輕嘆一聲。   老者眼皮輕抬,昏昧的眼睛總像蒙著白翳,看不清情緒。   「有勞院使。」   他語調平靜,宛如出事之人並非自己兒子。   「懲病克壽,矜壯死暴。老夫只一雙兒女,玉臺自小身體孱弱,正因如此,常年精心養護,以免出一絲差錯。」   「又為他安然長大,戚家修橋鋪路,廣行善事,以積德求福,未料蒼天失衡,總讓我兒陷於無妄之災。」   他看向榻上被拉扯著的戚玉臺,目色似憐憫,又似有一絲隱隱的厭惡。   「整個盛京,戚家唯欽院使醫術醫德出眾,是以玉臺出事,總要有勞院使操懷。」   「此乃下官職責所在,不敢稱功。」   戚清搖頭:「自豐樂樓大火一案,京中流言四起。直到玉臺重歸司禮府,謠言方才止息。」   崔岷心中一緊。   那些流言他也聽過,傳言都說戚玉臺瘋了。   「如今才止息不久,玉臺再出事……」   戚清看向崔岷:「恐怕不妥。」   「下官一定儘快治好公子……」   「再過不久,天章臺祭典,宮中大禮,皇城百官皆至。」   戚清緩緩開口,「我兒,需在人前。」   崔岷心中咯噔一下。   天章臺祭禮至今,不到兩月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裡,戚玉臺真的能恢復清醒?   他看向床榻。   戚玉臺被按住良久,終於力竭,不再亂動,然一雙布滿血絲的眼仍驚悸看向屋中人,時而清醒時而發狂。   崔岷蜷了蜷手指。   他沒有一絲把握。   「我知此事為難。」   戚清悵然開口,「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崔院使也是有子女之人,應當更能與老夫感同身受。」   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崔岷再也說不出話來。   仁慈溫和的話。   卻是如此可怕的要挾。   若他治不好戚玉臺……若他無法在八月十五祭典之日治好戚玉臺,他的子女,或許將比現在的戚玉臺還要悽慘。   戚清握著綢帕,低頭咳嗽幾聲,雪白綢帕上染上淡紅絲跡。   他抬手,身側管家忙將他扶著站起身來。   「崔院使,玉臺,就交給你了。」   他在崔岷肩頭一拍,慢慢地去了,背影枯敗而老邁,似截古怪行走的僵木。   崔岷微佝著身,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宛如身上什麼東西也隨著這枯敗的背影也一併流走,只剩一具輕飄飄空殼。   身後傳來戚玉臺拍手聲,伴隨驚怒吼叫。   「有狗!好大一條狗!會咬人的狗!救命,救命!」   崔岷閉了閉眼。   一剎間,只覺遍體生寒。   ……   夜色越來越濃,濃得看不見一粒星。天地好似變成了個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沒。   就在這極致的黑暗以後,遠處的天邊卻漸漸亮了起來,長空出現一絲灰白,卻把暗色吹走一些。   崔岷出來時,已快要至卯時了。   戚玉臺的婢女將他送至門口,崔岷與她囑咐幾句,才往門前馬車走去。   半個時辰前,戚玉臺終於睡下。   人犯起癲疾來,原本孱弱的人力氣也會陡然增大。戚玉臺雖不算強壯,到底年輕,發起瘋來不管不顧,又因太師公子的身份,屋中僕從皆不敢用力阻攔,不免被他打傷。   崔岷面上也被他抓出一條血印。   他背著醫箱,上了門口等候的馬車,心腹見他面上血痕,大吃一驚,詢問道:「院使,戚公子果然發病了?」   崔岷沉默。   豈止是發病,這一次戚玉臺的症像,分明比上一次厲害許多。他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使戚玉臺平靜,若非最後戚玉臺力竭睏乏,終於睡下,不知還要折騰多久。   崔岷臉色難看至極,心腹便道:「戚公子症狀,先前分明已有好轉,突然犯病,可是再受刺激,以致失調?」   「不是。」   他也曾問過戚清,事關戚玉臺的病,戚清不可能隱瞞,這些日子,戚玉臺出行皆有人跟隨,並未出現任何異常。   「那就怪了,莫非是未曾好全?」   崔岷低著頭,眉眼陰仄。   他看過戚玉臺的脈象,和從前確有不同。原先戚玉臺雖犯癲疾,除了脈象細弱些,其他與尋常人無異。   如今戚玉臺更似腦脈養失、髓海不充。是以無論他用何藥,行如何針刺,戚玉臺都毫無反應。   這可如何是好?   崔岷萬分焦躁,忍不住舔了一下乾涸起皮的嘴唇。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   戚家已同他下了最後時日,大禮祭典時,戚玉臺必須清醒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而如今他連頭緒都找不到,先前的方子對如今的戚玉臺毫無效果,可是新方要如何做出……   新方……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崔岷眼睛一亮。   陸曈——   他並不是毫無退路,當初治好戚玉臺時,為給自己備下後手,陸曈舉告自己剽竊醫方時,他也只是僅僅將對方停職。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戚玉臺再度病發,至少還有一個人可用。   一語成讖。   他猛地掀開車簾,對車夫道:「去西街,仁心醫館。」   心腹驚訝:「院使是想……」   崔岷鬆手,車簾垂下。   車輪嚕嚕轉動,駛過盛京黑暗與白晝交界之處,心腹遲疑:「可陸曈被停職,心中一定對院使生怨,真的會答應給戚公子治病嗎?」   無人說話。   許久,崔岷開口:「我會說服她。」   陸曈是個天才。   但同樣只是平人。   所以身為天才的紀珣可以在醫官院無所顧忌,陸曈卻要處處受人欺凌。只要別人想,就能輕而易舉將她發配南藥房,被色鬼侍郎佔便宜,對咬傷的惡犬下跪。   一道身份,未來全然不同。   他可以給陸曈想要的,有天賦又不甘平凡、自恃才華的平人心中最嚮往的東西,他再清楚不過。只要陸曈想,他甚至可以幫她坐上副院使之位。   更何況,還有太師府。   搭在膝頭的手漸漸攥緊,崔岷喃喃。   「……我能說服她。」   ……   「沙沙——」   天剛蒙蒙亮時,西街就響起掃地聲。   起得早又愛潔的商販早早開了門,拿竹帚將門前灰塵掃淨,再潑上一盆清水,地面被衝洗得乾乾淨淨,只待日頭升起,這裡將會變得潔淨又清爽。   仁心醫館前,木門早已打開,里舖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面閃閃發亮的錦旗,一盞風燈擱在木櫃前,把昏暗清晨裝點得越發寧謐。   一輛馬車在李子樹下停了下來。   時候還早,西街大多數商戶門戶緊閉,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從馬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其中一人穿件褐色長袍,下了馬車後,打量一下四周,瞧見門前牌匾上寫得龍飛鳳舞的「仁心醫館」四字,頓了頓,朝鋪子走去。   門前被清水潑過,潤溼一片,崔岷提袍,以免袍角被汙塵沾溼,邁過石階,走進醫館。   醫館無人,左右兩間鋪面打通,藥櫃很大,靠牆四面擺得整整齊齊,桌上堆著幾冊醫籍,一隻風燈靜靜亮著,朦朧昏黃的光把藥鋪清晨暈染得昏暗無比。   「請問——」   崔岷提高聲音:「有人在嗎?」   並無人應。   他皺眉,又喊了兩聲。   忽地,從鋪子更深處,傳來一聲「哎」的應和聲,緊接著,像是有什麼重物在地上戳動,發出「咚咚」悶響,隨著這聲音走近,氈簾被掀起,從裡頭鑽出個人來。   這人一身粗布麻衣,滿頭花白頭髮以布巾束起,杵著根拐杖,行走間一瘸一拐,似只不夠靈活的田鼠,腳步都帶著絲蹣跚的快活,嘴上直道:「剛才在院裡收拾藥材,這位——」   他走近,整個人在燈色中漸漸清晰,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卻拼湊成一張陌生的臉,像是打算說些什麼,卻在看見崔岷的臉時瞬間啞然。   這是……   崔岷腦子一懵,一剎間,失聲叫了起來。   「苗良方!」   苗良方僵在原地。   天還未全亮,黑夜與白晝的分界尚且混沌看不清楚,那片濃重白霧似要包裹萬物,風燈裡,暗沉黃光卻像是要照亮一切,冷冰冰的,把二人面上每一絲怔忪與驚惶都照得無所遁形。   一片凝滯裡,又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苗先生。」   氈簾被人掀起,陸曈從後院走了出來。   看見崔岷,女子目色一怔,似是也意外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不過很快,她就平靜下來,把手中簸箕裝著的草藥往桌上一放。   「崔院使。」   陸曈繞過里舖小几,款款走到他身前站定,溫聲開口。   「你終於來了。」 第201章取而代之      四面一片寂靜。   崔岷死死盯著風燈前的臉   那張臉……那張臉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與記憶中全然不同。   烏髮生出花白,光潔皮膚布滿褶皺,鬍鬚不知何時已長長了,堆在下巴,即便梳理也顯得凌亂無章。   這張臉應當過得不好,滿載風霜滄桑,微蜷的腿邊支撐一截掉了皮的拐杖,衣裳也是粗糲麻布。   這張臉又似過得很好,眉眼間不見鬱氣沉沉,方才從氈簾後傳來的應和聲盈滿快樂,縱是此刻相見,面上也只有怔忪,不見憤懣。   他僵在原地。   這是他昔日的摯友——   苗良方。   心腹在馬車下等候,崔岷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渺得不甚真切。   「……你為何在這裡?」   苗良方張了張嘴,陸曈已自然地接過話頭:「他當然在這裡,苗先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   「坐館大夫?」   崔岷只覺荒謬。   「他是罪臣,怎麼能坐館?」   「為何不能?」   陸曈微微笑著,語氣依然平和,「當年苗先生被趕出醫官院,醫官院對他的懲罰這一條裡,可從不曾說過將來不可再度行醫。」   崔岷一頓。   是沒有說過。   可是……   怎麼會呢?   十多年前,苗良方被趕出醫官院,他也曾令人暗中打聽對方的消息。   曾紅極一時、春風得意的天才醫官在跌入谷底時,並未有任何奇蹟發生。苗良方也曾求過往日好友,但一介得罪了人的平人醫官,又有罪名加深,沒人會冒著風險拉他一把。   他就如一棵不小心闖入貴人花圃的雜苗,輕描淡寫間,就被人除去了。   崔岷知道後來的苗良方過得落魄,酗酒、瘸腿、整日渾渾噩噩度日,與叫花子混在一處,漸漸的也就不在意此人了。   他沒有趕盡殺絕,仍留對方一條生路,是看在當年二人同在藥鋪打雜的昔日情分。他希望苗良方活著,但不要活得太好,如無數忙忙碌碌庸人一般,漸漸化作一顆腐舊塵埃。   許多年過去了,崔岷再也沒見過苗良方,他以為對方早已湮滅在殘酷世情中,或許是死了。「苗良方」這個名字,只偶爾在他午夜不寐的某個瞬間突然驚現,如一個虛假的幻覺,漸漸被他拋之腦後。   未曾想他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沒有墮落,沒有消沉,男人看上去發福平庸,卻比多年前尚年輕時更加平和。   「你……」   苗良方回過神來,像是也從方才的怔忪中驚醒,往日恩怨且不必說,他只下意識往前一步,盯著崔岷冷冷開口:「你來幹什麼?」   「崔院使是來找我的。」陸曈道。   「不錯,我來——」   崔岷忽然一頓,再次看向面前二人。   里舖風燈昏暗,那點微弱的光卻把二人面上細微神情照得格外清楚。   苗良方站在陸曈前面,是一個庇護的姿勢,二人間言談神情皆是親近,似是熟悉之人。   突然間,一個荒謬的念頭浮上心頭。   「……你們是一夥的?」   苗良方一怔,不明所以。   陸曈卻含笑不言。   崔岷駭然後退兩步。   陸曈與苗良方二人看上去分明是舊識,可這二人是何時認識的?   是這幾日陸曈被停職回西街之時,是前些日子黃茅崗陸曈受傷之時,還是陸曈剛進醫官院之時?   他沒將西街放在眼裡,仁心醫館更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破落醫館,他只知道裡面有個坐館老大夫頂替了陸曈的位置,但從沒人告訴過他那個坐館大夫是誰?   崔岷看向苗良方:「你何時開始在這裡坐館?」   陸曈代替苗良方回答:「春試之前就在了。」她問:「崔院使怎麼會突然前來,莫非……戚公子又發病了?」   聞言,崔岷臉色陡變。   她竟然猜到了!   不對,或許不是猜到,而是……   陸曈是苗良方的人,就絕不可能毫無目的進醫官院,苗良方與他宿有冤讎,唯一的可能,陸曈進醫官院,就是為了替苗良方向自己復仇。   春試中的十幅方子、書房裡看似認真的指出錯漏,那毫無根據的、欲蓋彌彰的指證……   原來都只是她精心布好的一出局……   他早已身在其中!   一陣惡寒從心底驟然生出,昨日疲憊一夜的身軀搖搖欲墜,而他的腦袋痛得仿佛要裂開。崔岷睜大眼睛,布滿細細血絲的眼球瘮人,使得那張素日溫和的臉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你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誘我上鉤,就是早已料到今日!」   他恍然大悟。   為何戚玉臺的病明明已接近痊癒,又陡然重發。為何原來不曾出現的脈象,如今統統出現。他找不到一絲頭緒,連治病都尋不出方向,只因這一切本就是陸曈留下的陷阱。   他中計了!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陸曈卻從苗良方身後往前走了幾步,望著他失笑。   「是不是故意,很重要嗎?將別人所有之物據為己有,遲早有一日會付出代價。」   她黑亮的眸凝視著崔岷,目光裡似含無限譏誚。   「崔院使,就算春試考卷上的藥方有問題,就算在你藥室中,我所言材料有所錯漏,只要你不曾生出覬覦之心,甚至只要在做這件事時,順帶提一提我的名字,今日便不會落到如此被動下場。」   「這麼多年,還是只會同一招。看來——」   「你不僅卑劣,而且愚蠢。」   平淡的話,卻如悶鼓雷擊,重重捶在崔岷心頭。   他幾乎要踉蹌一下。   昔日友人站在里舖裡,他不知道苗良方究竟知道多少,亦或是此事本就由他一手造成,只是本能地不願在苗良方面前丟臉,崔岷咬牙,看向陸曈,壓低聲音道:「陸曈,你為了對付我,為了報復當年之事,竟敢對太師公子動手,你完了,他也跑不了。」   陸曈與苗良方是衝著自己而來,卻把戚玉臺作為這場局中棋子,那可是太師府唯一嫡子!   竟被一低賤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戚家豈能善罷甘休?   「戚家絕不會放過你們……」   「你這是找死!」   「這與我何幹?」陸曈驚訝,「方子是崔院使親自研製,這一點,當初當著醫官院眾醫官停職時,就已是塵埃落定的事實。」   她微笑:「院使身為醫官院之首,總不能一出問題,就往旁人身上撂擔子。」   崔岷心頭一悶。   當時滿院目睹的眾醫官,如今倒成了人證。   她根本早已算好一切!   怒到極致,崔岷反而平靜下來,對著陸曈,語氣終是忍不住軟了幾分。   「陸曈,要怎麼做,你才願意補上方子中錯漏?」   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若戚玉臺不能在祭典前恢復清醒,戚家會拿他妻兒要挾……   女子歪頭看著他,似在認真思索。   片刻後,她點頭,聲音爽快:「只要崔院使現在向天下人說明,當年所書《崔氏藥理》,乃竊取自前院使醫方手札《苗氏良方》所著,且承認當年陷害前副院使之罪,告訴大梁所有人,你就是個沽名釣譽的騙子……」   「我就放過你。」   此話一出,苗良方神色一頓,並無驚喜。   崔岷卻臉色鐵青。   她果然還是為了苗良方一事而來!   「不可能。」崔岷斷然開口,拒絕的同時,心中又浮起一絲荒謬。   這女子十分年輕,遇事冷靜,從前他覺得她是沒有背景的紀珣,亦或是更懂審時度勢的苗良方,如今看來,她與他們二人都不同。   崔岷在醫官院呆了二十年,從一個藥鋪小夥計到如今院使,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處處受人欺凌的低賤窮人,自詡對人心中欲望了如指掌,尤其是這樣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唯獨對陸曈,他處處看不透。   說她清高,卻在裴雲暎和紀珣二人間盤旋糾纏,說她貪婪,卻不自量力地與太師府作對。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強撐著,努力不讓自己在對方面前一敗塗地,想要阻止她這粗暴的、近乎同歸於盡的復仇。   「戚玉臺的病情,全盛京人都不知道。」他微微喘了口氣,「你知道了他的秘密,你以為你能活得了嗎?」   就算報復了自己,陸曈也會被太師府解決的,她到底明不明白?   陸曈牽了牽唇,仿佛被他的話逗笑。   「崔院使,你不是活下來了嗎?」   崔岷一怔:「你說什麼?」   空曠長街,遠處的天漸漸白了一線,那一線愈來越亮,愈來愈大,暗色一點點褪去,淡薄白霧裡,擁出一絲日頭金光。有「沙沙」竹帚掃地的聲音響起。   里舖也被這點日頭染亮,不再如方才一般昏暗了。   陸曈微微一笑。   「崔院使忘了一件事。太師府需要一個治病大夫,你與我同出身平人,誰去都一樣。」   「我當然不會死。」   她望著他眼睛,輕言細語地開口。   「因為我要將你……」   「取而代之——」   ……   天色全然大亮,街口潑下的清水已被清晨的熱氣蒸開,照著一點日頭的金色。   陸曈走到里舖前,把風燈滅掉了。   苗良方呆呆坐在凳子上,門前的李子樹下,已沒有了馬車的影子。   崔岷二人已離開了。   他離開前很是狼狽,仿佛被陸曈揭開某個最為懼怕的現實,宛如窮途末路的困獸叫囂。   「我能治好他,這世上並非只有你們能制出新方。」他冷笑著,視線掠過苗良方時,有莫須有的痛憤與不堪,「戚家不會對你們留情。」   他逃也似地奔向那輛馬車,匆匆離去,宛如逃離無法面對的泥沼。   門外靜悄悄的,時候還早,街上沒幾個行人經過,阿城和杜長卿還沒過來,銀箏在後院廚房熬粥。   「小陸。」苗良方茫然開口,「剛才,真是崔岷過來了?」   陸曈:「是。」   「噢。」   老先生更茫然了,過了一會兒,輕聲喃喃:「我快不認識他了。」   時日已過去了太久。   十多年來,他在雜亂茅草屋地上醉酒得倒地不起,灶下米袋窘迫得再也倒不出一粒米,一到陰雨天腿骨傷痕隱隱作痛時——   崔岷那張臉總是分外清晰。   他以為他會永遠記住這個將自己害到如今境地的仇人,然而當今日崔岷真正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第一個反應竟是,崔岷看上去如此陌生,與過去全然不同。   至於那些仇恨、那些委屈不甘,在看到對方的這一刻,竟沒有他想像中濃烈。他像看一件陳舊疤痕,雖然偶爾隱隱作痛,但已不再停留。   已是過去的事了。   比起這個,眼下他更擔心另一件事——   「小陸。」苗良方忙忙問道:「剛才崔岷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誘崔岷拿有問題的方子給太師兒子治病?」   「你膽子太大了!」苗良方急紅了臉。   戚家是什麼人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是曾想過陸曈能為自己拿回公道,但也不是這樣的法子。   這法子雖能制住崔岷,卻會將太師府一併牽扯進來。   戚清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成為陸曈與崔岷間較量的棋子。   沒人能承接得住太師府的怒火。   「苗先生,」陸曈道:「藥方是在我春試考卷中寫下,春試時,我尚未進醫官院,連太師府有什麼人都不清楚,如何能知道將來戚家公子會犯病呢,還恰好犯的是癲疾?」   苗良方一愣。   這倒也是。   畢竟陸曈在進入醫官院後,有一次旬休時還回來特意向他求證,說明陸曈是進入醫官院後才可能窺出一點事實。   「你是說,這是意外?」   「不錯,先生也知道。我的新藥方一向不夠穩妥。沒想到戚家公子會突然發病,崔岷竟膽大包天直接竊取,連藥方中不足也不曾發現,才會自作自受。」   苗良方仍舊疑惑:「那他怎麼一口咬定是你動手腳?」   陸曈坦然:「喪家之犬,胡亂攀咬,也是自然。」   苗良方聽完,雖覺她說得有道理,但心頭仍有些古怪。   「先生放心,我又對戚家並不了解,怎麼可能提前做局?是他自己虧心事做得太多,業力回報而已。」   「可是小陸,」苗良方擔憂,「如果戚公子一直不好,崔岷繼續發瘋,會不會連累到你?」   「不會。」   她淡淡開口:「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報之以禍。」   「崔岷為惡多年,是該大禍臨頭了。」   ……   天色大亮,今日依舊是個晴天。   太師府中,有人坐在窗前。   有人從門外匆匆進門,低聲地稟:「大人,今日清晨,崔院使從府中離開,並未回醫官院,一路去了西街。」   「西街?」   戚清端起桌上茶盞,「去西街作何?」   「跟著他的人見他停在西街仁心醫館前,與先前趕出醫官院的陸曈說了幾句話。怕打草驚蛇,跟的人未敢靠近,不知說的是什麼。」   戚清蹙額。   他知道陸曈。   先是與裴雲暎揪扯不清,使得戚華楹傷懷落淚,後黃茅崗上搏殺擒虎,讓戚玉臺也因此丟臉……   他其實並不在意陸曈做什麼,一個無依無靠的平人醫官,只要戚家想,隨時能將她拿捏在掌心。   之所以對她不動手,是因為其中摻合到裴雲暎。   三皇子如今正試圖拉攏裴雲暎,梁明帝也默許,元貞已經開始著急了。   陸曈,只是殿前司表明態度的一顆棋子,代表裴雲暎的意願。   裴雲暎已決定支持元堯。   下人道:「崔院使或許是想讓陸曈回到醫官院,一同醫治少爺?畢竟,先前陸曈被停職,是因為舉告崔院使剽竊給少爺的藥方。」   茶盞湊至唇邊,戚清低頭呷飲一口,「是啊。」   「大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   戚清沒說話。   如果陸曈說的是真的,崔岷真剽竊了她的藥方,如今戚玉臺的病症,或許只有陸曈能最快對症下藥。   「還有一事……」   「說。」   「跟去的人說,仁心醫館新僱的坐館大夫看起來有幾分眼熟,長得神似醫官院前副院使苗良方。」   「後來打聽了一下,坐館大夫的確姓苗。」   苗良方。   這名字太過久遠,戚清沉默思索良久,才漸漸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印象。   「姓苗?」   「是的。」   他記得那個被趕出醫官院的副院使,一度曾深得宮中貴人們喜愛,一介平人春風得意,在宮中不懂順應時勢,其下場可想而知。   沒記錯的話,苗良方和崔岷是一同進醫官院的。   戚清目光動了動。   陸曈,來自西街仁心醫館,如今苗良方,也在仁心醫館坐館。   苗良方與崔岷間過去曾有舊怨。   陸曈以平人之身進入醫官院。   似是原先混沌模糊的雲霧一剎被吹開,所有一切恍然分明,戚清放下茶盞,忍不住笑起來。   他笑得很沉,仿佛發現了什麼新的秘密,笑得眼角皺紋越發深刻,目色卻如冷箭,罩著一層灰翳的陰影。   原來如此。   原是有備而來。   「平人醫官,竟敢拿玉臺做鬥法工具。」   他拿起桌上脫下佛珠,在手中慢慢捻動,語氣竟有幾分激賞:「實在膽色過人。」   窗外日色晴好,屋中一片沉默。   「備車吧。」   下人一愣:「大人是想……」   老者站起身,一雙渾濁的老眼陰沉,面上卻露出藹然的微笑。   「去西街。」 第202章見太師      晌午過後,鋪子裡沒人了。   杜長卿帶著阿城回家去了,說是前幾日屋中漏雨,請的工匠今日來補房頂,明日再來醫館。   苗良方也不在,半個時辰前廟口有戶三歲小兒突然腹痛,背著醫箱隨人匆匆出診,不知何時回來。   夏末午後日頭不如先前熾烈,卻仍悶熱難當,西街一個行人也沒有,涼棚下斜躺的野貓不願挪動,偶有一陣風吹過,帶出一絲涼爽。   銀箏望了望門外:「怪熱的,姑娘,我去前頭買兩杯甜漿來喝吧。」   陸曈道:「好。」   長街清淨,這時候沒什麼人來,陸曈坐在里舖桌前,隨手翻起紀珣帶來的醫籍,暑日悠閒,漸漸眼皮泛起困意。   門外有動靜聲,一片陰影投映過來,她以為是銀箏買甜漿回來,一抬頭,就見門外走進個鬚髮皆白的老者。   老者穿得簡樸,葛衣藤杖,鬢須皆白,行動間不太方便,手裡攥著方絹帕,一進門,就低低咳嗽起來。   陸曈起身,走出藥櫃後,攙扶著老者在桌前坐下。   「大夫,」老者止住咳,望向她道:「近來我總覺頭昏倦怠,夜裡不眠,乏力多汗。勞煩大夫看看。」   說著,伸出一隻蒼老枯皺如樹皮的手,擱在陸曈面前的軟墊前。   陸曈伸手替他號脈。   里舖安靜,片刻後,她收回手。   「因於溼,首如裹,溼熱不攘,脈道難充。」   她站起身,「思慮過度,損傷脾胃,脾失健運,則氣血生化乏源,清陽不生,濁陰不降,四肢肌肉失養,故而頭腦昏蒙,全身乏力。」   「不是什麼難題,開幾副養心安神、健脾化溼的方子就是。」陸曈走到藥櫃前,拿起桌上紙筆寫下藥方,「老先生是在這裡抓藥還是別處抓?」   「這裡。」   陸曈點頭,見老者又咳嗽起來,遂提起桌上茶壺,把消渴藥茶水倒了一碗遞於他面前。   老者顫巍巍接過茶碗,道了一聲謝。   陸曈又轉身,到藥櫃前繼續抓藥。   老者捧著茶碗,抬首打量一下醫館四周,目光在掠過牆上那幅泛著金光的錦旗時停了一停,最後,才抬眼看向站在藥櫃前的人。   女子正低頭拉開藥屜,按方子寫的抓取藥材。   她做得很認真,並未注意身後的視線,一隻手牢牢託著裝藥的木匾,動作又快又麻利。   「都說西街仁心醫館的陸大夫醫術好,今日一見,沒想到竟這樣年輕。」他突然開口。   陸曈一頓:「老先生過譽。」   「聽說陸大夫並非盛京人。」   陸曈關上藥屜,把抓好的藥拿到藥櫃前細細紮好,「我在蘇南長大。」   老者點頭,仿佛拉家常般攀談,「陸大夫是蘇南本地人?」   「算吧。」   「為何說『算』?」   陸曈把藥材包好,提著兩大包藥回到桌前,在對方跟前放下。   「我是孤兒,自小被人收養,不知自己父母是誰,原歸何處,是以也不知能不能算蘇南人。只是自我記事起,就在蘇南長大。」   老者有些驚訝,望著她的目光隱帶憐惜,「真是可憐。這麼說,你約莫五六歲時,就已在蘇南了。」   陸曈頷首:「應當三四歲吧,或許更小。」   「三四歲……」   老者沉吟片刻,微笑起來,「大約是十三四年前了,說起來,十三四年前,老夫也曾去過蘇南一回。」   「蘇南處南地,同盛京不同,老夫還記得蘇南護城河前,當年曾有一座刻滿佛像的石橋,上頭刻著的是睡佛還是文殊菩薩……」   「老夫年紀大了,已記不大清,陸大夫既在蘇南長大,能否告知老夫,石橋雕刻的,究竟是什麼佛?」   陸曈抬起眼眸。   面前老者和藹地望著她。   李子樹把門外日光攔住大半,昏暗裡,她這才看清楚,老者一雙眼睛似生淡淡白翳,顯得渾濁而灰敗,望著她的神色慈祥,安靜地等著她的答案。   十三四年前……   那個時候,她才四歲。   「我不太記得了。」   沉默片刻,陸曈開口,「我對佛像不感興趣。」   老者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捻動腕間佛珠,一粒又一粒。   下一刻,陸曈的聲音響起。   「況且,當年護城河上根本沒有一座石橋。」   捻動佛珠的動作一頓。   「正因沒有橋梁,幼時長輩特意囑咐我千萬別去河邊玩耍。後來正是因落水孩童太多,官府令人重新修繕,但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陸曈看向面前人,目光滿是疑惑:「老先生,是否記錯了時日?」   對方沒作聲,嘴角笑容微淡,仍審視般地將她打量。   陸曈神色坦然。   片刻後,他重新笑起來,看向陸曈的目色越發溫和,「所以,陸大夫在蘇南生活多年,怎麼會突然來盛京?」   「我師父是盛京人,」陸曈道:「她離世後,我在蘇南再無親眷。師父離世前唯一願望是回鄉,我也是繼承師父遺志。」   「那為何會想到進翰林醫官院?」   「我的醫術,只在西街坐館似乎有點太虧了。」她微笑,似是玩笑,「醫官院的醫官裡,有些醫術甚至不如我。」   老者哈哈大笑。   他搖頭:「旁人都說陸醫官木訥安靜,老夫倒覺得陸醫官甚是有趣,不如傳言沉悶。」   陸曈望向他:「下官卻覺得,太師大人如傳言一般親切慈和。」   此話一出,老者笑容一滯。   他看向陸曈。   「你是何時認出來的?」   他明明已換了簡樸葛衣,馬車也未停在門前,甚至連護衛也不曾帶一個。   「方才把脈時看出來的。」   「哦?」   「盛京上了年紀的老者,脈象虛弱,大人脈象雖不夠強勁,但卻像長年以名貴藥材溫養。西街看診的都是窮困平人,操勞辛苦已習以為常,單只乏力不眠,是不會特意來醫館看診的,對他們而言,沒有必要。」   「大人雖穿了平人衣,卻不改貴人身。貴賤有別,一看即知。」   她微微一笑:「更何況,今日一早,下官才見到了崔院使。」   「原來如此,陸醫官蕙心蘭質。」   「大人謬讚。」   戚清點了點頭,又咳嗽幾聲:「既然如此,你可知,今日老夫來意。」   「若說不知,似乎太假。」陸曈平靜道:「早晨崔院使來時,已將一切都說與下官。戚公子舊疾重發,崔院使盜取我的方子,卻不知對症下藥,生搬硬套之下,匆忙出錯,如今補不上窟窿,才想起我來。」   她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戚清眸色微動。   小小醫女,身份卑賤,卻絲毫不避諱戚家在其中的位置,是自負還是自信?   「崔岷讓你治病?」   「是,下官拒絕了。」   「為何?」   「崔院使並無真才實學,多年憑藉他人之物沽名釣譽,此等小人,憑何我該成為他墊腳石?下官雖出身平凡,亦有心氣。但令毛羽在,何處不翻飛。既有醫術,在哪都能生光。」   女子坐在桌前,平靜語氣裡隱帶激憤。   戚清捻動手中佛珠。   她很年輕,如今才十七歲,說這話時令他想到華楹,與華楹相仿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孩子,天真衝動,很容易不知天高地厚。   但華楹是戚家的女兒,如何傲氣,自有戚家在身後撐腰。而眼前之人,只是一介平人孤女……   若她真如表現出來的一般自大無腦,便不會令裴雲暎與紀珣為她傾倒,更不會讓安穩多年的崔岷病急亂投醫。   若非自作聰明,就是在演戲。   戚清嘆息一聲。   「但我兒如今急病,崔岷醫治無法。若如陸醫官所言,盛京唯有陸醫官能救我兒,要怎樣,陸醫官才願意為我兒施診?」   陸曈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微笑,語氣和藹像是犯難:「老夫知曉玉臺過去和你曾有過節,黃茅崗一事,老夫已狠狠教訓過他……待他病好,老夫讓玉臺親自與你道歉,是老夫教子無方,才闖下此禍,也願陸醫官體諒老夫愛子之心,給玉臺一個機會。」   「陸醫官想要什麼,老夫都答應。」   位高權重的太師大人親自來平民混雜的西街醫館,對一介平人醫官低聲下氣地說好話,已是給足了體面。   再端著,就顯得不識抬舉了。   陸曈看向他,沉默一下,才開口。   「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叫苗良方,曾是翰林醫官院前副院使。」   「十一年前,崔岷陷害苗副院使,將苗良方趕出醫官院,並將對方所書《苗氏良方》據為己有,改名為《崔氏藥理》。」   她道:「十多年來,苗良方鬱郁潦倒,酗酒度日,背負莫須有罵名,渾渾噩噩生活。直到來到仁心醫館。」   「太師大人為官清慎、風期高亮,願借太師大人之名,還苗副院使一個清白,將當年之事公諸於眾,讓小人崔岷自食惡果。」   話音落地,戚清眉心微動。   他問:「你在和老夫談條件?」   他讓她提條件,金銀財物,已是對她十分客氣。   她竟然要拿發落崔岷做條件。   實在無知無畏。   陸曈低眉:「下官不敢,只是崔岷此人,睚眥必報,若下官回去,或許哪一日被崔岷陷害中傷,落得當年苗良方一般下場。崔岷一日安然,下官便一日不敢回醫官院。除非崔岷離開,否則下官寧可就此在西街坐館,永遠不回醫官院。」   永遠不回醫官院。   多麼天真的話,卻讓眼前老者慈和的臉色一瞬冷沉下來。   這是威脅。   如果他不發落崔岷,她就拒絕醫治戚玉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陸曈抬起頭,聲音不卑不亢。   「器要有用,則貴賤同資。對大人來說,崔岷與下官並無區別,與其用一個只知竊取他人藥方,並無真才實學的庸醫,倒不如用更好的人,不是嗎?」   戚清靜靜看著她。   午後日頭正盛,漸漸遠處飄來濃雲,明亮街道一瞬布滿陰霾。   沉默良久,他笑起來。   「陸醫官好膽色。」   戚清盯著陸曈,語氣充滿欣賞:「老夫有一女兒,年紀與你一般大,若她也有你這般聰敏,老夫也就放心了。」   陸曈只稱不敢。   他點頭:「你堅持公義,很好。崔院使入醫官院多年,若你所言不假,崔岷真有竊人藥方之舉,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老夫也必還你們一個公道,將當年之事公之於眾。」   他站起身,扶著藤杖,意欲離開。   陸曈叫住他:「大人忘了藥包。」   「不用了。」   戚清微笑道:「心病還需心藥醫,待陸醫官一解老夫心疾,想來老夫症像,自會不藥而愈。」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看陸曈,只慢慢地邁出鋪子,一點點消失在李子樹下。   直到門前再也看不到戚清的背影,陸曈面上笑容倏爾散去,冷冷看向桌上茶碗。   茶碗裡,淺褐茶湯清亮,平靜沒有一絲漣漪。   戚清從坐下到離開,不曾飲下一口。   格外謹慎。   她垂眸,鬆開藏在袖中攥緊的拳。   掌心全是汗水。   ……   馬車上,戚清微闔雙眼。   太師府中夏日銅牛常置冰塊,涼爽舒適。西街日頭卻毫無遮掩,哪怕仁心醫館因門前枝影並不炎熱,但在那狹窄的藥鋪呆著,還是與往日不同的憋仄。   管家握著絲帕,輕輕替他拭去額上汗水。   「大人,陸曈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假話。」   「怎麼……」   戚清仍閉著眼,淡淡道:「她絕不可能是為苗良方而來。」   如陸曈所言,被崔岷盜走藥方是偶然,而因這偶然出現的破綻,她拿來做與戚家交易的條件,一切不過是為了苗良方出氣。   但若只是為苗良方出氣,何至如此得罪太師府。   一個人付出遠大於所求,其中必然有鬼。   管家疑惑:「可在此之前,她的確不可能知曉少爺病情。」   戚清不語。   這也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陸曈不可能在春試就開始布局。   「老爺,」管家道:「無論她所圖何物,如今少爺病著,崔岷毫無辦法,這醫女嘴上說能治,可形跡可疑,不知是真是假,您真打算讓她給少爺治病?」   「治。」   戚清捻動佛珠,「崔岷已無用,可棄。玉臺亦如此,不如給她試試。」   管家心一凜,不再作聲了。   佛珠溫潤,戚清靜靜看著,眼前卻浮起方才女子鎮定面對他時的模樣。   不管是不是自作聰明,其鎮定與從容,當年已當了院使的崔岷亦不能做到此種地步。   陸曈其實說的沒錯,她比崔岷更有用。   可惜出身平人,若是戚家的女兒……   偏偏姓陸。   姓陸……   捻動佛珠的手一頓,戚清猝然睜眼,問:「先前在豐樂樓死了的那個良婦叫什麼?」   「叫陸柔。」   「陸柔,陸曈……」   戚清眸色微變。   「大人是懷疑她是常武縣陸家人?」管家不解,「可良婦一家是常武縣人,陸曈是蘇南人。」   戚清皺眉。   陸曈的確是蘇南人。   他也曾懷疑過此女來歷,然而方才藥鋪中試探,她已打消他的疑慮,的確是蘇南人不假。   何況當初派去常武縣的人回來說,常武縣陸家確無其他親眷,僅有的遠親劉鯤一家,也死的死瘋的瘋,早已離開盛京。   但,過於天衣無縫,本就是一種古怪。比起證據,他更相信自己活了幾十年的直覺,這直覺幫他在過去多年躲過災禍,使得戚家如今仍在飄搖世間安好無虞。   「再派人去一趟蘇南。」   「問問蘇南醫行,有沒有一個叫陸曈的醫女。」他說。   ……   夜幕四合。   崔府裡,崔岷坐在書架前的地上。   滿地都是醫書藥理,滿地都是狼藉。就在一片狼藉裡,崔岷席地坐著,忘我地埋頭翻找面前摞成山的醫書,眼底都是血絲。   自打他白日回府後,就將自己關進書房,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發瘋般翻遍醫書。   夫人與兒子都已來勸過他幾回,他置若罔聞,仍然奔忙不休。旁人都說他是魔怔了,只有崔岷自己心中清楚——   沒有時間了。   他快沒有時間了。   太師府要他在祭典前讓戚玉臺恢復清醒,那已十分緊急,而陸曈更可怕,她隨時會將自己取而代之。   天才想要代替庸才,總是輕而易舉。他苦心經營多年的一切在對方眼中不堪一擊,崔岷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狂亂地翻找,嘴裡喃喃:「我可以的,我也可以做出方子……」   他是院使,他做了這麼多年院使,醫官院的醫籍醫案都看過,他也是憑自己真才實學考上春試紅榜,不可能連一個平人背景的年輕醫女都比不過。   他一定能治好戚玉臺,只要再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門外忽而傳來隱隱吵嚷聲,伴隨驚聲尖叫,緊接著,「砰——」的一聲,書房大門被人毫不留情踹開。   崔岷霍然轉頭。   沉重木門在崔岷驚駭目光中轟然倒下。   一隊紅衣官差湧了進來,為首的官差看一眼地上狼狽憔悴的人,語氣冷酷如冰。   「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有人舉告你盜取下屬醫方據為己用,中傷誣陷同僚——」   「不——」   不等觀察說完,崔岷就跳起來,打斷他的話。   像是一直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長時間的不眠不休已讓他瀕臨崩潰,腦中最後一根弦崩裂,他跳起來,推開面前官差就想往外跑。   下一刻,脊背傳來一陣劇痛,他被人一腳踢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劇烈疼痛令他方才的狂暴一瞬散去,倏然清醒許多。   官差們湧進屋中,在書房中迅速翻找,一本本醫籍全被拂落在地,他精心搜羅的花瓶被砸地粉碎。   一隻靴子踩著他的臉,將崔岷的臉踩得貼了地,他恍然看著屋中一片狼藉,看著看著,驚覺時日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苗良方出事的那一日。顏妃宮裡的人衝進醫官院,將正在醫案庫整理醫籍的苗良方推倒,匆忙慌亂中不知是誰踩了苗良方腿骨一下,痛得苗良方大叫,這叫聲卻像是取悅了那些官差,他們故意在他小腿上碾磨,聽他痛苦慘叫。   那時苗良方也被人這般按著,臉貼著地,像是察覺了他的視線,努力偏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崔岷,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年輕的崔岷冷眼看著,曾經的摯友被人踐踏在地,雙眼通紅,如氈板魚肉任人宰割。   一如他此刻。 第203章可悔      又過了兩日,盛京醫行出了件大事。   當今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被人舉告陷害同僚,剽竊醫官藥方。   崔家一夜之間下獄,連帶著崔岷最信任的下屬曹槐,一併倒了大黴。   這消息傳遍盛京時,上至官門下至平人都驚訝。   皇城裡的事西街眾人知曉得不太清楚,但也聽過那位崔院使以平人之身進入翰林醫官院,編纂《崔氏藥理》造福天下醫工以利萬民的善舉,如今陡然揭露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蛋——   「《崔氏藥理》根本就不是他寫的,是他同僚寫的。這人好不要臉,搶了人家功勞,還把人害得下了獄!虧得醫行拿他做榜樣給平人醫工看,畜生不如!」   胡員外一捋長鬚,搖頭晃腦道:「果然,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   宋嫂吐出一把瓜子皮:「說來,那個被陷害的醫官姓苗,和咱們街上老苗還同姓嘞,都是行醫的,不知道以前認不認識,沒準兒是遠親?」   眾人說著,轉頭看向仁心醫館。   藥櫃後,陸曈坐在桌前,正低頭整理記載的藥冊,不見那位苗大夫的影子。   「銀箏姑娘,」葛裁縫問,「你家老苗今兒怎麼不在?」   「柜子裡少了兩味藥材,苗先生去醫行添置了。」銀箏笑道:「得到晌午後才回來!」   ……   被西街眾人談及的苗良方,此刻正站在盛京牢獄前。   獄室陰冷,夏日明亮烈陽被阻擋在外,如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獄卒拿銅牌給了他,遙遙指向牢獄深處某個方向。   苗良方接過銅牌,道過謝,望向黑暗深處,不知為何,臨到頭了,反而有幾分踟躕。   崔岷下獄了。   他勾串外人陷害自己一事被揭發,連同自任院使多年來,收人賄賂、私藏醫方、以入內御醫身份洩露御前消息……樁樁件件,皆是重罪。   想要認真懲處一個人時,罪名總是很多。   他知曉一切,陸曈問他可還要見崔岷一面,將來或許再也見不著了,苗良方思來想去,終於還是來了。   過去之事再探討已無意義,十年間錯過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可他還是決定再見崔岷一面,因為他還有不明白之處,想向崔岷問個明白。   手下拐杖在安靜牢獄中響聲清脆,苗良方拄著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在一間牢房前停了下來。   牢房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人。   這人身上穿著的長衫被蹭的髒汙,頭低著,一言不發靠牆坐著,聽見動靜,猛地抬起頭,待看清苗良方的臉,不由一怔:「是你?」   「是我。」   苗良方把拐杖收起,扶著監牢的柵欄,一點點席地坐下來。   崔岷一動不動,冷冷看向他:「你來看我笑話的?」   苗藥方搖了搖頭。   「那就是來炫耀的。」   崔岷仰起頭,布滿傷痕的臉上神情刻薄,「還未恭喜你,布了這麼久的局,總算得償所願,如今看我落到如此地步,可算滿意了。」   「崔岷,」苗良方望著他,「我來,只為問一句,當初醫官院中,你為何要陷害我?」   崔岷一頓。   「十多年了,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崔岷看向牢獄外的人。   陰沉牢獄裡,苗良方坐在牢房外,布衣粗糙,神情平和,一如當年。   只是當年,他在牢獄內,自己在牢獄外,十年彈指而過,到最後二人位置顛倒,仍走到如今結局。   崔岷倏地發出一聲冷笑。   「為何?」他反問:「你自己難道不清楚?」   苗良方皺眉。   「崔岷,我與你一同在藥鋪做夥計,一同參加春試,又一同進入醫官院。過去種種,我苗良方自問沒有一處對不住你,你為何如此對我?」   「我怎麼對你?」崔岷望著他:「就因為是你讓我參加春試,是你讓我有機會進入醫官院,我就該對你感恩戴德?」   他笑起來:「別做夢了!你幫我,不過是為了成全你惺惺作態的英雄夢,你根本不曾想過我的處境,你只在意你自己,只想自己出風頭!」   苗良方盯著他:「你說什麼?」   崔岷反倒放鬆了下來。   他望著苗良方,神情似哭似笑。   「當年我便說過,我不想春試,不想進醫官院。我只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過日子,是你非要我拉著參加春試,進了那個鬼地方。」   「你是天才,你是了不起的天才,你大可以在太后面前大出風頭,得宮中貴人喜愛。權貴忌憚太后的勢力,醫官院那麼多醫官對你不滿,你可以置之不理,他們不敢動你,卻敢動我。」   「那些年,我替你擋下多少明槍暗箭,如果沒有我,你早就被人整死了!」   崔岷輕蔑地望著他:「苗良方,你太自負了,其實你什麼都不懂,如我們這樣的平人進醫官院,若無背景支撐,僅有醫術,也不過是立個靶子給人打。」   「你被人欺負?」苗良方一愣:「為何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已做了副院使,心繫萬民,哪有心思在意旁人。我不過是你的陪襯,襯託你身為平人是有多麼出眾的天賦,有多麼了不起!」   苗良方怒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為何不這麼想?如果你有半分念及我,當初副院使之職,就不會推舉別人了!」   此話一出,獄中陡然安靜。   苗良方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崔岷冷笑,「這可是顏妃娘娘親口告訴我的。」   獄中牆壁掛著的火把昏暗,冰冷沒有半絲溫度,在崔岷眼中搖晃著,刺得他眼睛也生出些痛楚。   那時候顏妃剛進宮,後宮幾個妃子明爭暗鬥,苗良方作為盛極一時的副院使,自然成了顏妃拉攏的對象。   年輕的、剛直的副院使義正言辭拒絕了顏妃的拉攏,對方便把這氣出到了苗良方的好友崔岷身上。   他也是平人,又無背景支撐,與苗良方走得近便也成了一種罪過。顏妃隨意找了個由頭抓了他小辮子,威脅他要將他丟進牢裡。   崔岷跪地求饒。   「其實,你何必對苗良方忠心耿耿呢?」   高位上的女子漫不經心任由宮女染著丹蔻,將一封信函扔到他臉上,「他馬上要當院使了,可連副院使的職位也不願舉薦你一回。」   「你拿他做朋友,他卻看不起你,難道不覺得可悲?」   他顫巍巍地伸手拿過信函。   信裡是醫官院副院使的舉薦。   他知道苗良方即將要升任院使了,也曾真心實意地祝賀過,心中暗暗期待著,苗良方成了院使,副院使之位空缺,以自己與苗良方的交情,或許這位置會落到自己身上。   然而真相是,那封舉薦信裡,推舉的是另幾位頗有背景的醫官,他的名字並不在其列。   他的朋友,背棄了他。   獄中安靜,苗良方看著他道:「我沒有推舉你,是因為副院使之位要看吏目考核的成績,你的成績並不合格……」   「所以?」崔岷打斷他的話:「你想說什麼?我醫術平庸,比不上你這樣的天才。進醫官院後不能像你一樣開出新方,討太后歡心,也不能在吏目考核中成績亮眼,所以在你『公正』的主持下,連舉薦的名冊也登不上。」   「既然我無能平庸,為何要讓我進醫官院?給了人希望卻又告訴別人不配,苗良方,你不覺得這樣太偽善了嗎!」   空曠牢獄裡,沙啞的聲音在四面迴蕩,拉出古怪的回音。   崔岷諷刺地笑起來。   誰不想往上爬,誰不想做人上人,世上哪兒來那麼多天才,他也曾日日苦背吏目醫書,到最後也僅僅只是位於人後——醫官院那些自小在太醫局進學的醫官使,他根本比不上。   書上寫:昏與庸,可限可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與庸,而力學不倦者,自力者也。   假的,都是假的。   勤學不能彌補愚笨。平庸的人想要靠自己努力走上高位,根本不可能。   「所以,你為了這個陷害我?」   崔岷哂笑。   「苗良方,你明明可以幫我,多一步,就可以讓我過得更好,但你沒有。」   「既然你沒有為我考慮過,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為你考慮?」   崔岷輕嘆:「你空有醫術,卻根本不懂利用。《苗氏良方》在你手中沒有價值,它真正的價值不是造福天下,一個人對天下的福祉再大又能大到哪裡去?它真正的價值,是可以換來富貴和前程,拋棄那些無用的清名,讓人當人上人,過上好日子。」   「這才是《苗氏良方》存在的真正意義。」   苗良方靜靜看著他。   「所以,你過上好日子了?」   崔岷一頓。   這些年,他已做到了院使,比苗良方還要高的位置。也娶妻生子,購置宅邸,書房比少時做工的整個藥鋪都還華麗寬敞。   往來皆是達官顯貴,他幾乎都已忘記自己來自何處,過去的苦日子。直到現在——   太師府像拋棄一條狗一樣的將他拋棄掉了。   只因太師府找到了更好的替代。   他其實也並非全無籌碼,他知道戚玉臺的癲疾,他可以以此威脅,他甚至腦海裡已經有過這樣一個念頭,但很快這念頭就被打消了。   只因來送飯的獄卒「無意」與他說了一句話。   說他妻兒如今獄中著感風寒。   只一句,再無反抗之意。   他不能威脅,只因他妻兒尚在對方手中。如今妻兒尚能留一條性命,若他不識好歹,連命也保不住。   他重要的東西在別人手中捏著,便只能束手就擒。   苗良方問他:「那你現在,做到人上人了嗎?」   人上人。   崔岷苦笑起來。   他汲汲營營爬至高處,也不過是戚家的一條狗,呼來召去,隨時可棄。   他們這種人,註定只能做奴才。   「人命貴賤,胎中自帶。」他抬起眼,認命般的木然開口:「這輩子沒指望了,下輩子,希望我投個好胎。」   「卑賤貧窮,非士之辱也。」苗良方搖頭:「阿岷,沒人能決定自己出身,出身並非你我之過。」   「阿岷」二字一出,崔岷愣了一下。   他看向苗良方。   苗良方坐在牢獄前,許多年前,他二人也是這樣,席地坐在冬日的柴房裡,捧著醫書互相盤問,對將來的日子盈滿期待。   時光倏然而過,當年年輕的小夥計鬢髮已生出斑白,他鋃鐺入獄做階下囚,苗良方也瘸了只腿,早已物是人非。   崔岷低下頭:「如今你冤屈既洗,繞了這麼大個圈子,今後打算如何?回醫官院做你的院使?」   他諷刺地笑一聲:「看來這位置註定是你的,別人搶也搶不走。」   「我不回醫官院。」   「什麼?」   苗良方道:「我老了,腿也不好使了,這些年,盛京醫籍變化不少。醫官院早已不是當年的醫官院。回去也做不了什麼。」   崔岷盯著的目光古怪:「我以為你做這些,是為了拿回院使之位。」   「其實當年之事,我早已看開。」苗良方道:「離開熬煮藥膳,本就是我有錯在先。至於你拿走《苗氏藥方》,說到底也造福天下醫工,利民之舉,不必追名。若不是小陸出力,我根本不會與你糾纏。」   「陸曈?」   崔岷微微皺眉,面色古怪,片刻後,道:「原來如此。」   「什麼?」   「原來你不是幕後主使,是那個丫頭。為你出頭,卻偏偏用了這種方式。」   他笑起來,神情有些奇異:「會咬人的狗不叫。我這條狗下來,她這條狗上去,會咬掉戚家一塊血肉來的。」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崔岷卻閉上了嘴,不願再多說一個字了。   外頭的獄卒走了進來,搖了搖銅鈴,示意探視時辰已畢。苗良方扶著拐杖站起身來。   今日一見,將來應當也不會再見。這長達數十年的恩怨,終於塵埃落定。   他往前走了兩步,忽地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背對柵牢開口:「阿岷,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可曾後悔過?」   身後無聲。   他等了片刻,並無人回應,於是輕輕嘆息一聲,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待他走後,空蕩蕩的牢房裡,再無一絲人跡。   縮在角落裡的人將手埋進掌心,一動不動。   久久、久久後,從掌心裡,發出一聲輕微的飲泣。   ……   走出獄門,外面日頭正盛。   明亮日光落在人身上,從黑暗到明亮一時無所適從,刺得苗良方微微眯起眼睛。   他拄著拐杖,慢慢順著人流走著。   過去多年,他一直為這背負的冤屈耿耿於懷,每每看到自己的瘸腿,心中都會浮現當初的仇恨、不甘和委屈。   如今大仇得報,始作俑者已下牢獄,真相水落石出,他卻並無想像中的半絲欣喜。   反而空落落的。   崔岷自作自受,對這背叛的人,他本應該覺大快人心。然而看到對方在獄中狼狽潦倒之狀時,苗良方心中竟並無快意,只有唏噓。   說到底,當初也的確是他拉著崔岷春試,從而改變了對方的一生。   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   不知崔岷最後可有沒有後悔?   可惜也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像是完成了一件半生追索的大事,接下來不知何去何從,生活的意義又在何處。苗良方悵然若失,不覺已走到西街。   門口李子樹下,小夥計正拿掃帚清掃地上落葉,見他回來,忙招呼道:「苗叔回來得正好,銀箏姐姐買了葡萄,井水鎮過甜得不得了,趕緊嘗嘗——」   「嘗什麼嘗!」   不等苗良方說話,杜長卿的身子從藥櫃後探了出來,東家搖著蒲扇滿臉不耐,「剛收的藥材院子裡堆滿了,陸大夫出去施診,這醫館裡一個人都沒有,難道要我一個人收拾嗎?到底誰是東家?」   他兀自罵罵咧咧:「一大早人就不知跑哪去了,發月銀的時候倒是一個比一個到的齊。怎麼,我臉上是寫著冤大頭三個字嗎?整日忙得腳不沾地,事情多得堆成一團,還站著幹什麼,趕緊幹活別偷懶,幹完了再吃!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銀箏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天熱東家心情也不太好。苗良方站在原地,不知為何,方才悵然不知不覺煙消雲散,胸腔空落落的地方像是不絕被什麼填滿,陡然踏實下來。   他把拐杖在地上一頓,在這一片雞飛狗跳的忙碌裡一瘸一拐走進藥鋪,嘴上應和道。   「吵什麼,就來——」 第204章登門戚家      夜裡,里舖燈火亮了起來。   西街寧謐,銀箏關好醫館大門,端著燈回了院子,一進屋,就見陸曈正坐在榻邊收拾衣物。   崔岷已下獄,陸曈暫還停著職,然而戚玉臺仍瘋病不起,明日起,陸曈將要登門太師府,為戚玉臺治病了。   陸曈收拾得很慢,衣物一件件疊得整齊,連同銀箏新為她做的幾朵絨花,銀箏看著看著,忽覺有幾分心酸。   「姑娘,」她輕聲道:「明日你就要去太師府,戚家人都不是好相與的,裡頭人又多,要動手怕是不容易。要不,我跟著你一道去吧。」   陸曈搖了搖頭。   「戚家不同,四處都有人盯著,你去也幫不上什麼忙,反會拖累我。」   這話說得有些不留情面,銀箏沒吭聲。   陸曈把包囊疊好,轉頭去取醫箱,把一些常備藥物一併放進醫箱裡。   崔岷下獄得比想像中更快。   太師府出手很是乾淨利落。   原先崔岷背後有太師府做靠山,想要扳倒並不容易,如今由太師府親自動手反而更好。   戚清問過陸曈,苗良方是否想要重新回到醫官院,只要苗良方願意,他仍可以回到副院使的位置。   但苗良方拒絕了。   「小陸,我老啦。」苗良方拄著拐杖,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寧和,笑呵呵看著她,「心裡頭早就沒什麼雄心大志,將來也只想安分守命,順時聽天,踏踏實實地當我的坐館大夫。」   「有句詞說得好,林泉高攀,虀鹽貧過,官囚身慮皆參破。」   「富如何?貴如何?閒中自有閒中樂,天地一壺寬又闊!」   他拒絕得很堅決。   陸曈便沒有勉強。   人各有志,同一個人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選擇或也截然不同。   銀箏看著她整理藥箱,又忍不住開口:「姑娘,我還是不放心,醫官院好歹有林醫官、紀醫官他們幫襯,可太師府卻只有你一人。要不……找小裴大人幫忙?」   「找他做什麼?」   「小裴大人手下人多呀,我看話本裡,那些個王爺將軍,手下總有幾個無所不能的侍衛。讓他分一個給你,藏在太師府裡,若你有危險,還能護你一二。」   陸曈無言片刻,道:「這話本太過離譜,日後你也少看。太師府禁衛森嚴,與醫官院不同,他想安排人進去,並非易事。」   「再者,」陸曈合上醫箱,「欠裴雲暎的人情已夠多,再多下去,就快還不上了。」   「還不上就送禮嘛。」銀箏仍不罷休,「拿人手短,咱們送些厚禮給他,收了東西總不好不幫忙吧。」   「姑娘,你可知小裴大人平日喜歡什麼?咱們問杜掌柜提前支點銀子,湊錢買點貴禮送去。要是生辰日最好,他生辰是多久?」   陸曈一頓。   這她還真不知道。   「我生辰在姐姐生辰一月之後,八月十九,怎麼,你要替我過嗎?」   身後突然傳來男子的聲音,二人循聲看去,就見裴雲暎站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看著陸曈。   陸曈皺眉:「你怎麼進來的?」   他笑,看外頭一眼,像是有些嫌棄,「這醫館的確不如太師府戒備森嚴,我在門外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聲,怕你們出事才進來的。」   陸曈語塞。   西街前頭鋪子裡葛裁縫家四歲小兒近來上學堂了,功課學得不好,一到夜裡,小孩哭聲、父母斥罵、雞飛狗跳一片喧囂覆蓋一切,有人敲門確實聽不清。   銀箏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轉,旋即莞爾,起身道:「小裴大人到啦,我去廚房煮壺熱茶來。」言罷,輕輕退出屋子,走之前,還把門給帶上了。   裴雲暎走進屋,在圓幾前坐下,把手中竹籃擱到桌上。   陸曈問:「這是什麼?」   「茉莉香餅。」   陸曈眸色動了動,看向他:「食鼎軒的?」   裴雲暎嗯了一聲:「路過,剛好有賣剩的,順手買了一盒。」   陸曈沉默。   茉莉清香混合糕餅的糖汁,從竹籃裡漸漸散發出一股甜蜜氣息,夜裡分外誘人。   他看了一眼陸曈:「一盒香餅而已,又不貴重,你怎麼那副表情?」   陸曈收回思緒:「都已經子時了,殿帥還四處亂跑,難道不曾聽過修養安神的道理。」她提醒,「熬夜會死。」   裴雲暎笑了一聲,不甚在意道:「死就死吧,人固有一死。」   陸曈:「……」   見她無言,他反而笑起來,語氣卻嚴肅了些:「你要去太師府了?」   「是。」   「怎麼會去戚家?」裴雲暎停頓一下,才繼續道:「我以為,你是想借崔岷的手殺了戚玉臺。」   有問題的藥方,交給剽竊藥方的小人,正好一箭雙鵰。   陸曈垂眸:「無知無覺地死,實在太便宜他了。」   裴雲暎眉眼一動:「你進太師府,是為了給他下毒?」   「不,」陸曈道,「我會治好他。」   燈影昏色裡,她聲音平靜。   「瘋子得不到懲罰,只有清醒的人才會獲罪。至少他死前,應當是清醒著才對。」   裴雲暎微微蹙眉。   女子坐在桌前,低眉盯著眼前醫箱,黑髮白裙似張描摹淺淡的水墨畫。   像是隨時會煙消雲散。   沉默一下,他低聲提醒:「戚清並非傻子,昨日起,已讓人去蘇南查你的底細。」   陸曈抬眸。   「我已讓人處理,但就算查不出底細,戚清也已經懷疑到你身上。之前,他已令人查過一回常武縣陸家。」   「戚清很敏銳。」   屋中安靜一瞬。   陸曈反而笑起來。   「我知道。」   她道:「先前他來仁心醫館時,已試探過我一回。就算他去蘇南查也查不出什麼,至多證明我說的是事實。」   「戚清知道我心懷鬼胎,但他沒有辦法,因為只有我才能救戚玉臺。在他眼裡,我是個自作聰明、膽大包天妄想與高門做交易的賤民,他輕視我,所以我才有機可趁。」   裴雲暎盯著她:「進入太師府後,你打算如何?」   「攻強以強,離親以親,散眾以眾。我總有我的辦法。」   「但你一個人太危險。」   「殿帥,」陸曈道:「這世上,有的父母為兒女殺人放火,有的兒女為父母報仇雪恨,很公平。」   「復仇,從來都很危險。」   「這次不同。」裴雲暎看著她,眼睛在笑,語氣卻罕見的凝重起來,「你去太師府,是將自己獨自置身危險之中,他隨時能對你出手,如果你出事,周圍沒人能救得了你。」   「我讓人混入太師府,接應你。」他說。   此話一出,陸曈愣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腦中忽然浮起方才銀箏說過的話來。   「我看話本裡,那些個王爺將軍,手下總有幾個無所不能的侍衛。讓他分一個給你。」   原來,那聽起來離譜的話本竟是真的?   裴雲暎還真有無所不能的護衛?   她兀自想著,直到面前人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方才回過神。   「不用。」她定了定神,道:「我自己就行。」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開口:「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麼?」   「你是我債主,可以隨時支使我。」   他抬眼望向陸曈,「只要你說,我就會去做。」   陸曈頓了一頓。   几上明燈照著他的臉,青年眼眸漆黑,如盛京窗外這片濃重夜色,靜靜凝視著她。   認真的語氣,柔和的眼神。   好像她就算此刻提出再荒謬的要求,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桌上油燈裡,搖曳的火苗輕輕搖晃一下,陸曈的心也輕輕晃動一下。   有甜膩香氣順著風慢慢飄來,那是茉莉花餅的芬芳。   她倏然垂下眸,攥著醫箱帶子的手緊了緊,再抬起頭時,已換了一副自若的神情。   「救命之恩珍貴,人情也當用在刀刃上。日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想請殿帥幫忙,待那時,不會和殿帥客氣的。」   裴雲暎目光一閃:「何事?」   「現在不便告訴你,等時候到了,殿帥自會知道。」   他打量陸曈一眼:「神神秘秘的。」終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你對付太師府的計劃可靠嗎?真的不需要幫忙?」   陸曈搖頭。   「殿帥也聽過一句話,莫言炙手手可熱,須臾火盡灰亦滅。」   她微笑:「物極必反,惡極必亡。有的人,也到了該滅亡的時候了。」   ……   離開仁心醫館時,已是深夜。   廟口揍孩子的哭聲已全部消失,西街一個人都沒有。裴雲暎回到殿帥府,蕭逐風正準備起身離開。   見他回來,蕭逐風問:「這麼晚,去哪兒了?」   裴雲暎沒理會他,只叫來青楓,吩咐道:「之前給戚家準備的釘子,送一顆進去。」   青楓一愣,緊張地開口:「大人,要提前動手嗎?」   「不是。」   頓了一下,裴雲暎才道:「明日陸曈進太師府給戚玉臺治病,暗中護好她。」   「……」   青楓領命離去。   蕭逐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終是嘆了口氣。   「殿下要是知道你這副模樣,一定很後悔將你拉扯進來。」   「……你現在看著不太冷靜。」   裴雲暎沒搭理他,垂著的眼睫燈色下,顯出幾分陰沉。   雖然陸曈說並不需要幫助,但他總放心不下。   她孤身一人登門太師府,與羊入虎口無異。   簡直……   比他自己隻身赴險還要令人緊張。   ……   翌日天晴。   太師府中,窗前芭蕉掩映,窗下坐著個年輕女子,香羅薄薄,珠裙熠熠,手裡捧著卷書,正望著窗外發呆。   身側婢女薔薇端著盤點心進來,笑道:「清晨飯食小姐用得少,廚房做了小姐從前愛吃的茉莉香餅,小姐嘗嘗?」   戚華楹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微微搖了搖頭。   薔薇和身邊婢女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為難。   戚華楹眉頭緊鎖。   戚家近來很是不順。   似乎是從黃茅崗圍獵開始,就無一件可喜之事。   先是黃茅崗夙守班衛中和太師府扯上干係,惹得戚清在朝屢受針對。接著戚玉臺又在豐樂樓遭遇大火,驚悸失魂,整個胭脂胡同都看見他發瘋癲態,外頭漸有流言傳出,說戚玉臺瘋了,好在後來漸漸清醒過來。   然而還沒清醒幾日,戚玉臺竟再次發病。太師府院子裡日日都是湯藥苦氣,怕生事端,戚華楹門都不怎麼出了。   心中煩悶,胃口便不怎麼好,廚房如何變著花樣,戚華楹還是日日消瘦下去。   「哥哥今日可好些了?」她側目問身邊婢女。   薔薇搖了搖頭,「晨起時還是認不得人。」   戚華楹嘆了口氣。   「也不知父親怎麼想的,崔院使出事,竟不幫襯一把。」   崔岷兩日前出事了。   戚華楹得知此事時也驚訝。   戚玉臺一直由崔岷診治,幾年前戚玉臺受傷、上回豐樂樓大火,都是崔岷過來施診後戚玉臺才恢復清醒。縱然崔岷有過,至少現在他是戚玉臺的救星,不應此時下獄的。   沒了崔岷,如今醫官院醫術最好的當是紀家那位公子,然而父親一向對紀家並不親厚,戚華楹也聽說過對方清正剛直之名,若是尋常疾症還好說,偏偏是癲疾。   她問:「薔薇,你可知道新換來給哥哥治病的醫官是誰?」   薔薇猶豫一下,輕聲回答:「其實……奴婢剛剛從院裡經過時,看見那位新來的醫官了。」   戚華楹狐疑地看向她:「是誰?」   「是……陸醫官,先前殺了公子愛犬的陸曈。」   戚華楹怔住。   「什麼?」   ……   長廊下,陸曈正隨著引路婆子往前走。   夏日將暮,萬花叢開,太師府園林講究,亭榭池塘皆布置精巧,卻又並不過分華麗豪奢,一眼看去,門庭雅潔,閣室清靚。   婆子領著陸曈進了一處院子,在門外停下腳步,輕輕叩門幾下,道:「陸醫官到了。」   門被打開,陸曈背著醫箱走了進去,甫一進屋,迎面飛來一角雪白的東西,她眼疾手快側身避開,那東西輕輕擦著她額角而過,帶出一絲細細刺疼。   耳邊驟然響起戚玉臺驚恐的叫聲:「放開我——」   下一刻,耳邊又傳來一聲女子驚呼:「哥哥!」   門外匆匆跑進一華服女子,就要往戚玉臺面前衝,被屋中人七上八下攔下,最近的婢女急道:「小姐不可,公子現下還病著,恐怕傷到您。」   「哥哥手都受傷了!」女子聲音焦急,沒再繼續往前衝了。   陸曈看向前方。   幾個僕從按著狂惑的戚玉臺,地上摔碎一地湯水,有人正把戚玉臺手裡的碎瓷片奪走。大概是他打碎了藥碗,戚玉臺手指被劃破,此刻正有人為他包紮,陸曈摸了摸刺痛的額角,又看一眼落在腳邊的一角瓷片。   剛才,戚玉臺就是扔來了這個。   她又看向正關切望著戚玉臺的女子。   這應當就是戚家小姐,戚華楹了。   自寶香樓匆匆一瞥,陸曈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位戚家小姐,看上去,戚華楹和戚玉臺兄妹情深,也難怪黃茅崗上,戚玉臺要為受委屈的妹妹打抱不平。   頓了頓,陸曈走上前去,道:「留兩位幫我按住戚公子的人,其餘先出去,我要為戚公子施診。」   她聲音平靜,戚華楹朝她看來。   陸曈坦然任她打量。   「可屋中只有兩人,出事了怎麼辦?」戚華楹問。   陸曈還未開口,屋中站著的那位身材矮小的老管家,聞言卻先說話了。   「不妨事。」他走到陸曈面前,微微低頭,神色甚是恭謹,「老爺提前交代過,一切依照陸醫官吩咐。」他對身後人揚手,除了戚玉臺身邊兩個護衛,其餘人皆低頭退出屋去。   地上的碎瓷片也被一併清理乾淨了。   「大小姐也先回去吧。」老管家笑道。   戚華楹擔憂地看了一眼戚玉臺,又看了看陸曈,這才沒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陸醫官,」老管家又看向陸曈,「少爺發起病來時像個孩子,若有不當之處,還請陸醫官多擔待。」   陸曈稱不敢。   「如此,」老管家躬身,「少爺就託您照顧了。」   他退了出去,屋門重新關上了。   陸曈轉頭,看向戚玉臺。   戚玉臺被身側兩個人制著,望著她的目光充滿恐懼。   「不要過來!」他尖叫,拼命蹬著腿,語氣尖利而古怪,「別過來——」   陸曈溫和地看著她。   「別怕,戚公子。」   她微笑:「我是來給你治病的。」   ……   夜漸漸深了。   書房裡,燈火幽微。   老管家進了屋,走到桌前人身後,低聲道:「老爺,少爺已睡下了。」   戚清點頭:「好。」   他沒說話。管家便主動開口。   「白日陸曈進屋後,為少爺看過脈象表症,重新換過藥方,之後煎藥針刺……盡心竭力,兩個護衛一直盯著,不曾發現不對。」   一位陌生醫官進入戚家,給戚玉臺治病,總是危險的。   崔岷縱然醫術不精,但戚家已豢養他多年,是條乖順的狗。   這條新來的野犬卻不同。   不知底細、不知來路,連目的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總要留幾分警惕。   是以屋中護衛,皆是精心挑選,若她膽敢對戚玉臺不測,立刻就會血濺當場。   「少爺可有好轉?」戚清問。   「……沒有。」   戚清嘆息一聲。   「再看看吧。」   他看著手中黝黑佛珠,微微闔眼。   「盯緊她。」   「是,老爺。」   ……   床上簾帳放下,榻上人呼吸均勻。   陸曈坐在屋外的門檻上,低頭吃飯。   傍晚送來的飯食,到深夜時已全然冷掉了。戚玉臺發病時一刻也不能歇,連吃飯都只得尋出空隙,譬如此刻,癲狂了一日的戚玉臺力竭沉睡,她終於能坐下來休息一刻。   太師府飯食精緻,只是冷掉時,味道也變得古怪。   她細細吞咽,對身後戚玉臺屋中護衛審視的目光視而不見。   管家說:發病的戚玉臺像個孩子,實在美化,發病的戚玉臺像個魔鬼,或許,本就是個惡魔。   她必須隨時面對這人的驚惶和妄語,有時針刺到一半戚玉臺會突然驚醒,男子力氣本就大於女子,戚玉臺屋中的兩個護衛又或許是怕傷到他,控制他時並不會使全力。   煎藥、餵藥、針刺、安撫……   現在陸曈明白,為何一向穩重精明的崔岷在戚玉臺發病後,也會病急亂投醫,失了平日冷靜。為何豐樂樓大火後,短短數日,崔岷的頭髮便斑白不少。   少眠多思,心勞力乏,尋常醫官,也很難擔此摧殘。   她快速吃完飯,婢女把碗筷撤走,帶她去旁邊屋子梳洗。太師府要她整夜守著戚玉臺,以免戚玉臺夜裡發病。   陸曈簡單梳洗一下,對著鏡子在白日被戚玉臺擦傷的額角灑下一層薄薄藥粉,再進屋,已有婢女幫她把被褥搭好了。   小床搭在臨靠屋門的地方,極矮的一張榻,一旦戚玉臺夜裡驚醒,她即可立刻上前查看,又不會離得過近,若生歹心使得護衛來不及阻攔。   陸曈上了榻,拉上被子。   戚家如此行徑,讓她與戚玉臺、別的男子同處一屋,是打算犧牲她的名聲,將來如何婚配,或成難題。   不過,她也不在意這個。   陸曈翻了個身,摸了摸發間花簪。   木槿花葉纖細,黑暗裡,亭亭潔淨,恍若新雪。 第205章清醒      戚玉臺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紛繁零碎,嘈雜喧囂。前一刻是莽明鄉上掛著鳥籠的草屋,下一刻就成豐樂樓間洶湧大火。飛灰蔽天中他看見一張蒼老的臉,眼鼻流血,一個痴痴呆呆的傻子含笑望著他,肩上畫眉啁啾清脆。   他惶然奔逃,卻被一扇上了鎖的門阻攔,回頭,豐樂樓驚蟄房中,畫上美人垂淚,冷冷看著他。   「啊——」   戚玉臺猛地睜眼,一下子從榻上坐起身來。   耳畔響起匆忙腳步聲,緊接著,有僕從婢女的聲音傳來:「少爺?」   戚玉臺驚懼看向四周。   金縷席上,白玉蘭如意雲紋被皺成一團,遠處桌臺上,香爐散發靈犀香熟悉香氣,他恍惚一瞬,緩慢明白過來。   這是在他自己的屋裡。   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我什麼時候睡著的?」他掀開被子,邊揉額心邊問身側人。   婢女愣了一下,緊接著,面上頓時流露驚喜之色:「少爺醒了?」   她回頭,朝著院中喊道:「快去告訴老爺,少爺醒了——」   戚玉臺皺起眉,甩了甩頭,只覺腦子沉重不已,宛如幾個日夜不曾眠休,昏沉得要命。   再一回想,竟已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上的榻,睡前又做了什麼了。   正揉按顳部,忽聞門外有人說話:「戚公子醒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戚玉臺一愣。   他抬頭,就見門外站著一女子,一身淡藍衣袍,眉眼秀致,捧著一碗湯藥邁步走了進來。   戚玉臺頓住,隨即指著面前人失聲喊道:「陸曈!」   他問:「你怎麼在這?」   陸曈為何會出現在他房中?   女醫官把手中藥碗放到一邊桌上,望著他開口:「戚公子,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我爹?」   戚玉臺狐疑看向身邊人:「什麼意思?」   婢女低著頭解釋:「公子,前些日子,您又犯病了,老爺令人請來陸醫官為您施診。」   他犯病了?   戚玉臺茫然,這是何時的事?然而一細想,驟覺如有人拿一根細細長針於他腦海翻攪,令他頭疼欲裂。   戚玉臺打起精神,望著面前人冷笑:「笑話,我的病一向交由崔岷。不過一介翰林醫官院醫官,還不夠格為我施診。崔岷呢?讓他滾過來!」   婢女將頭埋得更低:「少爺,崔院使出事了。」   「出事?」戚玉臺皺眉,「出什麼事了?」   他還要再問,門外忽而傳來一聲「玉臺」。   戚玉臺朝前看去,管家扶著戚清走進屋來。   老太師向來整潔的衣袍微皺,邊走邊咳嗽,大約是聽到兒子清醒後第一時間趕來,戚玉臺叫了一聲「父親」,戚清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管家扶著戚清上前,陸曈避開在一邊,戚清到了榻前,灰白雙眼將戚玉臺細細打量一番,半晌,道:「你醒了?」   戚玉臺「嗯」了一聲,迫不及待看向陸曈:「父親,崔岷到底出了何事?為何要讓她來給我施診,先前黃茅崗,擒虎就是死在這個女人手中——」   「玉臺。」   戚清聲音平靜,戚玉臺剩下的話便堵在胸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老太師卻轉而望向陸曈。   「陸醫官,」他道:「多謝你照顧我兒,這幾日你辛苦了,來人,帶陸醫官下去歇息。」   這是要留他們父子二人說話了。   陸曈頷首,隨屋中婢女離開,門被關上了。   戚玉臺坐在榻邊,眼睜睜看著陸曈退出房間,終是不平開口:「父親,這賤人和裴雲暎糾纏不休,害得妹妹傷心,當眾羞辱我戚家臉面,你怎麼能這麼客氣對她,這不是打戚家的臉嗎?」   他眉眼狂躁,戚清眉頭微皺。   「你病剛好,」戚清道:「要靜心養護。」   「我根本沒病。父親,」戚玉臺道:「為什麼崔岷不在?」   「日後都由她為你施診。」戚清並不理會他,「天章臺祭典,你不能出半點差錯。」   「父親!我根本沒病!」戚玉臺提高聲音。   屋中靜寂一瞬。   下人們低著頭,無人敢開口。   對上戚清平靜的眼神,戚玉臺瑟縮一下,放緩了聲調:「父親,我真的沒病,崔岷不是說了嗎?我只是受驚……」   他的話在戚清的沉默裡漸漸低去。   戚玉臺攥緊手下被褥。   他不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記得自己犯病時做過什麼,總歸醒來時除了頭昏些,全身並無不適。但他也清楚,父親一向注重戚家名聲,先前豐樂樓一事,外頭流言已讓父親不虞,這一次再度犯病,父親心中一定對他十分失望。   許是他大病初癒,臉色格外蒼白令人擔心,戚清看著他片刻,終是鬆了口,道:「你病好後,她任你處置。」   戚玉臺一怔,陡然欣喜:「真的?」   戚清一向管著他所有事,其實先前他就想對陸曈出手了,也是顧及著父親拖延,後來撞上豐樂樓……   「明日去趟司禮府,之後就在府裡休養。」戚清又咳嗽幾聲,「祭典之前,別再亂跑了。」   戚清竟沒有責備自己,雖語氣平淡,但也算關切,戚玉臺受寵若驚地應了,又與戚清說了幾句,管家扶著戚清離開了,戚玉臺獨自一人坐在榻上。   頭仍昏沉著,他看向周圍,屋中的古董花瓶似乎都收了起來,閣架上空空如也,貼身侍女是個面生的,戚玉臺仔細回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又砸死婢女,索性坐在榻上發呆。   有人走了進來,道:「戚公子記得喝藥。」說著,一碗藥遞到戚玉臺跟前。   戚玉臺掀起眼皮,見陸曈又走了進來。   她雙手捧著碗,褐色湯藥就在眼底,戚玉臺沒接,只看了她一眼,費解地開口:「你是怎麼說服我爹的?」   戚清不曾告訴他崔岷的事,但就算崔岷出事,明知此女包藏禍心,害得他之前丟了臉面,父親竟還讓她來給自己施診,戚玉臺怎麼也不明白。   「是戚大人親自找的下官。」陸曈道。   父親主動找的她?   戚玉臺眉頭一皺,越發不明白戚清此舉何意。   女子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眼前,想到戚清方才承諾自己的話,戚玉臺看了一眼她手中湯藥:「這裡面不會有毒吧?」   「戚公子說笑。」   「諒你也不敢。」戚玉臺哂笑,旋即打量她一下,嘴角忽而惡意地一勾:「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陸醫官餵我一下。」   陸曈看向他。   戚玉臺笑得輕蔑。   醫官又如何,進了太師府,也就是戚家的一條狗,和崔岷一樣。   任人驅勞。   沉默片刻,陸曈垂下眼睛,端起藥碗,拿起湯勺湊至戚玉臺唇邊。   戚玉臺笑容越發舒心。   她的指尖碰上戚玉臺的臉,冰涼不似活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湯藥竟並不太苦,比之先前崔岷所熬煎之藥,清爽甘甜許多,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清甜芳香,竟和先前司禮府中點燃的「池塘春草夢」有幾分相似。   不知不覺,他將一碗藥喝完。   陸曈放下空碗,戚玉臺眯眼看著她。   她轉身收拾桌上殘藥,依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好似並未將方才那點折辱放在心上。   戚玉臺瞧著她平靜模樣,心底忽地又攛出團火。   「上回在黃茅崗寧死不跪,我還以為陸醫官多清高,沒想到還能見到陸醫官這麼低三下四的一面。」   戚玉臺諷刺:「怎麼,你那位好情郎裴雲暎呢?讓你來伺候我,要是他也看見你低眉順眼地伺候別的男人,不知還會不會要你。」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戚公子慎言。」   明晃晃的日頭從窗外滲進來,陸曈站在窗下的陰影裡,半垂著眼,動作不疾不徐,並不接他話頭,只低著頭道:「戚公子記得每日按時服藥,不要過多走動,多在府中休養。戚大人叮囑過,漸近立秋,被褥不可過薄,屋中薰香時時更換,戌時前務必就寢,飯食清淡……」   她一連說了許多,一口一個「戚大人」,令戚玉臺越發心煩,冷冷道:「每日藥不是你來做嗎?」又看一眼門口邊上矮榻,神色玩味,「你都與我共處一屋了。」   「先前戚公子病急,下官留在府上為戚公子治病,如今戚公子已醒,病情亦有好轉,戚大人準允下官歸家。日後每隔一日登門為戚公子號脈施診。」   戚玉臺臉色一沉。   他原本還想好好折磨陸曈的。   陸曈退後一步,抱著收拾好的藥託對他頷首,「戚公子大病初癒,切記靜心養護,先前病中戚大人對公子事無巨細關心,戚公子切勿辜負戚大人一片愛子之心。」   言畢,對戚玉臺施了一禮,低頭退了出去。   戚玉臺本就心煩,陸曈不說此話還好,一說,再看屋中新換的床褥、面生的婢女,連同桌上燃燒的靈犀香都不順眼起來。   父親本就管束嚴厲,如今被拘在府裡,恐怕更無自由可言。   那一點狂躁如同火星般越燎越大,頃刻間熊熊騰燒,卻無處可消解,他便將這點飲恨發洩到方才離開的那個影子身上。   「賤人。」他說。   「祭典之後,看我怎麼折磨你。」   ……   陸曈背著醫箱,離開了太師府。   甫一邁出太師府大門,天地陡然寬闊許多。清爽長風吹拂在臉上,將幾日來的滯悶黏膩一掃而光,連胸腔中令人作嘔的噁心也散去不少。   她登上馬車,逕自回了西街。銀箏幾人見她回來,皆是十分高興。   「戚家那兒子病好了?」   苗良方拉她到一邊,偷偷詢問。   陸曈點了點頭。   苗良方便長鬆了口氣:「菩薩保佑,我還擔心出什麼事了。」   苗良方一直很擔心陸曈。   與崔岷最後見的一面,崔岷的話總讓苗良方心中不安。戚玉臺犯病,崔岷這個節骨眼下獄,陸曈頂上,可瘋病向來難治,這是個燙手山芋,一個不小心,得不償失。   杜長卿擠過來,仔細端詳她片刻:「人都憔悴了,嘖,我就說那富貴人家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人當牲口使不是?瞧瞧這眼睛底下,黑得跟塗了墨般……給了你幾個銀子啊?得加錢!」   「錢錢錢,東家就知道錢,沒見著姑娘累成什麼樣了。」銀箏推著陸曈進小院,「我去給姑娘放沐浴水,這幾日在太師府瞧著都沒休息好過,回來了就好,正好歇息幾日。」   熱水很快燒好,陸曈換了衣裳,躺在木桶間,騰騰熱氣模糊眼前,卻讓連日來的疲累減輕了一些。   銀箏捧著乾淨衣裳進來,將乾淨衣裳掛在屏風上。   「姑娘,」她在屏風後的小几前坐下,邊撿起沒做完的針線邊小聲道:「戚公子真的好了嗎?」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有些不解。   陸曈進京,就是為了向戚家復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陸曈卻把戚玉臺治好了。   她不明白。   銀箏想問,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說,陸曈一向只默默做自己的事,從不為外人知曉。   想了想,她便說起另一件事:「姑娘,再過幾日就是七夕了。苗先生新做了藥茶,女子是補血養氣,男子是壯陽強腎,放同一隻草籃裡售賣。我看盛京醫行裡許多醫館都這麼做,杜掌柜說咱們也學學。」   「就是草籃看著太過粗糙,我想著。做條彩色絲絛掛上去,反正七夕女子也興做絛子送給心上人嘛。」銀箏把手中一串絲絛舉得高高的給陸曈看,「姑娘看,瞧著是不是沒那麼單調了?」   陸曈望過去。   花花綠綠的絲絛在銀箏手裡仿若各色花環,煞是好看,便點頭道:「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晚些姑娘想學,我教你。」銀箏笑道:「一點不難,打一條合適的掛在腰間,配裙子穿正好看。」   陸曈剛要點頭,忽而想起什麼:「七夕不是初七嗎?」   「是啊,怎麼了?」   「那天我有事要出門。」   銀箏一愣:「姑娘出去做什麼?」   又試探地看向陸曈,「是和什麼人過節嗎?」   「不是。」陸曈答,「是給人祝壽。」   七月初七,七夕節是裴雲姝生辰,上回在醫官院裴雲暎來時曾說過。   她差點將這件事給忘了。   ……   裴府裡,裴雲姝正把幾件衣裳往裴雲暎身前比劃。   裴雲暎站著,臉上已有些微微不耐,寶珠坐在矮榻上,手裡抱著個金蛺蝶,看著二人「咯咯」直笑。   「連寶珠都看不下去了,」裴雲暎抬手,撥開裴雲姝比劃在自己身前的衣裳,旋身在矮榻上坐下,一把抱起寶珠,以躲避裴雲姝接下來的忙碌。   「姐姐,你做這麼多新衣,不如做面新柜子。」   裴雲姝鬆手,斜睨著他:「哦?我做這麼多新衣,你日日穿公服,我還以為你瞧不上,都給我扔了呢。」   「又污衊我。」裴雲暎笑了一下,「宮裡當差自然穿公服,平日休沐,我不是也穿過嘛。」   「穿穿穿,反正我是一次也沒見過!」裴雲姝瞪他,「起來!後日我生辰,你必須挑件稱心的穿上。」   裴雲暎巋然不動:「是你生辰又不是我生辰,我打扮那麼光鮮做什麼。」   「後日陸姑娘也要來,你穿件公服,別人還以為在公差呢。」   聞言,裴雲暎目色微動,但仍坐著不願起,慢條斯理道:「陸大夫又不是以貌取人之人,而且,」他頓了頓,「我長得也不難看,何須衣物增輝。」   裴雲姝見他如此,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摞成山的衣物,在裴雲暎對面圓桌坐了下來。   「阿暎啊,」裴雲姝語重心長地開口,「姐姐不是傻子,你對陸姑娘什麼心思,我還瞧不出來?」   「知道你自小被人捧著,凡事若無完全把握不會開口。可情之一事本就毫無道理,你的心並非由你控制。若你想如處理公務一般解決自己的心,那是絕無可能。」   她道:「你若對陸姑娘有意,就要實實在在表現出來,問她喜歡什麼,就送她什麼,常帶她出去逛逛,逗她開心。皇城裡當差多累,你自己比旁人更清楚,她一介普通人,只會更加不易。」   裴雲暎漫不經心聽著,將被寶珠攥住的發梢從寶珠手裡奪回來,寶珠樂呵呵地舉著金蛺蝶,往他腦袋上放。   裴雲姝便又道:「何況,陸姑娘還有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未婚夫……」   說到此處,驀然看向裴雲暎:「阿暎,後日我生辰,不如我幫你問問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   裴雲暎無言:「不要。」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裴雲姝來了氣,「我可聽段小宴說了,陸姑娘在你們殿帥府中極受歡迎,也是,這樣好看心善、聰明伶俐的姑娘,若我有兒子,也想為自家兒子相看。哪輪得到你……」   她說了半晌,見這人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樣,氣得把衣裳往桌上一推:「該說的都說了,什麼都不聽,將來別後悔!」言罷,一把抱回寶珠,怒道:「咱們走,別搭理他。」   裴雲暎:「……」   屋中恢復安靜。   青年低頭,撿起寶珠方才留在榻邊的金蛺蝶。   蝶翼熠熠華麗,在他指尖綻放。似他黑眸裡微弱星火,漂亮得滿室生光。   他垂眸看了一會兒,合掌將蛺蝶捏於掌心,淡淡笑起來。 第206章七夕      立秋後第三日,七夕到了。   西街街心早早搭起五彩幕帳,帳中賣些七夕時物,黃蠟鴛鴦、以木板做成小房子村落的「谷板」「笑靨兒」「果食將軍」……應有盡有。   仁心醫館也趕了這趟熱鬧。   把兩包養氣藥茶放進同一隻扎著彩色絲絛的草編花籃裡,上頭放一隻繡著黑字的紅布:永結同心。   這草籃在醫官木櫃前搭成小山,極受尋常小夫妻喜愛,不過半日就賣空一座,又趕緊再添了一層。   直到已近黃昏,最後一罐藥茶賣空,多出的絲絛被杜長卿偷偷收起,一回頭,見銀箏坐在里舖對著點燃的銅燈染指甲。   杜長卿走近:「你幹什麼呢?」   「七夕啊,東家,」銀箏道:「我們蘇南七夕都要染指甲,以祝永遠康健美麗。諾,」她把手伸到杜長卿面前:「好看嗎?」   紅豔豔的鳳仙花點在指甲上,原本潔白圓潤的指甲也生出豔彩。   東家晃了下神,移開目光:「馬馬虎虎吧。」   銀箏「嘁」了一聲,聽見阿城道:「咱們醫館就兩個姑娘,今夜要拜七娘,吃巧巧飯的。苗叔還特意買了七夕果,不過陸大夫怎麼還沒回來?」   剛才陸曈說去街口買杯甜漿,一盞茶功夫還不見回。   銀箏道:「別等了,姑娘去裴府啦。」   苗良方問:「小陸去裴府幹啥?」   杜長卿臉一黑:「她溜去找姓裴的?」   銀箏無言:「不是找小裴大人,今日是裴小姐生辰,姑娘去給裴小姐送生辰禮了。」   ……   陸曈到裴府門口時,芳姿早早已在門口等候了。   瞧見她,芳姿笑著迎上來:「陸姑娘來得巧,方才夫人還說,擔心天色漸晚不便,想差人去接陸姑娘的。」   「不妨事,」陸曈道:「離得不遠。」   她刻意避開了杜長卿先出來了,否則以杜長卿的習慣,待應付他一番盤問糾纏再到裴府,生辰宴恐怕已過完了。   芳姿領著陸曈往院子裡走,笑說:「夫人生辰恰與七夕同日,院中彩樓也紮好了。」   說話的功夫,二人已走到院中。   重重桂樹花木下,以彩繡搭好木棚,其間一張長木桌,上面放了許多巧果酥糖,酒水瓜果,裴雲姝一身青緞子珍珠扣對襟衫裙,頭戴鋪翠花冠,正抱著寶珠和身邊人說話。   芳姿道:「夫人,陸姑娘來了。」   裴雲姝一轉頭,登時露出一抹笑容:「可算來了。」   寶珠「咿咿呀呀」朝陸曈揮手,陸曈走上前去,道:「雲姝姐生辰吉樂。」又拿出一隻珊瑚釉描金香盒遞過去。   「這是我自己做的香盒。」陸曈道:「用來薰衣塗抹,和氣血闢外邪,雲姝姐勿要嫌棄。」   裴家不缺金銀,裴雲姝見過珠寶翡翠太多,思來想去,不如親自做一味香藥,至少勝過盛京香藥局中所售成香。   裴雲姝笑著接過來,愛不釋手地誇讚:「你送的東西,我怎麼會嫌棄?倒是你平日就忙,還操勞你費心為我做這些,心裡過意不去。」她叫瓊影把香盒收回屋裡,又看了眼遠處:「阿暎怎麼還沒來?」   「本來今日他休沐,也提前說好在府裡陪我一日,」裴雲姝對陸曈解釋,「結果臨時殿帥府有事,又匆匆出去了,估摸著,這時候也該回來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少年歡快的聲音:「裴姐姐!」   是段小宴的聲音。   裴雲姝喜道:「回來了。」   陸曈往前看去,果見昏暗院中行來三人。   為首的是段小宴,行走時幾近雀躍。蕭逐風走在身側,手裡提著兩大筐葡萄,最後是裴雲暎。   正是傍晚,日頭西沉,只有院中燈火忽明忽暗。他今日穿了身藍色織金麒麟方補錦袍,龜紋織金錦帶勾勒身型,眼眉精緻含笑,暗色裡走來時,十分的矜貴俊美。   他也瞧見陸曈,不由微怔。   陸曈穿了件山茶花揉藍衫,下著提花杏黃裙,藍衫與他身上的藍袍的顏色很是相近。   段小宴悄聲道:「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今日默契又回來了。」   裴雲暎沒理會他。   隨他們三人走近,燈色漸亮,照亮三人。段小宴手裡捧著一大把彩色絲絛,裴雲姝便笑著打趣:「小宴得了這麼多絲絛呢。」   七夕佳節,常有姑娘送心儀男子自己編的彩色絲絛以表心意。   「原來小宴這麼受歡迎。」裴雲姝招呼眾人坐下。   「裴姐姐高看我。」段小宴咧嘴一笑,「都是雲暎哥的,我幫他拿著,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   裴雲姝語塞。   忘了自家弟弟在皇城裡一向很受歡迎。   裴雲暎看了一眼陸曈,陸曈站在裴雲姝身側,聽聞此話面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正落在蕭逐風腿邊兩筐紫葡萄之上。   葡萄當是新摘不久,顆顆晶瑩飽滿似串琉璃紫玉。裴雲暎把竹筐搬進屋裡,回身道:「這是給寶珠的葡萄。」   裴雲姝疑惑,「京中葡萄不是過季了嗎?近來買的都不新鮮。」   「是啊,」裴雲暎笑著看一眼身側蕭逐風:「聽說寶珠喜歡吃,蕭副使路過城外莊子時,特意在農家等了兩日買來的。」   裴雲姝意外,望向蕭逐風的目光驚訝。   對這位弟弟的同僚,她並不太熟悉,偶爾去殿帥府找人時見過一兩回,只覺得是個寡言沉默之人。   蕭逐風輕咳一聲:「恰好買了,今日正好路過……」   裴雲姝便彎了彎眸:「那我替寶珠謝謝蕭副使,坐下一起用飯吧。」   蕭逐風踟躕起來:「我還有事在身。」   「有什麼事?」裴雲暎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懶道:「殿前司今日沒活了,你既然『路過』,也『恰好』帶了禮物,不如『順便』把飯吃了?」   蕭逐風:「我……」   「是啊蕭副使,」段小宴來拉他,「上次趕上飯點你就走了,這回來都來了,不留下,顯得我們殿帥府多失禮一般。」   蕭逐風抬起眼,裴雲姝站在彩樓下,笑著望向他,他頓了片刻,低聲道了句:「好。」   這便塵埃落定下來。   眾人紛紛到彩樓桌前,陸曈才一坐下,便覺身邊落下一人影,抬眼,裴雲暎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又聞到裴雲暎身上清冽冷淡的香氣,如初秋夜裡的寒霧,泛著層淡薄的涼。   燈火卻很溫暖。   日頭全然落下,黃月掛在小樓簷上。院中已開了幾樹桂花,香氣撲鼻。   裴雲姝叫人把桂酒抬了上來。   「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裴雲姝笑顏如花,拔掉酒塞,「原先每年生辰,阿暎買回桂酒。後來有了寶珠,之後許久未飲。」   「酒樓掌柜說了,桂酒不醉人,所以小宴和陸姑娘也能嘗一點。阿暎,」她喚裴雲暎,「你來倒酒。」   裴雲暎起身,給眾人倒酒,輪到陸曈時,動作停了停,探詢地看向她。   陸曈把杯子往前一推。   他便唇角一揚,給陸曈也斟滿了。   待分完,復又重新坐下來,陸曈才端起酒盞,聽見裴雲暎開口:「確定能喝嗎?」   他打量陸曈一眼,「你喝醉了不會亂打人吧?」   「不會。」陸曈一本正經:「我會亂殺人。」   裴雲暎:「……」   她端起酒盞抿了一口。   桂酒並不苦澀,反而清甜得過分,倒不像是酒,更像甜漿,流過唇間時,唇齒也帶出一縷桂花香甜。   她連喝了大半盞,裴雲暎看她一眼:「喝這麼多,你酒量很好?」   陸曈放下酒盞:「應該比你好一點。」   上回仁心醫館店慶,裴雲暎也就喝了點桃子酒,之後就似不太清醒,舉止態度十分微妙。   這人酒量很是一般。   煙霄微月,銀漢長空,裴雲姝嘗過桂酒,看著院中一大桌熱熱鬧鬧的人,越發高興起來。   她道:「阿暎每日忙公務,府裡就這些人,難免冷清些,難得熱鬧。」   段小宴立刻順杆子往上爬,義正嚴辭開口,「真的嗎?雲暎哥太不應該了,怎麼能為公務冷落家人。姐,你要是不嫌棄,日後我經常上你這兒吃飯,你家廚子飯做得真好吃,比遇仙樓裡飯菜還好呢……哎喲,」他跳起來:「逐風哥你踢我幹嘛?」   蕭逐風面無表情:「無心的,抱歉。」   裴雲姝被他逗樂:「行啊,你若得了空,可以多來這裡吃飯。寶珠很喜歡你。」   段小宴便得意起來,不過很快,得意變為沮喪,「不過話說起來,也勿怪雲暎哥,這些日子還好,估計之後更有得忙。」   「怎麼了?」裴雲姝問。   「歧水有亂軍,蘇南有蝗災,聽說蝗災死了不少人,已有瘟疫漸起。」   「瘟疫?」裴雲姝一怔,隨即看向陸曈,「若生瘟疫,醫官院會派醫官前去隨行治理。陸醫官……」   「陸醫官應當不會去吧,」段小宴撓頭,「隨行醫官都是經驗豐富的老醫官,沒聽說新進醫官是去的,沒什麼經驗,去了也應付不來。」   「原來如此,」裴雲姝點頭,忽而又想起陸曈是蘇南人,唯恐此事惹她傷懷,忙生硬岔開話頭:「朝堂之事,朝堂外的人也左右不來。難得今日熱鬧,等下用完飯,便出去走走吧。」   「陸醫官,」她笑著喚陸曈,「潘樓那邊,有乞巧市,專賣乞巧之物。初到盛京的姑娘家都愛去逛逛,乞巧市上還有春橋會、織喜蛛、蘭夜鬥巧。你和雲暎都是年輕人,晚些雲暎也要送你回西街,不若回去路上逛逛,若遇著喜歡的東西也能買下。」   陸曈還未開口,段小宴先嚷起來:「好啊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去,一直沒尋空閒。正好今日休沐,我也去開開眼界!」   裴雲暎掃他一眼,索性道:「寶珠再過不了多久就要睡了,等寶珠睡了,姐姐也一起去吧。」   「我?」裴雲姝下意識搖頭,「我又不是尚未配婚的年輕姑娘,去湊什麼熱鬧。」   「怎麼不是?」裴雲暎悠悠開口,「年輕、尚未配婚、姑娘,每條都對上了。」   「盡胡說。」   「沒有胡說,」段小宴笑嘻嘻開口,「反正今日也是裴姐姐生辰,就跟我們一起去唄。我們人多也熱鬧,殿前司禁衛們護著你,出去也不怕被人找麻煩。」   裴雲姝「噗嗤」笑出聲來,想拒絕,卻又隱隱有些意動。   「再說吧,」她敷衍,「說不準寶珠歇得晚。」   待一壇桂酒見了底,澄黃的月亮從屋簷升至長空時,宴席散了。   下人們收拾院中殘席,裴雲姝先帶小寶珠回屋,哄寶珠睡覺去。段小宴和蕭逐風不好在裴雲姝府裡久留,便去隔壁裴雲暎宅邸喝茶,等裴雲姝哄完寶珠後出來。   待到了堂廳,熱茶上來,不見裴雲暎影子,段小宴疑惑:「雲暎哥去哪了?」   蕭逐風神色平靜:「獻殷勤去了。」   ……   另一頭,陸曈正隨裴雲暎進了書房。   段小宴話太多,蕭逐風話太少,與他們二人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同處一處,氣氛總莫名僵硬。   似也看出她不願與二人同坐堂廳,裴雲暎就叫她進了書房。   這是陸曈第二次進他書房了。   書房還是上次來時一般,簡逸隨性,冷清過頭。桌案的水仙盆景倒是開了兩朵花,嬌嬌怯怯,兩朵白色將冷冽祛散一點,添幾分鮮活。   裴雲暎走到桌前倒茶。   陸曈看見屋子裡最深處還放著那張極小的圓桌案,上回不慎被她碰倒的、木塔堆成的小山七零八落攤在桌上,如汪被融得亂七八糟的木山,凌亂而突兀。   裴雲暎沒再把它搭回來。   正想著,手裡被塞了杯熱茶,陸曈低頭一看,裴雲暎淡道:「你剛喝了不少桂酒,醒醒酒吧。」   茶水溫熱,捧在掌心時,漸有暖意傳來。   陸曈在那張圓桌案前坐下,問:「你怎麼沒把它重新搭起來?」   裴雲暎掃了一眼:「試過,搭了幾次沒搭起來,近來忙,等空了再搭。」   言罷,給自己也提壺倒了杯茶,走到陸曈對面坐下。   陸曈拿起一塊木頭。   木頭被削得圓融,每一粒都好像被細細打磨,握在掌心時並不粗糙。   「這是你自己削的。」她問。   裴雲暎點頭,望著她唇角一彎:「喜歡?送你一塊。」   陸曈無言,不過是塊普通木頭,竟被他說出了一種珍珠寶石的氣魄。   她握著那塊木頭,想了想,道:「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裴雲暎回答得很爽快。   「你搭木頭,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陸曈覺得奇怪。   她把這木頭仔仔細細看過,的確就是普通木材,並不稀奇,那座塔裡也沒什麼金山銀珠,裴雲暎卻要在書房裡特意搭上這麼一座小山,即便後來被她弄塌了,也捨不得拿出去扔掉。   裴雲暎怔了怔,旋即笑了一下:「沒什麼特別。」   他停頓一下,才繼續接著說道:「我過去,有時遇到麻煩,覺得棘手,就會削一塊木頭。」   「算是發洩,用心做一件事時,心裡會平靜許多。」   他指尖搭著杯沿,語調漫不經心。   「如果解決了麻煩,就放一顆木頭上去,時間久了,自然就成木塔。」   「所以,」陸曈驚訝,「你已經解決了那麼多麻煩?」   如果每一顆木頭都代表裴雲暎曾經的棘手、惶惑、重壓,那她第一次來時看到的那座小山,就已是裴雲暎處理過的戰果。   實在驚人。   「還行吧,」他聳了聳肩,「還是陸大夫更厲害,寫在紙上,殺一個劃一個,聽上去可比削木頭刺激多了。」   陸曈:「……」   他這是變著法在指責自己將他的名字也寫在殺人名單上吧!   陸曈嘴硬:「彼此彼此。」   裴雲暎手撐著頭,笑著望向她:「既然我回答了你一個問題,按規矩,你也該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曈捧起茶盞啜飲一口:「只要我能回答。」   他點頭,忽然道:「先前你說上京來尋未婚夫,你編纂的那個未婚夫,是以紀珣為本嗎?」   陸曈一怔。   還以為他這正經嚴肅、迂迴鋪墊的,要問什麼復仇大計之類,原來就問這麼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陸曈放下茶盞,「不是。」   他微微揚眉,「哦。」   屋中寂靜一刻。   他喝了口茶,在這安靜裡,忽然又開口:「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陸曈手一松,掌心方才捏著的木塊應聲而掉,被裴雲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她抬眼看向裴雲暎。   明明暗暗燈色中,裴雲暎坐在桌前,那身藍色織金麒麟錦袍被熠熠燈色晃出幾分細碎粼光,青年眉鬢如畫,一雙漂亮漆黑的眼眸望著她,平靜的、鋒利的、不留餘地的。   如四面漫溢的暖色燭火,強勢侵略黑夜的暗沉。   「我……」   她張了張嘴,模模糊糊有什麼東西心中浮起,像方才喝完的桂酒在胸腔生出酸酸甜甜澀意,奇怪的是明明再烈的酒也不會令她醉倒,更不會讓她頭腦昏寐,然而此刻簡單的問題,一瞬竟口拙難以回答。   門外有人在敲門:「世子、陸姑娘,小姐已經睡下了,夫人說,現在就可以出門了。」   裴雲姝已準備好了。   裴雲暎仍盯著她,笑著回道:「知道了。」   陸曈回過神。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她兀地站起身,把茶盞往桌上一擱,捉裙匆匆出了屋門。 第207章蘭夜鬥巧      潘樓街東,乞巧市集熱鬧。   車馬盈市,羅琦滿街。沿街都是售賣乞巧之物的的彩帳,有打扮光鮮的孩童買來新開荷花戴於頭上,假裝磨孩羅從街上匆匆跑過。   陸曈一行人剛下馬車,便被眼前熱鬧晃花眼。   「好熱鬧,這都趕得上燈夕了!」段小宴嘆道。   陸曈抬眼望向遠處。   夜漸深,滿路燈色花光,遠處乞巧樓上樂聲鼎沸,夾雜女子們清脆談笑,一路華燈明月。又有戲棚雜樂百戲,踏索、雜旋、筋鬥、蹴毬……看得人眼花繚亂。   裴雲姝叮囑:「人太多,注意別走散了。」   話音剛落,陸曈便感到自己被往裡推了推,裴雲暎走在外側,低頭提醒:「當心腳下。」   去年七夕,陸曈在西街坐館,當日仁心醫館還不如眼下熱鬧,那時她忙著製藥茶,不曾出來走走,而今才發現,盛京的七夕比燈節也不遑多讓。   年輕男女或是小夫妻全都傾巢而出,街市車馬香風不絕,明明燈火將碧天晴夜也映照輝煌。   陸曈走在裡側,身側挨著裴雲姝,就見前方圍攏一眾人群,裴雲姝笑道:「那是香橋會。」   「香橋會?」   陸曈疑惑。   人群最中間,搭著一人來高的一座橋,乍一看像是紙紮的,橋欄扎了許多絲線繡制花草,濃麗鮮豔,正對橋頭的地方站著個女子,手持一盞燭臺,正對人群說話。   「那是用線香扎的橋,代作鵲橋。」耳邊傳來裴雲姝的解釋,「人們把編花放置香橋上,待入夜後,祭祀雙星,焚化雙橋,意味牛郎織女『過鵲橋』,有情人將來順順利利,白頭偕老。」   她問陸曈:「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想不想也去放上一朵?」   陸曈婉言謝絕。   「我放我放,我感興趣!」段小宴說完,興衝衝擠進人群,付過銅板,珍而重之地在橋梁上別了一朵,虔誠拜了三拜。   待回來,撞上眾人各異表情,又補充:「……我給梔子放的。願她下次不要所託非狗。」   聞言,裴雲姝一怔,默默走在後頭的蕭逐風看了她一眼。   芳姿輕咳一聲,指著更遠處一座掛滿彩色燈籠的樓臺:「前頭乞巧樓有女兒節賽巧,咱們也去看看熱鬧吧。」   眾人便繼續往前走。   待到乞巧街市最前方,人群越見擁擠,最前面有一座小樓,修成樓閣形狀,每一層都十分熱鬧,最下頭一層擺著張臺子,臺上以銅碗盛著酥糖、紅棗、榛子、花生等瓜果。幾個頭戴方巾的婦人正張羅遊人。   臺下還掛著張幾隻木牌,上頭寫著:喜蛛應巧、穿針乞巧、蘭夜鬥巧、對月穿針、穿針驗巧云云。   段小宴面露不解:「這是什麼?」   「這是七夕的『卜』巧。」   桌臺前的婦人解釋:「七夕姑娘們乞巧,要用『卜巧』之法判定姑娘巧拙。要是贏了,織女娘娘就會送一件禮物,保佑姑娘啊,從此心靈手巧,女紅嫻熟。」   婦人看向一行人中最前面的陸曈與裴雲姝二人,見她二人窈窕美麗,笑容越發熱絡:「喔唷,好俊俏的姑娘,一瞧就心靈手巧。不如來『卜巧』一回,穿針乞巧是最簡單的,只要五個銅板,贏了第一,送你們一座『谷板』。」   陸曈看向擺在桌臺前的谷板。   在小木板上鋪了泥土,種上粟米,粟米幼苗長出一些,上頭又有木製的屋子村落,木刻的老翁孩童與黃犬站在「田間」,十分精巧可愛。   裴雲姝也瞧上了谷板。   「這個拿回去,寶珠一定會喜歡。」她笑說,叫芳姿遞錢過去,「我來試試。」   婦人收了裴雲姝銅板,立刻從旁叵籮裡拿住一卷五色絲線,連著七孔針一併遞給她。   「姑娘,你站到這裡。」   婦人拉著裴雲姝到樓閣第一層下的空臺上,那裡還站著七八個年輕姑娘。裴雲姝許久沒這樣同人湊熱鬧站在一處,面上有些不自在。芳姿趕忙上前護在一邊。   「七月七日穿七孔針,等下銅鑼一敲,你們就開始穿針結線,誰穿得快,乞到的巧就越多。」   婦人的聲音從臺上傳來。   「最快的,謂得巧之侯!厲害的嘞!」   言罷,銅鑼一敲,眾人開始穿針。   裴雲姝方才還有些不自在,見身邊幾位姑娘都已坐下對月穿針,便也拿起絲線細穿起來,人一沉浸其中,倒忘了尷尬,四周響起人群叫好起鬨聲,格外熱鬧。   陸曈認真看著。   常武縣地方小,重七節不像盛京熱鬧。在蘇南時她就更沒見過了,還是第一次見「卜巧」。   耳邊傳來段小宴聒噪的喝彩,被蕭逐風皺眉打斷:「安靜點,別吵。」   臺上七八個姑娘皆是低著頭,專心致志穿線。乞巧樓上彩色燈影落在她們身上,把人襯得格外輕靈。   裴雲姝認真穿線。   她未出閣時,女紅做得不多。等到了文郡王府,不曾管家,更勿提拿針線。倒是寶珠出生後,時不時給寶珠做點小衣裳一類,但究其針線,也委實稱不上一個好字。   但今日許是氣氛熱鬧,又或許周圍都是這樣年輕的、滿懷熱忱希望的姑娘,竟讓她也生出一種久違的歡喜,宛如自己也回到未出閣時,在生辰這一日,忘記身份和煩惱,縱情玩鬧。   「咚——」   銅鑼敲響,時辰到。   裴雲姝是最後一個穿完七孔針的。   她有些赧然:「我太慢了……」   和這些心靈手巧的姑娘們比起來,她確實稱不上靈巧,甚至有些笨拙——畢竟做針線的時候太少。   婦人安慰她:「一次輸巧算不得什麼,還有別的嘛。」說著目光又落在裴雲姝身側的陸曈身上,「身邊這位姑娘好俊俏,不如也來一回?」   「我?」陸曈莫名。   裴雲姝望向她:「是啊,說是陪你們年輕人,反倒我去玩了一遭,陸姑娘不如也去試試。」   段小宴立刻附和:「好哇!陸醫官肯定能得第一。」   陸曈婉拒:「我不通針線。」   「怎麼可能?」段小宴道,「裴姐姐針線摸得少,陸醫官可是日日摸針,人家是縫布料,陸醫官是縫傷口。傷口可比布料要求高。」   「陸醫官縫傷口一定很漂亮,不像雲暎哥背後那道疤,不知哪個庸醫縫的,手藝稀爛連我都不如,是不是,雲暎哥?」   陸曈:「……」   她下意識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想到自己在裴雲暎後背留下的「傑作」,陸曈不免有些心虛。   裴雲姝也笑著勸道:「權當是玩樂,勝負不重要,陸姑娘玩得開心就是。」   芳姿見狀,摸出銅板遞過去,婦人面色一喜,忙拉著陸曈往前頭走,「姑娘一看蕙心蘭質,定能討個巧侯!」   陸曈站定,回身望向臺前立著的木板。   「這個要怎麼比?」她問。   被指著的木牌上寫著:「喜蛛應巧」四個字。   「那個是喜蛛應巧,」婦人見狀解釋,「今兒一早,就捉了小蜘蛛放在盒子裡,等下姑娘可挑一個盒子,同人一齊打開,蛛網結得多的,就是巧侯。蛛網結的少的,就是巧少。」   她壓低聲音:「鬥巧這項的人少些,全憑運氣。姑娘也想押一押?」   陸曈沉思。   這聽著和賭博沒什麼兩樣。   若是銀箏在場,或許此項盡可大獲全勝。銀箏很會賭博,上次在快活樓裡,就曾讓萬全血本無歸。   可她對賭博卻一竅不通。   她道:「我選這個。」   仍是選了「喜蛛應巧」一項。   婦人微微意外,旋即笑道:「好嘞,姑娘到臺前來。」   另一頭,段小宴見她竟沒選穿七孔針,不由疑惑。   「陸醫官竟然選了喜蛛,」他撓頭:「沒想到她這麼喜歡賭博。逐風哥,」少年碰碰蕭逐風胳膊,「你猜她能不能贏?」   蕭逐風回了他冷漠的三個字。   「不知道。」   陸曈隨婦人走到臺前。   臺前已坐下五六位年輕姑娘,正湊在一起小聲議論。桌前放著一隻大木筐,筐裡密密麻麻裝了幾十隻巴掌大的、漆黑小木盒。   「喜蛛」就裝在這些小木盒裡。   姑娘們望著木筐裡的盒子,猶豫著不知挑選哪一隻。   陸曈卻逕自拿起一隻起來。   她如此隨意,旁邊幾位姑娘都愣了一下,下一刻,陸曈直接將盒子打開了。   「咦?」段小宴驚訝,「她怎麼這麼直接?」   連思考猶豫都沒有,簡直似在菜場挑白菜,半絲對「卜巧」的尊重也無。   幾位姑娘連同婦人也呆了呆。   陸曈打開盒子,往裡看了一眼,隨即眉頭皺起,發出一聲驚呼。   姑娘們更好奇了,探著脖子往這頭看來。   「是銀夢蛛啊……」她垂眸看著盒子裡的東西,語氣有些奇怪。   離她最近的那位姑娘便怯怯開口:「那個,銀夢蛛是什麼……」   陸曈看向對方。   「是一種蜘蛛。」   她站著,語氣平淡地解釋:「此蛛有微毒,雖不至要人性命,但蛛絲拂過人皮膚,易發敏症,尤其容易上臉,一旦蹭於臉上,紅疹需七八日後見消。」   此話一出,周圍姑娘瞬間摸了摸自己的臉,下意識離木筐遠了些。   陸曈合上蓋子。   「許是捉蛛人先前並未察覺,將銀夢蛛和普通蜘蛛一起放進盒子裡了。不過這些盒子混在一處,未打開之前,也不知哪只盒子裡裝的是銀夢蛛了。」   姑娘們離木筐更遠了。   敏症這東西雖不致命,但卻會上臉,誰希望好好地突然長一臉紅疹,年輕女兒家愛美,可不希望卜巧卜出個毀容來。   「你說的可是真的?」有姑娘不信,「真是毒蜘蛛?」   陸曈頷首,目色認真:「當然,我在翰林醫官院當差。」   翰林醫官院當差,那就是翰林醫官使囉!   聯想到方才陸曈身邊那個少年一口一個「陸醫官」喚她,四周人即刻肅然起敬,再不懷疑,也不再流連「喜蛛應巧」,紛紛找婦人換成穿針了。   檯面上霎時只剩陸曈一人。   她施施然走到婦人面前,將手中木盒往婦人面前一放。   「比完了。」   婦人:「……」   比完了,確實比完了,周圍人都跑光了,只剩她一人,是疏是密有什麼關係?爭巧侯的人只有一個,那還有什麼爭頭!   婦人乾笑:「是、是姑娘贏了。」   陸曈抱起放在臺前作為彩頭的「谷板」。   「這個,我可以拿走吧?」   婦人點頭,復又拉著她,遲疑問道:「姑娘,那個盒子裡,真是什麼銀蛛?」   方才旁人叫她「醫官」,婦人聽見了。   醫官的話可不敢不信,若蜘蛛有毒,得儘快抬走。   陸曈看了臺上木筐一眼,微微一笑:「燈色昏暗,我也看不太清,像是又不像是,或許是看錯了。」   待她回到裴雲姝身邊,段小宴幾人都格外沉默,望著她的目光一言難盡。   陸曈把谷板遞給裴雲姝:「這個送給寶珠。」   裴雲姝看了看懷裡的谷板,又看了看陸曈,神色很是複雜。   一邊的段小宴率先開口:「陸醫官,我第一次知道,博戲還能這麼玩。」   都以為陸曈點了「喜蛛應巧」,又那麼乾脆利落地掀了盒蓋,成竹在胸,是有什麼把握,沒想到她壓根兒就沒想賭,直接把人攤子都給掀了。   「了不起!」段小宴大為感慨,也不知是褒是貶,「只要沒人和我爭,我就是第一!」   身旁一片安靜。   裴雲暎偏過頭,肩頭微微聳動。   陸曈只好解釋。   「我針線不佳,穿針未必第一,不如換其他的。這樣能贏。」   「不必謙遜。」裴雲暎揚眉,「有智贏,無智輸。陸大夫,還是這麼會智取。」   「君子之爭,藝高而服眾,小人之爭,奇詐而謀利。」陸曈答得坦然:「畢竟我是『小人』。」   她語氣很是認真,裴雲暎失笑,低頭看她:「陸大夫又在裝壞人了?」   陸曈糾正:「不是壞人,是『小人』。」   他二人唇槍舌戰,裴雲姝搖頭笑起來。   「多謝你了,陸姑娘,」裴雲姝握著陸曈的手,「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寶珠一定很喜歡。回去後我會好好收著。鬥巧本就在一個『巧』字,你這法子,倒比穿針引線更現其巧。」說著,又有些忍俊不禁。   陸曈素日裡看著一副冷靜模樣,到底失了幾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家應有的活潑,然而今夜這遭,卻讓裴雲姝隱約窺見這姑娘淡漠外表下的生動。   一個會捉弄人的、心思狡黠的姑娘。   正說著,身側段小宴先喃喃起來:「真是熱鬧,看得我都心動。」   少年摩拳擦掌,興衝衝就要往裡衝:「我也去試試——」   「哎哎哎——」   桌前婦人趕緊攔住他,將他上下打量一眼:「小公子,這都是姑娘乞巧,沒見過男子來的。」   「男子怎麼了?怎麼還區別對待了?」段小宴振振有詞,「我女兒出行不便,我替她來不行嗎?」   婦人擠出個笑:「這上頭都是姑娘家,你一個男兒混進去,這不是強人所難嗎?」又看一眼段小宴身後幾人,沉吟一下,「小公子真喜歡,穿針喜蛛這些是不能夠了,拜月投針也都是女子。倒是蘭夜鬥巧可以一試。」   段小宴虛心請教:「蘭夜鬥巧是什麼?」   「看見樓上了嗎?」婦人一指乞巧樓閣上。   綴滿五彩燈籠的閣樓之上,有簫聲漸漸傳來。   「年輕男女、有情人呀,可去樓上蘭夜鬥巧。」   婦人細細解釋,「樓上用五色彩縷互相絆結,有用菱藕雕成各種乞巧之物藏在殿中,屆時熄燈搜尋,能找到的,就有彩頭。」   「不過呀,這蘭夜鬥巧因是抹黑尋物,縱然樓中有護衛,難免有渾水摸魚之人。是以能入樓鬥巧的,都是年輕小夫妻,或是情人間。那暗裡什麼都瞧不見,二人攜手互助,既能增進情誼,將來,也能同舟共濟,共克難關。」   婦人似乎愛好做媒,或是看年輕人恩愛綿綿之景,說至此處,亦是嚮往,又看向段小宴。   「小公子要是想試一試,只管找你的心上人來就行。你二人一道進去,便不會阻攔。您剛剛說有女兒了,那夫人今日可在場,是哪一位呀?」   段小宴:「……」   裴雲姝沉默,陸曈面無表情,就連芳姿都嫌棄地後退一步。   見此情景,婦人也明白過來,笑說:「小公子不妨先等等,明年乞巧再來也一樣,年年重七,年年佳節,總有能讓小公子鬥巧的那次。」   段小宴心有戚戚,卻又無奈並無人同往,只能眼巴巴看著婦人就要離開。   裴雲姝看了一眼裴雲暎,忽然開口:「蘭夜鬥巧需要多少銀子?」   此話一出,眾人一頓,蕭逐風驚訝地看向裴雲姝,眼裡都是不可置信。   婦人忙道:「蘭夜鬥巧是兩個人麼,當然不便宜,一次二十個銅板。」   裴雲姝讓芳姿遞銅板過去。   裴雲暎一愣:「姐姐?」   陸曈也意外。   這聽起來毫無樂趣,不過是黑暗尋物的玩法,何以裴雲姝這般感興趣。   下一刻,裴雲姝一伸手,用力把裴雲暎與陸曈往前一推。   「你倆去玩吧,」她站在身後,笑盈盈看著二人,語調輕鬆得近乎刻意,「今日本就是年輕人的節日,我想去見識,身份卻不合適,還是你二人更方便。」   「阿暎,陸姑娘,你倆出來後,說與我聽,就當我也一起進去過了。」   陸曈:「等等……」   「我已付過銀子了。」   人群裡,裴雲姝對她眨了眨眼,「不便宜,可不能浪費啊。」   祝大家520快樂噢! 第208章縛情絲      彩樓下,婦人收好銀子,依次給站在一邊的男女發一朵絲線編的繩花,以此為憑入樓。   見陸曈站著不動,婦人把銀子往身後匣子一收,強調:「不退錢。」   陸曈無言。   裴雲暎看她一眼,道:「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不去。」   「去。」陸曈接過婦人手裡繩花,逕自往裡走:「她都說了不退錢。」   裴雲暎笑了笑,跟在身後。   二人走到樓閣入口前,乞巧樓下,門前編織無數彩繡喜鵲,謂之「過鵲橋」。   雙雙對對有情人站在入口處,依次往裡走,人太多,行走間難免擦撞。   裴雲暎讓陸曈走在裡側,一面擋著人流,同陸曈一起往樓上去。   到了二樓,原是一處寬敞堂廳,「蘭夜鬥巧」一次只進二十對男女,裡頭燈籠也是做成喜鵲模樣,討喜熱鬧得很。   堂廳裡還以花繡堆著些雲霧、拱橋,或是蓮葉、荷花之類花樣,一眼恍惚看去,如九天仙境。   一位穿彩繡長裙的婦人站在木製的小拱橋頭,抬手道:「諸位安靜,請聽我說。」   堂廳裡就沉默下來。   「看看你們腳下。」   陸曈低頭看去。   燈色昏暗,人多她也沒注意,此刻聽婦人提醒,方才看清堂廳這些花樣之中,竟四面繃滿五彩絲線,橫七豎八拉著如張錯綜複雜的彩色蛛網,一個不慎就會絆倒。   「這五彩絲線,叫『情絲』,堂廳四處暗角,統共放了七隻金喜鵲。」   婦人笑呵呵道:「諸位要在情絲絆結中,找到七隻金喜鵲,誰找得最多呀,就是今夜的巧侯!」   此話一出,周圍「嗡嗡」議論起來。   黑燈瞎火,腳下又全是絲線絆結,同行之人務必攜手共行,依偎相伴,方能走得利落。   陸曈微微皺眉。   此地昏暗,要在這裡想悄無聲息殺個人,倒是絕好之處。   可惜戚玉臺謹慎,也並不會來這樣平人遊樂之地。   她抬起頭,叫裴雲暎:「殿帥。」   裴雲暎正倚著牆打量四周,似不太習慣這樣熱鬧氛圍,聽見陸曈叫他,低頭問:「怎麼?」   「你快看清楚,那七隻金喜鵲在何處。」   他一怔:「什麼?」   「你不是殿前司指揮使嗎?」陸曈道:「身手應當很好,黑暗裡也能視物,我看不清,你來看,看準了,等下開始,直接摸去就是。」   他匪夷所思:「殿前司指揮使就是給你幹這個的?」   又不是落月橋邊給人跑腿的閒漢。   陸曈不悅:「你不幹我們怎麼贏?」   他噎了一下:「從前怎麼沒瞧出來,陸大夫的勝負欲這麼強。」   陸曈微笑:「那可是二十個銅板。」   他瞥一眼陸曈,嘆了口氣,「行,今日就給你使喚一回。」   陸曈這才作罷。   她不曾玩過「蘭夜鬥巧」,本來對此事也無甚興趣,但不知為何,陰差陽錯來到這裡,反倒生出些期待來。   方才的花裙婦人見眾人都已商量得差不多了,抿唇一笑,緊接著,樓中銅鑼一響,緊接著,屋中所有的喜鵲燈都熄滅了。   「啊呀——」   有離得近的年輕人們便驚呼一聲。   其實倒也不是都熄滅了,約莫留了三四盞暗燈藏在角落,僅僅只能模糊看清人影,再深一點就看不到了,更勿提腳下絆結的絲線。   黑暗裡,裴雲暎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木橋旁,蓮葉下有一隻金鵲,離你最近。」   陸曈精神一振:「就去取那隻。」   言罷,就要往木橋走。   然而堂廳裡燈色本就幽暗,依稀能看清木橋的影子,腳下那些絲線卻如生了眼般,明明她都已越過了,仍纏了上來,絆得她差點摔了一跤。   「小心。」   裴雲暎一把扶住她。   身邊傳來「唉喲」一聲,似乎是某個青年人摔倒了,與他同行的姑娘嚇了一跳,忙關切詢問他摔著何處。   裴雲暎頓了頓,伸出一隻手來:「這樣走太危險,你抓著我。」   陸曈想了想,便沒與他客氣,依言去抓他。   四處太黑,她一下子摸不到何處,先摸到的是裴雲暎的手,指尖肌膚相觸間,似脈脈暖流拂過,微妙觸感令她陡然生出絲不自在。陸曈定了定神,順著往上摸到他的手臂,隨即握緊。   暗色裡,她看不見裴雲暎的表情,只能感到抓著的那隻手臂有力。   耳邊傳來他的輕笑:「抓緊了。」   陸曈「嗯」了一聲。   二人朝著木橋的方向走去。   不知裴雲暎是如何走的,或許殿前司選拔人才也並非全看容貌,總之他很有幾分本領,雖步伐不快,走得卻很穩當。有時身側有瞧不見路的人撞上來,也會眼疾手快一把將陸曈拉開,使她避免摔跟頭。   他把她照顧得很好。   陸曈緊抓著他的手臂,放心地任由他帶領。許是黑暗之中人的觸覺會無限放大,他均勻的呼吸、身上冷冽清淡的香氣也變得明顯,正如腳下五彩絲線,綿密纏繞,縈繞在四周。   正失神間,忽然聽得耳邊裴雲暎提醒:「到了。」   陸曈抬眸。   那一點點微薄的光下,木橋已近在眼前,橋下堆疊許多金紙彩線編織的荷葉蓮花,最中間一朵蓮花開得格外燦爛,其中一點細碎金茫閃爍。   金喜鵲找到了。   陸曈道:「我去拿。」轉身就往橋下走。   「喂,慢點。」   裴雲暎見她急促,忙跟了上去。   旁邊還有一對小夫妻,似也瞧見蓮花中的金喜鵲,朝那頭走去。   陸曈加快腳步,趕在這對小夫妻前去抓,小夫妻中的丈夫瞧出她心思,亦是加快腳步,二人在小橋朝蓮花同時伸手,陸曈一把拽住蓮花花莖,誰知花莖竟是繡在橋下,一拽之下連帶人也站不穩,晃得陸曈往後趔趄一步。   「小心。」   裴雲暎在她身後,見狀伸手扶住她,陸曈的背撞進他前胸,而腳下卻不知踩著個硬硬的凸起,一瞬凸起下陷。   這是機關?   陸曈心中頓覺不妙,還未出聲,驟然聽得一聲脆響,四面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從天而降,裴雲暎猛地閃身一擋,陸曈被全然籠罩在他懷裡,鋪天蓋地都是對方身上清冽香氣。   「什麼東西?」她緊張一瞬。   她被護在裴雲暎懷裡,臉頰抵著他微涼衣襟,腳下頭上像是落下了什麼東西,輕飄飄的,拂過人皮膚時微微發癢。   下一刻,堂廳中數十盞喜鵲燈大亮,伴隨銅鑼脆響,婦人的聲音一併響起。   「喜鵲橋成催鳳駕。時辰到,喜鵲叫——」   堂廳先前雙雙對對男女此刻摔得摔,倒得倒,亦有相依相偎手中拿到喜鵲,笑得一臉甜蜜。   地上散落無數細細紅繩,陸曈低頭一看,自己與裴雲暎身上也落了不少,那些紅繩像是從地上彈出,落在他二人身上,遠遠看去,像將二人綁縛在一處。   極盡纏綿。   剛才,陸曈就是踩中腳下機關,這些紅絲線才彈了出來。   「這叫情絲繞。」   婦人笑眯眯道:「吐出情絲千縷,寫就鴛鴦新譜。各位姑娘公子們,落了情絲的,將來二人結成連理,一輩子恩愛,白頭偕老,是好兆頭哩。」   陸曈:「……」   她正想說話,一抬頭,對上的就是裴雲暎俯低的目光。   陸曈一怔。   堂廳裡喜鵲燈光影昏暗,四面紅線被外頭吹來清風微晃,四處便莫名多了絲繾綣的旖旎。   她的手還緊緊抓著裴雲暎手臂,整個人前傾,而他一隻手墊在陸曈背後,方才不明機關之物時,全然將她護在懷裡,另一隻手置於腰間刀鞘,將她護得完好。   那雙黑漆漆的眼眸盯著她,影子在地上糾纏,視線交匯處,有什麼東西在漸漸滋長。   陸曈僵在原地。   背後的手牢牢託著她,骨脊處傳來微妙暖意,一剎間,她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識後退一步。   裴雲暎目光動了動,視線落在她衣擺上纏繞的紅繩上,那些紅繩纏著裙擺很緊,她不好動彈,他便半跪下身,替她專注拂去。   不知為何,陸曈耳邊,忽然響起林丹青先前說過的話來。   「別看裴雲暎表面看著待人和氣,同人說話時腰都不彎一下的,內心傲氣得很。」   傲氣得很……   現在想來,他在她面前,好像總是彎腰。   俯低身子與她說話,彎腰提起她手中醫箱,就連此刻踩中機關,也是先將她護在更安全的位置。   他對她總是遷就。   遷就又有耐心,所以她才在他面前總是有恃無恐,篤定他並不會因此斤斤計較。   卻忘了,他其實並不是一個習慣彎腰之人。   「喔唷,公子小姐身上纏這麼多情絲,一定很恩愛咯。」花衣婦人飄然走到她二人跟前,陸曈低著頭退開,裴雲暎別開目光。   二人都沒有解釋。   婦人瞧他們二人一眼,瞭然一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二位,可有找到金喜鵲呀?」   陸曈愣了一下,適才回過神。剛剛她拉蓮花花莖沒拉穩,又不慎踩中機關嚇了一跳,手滑之下,錯失金喜鵲了。   只差一步,陸曈有些惋惜。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一隻金燦燦的小喜鵲從他掌心冒了出來。   陸曈凝眸。   仔細一看,金喜鵲是用菱藕雕成,上頭塗滿顏色和金紙,巴掌大的一隻,栩栩如生。   「你什麼時候拿到的?」她問。   「畢竟我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低頭看她,悠悠道,「這點彩頭都拿不下,有損殿前司臉面。」   陸曈無言。   這人很得意。   花衣婦人卻笑起來:「公子好眼力,得了金喜鵲,得了『巧』。來吧,七娘娘的彩頭送你們二位!」   陸曈有些好奇。   「穿針乞巧」「喜蛛應巧」的彩頭是「谷板」,這二十個銅板的「蘭夜鬥巧」,彩頭應該更是不俗。   花衣婦人走到樓門口,從一邊盛著花的匣子裡取出一隻極小的牡丹紋木梳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梳篦?」   「是的呀,姑娘,這是織女娘娘祈祝過的梳子,所謂,縷縷青絲綿綿意,寸寸相思密密梳。用此梳梳頭,兩個人越梳越恩愛!」   陸曈沉默。   只是一把普通木梳,雕工也算不得多精細,竟然還需花二十個銅板進樓一番搜尋,盛京人也未免太會做生意。   偏偏看周圍「鬥巧」之人,個個心滿意足,毫不在意。   似是看出她失望,花裙婦人又笑著一指樓上:「姑娘,公子,咱們乞巧樓三樓風景獨好,比清河街的遇仙樓也不差。交了錢蘭夜鬥巧的,可上三樓觀星,這可划算吧!」   「正好方才鬥巧累了,上去吹吹風,歇歇腳。」婦人一面說,一面把二人往上推,儼然要把這生意做到極致。   陸曈看向裴雲暎,他便問:「你想看嗎?」   「看。」   陸曈往前走:「給了錢的。」   她不佔別人便宜,別人也休想佔她便宜。這彩頭已很名不副實,陸曈就想瞧瞧,婦人嘴裡說的「比清河街遇仙樓也不差」的觀星樓究竟有多不差。   好在這回倒不算騙人。   進了乞巧樓再上一層,燈色更亮,卻不是從堂廳發出,陸曈走到欄杆前往下俯瞰,一片人山火把,花燈歌樂,把樓下映得明亮輝煌。   遠處有一隊浩浩蕩蕩人馬走過,且歌且舞,人卻藏在一隻只巨大偶人之後,偶人做得精巧別致,喜氣洋洋,明亮燈彩下,將七夕之夜襯得更熱鬧了。   裴雲暎走了過來。   「那是傀儡雜戲。」他道。   見陸曈不明白,他又解釋:「人藏在其中,傀儡作百戲,用來慶祝禱告。」   裴雲暎看一眼樓下行過人群:「民間雜戲不夠大,再過不了多久,宮中天章臺祭典後,儺儀之禮比這更熱鬧。」   「儺儀之禮?」   「皇上禱祝慶宴,屆時百官在場,你也能看見。」   陸曈若有所思。   他側首:「你喜歡看這個?」   陸曈搖頭,望著被人抬起來又落下來的巨大傀儡。   「我只是在想,在這裡殺個人,短時間裡應當不會有人發現。」   裴雲暎:「……」   他嘆氣:「你可真會煞風景。」   陸曈頓了頓,移開目光,抬眼在樓下仔細搜尋,問裴雲暎:「雲姝姐他們怎麼不在?」   裴雲姝將他們二人一把推進乞巧樓,如今蘭夜鬥巧已結束,從樓上往下看,卻沒有裴雲姝幾人的影子。   「不用看,她肯定不會在原地等我們。」   「可是……」   「蕭副使會護著她。」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雖然陸大夫對我們殿前司頗有偏見,但請相信,殿前司選拔絕非只靠臉。」   陸曈:「……」   見鬼了,他怎麼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裴雲暎輕笑一聲,雙手撐著欄杆看樓下遊人。   身後有別的有情人從欄杆前經過,繾綣細語,情意綿綿,陸曈想了想,開口問他:「蕭副使是不是喜歡雲姝姐?」   裴雲暎一頓,驀地轉頭看她,眼底有些意外之色。   「你怎麼知道?」   他這般反應,叫陸曈也意外一瞬。   「每次我去殿帥府,他看我的眼神像我欠了你們殿帥府銀子。但他看雲姝姐的眼神……」   陸曈沉吟一下:「像欠了雲姝姐銀子。」   裴雲暎失笑:「怎麼欠來欠去?」   陸曈又道:「剛才一路走來,他也護在雲姝姐身側。」   「就這些?」   裴雲暎笑了一下,漫不經心開口:「那我也欠了你,一路也護著你,怎麼說?」   陸曈一怔,心跳驟然加快。   滿城大片大片月色湖水般潑灑下來,落到人間時倏爾化作無數熱鬧星辰。樓下燈火盛張,人群競笑,而他側首看她,含笑的眼睛,似帶隱秘溫柔。   嘈雜人群一瞬悠遠,夜色也在此刻緘默。   直到一道人影擦著陸曈身後走過,撞過她肩,也將她方才一瞬恍惚撞得清醒。   「觀星」的男女太多,女子們手中團扇輕舞間,有淡淡茉莉香氣吹拂。   卻不如他身上蘭麝香氣清冽。   陸曈定了定神,岔開了話頭。   「蕭副使喜歡雲姝姐,為何不告訴她?」   看裴雲暎的模樣,是默認了蕭逐風的心意。然而今日生辰所見,蕭逐風避讓、沉默、就連走路,也只是默默跟在裴雲姝身後,不見主動。   陸曈不明白,裴雲姝已和離,早已不是文郡王妃,如果蕭逐風心儀裴雲姝,為何不直截了當告訴對方。   裴雲暎打量她一眼:「你還真是直接。」   「這有什麼迂迴的必要?」   他嘆了口氣,見她難得對復仇之外的事感興趣,索性轉過身來,背靠著欄杆,思忖片刻後說:「因為他有顧慮。」   「什麼顧慮?」   「很多。」裴雲暎淡道:「家世、性情、將來,或許他擔心,姐姐根本不喜歡他。」   陸曈無法理解。   她道:「蕭副使看起來不是這樣瞻前顧後之人。」   她並不熟悉蕭逐風,但僅有幾次與蕭逐風打照面,都能察覺出此人冷漠剛硬,似塊萬年不化冰山,不會為多餘事柔腸百結。   裴雲暎嘴裡的那個蕭逐風,陌生似另一個人。   他笑笑,語氣很淡:「不管什麼樣的人,為情所縛後,都會患得患失。」   這話聽著有幾分悵然,陸曈看著他,不覺脫口而出:「殿帥也會為情所縛?」   他沒有說話。   耿耿玉京夜,迢迢銀漢流。閣樓簷下喜鵲燈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裴雲暎背靠著雕花欄杆,流光斜照過青年眉眼,那張俊美的、明銳的臉收起笑意,沉默時,無情也動人。   不過是隨口而出的問題,回答的人卻偏偏沉默,只久久不語地看著她。   溶溶風月,美景良宵。滿城桂香風細裡,雕欄刻著的文彩鴛鴦成雙。   萬籟俱靜裡,他定定盯著陸曈,許久,輕聲道:   「感覺快了。」 第209章心亂      街上人流如織。   從乞巧樓下來時,陸曈一路都很是沉默。   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與尋常不同,以至於裴雲暎走在她身側時,她總是不覺拿餘光去瞥這人。   長街燈燭輝煌,巷陌路口摩肩接踵,二人並肩走著,冷不防一隻五彩絲絛從旁飛來,如只展翅喜鵲,準確無誤地飛進裴雲暎懷裡。   二人同時看去。   扔絲絛的是個年輕姑娘,瞧見裴雲暎,非但不躲,反而大膽嫣然一笑,一轉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陸曈瞭然。   她聽銀箏說起過,盛京七夕,年輕姑娘若有心儀之人,常親手編織絲絛送與對方。這一日無須含蓄拘束,織女娘娘會護佑每一個大膽示愛的姑娘。   杜長卿就在白日收了四五條。   裴雲暎生得出色,皇城裡招姑娘喜愛,皇城外亦是如此。果然,接下來短短一條街,他又被扔了七八條彩色絲絛,眼見著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陸曈就想起段小宴懷裡抱著的那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絛來。   「我幫他拿著,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   一山……   她心中輕嗤,這人倒是很受歡迎。   裴雲暎平白被扔了一大把絲絛,卻並不想接,見一邊有香橋會,便將掛著的滿身彩絛系在香橋欄杆上,只待焚點香橋,對彩絛主人也算一種祈福祝禱。   陸曈冷眼看著他動作,突然開口:「你怎麼不收下?」   裴雲暎莫名:「我為何要收下?」   陸曈逕自往前走,語調平淡:「都是別人心意,何必辜負。」   話裡有些莫名諷刺。   他眉梢微微一動,神色反而愉悅起來,勾唇道:「可是心意太多,盛情難卻,我註定要辜負。」   這話說得陸曈越發不悅,硬邦邦回道:「也是,畢竟殿帥是殿前司指揮使,若不辜負百八十樁心意,殿前司臉面也就不保了。」   他嗤地一笑:「你該不會是在嫉妒?」   陸曈心中一緊:「嫉妒什麼?」   「嫉妒……」他盯著陸曈,慢悠悠開口,「我得了這麼多條彩絛,你一條也沒有。」   懸著的心倏然落下,陸曈冷冷開口:「殿帥多慮,我自己會打。」   「哦?」他追上前,點頭道:「這麼厲害,那你送我一條。」   送他?   想得美。   陸曈停步:「我為何要送你?」又看一眼已拋在身後的香橋會,語氣越發諷刺,「殿帥不會以為,你這張臉也能迷惑得了我吧?」   她平日很少說這些話,今日驟然一怒,裴雲暎別過頭忍笑。   他輕咳一聲,懶懶開口:「我沒說今日送啊,再過一月就是我生辰,向你討一個生辰禮物應當不過分吧。」   不等陸曈說話,他又開口:「你生辰時,我可送了你一對金蛺蝶。」   「金蛺蝶已還給寶珠了。」   「那我再送你別的。」   陸曈無言。   這人總能尋到理由。   她繼續往前走,提醒道:「殿帥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繡工很差,見不得人。」   「沒關係,」裴雲暎無所謂地笑笑,「應該不會比當年更糟了。」   陸曈:「……」   「那我就等著陸大夫生辰禮物了。」這人一錘定音。   陸曈抿了抿唇,正要說話,就見前頭售賣七夕乞巧之物的彩帳下,有人聲傳來。   「你這批切羊頭,都不新鮮了!聞著不香。」是個買小食的食客。   被他指責的人彎著腰連連點頭:「瞎說,就是天太熱,放不住,這羊肉我傍晚才切上,算啦,今兒七夕,不吵架,送你份梅子姜拿好,祝您發財!」   說話聲熟悉,陸曈凝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申大人?」   彩帳中忙碌的男人正將溫桶裡的羊肉重新擺好,聽見動靜,抬起頭來,也是一愣:「裴大人,陸醫官?」   這人竟是申奉應。   陸曈看向申奉應,他沒如從前一般穿官服,只穿了件交領灰褐色短衫,衣擺扎在腰間,白色束口長褲,頭裹皂巾,腳蹬布鞋,一副商販打扮。   「申大人怎麼沒巡邏?」陸曈望了望四處,沒見巡鋪屋其他巡鋪。   申奉應撓了撓頭:「我現在不在巡鋪屋當差了。」   陸曈一怔:「為何……」   她記得這位申大人,對官場充滿雄心壯志,又熱愛四處逢迎打點,與此刻在街市小攤上忙碌的形象頗有不符。   申奉應搓了搓手,走到他攤前的彩帳下,請陸曈和裴雲暎在小桌前坐下,給他二人一人倒了筒綠豆水,抓了把滷花生,自己在小凳上跨坐下來。   「那個,先前豐樂樓的事你們應該知道了,」申奉應扔了顆花生進嘴裡,「豐樂樓大火,太師家公子出事,實不相瞞,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陸曈與裴雲暎對視一眼。   申奉應未察覺,只拍拍胸,語氣得意,但因此刻灰頭土臉,得意也透出股可憐。   「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也是第一個倒黴的。軍巡鋪屋上下得推個人出來負責,我這一沒身份二沒背景,自然就成了頂鍋的。」   陸曈皺眉:「你發現戚家公子,救了他一命,應當有功才對。」   「陸醫官呀,一瞅你就不懂官場!」申奉應一拍桌子,「性命事小,太師府丟臉事大,人家有氣總得發出來不是。」   言罷,又抽自己一嘴巴子,「你說我,怎麼就那麼賤呢?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閒事……」他噎了一下,又沉吟,「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閒事,戚公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我現在可能羊肉都賣不了了。」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心酸。   陸曈沉默片刻,道:「抱歉。」   申奉應莫名其妙看著她:「你和我道什麼歉?」   他嘆了口氣。   「其實吧,我在巡鋪屋呆了十多年,最後也就混了個小差事。他們要我拍馬就拍馬,要我逢迎就逢迎,到頭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   他大笑幾聲,「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花了不少,成日就知畫餅充飢,落得這麼個地步真離譜。早年間我娘給我算命,說我這命裡就是不帶印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人還得信命。」   「算了,懶得折騰了,」他一揮手,不知是不是故作灑脫,「要一早知道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都打了水漂,啥也沒落著,還不如早點回家賣肉。我這臉,說不準賣著賣著,也能賣個羊肉潘安什麼的。」   他兀自玩笑,身後有食客喊:「老闆,切二兩羊肉!」   申奉應「哎」了一聲,邊答應邊匆匆起身,去溫桶邊撈切羊肉。陸曈坐著,看他笑臉迎人地將切好羊肉遞給食客,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豐樂樓大火因她而起,申奉應說到底,也是因她丟了官。   她把綠豆水喝完,在小桌上留下茶錢,沒與忙碌的申奉應打招呼,自己偷偷離開了。   街市人流熙攘,裴雲暎走在她身側,瞥她一眼:「你在內疚?」   「他丟職因我而起,」陸曈答:「我沒想到太師府會遷怒巡鋪屋。」   畢竟,從大火中將戚玉臺救起來的是申奉應。   可一個小人物,在這荒唐世道裡,求一個「公平」,簡直是滑稽得可笑。   「戚家不會特意對付一個巡鋪,但巡鋪屋會揣摩上司心意。官場如此。」裴雲暎道。   陸曈腳步一停。   「殿帥能讓他再次回到巡鋪屋嗎?」陸曈問。   裴雲暎是殿前司指揮使,如今盛京官場她漸漸已看清,賣官鬻爵,不過扯了張遮羞布而已。   「不難。但最好不要。」   陸曈看著他:「為何?」   「你真覺得,現在讓他回到巡鋪屋是個好機會?」   裴雲暎淡道:「他沒有背景,也沒有身份,僅靠逢迎攀上的交情並不牢固。盛京官場沒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如果下次遇到別的事,他仍然會被第一個推出來。」   「行至官場高處之人,要麼聰明,要麼狠心,老實人在這裡活不下去。他不適合,至少現在不行。」   陸曈問:「你呢?」   他一怔,隨即笑了笑:「我也是狠心人。」   陸曈不語。   她明白裴雲暎說得有道理,只是心中仍覺失望。   「別太擔心,」裴雲暎開口,「等過一段日子,我想辦法,替他另謀其他差事。軍巡鋪屋未必適合他。」   「真的?」   「真的。」   他看一眼陸曈,唇角一彎,「不過,也要看陸大夫送的彩絛合不合心意了。」   陸曈:「……」   ……   乞巧市集人流不絕,聽人說燈火徹夜不歇。   陸曈與裴雲暎逛了許久,直到走到潘樓下長街一條街走完,總算在一處攤販前瞧見了裴雲姝幾人。   新鮮摘下的芭蕉葉,油綠闊葉上浸泡過藥水,匠人在上頭題詩作畫,十分風雅。裴雲姝正低頭認真挑選,蕭逐風立在身後,不遠不近地保護,瞧見陸曈二人,段小宴登時揮手:「哥,陸醫官——」   裴雲姝回頭,笑道:「阿暎,陸姑娘。」   段小宴興衝衝上前,向二人展示胳膊上掛著的大包小包。   「本來想在乞巧樓下等你們的,裴姐姐說想去看傀儡戲,我們就跟著走了一截,還擔心你們找不見我們自己回去了,還好等到了。」   芳姿道:「乞巧樓下就一條街,等等還是很容易找到的。」   裴雲姝看向陸曈,「陸姑娘,你們方才蘭夜鬥巧如何,可有彩頭?」   陸曈把那隻牡丹木紋梳拿出來:「贏了只梳子。」   「是梳篦呀。」裴雲姝驚訝,「瞧著不錯。」又問陸曈,「方才我們沒進去,蘭夜鬥巧是如何鬥的,你們在裡面做什麼了?」   想到在乞巧樓裡一行,陸曈抿唇不語,裴雲暎看她一眼,對裴雲姝道:「攀談等回府再說,天色不早了,我看,還是先送陸大夫回西街。」   裴雲姝恍然,旋即不好意思地對陸曈笑笑:「是我疏忽了,許久未出門,一出門忘記時辰。陸姑娘平日還要在醫館瞧病,歇得太晚的確不好。」   「你一個姑娘家晚歸危險,我們先送你醫館。」   陸曈頷首,並未拒絕。   裴雲姝一行便先送陸曈回了醫館,又才與段小宴與蕭逐風二人分別。   待回到裴府,裴雲暎看裴雲姝進屋,正要離開,被裴雲姝叫住:「阿暎。」   「怎麼?」   「你先別走,我有事同你說。」   裴雲姝叫他進屋去。   寶珠已被瓊影哄著睡下,裴雲姝點上燈,讓裴雲暎在廳裡坐著,自己先進了裡屋,不多時,又抱著只銀匣出來。   她在裴雲暎身邊坐下,打開銀匣,銀匣裡裹著堆紅布,紅布層層包裹,裴雲姝一一打開,末了,最後一層揭開,其中赫然躺著一隻青玉雕花扁鐲。   裴雲暎一怔:「這是……」   「母親留下的玉鐲。」   玉鐲在燈色下溫潤似片翡翠湖泊,裴雲姝望著望著,語氣有些感嘆。   「當年外祖母將青玉雕花扁鐲送給娘做陪嫁,我及笄時,娘又將這隻青玉鐲送給了我。」   「原本有一雙,我留一隻送給寶珠,現在把這另一隻送與你。」   裴雲暎盯著青玉鐲,並不伸手去接,只說:「送我做什麼?」   「阿暎,」裴雲姝低頭摩挲著玉鐲,「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娘過世後,我日日哭泣,心病難醫,又大病一場,飯也不肯吃。是你學了娘做的小餛飩哄我吃下,日日逗我開心,我才漸漸好起來。」   她低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其實現在想想,那時你比我年幼,我這個做姐姐的,還要你來照顧。」   裴雲暎笑笑:「過去的事還提什麼。」   裴雲姝搖頭。   「後來你就離京了,回來後,也不似從前什麼都同我說。阿暎,這些年,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長大了,我有時會擔心,自己這個做姐姐的是否失職。」   「你怎麼會這麼想?」   裴雲姝看著他:「阿暎,陸大夫是個好姑娘。」   裴雲暎一頓。   「你是我弟弟,雖然你藏著不說,但我瞧得出來,她對你和旁人不同。」裴雲姝溫聲道,「情之一事,我是外人,不好插手,但有一句話要交代你,若你心儀一人,就不要讓自己後悔。」   她拉過裴雲暎的手,把那隻青玉鐲塞到裴雲暎掌心。   裴雲暎低頭看著那隻玉鐲,沒作聲。   「這隻玉鐲你收著,你若有了想要相伴一生之人,就將這隻鐲子贈與她。這不是裴家的鐲子,這是母親的鐲子。」   「盼你有喜歡之人,共度一生,是母親與我對你的希望。」   ……   回到書房時,外面已然全黑了。   裴雲姝送過鐲子,便回屋中睡下,今日乞巧遊街忙了半日,她也乏了。   裴雲暎關上屋門,走到小几前坐下,把手中裹著紅布的玉鐲放到桌上,   銅燈下,小几上全是散落的木塊,曾被陸曈碰倒的木塊亂七八糟的散成一團,鋪滿整個桌面。   他伸手,把散落的木塊拂到一邊,闢出一塊空地。   然後,拿起木塊,一顆顆往上塔建起來。   過去多年,每當他有煩心事時,遇到棘手麻煩時,總是坐在小几前,慢慢地往上搭排。   人專注某一樣事時,內心會變得極度平靜。   一開始總是很難,漸漸木塔越搭越高,他削木頭的時候越來越少,世上已沒什麼事讓他覺得煩擾,木塔靜靜矗立在書房一隅,冰冷堅硬,如一幢被遺留下來的、沉默的影子。   其實在陸曈推倒木塔之前,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往上再放一顆木塊了。   是以被推倒之後,也不曾想過重新搭建。   偏偏在今夜,新秋鵲橋,人間乞巧,這樣的良辰佳節,他卻坐在這裡,一粒一粒靜靜往上堆疊。   裴雲暎堆得很慢。   圓融木塊一點點被仔細的往上放著,一層又一層,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精心計算過的角度使得木塔看上去堅實而嚴整。   他搭了很久,只剩最後一塊。   木塊被擒起,往塔尖處放去,   卻又在最後一刻,餘光瞥見桌上紅布之上的玉鐲。   玉鐲色若凝碧,似乞巧樓中彩紙紮成的蓮葉,翠色盈盈。   耳邊忽而響起女子的質問。   「殿帥也會為情所縛?」   指尖一顫,宛如蝴蝶掠過花間,陡然「譁啦」一聲脆響——   青年回神。   整整齊齊的木塔,再次轟然瓦解。   潰不成軍。   ……   夜色沉沉,紅樓歡宴已遠。   西街小院寧謐,陸曈提燈,關上屋門。   銀箏等至她歸來方才放心,梳洗過後已去隔壁睡下。陸曈走到桌前,頭上釵環卸下,長發披散肩頭,拿梳子梳理。   梳了幾下,記起另樁事,起身拿過去荷包,從裡掏出一把細巧的梳篦來。   是今日在乞巧樓中,「蘭夜鬥巧」的彩頭。   梳篦材料尋常,上頭雕刻細緻牡丹紋,雖比不得首飾華貴,卻也算精巧。   陸曈握著木梳,視線又落在桌上做了一半的彩絛之上。   杜長卿學醫行做「鴛鴦茶」,草編的竹籃掛彩絛式樣看著更好。她不如銀箏手巧,絛子打得慢不說,模樣也很粗糙,拿不出手,索性放在屋中藏著。   陸曈拿起彩絛。   不知為何,耳邊突然浮想起乞巧樓中,花衣婦人的笑言來。   「吐出情絲千縷,寫就鴛鴦新譜。各位姑娘公子們,落了情絲的,將來二人結成連理,一輩子恩愛,白頭偕老,是好兆頭哩。」   被紅線糾纏拉扯的二人,黑暗中放大的呼吸,他眼底的溫存和凜冽,笑意總是寬容……   草際有秋蛩低鳴,驚飛棲雀,陸曈低頭,倏然一怔。   手下編織一半的彩絛,不知何時繞成一團,理也理不清楚。   纏成絆結一處。 第210章風流世子俏神醫      七夕過後,連著下了幾日雨,天氣日漸涼爽。   太師府院中池塘飄滿落花,屋子裡,戚玉臺煩躁地來回踱步。   除了去司禮府露了次面,他已經幾日不曾出門了。   再度發病,戚清怕他生意外,直接同司禮府告假,戚玉臺被關在府中,一步也不能出。   整日拘在府中,偏在這時候,藥癮犯了。   人在心煩意亂之時,對寒食散的渴望總是放大。然而府中一切都井井有條,就連他想飲酒都被制止——大病初癒的身體無法承接烈酒。   屋中靈犀香馥鬱嫋嫋,戚玉臺更煩悶了。   屋門發出一聲輕響,有人端藥走了進來。   戚玉臺看向來人。   女醫官把湯藥放在榻邊小几上,平靜開口:「戚公子,到時辰服藥了。」   戚玉臺冷笑:「我不吃。」   陸曈頷首:「戚大人交代,一定要公子按時服藥。」   父親,又是父親!   戚玉臺心頭火起,卻又不敢違抗,兀地端起碗將湯藥一飲而盡。   陸曈見他喝完藥,走到桌前打開醫箱,「該施針了,戚公子。」   每日除了喝藥外,還要施針,這令戚玉臺感到厭煩。   他曾故意折磨女醫官,為難叫她一遍又一遍反覆做同一樣事,但她總是神色恬然一一照做,仿佛並不為此氣怒。   這令戚玉臺失望。   戚清承諾宮中大禮後陸曈隨他處置,是以在祭典前,他不能真正對陸曈動手。   他必須清醒著出現在天章臺祭典前。   銀針一根根刺入肌膚,帶起酥麻癢意。戚玉臺聽見身後人開口。   「戚公子須記得,每日按時服藥,貼身衣物隔半日換洗,不可飲酒、不可多思,戌時前入睡,用飯清淡……」   「別說了!」   戚玉臺驟然打斷,一根銀針因他激動刺歪,戚玉臺「嘶」了一聲,額上青筋跳動,罵道:「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舌頭割下來!」   身後陡然無聲。   戚玉臺頭痛欲裂。   屋裡每一分每一角都是按戚清喜好布置,他想做的事從來不允,就連點一根香,也得按父親的喜好。   如今發病兩次,自由遙不可及,他仿佛要被禁錮在這狹窄屋子一輩子,光是想想也覺可怕。   偏偏還有一人隨時隨地提醒。   屋中角落的婢女和護衛看了這頭一眼,皆是未作聲。   「戚大人是關心公子,所以事無巨細。」陸曈慢慢地說道,一根針輕輕刺入他後頸。   「下官父母早逝,為善心人收養,然而幼時頑劣,常惹養父頭疼,養父每每嚴厲責備,過後卻會偷偷買來玩具糖饅頭安慰。」   她忽然說起陳年舊事,宛如隨意家常。   「養父從來不曾誇過我,可後來卻從旁人嘴裡,得知他常常在外炫耀,說女兒聰敏伶俐。」   這話聽在戚玉臺耳中分外刺耳,他冷笑:「你在炫耀?」   陸曈道:「世上無不是之父母,戚大人對公子嚴厲,實則一片愛子之心,正因以公子為傲,是以要求比旁人更為嚴苛。」   以他為傲?   戚玉臺險些笑起來。   戚清從不曾誇讚他,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外,永遠苛求他不足。   他知道,他不如戚華楹聰慧拔萃,無法給太師府帶來讚譽,正如太師府一個抹不去的汙點。戚清處處關照他,不是因為父親對兒子的關照,而是擔心他又惹事,給太師府招來麻煩。   父親嫌棄他。   對方語調中的溫然越發刺痛戚玉臺,戚玉臺陰鷙開口。   「陸曈,你不會以為,你殺了我的狗,自己變做戚家的狗,就能相安無事吧?」   他諷刺:「想做戚家的狗,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資格。」   身後默然一瞬。   她問:「我看戚公子脈象,過去曾有服食寒食散的痕跡?」   戚玉臺一驚,但很快放鬆下來,輕蔑一笑:「怎麼,你想舉告官府?」   「寒食散有毒,長期服用於身體有損,公子應當早日戒掉。」   不提還好,一提,戚玉臺面色越發陰沉。   正因豐樂樓大火,他服食寒食散的事情被御史參到皇帝面前,雖最後被太師府壓下,有驚無險一回,但因此事,盛京大肆查搜食館酒店,恐怕將來很長一段時日,盛京都尋不到寒食散的痕跡。   無人敢頂風作案。   想到寒食散,腹腔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又上來了,喉間仿佛有隻蟲子正饑渴張大嘴巴,等待從天而降的美味。   「寒食散是由鍾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所做。藥性燥烈,服食後雖暫時神明開朗,但長此以往會喪命。」   陸曈不疾不徐地為他刺著針。   「下官從前在蘇南行醫時,曾見過一戶富戶人家,一門父子三人皆偷偷服食藥散。在被官府發現之前,富戶家老爺就因服散之後錯服冷酒當場喪命。但奇怪的是,他兩位兒子卻活了下來,且行為舉止如常。」   「寒食散一旦上癮,極難戒除,他二人卻並不受影響,下官當時好奇,後來才輾轉得知原因。」   戚玉臺掀起眼皮:「什麼原因?」   「寒食散有毒,有了亡父前車之鑑,兄弟二人不敢繼續服食,卻偶然得一偏方。」說到此處,陸曈頓了一頓,才繼續道:「以石黃、靈芝、茯苓、黃精、龍鱗草……」她一連說了許多,「搗碎成泥炮製曬乾磨成粉末,亦能達到和寒食散五六成的效用。」   戚玉臺一愣:「真的?」   「只是五六成罷了,但這五六成已足夠暫且緩解其二人藥癮,且材料簡單,買用不難,他兄弟二人自己叫下人買來材料做即可,正因如此,在其父病亡,兄弟也並無財源下,他二人仍能堅持多年。可見醫經藥理一道,變幻無窮。」   「不可能。」戚玉臺眼露懷疑,「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麼多年怎麼沒聽過?」   「就連醫官院的書庫,也不能記下所有的醫案。況且這些年,下官也只見過這一對兄弟用過藥方而已。蓋因此物雖不如寒食散毒性強烈,但長期以往亦容易上癮。一次服食一小包,使人心神愉悅,神明舒暢,用上兩包,燥熱難當,氣血上浮,用上三包……神志紊亂,猶如同時服食大量寒食散,那就會變成毒藥了。」   戚玉臺聽得入神。   「醫藥一道,萬象不同。下官如今也只是剛剛摸到門檻,將來待學之處還有很多。」   她收回最後一根銀針,退後兩步。   「戚公子,針刺結束了。」   戚玉臺這才回過神。   他難得沒有如往日一般或故意折辱或是言辭侮辱,只是坐在榻邊一言不發。   陸曈看向門口。   戚玉臺的侍衛和婢女在立在窗下,不時抬眸朝這頭看一眼。   她背起醫箱,低頭退了出去。   待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對站在院中守著院門的、戚清特意安排的護衛開口。   「戚公子神思尚未全然恢復,近幾日未免生意外,最好不要出門,煩請看顧緊些。」   護衛點頭應下,陸曈這才離去。   ……   晌午過後,演武場。   靶場上,駿馬奔馳揚塵,羽箭如電,射向遠處插入平沙地的草靶之中。   再過不了多久就是宮中祭典,祭典之前,儀衛馳駕,諸軍百戲,殿前班也赫然在列。   是以近來殿前司諸班衛,去演武場總是很勤。   梔子和四隻黑咕隆咚的小犬繞著空場撲球,另一頭的高臺上,裴雲暎站著,場上群馬奔馳,「嗖嗖嗖」的破空聲接連響起,草場邊數隻箭靶應聲而落,周圍頓時陣陣叫好。   蕭逐風在一眾禁衛中優秀得毫無疑問,馬匹掠過之處,草靶全軍覆沒,場上判員趕緊低頭唰唰記錄,年輕禁衛則上前換上新的草靶,等著第二圈跑馬競馳。   直到最後一圈跑完,眾人紛紛翻身下馬,走到帳下桌前拿皮袋喝水。   禁衛們擁著蕭逐風,笑談:「副使競馳之術又精進不少,看來長樂池百戲,又沒有我等出風頭機會了。」   他身側禁衛回道:「你要出風頭機會幹什麼?想力爭上遊?升遷也沒聽說靠儀衛百戲升遷的。」   「膚淺!我是那種人嗎?我苦練競馳之術,當然是想在祭典上演給心上人看,好教她看見我的英武風姿。」   「心上人,陸醫官嗎?」   聞言,帳棚下正分發水袋的年輕人動作一頓。   裴雲暎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你喜歡陸曈?」   說話的禁衛不好意思撓頭,「大人,不是我喜歡,咱們殿前班,不敢說十之八九,但絕大部分都、都喜歡陸醫官吧。」   這話不假,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可以作證。   又有一年長些的已婚禁衛湊近,幸災樂禍道:「甭想了,你沒機會,陸醫官有心上人了!」   裴雲暎神色微動:「心上人?」   已婚禁衛大剌剌道:「前幾日重七,我陪夫人去潘樓逛乞巧市,我瞧見陸醫官了。」   他神神秘秘開口,「陸醫官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舉止親密,進了乞巧樓上『蘭夜鬥巧』!」   「就是當日我隔得太遠,只看見一個背影,那男人先進了樓我瞧不見,本想跟上去探個清楚,怕夫人以為我有了二心,這才作罷。」   他拍拍胸:「但我可以作證,陸醫官絕對是和一個男人一起逛了乞巧市,名花有主了!」   一個年輕姑娘,只會和心上人去「蘭夜鬥巧」,陸曈此舉無疑證明這一點。   聞言,一眾禁衛全都捶胸頓足,大罵哪個殺千刀的誘走佳人,一會兒又發誓要拿出大理寺查案的勁頭,查出是哪位人才在殿前司五百隻鴨子眼皮底下先發制人。   蕭逐風欲言又止。   這群人似乎忘記了自家殿帥和那位女醫官曾有過一段風月流言。   或許是選擇性忘記。   最先說話的禁衛擠到裴雲暎身邊,討好道:「大人,你同醫官院比較熟,陸醫官隔三差五也要為小小姐施診,您發發慈悲,幫兄弟們一個忙,問問——」   「那個和陸醫官一同逛街,蘭夜鬥巧的王八蛋到底是誰?」   裴雲暎看向他,扯了下唇角,「王八蛋?」   「是是是,王八蛋。」   他點頭,卸下護腕,把水袋往桌上一扔,不緊不慢往前走去,直走到木竿前的黑色駿馬前翻身上馬,才拋下一句。   「是我。」   ……   黃昏夕陽染紅長街。   仁心醫館裡,陸曈坐在里舖翻開手中雜書,苗良方和銀箏坐在藥櫃前,一個盤點今日醫案,一個描新手怕的花樣子。   日頭斜斜穿過門前,殘陽照亮書頁,恰好映亮一段字。   「銀渚盈盈渡,金風緩緩吹。晚香浮動五雲飛。月姊妒人、顰盡一彎眉。」   「短夜難留處,斜河欲淡時。半愁半喜是佳期。一度相逢,添得兩相思。」   是首《南歌子.七夕》。   銀箏看了一半的話本就放在桌上,陸曈看方子看累了,隨手拿起來翻了幾頁,瞧見此處,不免有些出神。   距離七夕,已過了好幾日了。   門前忽而傳來銀箏的招呼聲:「小裴大人。」   陸曈抬頭,就見李子樹下,年輕人踩著滿地金色碎影走了進來。   苗良方揉了揉眼睛,銀箏先站起身,笑道:「小裴大人先坐,我去泡茶。」   他便也不客氣,笑著一點頭,走近陸曈身側。   陸曈陡然反應過來,下意識想拿醫術遮面前話本,奈何晚了一步,話本已被這人拿了起來。   裴雲暎掃一眼書冊封皮的字,神色頓時古怪。   「風流世子俏神醫……」   他沉吟著看向陸曈。   「你喜歡看這個?」   這話本名字未免容易使人誤會,陸曈冷著臉一把奪回:「不是我的。」   他揚眉:「哦。」   陸曈強調:「銀箏的。」   他又「嗯」了一聲,語氣仍是意味深長。   陸曈:「……」   這根本說不清。   苗良方從藥櫃後繞了出來,看著裴雲暎問:「裴大人怎麼突然來了?」   「來拿寶珠的藥。剛好今日順路,由我代拿。」   苗良方「噢」了一聲,站著沒動。   裴雲暎淡淡一笑,苗良方終於後知後覺明白過來,試探地望向陸曈。   「小陸,我是不是該回去了?」   陸曈:「……」   銀箏掀開氈簾從裡頭走出來,把泡好的熱茶放到桌上,笑著對苗良方道:「天晚了,杜掌柜和阿城都回去了,鋪子裡也沒什麼事,苗先生回去歇著吧。有事,我去廟口尋你。」   苗良方又看了一眼陸曈,見陸曈已然默認的意思,遂又叮囑幾句,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也進了小院,里舖木門關上,裴雲暎在陸曈對面坐了下來。   「還不到取用寶珠新藥的時候。」陸曈道:「殿帥這是記性不好?」   「是你記性不好吧。」他提醒:「是不是忘了我東西?」   陸曈莫名:「忘了什麼?」   「姐姐生辰時,你承諾給我打的絛子呢?」   陸曈愣了一下,回道:「我什麼時候承諾給你打了?」   他打量她一眼:「看來,根本還沒開始啊。」   這人莫名其妙。   陸曈提醒:「殿帥,我好像從未答應過。」   「你不是說,陸家家訓,一飯之恩必償嗎?」   他笑:「好歹蘭夜鬥巧那次,我替你贏了梳篦,要你一隻彩絛不過分吧。」   不說還好,一提蘭夜鬥巧,似乎有模糊畫面逐漸清晰,陸曈心尖微動,一時垂眸無言。   屋中安靜一瞬。   裴雲暎「嘖」了一聲,笑著問道:「你這是問心有愧,不打算抬頭看我了?」   陸曈立刻抬頭,怒視著他。   他忍笑,道:「不逗你了,說正事。」   「我已安排人進了太師府,如今戚玉臺院中護衛中,有一人眼角帶有紅色胎記,那是我的人。」   他道:「你若平日有麻煩,可向此人求助。若你遇到危險,他也會想辦法護你周全。」   陸曈聽得怔住。   要在太師府中安插一枚暗線有多困難,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畢竟當初光是接近戚玉臺,也費了極大功夫。   偏偏裴雲暎這樣做了。   沉默良久,陸曈開口。   「太師府難進,安排人進去並不容易。若我出事,你的眼線也就廢了。」   她看向裴雲暎:「值得嗎?」   裴雲暎輕笑一聲。   「太師府的人都不正常,全是瘋子。」他望著她,氣定神閒開口,「我怎麼敢把債主一個人留在那種地方呢。」   陸曈不語。   「況且,」裴雲暎話鋒一轉,「也不算白幫忙。」   「下月我生辰,我要看見絛子。」他語調輕鬆,「陸三姑娘可不要又出爾反爾。生辰那日,我會讓青楓來接你的。」   陸曈:「你……」   他抬手,把桌上茶水一飲而盡,提刀站起身來,「我還有公務,要先走一步。」   走了兩步,忽又轉過頭來,輕咳一聲。   「話本……」   他視線掃過被醫書擋上的籍冊。   「……還挺有意思的。」   言罷,笑著出了門。   陸曈:「……」   銀箏掀開氈簾出來,見裴雲暎已離開,看向陸曈:「小裴大人這麼快就走了?不多坐坐?」   這話說的,裴雲暎和醫館很熟似的。   陸曈蹙眉。   「他又不是醫館的人,不必對他客氣,」陸曈收起話本,「下次茶也別泡了,讓他渴著。」   銀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又感嘆:「姑娘和裴大人之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總覺得……」   陸曈心中一跳:「覺得什麼?」   銀箏想了一會兒,才回道:「覺得,姑娘待他有些不一樣了。」 第211章招桃花      翌日天明。   陸曈清晨起來梳洗,換了件藕荷色窄袖棉裙,坐在桌前梳理頭髮。   桌角木匣裡放著各式各樣的絹花,她沒有別的首飾,除了姐姐的木槿花簪,這就是全部。   不過,今日木匣裡,多了一隻牡丹紋木刻梳篦。   「蘭夜鬥巧」贏來的彩頭梳篦,比她平日所用的要小巧許多,梳理頭髮尚不方便,插在發間做插梳倒正合適。   陸曈視線落在木匣裡的梳篦之上,許久,伸手拿了起來。   鏡中女子粉黛未施,猶豫不決地看著她。   她遲疑片刻,終是把梳篦插在髮髻之中。   ……   「啪——」   屋中瓷壺被砸得粉碎。   戚玉臺才走到門口,就被護衛們攔了下來。   「少爺,老爺吩咐,這幾日不可出門。」   戚玉臺一巴掌摔過去:「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攔本少爺!」   護衛不敢搭話,擋在屋門前的動作卻沒有讓開。   戚玉臺面露焦躁。   整整幾日了,他都被關在屋子中出不得門。   這對他來說簡直比入牢還要煎熬。   在家的日子越長,他的藥癮越重,心中好似堵著團火無法紓解,只恨不得立刻奔出屋去,狠狠服食一包寒食散方可罷休。   如今京中寒食散難尋,前幾日,他卻從陸曈嘴裡得知另一種寒食散的替代之物。戚玉臺將信將疑,原本想差人先按陸曈所說的方子配製找人嘗試,奈何如今院裡院外全都是父親的眼線,他根本使不動父親的人。   想要自己親自出門,卻不知為何,這幾日府中對他的看管變本加厲,如今連院子也出不得了。   戚玉臺心如貓抓。   桌案一角,靈犀香靜靜燃燒,原本馥鬱沉香卻無法使他平靜,反而令他更加暴躁了。戚玉臺抓起香爐,猛地向門口一砸,「咚」的一聲,滿爐香灰撒了一地。   一隻腳在香爐前停了下來。   戚清站在門口,視線掠過一地的狼藉,平靜開口。   「你在做什麼?」   戚玉臺一愣:「父親?」   戚清來了。   戚清抬步,繞過屋中碎了一地的瓷片和香灰,進了屋,在屋前站定:「你又在鬧什麼?」   父親的語調平淡,戚玉臺打了個哆嗦。   但很快,焦躁戰勝了懼怕,他道:「爹,我要出去。」   「不行。」   「為何不行?」戚玉臺竭力解釋,「爹,你看,這些日子我都好好的,沒出差錯……我已經很久沒出門了,我就是出門逛逛,不做別的。」   「宮中祭典將近,你病未痊癒,在府中靜養為上……」   「我根本沒病!」   驀地,戚玉臺打斷他的話。   戚清一頓。   戚玉臺抓了抓頭,神情滿是焦躁。   「我根本沒病。」他重複道:「姓陸的和崔岷都說過,我只是風邪侵體,暫時受驚,你為什麼總是不信?」   陸曈和崔岷都是如此告訴他的,他只是暫時受驚,並非真的癲疾。   戚清看著他,語氣依舊毋庸置疑:「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父親對他說得最多的就是不行。   屋中靈犀香被拂落在地,香氣越發濃烈,戚玉臺感到一股怒氣充斥在胸膛。   「你傷還未好全,不可隨意驚動,以免再度受驚。」   「別找藉口了!」   戚玉臺忍無可忍,大吼道:「口口聲聲為我著想,你不讓我出去,不是擔心我的身體,是擔心我中途發病,丟了太師府的臉面,你是怕我成為太師府汙點,巴不得把我藏起來吧!」   屋中死一般的寂靜。   護衛婢女們低頭站在門口,不敢看向這頭。   戚清仍靜靜看著他,灰白生翳的雙眼裡沒有一絲情緒,冷漠的、失望的、毫不在意的。   戚玉臺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怨恨。   總是這樣。   父親總是這樣。   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闖了再大的禍,父親從不會憤怒激動,呼喝責罵,只會冷靜地指責,然後用那種失望的眼神平靜地看著他。   好像他的所有行為舉止,都激不起對方任何心緒的波動,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   明明他對戚華楹從不如此。   他後退兩步,突然慘笑起來。   陸曈說,她自小頑劣,但父親對她嚴厲,對外卻會逢人誇獎讚賞。   莽明鄉姓楊的老漢,兒子是個傻子,他父親與別人談及時,尚能自豪引以為傲。   他們隨口的言談,在他耳中聽起來卻尤為刺耳。   他求之不得,他因此嫉妒。   「你是不是從小就覺得我是個瘋子?」戚玉臺突然開口。   不等戚清說話,他又道:「從我五歲起時,你就這麼覺得了吧。」   他其實不是五年前開始發病的。   是更早。   戚玉臺依稀記得,父親從前是對自己很好的,在那之後就變了。戚清待他不冷不熱,像是一個製作失敗的物品,無法銷毀,卻又不想承認,只能放在府邸中,做一個可有可無的裝飾品。   不投入情感,冷漠旁觀,以此來掩飾嫌棄。   府邸中下人對多年前的事諱莫如深,但他畢竟是太師府唯一的嫡子,若想知曉,終究能打聽得到一些。   「我說畫眉會殺人,你不信。我說豐樂樓中有人要害我,你不管。」   「爹,你是不是打心眼裡覺得我是個瘋子,我說的都是瘋話!」   戚清垂眸:「你太激動了,需要靜心。」   「我說了我沒病!」   戚玉臺高喝:「你要是嫌棄我你就殺了我,就像我娘那樣,死了就不會給太師府丟臉了——」   「啪——」   屋中一聲脆響。   戚玉臺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老者灰白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總是平靜的水面突掀浪濤。泛起怒意令那雙眼顯得森冷而陰鷙,讓戚玉臺方才暴怒之心驚懼一瞬,漸漸平靜下來。   戚清陰沉地看著他,戚玉臺一時不敢說話。   片刻後,戚清轉身,冷冷道:「在府上養傷,一步也不準離開院子。」   他轉身出了屋門。   待出了院子,一直站在門口的管家跟了上來,低聲道:「少爺今日是著急之下口不擇言,老爺千萬莫往心裡去。」   「他提到淑惠……」   戚清閉眼。   「孽障。」   ……   屋中婢女們彎腰拾起一地碎瓷片,又將毯子上的香灰清理乾淨了。   戚玉臺坐在桌前,眉眼鬱色沉沉。   被打過的臉上泛起火辣辣的疼,戚清那一巴掌,用了十足力氣。   他摸了摸臉,有模糊的痕跡漸漸腫起。   門外有人進來,戚玉臺掀起眼皮,陸曈進了屋,把醫箱放到桌上,目光落在他臉上時一頓。   面上腫痕未消,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被扇了一巴掌,整個太師府中,敢對他動手的人可想而知。   陸曈低頭打開醫箱,她什麼也不問,反而讓戚玉臺越發感到羞辱,篤定這故作平靜的醫女此刻正在心底譏笑他。   「戚公子可服過藥了?」她問。   「摔了。」   他總是如此,陸曈熬好的藥被他摔掉,她便需重去熬上一碗,夏日天熱,在藥爐前等待是件苦差事。   戚玉臺喜歡用這種瑣事銼磨她。   陸曈點頭,沒有半絲不耐煩,「我再去煎一副。」   折磨人的樂趣就在對方的平靜中煙消雲散。   戚玉臺暗罵一聲。   不管如何,陸曈至少每日能出入太師府,而他卻要禁錮在這裡,連一個低賤的平人都比他自由。   戚玉臺看著陸曈彎腰抱出醫箱裡的銀罐子,心中突然一動。   他一把握住陸曈手臂。   陸曈看向他。   「你上次同我說,能找到寒食散的替代之物?」   「是。」   「你去做,做了拿給我。」   陸曈訝然望著他,道:「戚公子,你如今大病初癒,不宜服食別的藥。」   「少廢話!」   戚玉臺狠狠抓著她的手,他動作太野蠻,陸曈微微蹙眉。   這副難受模樣反而讓他舒心一瞬。   「陸醫官,我也不怕告訴你,」他冷冷道,「進了太師府,沒那麼好出去,就算你治好了我,只要我不高興,你一樣要死。」   「別以為討好了我爹,你就能平安無事。崔岷當初也是我爹手下一條狗,如今還不是下場悽慘。」   他湊近陸曈,語調輕慢,「與其討好我爹,不如討好我,你若將我伺候高興,或許我一心軟,之後不再為難與你。否則……」   「我有的是辦法,讓你一輩子留在戚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後一句,驀然陰狠。   陸曈沉默不語。   戚玉臺死死盯著她。   片刻後,陸曈開口。   「太師大人若知道此事,我會沒命。」   戚玉臺神色一松:「我不會讓他知道。」   「此物雖不及寒食散毒性劇烈,但只能少量服食,若過量,仍後患無窮。」   「我心裡有數。」   屋中安靜下來。   護衛和婢女往這頭看了一眼,見戚玉臺攥著陸曈手臂,似是脅迫,又不約而同轉過臉,佯作未看見。   戚玉臺鬆開手:「你想好了嗎?」   桌上,重新點燃的靈犀香芬芳撲鼻,就在這細細青煙裡,陸曈垂下眼帘。   「我試試。」她道。   ……   白日演武場忙了一上午,中午小廚房放飯時,禁衛們都跑得格外勤快。   裴雲暎從演武場回來時,蕭逐風剛將兩大筐羽箭搬到院子裡。   「你不是進宮去了嗎?」裴雲暎問,「怎麼又回來了?」   蕭逐風拍拍手上塵土,一言不發地進了屋。   裴雲暎見他如此,神色略收,跟著他回到屋裡,問:「出什麼事了?」   蕭逐風道:「太子被軟禁了。」   裴雲暎一頓。   「有人在陳貴妃宮中飲食動手腳,下藥宮婢指認是皇后宮裡的人。」   「軟禁,是皇上的意思。」   裴雲暎在椅子上坐下來,想了一會兒,低笑一聲。   「黃茅崗一行,太子和三皇子同時受襲,眼下唯獨太子受罰,同樣是兒子,皇上這心,生的可真夠偏的。」   蕭逐風開口:「那也是之前太師府出事,讓皇上順水推舟的動作更快些。」話至此處,看向裴雲暎:「如今種種,還要多謝你的那位陸醫官。」   這嘲笑如今已不能再激起對方波瀾,裴雲暎聳了聳肩,不甚在意道:「時候剛好,岐水那邊也快啟程了。」   歧水兵亂,梁明帝點振威將軍這樣殘暴之人去平亂。或許是真想平亂,又或許,盛京即將山雨欲來,要將這可能生出的變數全都驅趕乾淨,為那位天子心中真正寵愛的兒子掃清障礙,保駕護航。   真是一片拳拳慈父之心。   「我看,最遲祭典後,宮中就會有動作。」蕭逐風點頭,「屆時戚家無用,你可以把戚家人作為順水人情,送給你那位救命恩人了。」   「那可不行,」裴雲暎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報仇這回事,還是自己來比較痛快。」   蕭逐風嗤笑:「矯揉造作。」   正說著,段小宴從門外走了進來,懷裡抱著一隻瓷瓶,一大把粉月季。   他把花瓶放在屋中一角的柜子上,提壺倒了半瓶清水,又把月季胡亂插了滿瓶,隨即後退兩步,端詳片刻,滿意道:「很好!」   裴雲暎和蕭逐風看向他,二人同時蹙眉:「你在幹什麼?」   「招桃花!」   段小宴興高採烈地解釋,「我之前去西街拿藥,遇著算命的何瞎子,說咱們殿前司男人太多,陽氣過重,於姻緣一事上風水不大好。」   「他教我一個法子,在屋子東南角擺一瓶花,日日勤換,不出三月,必然桃花將至,紅鸞心動。很有效果的!」   裴雲暎無言,問他:「你花了多少錢?」   「一兩銀子。」段小宴急道:「哥你信我,他絕對不是騙子,很划算的,還送了我一隻開光手串。哎,雲暎哥,我覺得你也該去看看,聽說他那裡還有紅符,做了後戴在身上,情路順暢,你所愛之人必定愛上你,你不是覬覦陸醫官未婚夫之位嗎?要不也去弄一根?」   「我剛才替兄弟們都問過了,何瞎子說過,買得多算便宜些。你要喜歡,我替你也買一隻?」   裴雲暎面無表情:「別做那種事。」   「可……」   「你應該買一隻。」蕭逐風一本正經:「目前看來,你情路是挺坎坷。」   「這話應該對你自己說吧。」   裴雲暎含笑看著他:「畢竟,你連路在何處都沒找到。」   「……」   ……   傍晚時候,陸曈從太師府出來,回去了西街。   銀箏正在門口掃李子樹下的落葉,見她回來,放下掃帚,笑著衝裡面喊了聲:「姑娘回來了。」   苗良方正趴在藥櫃前清點新收的藥材,見狀伸長脖子,囑咐陸曈:「小陸回來啦?今日回來得早,廚房裡留了飯菜,有你愛吃的紅棗糕。」   陸曈應了,才進屋,銀箏看著她,視線落在她發間,像是發現了什麼般驚訝開口:「姑娘今日怎麼換了首飾?」   苗良方一愣,阿城聞言也抬頭看過來。   陸曈統共就一隻髮簪,平日都用銀箏做的絹花,如今髮髻中插著只刻紋梳篦,雖並不華麗,但和從前相比,已很是讓人眼前一亮了。   眾人都嘖嘖稱讚。   陸曈摸了摸梳篦,心中忽而閃過一絲不自在。   苗良方滿眼慈愛,笑眯眯開口:「不錯,小姑娘家,就該多打扮,這麼一打扮多精神,跟廟裡畫裡的仙女似的。」   「咦,」銀箏湊近端詳一下,「奇怪,姑娘是何時買的這隻梳篦,從前怎麼沒見過?」   陸曈一向無心裝飾,素日裡也不會主動買首飾髮簪,難得見她戴個新花樣,難免惹人好奇。   陸曈頓了頓:「林丹青送的。」又岔開話頭:「怎麼不見杜掌柜?」   「他身子不舒服,下午就先回去了。」阿城道。   陸曈點了點頭,又問:「這幾日杜掌柜像是走得很早。」   杜長卿從前雖也並不熱衷守著醫館,但總要等太陽全然落山後才離開。不過近幾日卻不知在忙些什麼,每每陸曈從太師府回來時,醫館裡就已沒了杜長卿的影子。   連阿城走得都比杜長卿晚。   實在反常。   陸曈問:「是不是病了?」   「杜掌柜那麼大個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裡會那麼容易生病,姑娘還是先照顧好自己。」   銀箏笑著挑開氈簾,「我去廚房把飯菜熱一熱,姑娘歇過後記得進來吃。」   陸曈嗯了一聲,又覺銀箏今日態度有些奇怪,遂看向里舖二人。   「出什麼事了?」   苗良方搖頭嘆了口氣,阿城把陸曈拉到角落,神神秘秘開口:「陸大夫,你不知道嗎?東家是受了情傷,近來都在府裡養傷,不想出門見人。」   「情傷?」   陸曈愕然。   這些日子她忙著太師府的事,無暇關注醫館眾人,不知自己何時錯過這麼大一樁秘聞。   杜長卿此人,胸無大志,卻自在從容,自打陸曈遇見他起,杜長卿愛恨來的快去的更快,竟然因為情傷而鎖在府中黯然神傷,可見對方傷他不淺。   陸曈問:「誰傷他了?」   小夥計看了一眼氈簾後。   陸曈驚訝:「銀箏?」   銀箏何時與杜長卿又有了牽扯?   「就七夕過後幾天,小杜就和銀箏表明心跡了。」   苗良方眼露同情,說著說著,又發出感慨,「多好的兩個孩子,怎麼銀箏就沒看上小杜呢?」   何瞎子:一些玄學,團購八折起價(。) 第212章無尾      夜裡,仁心醫館的大門緊閉。   阿城和苗良方都歸家去了,陸曈在後院收拾好藥材,一回屋,見銀箏坐在燈下,整理新做的針線。   陸曈把燈放下,銀箏抬頭看她,笑道:「葛裁縫鋪子裡新收了幾匹布,立了秋,再過不久就要轉涼了,姑娘得了空尋個時日做兩身新衣。」   陸曈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來,想了想,終是問出了口。   「先前杜掌柜對你……」   銀箏一怔,隨即無奈道:「阿城怎麼什麼都同你說。」   這就算是默認了。   「你拒絕他了?」陸曈問:「你不喜歡杜掌柜嗎?」   去年初春來的盛京,一晃眼,已是第二年七夕。陸曈不愛問銀箏的私事,自打去翰林醫官院後,對醫館一眾事宜也無暇顧及,於情,她自己尚且懵懂,杜長卿何時喜歡上銀箏,二人之間何時起的暗流,她如今才後知後覺。   「喜不喜歡又如何,」銀箏低頭收著絲線,「我倆不合適。」   「為何不合適?」   收絲線的手一停,銀箏抿了抿唇,望著笸籮裡的碎布頭嘆了一聲。   「杜掌柜不知我的身份,姑娘難道也不清楚嗎?」她聲音很輕,「我過去什麼樣子,尋常男子見了避之不及。杜掌柜雖說是有些小缺點,人是好人,有的是好姑娘與他相配,怎麼能同我在一起?」   陸曈道:「我不覺得你身份配不上他。」   銀箏愣了一會兒,感激地衝她笑笑。   「我知道姑娘從沒嫌棄過我,剛才說的話也是真心。可是不一樣。」   陸曈蹙眉:「哪裡不一樣?」   銀箏不說話。   陸曈又道:「就算你現在告訴杜長卿你的過去,他也未必會嫌棄,是你先入為主判定他死刑。」   在仁心醫館待了許久,陸曈自認對杜長卿也有幾分了解,杜長卿並非看人擇身份之人,他心腸很好,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落魄的苗良方在醫館坐館了。   桌上碎布頭攪成一團,銀箏苦笑一聲。   「姑娘,我不是怕他嫌棄我。你說的對,就算現在杜掌柜知曉我淪落蘇南花樓,也未必心生輕視。但我怕的,是如今不在乎是真,日後心裡有根刺也是真。」   她搖頭:「我在花樓呆了這麼多年,看多了人心易變之事。萬一日後受不了人後指點呢?萬一後悔了呢?」   「我不想在將來漫長日子裡消磨情意,變成一雙怨偶。也不想賭。就現在這樣,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很好。」   「可是,」陸曈道:「你若真喜歡他,就此錯過,豈不可惜。」   銀箏又笑了。   隨手拿起桌上翻了一半的話本,她道:「姑娘,你看這些風流戲文,個個故事真情,好頭好尾。可世上哪有那麼多圓滿。既然如此,沒結局的事,不如就不要開始。」   「我怕他後悔,所以寧願不開始,姑娘懂嗎?」   陸曈搖頭:「不懂。」   她只為銀箏遺憾。   「不懂就不懂吧。」銀箏笑笑,低頭抱著笸籮站起身,「我倒寧願姑娘一輩子不懂,若有傾心之人,不必顧及所有,圓圓滿滿地在一起。」   她看一眼漸短燈油,「時候不早啦,明日一早要幫苗先生裝藥,姑娘也早些歇息,夜裡書看久了對眼睛不好。」又低聲囑咐幾句,才端著笸籮離開。   銀箏走後,陸曈仍坐在桌前。   夜裡靜靜的,她已簡單梳洗過,打算拆下髮髻,換下中衣。   方抬手,指尖撫過發間時不由一頓。   梳篦精巧,摩挲而過時,有微微凸起的刻紋。   銀箏的話在她耳邊迴響。   沒結局的事,不如就不要開始。   ……   又過了幾日,陰氣漸重,凌而為霜,盛京迎來白露。   《本草綱目》上記載: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飢,肌肉悅澤。   太師府的婢女們一大早等在園中,以盤收取秋露煎水泡茶,宣肺化痰,預防秋燥。   戚清端起桌上茶盞,呷一口新煮的白露茶,茶水甘醇,衝淡近日微微燥意。   太子被禁足了。   在這個節骨眼,在三皇子元堯勢力漸增,戚家連連出事之時,梁明帝此舉無疑落井下石,未曾顧及太師府臉面。   過河拆橋。   老管家捧著件輕紗衣進屋,將紗袍披在戚清身上,近來早晚涼的很,上了年紀之人更應保暖添衣。   戚清攏了一下身上紗袍,老管家立在一邊,躬身道:「老爺,蘇南那邊來消息了。」   前些日子,戚清讓人去蘇南醫行查一個叫陸曈的醫女。   戚清:「如何?」   「蘇南醫行人稱,過去確有一位姓陸的醫女曾在城中行診,只是行蹤不定,偶爾出現。」   戚清一頓。   他道:「常武縣可有消息?」   「回老爺,去常武縣的的人也再度回說,陸家一門盡絕,並無其他在世親眷。」   這已是第二次打聽常武縣陸家消息了。   戚清盯著手中茶盞,沒作聲。   「老爺,可是仍懷疑陸曈系陸家後人?」   管家遲疑,「可這兩處皆無錯漏,時辰年紀也對得上。」   「沒有錯漏,就是最大的疑點。」戚清眯眼,「過於刻意。」   「老爺是想……」   「盯著她,若她真有問題,有此蜉蝣撼樹之心,也算不凡。」   管家不再作聲了。   戚清喝了口茶,頓了頓,問:「少爺近來可有煩鬧?」   「不曾,自上回後,少爺似也知錯,這些日子也不再吵著出府,每日只在府中看書習字,很是明理。」   話至此處,管家看向戚清:「老爺,少爺年少,難免孩子氣,當日只是氣急言不由衷,您不必和孩子計較。」   自打上次戚清在屋中扇了戚玉臺後,一連七八日,戚清沒再去過戚玉臺院子。   這固然是因為要忙著周全太子被禁足一事,更多的原因,大概是面對戚玉臺時,戚清眼底無法掩飾的厭煩與複雜。   「他病得厲害,」戚清闔眼,揉了揉額心,「當年我答應淑惠留下他,如今看來,不知是錯是對。」   四周無聲。   戚清睜開眼,嘆息一聲。   「罷了,把新煮的白露茶,送一盞去他屋裡吧。」   「是,老爺。」   ……   婢女新煮了一壺白露茶,送到戚玉臺屋裡,又低頭退了出去。   茶室裡,戚玉臺外衣除去一半,陸曈站在身後,為他施針。   戚玉臺低著頭,以袖遮鼻,遠遠看去,似低頭打盹,然而長袖掩過鼻尖時,一小包粉末飛快舔舐進嘴,他驀地伸手灌下一大壺白露茶,溫熱茶水把原本粉末衝得越發飽脹,一股暖意頃刻流過他四肢百骸,戚玉臺驀地發出一聲喟嘆,竟舒服地哆嗦了一下!   身後,銀針的刺入仿佛使這快活越發敏銳。   他閉著眼,細細品嘗每一刻身軀的變化,不捨得放過每一絲細小的快感。   房中一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聲音傳來:「戚公子,針刺結束了。」   戚玉臺這才依依不捨地睜開眼睛。   陸曈直起身,抱著醫箱往前走,經過他身側時,低頭撿起地上方才包著藥散的白紙,宛如不經意般扔進了自己醫箱。   戚玉臺看著看著,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自打戚清打了他一巴掌後,戚玉臺出不得門,藥癮又犯得厲害,先前曾聽陸曈說過一味替代寒食散的藥散,便乾脆要挾陸曈為自己制散。   反正她只是戚家的狗,為父親做事和為自己做事並無區別。   戚玉臺原本也並不抱太大希望,因為陸曈所說的藥散聽著太過離奇,直到陸曈將一封藥散送到他面前。   他起先並不信任此女,便將其中藥散分了一半給陸曈,讓陸曈當著他的面服下。   陸曈服下藥散半日後,除了臉色略紅些,並無反應。   戚玉臺便心中諷刺,果然只是對方誇大其詞,這根本毫無效果——服食寒食散的人,根本不會如此冷靜。   於是他便放心將藥散服下。   誰知這藥散效用竟出乎他意料!   甫一服下,滋味竟與真正的寒食散有六七分相似,即便只是這點相似,也足以讓戚玉臺一解饞癮。   更妙的是,此藥散或許不如寒食散激烈,他服用後雖興奮快意,卻並不會如寒食散一般喪失理智,因此,也不會在府裡惹人懷疑。   就連父親在陸曈走後為他請來的醫官號脈,也瞧不出半點不對。   這讓戚玉臺狂喜。   他每日只需等著陸曈上門施診,隔兩日將此散交由與他,讓他暫時解饞,雖沒有真正寒食散來的那般激烈,但對於現在的戚玉臺來說已是雪中送炭。   他甚至不再吵著出門。   府中的小廝告訴他,如今盛京各處嚴令禁止酒樓食店提供寒食散,縱然現在放他出去,他也買不著。   不如此刻快活。   戚玉臺眯了眯眼,撈起桌上茶壺對嘴灌了一口,抹了把嘴,看向桌前人。   女醫官正將銀針、銀藥罐子一併收拾進醫箱中,只穿件藕荷色衫裙,身姿窈窕,烏髮如雲。   戚玉臺心中一動。   不知是方才藥散餘韻未過,亦或是他許久沒去樓中「快活,」戚玉臺心中忽而浮起一絲激蕩,他下榻,走到陸曈身後,突然開口:「你還真是個寶貝,難怪裴雲暎和紀珣都對你另眼相待。」   「這麼能幹的女人,說實話,我都有點捨不得了。」   他伸手,一隻手撫過陸曈臉頰,被陸曈側首避開。   戚玉臺並不惱,他剛服散過,心情很好,只眯著眼笑。   「陸醫官,紀家和昭寧公府都不會容你,就算你跟了他們,至多也是個侍妾。」   「何必捨近求遠呢?」   「其實你我二人也無深仇大恨,不過誤會一場,我願意與你放下過去仇怨,重修於好。」   他伸手,指尖撫過陸曈手背,語氣曖昧而低沉。   「你這麼會做藥,跟了我,我也不會虧待你,就算補償你殺了擒虎之過……」   陸曈還未說話,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少爺」。   陡然被打斷,戚玉臺頓時不耐:「幹什麼?」   來人是院子裡的護衛,低頭道:「剛才小姐院子裡的薔薇說,小姐身有不適,請陸醫官過去瞧瞧。」   「華楹?」   戚玉臺臉色一變,立刻催促:「那還等什麼,趕緊去!」又問:「妹妹怎麼了?」   護衛只說不知。   陸曈便頷首,收拾醫箱離開了。   戚玉臺站在門口,看著陸曈出了遠門,雖是戚華楹所命,心中終是不平方才好事被人打斷,遂惡狠狠瞪了一眼剛才說話的護衛。   護衛臉生,應當是新來不久,眼角一塊紅色胎記,看著就讓人心煩。   戚玉臺罵了一句:「滾!」   護衛低頭退下。   ……   陸曈背著醫箱,隨一位年輕婢女去了太師府一處院落。   她來太師府許久,但從頭到尾也只去過戚玉臺的院落,還是第一次到別處院子。   這院落修繕得很精巧,   處處栽花,窗下種著許多茉莉、秋蘭、夜來香。又以武康石鋪成庭院,華麗整齊。   婢女走到一處門前停下,掀開湘竹簾,陸曈隨她走了進去,甫一進屋,就見屋中長几前背對她坐著個人。   陸曈才一邁步,面前侍女忙道:「等等!」   她抬頭,那侍女一指屋中織毯:「你從府外進屋,鞋下有泥,這是松江新買的織毯,一匹百金,弄髒了不好清理。除去鞋襪再走吧。」   陸曈看向面前月藍底色栽絨蓮枝花海水紋邊地毯,刺繡很是華麗,海水紋針針精巧。   她低頭,就要除去鞋襪。   才彎腰,就聽見屋中有人說道:「算了,薔薇,讓她直接進來。」   婢女聞言,打量了陸曈一眼,道:「那你進來吧。」   陸曈便重新直起身子,隨著婢女往裡走。   待走近,就見小几前坐著個貌美的年輕女子,一身淡粉彩繡牡丹紋長裙,雲鬢珠釵,嬌豔欲滴,懷裡抱著只雪白貓兒,見她進屋,焦急開口:「我的貓兒今日一早不肯吃東西,陸醫官,你快瞧瞧,可是病了?」   陸曈低頭,看向女子懷中白貓,白貓懨懨的,她朝戚華楹伸手:「給我吧,戚小姐。」   戚華楹小心翼翼將白貓遞與她手中。   從前在落梅峰時,陸曈也看過山上各種動物,瞧個貓兒病尚不在話下。   看過白貓身體,又詢問了一下這幾日白貓行為,陸曈道:「可能吃錯了東西,有毒的蟲子之類,好好休養幾日就好了。」   戚華楹問:「不用吃藥嗎?」   「吃藥見效快些,不用藥也會自行好轉。」   戚華楹點了點頭,稍稍放心了些。   她叫薔薇來將白貓抱走,適才看向陸曈:「陸醫官。」   陸曈斂衽行禮。   「之前聽說崔院使出事,給哥哥行診的醫官換成了你,本想與尋空說說話。但聽哥哥院裡的人說你很忙,便罷了念頭,今日若不是貓兒不適,我也不會來找你。」   「哥哥犯起病來折磨人,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陸曈道:「下官職責所在,小姐無需客氣。」   戚華楹歪在矮榻上,掩唇笑了笑,不露聲色間打量她一下。   陸曈穿了件簡單藕荷色布裙,通身上下並無首飾,只在發間插了一隻木刻梳篦。   戚華楹頓了頓,抬手取下額間金簾梳來。   簾梳精緻,聯結成金色花網,隨人拿下時一片金光搖晃,富貴逼人。   戚華楹道:「薔薇。」   叫薔薇的婢女便伸手接過,走到陸曈身邊,將金簾梳呈至陸曈跟前,笑道:「小姐賞你的,陸醫官收著吧。」   戚華楹瞪她一眼,溫聲對陸曈開口:「父親說你為哥哥病症竭力,我知先前黃茅崗一行,哥哥與陸醫官之間多有誤會。哥哥不懂事,這隻金簾梳算作賠禮,還望陸醫官不嫌棄。」   陸曈並不伸手接簾梳,只垂首:「小姐多慮。」   薔薇笑起來:「小姐賞你的,忸怩做什麼。這簾梳比你頭上那隻木梳貴氣多了,我替你戴上——」言罷就要伸手來取陸曈發間梳篦。   陸曈側身一躲。   薔薇落了個空。   戚華楹看向陸曈,陸曈伸手,下意識護住發間那隻梳篦,神色冷凝。   怔了一下,戚華楹盯著陸曈,視線落在她發間那隻普通木梳之上,狐疑地開口:「這不會是……裴殿帥送你的吧?」   陸曈拔下木梳:「不是。」   矮榻上的女子望著她,笑容淡了些。   沉默片刻,她道:「陸醫官可知,昭寧公夫人之事?」   見陸曈不語,她便自顧說道:「當初盛京叛軍作亂,昭寧公夫人為叛軍挾持,昭寧公為保大局,寧可犧牲昭寧公夫人。」   她望著陸曈,眼中似帶憐憫。   「陸醫官與裴殿帥的流言,我也曾聽過。如今你為哥哥施診,與戚家有交情,為這點交情,我也需提醒你。昭寧公當年願為大局放棄妻子性命,昭寧公世子也一樣。以昭寧公世子身份,裴殿帥將來必定迎娶高門貴女,門當戶對,白首一生。」   「貪圖眼前一時歡娛,最終受傷的,還是陸醫官自己。」   陸曈久久沉默。   屋中寂靜得令人尷尬。   戚華楹低下頭,揉了揉額心,「其實說這些話也是我逾越了,還盼陸醫官勿怪我沒分寸。」   「不會。」陸曈低頭:「下官多謝小姐提點。」   戚華楹莞爾:「薔薇,把簾梳給陸醫官戴上吧。」   薔薇應了一聲,將那金簾梳仔仔細細地戴在陸曈額間。   陸曈若具偶人,冷漠的、木訥地任她裝扮。   簾梳精緻名貴,戴在額間,棉裙卻簡單粗糙,兩相對比,反有種滑稽的可笑。   「多謝小姐賞賜。」陸曈垂首,「若無別的事,下官先行一步。」   戚華楹點了點頭,陸曈低頭,就要退出屋門,忽又被叫住。   「陸醫官,你的梳篦。」   薔薇手裡拿著那把木梳,調皮地揚了揚,玩笑道:「這梳篦好粗糙,不值錢的東西,不如扔了?」   矮榻上,戚華楹正低頭撫著白貓的皮毛,仿佛沒聽到二人的話。   陸曈看了一眼薔薇手中梳篦。   良久,她開口:「是不值錢。」   「扔了吧。」 第213章利用我      陸曈離開太師府,並未直接回西街,轉頭去了官巷。   醫館裡缺一味黃蜀葵的藥材,苗良方急著用,問醫行要了磨成粉,陸曈從太師府回西街時將路過官巷,出門前便說回去時一同拿回。   待到了醫行,拿到一小袋黃蜀葵粉,付過銀錢,陸曈抱著布袋往回走。   時候還早,四面人流熙攘,她心不在焉地順著人流走,走著走著,周圍人群匆匆奔逃,陸曈一頓,感到自己身上滴上幾滴微涼,抬頭,就見濃雲堆疊處,綿長雨腳倏然而至。   不知什麼時候,天竟下起雨來。   她出門時未帶傘,此處離西街又尚遠,瀝瀝陰雨頃刻將全身打溼。   潑墨陰雨,飛雨無邊,行人匆忙避雨的身影,她怔忪望著被細雨籠罩的皇城方向,忽然間,身後有人拉了她一把,一把紙傘倏然罩上頭頂,有熟悉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傻站著淋雨幹什麼?」   陸曈抬頭。   裴雲暎站在她眼前。   他出現得太突然,陸曈不由恍惚一瞬。   青年應當是剛下差不久,身上公服未脫,見她默然不語,伸手探向她前額。   那隻微涼的手落在前額上,似片即將消融的雪花,卻讓陸曈先前的迷茫漸漸清醒過來。   「你怎麼在這裡?」她問。   「找你,聽說你去官巷了,就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一來就見你在雨裡罰站。」他收回手,蹙眉盯著陸曈:「沒燒壞啊。」   陸曈沉默,他又看了一眼陸曈身上溼透的長裙,自己脫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你衣服溼了,這裡離殿帥府近,先過去避避雨吧。」   言罷,不等陸曈拒絕,不由分說拉她上了馬車。   ……   陸曈隨裴雲暎去了殿帥府。   殿帥府無人,只有兩個輪值禁衛在門口守著。   瞧見陸曈,禁衛們登時笑逐顏開,正要打招呼,被裴雲暎瞥過一眼後又縮了回去,專心致志地戍衛了。   裴雲暎帶陸曈去了殿帥府的小室,道:「桌上有新的戍衛服,你先湊合一下,我讓人替你烤乾衣裙。」又解釋:「殿帥府沒有女子衣物。」   陸曈應了。   「你換,」他道:「我在門口守著。」   陸曈把門關上。   小室不大,靠牆放著一張木榻,隔著扇芙蓉屏風有隻半人高的木桶。屏風上搭著件黑色蹙銀披風,看起來有些眼熟。   看著看著,陸曈就想了起來,似乎是先前在遇仙樓偶遇裴雲暎那次,她曾見這件披風。   這裡似乎是裴雲暎偶爾歇憩之地。   她看了一眼門的方向,沒再遲疑,將身上溼透衣裙脫下,換上乾淨衣裳。   待換好,陸曈打開門,裴雲暎轉過身來,打量她一眼,皺眉道:「醫官院虐待你了?瘦成這樣。」   禁衛們的甲衣她不必穿,便只穿了最裡面一層布衣,她原本生得瘦弱,禁衛服罩在她身上,越發空蕩。髮髻也拆掉了,微溼搭在肩頭,臉色蒼白得可憐。   陸曈出了門:「是你的衣服太大了。」   他便笑了笑,沒說什麼,拿起屏風上那件黑色披風罩在她身上,又吩咐人去烤陸曈的溼衣裙了。   做完這一切,陸曈隨他進了書房。   今日蕭逐風不在,桌案卻仍堆滿公文。裴雲暎給她倒了杯茶,茶水是熱的,捧在掌心裡,十分暖和。   這個時節屋中生火也未免過餘,陸曈穿著禁衛服,身上搭了件裴雲暎的披風,捧著手中茶水小口小口啜飲,甫一入口,怔了一下,「甜漿?」   「姜蜜水。」   裴雲暎道:「你淋了雨,喝姜水驅寒。」   陸曈沒再說什麼。   窗外雨聲淅淅,打在門前梧桐樹上,沙沙作響。   二人都很安靜。   她今日比從前更沉默,總似有幾分心不在焉。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我聽說,今日戚玉臺對你動手動腳。」   陸曈飲茶的動作一滯。   太師府中,那個打斷戚玉臺、以戚華楹尋她為理由將她引開的護衛眼角有紅色胎記。   裴雲暎曾說過,那是他安排在太師府的人。   對方來得很及時。   陸曈道:「大人有心,還未對大人道謝。」   裴雲暎聽出她話裡疏離,神情有些奇怪,想了想,又道:「你一直待在太師府,還是太過危險。就算找人在暗處照拂,也並非萬無一失。」他道:「如今戚家麻煩纏身,不如等祭典後,我幫你……」   「裴大人,」陸曈打斷他的話,「為人復仇,閡棺乃止,我要是怕死,當初也不會來盛京了。」   他蹙眉:「如果今日護衛沒有出現怎麼辦,如果他對你……」   「不論以何種方式,我都要復仇。」   她語氣很強硬。   窗外風雨瀟瀟,雨水打在窗簷,把外頭模糊成一片蒙蒙白霧。   裴雲暎盯著她,片刻後開口:「如果你家人在這裡……」   「別提他們。」   似是被戳中某個禁忌,她陡然激動起來。   裴雲暎一怔。   她罕見地動了怒,漆黑眼睛亮得灼人,語調尖銳而刻薄。   「這算得了什麼?裴大人,難道你的護衛沒有告訴過你,我在太師府的日子嗎?」   「每日要對他們彎十幾次腰,伺候殺害我全家的仇人,我要對他們畢恭畢敬,要叫他們大人。無論心裡有多噁心也要低頭,因為這樣能讓對方卸下防備,更容易動手。」   她望著裴雲暎:「為了復仇我什麼都能做,沒有自尊,沒有未來,沒有人情,裴大人,這就是我,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裴雲暎眉心緊蹙。   她定了定神,「裴大人,黃茅崗的時候多謝你,但那時是我太天真,是我把一切想得太過簡單。現在的我,不認為跪著就低人一等,別說他對我動手動腳,就算成了他的禁臠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我沒有自己看輕自己,別人就永遠別想看輕我。」   「別說了。」他驟然開口,語氣隱有怒意。   不知是為她這深切的自貶,還是為這涇渭分明的、刻意的劃開距離。   陸曈看著他,那雙總是平靜的、沒有波瀾的眸子不似往日冷清,混混沌沌,像慍怒,又似更深的悲哀。   他便倏爾心軟,語氣也放緩了下來。   「我說過我會幫你。」   陸曈心尖一顫,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攥進掌心,疼痛令她陡然清醒。   「殿帥到底在做什麼。」   她冷冷開口:「蘇南舊恩早已還清,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一直在利用你。」   「我沒說不讓你利用。」他突然打斷陸曈的話。   陸曈一頓。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   「陸曈,你可以利用我。」   窗外的雨更急促了,聲聲悽黯。瑟瑟寒意隔著窗也鑽進屋裡,年輕人坐在她對面,那雙總是含笑的雙眸沒了笑意,眸色隱晦不明。   她倏然打了個冷戰,下意識想要拉緊身上外袍,卻又在觸手可及之時陡然停住。   這件衣裳,這件裴雲暎的衣裳料子上乘,綢緞華貴而有份量,落在人身上時,似片溫暖雲霧,雲霧包裹著她,連驟雨的午後馬車馳騁過迎面吹來的冷風也不見寒涼。   但清涼的夏夜會過去,風吹過留不下痕跡,漂亮溫暖的外裳,終有一日也會披在他人肩上。   沒有結局的故事,不如不要開始。   陸曈低頭,把熱茶放回桌上,站起身來。   「我要回去了。」   她避開了他的目光。   裴雲暎頓了頓,想說什麼,終是什麼都沒說,起身道:「我送你。」   「不用。」她回答得很堅決。   裴雲暎蹙眉,片刻後,終是妥協:「我讓青楓送你。」   這回陸曈沒再拒絕。   清楓帶著陸曈出去了,偌大書房,又只剩一人。   桌上還留著她喝剩的半杯姜蜜水,裴雲暎揉了揉額心,神色苦惱。   今日的陸曈很不尋常。   她平日總是冷靜,自黃茅崗相認之後,還是第一次這般冷冰冰的與他說話。像是突然將自己包裹上一層外衣,將自己與他人很清晰的隔絕開來。   沒有任何置喙餘地。   太師府的探子回稟說,今日戚玉臺對陸曈舉止輕浮,但僅憑如此,不至使陸曈如此反應。倒像是刻意疏離與他之間的距離。   到底發生了何事?   他坐在椅子上,眉心緊鎖,正思索間,赤箭從外頭走了進來。   「大人,」赤箭道:「昭寧公府來人了。」   「說祠堂失火,夫人的牌位有損,請大人立刻回府一趟。」   話音未落,裴雲暎猝然抬頭:「什麼?」   ……   昭寧公府祠堂裡,森森牌位陰冷。   有錦衣男子站在牌位前,手持長香,一一點拜。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脆響,門被推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裴雲暎一進祠堂,立刻朝祠堂某個方向看去,待瞧見一眾整整齊齊牌位,完好無損的木樑時,臉色頓時一沉。   「你騙我?」   「不這麼說,你怎麼會回來。」   說話人插上最後一柱香,轉過身,露出一張和年輕人六七分相似的臉。   是昭寧公裴棣。   「自新年後,你已經大半年不曾歸家了。」裴棣望著眼前人。   裴雲暎哂笑:「大人似乎忘了,此地並非我家。」   他從外頭匆匆趕回,衣裳被雨水淋溼一陣,發梢也沾了溼意,一看就是得知消息即刻趕回。   裴棣垂下眼帘。   這個兒子一貫如此,裴家沒有任何值得留戀之處,除了他母親。   哪怕他母親已經不在。   裴雲暎看他一眼,諷刺地勾起嘴角:「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言罷,轉身作勢離開。   「等等。」   年輕人嘴角笑容愈濃,轉身看著他:「大人有話直說,就不要耽誤你我二人的時間了。」   裴棣望著他。   年輕人眉眼含笑,卻遮不住眼底的乖戾與冷漠。   他與他母親截然不同,與昭寧公府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時而有情,時而無情。   許久,裴棣開口:「太子被禁足了。」   「與我何幹?」   「你要替三皇子做事?」   「與你何幹?」   他如此不馴,裴棣也微微動怒,語氣沉了下來。   「此事陛下所為,陛下意欲改立儲君,可你該知道,裴家一派早已與太子連成一片。」   聞言,裴雲暎笑了起來。   像是聽到什麼極為可笑之言,他笑得渾身發抖,笑得有些止不住,末了,冷冷開口。   「陛下怕太子對三皇子不利,所以先下手為強,軟禁太子是第一步。但他為何要軟禁太子,是因為怕當年之事重演嗎?」   「因為他殺了自己兄弟上位,所以擔心太子殺了自己更心愛的三子,重蹈覆轍嗎?」   裴棣瞳孔一縮:「你怎麼……」   裴雲暎冷笑,語氣越發咄咄逼人:「先太子究竟為何喪生那場秋洪之中,先帝為何不久重病不治,昭寧公不是比誰都清楚?」   「他弒父弒兄,罔顧人倫。而你,為了向他賣好,為了保全你的榮華富貴,將自己妻子當作投誠禮物,見死不救,眼睜睜看她死在亂軍之中!」   祠堂中死一般的寂靜。   裴雲暎看著眼前人,眼裡滿是憎惡與痛恨。   當年他只知冰山一角,並不清楚父親為何當時不救下被脅迫的母親,只失望於對方的懦弱,在祠堂中與父親大吵一架後憤然離家,發誓要自己為母親尋一個公平。   直到後來知曉一切。   原來真相比世人眼中更噁心。   而他的父親,不過是個踩著枕邊人血淚上位的無恥小人。   「雲暎。」   裴棣看著他,不過短暫的震驚,昭寧公就已恢復平靜,他語氣仍舊溫和,仿佛父親同不懂事的孩子悉心解釋。   「大勢所趨,先太子已故,朝中唯有陛下能堪大任。陛下多疑,你外祖一家同先太子交往甚密,若不如此,如何保全裴家,如何保全你。」   「就算你母親活著,也會希望我這麼做的。」   「住口!」   裴雲暎怒道:「別提我母親。」   他後退兩步,視線掠過滿屋整整齊齊的牌位,諷刺地開口。   「裴大人,你把我母親牌位置於祠堂,時時敬拜,難道從未有一刻感到虧心?」   「我忘了,」他笑起來,「你根本就沒有心。」   裴棣頓了頓:「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是為了裴家。」   「這些年,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你始終流著裴家血。若將來三皇子登上大位,他容不得裴家,也未必容得下你。皇家之中,卸磨殺驢之事你難道不曾聽過。」   他提醒:「你始終姓裴,裴家倒了,你也躲不過。」   裴雲暎輕笑一聲:「我不在乎。」   裴棣一愣。   「我不在乎別人能容不容得下我,就算死了那也是將來之事。我從進入殿前司第一日起就已立誓,我和裴家,再無瓜葛。」   他定定盯著裴棣,唇角笑容輕蔑,「裴大人,既然做了選擇,就要輸得起。」   「當年你做了選擇,富貴二十年,如今發現選錯了,也不要狗急跳牆,那只會讓人看不起。」   「願賭服輸,你教我的。」   裴棣怔怔望著他。   似乎在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兒子已徹底脫離他控制,而隨著他母親的死,裴雲姝的和離,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能牽絆他之人。   他根本無所顧忌。   「你知不知道,當年陛下登基,曾有人示意,不要留下你性命。」   許久,裴棣開口。   「陛下終究對你有所猜忌,是我一力擔保,留下你一命,否則,當今世上,早已沒你這個人。」   裴雲暎佯作驚訝:「是嗎?」   「那我如今深得陛下信任,不是更難得。」他滿不在乎一笑,「況且,裴大人怎麼知道,當年沒人想要我性命呢?」   「你的庶子、你的妾室、你的繼室、你的仇家……」   「我活著,是因為我努力,而不是因為裴大人你無能的庇佑。」   裴棣皺眉:「你說什麼?」   裴雲暎淡道:「我與裴家血緣親情,自我母親死後已消失殆盡,裴大人不必以此捆綁我什麼,沒用。」   「至於將來如何,裴大人盡可自救。」   「畢竟,」他唇角一扯,「當年的我,就是那麼做的。」   話畢,他頷首,轉身離開祠堂,剛出祠堂門,迎面撞上一人,是庶弟裴雲霄。   裴雲霄不知發生何事,只看到裴棣臉色難看,又曾隱隱聽說前緣,遂溫言勸道。   「大哥,你和爹是親父子,如今裴家遇到麻煩,理應攜手……」   「裴二少爺,」裴雲暎打斷他,「現在是你們有求於人。與其在這裡教訓我,不如多讀點書,長點本領。」   裴雲暎嘲弄地看他一眼:「畢竟,沒有了裴家,你裴二少爺什麼都不是。但沒有了裴家,裴雲暎還是裴雲暎。」   裴雲霄僵在原地,裴雲暎已轉身離開。   他走得毫無留戀,院子裡,簷下宮燈被風雨吹動,其下綴著的彩穗被雨水淋溼,不再飄揚,黏噠噠的貼在一處。   年輕人看了一眼,神色恍然一怔。   他還記得自己幼時,極得父親喜愛。他是長子,又是嫡出,裴雲霄寡言懦弱,他愛笑開朗,父親最喜歡他。   景德門的燈夕總是熱鬧。母親怕外頭人多危險,不肯讓他同去,梅姨娘卻答應裴雲霄前往。待晚間時,他看著歸家的裴雲霄手裡提著的燈籠,負氣不肯吃飯,一個人在夜裡委屈得掉眼淚。   裴棣從門外進來,遞給他一盞兔子花燈,把他抱在膝蓋上,對他道:「噓,下次爹帶你去,別告訴你娘。」   年幼的裴雲暎抱著兔子花燈,破涕而笑。   雨水朦朧,宮燈被打得溼潤,其上圖案漸漸氤氳模糊。   裴雲暎沒再看那宮燈一眼,從旁漠然走過。   畢竟,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214章生辰      時日過得很快。   進了八月,雨水連綿,轉眼又過了中秋。   殿帥府中卻很是忙碌。   祭典近在眼前,殿前諸班諸值及步騎諸指揮每日忙著訓練,以待十日後的祭典親閱。就連八月十五中秋當日,殿前班也增撥一倍人手守把內諸門。   宮中御衛森嚴更甚往日,有朝臣猜測,此事與陳貴妃宮中內奸作亂有關。   加之太子元貞稱病,數日不現朝堂,隱有流言漸起。   殿帥府中,適逢下雨,演武場地溼,禁衛們今日休訓。   院中梧桐被雨水打落一地,段小宴背著一隻竹筐匆匆進門,一進屋,抖淨身上雨水,擱下雨傘,把罩在竹筐上頭的油布一掀——   「呼啦」一下,休憩的禁衛們全都圍了上來。   一竹筐裡全是三角紅符,其間還夾雜著些布頭紮成的桃花樹枝、珠串什麼的。段小宴抹把汗,叉腰道:「排隊排隊,一個個來。」又抬手打掉一個禁衛伸來的爪子,不悅道:「都一樣,挑什麼挑!」   西街何瞎子請狐仙娘娘親自開光的招桃花符咒珠串,買得多越便宜,段小宴自告奮勇替殿前班諸人代買,總算講了個雙方滿意的價錢。   吵吵嚷嚷的聲音隨著雨聲一道飄進屋裡,裴雲暎看了門外一眼,眉頭微擰。   「越來越沒規矩。」他冷道:「你也不管管。」   蕭逐風坐在桌前,端著杯熱茶,聞言道:「管什麼,你自己都買了一隻。」   他視線掠過裴雲暎的桌案。   厚厚軍文堆疊的下面,隱約露出一角紅色。   裴雲暎一哂:「你不也買了一隻?」   蕭逐風:「……」   他默默把木屜往裡推了推。   二人都沉默一下。   「她已經半月沒來殿帥府了。」蕭逐風低頭喝了一口茶,「你倆吵架了?」   「不是。」   「那就是你沒機會了。」   裴雲暎不悅:「你有病啊。」   自上次下雨日後,他與陸曈已有半月沒見過面了。   宮裡事務繁忙,梁明帝這回似鐵了心罰太子,改立儲君之意朝臣心知肚明,太子一黨和陳國公一黨勢同水火,皇上已派兵數日前離京去往岐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梁明帝常召他夜談。   他出宮時已很晚,有時想去西街,又怕夜深耽誤對方休憩。聽太師府探子回報這些日陸曈一切都好,戚玉臺還算規矩,便暫且沒去與她相見。   連著趕了好幾日大夜,手頭之事總算告一段落,擠出兩日旬出來。   「我是在替你擔憂,」蕭逐風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簷下落雨,「畢竟,還有個前未婚夫紀珣。」   「那只是你臆測。」   「人家是君子,品行高朗。」   裴雲暎嗤笑:「君子又如何?在她眼中,與埋在樹下的死豬肉也沒什麼區別。」   蕭逐風道:「你很自信?」   「當然。我和你不一樣。你喜歡默默祝福,但對我來說,喜歡就是佔有。」   年輕人笑意淡去,「別說她和紀珣沒什麼,就算有什麼,她要是真喜歡紀珣,我就……」   蕭逐風:「你就什麼?」   「……我就拆散他們。」   蕭逐風無言,道:「所以今日你特意岔開生辰不回家,就是要與她見面?」   裴雲暎瞥他一眼:「你想見我姐,自己去就是,拿我做藉口,行不行啊?」   蕭逐風不理他:「你要跟她表白心意?」   「現在不是時機。」   裴雲暎眸色微動,淡淡開口:「她一心報仇,無暇分心,徐徐圖之更好。」   蕭逐風看了他半晌,擱下手中茶盞,輕蔑開口。   「行不行啊?」   ……   門外雨下大了。   陸曈從屋裡出來,拿起牆角雨傘。   杜長卿見狀,懶洋洋對她揮了揮手,「早去早回。」目光又瞥見陸曈身後的銀箏,神色一僵,趕緊低頭撥打算盤,避開了對方的眼神。   鬱郁十幾日後,傷情的杜長卿重新回到醫館,看上去若無其事,每日依舊照常罵人,但總會在某個時候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絲哀怨。   像是真的很傷心。   相比之下,銀箏倒是坦然大方得多。   銀箏送陸曈出了門,瞧見陸曈又如平日般簪上那隻木槿花簪,「咦」了一聲,奇道:「這幾日怎麼不見姑娘戴那隻梳篦了?」   木插梳雖然不夠華麗,但戴在陸曈發間也添清麗,不過似乎有些日子不見了,陸曈的妝奩裡也沒瞧見。   陸曈道:「壞了,已經丟了。」   「啊?」銀箏惋惜,「真可惜,還怪好看的。」   陸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低頭上了門口等著的馬車,「我走了。」   ……   陸曈到太師府的時候,戚玉臺正與戚清派來的人說起天章臺祭典一事。   宮中祭典百官儀衛在場,前些日子戚玉臺癲疾流言又鬧得沸沸揚揚,此次祭典,他需出現人前,力破謠言。   太師府對此很看重。   管家正對戚玉臺說明祭典當日的儀服和流程,戚玉臺不耐煩將對方手中文帖拍開:「又不是第一次去,有什麼好準備的。」   管家還想再勸幾句,一抬眼,見陸曈隨婢女走到門口,於是退後一步,朝陸曈行禮:「陸醫官。」   陸曈頷首,將醫箱放到桌上,示意戚玉臺坐下為他行脈。   待行脈結束,老管家問:「陸醫官,少爺近來如何?」   「脈象穩定,無不適跡象。」   老管家這才放下心來。   「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吧。」戚玉臺急躁道,「文帖我會看。」   老管家又看了一眼陸曈,溫言退下了。   待管家一走,戚玉臺便迫不及待朝陸曈伸手。   陸曈頓了頓:「先施針吧,戚公子。」   金針扎進皮肉,痒痒的疼,心底的酥癢卻得到徹底紓解。戚玉臺以袖掩鼻,藏在闊袖中的鼻翼翕動,將一壺熱茶灌入喉間,發出舒服的一聲喟嘆。   痛快。   實在太痛快了。   每日施針,是他最為盼望的時刻。   陸曈製作的替代寒食散的藥散,極大滿足了他的藥癮,使他不至於憋在府裡發狂。他對這東西如痴如醉,難以自拔,成為如今太師府裡唯一的慰藉。   何況這藥散並不似寒食散藥力強勁,不至於服食後衝動失態,因此半月以後,並未被任何人瞧出不對,甚至是太師府另請來的醫官。   這也是唯一缺點。   藥力微弱,意味著不夠過癮,仿佛隔靴搔癢,亦或是每到關鍵就戛然而止,令人意猶未盡。   戚玉臺舔了舔包著藥散的油紙,將最後一星粉末舔舐乾淨,不滿地開口:「陸曈,你不能多給我加點藥散,每次這麼一丁點,當我叫花子打發?」   陸曈收起金針:「戚公子,此藥散過量則有毒,眼下是對你身子最好的服量。」   戚玉臺冷笑:「你是不是故意的?」   陸曈每日都來給他施針,但並非每日都會給他帶藥散。   有時她覺得屋中護衛婢女盯得緊,亦或是覺得他脈象出現變化,那一日便沒有藥散。   她很謹慎,是以這麼長日子無人察覺。   但戚玉臺卻被吊起胃口,時時抓心撓肺。   「過不了多久就是祭典大禮。」陸曈道:「太師大人說過,祭典之前,不可出任何意外。」   「所以你想用這個拿捏我?」   戚玉臺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眼,勾起一個輕佻笑容。   「放心,只要你藥散做得好,祭典過後,我可以保證讓你成為我的侍妾。」   「你只要討好我就行。」   陸曈仿佛沒聽見他輕辱語氣,平靜收拾好醫箱,道:「下官先行告退。」   戚玉臺無趣撇了撇嘴,瞧見對方纖弱背影撐傘消失在雨中。   她很冷淡。   卻無端讓人很有征服欲。   從前戚玉臺只想殺了她,為擒虎、為妹妹報仇,如今卻有了更好的主意。   他想摧折對方傲骨,看對方冷淡的眼神於自己身下臣服,醫官院中醫術高明的女醫官,最終卻在自己後院搖尾乞憐,比降服擒虎那樣的惡犬更讓人興奮。   他摸摸心口,藥散的餘韻令他心中激蕩。   誰叫她是個平人?   幸好,她是個平人。   ……   陸曈離開太師府,轉角進了太師府長街盡頭巷口,平日裡,若無別的事,杜長卿僱好的馬車就在這裡等她。   雨水綿延不絕,馬車靜靜在簷下等候。   陸曈撐傘走近,待看清前頭馬上之人時,不由一頓。   青楓戴著一頂鬥笠坐在車夫的位置,見她來了,把鬥笠往上扶一扶,道:「陸醫官。」   陸曈看向馬車後。   似是知曉她心中所想,清楓忙道:「大人沒在車上,晌午進宮一趟,讓我先來接你。」   見陸曈無動於衷,他又提醒:「今日是大人生辰。」   八月十九,裴雲暎生辰。   上回夜裡他來醫館時曾說過,後來明裡暗裡又曾許多次向她討生辰禮物。   陸曈問:「所以,找我做什麼?」   她眸色太過平淡,青楓愣了一下,才答:「大人請陸醫官一聚,在丹楓臺等陸醫官。」又補充,「大人先前應當與陸醫官提過此事。」   陸曈緊握雨傘,雨水順著傘面滴落成線,她開口,語氣平靜,「我今日很忙,要做藥。」   「這……」   青楓想了想:「屬下先送陸醫官回醫館,待陸醫官忙完,再送陸醫官去丹楓臺。」   陸曈想拒絕,話到嘴邊,卻又改變主意,沒說什麼,彎腰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疾馳回西街,在西街門口停下,陸曈下了馬車,逕自回了醫館。   杜長卿和阿城先回府去了,下了大半日雨,醫館一個病人也沒有,苗良方到黃昏時也自去了。   銀箏關上醫館門,掀開氈簾,小院窗戶隱隱露出橙色光暈,她進屋,見陸曈坐在桌前認真搗藥。   「姑娘,」銀箏問:「我剛才在醫館門口瞧見一輛馬車,車夫像是青楓侍衛……是不是找你有事?」   「沒什麼要緊事。」陸曈認真搗藥,「不用管他。」   銀箏「噢」了一聲,覷她一眼,又輕言細語地開口:「上回小裴大人來醫館,說他生辰是八月十九,今日就是八月十九,他是不是來尋你過生辰的?」   「不是。」   銀箏站著不動,自顧道:「其實小裴大人挺好的,雖是貴族子弟,倒也沒有看不起平人。」她望望窗外,「天都黑了,又下這麼大雨,一個人過生辰,怪孤單的。」   陸曈搗藥的動作一頓,片刻後垂眸:「我不想去。」   銀箏便嘆息一聲。   「姑娘別為難自己。」她沒再勸說什麼,只道:「天冷,早點歇息吧。」   銀箏退出屋門,陸曈仍低著頭,仿佛沒瞧見般,認真倒著罐中藥草,宛若天地之間,唯有眼前之事最為重要。   時日慢慢流逝過去,夜漸漸深了,西街一眾街鄰各自歸家,長街再尋不至半絲人語,唯有窗外急風驟雨,寒氣襲人。   不知過了多久,陸曈放下手中藥錘,抬眼看向桌上漏刻。   快近子時了。   ……   「快近子時了。」   殿帥府裡,蕭逐風立在窗前,盯著窗外一片夜雨。   夜雨瀾瀾,滴滴打在梧桐葉下,秋日一片寒意。   段小宴打了個寒戰,從方才片刻的美夢中清醒過來,看一眼桌上漏刻,又看看窗外。   「雲暎哥還沒回來?」   蕭逐風搖頭。   說好的過完生辰就回來清理新增軍冊,馬上要近子時,他生辰都快過完了,也沒見著半個人影。   段小宴託腮:「是不是相處得太好,捨不得回來了?」   「醒醒,」蕭逐風道:「夢做完了。」   段小宴無言。   其實晌午的時候,裴雲暎就已在等待,誰知陸曈去太師府的功夫,宮裡臨時有事,他又回宮了一趟。   待陸曈回西街時已是傍晚,青楓託人傳信,陸曈似乎很忙,先回去製藥了。   「哎,」段小宴嘆氣,「陸醫官也真是的。什麼時候做藥不可,非要在雲暎哥生辰時候做藥。這麼大雨,等著挺難捱。我哥不會到現在還在等吧?」   蕭逐風淡道:「不會。」   「真的?」   蕭逐風看向窗外秋雨,許久,才開口。   「裴雲暎這個人,很挑剔,又很驕傲。」   蕭逐風道:「表面看著憐香惜玉,其實對人並無耐心。不會主動,更不會等人。」   「若與人約在辰時,巳時未到就會走人。」   段小宴愣了愣。   蕭逐風關上窗,寒氣盡數擋於屋外。   「他不是一個耐心等待之人。」   ……   雨下大了。   天地間一片「沙沙」聲。   馬車車輪碾過溼地時,帶出飛濺水花。   車輪軋過小路,在一處茶齋前停下,許久,馬車簾被掀起,陸曈手撐著一把油紙傘走下馬車。   丹楓臺毗靠群山,一至秋日,漫山遍野殷紅似火,如今未至楓葉紅時,又逢下雨,遠遠望去,群山黑沉沉,似片潑墨沉默。   茶齋的燈已熄滅。   陸曈垂下眼帘。   青楓在仁心醫館門前呆了許久,陸曈讓銀箏告訴他,她今夜很忙,不會去丹楓臺了。   銀箏出去好幾次,最後一次大約在巳時,告訴她:「姑娘,馬車走了。」   青楓走了,且後來沒再出現。   這很好。   裴雲暎應當也從丹楓臺回去了。   他應當去過自己的生辰,和裴雲姝、和寶珠、和蕭逐風和段小宴,和所有他的親人朋友,將來或有愛人,唯獨不該是她。   他不應該等她。   丹楓臺前,漆黑一片,只有簷下掛著的零星幾盞昏暗燈籠。她聽杜長卿說,此地每至晴夜,滿樹懸掛花燈,明亮璀璨,今日天公不作美,又已夜深,花燈全部熄滅,茶齋主人也已關門。   陸曈心裡一片平靜。   她走到茶齋門口,忽然一怔。   淅淅瀝瀝的雨不停,茶齋幾乎已全部熄燈,卻有一間的窗微微亮著燈火。那扇木窗打開著,靠窗地方站著個人,正靜靜聽著雨聲。   聽見動靜,他抬眼。   陸曈猛地僵住。   涼冷秋夜,殘燈雨聲。陸曈站在窗外,傘上細雨如注,他站在窗裡,眉目如畫,如煙似夢,令人倏然想起一句舊詞。   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她怔忪著,對方卻輕輕笑了起來。   裴雲暎望著她,緋色衣袍鮮亮耀眼。雨夜裡,微暖燈色落在他身上,豔質更勝瓊英。   那雙漆黑眼眸凝著她,唇間笑意明亮。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 第215章無心   雨下個不停。   許久,陸曈望著他,澀然開口:「你怎麼沒走?」   她讓銀箏對青楓說得很清楚,今日不會去了。   青楓的馬車早已離開,並未重返,想來應該已將話帶到。   他已經離開了,她想,她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才會這樣放心的前來。   但他為何還在這裡?   還在這裡,一個人獨自等待?   「你不想見我,我也不好直接去見你惹你生氣。」   「但我又想,萬一你中途改變主意,突然想見了,我就在這裡多等一刻」   他笑了一下,「幸好我有先見之明。」   陸曈不語。   這豈止是「多等一刻」,時日已過去得夠久,再晚一刻,他生辰也該過去了。   「愣著做什麼,」裴雲暎出門,將窗外的陸曈拉進了屋裡。   茶齋已沒有別的人,每間雅座都已熄燈,唯有這一處燈火仍亮,一大桌菜餚擺在桌上。   陸曈垂眸看過去。   飯菜已經涼了。   「這裡並非食館酒樓,是我娘在世時愛來的茶室。」   他接過陸曈手中紙傘放在門口,走到桌前:「茶室主人脾氣古怪,做生意只到酉時。一過酉時,關門歸家,我費了好大力氣,才答應今夜為我多留一刻。」   「不過雨太大,剛才人也走了,飯菜涼了不能吃,」他指尖拂過桌上一隻小小酒壺,「酒還溫著,能喝。」   酒壺被裴雲暎提起,倒進白瓷酒盅裡,清亮如鏡。   「酒為歡伯,除憂來樂。」他遞一盅給陸曈:「歡伯酒除憂。」   陸曈接過酒盅。   裴雲暎望著她,淡淡笑了一笑:「我娘生前喜歡此處,說這裡的楓葉很好看,不過我一次也不曾來過。」   他看向窗外,遠山細雨瀝瀝。   還不到楓葉紅的時節。   他看了一會兒,回神問她:「你怎麼不坐?」   陸曈站著沒動,握著酒盅的手漸漸收緊,須臾,開口道:「今日是你生辰。」   「是啊。」裴雲暎唇角一彎,朝她攤開一隻手,「送我的彩絛呢?」   陸曈不語。   去年他生辰時,裴雲姝生產,她為裴雲姝解毒,裴雲暎也並無心思相慶。不過,雖未相慶,但陰差陽錯的也算一起度過。   今年又在一起了。   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年。   她伸手,把酒盅擱在桌上。   「我今日很忙,」陸曈慢慢地說道:「之後也會很忙。殿帥邀我深夜至此,只是為了這些不重要之事,未免太過無聊。」   裴雲暎一頓。   陸曈看著他,「這種無聊的事,殿帥找別人就行,日後請別叫上我了。」   她低頭,就要出去,身後突然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   她腳步一頓。   「你曾問過我,當日殿帥府門口,你借我拒絕董麟,抱我演戲之時,我為何不推開你。」   陸曈背對著他,聽見自己的艱澀的聲音:「為何?」   「沒有理由。」   他淡道:「就是不想推開而已。」   雨聲潺潺,屋中燈火忽明忽暗。   陸曈心尖顫抖一下。   「你為何不問問我,生辰願望是什麼?」   陸曈沒說話。   裴雲暎走到她面前。   煙雨穿過珠簾,吹動桌上昏蒙燭火,他英氣眉宇間浸過暖色,定定地、平靜地望著她。   「我的生辰願望是……」   「……願我鍾情之人,也鍾情於我。」   像有人在平靜湖面上扔下一塊巨石,激起洶湧水花,然而只在片刻,水花漸漸轉為苦澀,濃重的悲哀席捲在她心頭。   她抬眸,牢牢將心底漣漪封存在角落,神色一片冷漠。   「殿帥不會告訴我,鍾情之人是我?」   他濃眉微擰:「為何不可能?」頓了頓,又道:「七夕乞巧樓上,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   陸曈輕笑起來。   她笑得諷刺:「一個男人,幫過別人幾次就是鍾情了嗎?殿帥,我沒那麼自作多情。」   「我不會將此事當真,你也不必當真,今日之事,你我就當沒有發生過。」   言罷,起身要走。   裴雲暎一把按住門,擋在她面前。   他高大身影籠著她的影子,第一次強勢地將她挽留在原地。眸色銳利咄咄逼人,似笑非笑地、不甘罷休地盯著她。   他道:「怎麼回事,你殺人時膽大包天。怎麼我向你表明心跡,你反倒膽小起來。是不是因為……」   「……你問心有愧,心中也有一點喜歡我?」   陸曈一僵。   裴雲暎緊緊盯著她,那雙漆黑的、明亮的眸子在燈火下燦爛耀眼,不肯放過她任何一個眼神。   像在一個很冷的漆黑雨夜,有人點著一盞燈出現,他拉住你的手,替你披上乾燥溫暖的外袍,然後塞給你一杯溫熱蜜水。   看似冷漠的人,卻總能溫暖更孤獨的人。   她喜歡這溫暖,貪戀這溫暖,卻不能放縱自己靠近這溫暖,要克制,要遠離。   即便她無法否認。   指尖越嵌越深,她卻抬起頭,看著對方漠然開口:「我不喜歡你。」   一句話,擲地有聲。   裴雲暎一怔。   他神色沉寂下來,盯著她道:「我不信。」   陸曈默然。   「我不是傻子,你用這種理由敷衍我,太蹩腳。」   他欺身逼近,低頭盯著她的眼睛,「有時候,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動心。」   陸曈心頭微動。   他是天之驕子,家世相貌都好,在人群簇擁中長大,她從第一次見到裴雲暎就已明白,禮貌與溫和是對方禮儀與教養,他骨子裡驕傲不肯低頭,已屢屢為她破例。   自己那些佯作的平靜,騙不過這人。   人總是無法違背自己的心。   但她卻無法容忍自己在這些誘人的「破例」中沉淪。   就算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最怕虧欠人情的人,對所有人人情計較得清晰分明,但偏偏對他什麼也沒付出過。   欺騙、針鋒、心安理得享受對方某個瞬間的溫暖,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開。   她本就是這樣自私的人。   自私,且冷漠。   「裴大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陸曈冷冷開口。   「就因為裴大人年少有為、丰姿奪人,全天下人就該喜歡你?」   「就因為你高貴英俊,家世不凡,所以人人都會愛你?」   陸曈哂笑:「我不是太師府千金,裴大人別太高看了自己,也別太低看別人。」   燈火靜靜燃燒,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一絲拂到人臉上,帶出一絲寒涼。   年輕人面上笑意漸漸淡去,定定盯著她。   「既然如此,當初金顯榮背後長舌議論我娘時,你為何替我出氣?」   「只是尋常施針,殿帥不必想得太多。」   「樞密院嚴胥語出威脅時,你又為何搬出律法出頭?」   「我怕殿帥連累於我。」   「乞巧樓上蘭夜鬥巧,你我曾一同贏過一把梳篦。」   陸曈:「那梳篦我已經扔了。」   他神色顫動一下。   「陸曈,」裴雲暎逼近一步,不肯放過她般,慢慢地開口:「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陸曈握緊拳。   青年站在燈下,昏黃照亮他年輕而乾淨的臉,那雙漆黑燦然的眼睛微光瀲灩,幽如深潭。   恍然間,她宛如瞧見落梅峰梅花開的粲然嫣紅,烏雲在草地痛苦打滾,芸娘捧著藥碗從草屋出來,對她「噓」了一聲。   「小十七。」   婦人彎了彎眸,認真對她叮囑:「一定要藏好自己喜歡的東西哦。否則,就會和它一樣。」   就會和它一樣。   眼眶有點熱,但陸曈只是抬起頭,平靜看著眼前人,道:「沒有。」   沒有。   燈色似乎凝固一刻,雨夜的寒氣終於在這一刻鋪面而來,滴滴秋雨如淚,順著屋簷低落成行。   陸曈拿起傘,推開他出門,錯身而過的瞬間,裴雲暎試圖拉住她,女子冰涼袖角從他手中滑過,如一縷難以抓住的清風,悄無聲息溜過去了。   他怔然一瞬,片刻後回過神來,幾步追上,「我送你。」   陸曈撐傘往前走:「不必。」   「陸曈。」他道。   陸曈止步,他沒再上前。   雨水從蒼穹中不絕落下,那道緋色身影在黑夜裡不復往日鮮亮灼然,變得黯然,變得狼狽。   漫天細雨裡,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咫尺之距,不可近前。   須臾,他垂下眼帘:「我讓人送你。」   陸曈沒再說什麼。   青楓很快駕馬車過來,意識到二人氣氛不同尋常,不敢說話,陸曈逕自上了馬車,落下車簾,沒再回頭看一眼。   馬車漸漸駛遠了。   四周全然暗下來。   裴雲暎回到了茶齋。   飯菜已經涼了,空了的酒盅傾倒於桌上,提示著這個生辰過得實在糟糕。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默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隻青碧如翠的手鐲。   那隻沒來得及送出去的,裴雲姝給他的手鐲,願他送給傾心之人。   他低頭看了很久。   許久,裴雲暎伸手,提過桌上酒壺。   銀酒壺入手冰涼,「歡伯」酒漿清亮如眼淚,入口瞬間,他微微一怔。   是涼的。   那溫熱的、柔和的,能在雨夜裡暖人胸腹的清酒,不知何時,已經冰涼。   ……   馬車在西街醫館前停了下來。   醫館門開了條縫,銀箏提著燈在門口等她。   陸曈進了里舖,馬車又消失在雨幕裡,銀箏關上醫館大門,接過陸曈手中紙傘放在牆角,道:「姑娘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白日裡,青楓的馬車在門外等候時,陸曈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後來夜深了,銀箏問過幾次,陸曈讓她告訴青楓今夜不會去丹楓臺了。   就在銀箏也認為陸曈不會再離開醫館,今日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去時,陸曈忽又走出屋門。   深夜裡,她不顧麻煩,僱了輛馬車,去往丹楓臺。   銀箏想要跟著一道,被陸曈斷然拒絕。   拗不過她,銀箏只好在醫館等。但未料到不到一個時辰,陸曈就會歸來。   手中握著的油燈照亮里舖,銀箏覷著陸曈的臉:「姑娘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又握了握她的手,倏然一怔:「手也好涼,發生什麼事了?」   陸曈蒼白著一張臉,掀開氈簾走進院子。   「沒什麼,我只是累了。」   「可是……」   銀箏不安望著她,跟在陸曈身後,陸曈進屋後將門掩上,窗戶上即刻映出人影,伴隨院中瀝瀝水聲。   「你回屋吧,我想先歇下了。」   陸曈語氣平靜。   銀箏在陸曈屋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屋中燈火熄滅,再也聽不到動靜,屋中人像是已上榻休息後才嘆息一聲,端著燈離開了。   陸曈坐在桌前。   屋裡一片漆黑,小院簷下掛著的燈籠在雨夜裡只餘一點微弱的光,她木然坐著,如同一尊人偶,明明今日出門她帶了油紙傘,坐於馬車中也不曾受到半絲風雨侵寒,但在這一刻,竟也覺出刺骨冷意。   窗外雨聲不絕,誰的聲音似也沾雨夜寒氣,在她耳邊一遍遍迴響。   「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坦蕩嗎?   沒有半點私心嗎?   從心底漸有一點鑽心的痛楚傳來,沉鈍而緩慢,她以為這麼久了,失去一切的她連同自己的心也一併失去,已不會再感覺出疼痛,卻在這一刻明白。   原來還是會痛的。   也許那不是痛。   是有什麼珍貴的、喜歡的東西將要被剝離的眷戀不舍。   她明白那是什麼。   曾真心的喜歡過一個人,也被人真摯的喜歡過。有點遺憾,有點不舍,捨不得放棄這點溫暖,這平淡生活裡,曾真實過一瞬的悸動。   一陣難忍的疼痛從胸腔處傳來,陸曈分不清這是來自於心臟還是別處,只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在痙攣中彎下腰去,衣袖摩挲間,桌案上卷冊被拂落在地,從兩頰滾落的汗珠一滴一滴打溼地上書頁。   她想起白日裡銀箏瞧見話本時的驚訝。   「咦,」銀箏驚訝,「這是我先前在書齋買來的話本,怎麼在姑娘這裡?」   陸曈答:「隨意看看。」   「噢,」銀箏點頭,「這冊我還未來得及看,寫的是什麼?」   「寫著,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子與人相戀的故事。」   銀箏一怔:「啊?最後那女子治好了絕症?」   「沒有。」   陸曈眸色一片淡漠,「她死了,戀人痛不欲生,不久就跟著殉情,合葬一處。」   銀箏不由唏噓:「這話本聽著真叫人傷心,寫話本的人也是,既要寫一樁美滿姻緣,何必寫些生離死別?以一個將死之人做主角,未免讓看客心痛。」   「不是好結局。」   陸曈垂下眸,直到銀箏離開後,才輕輕「嗯」了一聲。   的確不是好結局。   就如她自己。   註定不好的結局,何必開始,不如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   女子蜷縮成一團,仿佛胎兒蜷縮於母體,拼命在寒雨夜汲取一點溫暖。   地上,那冊被汗珠洇溼的話本旁,一隻紅色彩絛鮮亮耀眼、形狀精緻。   早已編織完整。   分手總在下雨天TAT 第216章傷情人   接連幾場秋雨,一至九月,盛京過了寒露。   萬恩寺楓葉紅了大片,丹楓臺處,遊人不絕,從此處觀景,恰可見大片紅楓似血。   太師府的菊花一夜間全開了。   下人挑選新鮮菊花用來釀酒制茶,做菊花糕,清香撲鼻。   陸曈走到戚玉臺屋裡時,戚玉臺剛砸掉一壺菊花香茶。   金黃菊瓣被沸湯煮過,拂落在地時,便不似傲立枝頭般美麗,如團碾碎骯髒穢物,黏黏噠噠跗在織毯上。   陸曈抬腳,從一地殘藉中邁過。   戚玉臺正滿面怒容,一見她,臉色登時現出一抹狂喜,三兩步上前:「你來了!東西呢?」   陸曈轉身放下醫箱,低頭拿出裝著金針的絨布,不疾不徐開口:「戚公子,你再沉不住氣,當心被戚大人覺出端倪,那時,可就真一點餘地也沒有了。」   言罷,輕飄飄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婢女和護衛。   戚玉臺語塞。   自打他病好後,屋中這幾雙眼睛不曾停過一刻,縱然戚玉臺抗議多次,仍然無果。   他心知肚明,父親不信陸曈,所以派人監視。   但這兩雙眼睛不僅盯著陸曈,也盯著他自己。   令人心生煩悶。   戚玉臺忍耐片刻,直等陸曈隨他進了裡屋施行針刺,才低聲詢問:「東西呢?」   陸曈:「沒有。」   「沒有?」戚玉臺臉色大變,一把揪住她衣領:「怎麼沒有?」   整整五日了,陸曈沒再給他帶藥散。   戚玉臺快瘋了。   藥散雖不像寒食散那般藥效猛烈,他一開始也覺寡淡許多,直到五日不曾服食,蟲子啃噬的滋味愈來愈烈,才驚覺,藥散畢竟是藥散,縱然瞧上去勁頭不大,但也會上癮。   他再度犯了癮。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戚玉臺咬牙,「你想用這東西吊著我,也要看有沒有這個命!」   陸曈並不在意他威脅,只淡淡開口:「戚公子,明日就是祭典大禮,戚大人對此次祭典十分看重。不可出半分差錯。」   「我每日進府前,皆要由貴府婢女搜身,若被察覺,對你我二人都沒好處。」   戚玉臺臉色陰鷙。   陸曈說得沒錯。   不僅是被搜身,這幾日,除陸曈外,父親從府外請來的其他醫官也會每日上門為他行脈,怕的就是他在祭典中途出什麼意外。   畢竟整個祭典期間,百官盡至,與胭脂胡同不同,若在祭典上發病,流言再無可能平息。   即便戚玉臺一遍遍對父親解釋,他並沒有病,但父親不信。   對戚清來說,太師府的臉面更重要——   「少拿這些藉口誆我!」心中躁狂無處發洩,他便將怒氣全發洩在眼前之人身上。   戚玉臺一伸手,陸曈被他推得往後一撞,脊骨碰上身後牆壁,頓時蹙眉。   這難受勁反而取悅戚玉臺。   他冷笑:「你不是挺聰明嗎?想辦法騙過搜身對你有何難,你根本就是不想!」   屋中靜默一刻。   過了一會兒,陸曈道:「府上搜查嚴苛,門口又有人盯得緊,下官不敢冒險。」   戚玉臺冷哼一聲,正欲威脅,又聽得眼前女子話鋒一轉,「不過,下官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戚公子如今疾症未消,戚大人愛子之心正濃,因此平日只讓公子在府中調養,公子不得離府。但天章臺祭典,公子可尋到空隙。」   戚玉臺匪夷所思,「你讓我在祭典上服食?」   「祭典是皇家大事,一旦被發現是重罪。你想害死我?其心可誅!」   他看向陸曈,眼神霎時充滿懷疑。   「非也。」   「那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陸曈道:「宮中祭典大禮,祭典之前,白日有水殿爭標,諸君百戲。祭典過後,儺儀完畢,聽說陛下登樓臺,百官共閱煙火,大儺儀前,可得空隙時機。」   大儺儀原本是春日吉慶,每至年末,皇城親事班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後梁明帝登基,原本已將儺儀取消,但今年蘇南蝗災,為驅瘟避疫,索性將大儺儀與天章臺祭典並在一處,不比從前隆重。   戚玉臺打量一眼陸曈:「你還知道大儺儀?」   陸曈:「祭典那日,下官要隨醫官院一同前往席上。」   崔岷已出事,醫官院群龍無首,如今由醫正常進代為處理一些事宜。崔岷竊人藥方一事板上釘釘,自然而然的,陸曈當初停職三月的罪名也順勢解除。   自然,也有太師府在其中推波助瀾。   「你真沒動歪心思?」戚玉臺仍有些懷疑。   「戚公子若能忍到祭典後幾日,那是再好不過。下官也不必冒此風險。」   「為何還要等祭典後?」   「戚大人當初告知下官,務必在祭典前維持戚公子康健。戚公子如今病已痊癒,待祭典一過,下官回到醫官院,也不便日日登門為戚公子行診,太過反常也會使戚大人懷疑。」   戚玉臺臉色一沉。   他病好了,陸曈的確不必日日登門。   但他的藥癮卻離不得陸曈一日。   父親監視他越發過分,他出不去,藥散也進不來。僅僅五日便已難以忍受,更何況祭典之後往來不定。   「罷了,就信你一回。」   對藥散的渴望最終還是戰勝心中僅存的理智,他逼近陸曈,威脅開口:「你要是敢耍花樣……」   「下官不敢。」   戚玉臺盯著她半晌,見她神色坦蕩,遂才輕哼一聲坐了下來。   陸曈取針為他針刺。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戚玉臺閉著眼睛,突然哼笑一聲。   「只要我納你進門,你我自然能日日相見。」   他惡意調笑:「比起給金顯榮做妾,能做太師府的侍妾要好得多。是不是?」   陸曈不語。   戚玉臺有些無趣,不過,一想到明日傍晚,儺儀前,或能服食一點藥散一解狂癮,不由心中期待起來。   唯願,快些到明日。   ……   白日過得很快,夜裡天色暗下來。   秋日的夜已有了寒意,殿帥府中燈火通明。   諸班今日回去得早,明日一早宮中祭典,晌午時殿帥府中就沒人。裴雲暎進屋時,段小宴正打算回去,剛想叫他,一旁又瞥見蕭逐風正對自己使眼色,於是到嘴的話咽了回去,安安靜靜地出了門。   裴雲暎近來很忙。   不輪值時,時常在演武場一待就是一整日。旁人都說他是對祭典大禮盡心盡力,殿帥府知情人卻明白,這分明是傷了情借差事麻痺自己。   傷情哎!   縱然他每日看上去若無其事,該做的事一樣沒落下,但自打生辰夜過後,某些時候還是會讓人窺出一絲端倪。   譬如他不再如從前那般愛笑,有時看起來還怪冷酷的。   院子裡只有遠處街邊一點零星燈色餘暉,梔子已經睡下。蕭逐風收拾好桌案雜物,打算離開。   裴雲暎叫住他:「蕭二。」   「有事?」   「陪我喝一杯。」他道。   銅燈裡加了燈油,方才微弱燈火又重新明亮起來。   梔子被院中動靜吵醒,探首朝外嗅嗅,又縮了回去。   正是秋日,紫藤花被連日秋雨打落一空,花架下青燈如鬥,石桌前坐著兩個人。   兩個大男人相對而坐未免沉默,蕭逐風拿起桌上酒盅喝了一口,隨即皺眉:「茶?」   「不然?」   裴雲暎給自己倒了一杯,語氣理所當然,「明日祭典,你還敢喝酒?」   蕭逐風一噎,復又盯著酒盅裡的茶:「怎麼又苦了?」   先前裴雲暎腦子發病,把殿帥府的茶水全換成各種飲子熟水,甜得人喉嚨發齁。眼前這壺茶水竟是苦的。   蕭逐風許久沒在殿帥府喝到苦茶了。   「不好嗎?」裴雲暎端起酒盅,「人生本來就是苦的。」   蕭逐風:「……」   他悠悠開口:「不就是被心上人拒絕,何必苦大仇深?大丈夫何患無妻,天涯何處無芳草。」   裴雲暎看他一眼:「說得很好,如果你能不這麼幸災樂禍就更好了。」   院中風聲颯颯。   過了一會兒,蕭逐風問:「你之前不是說,要徐徐圖之,怎麼突然訴情?」   「沒忍住。」   蕭逐風又問:「她為何拒絕你?」   「不知道。」   「是不是因為紀珣?」   「也許。」   裴雲暎喝了口茶,低頭看著酒盅,酒盅裡倒映著頭頂花架。   花架不如夏日時繁茂了,沒有花,枝葉伶仃,看起來有點悽涼。   「其實之前,我就並無把握她會選我。」   他自嘲一笑:「畢竟紀珣是君子,而我是個混蛋。」   「如果陸家沒出那些事,如今和她匹配之人,應該就是紀珣這樣的人。」   這話很是悵然。   「醒醒,」蕭逐風漠然道:「你何時變得這麼慫了?」   裴雲暎笑笑,並不說話。   蕭逐風看著他:「你之前不是說,就算她真喜歡紀珣,你也會拆散他們。這就讓給那傢伙了?」   裴雲暎嗤道:「什麼叫讓?她又不是物件。」   蕭逐風看不慣他這模樣,諷刺:「那你要怎麼辦?在這裡喝悶酒,等他們二人喜結連理後你再趁虛而入?連名分也不要了?」   「你是這樣甘願退到背後的人嗎?」   裴雲暎沒說話。   夜風吹過,高梧策策。   裴雲暎開口:「蕭二,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匹馬?」   蕭逐風一怔。   裴雲暎曾有過一匹紅馬駒。   由他外祖父親自挑選給他的生辰禮物,活潑俊美,後來卻因誤食毒草死去了。   「我很喜歡那匹馬駒。」   「因為太喜歡,難免炫耀,引得家中兄弟為馬駒大打出手。它死的時候我很傷心。」   他平靜道:「後來我發現,馬駒不是因為誤食毒草而死的,是我父親親自下令毒殺。」   蕭逐風一頓。   他是第一次聽到裴雲暎說起此事真相,問:「為何?」   裴雲暎笑了一笑,那笑容比秋夜更冷。   「因為他認為,此物有損兄弟情義,不如從源頭斷絕。」   裴雲暎開口:「我不想她變成那匹馬。」   蕭逐風沉默。   若在半年前,蕭逐風絕不相信會看到裴雲暎這樣一面。   養尊處優的世子也會為一個人從白日等到黑夜毫無怨言,又在被拒絕後卑微至此。   「陸醫官這個人看起來像是斷情絕愛隨時會出家,很難想像她愛上你。」蕭逐風寬慰好友,「其實你未必愛她至深,是因為你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思,所以放不下。」   「你好像忘了,一開始,你是去抓她歸案的。」   裴雲暎苦笑一聲。   一開始他是想抓她馬腳,到最後,反而是他被套得牢牢實實。   他一向瀟灑,拿得起放得下,偏偏對陸曈總是擔心,總是放不下。   蕭逐風仰頭飲盡杯中茶水,嘆息一聲。   「是不是殿帥府風水不好,亦或是你我八字有問題,也不只八字,」他沉吟,「加上老師,你我三人,情緣坎坷,怎麼都是愛而不得。」   裴雲暎無言。   這話說的極是,不過何瞎子的桃花符也並未起到什麼好用處,甚至更糟。   「實在放不下,你就與她做朋友,」蕭逐風倒茶舉杯,「說不定有朝一日,她又變心了。」   裴雲暎:「……」   「我喜歡她,怎麼做朋友?」裴雲暎嗤道:「以為誰都像你,忍到天荒地老。」   蕭逐風「哦」了一聲,「那你就別忍,明日祭典,一把火毀了紀珣的臉,沒了臉,看他拿什麼蠱惑你的陸醫官。」   裴雲暎驚訝:「你好惡毒。」   「你敢說沒有一絲絲心動?」   裴雲暎:「……」   蕭逐風鄙夷:「虛偽。」   桌上一壺苦茶見了底,遠處燈火又熄了幾盞。   「算了,有什麼事等明日祭典後再說。」裴雲暎擱下酒盅,起身道:「時候不早,你也回去吧。」   蕭逐風不滿:「我安慰你半夜,你不知道說個『謝』字?」   青年後退幾步,看著眼前人,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安慰得很好,下次別安慰了,謝謝。」   ……   夜裡起了霧。   白濁霧氣似張大網,慢慢從地底,從遠處升起來,悄無聲息漫入屋中,把寂寞秋夜滲出一種溼冷的幽昧。   太師府裡,忽有女子哭聲傳來。   戚清自睡夢中驚醒,聽聞動靜,披衣從榻上坐起身來。   他年紀大了,一向淺眠,一至夜裡,府中需絕對安靜,落針可聞,一向尋不到半絲聲響,第一次在深夜被驚醒。   聲音是從裡屋傳來的。   越近,越發顯得歇斯底裡,戚清推門走了進去,瞧見床榻之上躺著個人,四面都是接生婆子,一股濃重血腥氣伴隨藥香撲面而來,一片忙亂。   床上人聽見動靜,倏然轉頭,見了他,紅了的眼眶裡陡然發出些生機,喊他:「老爺——」   叫聲令戚清猛地回神。   淑惠!   他快步上前,握住榻上女子的手,那張嬌美的、無限令人愛憐的臉不復往日美貌,顯得面黃肌瘦。   「老爺——」   她又悽厲叫了一聲。   這叫聲令戚清心中發緊。   「我在。」他聞聲道。   淑惠——他的第二任妻子,氣喘籲籲地看著他:「我、我怕是不行了,若我活不過今夜,你要將、要將玉臺好好養大。」   「不會的。」他溫聲安慰,替妻子拭去額上汗珠,「孩子很快就會生下來,你母女二人都會平安。」   話一出口,戚清自己也愣了一下。   孩子還未出生,他怎麼知道這是個女兒?   「我不信,你發誓。」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像個鬼影不肯罷休,「你發誓,你會照顧好玉臺,他是你兒子,你要對他好!」   心中莫名有些煩亂,戚清耐著性子道:「我發誓。」   婦人多慮,戚清不耐,玉臺是他唯一兒子,太師府榮光將來繫於玉臺一人,他會如耐心澆灌幼苗般將他好好撫養長大,要他戚家的兒子,成為盛京人人羨慕的兒郎。   她又在操心什麼?   正想著,耳邊傳來女子幽幽的聲音。   「真的嗎?你真的會照顧好他,哪怕他只是一個瘋子?」   瘋子?   戚清驀地低頭,不由毛骨悚然。   那張美麗的臉不知何時已貼至他跟前,原本清亮柔美的雙眸布滿血絲,神經兮兮的模樣,分明是發病時的樣子。   發病?   她怎麼會發病?   耳邊傳來人聲輕喚,戚清猝然睜眼,從夢中驚醒。   管家站在眼前,憂心忡忡喚他。   戚清按住胸腔,那裡,一顆心跳得飛快,他整個人宛如從水裡剛撈出來一般,渾身上下都溼透了。   「老爺可是身子不適?」管家問,「老奴即刻請醫官過來。」   「不必。」   戚清抬手制止,心中驚悸仍揮之不去,片刻後道:「我夢見淑惠了。」   「夫人?」   戚清沒有說話。   他第一任夫人是家中為自己所選,並無情感,又多年未出。夫人故去後,很快就娶了續弦。   誠然,是因為當時對方的身份與他成為姻親對他頗有好處,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愛憐這位年輕的妻子。   淑惠活潑貌美,善解人意,偶爾有些無傷大雅的嬌嗔,他也一併包容。戚清曾感謝過上蒼,曾讓他遇到這麼一樁好姻緣,直到後來知道真相。   原來她是個瘋子。   原來,這根本不是什麼天定的姻緣。   仲家知曉一切卻將女兒嫁給他,甚至後來生下帶病的玉臺。他忍耐一切,直到權傾朝野,終使仲家得到懲罰。   報應。   淑惠死了,臨死前央他照顧好玉臺。因她這句話,他一時心軟,不知是福是禍。   偏偏今夜入夢。   「老爺?」身側傳來人喚聲。   戚清回神:「你去看一眼少爺。」   「是。」   夜色蒼涼,戚清抬眸,仿佛又看見淑惠死前那一刻,披頭散髮地望著他,笑容悽豔。   戚清驟然合眼,握緊手中佛珠。   傳言大儺儀前,鬼神四竄,需做法驅邪。   淑惠已經死了。   是夢。   只是夢而已。   蕭二:你的故事我心疼,你的文字還愛她(。)   芸娘師徒:醉心科研   嚴胥師徒:仨戀愛腦 第217章野花豔目   一夜無眠。   第二日一早,雄雞剛叫時,醫官院就熱鬧起來。   常進天不亮穿衣起了床,早早地去廚房熬了大鍋草藥水,都是些扶正祛邪的桃葉、大風根一類,熬煮得泛出苦香時,才叫宿院裡起床的醫官們自己端著銀盆來盛——祭典當日清晨,以草湯浴手一向是習俗。   陸曈去取藥湯時,替林丹青也打了一盆。   待回了屋,才把裝藥湯的銅盆放到桌上,屏風後便轉出個人來。   林丹青一身淡藍袍裙,長發以同色髮帶高束,腰間一根黝黑腰帶勒得很緊,袍角散下來,行走間露出黑靴,醫官袍儒雅內秀,被她一穿倒如丹青寫意風流。   她伸手,在陸曈面前轉了個圈兒,問:「怎麼樣?」   陸曈:「很漂亮。」   她便得意起來:「那是自然,你也不賴。」   今日是天章臺祭典,昨夜陸曈就回了醫官院,好清晨與醫官院眾人一道出發。   天章臺祭典隆重熱鬧,將要忙碌整整一日,白日長樂池邊紅舟爭標,陛下登樓觀水戲,賜宴群臣,祭典過後,夜裡還有儺儀。醫官院中除入內御醫,大部分醫官、尤其是新進醫官難得瞻仰聖顏,早早就開始激動起來。   剛走到門口,就見常進帶著一群醫官在外等著,見了陸曈二人,常進催促道:「就等你倆了,快些上車吧。」   一行人匆匆上了馬車,陸曈並林丹青,還有幾個醫官坐在一起。清晨起來遲了些,林丹青就在馬車上剝了幾個青殼雞蛋,好先提前墊些肚子。   陸曈見她似乎是真餓了,就把自己的雞蛋也給她。   林丹青反塞給她一個:「陸妹妹,你也吃點,祭典要忙整整一日,席上人多,有時為做樣子,反吃得不盡心。你第一次參加祭典不知道,我從前和我爹來過一次,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   相鄰醫官笑說:「林醫官又嚇唬陸醫官,宮裡還能虧你點吃食?」   林丹青轉頭:「虧是不虧,但總不如自家屋裡自在。」   見陸曈不語,她又寬慰:「不過,吃得是少些,但玩樂不錯。長樂池水殿裡,能看各種水戲,水傀儡、水鞦韆……還有儺儀,那可不是外頭能瞧見的!」   這樣閒話說著,路也不覺遠,搖搖晃晃的,不多時目的地就到了。   馬車停了下來,陸曈一行人下了馬車,就見長門遊廊外,陸陸續續已停著不少馬車。   常進清點過一行人名目後,就帶著眾人往裡走。   其實按理說,陸曈先前被停職,縱然崔岷出事,但她先前的事處理得也是模模糊糊。只是如今她給戚玉臺行診,醫官院又暫且由常進做主,常進想了一想,總歸這祭典也只是閒耍,詢問過紀珣後,便又將陸曈的名字給添上去了。   待入了武場,陸曈抬眼一看,就見遼闊廣場之前,長池漫無邊際,上頭已搭建起水棚。有數十上百隻裝飾華麗的紅舟停靠在池水邊緣。   而在水殿四周岸上,又有旗射儀衛一類,這就是後頭各司競馳的地方。   演武場上設有長桌,上頭擺滿美酒菜餚,各司有各司的位置。醫官院的位置算偏僻,常進帶著眾人走到角落那處長桌坐下,方一落座,鄰座就傳來招呼聲。   隔壁坐的是御藥院的人。   御藥院與醫官院向來微妙,兩廂一照面,招呼打得分外客氣。接著大家又各自裝作無事發生,撇過頭自顧自的說話,不再客套。   陸曈掃了一眼周圍,沒見著紀珣的影子。料想紀珣的位置不在這裡,以他之官職,或許更靠前些。   桌上的瓷壺裡,還放了些菊花酒,菊花糕,重陽餅,都是重陽節食一類——重陽剛過。每壇菊花酒前的花瓶裡還插著小簇菊花,飛黃流丹,格外嬌豔。   四周落座的群臣越來越多,長樂池上的紅舟上也漸漸有儀衛開始走動。不知過了多久,熱熱鬧鬧裡,有儀官高聲致語,聖上駕到——   人群頓時安靜,諸臣俯身跪拜。   陸曈也跟著跪拜,抬眸時,遠遠瞧見了被圍在大殿高處的梁明帝。   這是陸曈第一次看清這位傳說中天子的聖顏。   梁明帝看起來很年輕。   四十出頭,一襲明黃繡彩雲金龍紋長袍,頭戴黃金冕冠,冕冠垂下的珠子遮住帝王神情,卻依舊不減帝王氣勢,只是臉色略顯蒼白,使得整個人瞧上去有幾分陰鬱。   梁明帝抬手令眾人免禮,落座高臺。在他左右身側依次是太后、皇后,再往後是三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以及幾位公主。   陸曈心念微動。   太子元貞未在其列。   她又看向梁明帝身後。   皇室們高坐水殿之上的小樓上,此處可盡覽長樂池所有風光,亦是觀看水戲的絕佳位置。   在梁明帝身後,還站著個年輕人。   裴雲暎一身墨綠色暗花玄鷹紋案織錦公服,頭戴官帽,身姿利落得如他腰間那柄漂亮的銀焐刀,英氣勃勃,鋒利俊美,一眼望過去,實為出挑。   只一瞬,陸曈就明白,裴雲暎是殿前司指揮使,凡有宴儀,自然該伴駕於梁明帝身側,隨護梁明帝安危。   正想著,胳膊被輕輕捅了一下。   陸曈回過頭,林丹青朝遠處長席努努嘴:「你看。」   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就見離高樓不遠,長殿靠裡處,端坐著一位年輕小姐,雖覆著面紗,仍不減雍容華貴,典雅芬芳,一瞧就身世不凡。   陸曈微頓。   戚華楹也來了。   水殿長席上,戚華楹端坐在戚玉臺身側,衣裙上大朵大朵牡丹繁麗耀眼,將她襯得也如這席上最亮眼的一點姝色,惹得遠處男賓偷偷地往這頭看來。   戚華楹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即便有面紗遮面,即便因戚清的關係,她的這處席間四周並無外人,只有戚玉臺陪著,她仍覺得不適,不願與這些魚龍混雜的人同處一地,那些傾慕的眼神並不會令她得意,只讓人徒增厭煩。   女子抬眸,高樓之上的人卻自始至終未曾往這頭看上一眼。   戚華楹眼裡暗暗划過一絲失落。   她已看到了裴雲暎。   這位裴殿帥伴駕今上左右,從他那個角度,應當很容易看到自己。   她今日特意盛裝打扮,挑選的裙子華麗又端莊典雅,入席落座時,精心算好每一寸,好叫坐下來時,樓上那人恰好可以瞧見她側影最美的一面。   如今或許並非因情所至,只是一點不甘心。從來只有她瞧不上別人的份,何來別人先瞧不上自己。   可惜的是,縱然席上所有男賓無不為她身姿所驚,然而當她抬袖舉盞時,借著長袖往樓上偷偷瞧了一眼時,仍感深深失望。   裴雲暎漠然站著,並不曾看過來。   他根本不曾注意到她。   一腔自尊心如被冷水兜頭澆下,面上從容也勉強三分。倒是身側戚玉臺不知她此刻沮喪,與旁人說話,今日似乎心情不錯。   另一頭,林丹青正與陸曈咬耳朵。   「你要當心點。」   「那位戚大小姐從前都不來祭典大會,偏偏今日盛裝出席,方才我留意,她往那樓上偷摸看了五六七眼。總不能是看皇上吧!那就很有意思了。」   林丹青坐直身子感嘆:「情字害人。」   她二人並頭低語,卻沒瞧見高樓上,青年迅速朝這頭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不多時,長樂池上那群簇擁著的紅舟開始喧鬧起來。身側有醫官興奮開口:「快看,水戲要開始了!」   陸曈收回思緒,抬頭朝遠處望去。   長樂池廣無邊際,最前方一張大船上,教坊樂官先上前致語。緊接著池中水棚處的鼓手開始擊鼓,激烈鼓聲中,數十隻小紅舟各自散開,整整齊齊列在長樂池畔。   這些紅舟之上,每船上都站著十多二十位紅衣軍士,船頭插著一面大紅旗幟,身側又有數十虎頭船,船上人穿青色短衣,戴青色長巾,齊齊揮舞船槳。   又有兩艘飛魚船,上頭以金漆描出彩畫,細緻精巧,船上一群穿戲裝的儀士,手中揮舞鑼鼓一類樂器。   林丹青坐在身側為她解釋:「飛魚船上的是樂官,等會兒會做水傀儡之類的戲。虎頭船牽著紅舟,即刻開始『爭標』了。」   「爭標」是水戲的重頭戲。   那些青衣船手用力划槳,拖著載著紅衣軍士的紅舟往前。水池上鑼鼓齊鳴,數艘紅舟一齊往前,如數箭一齊奔向目的地。紅舟們互相交錯前半,猶如兩軍交戰。   長樂池最中央,則有一名軍校手持長竿,上頭掛著只金色長箭,哪只紅舟先劃至目的地,得到那支金色長箭,以箭射中池畔那隻彩毬,則為「奪標」。   那岸邊軍士一聲號令,頓時「數箭齊發」,水面上鑼鼓聲、叫好聲、百戲傳唱聲一時不絕於耳。長樂池上一片絢麗,鼓樂如金石,池水翻湧,似潛鱗躍海,魚龍相激。   氣氛陡然熱烈。   林丹青看得激動,恨不得挽起袖子自己親身上陣,尖叫聲震得陸曈也有些受不了。再看一邊的常進,亦是激動,舉著酒盞連聲高呼稱好,再不見平日斯文古板模樣。   確實全情投入。   長樂池紅舟競馳激烈,從樓上全然看下去,情勢越發鮮明。   小樓上,梁明帝負手而立,站在小樓上望著樓下,似被激烈鼓聲感染,蒼白的臉上多了絲血色。   太后笑道:「今年是比往年熱鬧些。」   水殿爭標是先皇立下節目,年年神寶殿觀百戲皆要來這麼一遭。先皇性情豪邁爽朗,梁明帝卻是截然不同的溫吞沉寂,先皇過世後,年年祭典,沒了水殿上與君同樂的帝王,總覺少了幾分意思。至於今年,祭典儺儀並在一處,是也準備得更隆重了一些。   長樂池中,臺下紅舟爭相競馳中,漸有兩隻紅舟漸漸超過一眾紅舟超然領先,二船互相膠著,眼見著離標船越來越近,其中一船上領頭軍士豁然起身,朝著標船旗杆上的金箭飛身掠去。   另一船上領頭軍士見狀,不甘示弱,亦是飛身而起,落於標船之上,一把抓住前人大腿,將他從旗杆上生扯下來。   二人頓時於標船上交手。   「好!好!」   圍觀的眾人看得更激動了。   光看划船有什麼意思,就是要看樂子嘛,打起來的好,打起來!   船上兩位軍士身手不分上下,一人剛要去拔箭,另一人便緊隨其上,紅舟搖搖晃晃,水花被這晃動激得翻飛,舟上兩邊軍士或搖旗吶喊,另有其他船隻進前阻攔,岸上眾人呼號喝彩,紅舟上的金箭自巋然不動。   三皇子元堯便笑說:「都兩柱香過去了,兩位軍士還未分出勝負,未免有些拖延。」   坐在皇帝身側的皇后聞言,眸色一動,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堯兒何必心急,兩軍交戰,未到最後勝負尚未可知,早早落定有什麼意思。笑到最後才是贏家。」   如今朝中分兩派,太子與三皇子各有一批擁躉者,關係實在算不得親厚。   而今太子被軟禁,陛下又將兵權分給三皇子母族陳家人,皇后心中很是著急。   明爭暗鬥抬到明面上來,梁明帝面色就不虞。一邊的太后見狀,出聲打圓場:「雖說紅舟精彩,不過今年爭標軍士的確不如以往。」她看一眼站在梁明帝身側的青年,微笑著開口:「哀家瞧著,若換做是裴殿帥,一炷香以內,早已拿下金毬,結束爭標了。」   樓中諸人聞說,便都朝梁明帝身後的青年望去。   裴雲暎站著,聽見太后誇讚的話亦沒有其他舉動,只含笑頷首:「謝太后娘娘美譽。」   他錦衣官帽,身姿筆挺英朗,人又生得丰神俊美,看似謙遜守禮,不動聲色間,卻將陛下身側的幾位皇子都給比了下去。   皇后撫著指尖護甲,也跟著笑起來,道:「母后說的是。本宮還記得當年三月三點兵,折柳環插毬場,軍士馳馬射之,裴殿帥可是箭箭中毬,風頭無兩。」   她這麼一提醒,眾人適才想起當年裴雲暎於毬場縱馬馳射的飛揚模樣。那時他還更年少些,如剛出鞘之寶刀,難掩耀眼光華。   如今年歲越長,人是越發俊美,性子卻更沉穩一點,倒讓人有些懷念從前。   梁明帝看了裴雲暎許久,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嘴角一扯,語氣有些古怪。   「如此,裴愛卿也下場,教教那些軍士,究竟什麼是『爭標』吧。」   樓上諸人皆是一頓。   裴雲暎抬眸,梁明帝卻已收回目光,懨懨看向樓下水池上。   他便拱手:「是。」   陸曈正坐在水殿長席間,面無表情地聽著身側震耳欲聾的叫好聲,忽聽得前方傳來一陣驚呼,身側常進更是發出一聲高亢的尖叫,不由皺了皺眉,抬頭望去,陡然怔住。   長樂池的水面上,忽然掠過一人,這人一身熟悉的墨綠暗花錦服,動作輕盈漂亮,如只舒展羽翅掠過水麵的青鳥,風過水搖間,只在水面留下一點蕩漾漣漪。   周圍的歡呼聲陡然激動起來。   「裴殿帥,裴殿帥也下場了!」   陸曈凝眸看去。   裴雲暎已摘下官帽,取了只墨繡抹額覆在額上。他動作極快,滿池紅舟於他腳下若平地,眾人只覺眼睛一花,那年輕人已至「爭標」舟船之上。   他再上前,正在竹竿下打得不可開交的二人似也察覺危機靠近,立刻冰釋前嫌同仇敵愾,一左一右抄起岸上百戲長槍朝他衝來。   「好!好!」   周圍又是一陣拍掌叫好聲。   這可比方才龍船上的水傀儡精彩多了。   兩桿長槍一左一右自身側刺來,裴雲暎並不在意,他沒用刀,順手撿起百戲架上一隻紅纓長槍抵住,長槍槍頭若流星,紅綃燦若雲錦,飛馳間看得人眼花繚亂。   席上眾人看得目不轉睛,一些儒雅大臣吼得臉紅脖子粗,戚華楹坐在滿殿喝彩中,忽覺自己的心也像那隻長槍上的紅纓,隨著持槍之人一上一下,俏麗飛紅。   亦有人端著酒盞望著遠處紅舟上的青年,對著身側人恭維:「世子風姿絕世,有凌霄之姿,裴大人真是教子有方啊。」   昭寧公裴棣低頭飲酒,神色平淡,並不回答。   倏爾人群又是一陣驚呼,眾人抬頭望去,就見那兩位紅衣軍士已有些不敵,裴雲暎一槍過去,二人躲閃不及,「噗通」「噗通」兩聲接連落水,而那旗杆下的年輕人見狀一笑,長槍輕鬆一挑,掛在旗杆最上方的金箭應聲而落,連同一旁一把小巧金弓一同落入他懷中。   此時四周紅舟團團將他圍攏,船上鑼鼓聲聲激烈,岸上眾人歡呼叫好,遠處岸邊一望青青,榴花爭豔,秀眉俊面的青年持箭彎弓,對準岸畔懸掛著的金毬遙遙而射——   「砰——」   金毬落彩,一擊正中。   席上安靜一瞬,緊接著爆發出巨大的叫好喝彩聲。   「好!漂亮!太精彩了!」   常進激動的嗓子都變了調,林丹青也拍著桌子喝彩,長樂池岸上岸下,一片鑼鼓喧天。   青年笑笑,抬手摘下額上墨黑繡金抹額,日光下熠熠生光的神氣模樣,只讓人想起一句詩來——   長安年少羽林郎,騎射翩翩侍賢皇。   十分的光映照人。   俄頃,被裴雲暎長槍挑落的兩位軍士遊到紅舟前,溼漉漉地爬上船,皆是有些赧然。被寄予厚望爭標的軍士居然被指揮使三兩招就丟進了水裡,實在丟人。   不過……   殿帥的身手太好,也怪不得他們嘛!   掛著標竿的紅舟漸漸回至水棚前,從水棚中走出個穿紅衣的樂官,手持一隻金盤,恭敬行至裴雲暎身前,矮聲笑道:「此乃簪花,請裴大人挑選。」   梁朝祝壽、喜宴以及祭祀筵席上,常賜御花簪於羅帛帽上或胸前。今日這些御花是宮中賜下給水戲諸軍士以示榮賞。   「爭標」得勝者,應當第一個挑選簪花。   裴雲暎垂眸看去。   那金盤上盛著各色纖妍花朵,按品級各色都有,什麼銀紅大羅花、雜色欒枝、銀紅大絹花……那上頭還有一朵紫紅絲羅做的叫牡丹,牡丹花瓣葳葳蕤蕤,若美人醉顏,國色天香。   軍士笑說:「大人不妨挑選這朵牡丹?富貴雍容,奇豔傾城,是這盤簪花裡最漂亮的了!」   水棚隔著水殿長席有些距離,眾人聽不大清他二人說得是什麼,但能瞧見他二人動作。   戚華楹挨著水棚近些,因此,也瞧見了裴雲暎面前金盤上,盛著的那朵牡丹。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裙。   豔朵煙重欲開難,紅蕊當心一抹檀。公子醉歸燈下間,美人朝插鏡中看……她特意穿了這條繡著華麗牡丹的長裙,只因唯有這樣端莊濃豔之色,方能襯得起自己。   若裴雲暎拿走了那朵牡丹……   水棚中,青年低頭看著面前一眾簪花,思忖片刻,向著金盤伸出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在紫紅牡丹羅花之上停留一瞬,然後收了回去。   「大人?」   裴雲暎退後一步,笑說:「今日不該我爭標,只是陛下興之所至,簪花還是留給紅舟軍士為好。」   樂官愣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才道:「可是大人射中金毬,理應挑朵簪花。」   青年揚眉,正要說什麼,目光忽然一頓。   水棚挨著岸邊,其上有長棚,其下卻是茸茸草地。樂官的身後,一片煙綠中,有未被剪除乾淨的灌木,木叢中點綴了純白淡色小花,順著風苦苦搖曳。   這些野花看上去極不起眼,一眼看過去很容易被忽略。又因風吹雨打,或是儀官刻意剪除,一些花枝被剪掉,碎落花朵落在地上,如層細碎的雪。   裴雲暎看了許久,忽而越過樂官,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朵落下的白色小花。   樂官一愣。   水殿席中的戚華楹也瞪大眼睛。   從他進入水棚後就冷眼瞧著的陸曈目光微微一動。   「這朵怎麼樣?」他笑著問樂官。   樂官顧不得他未從金盤挑簪花的意外之舉,只茫然提醒:「大人,這是朵槿花……」   木槿低賤,朝開暮落,零落瞬息。富貴人家的花園中是瞧不上這種野花的,正因如此,長樂池邊的野木槿才會全部被剪除。   未料到裴雲暎拾起一朵。   青年指尖擒著那朵槿花,微微一轉,雪白花朵柔若嬋娟,在他手中嫋娜綻放著。   「野花豔目,不必牡丹。」   他笑著抬眸,目光若有若無掠過水殿席上眾人,最後重新落在指尖那朵槿花之上。   「我就喜歡木槿。」他說。   「野花豔目,不必牡丹」——《小窗幽記》 第218章飛鳥      紅舟爭標,射中金毬,裴雲暎沒選金盤上一眾嫣然羅花,反而從水棚草地裡隨手撿了朵野花,這舉動令人意外。   不過雖然意外,但也並非不合情理。   畢竟今日紅舟爭標,他也不在競馳軍士之列。   得了這朵野花,裴雲暎退回小樓之上,這場賽中的小風波很快就過去,金毬重新被掛上,其餘紅舟再度爭標。   只是有了剛才珠玉在前,再看此刻這爭標,便覺少了幾分樂趣,不如先前令人沸騰。   花船上樂官們水戲歌舞,熱熱鬧鬧的唱腔裡,陸曈低眉坐著,微微出了一會兒神。   裴雲暎選了一朵木槿。   那天夜裡,她以為自己和裴雲暎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陸曈抬手,指尖拂過發間,髮髻之中,斜插的木槿花簪冰涼。   她收回手,神色重新變得冷靜。   席中眾人熱聲沸騰,待水殿諸戲俱畢,方才長安池上的數十隻虎頭船、飛魚船盡數劃開,只留下幾艘最為華麗精緻的龍舟供諸臣閒樂。   接著是諸軍獻呈百戲。   數十人搖鼓,《驀山溪》琴曲裡,舞獅豹者入場,撲旗子、打筋鬥、列偃月陣,忽而一聲霹靂爆響,對陣軍士分開。   席間爆發出一陣「好」!   林丹青不住拍手:「太好看了!」   長樂池邊眾人看得激動,陸曈坐於席間,也看得認真,隱隱中,忽覺似乎有一道視線落於自己身上,於是抬頭,正對上神寶樓上,青年看過來的目光。   二人視線相撞,他微微一頓,極快撇過頭去,移開目光。   對陣戲後,諸班直常入祇侯子弟獻呈馬騎,開道騎、仰手射,合手射,飛仙縛馬……令人眼花繚亂。   再然後是妙法院女童獻藝、花裝男子獻毬打……   眾人邊看邊喝彩,直到百戲呈訖,已是下午了。   吉時到,祭典大禮快開始了。   高樓之上,帝王早已微有疲色,見鼓樂軍士擊鼓,在儀衛伴駕下,來到天章臺。   陸曈隨百官立於祭壇下首。   《禮記.樂記》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   先皇在世時,每隔三年一次親祀十分隆重,梁明帝繼位後,親祀改為五年一次。   本來今年不到大禮年節,然而岐水兵亂,蘇南蝗災,百姓苦不堪言,御史紛紛上奏,梁明帝便特開祭壇,為天下祈福。   法駕儀仗都已備好,大史局驗漏刻。百官皆著禮服,隨官品執笏,禁衛全裝,圍繞周圍。   天子身穿冕服,頭戴冕冠,登上三層高祭臺。   儀官奏樂,又有舞者擊銅鐃、響環,天子登壇,向四面揖拜、跪伏、獻酒。   降神、皇帝升降、奠玉幣、奉俎、酌獻、飲福、亞獻、終獻、送神……   壇上供品、幣帛自酉階灑下。   所有祭祀之物送入燎爐,入爐焚之。樂罷,贊一拜,禮畢。   從大禮開始到結束,整整三個時辰,結束時,天已全黑了。   陸曈是第一次參加宮中大禮,尚未覺出什麼,身側年長些的醫官卻已忍不住面露難色,常進甚至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揉了揉膝蓋。   再看百官,除了站在最前方的親王公侯一列,躲在後頭的群臣臉色都有些勉強。   梁明帝亦如是。   天子本來身體欠佳,撐著整三個時辰完成大禮已是不易,禮畢後,先去長樂池上龍船歇憩片刻,約莫亥時大儺儀開始,屆時皇城之中燃放煙火。   大禮結束後到儺儀開始的這段時日,百官也可去長席暫時小憩。   眾人便紛紛先回長樂池邊席宴。   裴雲暎跟著梁明帝登上龍船,皇后、太后正於船中休憩,見他上船,交代下接下來儺儀之事,裴雲暎才退下。   他先去禁衛那頭轉了一圈,回到長樂池畔,席間氣氛熱鬧,林丹青正側首與常進說話,身邊沒有陸曈的影子。   他掃視周圍,並未看見陸曈在何處。   倒是林丹青瞧見他過來,同他打招呼:「裴殿帥怎麼來了?」   裴雲暎看了一眼席上,問:「陸曈不在?」   林丹青怔了一下,「咦,剛才還在這裡?」   「可能被旁人叫走了。」林丹青回過頭,「我同她說過的,一個時辰後儺儀開始,估摸很快就回來。」   裴雲暎眉頭一皺。   「裴殿帥有事找她?」   他搖頭,正要說話,那頭幾位皇子叫他,他便沒說什麼,又轉身離去了。   ……   人群熱鬧喧囂漸漸遠去,長樂池更遠處,幾位宮人從院子裡出來,庫房裡一片安靜。   庫房裡大大小小堆滿了假面披髮、狼牙煙火、骷髏人偶,最中間一隻金眼白面的巨大木偶,系錦繡圍肚,足有一人來高,格外沉重,盛在一塊裝了輪子的木板上,十分神氣。   這是等會兒儺儀要用的工具。   因工具繁瑣,大大小小堆於一處,顯出幾分雜亂,一眼看去,並不容易發現人影。   宮中數年不曾呈大儺儀,工具都是由禮部臨時準備,其中負責儺儀的匠人並非入內樂工,此地守衛更松。   卻在陰沉的安靜裡,陡然響起人聲。   「東西呢?」庫房裡,戚玉臺朝陸曈伸出一隻手。   他自昨夜裡就在期待今日,可惜今日先是諸軍百戲,後是天章壇祭典,眾目睽睽,他根本無法尋得機會來找陸曈。父親雖然離他離得遠,可卻暗中叫戚華楹盯著他,以免他突生意外。就連此刻出來找陸曈,都是假借如廁。   陸曈不語,從袖中摸出一隻紙包。   戚玉臺迫不及待接過來,正要打開,突然想起什麼,趕緊看了一眼四周,庫房裡並無人聲,剛剛的宮人出去搬東西了。   他這才放下心來,誇讚地看一眼陸曈:「你倒會選地方。」   長樂池邊處處是人,四處又都有宮人行過,他還在想到底如何避人耳目,畢竟宮裡人都是人精,一旦覺出不對恐怕生事,尤其是三皇子的人。   正想著,外頭突然有人聲響動,戚玉臺一驚,面前正是那隻金眼白面的「瘟神惡鬼」,陸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埋下身,高大木偶的身影遮蔽二人。門外兩個小太監談論什麼,不多時,聲音又漸漸微弱。   戚玉臺鬆了口氣。   緊接著,心中又焦躁起來。   不時有人經過,實在令人難安,可長樂池到這裡,已再難尋到另一個更適合服散的場所,再往前,就會撞見皇家禁衛了。   正想著,陸曈摸索起面前木偶的肚腹處,用力一扳,緊接著,一扇小門彈開。   木偶中間竟是空心的。   陸曈道:「你進去。」   戚玉臺蹙眉:「什麼意思?」   「門外隨時有人進來,躲在此處也不安全。不如藏在木偶腹中。」   她道:「儺儀亥時開始,約莫一個時辰後,會有儀官來此。戚公子若在一盞茶間服盡藥散,藥效消失後,就算被人發現,也可假稱走錯路行至此處,不會被人發現端倪。」   這只是存放儺儀工具之地,當今陛下討厭儺儀,若非蘇南蝗災,根本不會特設大禮,忽視之物,自然不放在心上,因此並未有重兵把守,就算被人察覺,走岔路也不是什麼大錯。   只要服藥過程中未被人察覺就好。   戚玉臺心知此舉多少危險,但不知為何,竟又有一絲緊張激動。   他盯著陸曈,女子身上芬芳馨香令人一瞬心猿意馬,還未服散,他竟已隱隱覺出熱來。   戚玉臺伸手捏住陸曈下巴:「你果然膽子很大,不知在其他地方,也一樣膽大?」   輕佻暗示的話落在女子耳中,陸曈神色未變,只提醒:「戚公子最好抓緊時間。」   門外漸又有隱隱人聲,戚玉臺不甘心的縮回手,拉開木偶門,鑽入肚腹中。   甫一鑽入,竟覺這偶人肚腹還算寬敞,恰好能容一人將將坐在其中。戚玉臺摸出懷中一盞銀壺,這是他方才從席上拿走的,以酒服散,快活更甚百倍。   他蜷縮著坐在裡頭,四面逼仄,視線稍低處,有一點微微的裂縫,恰可將外頭光照進一絲,他不知這裂縫有何用,看了一會兒,仍覺不安,轉頭問陸曈:「這裡真的安全?」   陸曈頷首:「只要戚公子在藥效過前待在這裡,一個時辰裡,應當都是安全的。」   戚玉臺想了想,終抗拒不了藥散的引誘,他已數日不服散,此刻縱知前頭是火坑,也願先享受再說。   「諒你也不敢。」他輕哼一聲。   「願公子盡興。」   陸曈說完,站起身來。   門被虛虛掩上,四周一片安靜,唯有裂縫中透來的光照在偶人肚腹裡,事不宜遲,戚玉臺迫不及待打開紙包,深深嗅了一口,神情間頓時陶醉。   他兀自沉浸在久違的快活中,不曾察覺身後視線。   「咔噠——」   有極輕微的一聲,在庫房中細響。   戚玉臺沒有察覺。   ……   陸曈回到長樂池席上時,林丹青正四處尋她。   「你去哪裡了?」她問,「我找了一圈都沒見著你影子。」   「去淨房回來後迷路,問了宮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進宮,不知道路也是尋常。」又道:「剛剛裴殿帥來找過你。」   陸曈一怔:「找我做什麼?」   「不知道。」林丹青搖頭,「見你不在,他就走了。」   陸曈沉默。   正說著,長樂池更遠處,漸有樂聲傳來。   「快快快!」林丹青撇頭看過去,「儺儀要開始了,說起來,我剛才還真怕你耽誤時候,趕不上儺儀開始,常醫正回頭又要罰你。」   陸曈笑了一下:「不會。」   「你不是告訴過我,今年儺儀提前一個時辰,戌時就要開始嗎?」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時辰的。」   盛京皇城裡,許多年未有儺祭儀禮了。   今年因蝗災再度國儺,皇城親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覺匆匆。林丹青人脈廣泛,醫官院奉值時恰聽教坊人說過,今年儺儀要提前一個時辰開始。   天章臺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諸君百戲是熱鬧同樂,至於儺儀,百官反而不太重視。   總歸是今日最後一環,倒也不會特意去記這個時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轉頭將此事告訴陸曈,還與陸曈議論:「既要提前,是不是儺祭有了新花樣?」   陸曈搖頭只說不知。   她便嘆氣:「有新花樣也沒意思,有心思做這些,倒不如早點撥醫官去蘇南賑災來得實際。」   外頭禮炮聲打亂陸曈思緒,另一頭,長席不遠處,戚華楹看著身邊空位,眉眼閃過一絲焦灼。   「還未找到哥哥?」她壓低聲音,問身側下人。   下人搖了搖頭。   「糟了。」   戚華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臺稱自己要如廁,起身離席,之後不見蹤影,到現在也不曾回來。   長樂池邊四處都有禁衛,倒是不可能出什麼危險。但戚華楹心中總覺不安。   臨出發前父親再三叮囑,戚玉臺的癲疾隨時可能再犯,不可離人。   若是在什麼地方突犯癲疾……   「可有將此事告知父親?」戚華楹問。   下人為難:「儺祭將要開始,太師大人已去親事官那處……」   遠處人群喧鬧,戚華楹心中一沉。   看來,只有寄希望於戚玉臺只是暫時離席未歸。   若真犯疾,也盼是個無人察覺之地。   ……   庫房裡,油燈隱隱綽綽。   滿地披髮假面、香燭錦繡中,木偶靜靜矗立。   戚玉臺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處的鼠,齧咬黑暗中殘餚。   不對,不是鼠。   應該是鳥。   一隻對著青雲之上,飄飄欲飛的鳥。   不知是不是數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銀壺的酒水太過香甜,藥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痛快。和先前陸曈登門時帶給他的藥散不同,這簡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熱燙、灼刺、銷魂。卻又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窒息般的滯脹。   只有歡愉。   四周的黑暗與狹窄並不令他感到逼仄,這裡仿佛變成了一隻安全的鳥籠,金銀打制的、裝滿美食和清水的鳥籠。   雖然這鳥籠卻使鳥兒失去自由,但華美的籠子裡,也是林中野鳥一輩子無法品嘗的舒適。   他感到安全。   這裡也的確安全。   儺儀辰時才開始,他從前對儺儀不感興趣,父親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錯,他今日才知道,儺祭原來是這樣好的東西。   他在狂歡與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這樣多來幾次蝗災、洪災、旱災或是什麼災禍就好了。   這樣陛下就能年年祛儺,他便能次次銷魂。   戚玉檯面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只覺自己渾身變得輕飄飄的,飛鳥扇動翅膀,搖搖晃晃飛向雲層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閉上眼,手中銀壺滑落,碰在木偶中,發出極輕微的一聲細響,很快被外頭說話聲淹沒。   「這東西倒是挺沉的。」拖著木偶的儀官如是說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頭上長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輪子滾動,縱使如此,拉著也並不輕鬆。   「你要不鑽進去看看?」另一人問道。   「我可不想倒黴。」   說話的儀官嫌惡地別開眼,生怕偶人沾到半絲衣袍,道了一聲:「晦氣!」   三三兩兩的匠人魚貫而入,將庫房中一乾麵具油紙抬走。   為首的儀官催促拖著木偶的幾人:「儺禮快開始了,趕緊把東西送上去吧。」   ……   長樂池邊,火焰驟起。   團團青煙裡,漸漸顯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這群人著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又有鼓樂奏聲,百名幼童頭裹紅巾,手持搖鼓唱和:   「甲作食兇。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   攬諸食咎。伯奇食夢。   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隨食觀。錯斷食巨。   窮奇、騰根共食蠱。   凡使十二神追惡兇。   赫汝軀,拉女幹,節解汝肉,抽汝肺腸。   汝不急去,後者為糧。」   此乃儺歌。   十二名鬼面儀士跳著驅儺舞,最中圍繞著只一人來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極其醜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這是……」   「瘟神。」陸曈道。   林丹青驚訝:「從前儺禮不曾見到此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好奇問陸曈:「不過陸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參加大禮嗎?怎會認得此物?」   「書上看來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點了下頭就繼續看遠處儺舞了。   陸曈漠然垂眼。   她見過瘟神的。   常武縣大疫那年,左鄰右舍接連病倒,整座常武縣死氣森森。知縣大人病急亂投醫,請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時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遠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儀式。   貧窮小縣的姑婆,不懂什麼「大儺之禮」,亦沒有樂隊巫師。草草搭個臺子,一人戴張白臉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執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著姑婆嘴裡悠長古怪的唱腔,問隔壁嬸子:「戴面具的那是什麼?」   嬸子告訴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驅走,疫病就沒啦。」   瘟神。   陸曈似懂非懂點頭,心中默念:   要趕走啊。   一定要趕走。   趕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來。   人群驀然又發出一聲驚呼,陸曈抬眼,圍繞著最中間的儺舞,舞者嘴裡吐出煙火。   陸曈神色平靜。   林丹青奉值處,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醫官院整理東西,曾替林丹青送過一回藥,恰好看見教坊門口,樂官們正將這隻「瘟神」送入。   「當心點,別碰壞了!這可是今年驅儺的主角兒!」   領頭樂官責罵完下人,轉頭接過陸曈手裡的藥單。   陸曈微笑起來。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會讓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漸漸的,吟唱中,又有一人從後至前慢慢行來。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執戈揚盾。厚重熊皮壓在此人身上,將對方瘦弱乾枯的軀體顯得越發伶仃,漫漫香霧裡,詭譎森然。   儺舞樂聲陡然尖刻。   驅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卻換成了太師戚清。   太師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廣布,今年蘇南蝗災,主動捐出家資賑濟災民,引得民間一片讚揚。   多年以來,他又修橋修路,受他恩惠的窮人對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對他的看重。   陸曈登門為戚玉臺施診時,戚玉臺便常說起此事,只說今年驅儺由他父親扮作方相,言辭間十分自得。   長樂池邊,煙火燒燈亮如白晝,嫋嫋青煙中,太師溫和地笑著,不似驅鬼將軍,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舉起手中長劍。   林丹青驚呼一聲:「這是要做什麼?」   陸曈微微一笑。   「殺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會帶來災禍和瘟疫的瘟神當然要一擊必中,殺氣騰騰的劍會驅走疫鬼。那隻高大的、堅實的偶人,中間空心並不是為了藏匿什麼,而是為了方相子的「劍」刺進時,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歡呼與鬼魅儺歌混在一處,顛簸終於將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喚醒。   戚玉臺做了一個美夢。   他夢見自己還是幼年時候,適逢父親生辰。   父親歷來愛鳥,他捉到一隻漂亮的鳥兒,剪斷鳥兒翅羽,將它關進鳥籠,送給父親手上。   父親很高興,慈愛地將他抱起來,認真誇獎他。   戚玉臺雀躍不已,還想再捉一隻鳥兒送給父親,卻被人從身後搖晃。   戚玉臺猛地睜開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絲明光順著縫隙漏入眼中,耳邊傳來嘈雜鼓樂聲,伴隨眸中奇詭樂調,他茫然一瞬。   這是哪裡?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來,他在教坊今夜儺禮存放面具的庫房裡,偷偷服食藥散。   頭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識將眼睛貼上偶人那絲狹窄的縫隙,朝著外頭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親。   父親披著熊皮,玄衣朱裳,青煙中,似他幼時夢裡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這是……儺禮?   可儺禮不是辰時才開始,他服散到藥效盡失,至多也不過一炷香功夫,為何儺禮已經開始?   四周戴著儺面的人圍繞在父親身邊祝禱,戚玉臺看著看著,視線掠過父親手中那把銀光閃閃的長劍,眼睛陡然睜大!   他想起來父親要做什麼。   儺禮的最後一環,叫殺瘟神。   方相士會用劍殺死瘟神,徹底驅逐鬼祟。   如今,他成為「瘟神」,父親成為「方相氏」。   父親會殺了他。   他不能待在這裡,他會死的!   這一刻,顧不得會造成何種影響,戚玉臺下意識想大喊出聲,然而甫一開口,卻發覺嗓音變得極細,隔著偶人,難以令人察覺。   戚玉臺又回頭摸索,偶人狹窄肚腹卻倏然變得很大,他摸不出門縫何處,似被人從外頭關上。   冥冥之中,他變成了一隻逃不出去、飛不起來的籠中鳥。   戚玉臺無路可逃,渾身發起抖來,驚懼之下,拼命從裡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堅實的肚腹似無邊籠罩黑夜,無論如何看不到頭。急促的鼓點淹沒一切,淹沒他絕望的叫聲。   「救命——」   「救命——」   「救命——」   無人回答。   戚玉臺把眼睛貼近那道縫隙,父親的臉近在咫尺,他努力叫著父親的名字,發了瘋般拍打,父親漠然微笑著看著他,如看一尊噁心的、令人厭惡的疫鬼,朝他走近。   「撲哧——」一聲。   戴儺面的舞者高呼著,紛紛緊隨將手中長劍刺入——   「轟隆——」   一簇煙火衝上夜空,紅紅白白,禮炮應聲而響。   頭頂之上,五彩煙焰驀地炸開,無數璀璨光點拖著長尾划過夜空,若無數發光飛鳥,展翅從空中墜落。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煙焰遮蔽,璀璨飛鳥划過一切,這歡樂的樂聲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鄉茶園老農歇下農活,遠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販坐在布棚下,聽著隱隱傳來的禮炮聲響。南藥方裡,整理藥草的醫工們走出藥園,抬頭看向頭頂墜落的彩焰。   乞巧樓下推著攤車被驅趕的小販,青樓中剛剛挨過打的年輕姑娘,名落孫山埋頭書海的窮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應、吳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這皇城裡絢爛煙火。   爆竹聲、歡呼聲、鼓樂聲混在一處,肆意亂舞的火苗裡,卻有殷紅血跡順著偶人肚腹,漸漸流淌下來。   第一個發現的樂工首先嚷叫起來:「妖祟!有妖祟作亂——」   人群頓時喧鬧。   後邊的人不知前頭發生何事,仍在抬頭看頭頂煙火。喧鬧聲夾雜尖叫聲,長樂池邊,漸漸亂成一團。   禁衛們得迅,第一時間趕至龍船周圍,護送帝王下船回宮,裴雲暎拔刀護住梁明帝,厲聲喝道:「保護陛下,犯上者誅!」   歡樂祭典裡,血流如河,紅衣禁衛們飛快掩護皇家人撤退,長樂池邊一片混亂。裴雲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過無數或茫然或驚慌的人,肆意搜尋。   一簇又一簇煙火潮水似的湧上夜空,他看到了陸曈。   陸曈站在人群裡。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邊,正仰頭看頭頂煙火。   燈火閃爍變換,流動光影落在她臉上,鮮豔緋色好似濺了一臉血痕,女子站在溫暖喧囂下,看得認真而入迷,唇角帶了一絲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開心。   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儺儀之禮」——《東京夢華錄》 第219章養不教父之過      夜色濃重,長樂池畔煙火燃盡,餘煙被風吹散,消失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太師府中嫡子戚玉臺死了。   他出現在儺儀之禮的瘟神偶人中,被人發現時,如嬰兒藏匿母體般蜷縮在偶人肚腹,渾身上下被儺舞的長劍捅得亂七八糟,血幾乎將全身染紅。   屍體雙眼布滿恐懼,雙拳擦傷,顯然臨死前經歷拼命掙扎。   一同被發現的,還有偶人肚腹中空了的酒壺,以及戚玉臺屍體衣裳上殘留的粉末。   宮中仵作看過,戚玉臺剛剛服食過寒食散。   豐樂樓大火之後,盛京嚴令禁止任何人服食藥散,不知戚玉臺從何得之,一時膽大包天,竟敢攜帶至祭典之上,又恐被人發現,躲在偶人肚腹中吞食,卻因吞食神志不清,未被人察覺,偶人肚腹機關一關,生生被驅儺的長劍捅死在瘟神中。   儺儀之禮,眾目睽睽,太師府的嫡子、戶部官員,就這樣在百官眼皮子底下死了。   太師老淚縱橫。   偶人肚腹機關可從外頭拴扣,戚玉臺為避人耳目,藏於其中,可究竟是誰將拴扣關上,以至於他無法抽身呢?   所有人,教坊樂工、儺儀舞者、侍衛宮人無一人承認。   那是「瘟神」。   旁人避之不及,無人願意靠近,戚玉臺願鑽入其中,已是十分出格。   或許是哪位樂工經過,順手將拴扣扣上,但事已至此,無人承認。   戚華楹長跪殿中,哭求央告:「哥哥一定是被人害了,有人要害他,將他關在偶人其中,請陛下徹查!」   三皇子元堯看著階下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憐惜開口:「可是戚大小姐,寒食散可不是有人逼著戚公子服下的。」   他提醒:「距豐樂樓那場大火不過數月,令兄真是一點記性也不長,甚至變本加厲。」   太子大勢已去,祭典甚至不現於人前,從前元堯尚收斂幾分,如今已毫無顧忌,只看向殿中頭髮蒼白的老者,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   「陰差陽錯,戚公子竟死在自己父親手中。」   戚華楹渾身一顫。   戚玉臺是死在戚清手中的。   儺禮之上,祛瘟的第一劍,是由「方相氏」刺出。   「方相氏」殺「瘟神」。   父殺子。   接下來舞者跟著刺入的數十劍,加劇了戚玉臺的死亡。   且不提寒食散,若要責怨他人,第一個責怨的應該是戚玉臺自己的父親,當朝太師。   而剩餘的儺舞劍客,也並不知瘟神之中還藏著一個活人。   法不責眾。   何況天章臺祭禮當日,不可殺生。   太師將老邁的身子彎得更低,他沒有辯駁,也沒有央告,沉默地、灰敗地跪在地上,如截被折斷的枯枝,再不會有花開那日。   白髮人送黑髮人,世上最苦,不過如是。   帝王不說話,淡淡看向階下人。   良久,道:「太師,節哀。」   ……   皇城之中,眾醫官正往醫官院走。   長樂池邊的歡樂似乎還是轉瞬前的事,一眾醫官卻格外沉默,隊伍死一般的寂靜。   宮中死人,在場眾人都要經歷盤問。不過儺禮之時,醫官院在長樂池靠外邊席位,高臺尚有很長一段距離,整整一夜,禁衛們盤問過後,讓醫官院眾人先回去了。   已是清晨,天色微亮,天邊漸漸亮起一線白光。深秋的清晨已有涼意,歡宴過後更顯冷清。   回到醫官院後,眾人都有些疲憊。   常進讓醫官們先回宿院休息,陸曈正欲同林丹青一起回屋,被紀珣從身後叫住。   「陸醫官,」紀珣道:「我有話同你說。」   陸曈隨紀珣去了他的藥室。   藥室安靜,二人相對而坐,紀珣看著陸曈,片刻後道:「戚玉臺死了。」   陸曈望著他。   「先前院使出事,你替院使為戚玉臺施診,如今戚少爺雖死於儺禮劍下,但儺禮偶人中,發現他曾服用寒食散痕跡,入內御醫一定會查看他過往醫案。」   他見陸曈不說話,又道:「雖然此事與你無關,但太師府或許會遷怒於你。」   陸曈垂首:「我知道。」   戚家一定會徹查戚玉臺身邊之人,而這數月以來,除戚玉臺屋中下人,與戚玉臺最親近的,只有一個陸曈。   更何況,陸曈還是一個「外人」。   「別擔心,」紀珣寬慰:「醫官院可為你作證,你是清白的。」   陸曈笑了笑,再抬起頭時,神色已變得平靜。   她道:「其實,今日紀醫官不找我,我也要來找紀醫官的。」   紀珣不解。   「有件事,我想請紀醫官幫忙。」   「何事?」   陸曈默然片刻,才開口說道:「正如紀醫官所言,太師府或許遷怒於我。我出身平凡,亦無父母兄長在世,孑然一身死不足惜。然而我入醫官院前,曾坐館於西街一處小醫館。」   「其中東家、婢女、夥計、坐館大夫與我並不相熟,不過偶然相處一段時間,他們對我亦一無所知。」   陸曈看向紀珣:「我知紀醫官心底仁善,若我之後不幸出事,請紀醫官看在你我二人蘇南故鄉相處數日份上,護住仁心醫館。此等大恩大德,陸曈沒齒難忘。」   言罷,起身長拜。   紀珣愣了一會兒,忙伸手將她扶起,蹙眉道:「何以突然這樣說?就算太師府心有遷怒,但並無證據,如何隨意定罪於人,更勿提遷怒西街醫館。陸醫官還是不要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   陸曈卻很堅持:「若紀醫官不答應,我便不起來。」   她平日裡雖堅持,卻鮮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時,僵持了一會兒,紀珣無奈道:「好,我答應你。」   西街醫館都是尋常平人,以紀家聲勢,照拂並不困難。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紀珣自己也面露倦意,與陸曈告辭,臨走時,又自言自語開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從何處得來?」   身側並無人回答,紀珣抬頭,陸曈已走遠了。   似乎未曾聽到他問題。   ……   日光漸漸升起來。   金紅色朝霞似一把騰騰燃燒的烈火,潑灑到太師府院中。   僕婦下人們嚶嗚悲泣隔著門,蒙上一層悶悶的霧,弔詭竟似昨夜長樂池畔儺禮上舞者的儺歌,無端聽得人心中發毛。   堂屋裡很是安靜。   戚玉臺靜靜睡在棺材中。   戚華楹傷心欲絕,回府後暈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請醫官行診。   戚清坐在棺材邊,手拿絲帕,一點點擦拭戚玉臺的臉。   這棺材原本是他為自己準備。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備好棺材置於府中,只待將來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這口花費重金的金絲楠木棺,戚玉臺竟先他一步睡進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換過,渾身也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再不似從偶人肚腹中掏出來時可怖猙獰。然而戚清仍繼續擦拭屍體面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認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屍體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動作慢了下來,渾濁老眼微動。   戚玉臺小時候吃飯弄髒臉,他也是這樣,將兒子抱在膝上,一點點擦拭他嘴角的殘渣。   戚玉臺便揪著他鬍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臺時年紀不小,又適逢仕途正得意之時,嬌妻幼子,榮寵無限。   他很喜歡戚玉臺,正如喜歡自己年輕溫柔的妻子。   但嶽家卻瞞著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癲疾,原是個瘋子。   他不能讓旁人發現他有一個瘋癲的妻子,登往高處的階梯,盯著他的人總是很多,人人都盼著他墜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師府。   那時候華楹已經出生了。   他盼著,心中存著一絲僥倖的期冀,只盼著兩個孩子不會如他們母親一般繼承可怕宿疾。為此他廣施道場,修橋修路,多年來積攢福德。   幸運與不幸同時降臨在他身上。   戚華楹平安無事地長大。   戚玉臺卻在幼時就開始發病。   本來戚玉臺也該死的。   但當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著長大的孩子盯著他孺慕眼神,終於下不了手。   戚玉臺活了下來。   他一時的惻隱之心,換來並非好的結果。這些年,府中日日燃點昂貴靈犀香,用來安撫戚玉臺情志,延緩維持他病情。然而這個幼時聰明伶俐的孩子長大之後日漸平庸,甚至紈絝,他沒有耐心、暴躁、偶爾陰鬱無常,戚清疑心這也是癲疾隨症。   戚玉臺也無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盡無所出,得知此事時,戚清既失望又鬆了口氣。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癲疾該如何?   但若不能誕下子嗣,戚家將來又有誰來繼承家業?   他已經老了,無法再有第二個兒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兒子的臉,冰涼僵硬的皮膚掠過手指,那點冷意似也要滲進骨縫中去。   這些年,他不甘心,卻又不夠狠心。以為自己厭棄這個兒子,但當戚玉臺真正死去時,他竟如一夜間蒼老十歲。   殺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兒子的父親。   空曠堂廳,華麗棺槨,他佝僂著背坐著,一滴渾濁眼淚落在棺槨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從門外走了進來,哀慟開口:「老爺,小姐悲思過度,醫官瞧過,服過藥已睡去了。」   戚華楹與戚玉臺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禮,戚清特意叮囑戚華楹看好兄長,最終戚玉臺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戚華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顧好小姐。」   他只有這一個女兒了。   管家躬身:「老爺,接下來怎麼辦?」   戚玉臺雖死在儺儀之上,可一同發現的還有寒食散。三皇子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今讓他將屍首帶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舊情。   一切看起來是個偶然。   但絕非偶然。   戚玉臺這些日子都被關在太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緊。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豐樂樓以後,盛京所有商戶都諱莫如深。   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冒險。   這些日子,戚玉臺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陸曈上門施診。   戚清擦拭動作一停。   陸曈。   太師府這兩月以來,出入生人,也就陸曈一人而已。   說起來,自打陸曈登門以後,戚玉臺的確安分了許多。   屋中守衛並未察覺異常,他以為是戚玉臺症疾穩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抬眸,握緊手中絲帕。   「陸曈在何處?」   ……   陸曈回到仁心醫館時,已是傍晚。   杜長卿和苗良方都已歸家去了,銀箏站在門口正打算關門,冷不防見陸曈出現在門口,頓時驚喜過望:「姑娘怎麼突然回來了?」   陸曈微笑道:「昨日宮中大禮,過後醫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銀箏又是高興又遺憾:「姑娘怎麼沒提前說呢,廚房裡都沒留飯菜……你想吃什麼,我去做。」   陸曈拉著她:「我還不餓,先進屋說吧。」   銀箏稱好。   門被關上了。   二人進了屋,銀箏點了盞燈放在桌上,見陸曈站在院子前望著窗下出神,就問:「姑娘在看什麼?」   「花。」   陸曈道:「去年你我剛搬至此處時,一朵花也沒有。」   窗下栽的菊花開了三兩朵,一陣秋風過,蕊寒香冷,清致貞姿。   銀箏愛養花,又愛打掃小院,自打她們搬來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開,總是鮮妍。   「院子是別人的,日子卻是咱們自己的。幾株花又不值錢,看著能讓人心裡舒坦。」銀箏笑道:「姑娘要是喜歡,咱們院子裡還可以養點魚。回頭去官巷挑幾尾漂亮的,帶紅尾的,我看那些大戶人家都這樣。」   陸曈笑起來。   銀箏覷著她:「姑娘瞧著今日心情不錯,可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算是吧。」陸曈轉身進屋,「對了,銀箏,我明日有個重要應酬,你替我選一件好看的衣裳吧。」   銀箏一聽,登時高興,二話不說快步進屋,從黃木櫃裡捧出好幾件衣裙來。   「先前在葛裁縫那裡給姑娘做了新衣,姑娘日日施診也穿不上,天涼了穿著正合適。」她把衣裙攤在榻上,「不過姑娘,是什麼重要應酬,若是須盛裝出席的,這衣料恐怕還是粗糙了些,不如另做一匹?是宮裡的貴人嗎?」她眼睛閃了閃,「還是裴殿帥?」   自打裴雲暎生辰日後,銀箏再也沒見過對方。   她不知陸曈與裴雲暎發生了什麼,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陸曈瞧著都比往日更沉默。有時候坐在窗前,長久地望著遠處發呆。   她隱隱窺出一絲端倪,每回想問陸曈,卻又被陸曈不著痕跡岔開,幾次三番下來,也明白了過來。   她為陸曈惋惜,卻又不知如何勸解。   銀箏湊近陸曈,「你和小裴大人和好了?」   「不是他。」   陸曈微笑著,從滿床衣裙裡挑出一件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這件如何?」   「好看!」銀箏點頭,「姑娘穿這樣淺色的最好看!」   陸曈得了肯定,便將衣裙放在一邊,又將別的衣裳疊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銀箏。   銀箏莫名:「這是什麼?」   「今夜戌時,你將此信送至殿帥府段小宴手中,要他交給裴雲暎。」   「給裴殿帥的?」銀箏遲疑,「姑娘為何不自己交給他?」   「有些話,我無法當面同他說清楚。銀箏,你能不能幫我?」   銀箏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開口:「姑娘,你該不會要與裴殿帥一刀兩斷、劃清干係吧?」   陸曈只看著她不說話。   銀箏便嘆了口氣,接過陸曈手中信:「我知道了。」頓了頓,又問:「不過,為何是戌時?」   陸曈看向窗外:「我明日晚些才會去醫官院,今晚想吃仁和店的荔枝腰子熬鴨。你去買一碗,回來時,順帶將信帶去殿帥府可好?」   「現在想吃荔枝腰子熬鴨?」銀箏犯難,「仁和店荔枝熬鴨總要排隊……」她說著,一眼瞧見陸曈正對她微笑,精神一振,想了想:「姑娘今日好似真的心情很好。」她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去排隊,順帶再買點酒燒香螺。」   陸曈點頭。   銀箏說著就要出去,才一推門,聽見陸曈在背後叫她:「銀箏。」   她回頭:「怎麼?」   陸曈看了她一會兒,搖頭笑了,道:「路上小心。」   銀箏出去了,院子裡恢復了安靜。   陸曈盯著窗外梅樹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拿起榻邊那條玉色襦裙換上,走到梳妝檯前坐下。   鏡中女子芳年華月,皓齒明眸,一雙極黑的眼睛眸色淡漠。   她拿起桌上木梳,細細梳理滿頭烏髮,細心梳好髮髻,末了,插上一隻木槿花簪。   花簪伶仃纖細,陸曈看了片刻,又低頭從妝奩裡挑出兩隻烏金紙剪的蝴蝶,這是景德門燈夕時,銀箏在燈市買的,她一次也沒有戴過。   陸曈把蝴蝶簪在髮髻兩側,微微一動時,蝶翅一扇一扇,展翅欲飛。   漂漂亮亮,乾乾淨淨。   做完這一切,她離開妝檯,打開木櫃,從木櫃中取出四隻瓷罐。   瓷罐冰涼小巧,陸曈把臉頰貼上去,許久許久,依戀地蹭了蹭。   她拿著瓷罐走到梅樹下,將瓷罐中的泥土倒出來,一併掩埋在花泥裡,又將瓷罐放回柜子。   最後,陸曈再看了一眼小院,關上門,提燈出了醫館。   夜幕降臨,西街簷下燈籠搖晃,一片靜謐。低矮平房裡,一點點昏黃從窗縫透出,有小孩趴在窗前桌臺,磕磕巴巴地默三字經。   「……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陸曈停下腳步。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犯了錯,回家時也被父親這樣罰抄三字經。   母親想護,被父親推出門外,木頭做的戒尺又寬又長,映著父親怒氣衝衝的臉。   「養不教,父之過。陸曈,你如此頑劣,我教不好你,將來會有人在背後戳我脊梁骨的!」   養不教,父之過。   自己兒子犯了錯,自該父親來教育。   應該如此。   本該如此。   陸曈望著窗裡的陰影,眸色一片淡漠。   「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昏黃溢了一地,葛裁縫的媳婦提著水桶從屋裡出來,見到窗下駐足的陸曈一頓:「陸大夫?」   陸曈頷首。   婦人把水桶裡的殘水潑在屋外地裡,笑著問道「這麼晚了,去哪裡呀?」   陸曈微笑:「回家。」   「噢。」婦人點了點頭,又提著水桶進屋去了。   走了兩步,忽又反應過來:「不對呀,仁心醫館不是後頭嘛,陸大夫怎麼往南邊走?」   她開窗探出頭去看,夜裡起了薄霧,看不見女子的影子。   燈籠微光在腳下晃蕩,濃重寒霧裡,暖色的光碟機走所有寒意。   陸曈微笑著走在夜色裡,神色一片平靜。   她要回家了。   終於,可以回家了。   祝所有的大朋友們小朋友們都兒童節快樂! 第220章珍愛      宮中燈火徹夜通明。   祭典死人是不祥之兆,皇帝太后震怒,雖不知戚玉臺是如何鑽進「瘟神」肚腹,教坊、禮部、欽天監一干人都被徹夜盤查。   最難辦的是戚家。   太師喪子,既是苦主,又是罪人。   以三皇子、陳國公為首一干人直言戚玉臺祭典服散終至死於親父之手,乃上天降罰,連帶整個戚家都應重罪。太子一派則堅稱戚玉臺之死另有隱情,實則為奸人所害。   宮中爭吵不休,長樂池邊血跡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裴雲暎離宮第一件事,先去了醫官院。   林丹青對突然找來的裴雲暎面露驚訝:「陸妹妹?今日午後一過就回西街了。」   「說有幾部醫籍留在醫館,回去取了明日一早就回。」   裴雲暎蹙眉。   林丹青望著他:「怎麼了,裴殿帥,你找陸妹妹有要緊事?」   裴雲暎問:「陸曈今日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林丹青想了想:「沒有啊,和尋常一樣。昨夜出事,還好她沒受什麼影響,下午走前還將地掃了。」   裴雲暎眉眼冷峻,站在原地一時沒有說話。   不知為何,他心底總覺不對勁。   從宮中出來去醫官院前,蕭逐風嘲笑他:「這麼著急去道喜?」   戚玉臺死了,死在戚清手中,因果追隨,大仇得報,是件喜事。任何一個知情人都會認為,此刻的陸曈應當是歡喜萬分。   但裴雲暎直覺不妥。   在宮裡時,他老是想起昨夜長樂池邊看見陸曈的那一幕。   她站在煙火下,嘴角噙著微笑。   平靜的,如釋重負的微笑,卻讓人忽地生出一種恐慌。   她要走了,要離開了。   耳邊傳來林丹青的聲音:「裴殿帥?」   裴雲暎回過神,對她道:「如果陸曈回來,記得立刻告知殿帥府。」   林丹青不解,仍點了點頭。   裴雲暎飛快轉身,翻身上馬,朝著西街方向揚鞭而去。   ……   朱門大戶前,燈籠搖搖晃晃。   陸曈在太師府門前停下腳步。   秋寒料峭,太師府門前不似從前熱鬧,霜色冷清清鋪一地。有隱隱哭泣聲從府邸深處傳來,若有若無,在冷寂黑夜裡鋪出一層悽涼的悚然。   陸曈抬眸,望向緊閉的朱色大門,唇角微微揚起。   戚玉臺死了。   儺儀大禮,眾目睽睽,漫天煙火,天子腳下,他死得轟轟烈烈,似只被囚禁在籠中的飛鳥,避無可避,逃無可逃,最後在父親劍下化為一攤肉泥。   真好。   他早該死了。   也不枉她這些日子一片苦心。   千方百計進入醫官院,接近金顯榮、誘崔岷上鉤,她一步一步,總算走到戚玉臺身邊。   「池塘春草夢」誘戚玉臺激發藥癮,從此太師府中燃燒的「靈犀香」徹底對他失效。從豐樂樓大火伊始,戚玉臺的藥癮就似被開了閘洪水,覆水難收。   再然後,她贈給崔岷的方子使戚玉臺反覆,待她走到戚玉臺身邊,每日給他代替寒食散的藥散……   那其實並不是什麼代替的藥散,那根本就是寒食散。   她只是在其中用毒克制寒食散藥性,使得戚玉臺感覺這藥散於他身體並無當初那般明顯效用。   豐樂樓大火後,盛京已經尋不到寒食散了。   但陸曈可以做。   有些毒物,也並非全都需要蠍子蜈蚣毒蜘蛛。   戚玉臺在連續服食一段寒食散後,藥癮越發難以自抑,她以祭典當前太師府搜身之名斷他幾日藥散,戚玉臺便幾近崩潰。   陸曈便在這時候,在儺儀之禮上,將那包沒有加入克製藥性之毒的寒食散交到戚玉臺手中。   戚玉臺無法控制自己。   他抗拒不了這種誘惑。   平日的藥散只須一炷香便可恢復清醒,她交給戚玉臺的那包寒食散,卻要整一個時辰藥性才會漸漸散去。   何況,昨夜儺禮提前一個時辰舉行。   從頭到尾,她都沒想過要戚玉臺發瘋。   一個瘋子,如何接受審判?他會失去一切記憶,只要周圍人順著他、由著他,或許連驚悸都會漸漸散去。   戚玉臺必須死。   而且要清醒著死。   養不教,父之過,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戚清為袒護兒子,將戚玉臺所犯下滔天大罪一一掩埋,她就要讓這感天動地的父子情中畫上一抹血腥。要讓戚清親手殺了他庇護的兒子,讓戚玉臺死在庇護他的父親手中。   父子相殘。   陸曈面上笑容淡了下來。   戚玉臺死得不明不白,戚清一定會徹底調查,或許抓不住把柄,但他一定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他不必尋出證據,也不必驗證是真是假,只要懷疑,就可以致她於死地。   陸曈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發間兩隻簪上的烏金紙蝴蝶,她已許久不曾戴過這樣俏麗裝飾,一時有些不適應。   接著,她收回手,繼續提燈走到那扇朱色大門前,輕輕扣了扣門上獸面門鈸。   門外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大門緩緩被拉開,門房瞧見陸曈愣了一下。   「下官醫官院醫官陸曈,」陸曈道:「有要事請見戚大人。」   門房狐疑打量她一眼,見她孑然一人,將朱門拉大了些,叫她進來。   陸曈隨門房往裡走,才要跨門,忽覺腕間一痛,一隻手從旁伸過來,牢牢握住她手腕,將她拽得往後一跌。   陸曈回頭:「裴雲暎?」   門房也驚訝一瞬。   裴雲暎沉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冰冷掃過門房,驀地,吐出一句:「走。」   陸曈正欲掙扎,他力氣卻大得出奇,她幾乎是被拽著走,腳步踉蹌險些跟不上他步伐。   「放開我。」她低喝。   裴雲暎面無表情將她推進馬車,陸曈竟從他語氣裡聽出幾分切齒意味。   「安靜。」   ……   夜更深了。   濃重墨色杳無盡頭。   殿帥府中只餘青楓幾人守在門口,「砰——」的一聲,凌亂腳步裡,門被踢開,有人拽著人走了進來。   陸曈被甩進屋裡,二話沒說冷著臉往門口走,被裴雲暎一把擋住門。   他眸底有一瞬戾氣閃過,倏然卻變得平靜,像是壓抑怒火。   「去哪?」   「與你何幹?」   陸曈說完,伸手試圖將他推過去,對方卻似尊頑石矗立在門口,無論她怎麼用力,前頭都巋然不動。   「殿帥這是什麼意思?」末了,她冷冷開口。   裴雲暎低頭,盯著她眼睛。   「你去太師府打算做什麼?」   陸曈沉默。   他道:「說話!」   「戚玉臺死了,我去拿醫案。」陸曈仰頭,「這又怎麼了?」   「拿醫案?」   裴雲暎點頭,驀地抓住她手腕。   那隻手腕纖細、白皙,修長柔軟的手指嫩如蔥尖,其間點著淡粉色蔻丹,似微微綻開的小花。   他握住陸曈手,咄咄質問:「這是什麼?」   陸曈不語。   他冷笑,抓著她的手往自己手背間抓去。   陸曈一驚,猛地後退,慌亂之下推開他厲聲道:「別碰我!」   裴雲暎被她推得後退兩步,幽深黑眸似是洞悉一切,靜靜看著她。   陸曈攥緊拳。   她從不塗蔻丹,要搗藥,要分揀藥草,要施針,需要一雙乾乾淨淨、方便幹活的手。   但她卻在這雙手上仔細塗滿淡淡丹蔻,用來藏匿指甲中見血封喉之毒,沒想到被裴雲暎一眼看了出來。   其實,也不止是指甲,她的髮簪,她的衣袖,她的包囊,全都藏滿了各種各樣的毒。   「你想和戚清同歸於盡。」裴雲暎開口。   他看著眼前人。   陸曈換了嶄新衣裙,鮮嫩的玉色,似株新鮮綻開的動人春花。發間顫動的兩隻黃蝴蝶平白給這花朵增添幾分嬌憨。沒有了平日的孤清冷漠,像盛裝打扮的歸鄉少女,衣裙翩躚,眉眼嬌俏。   可那種平靜的灰敗卻很荒涼。   像一步步走近泥潭的人,眼中再不瞧其他風景。   屋中寂靜良久。   燭光在夜色裡無聲流淌,轉過人身上時,燈色也渡上一層冷寒。   陸曈就站在燭色的陰影裡,良久,抬起頭來。   「殿帥不是三皇子的人吧。」她說。   裴雲暎眸色一動。   「黃茅崗獵場,太子與三皇子同時遇刺,陛下打壓懲治太子,以至三皇子得了先機。」   「樞密院與殿前司是死對頭,你卻對樞密院一眾事務熟悉無比,你和嚴胥根本不是對手,是暗地裡的盟友。兵權分離,只是為了讓皇上放心。」   裴雲暎沒說話。   「沒否認,我猜對了?」   她笑起來,反而步步上前:「樞密院明明是太子的擁簇者,卻與殿前司私下往來,你二人既不效忠三皇子,也不效忠太子,更不效忠於陛下。」   「你們效忠的是誰?」   她逼近他跟前,仰頭望著眼前人,輕聲開口。   「寧王,就是你們要推舉上位的人嗎?」   裴雲暎低眸,淡漠看著她。   「想要推舉寧王上位,似乎還缺一個理由。」陸曈聲音越發輕柔:「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你想不想聽?」   她發間兩隻黃色蝴蝶在燈火下似乎閃爍細小微光,輕盈脆弱,仿佛一碰就碎。明明溫柔清淺的話語,眸色卻有一閃而逝的瘋狂。   「殿帥不如與我做一個交易。」她微笑道:「今夜若我能成功殺了戚清,我會告訴天下人,我是元堯的人。是三皇子讓我這麼做的。」   「或者,我殺了戚清,你再來抓我,我可以成為你的功績。你親手殺了我,向元堯邀功,更能取得他信任。」   「作為交易,你替我護住仁心醫館。」   光影搖晃,四面死一般的寂靜。   裴雲暎站在她眼前,目光平靜而漠然。   「這就是你的打算?」   「你殺戚清,替他們除去最後一個隱患,將來一旦事發,仁心醫館諸人盡可全身而退,再無後顧之憂。」   陸曈只看著他,第一次,聲音對他軟了下來。   「不好嗎?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她仰頭,指尖撫過青年胸襟前繡金的鷹紋,他方從宮裡出來,公服未脫,燦爛的、華麗的繡金花紋摸起來竟有幾分冰涼,似道隱秘的、微妙傷痕,不為人知地鐫刻在心底。   「若成功,將來他登上大位,殿帥從龍之功,必然收穫不小。」她開口,語氣似含蠱惑,「不管你想做什麼,有權就能選擇一切。難道你不想往上爬?」   他道:「我更在乎你。」   陸曈一頓。   青年低眸看著她,平靜開口:「陸曈,我更喜歡你。」   像是無法承接他眼裡更深的東西,被那明亮華麗灼傷,陸曈收回手,冷冷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全部秘密,你還不殺了我嗎?」   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   裴雲暎看著她:「別總想著死。」   陸曈心尖一顫。   「你的家人若還在人世,只會希望你好好活著。」   陸曈打斷他:「可我不想活著!」   裴雲暎一頓。   「殿帥,我同你不一樣。」   她一字一句地開口,每說一句,酸楚從心頭更深處溢來。   「你有姐姐,有寶珠,你父親尚在人世,不管愛也好,恨也罷,與人世間尚有牽絆。」   「但我沒有。」   她仰頭看著他,「復仇結束了,我已做完該做之事,如是而已。」   很多事情,她沒辦法讓裴雲暎明白。   她應該是個死人,她早該是個死人,復仇是她強留在人世的一口氣。這口氣支撐她走到現在。   如今,這口氣散了。   她再無支撐之物,只想墜落。   裴雲暎希望她活下去。   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活下去。   倒不如用這條破朽的殘命,在最後發揮一點價值。   「那我呢?」   靜室裡,突然響起裴雲暎的聲音。   年輕人看著她,漆黑眼眸沒有半絲溫度,淡淡開口:「你打點所有,周全一切,用心庇護仁心醫館所有人,明知我對你心意,卻要讓我眼睜睜看你送死。」   「你從沒考慮過我嗎?」   陸曈面色一白。   不曾考慮過嗎?   為何這樣對他?   她明白裴雲暎對她心意,也正是仗著這點心意,篤定他乖戾冷漠下總會不合時宜的不忍,所以放心將仁心醫館之後一切交給他。   讓銀箏交給裴雲暎的信,寫滿之後仁心醫館的收尾,她把所有潛在危險仔細考慮一遍,珍而重之託付給他所有未了心事。   未曾想信還未送到對方手中,裴雲暎就先一步找到她將她帶走。   他總能第一時間看穿她企圖。   脈脈燈火,流光纏綿。   女子固執地不肯低頭,眼神平靜又狂亂,似陣不知會吹到何處的風,   青年沉默望著她良久,俄而嘆了口氣,像是終於敗下陣來,拉過她走到屋中桌前坐下。   他倒了杯熱茶,把它塞到陸曈手中,聲音溫和:「大仇得報,你爹娘兄姊在天有靈,想要看見的只是你平安快樂。」   「陸大夫。」青年默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要學會珍愛自己,如果你做不到,就讓別人來。」   陸曈恍惚一瞬。   他坐在自己面前,明明生了幅多情模樣,許多時候卻又無情冷漠,當她漸漸接受這就是一個無情之人時,卻又偏叫她窺見無情之下的一點溫柔。   手中熱茶暖意隔著杯子漸漸傳遞至她掌心,陸曈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驀地一把拂開。   溫熱茶水滾落一地,白瓷四分五裂,清脆一聲響,杯麵細細描畫的送春圖霎時粉碎。   裴雲暎頓了頓,視線掠過地上殘盞,竟沒生氣,只看了她一眼,寬容笑了笑。   「青楓打聽的人說,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小時候脾氣很大,我還以為是騙人。沒想到是真的。」   陸曈漠然:「你為何攔我?」   「不想你送死。」   「我只想殺了他。」   「我替你。」   他平靜道:「我替你殺了戚清。」   他說得輕描淡寫,宛如只是隨口一提,但陸曈知道,他沒有說笑。   胸腔熟悉的鈍痛襲來,她抬眸,看著裴雲暎,神色不為所動。   「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你可以相信我。」   「陸曈,」他一字一頓道,「你可以相信我。」   更深的夜色從窗外洶湧而來,卻在屋中燈火前驀地止步,那點微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的光亮執拗地泛著暖色,將周圍一切明確分隔開來。   她被包裹在這團安全的光裡。   他開口:「就算你討厭我,就算你不在意我的感受,難道你也不在乎仁心醫館其他人?」   「銀箏、杜長卿、苗良方、阿城、林丹青、紀珣……」   他每說一個名字,陸曈的心就顫動一下。   「你真的捨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陸曈不語。   眼前浮現過很多畫面,好的壞的,似張徐徐鋪開的畫卷,有些模糊了,有些尚清晰著。   她垂下眼帘,聽到自己漠然的聲音。   「我要回去了。」   絲毫不曾被他打動。   回答她的是對方更冷酷的聲音。   「不行。」   陸曈抬眼看向裴雲暎。   他起身,走到門口停下,微微側首,語氣平靜:「在你打消這個念頭前,我都會守著你。如果你不想見我,就換別人來。」   青年起身,推門走了出去,門外,青楓赤箭上前,裴雲暎吩咐:「守好她,別讓她出去。若出了半點紕漏,唯你二人是問。」   二人不敢大意:「是。」   他提起桌上佩刀,轉身出門,赤箭問:「這麼晚了,大人是去哪?」   裴雲暎頭也不回。   「太師府。」   今天是囚禁play(假的 第221章決定      夜色冥冥。   太師府裡,戚華楹醒來時,聽到身側薔薇正與婢女說,裴雲暎來府上了。   裴雲暎?   戚華楹一怔。   哥哥屍骨未寒,他來幹什麼?   戚華楹一掀被子,下床就要去往堂廳。   堂廳裡,戚玉臺的棺材擺在正中央,府中一夜間所有燈籠換成白色,夜風吹來時,陰森森令人發寒。   戚清坐在座位上,漆黑紗袍裹著乾枯軀體,神色一片死寂,看起來比棺材中的人更似一具屍體。   沉寂裡響起腳步聲,夜裡分外清晰。   他抬起眼帘,渾濁老眼定在眼前人身上,許久,似才看清來人。   「裴殿帥。」他道。   裴雲暎站定,目光掃過堂中棺材,末了,淡道:「戚大人節哀。」   太師點了點頭,神色並無悽愴悲慟,沉默良久,平靜開口。「剛才,下人說陸醫官來過府上,被你帶走了。」   「你想救她?」   裴雲暎目色冷下來:「你想殺她?」   門口護衛一瞬警惕,手指紛紛握上劍鞘。   戚清抬手,制止護衛動作,又低低咳嗽起來,咳嗽幾聲,放下唇邊手帕,慨然長嘆一聲。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他道:「自小千嬌萬寵,不曾受過什麼委屈。本指望他光耀門楣,未料資質平庸,命格短促。」   戚清看向裴雲暎。   眼前青年一身黑鱗錦衣,英氣卓拔,似盛京城中萬丈軟紅裡的一柄寒刀,尖銳鋒利,見血封喉。   可惜不是自己的兒子。   「你父親比我命好,」他感嘆似的搖頭,「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裴家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裴雲暎淡道:「大人不必將我和昭寧公府綁在一處。」   「所以,你要為了一個醫女,背棄裴家?」   裴雲暎哂然一笑。   他輕蔑:「不曾同行之人,何來背棄?」   戚清沒說話,細細盯著他,生了陰翳的老眼一瞬竟犀利萬分,他突然開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娘當初為何而死?」   昭寧公夫人被亂軍射殺一事,已過去許多年了。   裴雲暎就是從那時起與裴棣生了嫌隙,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當年內情,知曉之人已不在人世,明面上,昭寧公為平亂犧牲妻子,只是道義與私情抉擇。裴雲暎與他父子離心,也是順其自然的事。   不過,戚清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只是這些年,他並未發覺任何蛛絲馬跡證明裴雲暎有異心。當初皇家夜宴,裴雲暎以身相護,又得皇家信任,即便這信任不是百分百,殿前司在朝中地位也並非隨意可動搖。   這些年,戚清也不是沒勸過梁明帝提防寧王,然而寧王偽裝太好,自梁明帝繼位後,先皇幾位皇子紛紛出事,梁明帝也懼天下人口舌,以至放虎歸山,讓那個看上去軟弱無能的寧王活了下來。   斬草未除根,已失去先機。更何況,他一日比一日老,一日比一日衰敗,天子之心已漸漸不滿為他操控。如今就連儲君之位,梁明帝也有自己的私心,打壓太子,就是打壓太師府。   內憂外患,君臣離心,戚家不再是鐵板一塊。   偏偏這時候,玉臺出事。   「你是替三皇子來告誡老夫?」他問。   「不是。」   裴雲暎冷漠開口:「我是替我自己來告訴大人,別碰她。」   他沒說名字,可這個「她」字是誰,二人間不言而喻。   戚清臉色微沉。   他冷笑一聲:「玉臺出事前,只與她一人來往甚密,與她脫不了干係。」   「就算與她無關,此女也絕不可留。」   老者慢慢地開口:「我若要她死,你又如何,對我動手?」   聞言,裴雲暎反倒笑起來。   「太師大人年事已高,我怎麼能對長者動手?」   他抬眼,眸色刺骨的冷,嘲諷地勾唇:「戚家剛死了兒子,可還有個女兒。」   戚清目光頓時冷厲:「你敢!」   裴雲暎笑著後退兩步,指尖拂過腰上長刀。   「五年前皇家夜宴,太師見過我殺人的。大人不妨試試,是你的人快,還是我的刀快。」   「你動她,我就殺你……最心愛的人。」   他眉眼柔和,笑容燦爛,眼神卻如寒刀利劍,殺氣騰騰。   他沒開玩笑。   走到門口的戚華楹臉色頓時蒼白。   在她曾對裴雲暎抱有幻想時,曾期盼過很多次他來府上。沒想到第一次在府上見到他會是這樣的場景。   這樣的冷漠、鋒利、劍拔弩張。   她為自己可憐。   裴雲暎淡淡掃她一眼,那眼神令她膽寒。   直到對方離開,戚華楹也沒從那一眼的恐懼中回過神來。   堂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戚華楹猛然驚醒,快步跑進屋裡,戚清扶著絹帕咳得厲害,戚華楹眼淚頓時湧了出來:「爹!」   戚清望著她,閉了閉眼睛。   他只有一兒一女。   兒子,如今躺在棺材裡。   女兒,自小出色,盛京無不稱讚端莊得體,但這得體在傾盆大雨來臨前不值一提,若他將來身死,誰能護佑戚華楹?   竟已,窮途末路了。   ……   天色濃如深墨,夜還還長。   東宮,太子元貞未就寢,披著中衣在屋中來回踱步。   太子妃從旁遞上一盞熱湯,被元貞一把拂開,神色很有幾分煩躁。   他已被軟禁在府中月餘了。   梁明帝鐵了心地處罰他,嚴令他出府。中秋夜他無法出席夜宴,祭典大禮亦沒有他的影子。群臣都已看出梁明帝改立儲君的打算,元貞心中很著急。   父皇一直不喜歡他,元貞心中清楚。比起自己,梁明帝更青睞陳貴妃所出的元堯。   陳國公一派勢力漸長,未必沒有梁明帝的默許。   父皇想廢太子。   元貞自己也很茫然,不知什麼時候,元堯就已到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縱然父皇寵愛他,但自己才是長子,元堯憑什麼?   他漸漸開始沉不住氣,是太師戚清一直安撫他叫他不要心急,然而昨夜傳回消息,戚玉臺死了。   戚清的兒子戚玉臺死了。   太師府只有一個兒子,戚清扶持自己,是為了將來給他兒子做打算,然而如今戚家繼承家業的人都沒了,戚清會不會不再站在自己這邊,誰也說不清楚。   人心難測。   他兀地起身,叫心腹進來。   「你,去一趟太師府,給戚清帶句話。」他說。   心腹嚇了一跳:「太子殿下,如今那些人盯東宮盯得很緊……」   梁明帝對他猜疑,府邸四處都有天子眼線,這時候去太師府傳話,十分冒險。   元貞怒道:「叫你去就去!」   沒有時間了。   他有一種直覺,戚玉臺的死仿佛拉開某種序幕,元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若他不能儘快改變處境,恐怕將來就再無機會。   他抓住心腹衣領,急促地開口。   「你告訴他,他兒子是死了,可他還有戚家其他族群。若等元堯登上大位,我死,他也逃不了,連他掌上明珠的女兒也保不住!」   「要他想清楚,是活,還是大家一起死!」   太子瞪著眼睛,長時間的禁足令他不如往日沉靜,連帶從前的傲慢也散了幾分,像個病急亂投醫的瘋子。   心腹咽下駭然,諾諾應道:「是……」   ……   一夜過去,各有各的不眠。   陸曈這一夜歇在了殿帥府。   青楓和赤箭果然盡職盡責地守著她,不讓她踏出殿帥府門口一步。   裴雲暎又讓人給銀箏和林丹青遞了話,只說蕭逐風突發惡疾,陸曈留宿殿帥府給蕭逐風治病,過幾日再回去。   事關殿帥府,醫官院自然不會說什麼。銀箏夜裡來送了一回醫箱,見陸曈人好好的,遂打消最後一點疑慮,只遺憾買好的荔枝腰子熬鴨涼了只能全進杜長卿肚子,絮叨了幾句就先回西街。   陸曈也沒將這些事告訴她。   多一個人知曉,不過徒增煩惱。   殿帥府的禁衛們倒是對陸曈很熱情,雖未問她為何滯留此處,但唯恐怕她無聊煩悶,個個爭著陪陸曈閒話解煩。   陸曈試圖從這些人嘴裡打聽一點太師府的消息,但不知是這些禁衛嘴巴太緊還是確實不曾聽到什麼新聞,一上午過去,索然無果。   到了下午,殿帥府卻來了個人。   來人是常進。   青楓把常進放進殿帥府,一進門,常進就拉著陸曈說話。   「昨天夜裡我找你,丹青說你回西街了,今日一早回。今日一早,又說蕭副使急病,你在殿帥府。」說到此處,常進四處打量一下,狐疑道:「怎麼不見蕭副使?」   「他痊癒了,回家休息去了。」陸曈面不改色道:「醫正找我做什麼?」   常進行色匆匆的,像是有要事。   常進看了一眼外頭,叫陸曈進屋說話,這是裴雲暎與蕭逐風處理公文的地方,此刻無人,常進將陸曈推進去,把門虛掩上。   陸曈看著他動作,有些不解。   常進從懷中掏出一本文冊,遞給陸曈。   陸曈看過去,不由一怔。   「這是……去蘇南救瘟的醫官名冊?」   常進嘆了口氣。   「蘇南蝗災後,漸有大疫起。宮中安排醫官前往蘇南治疫。本來麼,我是不想叫上你的。」   「治疫醫官多是老醫官,你年輕,又沒有治瘟經驗,先前給戚家公子施診,我就沒將此事告訴你。想著你留在醫官院也好。」   「不過,戚家公子這下出事了。」   常進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你與戚家公子曾有舊怨,戚公子如今死得悽慘,你先前為他治病,雖他的死與你無關,但太師府未必不會遷怒。我思來想去,你留在盛京反而危險,倒不如一同前往蘇南,暫時避開是非之地,待此事過後,塵埃落定,再回京也不遲。」   陸曈愣住了。   她沒料到常進會如此為她打算。   見她不語,常進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不信,解釋道:「陸醫官,你原先在民間坐館,有些事並不清楚。平人醫官在皇城之中沒有背景,有時病著出事,難免被當作出氣筒。」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發生。」   他嘆道:「我不是危言聳聽,實在不忍見你為這些無關之事犧牲。後日去蘇南的隊伍即將啟程,你若不反對,我便將你名字添上,如此,也可免去麻煩。」   他湊近,壓低聲音:「年輕人,釜底抽薪,暫避鋒芒,未必不是好辦法。」   陸曈握緊手中名冊,抬起頭來。   「醫正這樣幫我,不怕引來麻煩?」   常進是個老好人,自打崔岷下獄後,院使一切事務暫由常進代勞。將自己名字添上名冊,過後戚清一打聽,立刻就知道是常進的主意。   何必為自己得罪太師府。   常進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陸醫官,其實我去過一次西街。」   陸曈微怔。   他道:「崔院使的事過去後,我去打聽了一回。後來才知道,仁心醫館坐館大夫原來是苗副院使。」   「當年我剛進醫官院,什麼都不懂,吏目考核常常不過,是苗副院使把他醫書手札借給我,幫我溫習。醫官院的老傢伙,當初誰沒受過苗副院使恩惠。」   他笑起來:「我去西街的時候,你去太師府施診,沒在醫館。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別對你太嚴厲。又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不要說我已見過他了。」   「難怪你這麼好醫術,因為你有一位好先生。」常進感慨,「副院使託我照顧你,可你醫術遠在我之上,我沒什麼可教你的,身份也不顯赫。如今戚家出事,要是我不能出力,豈不愧對副院使委託?」   陸曈默然。   她不知道常進找過苗良方,更不知二人間還有這麼一層。   「陸醫官,」常進正色道:「我能盡全力幫的,也只有這麼多了。盛京戚家勢大,你處境危險。然而蘇南疫情嚴重,醫官亦非萬無一失,各有各的難處,如何抉擇,在你自己。」   「事不宜遲,我不能久待,還得回醫官院。」他道:「你好好想想,待想好了,明日午後前告訴我。」   他又囑咐了陸曈幾句,這才匆匆忙忙走了。帶他走後,殿帥府門口梧桐樹下,兩人轉了出來。   蕭逐風看了一眼常進遠去的背影,道:「你的陸醫官運氣不錯。」   如今情勢已對她很不利了,偏偏這時候還有個常進站出來幫她一把,峰迴路轉。   裴雲暎不語。   蕭逐風側首:「捨不得?」他提醒:「這可是她最好的機會。」   「接下來你我都會很忙,盛京動蕩,她留在此地反而徒生是非。就算你護著她,難道就不怕她衝動之下殺到太師府大開殺戒?」   裴雲暎按了按眉心。   陸曈根本不畏死。   復仇完畢的她,一心只想和戚清同歸於盡來保全身後所有人。她赴死信念太堅定,態度太決絕,他竟找不到什麼阻攔的方法。就算現在將她關在殿帥府,關得了一時也關不了一世。   他原先覺得世上無不可克服之事,然而此刻對她竟束手無策,宛如他書房木塔中最難搭上的一塊木頭,無論如何,在她面前,一敗塗地。   良久,他道:「我只是不放心。」   蘇南疫情究竟如何,僅憑文書上短短幾句難以窺清。   「她醫術在醫官院數一數二,又比別人更會殺人,十個男人也不是她對手,你在操心什麼?」   蕭逐風不虞,「有心思擔心她,不如多擔心擔心你自己,說不定等她從蘇南回來,真趕上給你收屍,說不定還會替你報仇,又有心思多活幾年了。」   聞言,裴雲暎笑了一下,淡道:「算了吧。要是我死了,看見她為我奔走勞累,只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蕭逐風無言。   二人又默了一會兒,蕭逐風開口:「不過,她也未必會去蘇南。她自己就是常武縣大疫那年離開陸家,去蘇南,難免觸景傷情。」   人總不想面對痛苦回憶。   裴雲暎目光微動。   他其實也不知陸曈會如何選擇。   他希望她留在盛京,他能看著她、護著她,又怕留在盛京,只會讓這執拗的人再一次頭也不回走向深淵。   進退兩難。   正想著,身後傳來腳步聲,二人回頭一看,陸曈從裡頭走了出來。   她一眼就看到院中樹下二人,逕自朝裴雲暎走來。   蕭逐風默不作聲背過身去,快步離開。   陸曈在裴雲暎面前站定。   梧桐樹下落滿一地黃葉,飄零空枝下,兩人相對而立。   風吹過,一片落葉落在她發間,他抬手,輕輕替她拂去。   陸曈目光微動,仰頭直視著他。   「殿帥不必一直拘著我,」她道:「府中禁衛也挺累的。」   裴雲暎低眉望著陸曈,見她伸手,舉起一封藍皮文冊在他眼前。   「我要去蘇南。」她說。 第222章花上金鈴   去蘇南救疫的名冊傳到西街時,仁心醫館眾人都懵了。   杜長卿揉了好幾下眼睛,瞪著陸曈:「我沒看錯吧,名冊上怎麼會有你名字?」   陸曈把醫箱放在桌柜上,語氣平淡得像是要出門買杯甜漿。   「我要去蘇南救災,明日一早就走了。」   「不對啊,小陸,」苗良方拄著拐杖從里舖繞出來:「你今年初才進的醫官院,連第一次吏目考核都沒通過,從前也沒救疫經驗,醫官院怎麼會點你去蘇南?」   杜長卿目光一閃:「是不是裴雲暎?」   「你昨天去了趟殿帥府出診,今日回來就說明日去蘇南。」他破口大罵:「是不是那個黑心肝的動了什麼手腳,逼你來著?混帳王八蛋!」   「我是去救疫,不是去送死。」陸曈無言,「況且這是醫官院的安排。」   苗良方疑惑:「醫官院也不該讓你一個新進醫官使隨行……是不是弄錯了?」   陸曈默了一下,搖頭:「我是蘇南人,或許隨行能對他們有幫助。」   杜長卿聞言,大大翻了個白眼:「我還是盛京人了,我對誰有幫助了?」又道:「不行,我老爹以前和我說過,大疫死人無數,也和送死差不多了。我看還是送禮給醫官院,他們要多少銀子才能把你名字除了?」   「杜掌柜,我是醫官。」   「醫官怎麼了?醫官不是人?醫官就該衝著去送死?」杜長卿不耐,「少說什麼醫者仁心的廢話,沒那仁心,我俗人一個,你也甭當聖人,趕緊的,湊湊銀子去醫官院。」   陸曈一動不動。   苗良方嘆息一聲。   阿城縮在角落大氣也不敢出,銀箏站在氈簾前,眼眶微微發紅。   杜長卿扯了兩下沒扯動陸曈,來了氣:「使喚不動你了?」又發火,「你去年剛來仁心醫館和我做生意提條件的時候,怎麼沒這麼濫好心呢?裝什麼菩薩!」   陸曈掙開他的手,道:「我想去蘇南。」   秋風清凜,門口李子樹下落葉蕭蕭,聚攏又飛散。   里舖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兒,杜長卿埋頭,一言不發走到里舖座前坐下,沒好氣問:「就非去不可?」   「是。」   他不說話。   其他人也不說話。   仁心醫館裡,陸曈要做的事,從來沒人攔得住。譬如春試,譬如去太醫院,一旦下定決心,絕不為任何人改變。   也從不為任何人停留。   過了一會兒,苗良方張口:「我給你寫方子。」   像是終於有了主心骨,苗良方絮絮道:「我沒去過蘇南,但我從前曾見過生了疫病的人。苗家村有各種防疫病的方子,不知你用不用得上。我全給你寫上,萬一用得上呢?」   「醫者,仁愛之士也。」他看向陸曈,嘆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去蘇南。」   杜長卿煩得牙酸。   他道:「婆婆媽媽,我去醫行問問去疫地要帶什麼!」掉頭走了。   其實眾人也心知肚明,醫官院的名冊都已通過,白紙黑字落下,又豈是送點銀子能改變的?只是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行程又很是倉促,眾人一時難以接受。   事不宜遲,阿城和杜長卿即刻趕去醫行,苗良方伏在桌案,湊近開始為陸曈寫記憶中的醫方。   陸曈掀開氈簾回院子收拾衣物,銀箏跟了上來。   銀箏站在門口,看著陸曈一件件疊好衣裳,突然開口:「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陸曈轉過身。   銀箏舉步進屋,語氣哽咽,「我也是蘇南人,我能幫你……」   她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在這之前,去醫官院也好,去戚家也好,總是在盛京。   蘇南卻不一樣。   遠在千裡,又是瘟疫橫行,她從沒和陸曈分開過這樣長的時間,總讓她生出一絲恐慌,生怕陸曈日後不回來了。   陸曈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醫官院隨行醫官行隊,你插不進來。」   「我可以偷偷跟上!遠遠跟著你們。」   「太危險了,我還要分心照顧你。」   「姑娘……」   陸曈走到她身前。   「何必回蘇南呢?」她道:「既已走出去,就不要回頭。」   銀箏僵住,抬眼望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她面前,烏眸明湛,那雙眼睛總是平靜淡漠,但被她凝視時,卻總能讓人無端安心下來,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   一如初見。   過了一會兒,銀箏問:「姑娘還記得咱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   不等陸曈回答,她自己先輕聲開口:「我還記得。」   她病得厲害,渾身上下疼痛難忍,鴇母叫人用一卷蓆子把她卷了丟到落梅梅峰的亂葬崗去。   她哭著去抓鴇母的裙角:「乾娘,乾娘別丟下我,吃點藥,吃點藥我就會好起來的——」   被鴇母一腳踢開。   「好個屁!」鴇母指著她鼻子罵道:「買藥不花錢啊!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裡是花樓,不是濟善堂。我養你這麼久,這麼早就染病,賠錢貨!」   言畢,仿佛厭惡什麼髒東西般捂住口鼻,催促下人:「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抬走!」   她便被抬去山上。   銀箏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冷雨夜,山路泥濘,風聲悽涼。   她獨自一人躺在亂墳崗裡,綿綿雨水打在臉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滿心滿眼都是絕望。   這一生潦倒,生如蓬草,死得也狼狽。平人的一生,半絲尊嚴也求不得。   山間夜空似張無邊無際大口,貪婪吞噬人間僅有生氣。就在這灰冷裡,她看到一束光。   一點微弱的、在雨夜裡匆匆而來的光亮。   她疑心這是臨死前的幻覺,卻又覺得那幻覺十分真切。一個背著背簍的人走來了亂墳崗,在四處走走停停,撿拾什麼。   那點光來到自己面前,一隻手貼上了她面頰。   那隻手冰涼柔軟,默不作聲摸向她脖頸,動作卻很輕柔,緊接著,替她拂開擋在眼睛面前的凌亂長發。   銀箏看見了一張臉。   一張年輕姑娘的臉,蒼白秀美,鬥笠下,一雙眼眸漆黑似落梅峰夜色,在雨夜裡灼灼發亮,蹙眉看著她。   銀箏張了張嘴,虛弱卻令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說話。」   姑娘像是明白什麼,放下背簍,轉而起身抓住銀箏手,將她背了起來。   「我救你。」她說。   我救你。   三個字,如雨夜風燈,是救命稻草,她緊緊抓住,再不敢鬆手。   窗下花叢蟋蟀低吟,銀箏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眼中隱隱有淚,笑道:「我那時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料到會遇到姑娘。」   她愛詩愛畫,淪落於世間骯髒汙濁之地,卻在見遍下流醜惡嘴臉之後,遇到世間最真摯美好之人。   是她這不幸的一生裡唯一一次幸運,或許是老天對她僅有一次的垂憐。   陸曈道:「都過去了。」   銀箏默然。   都過去了,蘇南是過去,不好的回憶也是過去,她在西街安寧了太久,回首時,才發現盛京離蘇南竟然這麼遠。   「留在西街吧。」陸曈道:「這裡很好。」   她是無根之花,隨意飄搖,好不容易在這裡尋到安隅一角,再捨不得放手。   「你還會回來,對嗎?」銀箏問。   陸曈看向窗外,梅樹亭亭,尚未開花,她說:「我走之後,替我好好照顧這株梅樹。」   她目光掠過梅樹下潮溼的泥土,卻沒有回答銀箏的問題。   銀箏沉默一下。   「姑娘,其實我有個妹妹。」   她說:「我爹為填賭債把我和妹妹賣進花樓,我和妹妹想逃走被發現,她沒挺過去,被活活打死,我留了下來。」   「看到你時,我總想起她,是我沒保護好她。」   「我知姑娘復仇心切,對姑娘來說,世上沒有比復仇更重要的事,但若我是你姐姐,見你如此,只會心疼。」   銀箏嘆息:「你要多為自己想想。」   陸曈道:「我知道。」   「和小裴大人,你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歡他,就算了。不要為難自己。」   陸曈「嗯」了一聲。   「姑娘,」銀箏最後看著她,「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臨別之意,千言萬語,陸曈沉默一陣,點頭:「好。」   ……   這一日過得很是匆匆。   因這消息來得突然,眾人準備東西也準備得倉促。陸曈傍晚時回了醫官院,第二日一早同醫官院隨行車隊一道出發。   一夜天明,到了第二日清晨,陸曈起床時,林丹青已坐在門口喝粥了。   「醫官院的素粥,不知下次喝到要等多久。」她抬手,遞給陸曈一碗,「嘗嘗。」   陸曈接了過來。   林丹青也要去蘇南。   聽到林丹青在醫官名冊上時,陸曈也很驚訝,不知她是如何說服的林父。   「這有什麼難說服的?」林丹青滿不在乎道:「是我主動請纓,告訴他,此去蘇南,是立功的好機會。要憑吏目考核一級一級往上升,等當上入內御醫那是多久以後的事了,更別提當院使。去蘇南就疫可不一樣,救疫結束回到皇城,其賞可省三級吏目考核。」   「富貴險中求,況且又不是他冒險,他聽了,假惺惺擔心了一陣,答應得可爽快了!」   陸曈問:「你姨娘怎麼辦?」   「『射眸子』之毒已解,我姨娘已無需人照顧。況且我醫術高明嘛,她也想叫我出去走走證明自己。」   她說得容易,陸曈卻知其過程必定不輕鬆,不過林丹青不願多說,她便也沒有多問。   二人用完粥,起身出發,常進已在門口等候了。   此去蘇南,多是有過救疫經驗的老醫官,新進醫官使裡,只有林丹青和陸曈二人。除此之外,紀珣也在。   「聽說他也是主動要求添上救疫名冊的,醫官院對此很重視。」林丹青與她咬耳朵,「也是,他醫術卓絕,倒比那些老醫官或許更有主意,咱們這次有他同行,救疫也會穩妥許多。」   陸曈點頭。   常進核對完名冊上的人,帶醫官去隨行車隊,車隊裡還有一些御藥院的人,陸曈瞧見石菖蒲也在其中。瞧見陸曈,石菖蒲還對她打了個招呼。   秋日清晨,朝露未晞。城門兩岸四面衰草,一行南雁飛過,遠去雁聲裡,車隊輪子「咕嚕嚕」駛過。   「等等——」   忽有熟悉人聲傳來,坐在馬車裡的陸曈心中一動,掀開車簾。   有人跟在馬車後跑了過來。   是銀箏、阿城和杜長卿,苗良方落在最後,拄著拐杖健步如飛。   馬車停了下來,常進與外頭隨行護騎說了幾句,示意陸曈下車。陸曈下了馬車,幾人氣喘籲籲地在她面前站定。   「差點沒趕上。」杜長卿把偌大一個包袱往陸曈手裡一塞,「省著點吃。」   沉甸甸的一包全是吃食。   苗良方從懷中掏出個厚厚信封:「昨天匆匆忙忙,你要回醫官院,我夜裡又想起幾個方子,趕緊寫上。你拿著,萬一到蘇南用得上。」   他眼底兩團烏青,睡眼昏蒙的模樣,儼然苦熬一夜,筋疲力竭。   陸曈接過方子,問:「醫官院不許親眷送行,你們怎麼來的?」   未免生事,隨行車隊一大早啟程,家眷不可探視,這幾人卻追了上來。   銀箏道:「本來只說來城門碰碰運氣,不讓說話就算了。恰好遇見小裴大人公務經過,與他說了,就放行了。」   裴雲暎?   陸曈一怔。   阿城笑著指向遠處:「還沒走,那不就是。」   陸曈順著他手指看去。   深秋時節,金風拂拂,斑駁褐色磚牆之上,一道緋色身影站在城樓高處,在秋日清晨日光中鮮亮耀眼。   日光照著青年俊美鋒利的五官,他在高處,她在樓下,視線交匯處,若煙光日影,無聲浮動。   他沒有說話,就這樣淡淡地、平靜地目送她。   身後傳來常進催促,陸曈收回目光,抱著包袱和信,只短促地與幾人告別,匆匆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一段,陸曈想了想,掀開車簾,回頭望去。   高樓已遠,日照城牆,金陽下,已沒了那道緋色影子。   他已經離開了。   ……   城樓下,風清野曠。   蕭逐風問身側人:「特意讓他們多送一趟,意義何在?」   一大早去西街將人接來,只為送行,實在令人無言。   「牽絆。」   裴雲暎道:「有牽絆,人就會想活。」   「那你怎麼不去告別?你還不夠格成為她的牽絆?」   裴雲暎一哂,沒理會他,逕自往前去了。   值守一夜,他打算回府換件衣裳,剛到門口,就見裴雲姝從隔壁大門裡出來。   見了他,裴雲姝面色一喜。   「阿暎,你回來得正好,我剛才聽人說,陸大夫去蘇南救疫了,這是真的嗎?怎麼先前一點消息也沒有。不是說,救疫都是老醫官,她一個年輕姑娘,才進醫官院不到一年,去蘇南豈不是很危險?」   裴雲暎進屋,裴雲姝追在他身後:「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裴雲暎卸下腰刀,鬆了松衣領,深吸了口氣,對她道:「姐姐,是陸曈自己要去的。」   「可是……」   「你我都不能替她選擇。」   他強勢一回,裴雲姝愣了一下。   「我只是擔心……」瞥見青年眼神,她又沉默下來。   屋中安靜一刻。   一陣風吹來,院中倏然傳來細碎鈴聲,輕盈鮮脆。   裴雲姝疑惑,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裴雲暎府邸院子裡,向來空空落落,以至段小宴常打趣說是練劍練刀好去處。   然而眼下花圃裡,竟不知何時種上大片大片木槿。   木槿已開花,若白霜,若紅霞,種在花園裡,秋光濃豔。   疏枝密葉裡,又點綴細細紅絲,其中綴滿金鈴,繫於花梢之上。隨風動,金鈴清脆作響。   裴雲姝呆住:「花上金鈴?」   書上記載,曾有王室「好聲樂,風流蘊藉,諸王弗如也。至春時,於後園中紉紅絲為繩,密綴金鈴,繫於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吏掣鈴索以驚之。蓋惜花之故也。諸宮皆效之」。   裴雲暎從來不喜花木,府上肅殺簡致,裴雲姝不知他何時竟效仿前人做「護花鈴」。   明明上次七夕時,這裡還一片荒蕪。   可做「護花鈴」,是為「惜花人」。   他何時憐惜起花草?   「怎麼突然喜歡上木槿了?」她不解。   「不好嗎?」   他淡淡吟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語調輕慢,似踏青湖邊歸來情動少年,字字動人。   裴雲姝茫然一瞬,看著眼前一片融融花木,下意識開口:「可木槿是野花,何以用得著護花鈴?一朝一夕,花就敗了,只享一日燦爛。何不種些牡丹月季?木槿並不會為你長相開放。」   裴雲暎低頭笑了一下。   「自然要護。」   他看著眼前木槿:「風會吹她,雨會打她,暑日嚴酷,雪日寒凍。鳥雀啄食,還有園外摘花人。」   「我欣賞所愛之花,當然要護。我願做一輩子護花人,是不是為我開放不重要,只要花開得好,做一輩子護花人又何妨?」   他聲音平淡,卻如重鼓悶錘,令裴雲姝大吃一驚,恍然明白什麼,朝裴雲暎看去。   花光綺霞裡,絢曉秋光照亮青年英俊眉眼,那片豔繁落在他眼中,裴雲暎看著,平靜開口。   「我想守著她。」   「但她拒絕我保護。」   他道:「她不需要我保護。」 第223章宮中   秋風起,草木黃。   庭院長階裡苔痕深深。   太師府中,簷下白紗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祠堂裡一排排漆黑牌位像一尊尊倒立棺材,整整齊齊立著,影子在昏暗燭火下吊得老長。   戚玉臺昨日入葬了。   太師府嫡子入葬,喪事卻辦得極為簡樸。祭典死人乃大不祥之兆,因此戚玉臺死因並未宣揚,宮中禁止議論此事,至於對外,只稱說戚玉臺突發惡疾,重病過世。   雖祭典一事未曾外傳,然民間難免猜疑。戚玉臺正值壯年,過去又未聽過有何宿疾,陡然發病離世,如何也說不過去。倒是先前豐樂樓大火一事又被街巷平人拿出來津津樂道,真相如何,撲朔迷離。   屋中傳來低低咳嗽聲。   戚清坐在屋中。   操勞戚玉臺的喪事,令他本就年邁的身體迅速衰弱,乾瘦枯癟的身體愈發顯出一種腐爛死氣。   戚華楹已經休息去了,戚玉臺過世,作為戚家唯一的女兒,她也要接迎前來弔唁的客人,勞累不小。   梁明帝徹查戚玉臺死因,三皇子在其中阻撓,戚玉臺如何死的並不重要,相比而言,祭典服散、不祥之兆成了更大罪過。前來弔唁之人個個作出哀戚之色,其下面容各不相同,憐憫的、幸災樂禍的、落井下石的,像喪禮上塗了油彩的雜戲。   他一一看過。   四周更寂靜了,慘白燈籠被風吹得亂晃,青熒熒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他臉上,像獨坐於堂廳中驟然出現的鬼魂,   他在這沉默裡忽然開口。   「去蘇南的隨行醫官車隊到哪裡了?」   管家躬身,回道:「昨日聽說快過廣雲河,接連下雨耽誤了些時日,等過了廣雲河,就至孟臺了。」   戚清閡眼。   去蘇南的醫官車隊數日前出發了。   救疫的醫官名冊上,最後一日,忽地添上陸曈的名字。   常進竟敢陽奉陰違,膽大包天,這其中固然有裴雲暎的手筆,然而當時忙於戚玉臺喪事、應付三皇子為難的戚清分身乏術,讓陸曈釜底抽薪,徹底遠走高飛。   如今戚玉臺的喪事理完,是時候清理舊帳。   他淡道:「找人跟上,途中尋個機會,殺了她。」   管家一凜:「是。」又擔憂,「可是裴雲暎那邊……」   上次裴雲暎登門威脅,言猶在耳。若陸曈出事,他不會放過戚華楹。   戚清冷冷開口:「豎子驕狂。」   年輕的殿前司指揮使,連勝幾著就不知天高地厚。他只有一雙兒女,為了死去的戚玉臺,為了活著的戚華楹,陸曈也必須死。   不管她在盛京,還是蘇南。   不管戚家最後是贏,還是輸。   管家不敢多言,領命應是。   戚清默了一下,突然道:「等等。」   老者垂目,慢慢轉了轉腕間佛珠。   裴雲暎牽掛這個女人,一路必安排有人尾隨暗中相護,此刻動手,不免打草驚蛇。   片刻後,他開口:「到蘇南後再動手。」   「是,老爺。」   ……   寒夜幽幽,孤燈如鬼,今夜月光悽涼更勝往日。   樞密院密室裡,並無窗戶,桌上燈燭並牆上火把相映,照著陳舊囚室石壁。   蕭逐風從石階走下來,將手中一隻銀壺放在桌上。   裴雲暎看了一眼:「茶?」   「人生夠苦了,喝點酒吧。」蕭逐風道:「散散你難看的愁容。」   裴雲暎笑了一下,看蕭逐風倒了一小盅酒,推到他面前。   他拿起酒盅,在指間把玩一圈,「嘖」了一聲:「臨行前喝酒,怎麼有種斷頭酒的意思,」頓了頓,又道:「是不是有點太不吉利了?」   「不會。」蕭逐風在他對面坐下,平平淡淡開口:「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你情場失意得一敗塗地,我們計劃一定順利得令人吃驚……」   裴雲暎:「……」   他嗤笑一聲,擒著酒盅送至唇邊,酒水入口,辛辣刺鼻之際,裴雲暎微微蹙眉。   「含香酒?」   蕭逐風聳了聳肩:「老師拿的。」   他二人少時在嚴胥手下做事,蕭逐風在先,裴雲暎是後來者,算來算去,也有幾分同門師兄弟的交情。   嚴胥苛刻,訓練武藝常使他二人交手,每每摔打得鼻青臉腫不可罷休。   年紀小時,總吃不得苦,嚴胥要等燈油燃盡方將他二人放出囚室。那時只恨燈油太多,長夜難渡。多年以後回頭,卻又唏噓燈油太少,遺憾當年蹉跎時光。   那時候,每次交手完,嚴胥會讓他二人喝完一壺含香酒,含香酒辛辣難聞,卻對療傷頗有奇效,兩人都是皺著眉頭喝完。   到今已許久未喝了。   過了一會兒,蕭逐風嘲笑:「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你我交手時。你被打趴在地,狼狽至極。」   裴雲暎冷笑:「你記錯了,選殿帥的時候,你差點被我砍死。」   二人又是一陣沉默。   蕭逐風是孤兒。   他在慈幼局長大,五歲時被嚴胥帶走,成為嚴胥徒弟。   裴雲暎來之前,嚴胥最看重他,裴雲暎來之後,情勢有所變化。   年少時,勝負欲總是很強。蕭逐風討厭裴雲暎,嚴胥卻要在他們二人中選擇一位,作為埋伏在殿前司的釘子。   那時較量不少,彼此都看不順眼,明爭暗鬥。直到有一次,二人執行同一項任務,其間驚動他人,蕭逐風被人埋伏,裴雲暎已逃了出去,卻在最後關頭折返,帶著他一同逃走。   那次兩人都受傷不輕,之後嚴胥狠狠責罵裴雲暎,卻點名要他進了殿帥府。   後來,裴雲暎成了指揮使,他成了副指揮使。   牆上火把照得屋中光線混沌。   蕭逐風道:「昭寧公找過你了?」   「找了。」   「要你救裴家?」   「很明顯。」   蕭逐風沒客氣:「無恥。」   裴雲暎嘆了口氣。   「你沒爹是個孤兒,我有爹還不如孤兒,真不知誰更倒黴。」   話音剛落,囚室裡傳來人聲:「還有心思閒話,我看,被你二人牽連之人最倒黴。」   二人轉頭,嚴胥從石階上走了下來。   他一身黑衣,袍間蒼鷹刺繡金光粼粼,護腕、長刀、輕甲齊齊上陣,眼角疤痕在燈火下猙獰無比。   「都準備好了?」   二人應了。   「你姐姐和寶珠,我已安排人將她藏好,再無後顧之憂。」嚴胥視線掠過裴雲暎,停了停,道:「你既被拋棄,也沒什麼放不下的,給我打起精神。學學你心上人乾脆。」   裴雲暎無言以對。   陸曈已經走了,確實挺乾脆的。   在她去蘇南前,被關在殿帥府守著前,他在夜裡收到銀箏送來的一封信。是陸曈親筆所書。   信上所寫,皆是要裴雲暎在她死後護住仁心醫館眾人,其中不乏拿他們往日交情做引,聲情並茂,字字殫精竭慮。   恐怕高壽的戚清死前交代遺言,也不會比這更周到而乾脆了。   也正是因為那封信,他才下定決心不再阻攔陸曈去蘇南。   他在這封信中窺見陸曈死志,一個一心求死之人,留她與戚清同處盛京,一定會出事。   嚴胥打量他一眼,瞧見他眼底怔忪,微微眯眼,似是瞧不上:「你倒真喜歡她。」   裴雲暎唇角一扯。   他遇到過很多女子。   如他母親那般溫柔和婉的,如他姐姐那般善良開闊的,他收到過很多真心,許多愛慕,卻沒想到自己最後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一個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陷害他的女子,一個面上平靜從容,暗中卻已將毒藥握在掌心、隨時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女子。   一個不怎麼喜歡他的女子。   無法逃避的心動,否認不了的感情……   似他書房木塔最頂上那顆搖搖欲墜的木頭,只輕輕一碰——   轟隆一聲巨響,防線潰不成軍。   「怎麼辦呢?」他懶洋洋一笑:「我們師徒三個,個個感情不順被拋棄,或許是此地風水不好,才總事與願違。」   蕭逐風:「……」   嚴胥不想理他:「帶著刀趕緊滾。」   二人起身,提刀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時,又被嚴胥叫住。   「你們兩個,」他沉默很久,吐出一句:「小心點。」   「囉嗦。」   二人走出密室,裴雲暎在前,蕭逐風道:「問你件事。」   「說。」   「當初爭殿前司名額那一次,你明明逃出去了,為何回頭救我?」   裴雲暎一怔,失笑:「你怎麼還記著?」   「別廢話。」   他便無所謂道:「我是英雄嘛,看你被打那麼慘,心中過意不去,當做善事了。」   「哦。」蕭逐風上前一步,越過他道:「英雄,那你今夜自己多提防。」   「要是被人砍死了,我絕對不會來救你。」   裴雲暎嘖嘖嘖了幾聲:「鐵石心腸。」   又按住腰間銀刀,看向遠處濃濃夜色,笑道:「行吧,今晚來多少,殺多少——」   ……   「當——」   渺遠鐘聲順著夜風飄來,勤政殿裡,梁明帝猝然驚起。   御案上,一碗褐色湯藥微微冒著熱氣。   「皇上。」總管太監低聲道:「藥快涼了。」   梁明帝盯著眼前銀色藥碗,眸色陰沉。   皇室之中,碗盞杯具皆由金制,先皇過世後,梁明帝令人將自己素日所用器具統統換為銀質,為此,還曾引起御史彈劾,稱言有損先祖規矩。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在他撤了幾個老御史的職後,此事就無人再提了。   梁明帝撥開御案堆成山的奏摺,伸手接過藥碗,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   藥水苦澀,飲盡後,喉間仍有酸苦殘意,他抬手,絲帕拭去唇角藥痕。   「傍晚時,皇后娘娘來過,在門外撞見貴妃娘娘,二人起了爭執。」總管覷著帝王臉色,小心翼翼開口,「晚間太后娘娘來了,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才各自回宮。」   梁明帝揉了揉眉心。   皇后是為太子而來,陳貴妃也是為太子而來。   太子被禁足已久,兩面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改立儲君之意早有徵兆,朝中兩派爭執不休,帝王心思卻從未變過,元堯——一開始就是他心中繼承大統之人。   元堯伶俐矯勇,最肖似他。   正如他肖似先皇。   正因這份肖似,先皇格外偏愛他,以至當年他的兄長、太子元禧縱然文雅通遠,文武俊才,在先皇心中,仍比不得他的位置。   有支持他朝臣說,先皇或有改立儲君之意,他心中期盼,到最後失望。   嘴上偏心的父親,卻仍要將江山交到兄長手中。於是元禧死在那場秋洪之中,先皇病重離世,所有兄弟死的死殘的殘,他登上江山大位,風頭無限。   命運如輪盤,輪轉不休,待他有了元堯,又最青睞元堯。   元貞魯莽平庸,並非帝王之才,他亦不喜皇后,最忌憚的,還是戚家,那位曾經扶持他登上皇位、如今又支持太子繼位的太師。   不過,戚清畢竟老了。   老去的虎不足為懼,唯一的兒子又已死在祭典,無需他出手,戚清已無鬥志,不足為懼。   梁明帝望著桌上空銀碗,眸中閃過一絲殺機。   他決不學昏昧虛偽的先皇,他喜歡哪個兒子,就要哪個兒子做皇帝。皇權至高無上,既已走到高處,何須忌憚他人,自然是萬事遂心,不必克制,不必依仗祖宗規矩。   他會替元堯掃清一切障礙——   「太后可有留話?」梁明帝問總管。   「不曾。」總管道:「皇上恕罪,奴才當時瞧皇后娘娘氣急,怕惹皇上心煩,不敢稟告。」   梁明帝不耐擺手。   皇后來,無非是為元貞求情。如今大局已定,兩個兒子,他選元堯。   太后常年禮佛,從不過問朝堂,這也是她能安然無恙這些年的原因。   梁明帝願與她將母慈子孝之戲演到最後。   只是還有一個人——   「寧王可有動靜?」   「回陛下,寧王殿下已數日不曾出府,未見異常。」   梁明帝面色發沉。   寧王是他唯一留下的兄弟,因當年他回京時自己已登上大統,手足又接連出事,寧王若在出事,未免惹人口舌。   他留著寧王一命,當個笑話養著,瞧不起對方,亦提防對方。   不過近來卻隱隱令他有危機感。   多留了這麼多年,也是該時候除掉最後一顆廢棋。   窗外夜沉沉,濃重墨色像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呼嘯夜風發出幽幽尖嘯,伴隨某些紛亂驚呼。   梁明帝驀地抬頭。   「什麼聲音?」   明天進最後一個蘇南副本啦,蘇南副本主要還是六筒的自我救贖和小裴的感情線(不會異地戀的最多兩三天),大家可以養養再來看!評論區功能維護髮不了回復就在這裡再回答一下,親親有大婚有,不要著急都有的~ 第224章行途      十月節,已近立冬。   廣雲河水面漸結薄冰,寬闊大河之上,巨船緩緩靠岸。   一群身穿深藍棉袍的人從大船甲板紛紛而下,遠遠望去,似荒原中一行蟻群,踽踽獨行。   河畔有暫時落腳的茶坊,茶坊主人送上幾壺熱茶燙麵,擺出幾盆炭火,人群漸漸熱鬧起來。   林丹青打了個噴嚏,抱怨了一聲:「好冷。」   身側醫官寬慰道:「馬上就過孟臺了,挨著河是冷些,過了孟臺要好得多。」   去往蘇南的隨行車隊已出發半月了,其間廣雲河一段需乘船,立冬後河面結冰,又連日下雨,腳程耽誤了些。   盛京處北地,冬日一向很冷,原以為蘇南靠南,冬日暖和得多,未料不僅不暖,比盛京的冷還添了份潮溼。連身上棉袍都像是在冰裡浸過般,又冷又沉。這還沒到蘇南,有醫官手上就先生了凍瘡。   常進從茶攤後廚走出來,遞給陸曈和林丹青一人一碗熱湯,道:「趁熱喝暖身子。」又看向陸曈:「陸醫官感覺如何?」   陸曈蒼白著一張臉,接過常進手中熱湯,頷首:「好多了。」   行路長遠,陸曈比別的醫官還多了一份折磨,她暈船。   過廣雲河乘船得七日,陸曈從未走過這樣長的水路,縱然暈船藥吃了不少,仍吐得昏天暗地,下船時,臉都瘦了一圈。   「陸妹妹,從前見你無所不通,沒想到是個旱鴨子。」林丹青拍拍她肩,又思忖,「或許老天爺是公平的,醫術給你些天賦,別的事就要尋你些不痛快,否則怎麼這麼多人,就你和紀醫官二人暈船成這幅模樣?」   旱鴨子不止一個,紀珣也是。   不過紀珣又比陸曈好些,至少暈船藥對他有效。   聽見談論自己,紀珣朝她們這頭看來。   林丹青被抓了個正著,鎮定自若地端著熱湯起身離開,走到常進身邊佯作交談。陸曈低頭喝湯。   湯是茶坊主人自家做的白蘿蔔鴨子湯,清甜鮮爽,一口下去,胃裡漸漸熨貼起來。   正喝著,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影,陸曈側首,紀珣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怔了一怔,聽見紀珣開口:「你好些了嗎?」   陸曈點頭。   眾醫官都打趣他倆是整條船上唯二的旱鴨子,總有幾分同病相憐。   「本想做一味暈船藥給你,沒想到到下船也沒做出來。抱歉。」他說。   紀珣雖也暈船,但吃過暈船藥立刻好轉。陸曈卻不然,整整難受了七日。   一整船醫官,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醫官,愣是沒找出一個靠譜方子,就連天才醫官紀珣也不行,做出的暈船藥被陸曈吃下去,絲毫沒有好轉。   要說出去,實在讓人懷疑這群人究竟能不能解決蘇南疫病。   紀珣看著她,神色有些奇怪:「不過,為何所有的暈船藥都對你毫無效用?」   「或許是心病。」陸曈坦然回答,「我心中憂懼,所以無論用什麼藥物,都沒用。」   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原因。   紀珣點頭,沒再說這個,轉而說起別的:「過了孟臺,再走幾日就是蘇南。」   「陸醫官是蘇南人,歸鄉在即,心中可會緊張?」   陸曈垂眸:「緊張無用。」   「我以為,陸醫官是為了家鄉才主動要求前往蘇南。」   陸曈不語。   去蘇南的老醫官裡,撇開紀珣不提,林丹青一個新進醫官使混入已是十分出格,臨行前,又添了一個陸曈。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陸曈是為了避免太師府遷怒才遠走蘇南,不過,也有人認為,陸曈是蘇南人,主動要求前往,或許是憂心故鄉。   只是這一路上,眾醫官商討治疫良策藥方,陸曈都表現得很平靜,瞧上去未免有些冷血。   默了默,陸曈道:「紀醫官認為是怎樣,就是怎樣。總歸我已經在路上了。」   紀珣看著她,想了想,猶豫片刻才開口:「我有件事,想問陸醫官。」   「何事?」   「戚家公子出事前,先由崔院使行診,後來崔院使落罪,你接替崔院使之職。戚公子的醫案只有你能翻閱。」   「不錯。」   他道:「雖太師府說戚公子是因豐樂樓大火受驚致病,但我聽旁人口中症像,戚公子更似癲疾,我記得陸醫官曾問過我:茯苓、茯神、沒藥、血竭、厚樸……再加一味山蛩蟲如何,我說過,若用此方,短時間裡,或可舒緩情志,平息癲疾。但長此積累,體內餘毒淤積,麻痺神智,表面是好了,實則病越重,將來疾症反覆難治。」   紀珣看一眼陸曈,見陸曈神色平靜,並未反駁,才接著說道:「後來戚公子反覆生病……」   「紀醫官此話何意?」陸曈打斷他的話。   「我是為戚公子治病,戚公子也並非癲疾,這一點,崔院使、太師府都已反覆說明,世上沒有憑一句問話就定罪的道理。」   她開口:「況且,戚公子在儺祭之上死於父親之手,是眾目睽睽的事實。紀醫官秋後算帳,莫非是認為,無論如何,只要我曾登門戚府,身份高貴的戚公子身死,作為他醫官的、平人出身的我便不能苟活,非得陪葬不可?」   這回答尖銳,紀珣怔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紀醫官處心積慮尋找我的罪證,是為何意?」   紀珣語塞。   戚玉臺確實是死於戚清之手,這一點和陸曈沒有半分關係。   他也知道若陸曈不跟著救疫醫官前往蘇南,或許會被牽連連累到這樁事故之中。   自己於醫案的懷疑反而令陸曈如驚弓之鳥,是他沒有考慮周到。   「抱歉,」紀珣道,「我不是懷疑你,只是醫案上有些不解之處,日後不問你了。」   陸曈沒說話,二人正沉默著,忽然間遠處石菖蒲匆忙奔來,神色有幾分驚惶。   隨行醫官中,石菖蒲平日裡最是隨性自在,不商討救疫時,十有八九都在睡覺,剩下一二在吃飯,難得見他如此驚惶。   石菖蒲一口氣跑近,拉起常進就往一邊走,隱隱有聲音傳來:「剛才孟臺驛站那邊的人過來接應,京城裡出大事了!」   陸曈心中一動,抬眸朝二人遠走的方向看去。   出大事了?   石菖蒲將驛站傳來的消息帶給常進,不多時,整群救疫醫官都知道了。   盛京確實出大事了。   前些日子,車隊忙著趕路,日夜兼程。後來過廣雲河,七天七夜都在河上,什麼信件都傳不過來。   是以這消息都傳到孟臺了,眾人陡然得知,全部大吃一驚。   陛下駕崩了。   三皇子元堯在勤政殿外設下伏兵,趁夜裡入宮覲見時發動宮變,弒君奪位,陛下重傷。太子替陛下擋劍,不幸喪於元堯之手。   寧王元朗趕入宮中,擒拿三皇子,打入昭獄。陛下臨終前下了一道傳位詔書,將皇位交給寧王元朗手中。   短短數日,太子身死,三皇子入獄,竟由寧王登上龍椅。   這實在古怪得過分。   雖然梁明帝近年來身子不好,太子與三皇子間明爭暗鬥,眾人都知或有一戰。然而一夜間天翻地覆。從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梁明帝尚有二皇子與四皇子兩個兒子可接應大位,何以繞過二人傳位給寧王?   而那個成日笑眯眯的、只知道流連坊市、官巷上買花買菜的的廢物王爺,又如何能憑一己之力擒拿亂黨。   朝堂之事遠在千裡,醫官院中位卑名隱的醫官們噤若寒蟬,不敢多問一句。   有年邁的老醫官顫巍巍開口:「醫正,咱們還去不去蘇南?」   蘇南救疫名冊由梁明帝通過,如今龍椅卻已換了人坐,世事無常。   北風呼嘯而過,常進打了個冷戰。   「去。」他定了定神,「這些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他們是去救疫的人,無論坐上龍椅的人是誰,蘇南百姓正在受疫病之苦是事實,絕沒有掉頭撂挑子不幹的說法。   再者,新皇登基,盛京風雲湧動,這時候回去反而不妙。倒不如安心在蘇南,待疫病解決後,一切塵埃落定後再回盛京更好。   他們是螻蟻,卑微的小人物撼動不了大局,只能隨波逐流,盡力堅持本心。   得知這麼樁驚心動魄的消息,眾醫官都有些不平靜,聚在一處低聲議論。陸曈放下藥碗,向著常進走去。   常進正站在外頭,見她來了,轉過身來。   「醫正,」她停了停,聲音放輕了些,「驛站傳來的消息裡,可有提過太師府的近聞?」   常進驚訝地看她一眼,很快恍然,看了下遠處茶坊裡烤火的醫官們,才湊近低聲道:「提了。」   他說:「三皇子弒君一案,株連蔓引,帶出了不少朝臣。戚家也在其中為三皇子出力,凡與太師府有接觸的列侯通緝,坐黨夷滅。戚家抄斬三族。」   陸曈愣了一會兒。   明面上,戚家分明是太子的人,然而朝堂之爭,一旦落敗,牽連下來,想給一個人定罪易如反掌。   她從蘇南回到常武縣,又從常武縣殺至盛京,步步為營,處心積慮,接連除掉柯承興,殺了劉鯤,扳倒範正廉,最後設計讓戚玉臺死在自己父親手裡。   如今,戚清也死了,她最後一個仇人消散於世間。   大仇徹底得報,她做完一切,本該覺得快意,然而那快意之後,卻如遠處結了薄冰的蜿蜒大河,蒼蒼茫茫,不知流往何方。   見她不語,常進低聲寬慰:「陸醫官,這回待你回到盛京,倒不必擔心戚家遷怒於你了。」   戚家敗了,不會有人再替戚家出頭。   陸曈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走開。   常進見狀,問:「陸醫官可還有別的事?」   沒了火盆,外頭風一吹尚覺冷意,陸曈頓了頓,才輕聲開口。   「醫正,可還聽到裴殿帥的消息?」   常進一怔。   陸曈和裴雲暎的傳言,醫官院都傳遍了。陸曈一向對他事冷淡,居然會主動詢問裴雲暎的消息,看來二人間,或許有情。   「他去岐水了。」   「岐水?」   「岐水兵亂,先前陛下派振威將軍前去平亂,三皇子犯下如此罪責,陳國公一脈全被牽連,陛下收回兵權,令裴殿帥趕往岐水,數日前已出發了。」   「他們腳程快,岐水與蘇南隔得不遠,或許比咱們更早到達目的。」   陸曈沉默,常進看著她,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寧王登基,三皇子一脈牽連甚廣,裴雲暎卻似未受太大影響。陛下甚至還安心讓裴雲暎帶兵去岐水,分明是要重用。   那位年輕的指揮使本來就前程大好,經此更是不可限量。可陸曈卻是平人之身。   身份之別,有時大過一切。   他沒再說什麼,心中微微嘆息,掉頭去與茶坊主人說話了。   陸曈回到茶肆。   屋子裡,火盆熱烘烘的,林丹青見她回來,遞給陸曈一個湯婆子,側著身子問:「你同常醫正說了什麼?」   「問了救疫的事。」   陸曈低頭,抱著湯婆子,溫暖熱意順著指間漸漸蔓延過來,冷熱交替,一時令人有些恍惚。   裴雲暎竟去了岐水。   他是寧王的人,暗中籌謀許久無非為的就是這一刻。如今大局已定,寧王登上皇位,待他一如往昔,是件好事。   他更有能力去做想做之事,保護自己想保護之人。   身側傳來林丹青的聲音:「這天兒真是越來越冷,原以為南地比咱們盛京暖和,怎麼冬日比在盛京還要難熬。」   她搓了搓手,看著外頭肆掠北風,小聲嘀咕:「不知到了蘇南,會不會下雪啊?」   陸曈抬頭。   天陰沉沉的,南地冬日很少下雪,蘇南最近一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   六年前,大寒,她第一次遇到裴雲暎的那一天。   陸曈低眸,伸手撫過心口,那裡,有殘留遺痛隱隱傳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死在盛京,沒想到最後卻是蘇南。   故事開始之地,終於故事結局。   或許,死在那裡也不錯。   ……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立冬。   清晨,街上起了霧。   大霧也是灰濛濛的,落在人身上,刺骨逼人。   沿街兩邊家家戶戶屋門緊閉,本該嘈雜熱鬧的早市死一般的寂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漸有濃煙漸起,夾雜皮肉燒灼的焦氣,滾滾灰煙飄向上空,把天空也凝出一層厚重的霾。   蘇南縣尉李文虎站在城牆下,低聲罵了一句。   「方子,」他問身側人:「都這個時辰了,他們不會不來了吧?」   站在他身側的中年男子一身皺巴巴長衫,臉色已凍得發青,不住跺腳搓手,神色卻很堅持:「再等等。再怎麼今日也該到了。」   李文虎看向空無一人的城門遠處。   蘇南遭了蝗災。   蝗災毀了莊稼,沒了糧食,很快就鬧起饑荒。   朝廷分發下來的賑災糧銀遲遲不到,蘇南疫病先來。   這疫病來勢洶洶,不過數月,城中死者過半。   州府的刺史說了要派人救疫,卻不知為何遲遲不至,死人越來越多,縣衙也未能倖免,終於在某個夜裡,知縣帶著一家老小偷偷出城,再也沒回來。只剩下縣丞蔡方和縣尉李文虎面面相覷。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蘇南又分外冷,日日陰雨,堆積的屍體燒也燒不完,寒餓而死的貧民又添了不少。蘇南醫行藥材告罄,大夫也接連病倒,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整個蘇南恐怕會變成一座空城。   「我看,他們不會來了。」李文虎原本壯實的身體在連日奔波下已瘦了一大圈,腰帶也明眼可見的鬆弛,「朝廷要是心裡有咱們,怎麼會拖到現在?幾月前就說派人救疫,連個鬼影都沒看見,我看,是想咱們自生自滅得了!」   他又看一眼蔡方手裡提著的饃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城裡每天餓死那麼多人,你還給他們準備饃饃,說不定盛京裡的金貴人,瞧也瞧不起這窩頭,還他娘費什麼勁!」   蔡方搓著手道:「你少說兩句!」   「咋,還不讓說?」   李文虎不喜歡盛京的官。   蘇南出現疫情後,知縣第一時候向朝廷求援,通判、知州、知府一層層報上去,到盛京已是多日後之事。盛京官員每日忙著軍國大事,沒心思在意小小一縣的死活。   中間倒是來了幾位從盛京而來的、所謂治理蝗災的「大官」,在蘇南呆了三五日就回去了,吃光了縣衙他們半月口糧,洋洋灑灑寫了封《治蝗論》。   縣衙如獲至寶依言照做,屁用沒有。   有了前車之鑑,李文虎再看盛京盛京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便格外不屑,那些醫官自小在太醫學進學,多半家世不差。有如此家世之人,怎會放心讓兒女來此疫地冒險,此次派遣而來的醫官,要麼是被迫不情不願,要麼,便是醫術平庸的無能之輩,醫官院的棄子,趕鴨子上架的無能之輩,和先前那些人一樣。   「要等你自己一個人等,」李文虎撂挑子不幹了,「我回去搬屍體,刑場昨日擺的屍體快堆滿了!」   他掉頭要走,才走了兩步,忽聽得身後蔡方喊了一聲:「來了!」   來了?   李文虎回頭。   遠處,城門外數百步之地,漸漸行來一隊車馬。   這車馬走得不算快,但在數月來杳無一人的蘇南城而言,如在長久陰霾後陡然出現的一絲鮮活日頭,登時照亮城門前二人的眼。   車馬「咕嚕嚕」近前,在城門前停駐腳步。   從車上跳下來一位身穿棉袍、頭戴棉帽的中年男子。   「你們……」蔡方激動上前。   男子朝蔡方拱手,聲音客氣有禮。   「在下翰林醫官院醫正常進,受朝廷之命,領醫官院隨行醫官,前來蘇南治疫。」 第225章蘇南的困境      城門口,連日來的冷清荒蕪被嘈雜車馬衝散了幾分。   身穿棉袍的醫官們紛紛下車,戴好護住口鼻的面巾,御藥院與醫官院,連帶護送車隊的護衛,一共百來人。   這百來人儼然成了蘇南的希望。   蔡方激動上前,與常進攀談,李文虎卻挑剔地打量起這群醫官。   醫官們大多在四五十出頭,普遍年紀偏大,看起來頗為弱不禁風。這其中,又有三人尤為顯眼,兩個年輕女子,一名年輕男子,看上去年紀不大,李文虎微微皺眉。   蘇南醫行的大夫,再年輕的也多近而立,叫幾個小孩兒過來,這不是鬧著玩嘛。   這群人養尊處優,蘇南如今處境,他們真能堅持得住幾日?   正憂愁著,走在後頭那位年輕女子抬起眸,正對上李文虎打量的目光。   李文虎以為自己這失禮的動作即刻要惹對方不悅,沒想到對方只怔了一下就別開眼,看上去神色冷淡。   李文虎一愣,撓了撓頭,轉頭去尋蔡方說話了。   陸曈收回目光。   這人她認識。   從前她在蘇南刑場給芸娘相看屍體,有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李文虎。對方沒看見她罐子裡血淋淋的器物,還以為她走岔了路,給她塞了顆糖,讓她趕緊離開了。   沒想到會在這裡重新遇見。   她同醫官們往前走,聽見常進與二人的交談順著風傳來。   「蔡縣丞,先前趕路匆忙,收不得信件,如今蘇南疫病究竟是個什麼境況?」   叫蔡方的男子嘆息回道:「實不相瞞,眼下境況實在不好。疫病嚴重,這兩日,每日死得人的都快上百。醫行的人都病倒,若不是醫正們前來,蘇南恐怕真只有坐地等死。」   「沒有藥棚嗎?」   「先前城裡還分發湯藥,不過近來藥草告罄,藥棚也拆了。」   常進點頭,神色嚴肅起來:「我們此次來蘇南,倒是運來許多藥草,只是……」他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的街道,「怎麼不見得了疫病的人?」   這裡長街小巷人煙寥寥,偶爾有一兩個裹得嚴實的路人經過,懨懨地朝這行人投來一眼,又飛快拐進街角屋房,「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醫行的人說,得了疫病的人不可四處走動,以免傳染他人。是以大家都不願出門。」蔡方解釋,「家境好些,宅邸寬大的人家,若生病,便在府中隔開間屋子,獨一人住著。但更多貧苦窮人,屋舍狹窄,若待在屋中怕過疫病給家人,就主動出門,到癘所避瘟。」   話至此處,蔡方猶豫一下:「若醫官們不怕,在下可帶諸位去瞧瞧病人所在癘所……」   「這有什麼好怕的?」林丹青道:「我們本來就是來治疫的,不見病人,難道是來吃喝玩樂麼?」   蔡方一噎,李文虎看她一眼,道:「小姑娘,話莫說得太早,到了再說吧。」   常進便讓幾個醫官先去縣衙把物資車馬放下,自己帶著剩下的醫官們同蔡方前去病人所在治所。   一路隨行,城中越顯荒涼,越往前走,焦臭氣味越濃,遠處有大片灰雲黑灰,像是焚燒東西,煙塵漸漸嗆人。   陸曈瞧著蔡方帶路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動。   這是……   蔡方在一處荒地前停下腳步。   「諸位,這裡就是得了疫病的病人們住的癘所了。」   眾人抬眼看去。   這是一處破廟。   破廟倒也寬敞,只四周荒蕪,既無農田,又無街道,孤零零的矗立在眾人視線中,廟門似乎被修補過,門前站著兩個戴著面巾、護衛模樣的人,見蔡方和李文虎,忙上前幾步,目光掠過一眾醫官,語氣陡然驚喜:「縣丞,可是盛京的醫官們來了?」   蔡方點頭,又轉頭對醫官們道:「發了病的病人們都在此處,平日有人守著,以免疫病傳播。」   常進點頭,叫眾人戴好面巾,自己率先邁步走進。   眾人緊隨而後。   一進廟裡,眾人驟然一驚。   地上一鋪挨著一鋪,全是被褥毯子,躺著一個個面孔發黑的人,或面露痛苦,或神情麻木,縱然聽見有人走近,這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只是掀一掀眼皮子,疲憊地瞅上一眼,無動於衷。   廟宇原本很寬敞,然而此刻,塌了一半泥塑神像之下,密密麻麻擠滿了低聲呻吟的病者,沉沉死氣撲面而來。   紀珣皺了皺眉,低聲道:「此地寒冷空曠,並非養病佳處,怎會將癘所立在此處?」   蔡方沒說話,拉著眾人走到外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廟宇內,才沉沉嘆了口氣。   「醫官有所不知,」他說,「蘇南蝗災已有數月,後來饑荒,城裡已鬧過幾次亂子,後來……送去朝廷的文書遲遲未見結果,知縣也跑了。」話至此處,蔡方有些難堪,「主心骨都沒了,縣衙形同擺設,裡頭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和李縣尉召集了剩餘的十多人勉強維持,可這麼點人,實在杯水車薪啊!」   他痛苦開口:「蘇南每日要死很多人,這兩日已死了上百人,屍體擺在外頭,恐疫病蔓延,可縣衙這十來人根本燒不完屍體。」   蔡方一指身後,遠處,大片大片荒地在灰濛天空下死寂一片。   「那是刑場。」他說,「有大片空地。此廟挨著刑場,每日新進來的病者,至多撐不過一月就會死,死了,就拉到刑場燒了,這些日子燒不過來,就拉到刑場埋掉。這樣處理最方便。」   林丹青皺眉:「不出一月就會死……可這樣,設立癘所的意義何在?」   「沒有癘所了。」蔡方苦笑,「蘇南救不了這些人,醫行的大夫最先染了疫病,全死光了,其實來這裡治病的人心裡清楚,根本沒什麼救藥,只是在這裡等死。我們也知道救不了他們,不過是讓他們在臨終之前,有個棲身之所,讓他們家人有所希望。」   名為癘所,倒不如說是另一種義莊。   他說得悲戚,沒注意到身邊李文虎拼命對他使眼色。   李文虎心中暗急,將蘇南疫病一開始就說得如此嚴重,萬一使這群醫官心生退意,呆不了幾日就回去了怎麼辦?   畢竟上一個過來信誓旦旦要治蝗的官員,連半月都沒待滿就打道回府。   常進頷首,心中已對蘇南如今境況有了底,翰林醫官院收到的信件裡寫得並不清楚,情勢比他們想的更嚴峻。   「醫書云:瘟疫始於大雪、發於冬至、生於小寒、長於大寒、盛於立春、弱於雨水、衰於驚蟄。」   醫正道:「如今正直嚴冬,疫病關鍵之處,必須在明年春日前控制病情蔓延,否則……」   否則,蘇南會變成一座死城。   他看向蔡方:「將病者與其他人隔開是對的,只是此地住處簡陋,風寒也無法遮蔽,你們人手又太少,只能先暫且將著此地。但從今日起,我們會熬製湯藥給癘所病人,同時製作藥囊,給蘇南剩餘未染疫之人防備。」   「癘所病人所用被褥需全部蒸煮,消點蒼朮除惡氣……」   他一連說了許多,蔡方李文虎認真聽完,常進話畢,待李文虎和蔡方離開,才對剩下人道:「事不宜遲,都隨我先進癘所查看病人情狀。」   醫官們紛紛稱是。   陸曈也要往裡走,被常進攔在面前。   常進看著陸曈、林丹青和紀珣三人,道:「你們三人,不必進去了。」   林丹青:「為何?」   「疫病來勢洶洶,蘇南比我想的情勢更加兇險,眼下癘所病氣最重,你們暫且不要進來。」   常進亦有私心。   這三人醫術皆是盛京、或許說整個梁朝數一數二,還這樣的年輕,他們這些半老頭子來之前便做好準備,卻不願見年輕人去赴險。   「你們三人就在蔡方安排的處所研製避瘟新方,不要踏入此地。」   「醫正,你還沒老,怎麼就糊塗了?」林丹青匪夷所思開口,「我們連病人都沒瞧見,無法親自辯症,如何研製新方?自己編造麼?」   常進一噎。   「醫正這是瞧不起誰呢?況且我出門前,還特意帶上了一本我家老祖宗曾流傳來的《治瘟論》,我們老林家,對治疫再有經驗不過。回頭到了盛京人問起來,你們在癘所盡心盡力,反襯得我們貪生怕死,說出去像話嗎?」   她揚頭,「別打擾我的晉升之路。」一腳踏入癘所大門。   「哎——」常進還未喚住林丹青,陸曈已走到面前,對他頷首,「醫正,我進去了。」   逕自而入。   常進:「……」   他看向紀珣。   紀珣對他一拱手,微微點頭,也緊隨而後。   常進無言。   總歸話是白說了。   他看著三個年輕人的背影,嘴上輕斥,隱隱地,心裡卻油然而生一股驕傲與欣慰來。   這是翰林醫官院中最年輕的三位醫官,也是醫術最好的三位醫官。   有此仁心,醫德配得上醫術,翰林醫官院將來不愁光明。   癘所裡傳來醫官們的催促,常進應了一聲,撩起棉袍,匆匆跨進廟門。   「來了。」   ……   縣衙。   寒風刺骨,風把破了個洞的窗戶吹得「噼啪」亂扇,李文虎伸手關了窗,在桌前坐了下來。   原先還算氣派的縣衙如今空空蕩蕩,宛如被人洗劫一空,連椅子都只剩兩把,一眼看起來,家徒四壁,十分悽慘。   知縣大人走後,得知真相的民眾群情激憤,一面哭嚎官府也不管百姓死活了,有人在其中攪動鬧事,趁著打砸縣衙時渾水摸魚搬走縣衙值錢東西,誠然,如今錢在蘇南也不好使了,疫病總是平等,不分貴賤。   平州刺史派兵過來一趟,卻不是為了救濟,而是封城門,不許疫地之人出城離開。   未病的人出不去,同得病的人在一起,遲早也是個死。蘇南所有人都已絕望,然而今日這群盛京來的醫官,卻似絕望中陡然出現生機,讓人心中又生出一絲希望來。   蔡方笑著開口:「這群醫官還不錯吧。」   他已許久沒像今日這般高興,李文虎瞅他一眼:「話別說得太早,先看他們堅持得了幾日。」   「不管怎麼說,咱們這邊人手增派不少,你也不用日日去刑場。」蔡方道。   護送醫官們前來蘇南的護衛們幫著焚點掩埋屍體,僅憑縣衙那點人和蘇南百姓自發的人手,實在很是艱難。   李文虎沒說話,忽地瞧見桌上一筐饃饃,愣了一下:「他們沒吃?」   「醫官們說自行帶了乾糧,不用縣衙操心他們的飯食。」   李文虎眯眼:「嫌棄?」   蔡方無奈:「你怎麼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怎麼就小人了?那你說為啥?」   蔡方道:「盛京來的醫官們,自己帶了糧食,方才常醫正告訴我,糧食都交給縣衙,搭粥棚,每日讓蘇南百姓去領取藥粥。」   「人家若嫌棄,何必幹這些?」   聞言,李文虎沒作聲,過了一會兒,小聲嘀咕:「人倒是挺、挺不錯的。」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和先前來治蝗的大人不一樣。」蔡方望著窗外,「或許醫者仁心,才能感同身受。你不要老敵視他們,人家是過來救疫,咱們這蘇南城,如今都快有進無出了,你瞧,遠近三月,還有幾個人願意往這裡來?」   他嘆氣:「別不識好歹了。」   知道他說的是實話,李文虎低了下頭,沉默片刻才道:「我就是……有點慌。」   高大的漢子跟著望向窗外,蘇南的天陰沉沉的,已許久未見過太陽,他聲音發沉。   「方子,這些醫官帶來的糧食夠吃多久?」   蔡方一愣,「每日發粥,省著點,至多三月。」   「你看,」李文虎開口,「至多三月,咱們的糧食不夠了。」   蘇南蝗災,先前就已鬧過饑荒。   朝廷的賑災糧款遲遲不至,以至鬧起饑荒,後來好容易盼來了,還淨是些發黴陳米。   到如今,陳米都快不夠了。   蘇南的醫官們確實可解燃眉之急,可長此以往又該怎麼辦?疫病兇猛,想在三月間解決猶如痴人說夢,待三月時期到了,他們會不會離開?   蘇南就這樣,又要再被拋棄一回?   蔡方也跟著沉寂下來。   舊的問題還未解決,新的難題又接踵而至。麻煩,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忽然間,他想起什麼,抬頭問:「大虎,咱們先前不是聽說,朝廷新派了人去岐水平亂嗎?」   岐水匪亂有一陣子了,前些日,聽外頭的人傳信說,盛京來的官兵辦理岐水匪亂一案,此次帶兵的首領矯勇善戰,短短數日,亂兵盡數伏誅,拿獲黨首,清剿賊寇。   蔡方道:「能不能請他幫忙?」   岐水與蘇南離得很近,那些官兵過來平亂,所帶物資絕對不少,縱然沒有物資,岐水又未瘟疫,若能從岐水運些藥糧過來……   「有用嗎?」李文虎遲疑,「咱們先前給岐水那頭求援,人家可是理也不理咱們。」   蘇南就像個燙手山芋無底洞,誰也不願意沾手。   「我也不知道。」蔡方想了一會兒,下定決心地開口,「試試吧。」   「那些醫官都來了,咱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   癘所門外,堆起蒼朮白芷。   《時疫》一書有云:「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氣而得者,或頭痛,發熱,或頸腫,腮腺腫,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鄉、一邑。」   蒼朮「能除惡氣,古今病疫及歲旦,入家往往燒蒼朮以闢邪氣,故時疫之病多用」。   躺在地上的病者們全被叫了起來,暫且到門口長棚暫避,地上所有被褥全被帶出去以沸水燒煮,蔡方令人送來新被褥。需在癘所薰燃半個時辰蒼朮祛除惡氣。   來癘所的病者都是窮苦人群,已做好等死準備,陡然醫官們叫起,尚是懵懂。一位年邁老婦輕輕扯了扯林丹青裙角,見林丹青看來,忙又縮回手,兩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小聲問道:「姑娘,這是在做什麼……」她有點不安,看向刑場方向,「不會是要咱們、咱們……」   從前有大疫,曾聽過官府將生病之人就地燒死。   「不是的,大娘,」林丹青瞭然,寬慰道:「這是在薰染蒼朮,讓你們先出來避避,過半個時辰再進去。」   老婦茫然:「燃點蒼朮?」   林丹青點頭:「我們是翰林醫官院來治疫的醫官,從今日起,就由我們來給你們治病啦。」   「翰林醫官?」老婦嚇了一跳。   蘇南醫行的大夫都病死了,沒有藥,也沒有人,大家都不再抱有期望。   「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嗎?」她不敢相信地開口,幾乎要跪下身去感謝。   「是呀。」   女醫官扶住她,笑著說道,「大家都別怕,會好起來的。」   窗外傳來人群的飲泣,那是走投無路之人陡然得到希望之後的喜極而泣。   陸曈跪下身,把裝滿燃燒蒼朮白芷的銅盆放到角落,廟宇人多,處處都要薰染。   起身時,額頭不小心碰到桌角,她揉揉撞得發紅的額角,一抬頭,不由一怔。   頭頂之上,半塌的神像正如當年一般,靜靜俯視著弱小的她。   蘇南刑場的破廟,昔日泥塑神像,似乎還是過去那副模樣。   她曾在此地棲息避雪,未曾想,今日又回到了原地。   祝高考的小朋友們金榜題名嗷! 第226章再見      夜深了,蘇南的冬日很冷。   同北地不同,南地的冷泛著股潮溼,像細細的針刺穿骨髓,冷氣直往心裡鑽。   癘所的人總是擁著潮溼的被褥,睡在陰冷的土地,木然聽著門外風聲,一夜又一夜,等第二日過去,許多人再不會醒來。   不久,刑場就會燃起灰煙。   死氣籠罩著這裡,註定被死亡籠罩之地,不值得多花心思。   今日卻不同。   所有被褥都被重新換過,原先地鋪換成了木板床,雖然狹窄,一床挨著一床,總歸比潮溼地上好了許多。   牆角四處堆放燃盡蒼朮,更有清苦藥香漸漸傳來,不時有穿灰青棉袍的醫官們在癘所中走動,忙碌也使人安心。   「希望」是很神奇的東西,縱然什麼都沒做,卻似救命良方,今夜癘所的呻吟都已少了許多。   門外風聲細細,醫官們都已歇息,狹窄的木床上,漸漸坐起一個人。   小姑娘先是掀開身上被褥,探身去看睡在身邊的父親,見父親未曾醒來,躡手躡腳下了床,走到廟宇中那尊泥塑的神像之前。   供桌空空如也,泥塑神像沉默俯視眾生。癘所最擁擠的時候,這尊神佛也未被拆掉。   無人動手,縣衙的人也沒有開口。   身處絕境之人,神佛是唯一救命稻草。   唯有祈求。   每一個剛進癘所的人都會跪在墊子上祈求,仿佛這樣就能更安心一點,但隨著被抬出去的屍體越來越多,拜神的人也越來越少。   翠翠在破墊上跪下來,虔誠看向頭頂沉默的泥像。   「神仙,求您保佑翠翠和阿爹活下來。」   她在心裡這樣默默念著。   翠翠今年七歲了。   母親和爹在富戶人家為奴,她是少爺的玩伴,一家三口過得也算順利。   瘟疫來臨時,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翠翠也得了病。   富商將她掃地出門,念著昔日情分,叫她爹娘將翠翠送進癘所,他夫婦二人仍可留在府中。   翠翠娘親怎麼也不肯。   送進癘所,那就是等死,翠翠還那麼小,需要人照顧。   爹娘同翠翠一起離開富戶家,獨自照顧翠翠,可疫病兇猛,再如何提防,日日相處,爹娘也染上了。   再後來,藥也吃不上,蘇南死了好多人,母親病死,翠翠和父親二人回到了癘所。   爹總是說:「翠翠不怕,爹陪著你呢。」   但她每日早晨醒來,都能看見自己身邊的、昨日還好端端的人被一卷蓆子裹了拖出去,再沒回來,心中越來越恐慌。   她不想死,也不想阿爹死。   「菩薩,」她心中默念,燈火中重重朝前磕頭,「救救我們。」   「求您救救我們。」   夜色沉寂,癘所裡的呻吟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北風呼嘯著拍打廟門,把廟宇中燈火吹得搖搖將熄。   一雙鞋子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翠翠身子一僵。   那是雙踩滿泥濘的棉鞋,往上,灰青裙角上有淡淡血痕並藥材的汙漬,翠翠抬頭,燈燭下,女子眉眼秀致,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盯著她。   翠翠瑟縮一下,囁嚅著開口。   「……陸醫官。」   這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翠翠記得這位女醫官。   從盛京來的醫官們,其中年紀與爹爹差不多,只有三位年輕醫官。   那位姓林的女醫官開朗愛笑,頗得病者喜愛,這位姓陸的醫官卻性情冷淡,不愛說話,翠翠有些怕她。   「你在做什麼?」陸曈問。   「我在、在求神保佑。」   女醫官看著她,沒說話。   翠翠無端覺得有些心虛,醫者在前,卻拜的是神,或許有些冒犯。她抬頭偷偷覷一眼陸曈,卻見對方並沒有生氣的意思。   她膽子大了些,問對方:「醫官,神仙會來救我們嗎?」   「不會。」   她回答得如此冷靜無情,一瞬澆滅翠翠所有期翼,翠翠眼眶一紅。   「那我們會死嗎?」   女醫官看著她:「不會。」   翠翠一怔。   「神仙不會救你,但我會救你,所有醫官都會救你。」女醫官的聲音仍然平淡,但那平淡卻無端讓人安心了一些。   「大夫就是救人的。」她說。   翠翠望著她,眼眶漸漸有淚積蓄。   「可是我怕。」   她說:「爹爹手肘上紅斑越來越深了,我娘死前,也是這樣的。」   小姑娘怯怯的,忍淚道:「最近,我也開始長了。」   她伸手挽起袖子,白嫩的手臂上,生著大片大片紅色斑塊,像瀲灩桃花。   陸曈一愣。   翠翠低下頭,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   她還記得娘快死的那幾日,每日夜裡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竭力壓著病痛呻吟。蘇南城的藥鋪裡,藥草早被有錢人哄搶一空,癘所的那些稀薄湯藥救不了任何人。她在夜裡瞪大眼睛,注意著娘親一舉一動,可有一日沒忍住打了個盹兒,醒來時,娘親已被一卷蓆子蓋住了,只露出一截垂下來的手臂,紅斑深豔若紫。   翠翠哭了起來,哭也不敢大聲哭,低聲啜泣著。   「我娘就是死在癘所的,我怕死,也不想爹死……」   癘所裡靜悄悄的,偶爾有病者翻身的窸窣聲,不知是聽見了,亦或是聽見了卻沒有打斷,擁擠的廟宇,仍維持一種沉悶的緘默。   「別怕。」   突然間,翠翠感到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   女醫官的手冰涼柔軟,將她從墊子上拉了起來,對她道:「你看。」   翠翠順著醫官的目光看去,供桌上,供果早已被飢餓的民眾搶食一空,只有一盞燭火擺在臺上。   燭火幽微,昏黃微光成了寒夜裡唯一暖意,燃燒燈燼爆開,結成一朵小小燈花。   「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佔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   仍是那副平淡的語氣,翠翠抬眼,女大夫那雙稍顯漠然的眼在燈色下若寶石發亮。   「無需憂心,此乃大喜之兆。」她說。   像是陡然得了一束依靠,翠翠惶惑的心一瞬似有支柱,她用力點了點頭,望著供桌上那盞燭火,眼淚和燈花一同落了下來。   爹爹一定會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她抬頭,看向面前那個女醫官。   女醫官站在泥塑神像下,沉沉光焰照在她面巾上,那雙稍顯冷淡的眼眸似掠過一絲淺淺悲憫。   像是神仙故事裡,陡然出現救苦救難的女菩薩。   ……   癘所的蒼朮燃了又散,散了又燃,一連過了六七日,刑場暫且沒有成山的屍體堆積了。   陸曈早起去給癘所的人送藥,翠翠見了她很高興,送給她一朵用乾草編的小螞蚱。   「爹爹給我編的。」小姑娘坐在床上,接過陸曈手裡藥碗,望著她道:「送給你,陸醫官。這幾日我和爹爹感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   陸曈接過螞蚱,冬日沒有新鮮青草,乾草編的螞蚱軟塌塌的。   「陸醫官。」   陸曈抬頭,翠翠的父親——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看著她,侷促地搓了搓手。   翠翠父親從前是給富商家抬轎的轎夫,周圍人都叫他「丁勇」。   丁勇拍了拍翠翠的頭:「這孩子這些日子,多費陸醫官上心了。」   「是我分內之事。」陸曈把湯藥遞給他。   許是因為那晚拜神被陸曈瞧見的緣故,有秘密的人,距離總會拉近許多。翠翠自那以後很喜歡陸曈。每次陸曈來癘所時,總要跟著她跑前跑後,有時幫陸曈搬搬藥草。若不是她發病的時候渾身發冷虛弱,瞧上去和普通康健的孩子沒什麼不同。   丁勇仰頭把湯藥喝完,仍有些赧然:「醫官每日忙得慌,這份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   盛京來的醫官,一開始眾人雖覺有了期盼,到底有些懷疑,盛京做官的人在這裡能堅持得了多久?然而一日日過去,醫官們沒有叫停。   來的都是年長些的醫官,癘所每日都有新病人,每日也都有人死去,醫官們忙著照顧病人,常常燃燈至深夜,有時累得坐著就睡著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癘所的病人很是感激。   「我近來也覺得比先前好多了。」丁勇笑道:「之前總覺得忽冷忽熱,渾身疼痛,最近發疼的時候短多了。翠翠也是。」   他伸出手肘:「紅斑也淡了。大夫,我們是不是快好了?」   陸曈低眸。   那隻粗糙瘦弱手臂上,紅斑維持原來模樣,沒再繼續變深。   她低頭,「嗯」了一聲。   「太好了!」翠翠歡呼一聲,摟住父親的脖子,「等全好了,離開癘所,我要吃爹給我做的烙餅!」   「行!」丁勇笑著回答,想到白麵餅,不由咽了口唾沫。   陸曈站起身,收拾病人喝完湯藥的空碗,起身出了門。   她回到裡破廟最近的宅邸。   宅邸是蔡方臨時騰出請醫官們住進去的,癘所病者休息時,留幾個醫官值守,剩餘醫官回到宅邸繼續其他就疫,製作藥囊什麼的。   陸曈進了屋,堂廳裡,崔岷正合一眾醫官們商量接下來的治疫時策。   蘇南疫病兇猛,他們到了此地多日,先將整個城中生了疫病的人與未染疫病之人隔開,癘所中時燃蒼朮,又為城中其餘人製作驅瘟藥囊,避瘟香。   有了這些疫策,至少這些日子,刑場後堆積的屍體不再發出惡臭——每日病死的人少了許多。   但疫病仍未解束,癘所裡得了病的人,只能說延緩了死亡腳步,卻並未有一樁痊癒的例子。   仍然難辦。   常進道:「疫病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攻克,當務之急,是減少新染病之人數。然而蘇南城中,仍有不少染病之人不願去癘所。」   站在人群後的李文虎聞言,立刻開口:「這有什麼難的?我帶一人一戶一戶去敲,但凡有不對的,直接拉到癘所,不願意也不行。」   紀珣搖頭:「但疫病初期並不明顯,縣尉也並無把握漏判他人。」   蔡方面露為難:「癘所畢竟艱苦,蘇南城百姓中,有些人覺得,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   去癘所是等死,在家也是等死,癘所擁擠簡陋,哪及得上在家安心?   人之常情。   「不如把藥投入水井。」陸曈開口。   眾人回頭,陸曈從人群後走了上來,看著常進開口:「過去治疫書中時策,也曾寫過將湯藥投入水井之說。不如試試。」   就算那些百姓不願去癘所,但總要喝水,喝下混著趨避時疫藥物的湯水,未必不能起到一絲作用。   林丹青眼睛一亮:「這也是個辦法,制避瘟香和藥囊畢竟需要時間,投入水井倒是很快。」   常進微微皺眉:「但,蘇南城中究竟有幾口井,咱們的藥材有限,投入哪幾口井更好?」   蔡方和李文虎聞言,兀自低頭思索,還未說話,忽聽得陸曈開口:「橋西廟口、東門街巷、河道上遊同清寺、城中榕樹進寶食店前皆有水井,此四處,四面挨宅門,人戶多在井中取水,若要投藥,先投這四處為佳。」   蔡方一頓,思忖開口:「東南西北,四處倒是囊括,也算最大程度提升藥效……不過,」他看向陸曈,有些驚訝,「你對蘇南城很熟啊?」   他是蘇南城縣丞,尚不能一口說出水井位置,眼前女醫官卻能脫口而出,還說得如此準確。   「陸醫官本來就是蘇南人,自然對蘇南很熟。」林丹青解釋。   「原來如此。」蔡方又多看了一眼陸曈,他從常進口中得知,此次來蘇南的三位年輕醫官,皆是翰林醫官院醫術不凡的佼佼者,這位陸醫官不愛說話,平日也不愛和醫官們聚集在一處,大多數時候都低頭翻看醫書或是在癘所換藥,看上去有幾分冷淡。   沒想到竟是老鄉。   心中陡然生出一絲親切,那頭常進道:「既然如此,就勞煩蔡大人帶人先讓我們瞧過這四處水井,若妥當,今日就開始配製藥方,明日起,投藥入水井。」又轉向其他醫官:「藥囊和避瘟香也不要停,癘所的病人們也要時時看顧,不可放棄一位病人。」   醫官們紛紛點頭稱是,正說著,外頭突然有人跑進院子,老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藥糧被偷了!」   眾人一驚,李文虎「霍」的一下起身:「什麼?」   那衙役滿臉焦灼,都快哭了:「晨起兄弟們去拿藥材和粥米,突然發現不對勁,守庫房的兄弟二人今日沒見著人,後來在後院找到他們二人屍體……屋中米糧能運走的都運走了,就趁著昨夜!」   蔡方怔怔聽著來人回稟,忽然一把推開門疾步走了出去。醫官們趕緊跟上,待到了庫房,走在人群後的陸曈抬眸,果見院子裡躺著兩具白布掩埋的屍體,大門鎖破爛得不成形狀,裡頭散亂些零碎藥材,儼然被洗劫一空。   「完了……」   蔡方失神喃喃。   紀珣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掠過空空倉庫,神色嚴肅了些:「蔡大人,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縣衙的庫房,如今蘇南大疫,百姓不敢出門,怎麼會有匪寇?   「一定是那些王八蛋。」李文虎啐了一口,「這些個雜碎,連藥糧都偷,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   「縣尉說的是誰?」常進不解。   「是蘇南的地頭蛇。」   蔡方後退兩步,有氣無力道:「知縣離開後,蘇南亂成一團,我和大虎勉強將縣衙人聚在一起,但人心惶惶,根本管不過來。」   「藥鋪漲價,糧食短缺,很快鬧起饑荒。城裡有人集結地痞流氓挨家挨戶劫糧,縣衙人手有限,那些人窮兇極惡沒有理智,殺了很多人。」   「我們的人和他們交過手,各有傷亡。後來他們安分了一陣子,如今縣衙人手更少,他們一定是看你們送來藥糧,伺機已久才動的手。」   護送醫官們來的護衛平日在刑場幫忙處理死屍,若非如此,昨夜至少不會悄無聲息被人搬走米糧。   李文虎一跺腳:「我去追!」   「去哪追?」蔡方一把拉住他,「手下都沒幾個人了。而且往哪追?一夜過去,只怕藥糧早已轉移……」   「難道就這麼算了?」李文虎不甘心,「沒了藥糧,接下來怎麼辦?我們吃什麼,蘇南百姓用什麼?全部都要在這裡等死不成!」   寒風吹過,刮的人臉頰生疼,院子裡兩具白布蒙著的屍體越發顯得悽涼,醫官們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起來。   常進也心急如焚。   忽然間,院子外頭突然跑來一個衙役,道:「縣丞,縣尉,藥糧找到了!」   「找到了?」蔡方一震,陡然激動起來,「在哪?」   「您快來看——」   衙役帶著一群人往前跑,才跑到離城門百步外,忽聽得一列馬蹄聲。   陸曈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城門下,一列兵馬自遠而近行來,約莫百人,皆著黑鱗繡金騎服,腰佩長刀,氣勢凜冽。   為首的俊美年輕人身披大氅,高坐駿馬之上,冷漠望向眾人,不遠處,馬匹拖著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   蔡方一怔:「這是……」   方才跑來的衙役小聲道:「這是盛京來的指揮使大人,先前在鄰縣平亂,今日路過蘇南,順手擒拿幾人。」   小裴大人(strong版)限時返場 第227章債條      濃雲堆疊,寒風驟起,破敗城門下北風凜冽。   年輕人高坐駿馬之上,淡淡掃了眾人一眼,一揚鞭,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咕嚕嚕」滾在眾人面前。   他開口:「抓到幾個小賊,蘇南人?」   蔡方趕緊上前:「是,大人。這幾人昨夜殺了守庫衙役,盜走城中藥糧,多謝大人出手擒兇!」   對方目光從他身上掠過,道:「自己處理。」又一抬手,身側近衛見狀,翻身下馬,從馬車後拖出好些沉甸甸大箱子,對蔡方拱手道:「我家大人在城外遇到這群人,見他們形跡可疑,遂出手捉拿,這些,應該就是被盜走的藥糧,」   蔡方喜出望外,三兩步走到箱子前打開箱蓋,見那些藥材和糧食都完好無損,心中頓舒一口長氣,再看馬上人,感激不已。   「大人是……」   方才說話的護衛伸出腰牌在蔡方眼前一晃,蔡方定睛一看,面露驚異之色。   殿前司的腰牌,這是盛京皇家禁衛?   皇家禁衛怎麼會來蘇南?   想到先前來回稟的衙役說辭,蔡方心念轉動。   岐水亂兵遲遲未息,朝廷派人剿亂,先頭一直說是振威將軍,如今卻換成了殿前司的人。   不過盛京的事,離蘇南太遙遠,縱然打聽也毫無意義。   一邊的李文虎忍不住奇道:「大人怎麼會來蘇南?」   馬上青年聞言,慢聲道:「不是你們寫信要我來的嗎?」   李文虎一怔。   蔡方赧然:「是下官寫信求岐水襄助……勞煩大人了。」   他其實也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思去寫的信,畢竟先前給岐水的求助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未曾想這位盛京的大人會驅馬前來。   車馬隊中下來個圓臉少年,神色可親,笑著對蔡方道:「縣丞放心,蘇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來幫輔。」他一指身後車隊,「我們帶來了很多米糧藥物和保暖之物,應該能幫得上忙。」   「果真?太好了!」   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禮,「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蘇南百姓沒齒難忘。」   「無妨。」   身側醫官瞧見熟悉的臉,紛紛竊竊私語起來。陸曈站在人群中,看著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複雜。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來蘇南。   先前聽常進說過,裴雲暎去了岐水,林丹青與她說起此事時,還猜測他會不會來蘇南。   陸曈認為這可能性很小。   蘇南是疫地,縱然他平亂順利,當務之急也該是先回京復命。   偏偏來了此地。   她抬眸看向裴雲暎。   青年高坐馬上,目光平靜掠過城門前眾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識的陌路人。   陸曈也收回視線。   身側傳來蔡方的聲音:「大人舟車勞頓,下官先帶人將這些米糧卸下。」又轉頭看向常進,「醫正大人,如今藥材找回來了,是不是可以開制投井的避瘟藥了?」   常進精神一頓,從乍見熟人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道:「不錯,正事要緊。」招呼身後醫官:「別圍著看熱鬧了,事不宜遲,先去看看投藥水井方位。」   李文虎帶著常進以及幾個醫官先去瞧投藥包的水井位置,其餘醫官除在癘所奉值的,則先回去挑揀藥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帶人安頓這群岐水來的車馬。   陸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醫官們宿所,繼續先前沒做完的避瘟香。   大大小小藥材香料堆了滿地,林丹青用力搗著罐中藥草,狐疑道:「裴殿帥怎麼會突然來岐水?他不該回京復命嗎。」又偷偷湊近她,「不會是因為你吧?」   「怎麼可能。」陸曈平靜開口,「都說了是陛下下令。」   「也是。」林丹青點頭,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頭不知有什麼變化,這變化又是否會波及到林家,不覺憂心忡忡嘆口氣。   二人做了一陣,林丹青帶著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頭分發給醫官,陸曈一人坐在院子裡分理藥材,摘理了一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動作一頓。   回頭看去,段小宴那張笑容明媚的臉近在眼前。   「剛才在城門口我就一眼瞧見你了,」少年在她對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時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車馬都安頓好了,我特意第一個來找你。」   陸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動解釋:「雲暎哥和蔡縣丞在一起,昨日偷盜藥糧的幾個賊子還未處理,今日很忙。」   陸曈低下頭,繼續手中動作:「我沒問他。」   段小宴摸了摸鼻子。   陸曈摘了兩束藥材,把摘乾淨的草藥放進竹筐,默了一下,問:「你們不是在岐水平亂,怎麼會突然來蘇南?」   段小宴怔了一下。   院子裡無人,醫官們都去前頭髮避瘟香了。   「盛京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大致聽說了一些。」   「殿下……皇上派雲暎哥來岐水平亂,岐水兵亂太久,我們的人很快拿下他們黨首,本來就該回去的,不過後來得知蘇南物資匱乏,藥材糧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災,又是饑荒又是雪災又是瘟疫,怕蘇南這邊熬不過,雲暎哥向陛下請旨帶人協助蘇南治疫,陛下也恩準了。」   陸曈頓了頓。   竟是他自己主動提起的。   「蕭副使帶著其餘人馬先回京復命,我和雲暎哥來幫忙,不過蘇南比我想得還要糟啊。」段小宴看一眼遠處灰沉的天空,「來時在路上還遇到了偷你們糧草的匪寇,順手就料理了,不知還有沒有其他人」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從前是人手不夠,不是他們對手,如今兵士們來了,正好將這些王八蛋剷除乾淨,對蘇南來說也是去掉一個心腹大患。   見陸曈不語,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陸醫官,這些日子如何?」   「還好。」陸曈提醒,「醫官們會給你們分發浸過藥汁的面巾,記得時時佩戴,以免傳染。」   「我不是問這個,」段小宴湊近一點,小聲道,「你打算和雲暎哥和好了嗎?」   少年撓了撓頭,一臉苦惱,「雖然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勁。蕭副使說你們吵架了,為什麼?」   「他哪裡惹你生氣了?」   陸曈俯身把裝滿藥材的竹筐抱起來,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只道:「門口木桶裡有做好的避瘟藥囊,你按著人數,自己拿去給他們吧。」言畢,抱著竹筐出了門,沒再與他多說了。   段小宴坐在院子裡,愣了一會兒,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語道:「怎麼覺得怪怪的。」   ……   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過了。   接下來的幾日,醫官們的任務陡增。   常進確認了投放藥包的水井,立刻令醫官們加緊做投放的藥包。因裴雲暎一行人帶來了新的藥糧,藥材寬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幾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藥包不少,又要時時增投,醫官們時常忙到半夜,癘所和宿處常有累得就地睡著的醫官。   陸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   蘇南的天氣一日比一日冷,陸曈打了個盹兒,再醒來時,天際已隱隱顯出一線白。   蘇南的冬日總是霧蒙蒙的,像是積攢的陰霾堆在人頭頂。陸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頭,面前還擺著半隻沒做完的藥囊,屋子裡四仰八叉睡著幾個醫官,方子寫了一半,約是睏乏到極致睡了過去。   燈油已經燃盡了。   她輕手輕腳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門。   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點溼潤的冰涼,陸曈抬眸,長空之中,飛雪似楊花輕舞。   陸曈一怔。   不知昨夜什麼時候,蘇南下雪了。   「你醒了。」身後傳來人的聲音。   她轉頭,紀珣正坐在簷下角落,撥弄面前一隻炭盆。   炭盆裡燃著避瘟扶正的蒼朮等藥材,平日裡醫官們總是隨時接上燃完的藥盆以便驅瘟。   「紀醫官起得很早。」她看著紀珣。   紀珣穿著醫官院分發的灰青棉袍,衣裳皺巴巴有幾分凌亂,看起來不再是從前時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記得先前竹苓還說,紀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換的。   到了蘇南救疫,凡事也就沒那麼講究了。   「睡不著。」   紀珣放下撥弄火盆的樹枝,站起身來,看著院子裡飄舞的雪,輕聲開口。   「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們並沒有找出治病的藥,癘所的病人還是在不斷死去。這樣下去,只是拖延時間,他們遲早還是會被埋進廟後那片刑場。」   陸曈沉默。   「原先我自負醫術出眾,在太醫局中眼高於頂,如今只有深入此處,才知我所學一切不過滄海一粟,醫道萬變,病者難醫,眼見病者苦痛而無法襄助,愧為醫者。」   陸曈看了他一眼。   年輕的醫官眉眼不復當初孤高傲然,顯出幾分疲憊。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紀珣這般失落。   「紀醫官,」沉默一下,陸曈道:「我們是大夫,不是菩薩,只能盡力挽救性命。疫病難治,並非你的過錯,與其自責,不如盡力鑽研。」   「我相信,一定會有辦法。」   紀珣看向陸曈。   在蘇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癘所裡分發藥湯,和常進討論救疫的法子,在夜裡做藥囊做到半夜。   她總是神色淡然,語氣冷漠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該做之事一樣沒落下,她似乎總有很堅定的信心,無論發生何事,無論境況如何糟糕,短暫的沉默後,就會立刻去想辦法解決接下來的難題,從來不會在無關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從前覺得陸曈很特別,如今,又好像多認識了她一些。   紀珣心頭微動。   「我要去癘所送藥。」陸曈問,「紀醫官要去麼?」   紀珣略一思索,點頭:「同行吧。」   陸曈便背起醫箱,同紀珣一起出門。   才走到門口,紀珣突然想起什麼,看了陸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樣東西,你到門口等我。」   陸曈頷首,看他轉身進院子,回頭推門。   「吱呀——」一聲。   宿所的大門被人推開,陸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腳步一頓。   寒日凜冽,落雪紛紛,門口正有人經過。   裴雲暎正帶著幾個禁衛往癘所的方向走,聽見動靜,側首朝這頭看來。   他就站在漫天朔風瓊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雙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過來,眸色意味不明。   陸曈還未開口,忽覺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鬥篷,紀珣走到她身邊,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單薄。」   話說完,似乎才瞧見門口其他人,紀珣一頓,斂衽行禮:「裴殿帥。」   裴雲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轉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沒說什麼就帶著護衛離開了。   紀珣蹙了蹙眉,看向陸曈:「他……」   陸曈低眉:「走吧。」   ……   癘所外很是熱鬧。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至此而雪盛也。」   蘇南處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這個蝗災饑荒剛過,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癘所裡大門開了一半,裡頭燃了炭盆,裴雲暎的人帶來取暖用物,廟門也被重新修繕一番,癘所裡頭比常進一行人剛來時暖和了許多。   陸曈才到癘所,翠翠朝她跑了過來。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嶄新的淡粉棉裙,許是這些日子湯藥養著,也沒再餓肚子,氣色瞧上去好了許多。   陸曈問:「這件新衣服哪裡來的?」   蘇南物資短缺,這樣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見。   「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給癘所的大家分發新的保暖棉衣,在裡頭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癘所,特意給我留了。」   翠翠指了指外頭。   陸曈回頭。   廟宇外,裴雲暎正與常進說話,在他身邊,幾個護衛正搬卸馬匹上的物資。   這些日子,裴雲暎的到來幫了不少忙。   縣衙的藥糧被盜,裴雲暎捉拿匪寇,去了蘇南心腹大患。他從岐水帶來的糧食藥草也極大緩解了醫官院的難題,至少現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藥物是夠的,做避瘟香和藥囊的時候,也不會在苦惱藥材的缺乏。   「大家都很感激這位小裴大人,」翠翠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他每次來癘所都給我們帶好東西,而且同人說話時,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來的大官嫌棄我們。」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說,將來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樣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厲害的。」   陸曈忍不住被她逗笑。   「那他今日過來給你們帶了什麼好東西?」陸曈問。   「今日大雪呀。」翠翠睜大眼睛,「從前大雪時,都要進補,家家戶戶都要醃鹹肉的。今年蘇南瘟疫,不比往年,我聽段哥哥說,小裴大人帶了肉乾,今日叫人給我們煮肉湯喝,權當迎接新年。」   小姑娘說著,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絲渴望。   對餓了許久的蘇南百姓來說,能喝上一口肉湯,無疑是最幸福的事。   陸曈又看了一眼外頭。   裴雲暎正與外頭人說話,似乎察覺到這頭視線,目光往這頭看來。   陸曈極快瞥過頭去。   他認真做一件事時,總是考慮得很周到。想要討人歡心,從來都是輕而易舉。   「該換藥囊了。」紀珣走到她身邊提醒。   驅瘟藥囊隔幾日藥效就沒了,須得重新換上乾淨藥草。陸曈和紀珣去給病人們換藥草的時候醫官們走了進來。   一同進來的,還有常進與裴雲暎。   禁衛們將熬煮得沸騰的鐵鍋搬進癘所,廟宇裡立刻熱鬧起來,誘人香氣即刻瀰漫屋中,病人們都歡呼起來。   「慢些,人人都有。」常進抬手叫病人們一一排隊來領,人人都領到一碗肉湯。   原先冷清的癘所漸漸嘈雜起來,有炭盆、有熱湯,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見之物。   裴雲暎要走,被常進留住,常進笑道:「殿帥這些日子也操勞不少,喝完湯再走吧。」   肉湯裡肉乾不多,卻加了很多味驅瘟藥材,喝下去,對避瘟也頗有療效。   裴雲暎頓了頓,接過湯碗,坐了回去。   常進又舀了一大勺:「陸醫官,你也喝一碗。」   陸曈還未起身,紀珣已走過去,替陸曈端起那碗湯遞給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裴雲暎目光落在陸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進叫走。   擁擠的廟宇裡,隔著人群,他在那頭,她在這頭,明明狹小,卻似遙遠如天塹。   陸曈看向廟宇外,   門外風雪皚皚,更遠處刑場方向,一片銀白。   身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老農佔田得吉卜,一夜北風雪漫屋,屋壓欲折君勿悲,隴頭新麥一尺泥……」   他說著說著,神色漸漸沉默下來。   太醫局教授醫理,醫官院遍閱醫案,然唯有深入極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艱,遠在珠樓玉閣之中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醫者真諦。   醫道無窮,仁德始基。   癘所裡熱鬧得很,病者和醫官們正討論打算將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薩拆走,自打醫官們來後,病人們病程延緩了許多,然而加入癘所的人不斷增加,本就狹窄的廟宇越發擁擠。若拆了那座泥菩薩,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勢漸好,對於活人來說,醫官們更有用,這尊泥塑的菩薩,便不那麼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薩的大小,她的木床離供桌很近,若拆了這尊神像,父親與自己的木床也能有個空隙。   她彎腰爬了進去。   四周嘈雜喧鬧,陸曈低頭喝著手中藥湯,就在這一片談笑裡,忽然間,小女孩的聲音詫然響起:   「咦,這牆上怎麼有一張債條?」 第228章刺殺      債條?   廟中眾人登時被翠翠這句話吸引注意力,有人問:「什麼債條?」   翠翠道:「你們自己看嘛,刻在牆上,清清楚楚——」   陸曈猝然抬眸。   身側醫官們好奇心頓起,拿著油燈就走到翠翠身邊蹲下。   蘇南日日陰天,今日又下雪,不見半點日頭,癘所大門關了半扇,廟裡昏暗得像夜晚。離得最近的醫官把油燈往牆上湊近,在那供桌下、塑像前,果然深深刻著一行大字:   甫今借到十七姑娘名下二兩銀子利息約至隨時送還不誤恐口無憑立此借約存字永昌三十五年大寒立借約人刺客少爺。   刻在牆上的字跡遒勁鋒利,漂亮得很。   就是那個「刺客少爺」和「十七姑娘」瞧著,很有幾分玩笑。   「永昌三十五年大寒……」蔡方愣了愣,「六年前?」   這是一張六年前的債條。   六年前的大寒,有誰到過這裡,誰在斑駁牆面上刻下債條,又小心用供桌全然擋住。   陸曈坐在人群中,望著周圍人驚嘆,不由恍惚一下。   六年前……   她還記得那個大寒日。   她向黑衣人討要銀子不成,反得了只不值錢的銀戒,終究耿耿於懷,逼著對方在牆上寫下一張債條。   那時候她還沒有長大,個子不及眼下高,彎腰爬進供桌底下要對方在牆上刻字時,對方只啼笑皆非地看著她。   「這麼隱蔽?」   「當然。」少時的陸曈肅然望著他:「若寫在顯眼之地,被人瞧見塗抹亂畫,債條頃刻作廢。自然要尋不易被人發現之處。」   黑衣人提醒:「可這是蘇南的廟牆,你下次向我討債,難道要將牆皮刮下來帶到盛京?」   「誰說一定要刮下來?」陸曈反駁:「說不定,你我將來兜兜轉轉回到此地,那時,人證物證俱在,希望你不要出爾反爾。」   他嗤笑一聲,罵道:「小人之心。」卻依言躬身伏到供桌下,尋了塊地上尖石在牆上刻畫下來。   他的字很漂亮,一筆一畫皆有風骨,陸曈看著他刻畫,心中想,若是父親在此,一定會找他要幅字拿來逼她練字的。   寫至借約人處,黑衣人停了下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十七。」   「十七?」   「有什麼問題,」她答得坦蕩,「我在家排行十七。」   他看她一眼,懶道:「行,十七就十七。」   身側嘈雜喧鬧令她回神,陸曈抬眸,越過人群,正對上裴雲暎看來的目光。   他坐在常進身側,四周是津津樂道的人群,青年神色淡然,黑眸望過來的目光裡幽暗流轉。   那張債條、那張債條她早已忘記了,當年蘇南一面,不過是這繁忙人生裡,驚鴻一瞥的照影。六年過去,廟宇裡的神像越發破敗,廟宇屋門修了又拆,來來往往許多人在此棲息歇憩。偏偏那張刻在牆角的債條,在小心翼翼地被藏匿多年後,猝不及防地重見天日。   它仍在。   清晰的、嶄新的、明確得宛如昨日。   「啊!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件事!」坐在大門口邊的李文虎突然嚷叫起來,「咱們這廟裡,曾經鬧過鬼的嘛!」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朝他看來。蔡方茫然:「什麼鬧鬼?」   李文虎撓頭,大剌剌開口:「刑場這塊歸我管,你不知道也是自然。就是大概十年前,或者更早,我不記得了,蘇南刑場這常常鬧鬼。」   翠翠爬進父親懷裡,睜大眼睛盯著他。常進疑惑:「怎麼個鬧鬼法?」   「咳,」李文虎四下看了一眼,這才壓低聲音,悄聲道:「蘇南刑場裡,有鬼偷吃屍體。」   外頭風聲陣陣,此話一出,眾人不由打了個冷戰。   「我那時負責看顧刑場的事,那些被處刑的犯人,家中還有人的,花幾個錢把屍體帶走自行安葬。有的無親無眷,要麼是罪大惡極家人不想管的,屍體就撂在刑場後的墳崗裡。」   「後來我好幾次發現,那些被丟棄的屍體有問題。要麼是少心少肺,要麼是缺肝缺腸。」   李文虎幽幽道:「一開始,我以為是被山下野狗吃成這幅模樣,後來又覺得不對勁,野狗哪有這樣挑食?一次只取一點心肝,那傷口也不像是狗咬的啊!」   有醫官謹慎開口:「會不會是人為的?」   「你聽我說完。」李文虎不樂意了,喝了口熱湯潤了潤嗓子,又繼續道:「後來有一日,我在刑場遇到個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紀很小,約莫十一二歲,神色驚惶不定的,我問她出了何事,她和我說——」   「刑場裡鬧鬼,她親眼看見有餓鬼在吃死囚屍體!」   聞言,病者們驚呼一聲,面露恐懼。   醫官們卻神色如常。   「然後呢?」常進問。   「然後我就走了啊。」李文虎兩手一攤:「我又不是道士,驅鬼也不該我管。」   紀珣皺眉道:「大人為何不懷疑那位小姑娘?一個小姑娘突然出現在刑場本就奇怪,或許對方說了謊,又或許,屍體的蹊蹺就是她弄出來的。」   李文虎一呆。   四周醫官認真看著他。   他結巴起來:「我、我沒想那麼多,她那麼小,看起來瘦弱不堪,說自己迷路了,我還給了她塊糖吃……而且我……我也怕鬼呀!」   他一聽有鬼,慌得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哪裡還能鎮定自若分析情勢,注意到對方身上的疑點。   然而眾目睽睽下,這鬼故事開了個頭,便最好說到結尾,他勉強道:「後來又聽聞,這廟裡的供果常被偷吃,有人曾在夜裡見過一個一身白衣的女鬼出入,就更沒人敢來此處了。」   周圍安靜。   醫官們有些失望。   這故事開頭講得繪聲繪色,頗吊人胃口,然而經醫官們一分析,恐怖蕩然無存,反倒顯出李文虎當初的失職。   陸曈無言以對。   裴雲暎眸色微動,過了一會兒,低下頭,淡淡笑了一下。   再可怕的故事,在擁擠的人群裡閒談時,膽子也大了許多。有人就笑:「就算真有餓鬼也不用怕,咱們這麼多人聚在一處,再不濟,還有小裴大人。」   「都說厲鬼怕刀煞,再兇的女鬼,見了小裴大人的銀刀也要聞風喪膽,有大人的刀鎮著,什麼山精野怪都不足為懼!」   病人們都紛紛恭維起來。   裴雲暎淡笑不語。   有更熱心一點的婦人見他舉止親切,眉眼含笑,並不似貴族子弟倨傲,大著膽子笑問:「小裴大人年紀輕輕,不知可有婚配,若是尚無婚配,待疫病結束,讓蔡縣丞同你說門好姻親。」   這婦人原先未來癘所前,是蘇南遠近有名的媒人,蔡方輕咳一聲,婦人未曾聽見。   裴雲暎唇角一勾,道:「我有心上人了。」   陸曈指尖一顫。   婦人卻驚喜:「誰呀?可有做媒?定下婚約?」   他把玩手中藥囊,語氣不輕不重:「可惜不喜歡我。」   「……」   周圍人靜了一瞬。   李文虎看向蔡方,無聲對他道了句:「厲害。」   婦人看著他,有些不解:「不喜歡大人?那位姑娘眼光竟然這般高……不過大人也無需苦惱,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老婆子給人做媒多年,定幫你牽樁好姻緣。」   又有人笑道:「裴大人世家子弟,自己又前程似錦,就算要找夫人,應該也是門當戶對的高門貴女,紅婆子你瞎操什麼心?」   婦人反駁:「誰說我就牽不到高門貴女了?蘇南城中我做媒人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小裴大人,」她問裴雲暎:「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嫻靜的活潑的、溫柔端莊才學出眾?亦或是聰明伶俐潑辣豪爽,總有一個喜歡的吧。」   眾人起鬨地看著他。   青年微微一笑,似是思忖,片刻後抬頭,目光若有若無掠過擁擠的人群,仿佛玩笑地開口。   「家不家世不重要。」   「我這人膚淺,喜歡長得好看的。」   周圍起鬨聲更大了,伴隨善意的玩笑。陸曈把空碗擱在地上,起身出了門。   紀珣見狀,想了想,也跟著走了出去。   外頭還在下雪,雪比清晨時候更大了些,從刑場的方向望過去,落梅峰一片銀白。   大朵大朵雪花落在她身上,很快又融化,只剩下一片冰涼。   身後傳來腳步聲。   紀珣走到她身側,順著她目光望向落梅峰方向,問:「怎麼不在裡面待著?」   「人太多覺得悶,出來透透氣。」   紀珣點頭,陸曈問:「你怎麼也出來了?」   「我有話想和你說。」   陸曈看著他。   「昨日蔡縣丞說,自打在水井中投入避瘟藥後,蘇南新增感染瘟疫的人變少了。」紀珣道:「其中也有避瘟香和藥囊的作用,但至少瘟疫沒再繼續大肆蔓延。」   陸曈:「是好事。」   「對蘇南的其他百姓來說是,對他們來說不是。」紀珣看向癘所,透過半開的門,有熱鬧笑聲和熱湯香氣隱隱傳來,在這冰天雪地裡顯出一種沸騰的溫暖。   「得了疫病的病人,沒有一個痊癒。」   陸曈沉默。   紀珣嘆道:「雖然死亡的速度變慢了,可到最後還是會死。常醫正先前問過我,不如換一味新藥。」   陸曈皺眉:「新藥?」   蘇南治疫,醫官們所用醫方,皆由梁朝《時疫論》中九傳治法來解。已染時疫的病者身體虛弱,若在無把握下盲目換上新藥,會刺激病人病情,不知會造成什麼後果。   「醫正是想如此,還沒來得及與你說。但這眼下不失為一個辦法,否則找不出對症下藥的方子,癘所裡的病人都會死。」   「翠翠爹昨日聽見我和醫正談及此事,願意主動作為第一個嘗試新藥的人。」   陸曈猛地看向他:「你讓他試藥?」   她目色陡地犀利,紀珣怔了一下,不解她為何如此激動,只道:「這對他來說也是機遇,是翠翠爹主動提出。況且我們並不會盲目用藥……」   陸曈打斷他:「試藥不同。」   「一味未經嘗試的藥作用於人身上,且不提後果是否真能有效,或許會帶來更深的疼痛,何況他本是病人,我不贊成。」   她反對得很堅決。   紀珣頓了頓。   在醫官院時,他一直認為陸曈用藥剛猛霸道,藥方大膽至極。試藥之舉,他以為陸曈會毫不猶豫地贊成,沒想到她會如此激烈的反對。   「若他能成功試出新藥,翠翠將來或有一線生機。若不如此,整個癘所的人最終都逃不過一死。陸醫官,我們來蘇南這麼久了,至今未曾治好一個病人。你是醫者,明明知道此舉並非全無害處,為何不清醒至此。」   陸曈看著他,默了一會兒,道:「因為做藥人很痛苦。」   紀珣一愣。   「身體的痛苦且不提,對未知的恐懼會摧毀一切。」   她道:「我知道你說的有理,但恕我無法贊同。」   言罷,不再與他多說,轉身就走。   剛一回頭,就瞧見癘所門口站著個人。   裴雲暎站在癘所前。一身黑鱗禁衛服,沒有披大氅,大片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落在他身上,更深的風雪模糊視線,叫人難以看清他神情,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   漫天銀白飛絮中,一面是欲言又止的紀珣,一面是靜靜看著她的裴雲暎,陸曈默然片刻,掉轉步子,往癘所前的藥筐前走。   才走兩步,遠遠地跑來個人。   是個穿著衙役服的男人,手裡抱著一隻小筐,對陸曈道:「陸醫官,這是今日該換的藥囊,您瞧瞧。」   癘所病人們的藥囊隔三差五要換掉一批,陸曈拿起藥囊,檢查裡頭是否有破損。衙役站在一邊等著。   她一面翻動藥囊,一面隨口問道:「這批藥囊已用過十日,今日用過之後,當全部銷毀,連同囊袋重新換下。」   衙役:「是。」   她看了衙役一眼。   蘇南縣衙蔡方手底的人統共也就十來個,陸曈每日換避瘟香時,大部分都見過,眼下這人模樣平凡,放在人堆裡也不會被人注意,但不知為何,陸曈心中警鈴大作,直覺停了下來。   她問:「我好像從前沒見過你?」   衙役一愣,答道:「卑職先前隨李縣尉在城中治安百姓,是以醫官沒見過我。」   陸曈緊緊盯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回醫官,我叫……」   那人囁嚅一下嘴唇,下一刻,一抹寒光閃過,衙役袖中忽地現出匕首刀尖,毫不留情地直衝陸曈胸口而來!   在高朋滿座中將隱晦愛意說到盡心(不是) 第229章受傷   「小心——」   身後傳來紀珣驚呼。   陸曈心中一緊,千鈞一髮之時,忽然另一道凜冽銀光驟然出現,刀尖被打得偏了一寸,緊接著,陸曈感到自己被人一拉,「砰」的一聲,銀刀斬下匕首向前刀光,又是一道寒芒閃過,地上人嘴裡溢出一絲痛呼,匕首連同半截手腕齊齊落地。   嫣紅鮮血登時灑了一地白雪,裡頭人聽見外面動靜,紛紛出來探看。   地上人尚在掙扎,一把鋒銳銀刀已抵住他咽喉。   裴雲暎將她護在懷中,冷冷盯著地上人,眸中殺意凝聚。   「誰派你來的?」   衙役捂著斷手在地上翻滾。   一隻靴子踩上他腕間。   「說。」   「是太師!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地上人終於忍不住劇痛,大喊開口:「太師讓我跟著陸曈到蘇南,趁機殺了她!」   陸曈一怔,四周奔出來的禁衛醫官們也是一愣。   陸曈垂下眼帘。   先前好幾次,她的確感到有人暗中窺伺的目光,但一路到蘇南相安無事許久,後來又自己留心四處,未曾發現什麼不對。   原來不是錯覺。   戚玉臺身死,活著的她對戚家再無用處。更何況對戚清來說,只要有懷疑,無需證據,便可以下手。   她在戚清眼中是個死人,無論在盛京還是蘇南都一樣。   段小宴看了一眼身後,癘所的病人們聚在門口張望,怕被病者們瞧見此等血腥場景,段小宴看著地上人問:「大人,怎麼處理?」   銀刀收鞘,裴雲暎道:「拖走。」   他鬆開陸曈,擰眉打量她:「有沒有受傷?」   陸曈搖頭,正想開口,目光突然定住。   滿地厚厚白雪中,有一滴一滴嫣紅滴落下來,在雪地綻落成花。   他的銀刀已收回刀鞘,陸曈目光往上,落在面前人左臂之上。   黑鱗禁衛服華麗又硬朗,色調冷澤,縱然受傷也看不清楚,然而仔細看去,左臂之上,有一線細細刀痕划過的口子,血就是從那裡滴落下來。   「你受傷了?」她問。   剛才衙役衝她亮出匕首時,是裴雲暎將她拉開,匕首近在眼前,他替她擋了一刀,若非如此,那刀應當刺進她心口。   裴雲暎低頭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小傷。」   他仍看著她,視線將她打量,似在確認她是否真的安然無恙。   蔡方和李文虎從遠處小跑過來,看著段小宴等人將方才的殺手拖走,神色有些惶恐:「縣衙裡怎麼會混進賊人……」   「是衝著我來的。」陸曈道,「是我之過。」   「這……」二人不知盛京之事,一時面面相覷。   裴雲暎看向陸曈。   「既為殺你,或有同夥。」裴雲暎道:「我去審人,你先回去休息。」又側首喚來一個禁衛,令禁衛守著她,也不管左臂傷痕,掉頭離去了。   陸曈看著他背影,目光落在面前的雪地上。   雪地一片銀白,方才殷紅血跡如條流淌小河蜿蜒,觸目驚心。   她攥緊掌心。   ……   好好的大雪烹慶,陡然發生這麼樁意外,眾人都有些心神不寧。   陸曈回到癘所,仍如平日一般給人換過藥,又回去宿處繼續做藥囊。   做著做著,就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大仇得報,該死之人已全部賠命,原以為這世上一切都已了結得清清楚楚,她回到蘇南,安心等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偏偏在這時候遇到裴雲暎。   正如當年那張寫在牆上的債條一般,欠債的、討債的,算也算不清楚。   想到離開時裴雲暎左臂的傷痕,心中忽而又生出一股煩躁。   藥囊被緊緊捏在指尖,門外傳來腳步聲,陸曈抬眸,窗外,段小宴一張笑臉探了進來:「陸醫官。」   陸曈一頓。   少年步履輕快,自然熟地進屋在她對面坐下,「剛才的人審完了,我過來看看你。」   陸曈看著他:「是什麼結果?」   「還能有什麼結果,姓戚的老匹夫自己死了兒子,非要拖其他人陪葬。你前腳離開蘇南,後腳就派人跟上打算在途中取你性命。若不是我哥有遠見,早被他鑽了空子。」   「裴雲暎?」   「是啊,」段小宴道:「雲暎哥猜到戚老狗定沒憋著好心。所以在護送醫官的護衛們中安排了他的人時時提防。盯得很緊,那些人沒有察覺。」   「後來我們也來了,蘇南的人更多,刺客更找不著機會,才狗急跳牆。」   段小宴拿起筐裡一隻藥囊,「你別擔心,刺客都招了,一共有好幾人藏在蘇南城裡,現下都已拿下。如今戚家已倒,不會再有人取你性命。」   陸曈不語,只盯著小筐,片刻後開口問:「他的傷怎麼樣了?」   段小宴眨了眨眼,似才反應過來陸曈說的是裴雲暎方才救她左臂上挨了一刀,一拍桌子嚷道:「哎呀,相當嚴重,剛才我們審犯人的時候,他臉色都白得嚇人,差點昏倒。」   陸曈平靜道:「殿前班的護衛,應當不會虛弱至此。何況我看過他傷口,不至你說的如此嚴重。」   少年眼珠子一轉:「陸醫官,這你就有些盲目了,我哥先前在岐水平亂,日日刀光劍影,可不是容易事。等兵亂一平,立刻又帶著藥糧馬不停蹄趕到蘇南。如此奔波,人本就虛弱,這下一受傷,簡直雪上加霜。」   「他受了傷,你不去看看嗎?」   不等陸曈回答,段小宴又咧嘴一笑,「其實我來找你就是為的此事。我哥審完人回宿處了,常醫正在癘所忙,叫我尋個醫官去給雲暎哥包紮,我瞧大家都抽不開身,還好你在。陸醫官,我把包紮的藥和布條都放在門外了,畢竟我哥是為你受了傷,你醫術那麼高明,把他交給你我放心。」   他起身,把藥囊丟回筐裡,「我還有公務在身,就先出去了。」   言罷,不等陸曈開口,逃也似地竄出屋。   他跑得很快,陸曈再叫已來不及,默了一下,放下手中藥囊走出屋,院子裡的石桌上果然放著個藥託,裡頭擺著乾淨的水和布條,還有一些傷藥。   她走到石桌前,心中微微嘆氣,終是將藥託捧了起來。   ……   禁衛們的宿處離醫官宿處很近。   也是為了保護醫官,蔡方特意尋了相鄰的兩處宅子。   禁衛們此刻跟著蔡方出去,院子裡並無他人。   青楓瞧見陸曈時,目光閃過一絲驚訝,待瞧見她捧著的傷藥時,瞭然側過身去,替陸曈推開屋門。   陸曈走了進去,屋門在身後關上。   屋子裡很暗,並未開窗,蘇南的這個冬日陰沉沉的,白日也像是傍晚,桌上燃著一點燭火,搖曳燈火下,一扇屏風後,隱隱顯出一個人影。   聽見開門動靜,對方也沒有動彈。   陸曈捧著藥盤往裡走,待繞過眼前屏風,就見一道挺拔人影背對她坐在桌前,只穿一襲墨色中衣,正側首將衣裳褪至肩下,露出左臂上一道淋漓傷口。   桌上放著清水和傷藥,似乎是打算自己上藥。   察覺到有人近前,他道:「出去。」   陸曈放下藥盤。   他微微蹙眉,一抬頭,頓時一怔。   「段小宴讓我來給你上藥。」陸曈開口。   裴雲暎看著她,沒說話。   陸曈抬眸,示意他放下手臂,待他放下手臂,她伸手,去脫裴雲暎的衣衫。   指尖落在光裸皮膚上,二人都略微頓了一頓,很快,陸曈就收起心中思緒,剝開他的外裳。   衣裳被全然褪了下去,露出青年光裸的半身,他的身材修長結實,常年練武,肌理線條分明,輪廓流暢似只美麗獵豹,有種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陸曈見過很多人的身體。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活著的、死去的,正如林丹青所言,醫者見慣病者身體,早已習以為常,她先前也不是沒見過裴雲暎赤著上身模樣,然而此刻,心頭卻忽而閃過一絲極輕的不自在,令她取用藥物的動作也不如往日熟稔。   這點生澀被裴雲暎捕捉到了。   他看她一眼,頓了一下,忽然開口:「你怎麼不敢看我?」   陸曈擰手帕的動作緊了緊,語氣依舊平靜:「裴大人想多了。」   她低頭這般說著,神色如往日一般鎮定無波,卻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裴雲暎垂眸看著她動作。   陸曈用帕子清理過他臂上傷口,刺客的傷口並不深,他避開得很及時,她拿過藥瓶,將膏藥抹在他傷口處,又挑選一條乾淨白帛替他包紮。   整個過程,二人都沒有說話,窗外風雪寂靜,偶有大雪壓碎樹枝的脆響。   一片安靜裡,陸曈感到頭頂那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灼灼令人無法忽略。   屋子裡沒有燒炭盆,蘇南物資緊缺,取暖之物都先緊著癘所和蘇南百姓。明明寒日冷冬,陸曈卻覺得自己臉頰有些發熱。   「從我到蘇南起,你一直躲著我。」   頭頂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怕什麼,以為我會一直糾纏你嗎?」   陸曈一怔,抬頭,正對上他看來的目光。   他語氣很淡,神色也是淡淡的,那張俊美的臉不似往日風趣親切,林丹青私下裡問過她好幾次,是否和裴雲暎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之事,以至於這次重逢顯得格外生疏。   她刻意躲避裴雲暎,裴雲暎也沒有試圖靠近,像兩個不太熟的陌生人,維持著一種冷漠的距離。   陸曈沒回答他的話,只道:「為何派人在蘇南保護我?」   他看了她一會兒,移開目光:「順手的事。」   「是我讓你錯失親手報復戚清的機會,」他道,「應當負責到底。」   陸曈沉默。   他總是把這些事說的雲淡風輕。   陸曈目光又落在他胸前:「這是在岐水受的傷?」   他身上添了不少疤痕,新鮮的、猙獰的,同那道多年前拙劣稚嫩的傷口一道,在獵豹身上留下傷痕。   裴雲暎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快好了。」   陸曈低下頭。   她聽蔡方和李文虎說過,裴雲暎在岐水平亂的威風,他們無數次在醫官們面前崇拜誇讚他的英勇善戰,但陸曈清楚,岐水亂軍為禍許久,先前數次剿亂不定,必定不是件容易事。   眼下看來,那應當很艱難。   裴雲暎低頭看著她片刻,忽然開口:「你擔心我?」   不等陸曈說話,他又淡淡道:「你現在是以什麼身份擔心?醫官,還是別的?」   陸曈喉頭髮緊。   攥著布條的手不松,她覺得自己宛如一瞬被看穿,不可在這裡多呆一刻,否則再待下去,以對方的聰明,很難不發現端倪。   她站起身,把藥瓶擱在桌上。   「你的傷包紮好了,我把膏藥留在這裡。夜裡,你自己再換一遍。」她說,「晚點會再送湯藥過來。」   言罷,俯身端起桌上水盆,就要出去。   裴雲暎看著陸曈。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卻不知道自己腳步有多慌亂。   陸曈比在盛京時候瘦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治疫太過操勞的緣故,原本就瘦小的身體如今看起來更加孱弱,臉色也很蒼白,灰青棉袍襯得她像只快要凍僵的小動物,即將要沉睡在這場冷酷的嚴寒大雪裡。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叫她:「陸曈。」   她停下來:「裴大人還有何吩咐?」   蕭蕭朔雪,浩浩天風,屋外長闊冷意令人清醒幾分。   他看了她許久,道:「沒什麼。」   ……   陸曈回到了宿處。   桌上藥筐裡,沒做完的藥囊已被拿出去了,屋子裡沒人,她在窗下坐下。   窗外正對小院,寒雪紛飛裡,遠遠可見落梅峰影子,一片寒林裡,隱隱可窺點點嫣紅。   陸曈微微出神。   落梅峰的紅梅一向開得好,愈是大雪,愈是濃豔,滿枝豔色奪人。過去她總是坐在樹下,學著芸娘的樣子,冰梢絳雪總會令人沉靜,再煩悶的心情也能在這裡得到平靜。   今日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有些東西,似乎並不能像自己以為的全然掌控,更無法做到乾脆利落的一刀斬斷,宛如綿綿無盡的柳絲,斷了又生,全然無盡。   鼻腔突然傳來一點癢意,像是有細小蟲子從裡頭蠕動出來。   林丹青抱著醫箱從門外進來,笑道:「今日小雪,裴殿帥送來的藥湯不錯,我剛才去癘所瞧過,大家精神都好了許多,咱們晚點也喝……」   「哐當——」一聲。   林丹青手上醫箱應聲而落,看著她驚道:「陸妹妹,你怎麼流鼻血了!」   陸曈茫然低頭,不由一怔。   有殷紅的、刺眼的紅色自鼻尖滴落下來。   一滴、又一滴。   像朵落梅峰開得豔麗的紅梅,嬌朱淺淺,漸漸氤髒她的衣裙。 第230章紫雲      院中風雪未停,窗戶被重新關上了。   林丹青在陸曈身前坐下來,微皺著眉,替眼前人把脈。   良久,她收回手,望著陸曈狐疑開口:「奇怪,沒什麼不對。」   「不必擔心,」陸曈道:「許是這幾日睡得太晚。」   林丹青搖頭:「我剛才還以為你染上疫病。」   她一進屋,就見陸曈坐在窗下出神,鼻尖蜿蜒流出的血滴嚇了她一跳。醫官院中醫官們雖日日佩戴藥囊用驅瘟香,也每日服用驅瘟湯藥,但這些日子,也有幾位醫官不幸染上疫病。   年邁的、身子虛弱的、本身宿有舊疾的人最容易被疫病趁虛而入。林丹青、紀珣和陸曈三人尚年輕,已算是救疫醫官中最不必擔心的幾人。   「不會。」陸曈見她神色嚴肅,主動撩起衣袖給她看:「我身上並無桃花斑。」   蘇南大疫,染上疫病的人身上手上會漸漸出紅色成片,狀如桃花,故名「桃花斑」。待斑色由紅變紫,漸成「紫雲斑」時,病者漸無生機。   翠翠的娘死前,全身遍布「紫雲斑」。   伸出來的手臂蒼白,並無半絲斑痕,林丹青鬆了口氣,眉頭又皺了起來,握住陸曈手臂。   「你怎麼瘦成這樣?」她道:「這手臂我一隻手就能圈得過來。」   陸曈身材一直纖弱,從前林丹青覺得她這是南地女子的清麗秀氣,如今仔細看來,確實有些瘦得過分。   「臉色也不好看,」林丹青打量著她,「比在盛京時虛弱好多。」   陸曈收回手,放下衣袖,「沒有的事。」   「陸妹妹,千萬別不把自己身子當回事。」林丹青搖頭:「病者是很重要,但你也要休息。若自己先倒下,如何給那些蘇南百姓治疫。平白無故流鼻血,縱然不是染上疾疫,也定是身子不適。」   「我等會就去告訴常醫正,今夜癘所值守別叫你去了,這兩日你就在宿處多休息。」   「不必……」   「什麼不必,聽我的。」她拿著帕子,擦了擦陸曈衣裙上血跡,血跡擦了兩下,更斑駁了,紅紅一片,瘮人得很。   「多休息,多吃飯。」她說,「反正裴雲暎帶了藥糧,咱們現在也不是吃不飽,知道了嗎?」   她言辭堅決,陸曈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嗯。」   ……   許是林丹青對常進說了些什麼,接下來兩日,常進都不準陸曈再去癘所了。   癘所事務繁忙,常進尋了個空隙過來見陸曈時,十分嚴肅,親自把過脈不說,還讓紀珣也為她把了一次脈,直到確認她並未染上疫病才鬆了口氣。   常進認為她是操勞過度、身子孱弱才會突流鼻血,令她在宿處好好休息。其間段小宴來過一次,帶了許多乾糧飯食,已是在當下情境下做到最好,又旁敲側擊地提醒她千萬多吃一點補養身子,若缺東西,盡可找他幫忙。   陸曈知道他是替誰帶的話,認真謝過了。   不去癘所,藥囊也不必她做,陸曈在宿處時,就開始寫疫病的方子。   如今蘇南城中,靠斑疹來確認是否染疫,然而斑疹發時,為時已晚。疫病起先並無疼痛,漸漸開始身痛發熱,凜凜惡寒,走表不走裡。   醫官們如今先治裡及表,不過湯藥只是延緩斑疹變深程度,效用並不明顯。   陸曈望著方子,皺眉將上頭的藥材划去。   仍是不妥。   正想著,林丹青從外頭進來。   她拂掉身上雪花,見陸曈所書藥方,念道:「三消飲……達原飲加升散三陽經柴胡、葛根、羌活、大黃……」   「升發疏洩的方子,」她琢磨一下,「這方子倒是和紀醫官常醫正寫的那副新方很像。」   陸曈抬眸:「新方?」   「是啊,」林丹青道:「是啊,疫病遲遲不好,大家商量著換了方子,但這方子有些大膽,丁大哥自告奮勇主動試藥。昨日夜裡已經開始服用一副,」她不解,「我以為紀醫官先前已經和你說過了。」   陸曈眉頭一皺。   紀珣的確先前與她說過此事,但她也明確表達過並不贊同。本以為至少不會這樣快,但沒料到丁勇已經開始服用了。   她驀地站起身,背起醫箱就要出門。   林丹青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癘所。」陸曈頓了頓,道:「我去看看丁勇。」   ……   陸曈去了癘所。   歇著這兩日她都待在宿處,沒在外頭,翠翠見她來了,高興地尋她說話。   「先前常醫正說,陸姐姐你生病了所以沒來,已經全好了嗎?」   陸曈道:「沒事。」   「那就好。」翠翠笑起來,「我還擔心了好久。」   陸曈抬眸,視線在癘所逡巡一圈,總算瞧見丁勇的影子。丁勇剛抬手將一碗褐色湯藥飲下,抹了抹嘴巴,盛藥的碗不是平日裡用的白瓷碗,在他身邊,坐著紀珣,正低頭在紙上記著什麼。   陸曈走到他二人身邊。   「陸醫官來了。」丁勇見她來,忙起身與陸曈打招呼。   陸曈微微頷首,看向紀珣:「紀醫官,我有話和你說。」   紀珣一怔,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沒說什麼,放下空碗,隨陸曈走到癘所外的草棚下。   草棚下放著裝著藥囊的竹筐,幾個護衛守著癘所大門,自打上次癘所出現刺客後,裴雲暎叫了幾個人換著值守,以免突發意外。   外面飄著小雪,蘇南這個冬日格外冷,雪似乎從未停過,地上積雪一日比一日厚,遠遠望去,天地一白。   「為何這麼早就讓丁勇做了藥人?」陸曈站定,直截了當地開口。   「藥人?」   紀珣愕然一瞬,與她解釋:「他並不是藥人……」   「未經在人身上實驗的新藥,作用於病者身上,不是藥人又是什麼?」   女子目光犀利,在她逼視下,紀珣僵持良久,終是敗下陣來。   「這麼說也不錯。」他道:「丁勇身上桃花斑已漸漸開始發紫,先前湯藥與他無用,若不趕緊換上新藥方,他一定撐不過七日。」   「我和醫正認為,與其沒有希望的拖延,不如試試另一種可能。」他看著陸曈,「況且丁勇所用藥方,你也是看過的。」   新藥方都要經過每一位救疫醫官的檢驗。直到確定當下的確尋不出更多漏洞時才會使用。   紀珣道:「之前藥方保守,可如今看來,表裡紛傳,邪氣伏於膜原。半表半裡,應當換用更強勁的方子。不是你曾經說過,天雄烏櫞,藥之兇毒也,良醫以活人。病萬變,藥亦萬變。」   這是陸曈曾在醫官院時對紀珣說的話,那時他不以為然,如今漸漸接受其中道理,她卻不情願了。   「但對丁勇來說,一切尚未可知。」   紀珣:「我和醫正已經將所有可能發生的後果告知他,是丁勇自己的選擇,他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   陸曈驀地抬頭:「他不知道。」   紀珣一愣。   「藥人將要遭受什麼,且不提新藥結果,也許他在用藥中途會渾身疼痛難忍,也許他會失明殘廢,也許他會喪失理智變成毫無知覺的一灘爛泥……誰都無法保證這些結果不會發生,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風吹著,雪在茫茫天地中打轉,一朵一朵落在人身上。   紀珣望著她:「陸醫官……」   身後突然傳來人聲:「我知道。」   陸曈一頓,回過身來。   丁勇站在她身後,雙手忐忑地交握,上前幾步,鼓起勇氣對陸曈開口:「陸醫官,我都知道。」   「紀醫官告訴我,新藥用下去,誰也不知道結果什麼樣。但就算不用新藥,我也活不了多久。」他伸手捲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斑痕,那裡紅斑痕跡在逐漸加深,已比上一次陸曈看到的濃重許多,漸漸趨於紫色。   「反正都要死,還不如來試試新藥。我還想多陪翠翠一些日子。」   丁勇看向癘所門口,翠翠正在撥弄火盆裡的炭塊,見他望來,衝父親擺擺手,丁勇也笑著衝女兒擺擺手,又轉頭看著陸曈。   「就算不成,至少能多出點經驗。日後你們研製解藥時,說不定能幫的上忙,翠翠也能用上。」   丁勇笑呵呵道:「我沒陸醫官想得那麼厲害,說實話,也只是為了翠翠。」   他語氣誠懇,朝著陸曈拜下身去:「陸醫官,我真是心甘情願的。」   雪下大了。   更多的雪花落在丁勇頭上,分不清雪和白髮。   四面寂靜,只有簌簌雪花落地的輕響。   陸曈望著雪地裡的人,許久,垂眸道:「我知道了。」   「太好了!」男人高興起來,感激地朝她再拜了幾拜,仿佛終於長鬆了口氣,又朝紀珣投去感激的一瞥。   「爹——」翠翠在那頭叫他,丁勇便與陸曈二人打了個招呼,朝癘所門口走去。陸曈望著他背影半晌,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   「陸醫官。」紀珣追了上來。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他問。   陸曈腳步未停:「紀醫官指的是什麼?」   「你對嘗試新藥一事,格外慎重。但先前你在醫官院做藥的方子,從來大膽,此舉與你往日不同。」   陸曈道:「人總是會變的,紀醫官先前不是也在規勸我行醫需保守。」   「但嘗試新藥是權宜之計,以你的理智,不應當強烈反對。」   陸曈腳步一停,面對著他。   「紀醫官,」她開口:「疫邪再表再裡,或再表裡分傳,說不定會反反覆覆,此新藥中,加入一味厚扁,此物有毒。你我一眾同僚,皆未尋出可制厚扁之毒,就算新藥能將丁勇身上桃花斑暫且壓住,然而一旦復發,厚扁之毒、疫毒同時發作,他根本撐不下去。」   「就算暫且撐下,來來回回,一直用下去,也會身體有損。丁勇過去從未做過藥人,用醫官們都不知其藥效的東西對他,真的妥當嗎?」   紀珣語塞。   陸曈很少說這麼多話。   從前在醫官院時,不奉值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安靜地在角落自己翻看醫書。   縱然來到蘇南,也一副萬事冷淡的模樣。癘所的病人曾偷偷與林丹青說,常覺陸曈待人冷淡,就連每日衙役們帶走新的屍體時,她也只是一臉漠然,仿佛習以為常。   她像片淡薄的落葉,飄在水中,隨波逐流。   唯獨對此事態度激烈。   落雪無聲落在二人身上,茫茫雪地裡,二人沉默相對。   遠處,又有人行來,在瞧見二人時倏然停下腳步。   段小宴一把抓住裴雲暎衣袖:「哥,是紀珣和陸醫官!」   裴雲暎:「我看到了。」   「怎麼神情有些不對,」段小宴察言觀色,「好像在吵架,咱們要去澆澆油嗎?」   裴雲暎不耐:「閉嘴。」   段小宴謹慎閉嘴。   他站在風雪中,不動聲色看著遠處的人。   更遠處,紀珣神色微動,盯著面前人試探開口:「陸醫官。」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若你有難言之隱,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他道。   紀珣總覺得不太對。   一個人若舉止與尋常不同,必定事出有因,然而他對陸曈了解太少,現在想想,除了知道她曾在西街坐館外,其餘都一無所知。   陸曈一頓,道:「沒有。」   「可是……」   「紀醫官。」一道聲音突然從斜刺插了進來,紀珣轉頭,就見裴雲暎從另一頭不緊不慢走了過來。   裴雲暎走到二人身前,看了一眼陸曈後就轉過身去,對紀珣淡道:「段侍衛突感不適,正好你在,就請紀醫官替段侍衛瞧瞧。」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然「唉喲」一聲捂著肚子叫起來:「是的是的,我今日一早起來就頭痛不已。」   這浮誇的動作令紀珣不覺皺眉,正想說話,陸曈已對他二人頷首,轉身離去。   紀珣還想跟去,裴雲暎稍稍側身,擋在他身前,笑道:「紀醫官?」   卻是將他攔住了。   眼見陸曈越走越遠,紀珣收回目光,看向裴雲暎。   對方唇角含笑,眼神卻是淡淡的。   僵持片刻,還是段小宴上前,把自己胳膊往紀珣手裡一塞:「紀醫官,來,先幫我把把脈吧。」   ……   陸曈回到了宿處。   新藥風波很快過去,接下來的幾日,她又重新變得忙碌起來。   丁勇換了新藥方,然而藥材中那味厚扁始終讓她覺得不妥,於是日夜翻看醫書,希望從醫書中得出一些新的法子。   然而令人驚喜的是,丁勇的疫病竟一日比一日輕了起來。   新藥服用的第三日,丁勇手臂上的紅斑沒再繼續變深,第五日,瞧著比前幾日還淡了一點,第七日,淡去的紅痕已十分明顯,到了第九日,桃花斑只剩一點淺淺紅色。   翠翠欣喜若狂,抱著丁勇的脖子對眾醫官表示感謝。   「我爹身上桃花斑淡了好多,我爹快要好了,常醫正先前告訴我,等爹好了,要把新藥給癘所所有病人吃,蔡縣丞也說了,咱們蘇南的瘟神快要走了,疫病要結束啦!」   丁勇的好轉,所有癘所的病人都很高興。   新藥有用,意味著一切都有了希望,誰也不願意一覺醒來就成了刑場下的一具死屍,身上手上一日日變深的斑疹總會使人焦慮。   翠翠躲在丁勇的懷裡笑得眉眼彎彎,遞給陸曈一隻新編的螞蚱。   「我已經和爹學會了編螞蚱,等春天到了,蘇南河邊岸上長滿青草的時候,就用新鮮青草編,綠螞蚱還會跳,我都和癘所的叔叔嬸嬸伯伯婆婆們說好了,待那時我要去廟口擺攤賣螞蚱,大家都要來捧場!」   她說得清脆,笑聲動聽,癘所的人都忍不住被她逗笑起來。   丁勇也笑起來,看著圍在眾人身側的醫官們,輕聲道:「多謝各位救命之恩,將來有機會,老丁家一定報答。」   醫官們便紛紛稱份內之事,又各自散開,接著忙手中未完之事。   陸曈心中也鬆了口氣。   她一直擔心新藥藥效未明,或許對丁勇造成別的傷害,如今看來,一切都在好轉。再觀察些日子,就可以嘗試給癘所其他病人用上此藥。   有了起色,病者欣慰,醫官們也有了新的動力。蔡方更是幹勁十足,琢磨著待新藥成功後,多增加幾口投放湯藥的水井。   到了夜裡,宿處無人,陸曈坐在燈下,從醫箱中抽出一本文冊。   自打林丹青撞見她流鼻血那日,陸曈就對常進說自己近來淺眠,想單獨一人入寢,常進便單給她留了一間屋子。   此刻屋裡屋外都靜悄悄的,陸曈把文冊攤在桌上。   文冊不算厚,已寫了半冊,就著昏黃燈火,她提筆,仔細在冊子上低頭添了幾筆。   寫完後,陸曈擱下筆,拿起手中文冊,往前翻了幾頁,翻著翻著,漸漸有些出神。   直到「砰——」的一聲,門被猛的撞響,陸曈一怔,眼疾手快將文冊一把合上,塞進手下木屜中。   「陸妹妹!」   回來的是林丹青,她像是才從外頭飛奔而回,落了一頭一身的雪花,氣喘籲籲開口:「不好了!」   陸曈問:「發生何事?」   「丁勇,丁勇出事了!」   林丹青臉色難看:「白日裡還好好的,夜裡睡了時,翠翠喊他爹在抽搐,值夜醫官去看,丁勇開始吐血。」   「他身上原本的桃花斑……變成了紫色!短短一刻間,已成了紫雲斑!」 第231章往事重演      夜裡風雪很大。   狂風漫捲大雪,漫漫天地中,破廟幾乎要被模糊不見,只隱隱留下一點影。   陸曈匆匆趕到癘所,才走到門口,就聽到翠翠撕心裂肺的哭聲。   「爹,爹——」   白日裡圍在癘所歡笑的病者們,此刻全都沉默下來,一張張臉在昏黃燈色下寂然絕望。   陸曈撩開帘子,一進去,頓感一陣濃重血腥氣撲鼻而來。   丁勇躺在榻上,臉色變成詭異青色,兩隻垂在床邊的手臂上,大朵大朵紫雲斑疹驚人,正往外吐血。   兩側醫官正幫他按著手,噴湧的鮮血將他身下床褥染紅。   翠翠跪在床邊,哭得嗓子都啞了,看見陸曈進來,一下子撲到她身前。   「陸醫官,」她大哭著,「我爹他怎麼了?他明明都已經好起來了,他的紅斑都已經消散了,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陸曈看向榻上的丁勇,還未說話,下一刻,翠翠忽然往前跪行兩步,低下頭,「砰」的一下對著她磕了個響頭。   「翠翠——」林丹青過來拉她。   翠翠卻不肯,執拗地拽著陸曈裙角,宛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陸醫官,求求你救救他,我、我可以把自己賣給你,我什麼都能做,求你救救我爹,我什麼都能做——」   她嚎哭著,前額重重砸在癘所溼冷地上,一瞬竟有血花綻出。   陸曈猝然一震,忍不住後退一步。   一瞬間,似乎回到很多年前。   也是這樣的大雪,冬日嚴寒,她在走投無路之下遇到芸娘,對著她下跪磕頭,願以身相易,為家人求得一絲生機。   人生無常,翻雲覆雨,命運在這一刻發揮出懾人的奇詭力量,幼時常武縣孤弱莽撞的她,與眼前蘇南疫病中無助可憐的小女孩驟然重合,而她成了芸娘,成了那個被人依靠的「菩薩」。   眼前依稀浮現起芸娘的臉。   婦人笑著看著她,溫柔摸了摸她臉。   「放棄吧,小十七,你救不了任何人。」   翠翠的聲音越發悲愴,床榻上昏蒙的丁勇卻像是被哭聲叫醒過來,他艱難撐起身體,眷戀地望了翠翠一眼,而後喘息著大喊:「帶她走——」   「爹——」翠翠大哭著上前。   「別讓她看,」他費力轉過臉,不讓女兒看到他口中不斷噴湧的鮮血:「別讓她看見……別讓她看……」   男人眼睛因為疼痛整個凸出,額上青筋暴露,他已盡力使自己壓抑呻吟,然而從口中更多噴湧的鮮血令這隱忍越發悲愴駭然。   翠翠被醫官帶了出去,瞧見女兒離開,丁勇鬆了口氣,抓著床褥的手鬆了下來。   「丁勇,丁勇!」常進試圖為他施針,然而此刻已無濟於事。   陸曈半跪在丁勇榻前,替他清理口鼻不斷冒出的血水,那些血水像殷紅泉眼,汩汩外冒,止也止不住。   一隻手兀地抓住陸曈手腕。   陸曈抬頭,丁勇哀求地看著她。   「陸醫官,」他斷斷續續地開口:「我只有翠翠一個女兒……他們說你醫術最好,是盛京最好的醫官,翠翠最喜歡你,求你治好她……讓她活著,讓她活下來……」   恍惚之中,陸曈眼眶漸漸溫熱,她反握住丁勇的手:「她會活著。」   「好……」   得了這一句,丁勇欣慰地笑起來,許是疼痛模糊他神智,他漸漸辨不清楚,拉著陸曈的手道:「丫頭,爹要走了……你別、別老想著爹,爹曾經告訴過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著不高興的事,你將來,要好好念書、好好過日子,出嫁了,爹在天上都瞧著,你要活到一百歲……下輩子,爹還給你編螞蚱……」   陸曈呆呆望著他。   「爹的好女兒……」   他喃喃道:「一定要……好好活著……」   那隻枯瘦的、生滿紫雲斑的手陡然垂下。她想要去抓,卻抓了個空。   「爹——」   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   那瞬間似乎變得很長。   掙開了醫官手的小姑娘衝到床邊,一遍又一遍地嚎哭:「爹,爹你起來看看我,爹,爹,你看看我……」   「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悲戚哭音響徹整座癘所,很快被門外風雪淹沒。   陸曈想要拉起她,翠翠卻猛地轉過頭,惡狠狠地朝她看來。   「你不是說,大夫就是救人的嗎?」   「你不是說,我們不會死嗎?」   翠翠抓著她衣裙,不甘心地質問,「你不是說,燈芯爆花,是大喜之兆,我和爹都會沒事嗎?」   「為什麼我爹死了?」她哭喊,「為什麼他死了?」   女孩猛地一推,陸曈被推得一個踉蹌,被身後人一把扶住。   陸曈回頭,裴雲暎鬆開扶著她的手,低頭蹙眉看著她。他應該是剛趕過來,身上腰刀未佩。   翠翠鬆開攥著陸曈裙角的手,跌坐在地,痛哭起來。   陸曈心頭一酸,再也無法待在此地,猛地背過身,轉身大步出了癘所。   「陸妹妹——」林丹青在喊。   裴雲暎轉身跟了上去。   陸曈走得很快。   門外風狂雪盛,蘇南破廟外一片漆黑,她走著走著,漸漸小跑起來,仿佛不敢回頭再看背後那處小小的、充滿哀戚的破廟,唯恐回頭再望。   人世間有很多苦難,很早以前她就意識到這一點。   她一直是個毫無慈悲之心的怪物,只為復仇而來,什麼開醫館,做大夫,都不過是復仇手段。什麼善澤天下,什麼救死扶傷她都不在意,除了復仇,她根本不關心這世上任何別的事。   但是這一刻,但是剛剛那一刻,她多麼想救活他。   她多麼想救活他們。   就像當年芸娘救活爹娘一般。   小姑娘快樂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   「螞蚱!送給你,陸醫官。這幾日我和爹爹感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   聲音漸漸飄渺,又變成男人最後的留戀。   「丫頭,爹要走了……你別、別老想著爹,爹曾經告訴過你,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想著不開心的事,你將來,要好好念書、好好過日子,若出嫁,爹在天上都瞧著,你要活到一百歲……下輩子,爹還給你編螞蚱……」   「爹的好女兒……」   「一定要……好好活著……」   嘈雜聲響追隨著她,在她腦中不斷迴響,她漫無目的往前跑著,不知將要去往何處,直到身後有人一把拽住她,逼著她停下腳步。   「陸曈。」那人叫她名字。   陸曈恍惚。   「陸曈。」他再叫一次,聲音比方才更重,仿佛要將她從渾渾噩噩中徹底叫清醒。   陸曈茫然抬起頭。   裴雲暎站在她身前,緊盯著她,聲音冷沉:「你要去哪?」   像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陸曈驟然回神。   這是蘇南,不是常武縣。   丁勇死了,她沒能救活他。   全身上下忽然失去力氣,陸曈身子晃了晃,被裴雲暎一把扶住。   裴雲暎看著她。   她臉色白得要命,嘴唇也沒有半絲血色,目色更是空蕩,看起來比方才的翠翠更危險,搖搖欲墜的模樣,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   青年垂眸片刻,忽然低頭抱住了她。   蘇南飛雪飄揚,夜裡北風嗚咽,雪黯風驕裡,懷抱卻充滿暖意。   陸曈縮在他懷中,對方的手輕輕拍著她後背,一下又一下,仿佛安撫,卻讓陸曈瞬間紅了眼眶。   丁勇那張黝黑的臉忽然變化,變成了父親的臉,恍惚又變成母親的聲音,兄姊的叮囑……   她一直在想,如果家人還能見她一面,要對她說什麼,叮嚀囑咐些什麼,她猜測著無數可能,或許是要她報仇雪恨,或許是要她隱忍求全。如今,卻在今夜的死別中,隱隱窺見一點端倪。   離世前的父親掙扎著想要與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原來只是:好好活著。   如果她的爹娘、兄姊還能見到她最後一面,應當說的就是這句話了吧。   好好活著。   人要往前看。   她閉上眼,眼淚猝不及防掉了下來。   ……   蘇南的雪一夜未停,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清晨時分,丁勇的屍體被帶到刑場。   丁勇死了,死在用新藥的數日後,身上桃花斑本已褪去大半,卻在這個猝不及防的夜晚倏然加深。   染了疫病的屍體不可在癘所久留,翠翠不顧醫官勸阻非要跟至刑場,親眼看到丁勇被掩埋,在墳冢上放上一隻小小的草螞蚱。   刑場黑土混著白雪,大大小小墳冢混在一處,有家人的,尚願立個碑,更多的則是隨地掩埋,與這片陰溼土地合為一體。   陸曈站在冰天雪地中,望著遠處渺渺長峰,忽而有幾分恍惚。   仿佛回到多年前,她從落梅峰上下來,在刑場中替芸娘尋找新鮮屍體。   從一開始不適到漸漸麻木,她以為自己對這片土地早已習以為常,未曾想到再一次站在這裡時,仍會為世間悽別動容。   世事殘酷。   她在刑場站了許久。   直到翠翠被醫官們帶回癘所,直到其他醫官都已回去,漫天霜雪自蒼穹洋洋灑灑落下,她獨自一人站著,仿佛要在這裡站到地老天荒。   一把傘從頭頂撐了過來。   落雪被擋在傘簷之外,她轉身,裴雲暎站在眼前。   他不說話,只靜靜看著她,仿佛也明白她這一刻的惘然,把傘往她頭頂偏了偏。   傘不大,容不下全然兩人,那些雪逃離了她,躲到了對方身上,落了他肩頭滿身。   「你怎麼還沒走?」陸曈聽見自己的聲音。   昨夜她在丁勇驟然離世後的失態被他盡收眼底,她一夜未睡,他便也一夜陪著。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嗎?」   「我能有什麼事?」   「不要嘴硬,陸曈。」他神色沉寂下來,仿佛將她一眼看穿,「你明明很傷心。」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洞悉人心。   陸曈轉過身往前走:「殿帥還是不要在這裡多逗留了,此地全是疫者屍體,縱然大多被焚燒掩埋,呆久了仍可能對身體有害。早些離開吧。」   身後人抓住她手腕。   陸曈停步。   裴雲暎微皺著眉看著她,半晌,沒說什麼,把傘塞到她手裡,道:「拿著。」   陸曈對他頷首,接過傘,漸漸遠去了。   直到風雪裡再也看不見女子身影,裴雲暎才開口:「青楓。」   離在遠處的青楓上前。   「盯著陸曈,她不對勁。」   青楓有些疑惑。   陸曈一向鎮定冷淡,方才在刑場掩埋丁勇屍體時,丁勇女兒泣不成聲也未見半分安慰,實在不知哪裡不對勁。   雪地裡,裴雲暎一言不發。   陸曈不對勁。   昨夜她神色恍惚,空空蕩蕩,像朵即將飄散的雲不知去往何方,若非他及時拉住她,不知會發生何事。   上次見到這樣的她時,還是儺儀大典,戚玉臺死後。   實在叫人很不放心。   ……   丁勇的死,讓先前隱現生機的癘所驟然死寂下來。   「絕望」,是「希望」過後的「失望」。   它更可怕。   然而死亡並不因為悲情而慈悲,丁勇走後的第三日,翠翠開始發病。   或許是幼童本身身體不比成人,又或許是因為丁勇的死對翠翠打擊過大,總之,翠翠的病情爆發猛烈更甚其父。   小女孩細嫩手臂上,大朵大朵桃花嫣然斑駁,已泛出紫色。   紫雲斑。   翠翠的病情加重了。   癘所裡,醫官拉上布簾,正替翠翠灌下湯藥。   女孩子面露痛苦,渾身被汗浸得溼透,不住地叫骨頭疼。   林丹青一面壓著亂動的她,替她灌下提氣藥,紀珣和陸曈在為翠翠施針。   一根根金針刺進翠翠身體,女童的氣息仍然逐漸微弱。   「不行,她身體越來越冷,脈也越來越弱。」林丹青一頭汗水,「陸曈,紀珣,加針。」   更多的金針刺進翠翠身體。   她開始急促顫抖起來,嘴裡喊著爹娘。   陸曈半抱住她,在她耳邊道:「撐住。」   「你要活下去,」她道,「你爹娘最希望你能活下去。」   話一出口,陸曈自己也愣了一下。   很快,她就回過神來,繼續在翠翠耳邊開口。   「你活著,就是你爹娘的期望。」   翠翠像是聽懂了般,顫抖漸漸平息下來。   「有好轉,」林丹青一喜,「別停,繼續——」   癘所的布簾後,燈火燃了一整夜,直到天光漸亮,翠翠的脈息總算平穩了下來。   林丹青抹了把額上的汗,脫下溼透的外裳,「嚇死我了。」   她打了個呵欠,一屁股坐在癘所地上,託腮道:「容我休息片刻。」然而不到幾息,再去看時,已睡得很熟。   她實在太累了。   病人們都沒有出聲吵她,陸曈給她蓋了件毯子,自己走出癘所外。   已是清晨,今日竟罕見的有一絲日頭,那點淡淡的天光似被厚厚雲層遮掩不住,透出一隙金紅,似乎可以窺見日出的影子。   紀珣從身後走了過來。   忙了一整日,他眉眼間隱有倦色,揉了揉額心,道:「翠翠的病情不好,身上已大部分出現紫雲斑。」   縱然此刻救活,但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知道。」陸曈道:「但新方已被證實不可用。」   「我有一個想法。」紀珣看向她,「若為她用新方,可多拖延數日,如果不用新方,就這幾日,她隨時可能死去。」   陸曈望著他:「新方不妥,丁勇就是用了新方中毒而死,紀醫官,你比我清楚。」   紀珣搖頭,「不是新方有毒,是新方中厚扁有毒。如果能找到厚扁解藥,未必沒有生機。」   「你想說什麼?」   「用新方,厚扁之毒乃熱毒,我想試試赤木藤。」他道。   陸曈訝然:「蘇南沒有赤木藤,或許平洲也沒有。」   「醫正已讓人傳信去平洲,或許能爭取幾日時間。陸醫官,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等。」   紀珣一向謹慎小心,當初醫官院中她在金顯榮藥材中用上一味紅芳絮便被他言辭訓誡,如今這方法已十分大膽,而她仿佛才成了那個謹慎小心的人,調轉位置,未免荒謬。   「有些冒險。」   「對於病者來說,每一線生機都要爭奪。」   他說得其實沒錯。   「可惜平洲離蘇南尚有距離,」紀珣嘆息一聲,「不知翠翠能不能撐得到那日。」   這聲惆悵的嘆息,直到陸曈回到宿院,仍在她耳邊迴響。   只解厚扁之毒……   陸曈在桌前坐下來,方坐下,一隻乾癟的草螞蚱躍入眼中。   陸曈怔了怔。   仿佛又看見丁勇憨厚笑臉,與翠翠送她草螞蚱時候的開懷。   她凝眸看了許久,才低頭取來紙筆。   丁勇所用新方被重新寫在紙上,陸曈目光在重重藥材中落在「赤木藤」三字上。   平心而論,這醫方的確十分大膽。厚扁之毒難解,過量解藥又會即刻消解毒性。這就意味著,互相制衡藥性更難。若用別的毒藥,只會加重其毒性。   丁勇最後也無法消解此毒。   從盛京帶來的藥材,以及裴雲暎從臨近岐水送來的草藥都已一一看過,能用上的都用上了,藥效仍然不佳。   蘇南已沒有別的草藥。   赤木藤……   最近的平洲運過來,也要五六日了。   陸曈眉頭緊鎖,抬眼看向窗外。   窗外皚皚風雪裡,隱隱可見落梅峰隱隱嫣紅。   落梅峰倒是有很多草藥,從前她常在其中取用,可惜都是大毒之物,根本無法解厚扁之毒。   不過,赤木藤……   陸曈心中一動。   等等,她似乎遺漏了一個地方。   ……   翌日,醫官宿處安靜,清晨,天還未亮,陸曈早早起榻。   隔壁屋子裡,林丹青還沒醒。陸曈背上醫箱,推門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尚早,昨夜癘所奉值的醫官還未回來換人,院子裡冷悽悽的,陸曈提著燈,才走到院子,就聽見「吱呀——」一聲,院子裡另一間房門開了。   陸曈詫然回頭。   這個時候,醫官們應當還在休息,就算早起,也不至於早起如此之早。   她想要瞧瞧對方是誰,然而走出來的人實在令人意外。   「裴雲暎?」   清晨的雪還不大,片片碎瓊裡,他衣冠端正,神色自如,仿佛特意在此等著她。   「你怎麼睡在這?」   禁衛們的宿處不在此處,裴雲暎是從醫官的宿屋出來的。   「昨夜我突感不適,怕臨時生病,特意問常醫正換了間屋子。」   陸曈心中一沉。   回答如此自如,理由卻又如此荒謬,他分明是隨意編了個理由。但他為何要睡在這裡,總不能猜到她要做什麼,提前在這裡等著她。   他有讀心術不成?   「你呢?」年輕人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起這麼早,去哪?」   「癘所。」陸曈答得很快,「換俸值醫官。」   「哦,」裴雲暎點頭,打量她一下,「去癘所,帶了醫箱、鬥篷、竹筐、鐵鍬……」   他嗤笑一聲:「你怎麼不乾脆僱輛馬車?」   陸曈:「……」   「陸大夫,該不會想上山吧?」裴雲暎的目光落在她背著的那柄鐵鍬上。   陸曈不語。   昨日她問過常進,能不能帶人上落梅峰一趟。   常進還未開口,在一邊的李文虎聞言便大力反對。   「落梅峰很大,」李文虎道:「山路又陡,別說下雪,不下雪時,都沒幾個人願意往那荒山上跑。只有家裡死人拋屍在亂墳崗的,山上一大片亂墳崗,聽說就是死的人多,那梅花開得才特別豔。嚇死人了。」   「眼下大雪封山,更不能去了。一進那山,人在裡頭根本出不來。」李文虎狐疑看著她,「陸醫官,難道你想帶醫官們上山?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醫官本就少,要是折在山上,撈都撈不回來,那是找死。」   耳邊人的聲音打破她的思緒。   「山上下雪,山路難行,危險勝於平日百倍。你不要命了?」   陸曈看著他。   他站在面前,嘴角雖笑,語氣卻很嚴肅,是在認真告誡她。   陸曈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微微蹙眉。   落雪無聲在二人中間飛舞。   他盯著陸曈許久,半晌,裴雲暎點頭:「那就走吧。」   陸曈一怔:「什麼?」   青年接過陸曈手中沉重鐵鍬,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第232章上山      「我和你一起去。」   陸曈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聽明白?」他看她一眼:「我說,我陪你去。」   陸曈眉頭擰了起來。   今年蘇南城大雪,雪滿封山,此去落梅峰的確危險,李文虎的擔憂並非危言聳聽。若非情勢緊急,她也不會這時候出行。   裴雲暎常在外行走,只會更清楚情況,她以為他會出聲阻攔,但竟沒想到他會說出一道前往。   「你要一直這麼站著?」   裴雲暎偏了偏頭,提醒道:「再過一刻,其他醫官一醒,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陸曈:「……」   這話說的倒是事實。   要是被告到常進面前,常進肯定會攔著她。   她盯著裴雲暎看了片刻,對方不甚在意地任她打量,陸曈實在拿他沒辦法,須臾別開眼,埋頭越過他往前:「走。」   裴雲暎揚了揚眉,似乎看她忍氣模樣十分愉悅,慢悠悠追上她,提過她手裡包袱竹筐。   陸曈回頭,扯了兩下沒扯過,道:「我自己拿。」   「陸大夫。」他側身避過陸曈的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遠處重重山峰。   「山路崎嶇,雪深路滑,不能行馬,看你也是打算步行上山。」   他道:「提這麼多東西,你真當自己牛馬?」   這話聽著是關心,就是不怎麼好聽,陸曈反唇相譏:「我力氣很大,殿帥也知道,殺人埋屍練過的。」   「那就更要留著力氣了。」裴雲暎從善如流,「還不到用武之地。」   陸曈:「……」   她對這人無話可說。   好在裴雲暎雖然拿走大量重物,卻還沒有自作主張替她背走醫箱。快要路過癘所時,陸曈扯了一下裴雲暎袖子,他回頭,陸曈指了指癘所不遠的另一條小路。   「走這條路,」陸曈低聲道:「免得被其他人發現了。」   被醫官們發現,又得揪扯一番。李文虎其實說得也沒錯,危險之舉,確實不適合帶上別人。如果沒有身後這個人跟著就更好了。   裴雲暎看了陸曈一眼,沒說什麼,任由她拽著自己袖子進了一條小道。   那條道離癘所有一段距離,值守癘所的護衛也不會發現。   陸曈一面走,一面回頭張望癘所那頭,儘量使自己身影顯得不那麼明顯。   裴雲暎瞧著她動作,忽然笑了一聲。   陸曈莫名:「你笑什麼?」   「其實,就算被人發現,我要帶你上山,他們也不會阻攔。」   他哂道:「反而是你這樣躲躲藏藏,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背著別人私奔。」   陸曈一頓,目光落在自己拽著他袖子的手指上。   一男一女,行跡可疑,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此刻被人撞見,倒的確有幾分無媒苟合的心虛模樣。   不過這話聽著有點熟悉。   似乎當初在醫官院中,他二人夜裡相遇時,裴雲暎也對她說過此話。   陸曈驀地甩開他的手,冷道:「殿帥多慮。」   他整了整袖子,不緊不慢開口:「畢竟我尚無婚配,名聲要緊。」   陸曈忍了忍,把想罵人的話咽了回去,轉身繼續往前:「走吧。」   ……   天色漸漸亮起來。   醫官宿處的避瘟香換了一爐,林丹青搓了搓手,縮著脖子在房門前敲了敲,半晌沒動靜,用力一推,門被推開了。   她走了進去,叫:「陸妹妹!」   屋子裡並無人在。   桌上放著張紙,林丹青隨意掃了一眼,忽然神情一動,下一刻,舉著紙狂奔出宿處,喊道:「醫正、醫正出事了!」   常進正打算去癘所,被林丹青喊得一個激靈:「怎麼了怎麼了?」   「陸醫官上山了!」林丹青把紙差點拍常進臉上,「一大早,自己一個人去的!」   「什麼?」   常進嚇了一跳,一眼看到陸曈留下的字條,頓時急得臉色發白,「陸醫官怎麼能一個人去山上!」   其實上山這回事,陸曈先前已與他提過一次,然而本地人蔡方和李文虎警告他們落梅雪山兇險,大雪日易進難出,再三叮囑他們不可貿然進山,當時陸曈也在場。   陸曈平日裡最是理智冷靜,怎麼今日昏了頭?   常進跺腳:「快、快去找裴殿帥,他的人馬多,現在趕著去,也許還能把陸醫官帶回來。快點!」   前去的醫官不到半柱香就滾了回來,哭喪著臉道:「醫正,裴殿帥不見了……」   「不見了?」常進大吃一驚。   身後聞訊跟來的段小宴先去醫官院各四處搜尋一圈,奇道:「我哥今日一早就沒見著人,我還以為他在你們醫官院和誰清談,怎麼,他沒在你們這裡?」   一位是年輕的女醫官,一位是年輕的指揮使,一大早雙雙不翼而飛,只留下隻言片語,林丹青皺眉:「這兩人不會私奔了吧?」   話本裡這種橋段寫多了去了,不過這裡也沒個棒打鴛鴦的攔路石啊。   站在人群中的紀珣抬頭,目光有些驚詫。   常進沒好氣道:「這麼大的雪往山上私奔,那不叫私奔,那叫殉情!」   私奔尚不算離譜,但殉情似乎不大可能。   正是一片雞飛狗跳之時,裴雲暎的貼身侍衛青楓從門外姍姍來遲,道:「大人陪陸醫官一同上山了。」   「啊?」眾人齊齊轉向他。   青楓平靜道:「陸醫官想去落梅峰,大人出門恰好撞見,遂陪同陸醫官一同進山。」   院中眾人面面相覷。   半晌,林丹青道:「裴雲暎瘋了嗎?」   裴雲暎是指揮使,這個時候進山有多危險他比誰都清楚。聽見陸曈要上山不僅不攔著,還自己跟著去,一點腦子都沒有,這還不如私奔了呢。   段小宴的神色卻陡然輕鬆下來。   「是我哥陪著去的啊,」他彎了彎眸:「那沒事了。」   「你腦子也燒壞了不成?」林丹青震驚,「你不擔心他們在山上出事?」   「那是我哥哎,」段小宴胸有成竹,「我哥從來不會做沒把握的事,而且跟他一起上山的還是陸醫官。陸醫官不會出事的。」   少年望著遠處,遙遠皚皚山峰處,隱有點點嫣紅。   他收回目光,自信開口:「放心,他一定把陸醫官照顧得妥妥噹噹。」   ……   醫官宿處為陸曈二人雞飛狗跳之事,議論中心的主人卻無暇顧及。   落梅峰山路陡峭難行,陸曈背著醫箱在其中穿梭,熟稔繞過每一條小路。   她在這山上生活了七年,上上下下走過無數次。這裡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每一條溪流似乎都是她記憶中的模樣,深深鐫刻,難以忘懷。過去那些年,她曾無數次千方百計試圖逃離這座山,芸娘死後,她也曾在芸娘墓前發誓再也不要回來,沒想到今日,卻背著醫箱走回老路。   這一次不是逃離,是她主動回來。   這感覺有些奇異。   陸曈走得很快,因此並未注意到身後人的目光。   裴雲暎若有所思。   落梅峰很大,皚皚白雪湮沒一切,一處與一處看起來格外相似,偏陸曈似乎總能準確認出每一處不同,找到最不費力的那條路。   像是在此地生活多年。   越過前頭一處陡坡,陸曈在一棵青松樹前停下腳步,回頭遞給他一條黑巾。   裴雲暎抬眸。   「不能一直看雪地,久了會暫時失明。」她解釋完,尋了塊樹下巨石坐了下來,從懷中掏出另一條黑布條蒙住眼睛。   「你戴這個,我們在這裡休息片刻。」   裴雲暎略略一想,笑了笑,沒說什麼,接過黑巾覆於眼上,一同在陸曈身邊坐了下來。   黑巾做得很妙,並不厚重,薄如蟬翼一層,滿地的雪變成灰色,卻又能互相看到彼此,隔著朦朧的一點,不至於睜眼瞎。   陸曈從包袱裡摸出一塊幹餅給他。   裴雲暎推開,「不餓。」   「你怕我只帶了自己的份?」陸曈把餅塞到他手中,又遞給他水袋,「放心,我帶的足夠,否則你餓死這裡,我還要把你埋了,很費力氣。」   裴雲暎:「……」   陸曈已經很久沒這麼諷刺他了,不過,久違的語氣,倒似乎回到更久的從前,那時她還沒有刻意與他疏離距離,冷漠地將自己與他人全然隔絕開來。   他朝陸曈的包袱看了一眼,包袱不輕,鼓鼓囊囊,他一路提著,還以為帶了什麼,此刻看去,竟是滿滿當當的乾糧和水。   看起來,甚至足夠在山上生活月餘。   難怪給乾糧給得格外大方。   他有些匪夷所思,過後又覺得好笑:「你還真是準備周全,是打算在山上過日子?」   陸曈:「你以為我上山是來送死的?就算迷失在山裡,我還不至於立刻死掉。」   「看出來了。」裴雲暎懶洋洋道:「你對這裡很熟。」   陸曈對山路很熟。   她體力比他想的要好很多,一路下來,不見半分疲憊,山路崎嶇聳拔,她卻像是習以為常。上次在莽明鄉茶園也是,她走得很快,像是常年走山路之人,靈巧似只輕盈小鹿。   他隨手撿了根樹枝,在雪地裡胡亂划動兩下,仿佛不經意開口:「你從前來過這裡?」   蔡方和李文虎提起落梅峰,都說那是一座荒山,亂墳崗中常有腐爛死屍,就連漫山遍野的紅梅聽起來都有幾分血腥詭異。蘇南多年未下大雪,積雪覆蓋大片痕跡,人在其中很容易辨不清楚方向,但陸曈卻目的明確,分明不是頭一次來。   陸曈望著遠處,黑巾蒙住的雪景不甚清楚,模模糊糊的,與記憶中似有不同,她沉默一會兒,道:「我以前住這裡。」   他一怔,側過頭來:「你一個人?」   「和我師父。」   裴雲暎有些意外。   思量半天,他問:「所以,六年前我和你初見那一次,你就已經住在落梅峰上了?」   「是。」   裴雲暎看著她:「那你當時怎麼不邀請我上去坐坐?都離你家這麼近了。」   陸曈:「……」   她道:「我怕你沒命。」   「怎麼?」這人揚眉:「你家是黑店,進了你家門,就要被棄屍荒野?」   陸曈:「是啊,你應該感謝我。」   「你這樣和我說話,正常多了。」裴雲暎嗤了一聲,「前段時日你對我避之不及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真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   陸曈頓了頓,下意識抬眼看他。隔著黑巾,二人都是朦朦朧朧的,看不清他表情,只能聽見他聲音,但或許正因為瞧不見對方的視線,反而有種不被拆穿的安全。   握著乾糧的手微微發緊,陸曈岔開話頭:「你今日為何會在醫官宿處?」   「不是說了嗎,昨夜我突感不適。」   「說謊。」   裴雲暎端詳著雪地上樹枝劃跡,淡淡一笑。   丁勇死的那一夜,陸曈很難過。   她一向很少流眼淚,僅有的幾次眼淚,也都是與家人相關。自戚家倒臺後,她似乎大事已了,總飄忽不定,然而丁勇死的那一夜,她落在他肩頭的眼淚,讓裴雲暎倏然觸及到一點她的真心。   像被嚴實包裹之物有了一絲縫隙,或許是件好事,但又格外危險。   真心露出裂縫,就會變得脆弱。   於是他讓青楓多留意一點陸曈。   陸曈昨天傍晚去找了鐵鍬,又問段小宴要了點乾糧,她平日吃得不多,先前讓段小宴給她送吃的她也沒要,此舉實在反常。後來青楓在窗外瞧見她似在收拾包袱,將此事回稟與他。   他就親自來盯人了。   陸曈這個人,總是悄無聲息幹大事,譬如當初隻身一人上盛京復仇,也是安安靜靜的。總覺得不盯緊些,不知又會做出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事實證明,果然沒猜錯。   裴雲暎拿起水袋,問:「你上山來做什麼?」   「採藥。」   「採藥?」   「治疫的新方中有一味厚扁,厚扁之毒不易解,我記得,落梅峰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位置,有條溪流,溪流以北的崖壁處,生長有赤木藤。赤木藤之毒性烈與厚扁相似,或許可以試試。」   紀珣告訴她赤木藤後,陸曈就在心中盤算,認為或許可成一線生機。   但平洲送過來時間太久了,翠翠沒有時間。   她可能也沒有。   她記得落梅峰上曾有一處地方,生長有赤木藤,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眼下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先上試探尋一回。   裴雲暎聽完,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想了想,又開口:「所以你對這裡熟悉,是因為你經常在山上採藥?」   看她對落梅峰熟悉的模樣,每一處藥田都很熟悉。   陸曈「嗯」了一聲。   裴雲暎抬起眼帘,「你和你師父從前在一起,你師父是什麼樣的人?」   「你問得太多了。」   「是你說的太少了。」他眯了眯眼,黑眸藏了幾分探究,「你怎麼從來不說你自己的事?」   陸曈很少說自己的事。   大部分時候,他問,她才會答。回答也是模模糊糊,多說一句都吝嗇。常武縣的過去寥寥幾筆帶過,他對蘇南的陸曈更是一無所知。   明明戚家的案子已了,她已沒有大仇在身,但某些時刻裴雲暎還是能隱隱察覺,對方身上似乎藏了一個秘密,一個更深的、更不想為人發現的秘密。   她太狡猾,又慣會隱忍,無論如何試探審問,一絲馬腳不露。   青年的目光太過犀利,即便隔著黑巾,仿佛也能將人看穿。   陸曈側過頭,掩飾般岔開話頭:「那不重要,倒是你,我不一定能找得到赤木藤。你跟我進山,不怕被困死在山中?」   「不怕啊。」裴雲暎漫不經心地開口,「反正你帶的東西足夠。」   「如果我找不到路怎麼辦?」   「那就陪你一起死。」   裴雲暎含笑看她一眼,把水袋遞給她,「反正先前你在醫館也說過,想和我一起死。」   陸曈怔然一瞬,一時忘了去接他手中水袋。   似乎在更早以前,仁心醫館時,他因望春山那句陷害段小宴的死屍登門來找她算帳,來者不善,滿腹算計,字字句句試探交鋒。她那時威脅要與裴雲暎一起死,對方卻不疾不徐,含笑以對:「生同衾,死同穴,死後合住一墳冢的事,我只和我夫人一起做」。   當初心機試探之語,如今再說出口,意味全然不同。   她尚在愣怔,身邊傳來裴雲暎淡笑的聲音。   「陸大夫,如果你找不到出路,今日我們倒是可以死後合住一墳冢了。」   他說得吊兒郎當,陸曈卻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瞬跳起來,道:「誰要和你一起死?」   裴雲暎愣了一下,有些莫名:「玩笑而已,你怎麼這麼激動?」   她一把拉下面上黑巾,忍住心中怒意瞪著他。   裴雲暎坐在樹下,也卸下布巾,凝視著她,目光微微一閃。   方才輕鬆氣氛登時被打破,四周凝滯一刻。   「這不好笑。」僵持一會兒,陸曈冷道:「不要拿性命開玩笑。」   裴雲暎:「你……」   陸曈一語不發地轉過身,低頭把水袋收好,背起醫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趕路吧。」   她起身得迅捷,裴雲暎垂眸沉思片刻,沒說什麼,拿上方才包袱,隨著她一同往前走。   落梅峰大雪茫茫,除了漫山遍野紅梅,難以窺清哪一處是哪一處。也難怪蔡方和林文虎會再三告誡,換做尋常人此時進山,十有八九會在裡頭迷路。   風雪漸漸大了。   山上雪比山下雪來得急,片片飛瓊呼嘯撲來,幾乎要迷住人眼睛,陸曈一個沒注意,踩進一個雪坑,踉蹌一下。   「小心。」   裴雲暎將她扶住,陸曈站定,忽覺腦子有一瞬眩暈,這眩暈來勢洶洶,幾乎令她支撐不住,抓住他胳膊才得以站穩。   裴雲暎低眸:「怎麼了?」   陸曈搖了搖頭,將方才那一瞬的不適壓下,待視線掠過前方時,登時眼睛一亮。   「到了。」   前方不遠處,果然有一處蜿蜒溪流,溪流水已全然結冰,與雪地混在一處,不細看根本瞧不出來。若非對此處熟悉至極的人,很難查出端倪。   陸曈背著醫箱,快步跑過去。   裴雲暎跟在她身後:「慢點。」   待走到近前,果然見溪流以北,有一面斜斜崖壁,此刻被積雪覆蓋厚厚一層。   陸曈望著崖壁,心中一時忐忑。   落梅峰很大,各處藥草毒物並不相同,芸娘總讓她四處奔走,過去那些年,她將這山上每一處草木都銘記於心。幾年前她確實在這裡砍摘過赤木藤,但不知現在是否還在。   她走到崖壁跟前,手心覆上去,一瞬感到刺骨涼意。   裴雲暎看她一眼,拉開陸曈,自己伸手拂去崖壁落雪。   被拂開的崖壁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團枯萎的斷木殘留半截藤樁,皺巴巴一團,依附在崖壁上。   陸曈愣了一下,俯身拾起斷木。   枯萎的藤枝在她手中,毫無生機,像段爛掉的繩子,蜷縮在她掌心。   她僵硬一瞬,抬眼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一怔:「怎麼了?」   「……枯了。」   陸曈喃喃開口:「這裡的赤木藤,枯萎了。」   今天是偷感很重的一對小情侶(。 第233章舊屋      崖壁光禿禿的,陸曈看著手中枯木發怔。   崖壁上的赤木藤全都枯萎了。   此草木耐寒,極寒之地也能生存,其葉大毒,過去在落梅峰上時,她曾在冬日替芸娘採過,那時就是寒冬。   其實上山前,她雖不敢絕對把握,但覺得十之六七的可能還是有的。未料到不過離開短短兩年,原先以為永遠茂密的樹藤也會枯萎,世上並無長久之事。   裴雲暎從她手中接過那截枯萎斷木,垂眸端詳。   陸曈回過神。   「赤木藤枯萎了。」她轉過身,「我們白來一趟。」   語氣裡的沮喪被裴雲暎捕捉到了。   他瞥一眼陸曈,唇角一勾,不甚在意地開口:「也不算白來,試了才知結果。」   陸曈聽出他話中安慰,但心中仍不免失望。   翠翠危在旦夕,厚扁之毒難治,常進和紀珣若為翠翠用新藥,無異飲鴆止渴,平洲的赤木藤時間又太久,這樣下去,蘇南的疫病何解?   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陸曈打了個冷戰。   越到山頂,風雪越大了。大片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走一步,小腿沒入積雪,甚是艱難。   這比過去落梅峰的雪大。   裴雲暎見她凍的臉色發白,伸手替她拉攏鬥篷,問:「現在打算怎麼辦?要回去嗎?」   陸曈抬眼看向遠處。   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蘇南已經半月沒出過日頭,濃厚的灰雲堆在落梅峰上空,天色已有些晚了。   陸曈沉思起來。   其實以她的腳程和對落梅峰的熟悉,一日來回也足夠。然而蘇南多年難下一次大雪,山路比之從前難行許多,一路磕磕絆絆耽誤不少時日,倘若眼下往回走,只怕還沒下到山,天就已全黑了。   在夜裡的雪山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況且以她現在的身體……   陸曈搖頭,看向更高處:「繼續往上爬。」   裴雲暎微微一頓,似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點頭,爽快答應了:「行。」   這回輪到陸曈驚訝了,她問:「你怎麼不問我去哪?」   「不重要。」裴雲暎無所謂地笑笑:「你是醫官,我是禁衛,保護你是我的職責。」   陸曈一頓,忍不住朝他看去。   眼前人看著她,眉眼含笑,語氣認真,仿佛現在就算自己說要把他帶去亂墳崗,也會欣然同意前往。   他這是破罐子破摔了,亦或是賴上她了?   默了一下,陸曈一把奪過裴雲暎手裡枯萎的藤草:「那就快些,否則還未到山頂,你我就要走夜路了。山上夜路很危險。」   裴雲暎揚了揚眉,看著她背影,道:「那陸大夫記得帶路小心點。」   陸曈:「……快點跟上。」   越往上走,風雪越烈,漫天飛雪幾乎要迷暈人眼。約走了半個時辰,天色更暗,只剩一點灰光籠罩山頭時,狂舞雪幕裡,漸漸出現一大片紅梅。   紅梅豔麗,點點嫣紅,其下不遠處,一間草屋伶仃而立。   這草屋不大,且很是破敗,前後幾乎被荒草淹沒,只顯出一點暗淡的影子,被四周風雪一吹,宛如夜裡山上一段幻影,分不清是虛是實。   裴雲暎尚在打量,陸曈已走上前去。   她在草屋前停下腳步。   似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但又與記憶中全然不同。她在此處度過漫長七年,除了常武縣陸家,這裡就是她待過的最長的地方。   她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回到此地,未曾想今日再次故地重遊。   「這是你住過的地方?」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四下遠近只有這麼一間小屋,方才來時她已與裴雲暎提過多年前曾居住此地,這人一向聰明,有些事一看便知。   她便沒有隱瞞:「是。」   裴雲暎低頭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麼,唇角一揚。   「所以,你還是邀請我上你家做客了?」   陸曈:「……」   她背著醫箱,頭也不回往前走,道:「你也可以住外面。」   二人走至草屋前,裴雲暎推開屋門。   許是許久無人踏足此地,門一開,灰塵頓時飛舞,陸曈別過頭揮散兩下四散塵土,叫裴雲暎從包袱裡掏出個火摺子出來點亮,屋子裡就有了點光亮。   裴雲暎抬眸打量四周。   這是間不夠寬大的屋子,甚至有些狹小。   靠牆的地方,擺著一方狹窄草榻,僅僅只能容一人睡下。   門口放著張方桌,方桌下擺著只爐子,緊靠門的地方擺著只上鎖的木櫃,接著就什麼都沒有了,很有幾分家徒四壁的悽涼。   陸曈彎腰從草榻下摸出一把鑰匙,打開那隻上鎖的木櫃。   木櫃中,器物仍如她走時疊得整整齊齊,落梅峰山荒涼舀無人跡,草屋裡不曾有人來過。她從木櫃裡端出一盞油燈,添了燈油,用火摺子點燃,把那盞點上的燈放在方桌上,靜謐燈色將屋中寥落也驅散幾分。   陸曈轉頭,見裴雲暎正抱胸打量四周,遂問:「有什麼好看的?」   這屋子除了一張床,幾乎可以說是要什麼沒什麼,一眼看得到頭,他何以打量得如此認真?   裴雲暎瞥她一眼,慢條斯理開口:「第一次進你閨房,自然好奇。」   陸曈:「……」   這人簡直有病。   他走到裡頭,目光挑剔掠過屋中粗陋陳設,道:「你以前就住這麼寒酸的地方?」   這裡潮溼昏暗,狹窄矮小,比起殿前司的審刑室,可能就多了張床,甚至還不如審刑室寬敞。   「自然不敢和殿帥府邸相提並論。」   「不是說你和你師父一起住山上嗎?」他又回頭,視線掃過角落,「怎麼只有一張床?」   狹小的屋子,更窄小的床榻,看起來只能容一人睡下。   陸曈抿了抿唇:「她不住這裡。」   芸娘不住這裡。   試藥發出的聲音會影響芸娘做新藥,所以芸娘住在另一間草屋,隔壁草屋裡有芸娘的醫書和藥籍,芸娘死前,讓她把自己的屍身和那些醫書一起燒了。   於是那間屋子就沒有了。   聽聞她話,裴雲暎意外地看她一眼:「所以,你一人住在此地?」   「算是。」   大部分時候,芸娘都不在山上,很多個夜晚,的確是她一個人住在這裡。   寂寞的、孤單的、平淡地過著日子。   裴雲暎注視著她,眸色閃過幾分思量。   他第一次見陸曈時,已是六年前,那時陸曈也不過十二歲。   落梅峰荒蕪,李文虎提起此地都心中發怵,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獨自一人住宿此地,她是如何忍耐下來的?   他眼底探究之意太濃,陸曈若無其事轉身,從柜子裡搬出被褥。那被褥沒有被曬過,陰沉沉的,好在沒有發潮,墊在身下湊合一晚倒也行。   陸曈:「今夜恐怕要委屈殿帥,暫且睡這裡。」   裴雲暎「嘖」了一聲,抱胸看著那張狹小的榻,道:「可是這裡只有一張床。」   陸曈走到他面前,把厚重被褥往他懷裡一扔:「你睡地下。」   「這樣好嗎?」   裴雲暎含笑望著她:「畢竟你我未婚男女,孤男寡女共處一屋說出去,總惹人誤會。」   陸曈轉過身,看著他皮笑肉不笑道:「殿帥如果真的矜惜名節,也可以睡門外。看在你我往日交情,明日一早,我一定替你收屍。」   裴雲暎盯著她臉色,須臾,忍笑開口:「你現在還真是容易生氣。」   「是殿帥太過無聊。」   陸曈冷冰冰開口:「我要生火,麻煩殿帥去外面砍幾截梅枝來。」   裴雲暎點頭:「行,你是主人,你說了算。」   他轉身出去了。   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外,陸曈才鬆了口氣,扶桌在椅子上坐下來。   許是近來舊疾犯得勤了些,她體力不如從前,今日爬至山頂十分勉強,眼下已覺體力耗盡,若非如此,今日腳程也不會這麼慢。   陸曈伸手,拭去額上汗珠,環顧周圍。   芸娘死後,其實她也想將此屋一併燒毀,想著將來也不會再來。然而燃燒的火把握在手中,最後一刻時,陸曈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她留下了這間屋子。   她在這裡生活了太久了,如果說常武縣的陸宅見證了一個「陸敏」,落梅峰的這間草屋則見證了另一個「陸曈」。她無法否認「陸曈」的存在,好似若是一把火燒過去,就將過去七年一併銷毀,再無留痕。   是以,她將所有用過器物鎖在柜子中,與銀箏一道離開,或許多年後有人行至此地,又或許瘋長的荒草會徹底將此屋淹沒,所有七年裡的一切都將消失在落梅峰頂。   未料到多年以後,故地重遊,還是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吱呀——」   門被推開,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裡抱著一叢乾枯梅枝,大抵特意尋的未被風雪浸過的斬下。陸曈彎腰把桌下那隻已經許久未用的爐子拖出來,裴雲暎拉開她的手:「我來吧。」   他把斬成整齊小段的梅枝塞進爐子,用火摺子點燃。   陸曈原本有些擔心這火生不起來,未料裴雲暎動作卻很嫻熟,仿佛常在外做事,不過多時,「噼裡啪啦」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窗戶開了半扇,偶有雪花從窗外飄進屋裡,昏黃燈影給風雪中的小屋蒙上一層暖色。   陸曈看著他。   他坐在火爐前,正低頭削著手中剩下梅枝,好使梅枝整齊便於塞進爐中。   朦朧燈色灑下一層在年輕人秀致俊美的臉上,似把收鞘銀刀,不見鋒銳,只有瑰麗與柔和。   他頭也不抬,認真手中動作,仿佛知道她視線,道:「盯我幹什麼?」   陸曈一怔,別開眼去。   他笑了笑,動作未停:「有話要問?」   陸曈默了默,終是開口:「我走之後,銀箏他們還好嗎?」   她離開盛京,也有些日子了。   途中信件往來不暢,如今蘇南驛站也全部中止,也不知仁心醫館現在怎麼樣了?   「還好。」裴雲暎答道。   陸曈垂眸,這就是她最想要的答案了。   屋中安靜,裴雲暎削梅枝的動作頓了頓,忽然開口:「陸曈。」   他道:「雖然你讓人送了我一封託孤信,但你難道不擔心,我拒絕你的要求?」   陸曈去蘇南的決定來得很倉促。   偏偏那封要他照應仁心醫館的絕筆信寫得格外細緻。   細緻到方方面面無一不顧,以致令人現在想來仍覺惱火。   「不擔心。」陸曈道:「我相信就算我不求你,仁心醫館有難,你也會照應他們。」   裴雲暎一怔。   陸曈的聲音繼續響起:「畢竟,你是參加過醫館店慶的座上賓,也就是他們的摯友。」   腳下火爐裡,「畢畢剝剝」的聲音在冷寂雪夜裡越發清晰,有淡淡煙從火爐裡散發出來,又被窗外北風極快捲走。   青年聞言,輕笑一聲,望向她道:「陸曈,你吃定了我,是嗎?」   陸曈手指蜷縮一下,緘默不語。   她的確吃定了他。   很奇怪,在她初至盛京時,對眼前人警惕、提防,偶爾還想除之而後快,他是與她站在對岸的人,隔岸觀火,絕不會相交。   但曾幾何時,她好像已經對他很了解。可以放心將身後一切交給對方,篤定對方會信守承諾。   她從落梅峰下山去到盛京,又從盛京回到落梅峰上,一路行來,恩已報,仇也結,所有事情都處理得乾淨利落。唯有對眼前人,正如當年破廟牆上的那封債條,來來去去,混混沌沌,總留兩分說不清的遺恨。   無法兩清。   火爐裡的火旺旺地燒起來,屋中漸有暖意,裴雲暎起身,拿起陸曈剛剛從柜子裡取出的一隻紅泥水壺,在門外洗得乾乾淨淨,取了雪水來燒。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陸曈忽然有些慶幸當初將這屋中之物盡數保留,而非一把火燒個乾淨。   他坐在火爐前燒水,桌上兩隻紅泥茶盅,被他淡然影響,陸曈開口問:「宮裡後來發生了何事?」   孟臺驛站的人只有短短兩句,皇城卻已地覆天翻。話說得輕描淡寫,但陸曈清楚當日情景一定很驚險。   「你不是都知道嗎?」裴雲暎揭開壺蓋,白雪堆積在壺中,火苗一舔,即刻消散。   他第一次見到陸曈時,陸曈也是將一罐雪水煮化,那時她說,這叫「臘雪」。   一晃已六年過去。   陸曈看著他:「你的人都沒事?」   裴雲暎沒說話,低頭時,睫毛低垂下來。   那其實是很血腥的一夜。   蟄伏多年的反撲,總是殘酷而無情。勝敗乃兵家常事,然而對於那個位置來說,機會只有一次。   曾不可一世,弒父弒兄的男人也會被安逸消磨鬥志,變得一無是處,他的惶恐與不甘令這最後一戰顯得可笑,困獸死於自己牢獄。   梁明帝扶著金鑾殿的龍椅,望著他們的目光憤怒而不可置信:「你們、你們你竟然背叛朕!」   寧王微笑,嚴胥冷漠,殿外刀劍兵戈聲不絕,而他拭去滿臉的血,眼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陰戾瘋狂。   「陛下,」他平靜道,「五年前皇家夜宴,你欠我的那一劍,是時候該還了。」   這世上,各人有各人恩仇。   寧王背負父兄被害之仇,他背負母親外祖一家血債之仇,就連梁明帝自己,臨死最後一刻,也認為當初弒父弒兄之舉,不過起於先皇不均不公之仇。   有人為仇,有人為恩,還有人為情。   情。   屋子裡,暖色燈火照著年輕人俊秀的臉,他玄色錦衣上銀質刺繡在燈色下泛出耀眼光澤,那點光亮卻把身形勾勒出一種岑寂的寥落。   嚴胥為情,所以嚴胥死了。   他是為救蕭逐風而死,也是故意為之。   新皇上位,殿前司與樞密院往日關係到如今,難免被人拿來口舌。縱然新皇不提,朝中流言也不會善罷甘休,會使殿前司的他與蕭逐風難做。   嚴胥替蕭逐風擋了一劍。   「老師!」他轉身護在嚴胥身前,眼眶一澀。   從來對他們沒有好臉色的男人躺在蕭逐風懷中,眼角疤痕在最後似乎都柔和下來,他伸手,顫抖著在二人腦袋上彈了一下,如少時每次訓練後的不滿。   「不要這副神情,難看死了,把臉轉過去。」他罵著,語調卻很輕,不復往日中氣十足。   「讓我歇會兒,別吵我。」   「老師!」蕭逐風沾滿了血的手顫抖,「我去找大夫,撐住!」   嚴胥卻看向遠處。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他躺在蕭逐風懷裡,微笑著垂下了頭,漸漸沒了聲息。   裴雲暎恍惚一瞬。   嚴胥並無婚配,一生無子,僅收兩徒。而他與裴家自當年恩斷情絕,嚴胥更肖他父。   喪父之苦,痛不欲生。   因其這份痛楚,以至於裴家的消亡,他竟並無多大感覺,好似作壁上觀的局外人。   或許,他本就是這樣冷漠的混蛋。   「裴雲暎?」陸曈突然開口。   她很少瞧見裴雲暎這種神情,是一種與她熟悉的裴雲暎全然不同的神情,好像再不叫醒他,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裴雲暎回過神。   罐子裡的雪水被煮的微微浮起白沫,他拿梅枝撇去一點浮渣,道:「戚清死了。」   陸曈微怔。   「我說過,」他道:「會替你殺了他。」   門外寒風聲很大,樹枝被風折斷的聲音,像刀刃割入皮肉的撕響。   戚家被抄,他特意向新皇求了戚清的處置。   殿前司的審刑室,從來沒有關過太師這號人物。他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個一慣高高在上的老者褪去從前傲慢,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沒有權力,沒有官職,太師也就是一個普通人。   「聽說太師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叫『金齏玉膾』。」   他漫不經心擦拭手中銀刀,「選新鮮肥美鱸魚除骨、去皮、搌幹水分,片成薄片。」   「你想幹什麼?」戚清啞聲開口,腕間佛珠掉了一地。   「其實殺人和殺魚一樣的,按住,一刀下去,切開就好了。」   他俯身,撿起地上一顆黝黑佛珠,在手中端詳片刻,微微笑了起來。   「太師好好嘗嘗。」   那天殿前司審刑室的慘叫響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出門時,他看著院中伶仃梧桐看了很久。   陸家是因戚家而消亡,陸曈因戚家進京復仇,永遠活在遺憾痛苦之中。   如今,前仇已了。   至此,塵埃落定。   屋中燈火矇昧,窗外朔朔風雪,年輕人坐著,暖色映在他長睫,像雪夜裡驟然而至的蝴蝶落影。   他把燒開的水壺提到一邊,道:「問了我這麼多問題,你呢?」   陸曈一怔:「我什麼?」   裴雲暎放下水壺,看著她,淡淡笑了。   他說:「陸曈,在蘇南的這些日子,你沒有想念過我嗎?」 第234章心事      北風在屋外呼嘯。   屋子裡的燈火卻凝固住了。   他坐在火爐邊,漆黑眼眸幽不見底,映著跳躍火苗,暗夜裡流光溢彩。   陸曈怔了怔。   想念……   眼前忽然掠過一幅很久以前的畫面。   常武縣陸家老宅,她趴在桌頭看陸謙寫字,少年筆力端正遒勁,比她的狗爬字好上不少。   「月暗送湖風,相尋路不通……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   「什麼不通,什麼不徹,你這寫的什麼跟什麼?」幼時的她一把扯過陸謙寫完的墨紙,「我怎麼一句都看不懂?」   陸謙將墨紙從她手中奪回來,沒好氣道:「多讀點書吧陸三,這樣混下去,日後長大了,人家同你寫情詩都看不懂。」   「情詩?」她狐疑,「這寫的是情詩?」   「不然呢?」   「看不懂。」陸曈翻了個白眼:「連個『情』字都沒有,怎麼稱得上是情詩?」   「俗氣!」   陸謙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她,「含蓄,要含蓄!說出來的情有什麼詩意,自然該婉轉。」   她斜睨著兄長,往嘴裡塞了一塊麥糖:「你這麼明白,那你說說,情是什麼?」   陸謙在書院進學,素日裡連個姑娘家都沒見過,隨口胡扯,一看就是敷衍她書念得不好。   陸謙清咳兩聲,他又沒有過喜歡的姑娘,絞盡腦汁地憋出一句:「情,就是你總是會想著一個人,念著一個人,沒事的時候總是時時想起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最開心……」   「哦,」陸曈道:「聽你說的,也不是很含蓄嘛!你是不是在瞎編?」   陸謙:「……對牛彈琴,我不和你說了,等你日後長大了,自己有了情郎就明白了。」   等你長大了,自己有了情郎就明白了。   她以前覺得這話是陸謙隨口說來唬她之辭,如今卻漸漸有些明白。   與人有情時,原來真的會莫名其妙地想念一個人。   耳邊傳來人的聲音:「這個問題有這麼難回答?」   她回神,裴雲暎坐在火爐前,俊美五官在燈色下越發耀眼,望著她的眼神意味不明。   「沒有。」心臟漏跳一拍,陸曈飛快答道,「沒想過。」   「是嗎?」   他點頭,「那還挺遺憾。」   話雖這樣說著,這人語氣卻不見失落,反而笑吟吟的。   壺裡雪水已燒溫熱,他提壺倒水至紅泥茶盅,端著茶盅走到陸曈身前。   陸曈坐在榻邊,看著裴雲暎傾身靠近,把茶杯塞到她手中。   「喝吧,『臘雪』。」   陸曈:「……」   她剛想反駁這算什麼臘雪,一抬眼,卻對上他眸中清淺笑意,仿佛看穿一切,知曉她的心虛與隱秘,窺見她的閃躲和愁情。   陸曈握緊杯子。   不知為何,她覺得裴雲暎有些不一樣了。   好似撇開某些顧忌,他撩撥得越發光明正大,不對,那不是撩撥,像是江岸持竿的垂釣者,不緊不慢放下誘餌,若即若離,忽遠忽近,很有耐心的、勝券在握地等待人上鉤。   她問心有愧,便難以招架,步步後退,自亂陣腳。   見她如此,裴雲暎勾了勾唇,退回桌前,走到屋中,拿起擱在榻腳的被褥。   被褥又厚又沉,針線十分粗糙,以他養尊處優格外講究的習性來說,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果然,他走到床邊,挑剔地看了一眼地上:「這裡?」   陸曈點頭。   他便沒說什麼,整理一下,就將褥子鋪在床頭地上。   陸曈一面喝水,瞧著他動作,這人雖是世家貴族子弟,有時瞧著諸多驕矜挑剔,但某些時候又適應得格外好,令人意外。   「你不休息嗎?」他坐在褥子上,抬眼看陸曈。   陸曈把空杯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看向屋中桌上那盞小小油燈,囑咐:「夜裡睡著了,不必熄燈。」   裴雲暎看著她,眉眼一動:「陸曈,你不會擔心我夜裡會對你做什麼吧?」   陸曈無言片刻,嘲道:「殿帥也知道,我的針很厲害,你若不怕變成第二個金顯榮,大可以一試。」   裴雲暎:「……」   見他吃癟,她莫名心情略好了些,適才和衣而臥,在床榻上躺了下來。   說來奇怪,她與裴雲暎共處一室,雖心情微妙,有些不自在,但確實毫無擔憂,這人分明不是君子,舉止也算不得規矩,不過,似乎她打心裡相信他,這份信任令人悚然,她竟對他感到如此安心。   裴雲暎哼笑一聲,沒與她計較,雙手枕著頭躺了下來。   屋子裡燈油靜靜燃燒,阻擋門外風雪,火爐那點微薄暖意在這悽冷天裡其實並不能溫暖多少,但屋中二人卻並不覺得冷,沉默著,各想各的心事。   裴雲暎躺了片刻,目光瞥見床腳處似有一截長物,他以為是蛇,蹙眉坐起,銀刀一挑,卻發現是條繩子。   是條很粗的麻繩,不長不短,似乎常年被人用過,已有些磨損痕跡。若用來捆綁藥材,似乎短了些。   他用刀尖挑著那條繩子,側首看向榻上陸曈:「怎麼還有條繩子?」   陸曈坐起,見他手中所持之物,登時面色一變,一把奪了回來。   裴雲暎瞥見她臉色,目光微動,須臾,沉吟開口:「這裡不會真是黑店?」   這繩子的長短,上吊不夠,捆物勉強,用來綁手綁腳最合適。殿前司審刑室中,捆綁犯人手腳的繩子正是這個長度。   陸曈心中一跳,冷冰冰回道:「你都住進來了,說這句話未免太晚。」又怕被他窺見自己神情馬腳,把繩子往床下一塞,自己背過身躺了下去,不說話了。   裴雲暎轉眸看著她背影,好半天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躺下來,神色不如方才輕鬆,倏然想到什麼,又抬眸去看頭頂的土牆。   搭被褥的地方挨著牆頭,他剛進此屋打量時,已發現牆上有抓痕。   那些抓痕的位置微妙,不太高,挨著牆腳的地方更多,痕跡明顯雜亂,像是有人在痛苦之中跌倒在地,留在牆上的指甲印。   從前在殿前司牢獄中審犯人,有些犯人在牢房中,痛苦難當時,會在地上翻滾、抓撓牆壁,其中痕印就是如此,他看得很清楚,也很篤定,再聯想到方才的繩子……   裴雲暎微微蹙眉,看向榻上。   陸曈背對著他,賭氣似的面向著牆,只將一個後腦勺留給外頭。   他怔了一下,隨即有些好笑。   無人荒山,共處一屋,他好歹是個男人,以陸曈一向謹慎個性,居然這樣就將後背露在外頭,全無防備……   還真是半點對他不設防。   他再看了一眼牆上劃痕,收回視線,重新躺了下來。   ……   夜更深了。   落梅峰的雪越來越大。   風從窗縫灌進來,能聽到門外樹枝摧折的聲音。   這樣冷的天,過去她總是很難入眠,但不知今日是太累了,還是因為屋中多了一個人的緣故,陸曈躺在榻上,望著屋中昏暗的光,望著望著,便覺眼皮漸漸發沉,慢慢昏睡了過去。   大雪下得越來越大,銀白的雪飄著飄著,就變成了一片如雲似的裙角。   有人在她耳邊喚:「十七。」   十七?   她抬起頭,順著聲音望過去。   嫣紅梅花樹下,坐著的婦人眉眼嬌麗,放下手中書冊,對她招了招手。   「過來。」   芸娘……   她茫然地走過去。   芸娘坐在樹下,身前小火爐裡,熱熱偎著一隻陶罐,罐中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在冰天雪地裡凝成一股細細熱霧。   有清苦藥香從其中散發出來。   芸娘伸手,用帕子握著罐柄將藥罐提起來,倒在石桌上的空碗中。   藥碗即刻被填滿,婦人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道:「你上山三日了,可還適應得習慣?」   「習慣。」   芸娘滿意地點頭,「那就好。」她笑,「既上山,我來帶你認識幾位朋友。」   朋友?   陸曈愣了一愣。   她從常武縣跟著芸娘一路來到蘇南落梅峰,自上山後三日,從未見過一人,整個落梅峰似乎只有她和芸娘兩個人,哪裡來的朋友?   芸娘牽著她的手,如慈愛長輩,耐心又溫柔,走到屋後一大片開得爛漫的草叢中,陸曈不知種的是什麼,只覺草木茂盛顏色鮮豔。   婦人在草叢前停下腳步。   「你看。」她說。   陸曈看過去,隨即毛骨悚然。   叢叢草木中心,隱隱隆起一排排黑黝黝土丘,陸曈一開始沒看清楚,待看清楚,不由頭皮發麻。   那是一排排墳冢。   埋得不甚認真,略顯潦草,然而常武縣大疫時,病死無數,田埂邊常有這樣潦草的墳冢,她見得太多。   陸曈聲音發顫:「這是……」   「是你的十六位師兄師姐,」芸娘笑著解釋。   「他們都與你年紀相仿,」婦人柔聲道:「也在落梅峰陪我度過一段日子,就是體弱了些,陪我的日子太少。」   「小十七,」芸娘道:「你可要陪我久一點。」   陸曈恐懼得發抖。   芸娘一直叫她「十七」,她不知道何意。如今卻在這排排墳冢中,窺見出一點端倪。   她將要成為埋在這裡的第十七個,她是第十七個死人。   似是被她陡然煞白的臉色逗笑,芸娘驚訝:「怎麼那副神情,以為我會殺了你嗎?」   婦人撫了撫她的頭,嗔道:「傻孩子。」   她已嚇得不敢動彈,雙腿發軟,宛如一尊木偶般任由芸娘牽著,回到了草屋。   「小十七,當初你救我家人時,告訴我說,你什麼都能做。」   陸曈望著她,一顆心漸漸下墜:「小姐想要我做什麼?」   芸娘走到石桌邊,拿起方才那隻倒滿了湯藥的藥碗遞給她,微微一笑。   「喝了它。」   褐色湯藥在碗裡微微蕩起漣漪,她在碗裡看見自己那張惶然的臉,那樣的恐懼無助。   她別無選擇。   陸曈喝光了藥碗裡的湯藥,芸娘拿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潤溼的藥汁,笑著開口。   「別怕,這不是毒藥,也不會要你性命。只是會讓你難受一點。」   「我瞧你剛才喝藥很是乾脆利落,看來是個不怕苦的好孩子。」   芸娘把她往草屋裡輕輕一推,隨即「噠」的一聲,門被鎖上。陸曈回過神,猛地撲到門前拍門,聽到婦人含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剛才那碗藥,叫『渡蟻陣』。」   「服用後一個時辰,會有一點點疼,宛如蟻群爬過,無處可解。若你能忍過三個時辰,藥效一過,自然無礙,但若忍不過去,可就要小心嘍。」   「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拿根繩子懸梁自盡,解下來的時候,模樣可難看了。」   「小十七,」她說,「你可要堅持住呀。」   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任由她如何拍打屋門,再無回音,芸娘已經走了。   她被一個人留在這間屋裡。   屋中昏暗,窗戶也被鎖住,她無處可去,步步後退,腳卻踩到什麼東西,差點絆了一跤,低頭一看,原是一截繩索。   那截繩索挺粗,繩索之上遍布一點暗沉血痕,陸曈忽然想起方才芸娘說的那句「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拿根繩子懸梁自盡」。   那是前面那位喝藥人留下的、懸梁的繩索。   宛如被針扎到,陸曈手一松,粗大繩索應聲而掉。   她猛地避開。   陸曈撲到門前,再次拍門:「小姐,芸娘!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直到她拍得累了、倦了,從門上緩緩滑落下去時,也沒有任何回聲。陸曈坐在門後,抱肩蜷縮成一團,看著那截帶血的繩索,心中一片絕望。   她會死的,她絕對熬不過去,前頭都已死了十六位,她遲早也會被埋在草園中,成為一灘爛泥。   她沒辦法和爹娘兄姊團聚了。   爹娘、哥哥姐姐……   她哭了很久,哭得嗓子發啞,卻在極度惶惑中,反而漸漸冷靜下來。   不行,她不能死。   她死在這裡,沒人會知道,爹娘一輩子都不會知曉。   至少現在不能!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陸曈重新爬了起來,那截粗大的染血繩索仍在地上,她盤算著,芸娘只說熬過那點痛楚就行了,她要熬過去,如何熬過去……   眼睛掠過屋中,陸曈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隻剪刀上。   那是用來剪短燈芯的銀剪,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芸娘留在了屋裡。   陸曈起身拿起那把剪刀,又撿起地上那根長長繩索,下定決心,一剪為二。   這繩子長度用來上吊最好,可她卻要用這根繩子來綁縛雙手。她曾和陸謙學過的綁繩子的方法,綁縛雙手,掙脫不開。   她要試一試。   記憶中綁縛繩子的辦法已經不甚清楚,而心口處已漸漸有陣痛傳來,陸曈抖著手,險些握不準麻繩,磕磕絆絆地將那截麻繩套在了自己腕間,麻繩套上去最後一刻,巨大疼痛撲面而來。   芸娘騙了她。   那根本不是一點點疼。那是足以摧毀人意志力的疼痛。   她太痛了,在那一刻,忽然能明白為何前頭那位「十六」會用繩子懸梁,那實在是比死還要令人難受。   最難以忍受的時候,便忍不住撓牆,指甲深深陷進泥牆中,漸漸有血從指縫中溢出,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滾,那間黑漆漆的小屋子沒了光亮,只有嘶啞的哭音。   ……   「芸娘……」   安靜的夜裡,忽然有人聲響起。   裴雲暎猛地睜開眼睛。   孤身在外,他一向眠淺。屋中燈火不知何時已被風吹滅,卻有更壓抑的低聲從榻上傳來。   「陸曈?」裴雲暎皺眉看向床上。   無人回答。   他翻身坐起,摸到火摺子,將桌上油燈點亮,那點暖色燈焰在屋中搖曳,他把油燈放在一邊桌上,走到陸曈榻前。   陸曈閉著眼睛。   臨睡前,她臉衝著牆,此刻已翻過身來,渾身蜷縮成一體,那張總是平靜的臉上神色痛苦,有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上滲出。   裴雲暎面色微變,搖了搖陸曈的肩:「陸曈?」   她似陷在夢中,並未清醒,下一刻,忽地伸出手來。   裴雲暎愣了一下,低頭看去。   陸曈抓著他的手。   她抓得很緊,死死攥著不肯放開,力氣很大,仿佛落水之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雙眼緊閉,指甲幾乎要嵌進他手背,裴雲暎任由她攥著,低聲喚她名字:「陸曈?」   「芸娘……」她迷迷糊糊地呻吟,額上汗珠滾落進頸間。   似陷在夢裡難以醒來。   屋中燈火搖曳,裴雲暎眸色幽深,當機立斷,指尖掠過她的頸間穴道,用力一點。   驀地一聲驚呼,榻上人猝然睜開眼。   陸曈一下子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喘氣。   一隻手從背後伸來。   陸曈感覺自己被拉進一個溫暖懷抱,這懷抱帶著熟悉的清冽香氣,驅散夢中那股冷沉藥香,暖意從身後慢慢蔓來,她抬眸,正對上裴雲暎垂下來的視線。   恍然一刻,陸曈頓時明白過來。   這不是她剛上落梅峰第一次喝藥,「渡蟻陣」只是過去難熬的夢境,她如今是盛京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芸娘已經死了,她不必在忐忑與恐懼中服下一碗又一碗未知的湯藥,她上山,是來找救疫的藥草的。   她又做夢了。   她最近總是做夢。   再這樣下去,她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陸曈。」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陸曈仰頭看去。   裴雲暎擰眉看著她。   那張年輕的臉不復往日自若,抬手探向她的額心。   「你怎麼回事?」他問。   陸曈平復了一下心情,避開他目光,「剛才做了個夢。」   他收回覆在陸曈前額的手:「芸娘是誰?你夢裡一直叫芸娘的名字。」   陸曈身子一僵。   裴雲暎蹙眉盯著她。   她臉色很白,平日就很瘦,如今蘇南救疫辛苦,又比先前瘦了一圈,臉只有巴掌大,一雙眼睛不復素日平靜,幾分渙散幾分迷惘,唇色白的像紙。   陸曈此人,從認識她伊始,或平靜或瘋狂,但還是第一次,瞧見她的「恐懼」。   在她夢裡,有她恐懼之物。   「是你仇人?」   陸曈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他總是很敏銳。   陸曈別開頭:「不是。」   他沒說話,牢牢盯著她。從來形狀溫柔的眼眸此刻似也沾染落梅峰梅枝霜雪,泛著些淡薄凜冽。   門外朔風雪厚,屋中宿爐燈昏。二人對視間,一個咄咄逼人,一個閃躲迴避。   沉默一會兒,裴雲暎移開眼睛,像是終於放過她,起身道:「你剛才流了一身汗,醫箱裡有帕子。我去給你拿。」   陸曈鬆了口氣。   青年走到屋中桌前,桌上放著陸曈的醫箱,他打開醫箱,伸手去取裡頭白帛。   陸曈看著他動作,看著看著,忽然間想起了什麼,渾身一僵,猛地下榻,顧不得穿鞋奔到裴雲暎面前:「等等——」   這慌亂並未起到任何作用。   她眼睜睜看著裴雲暎從醫箱中拾起一物。   那是只彩色絲絛,形狀精緻,編織完整,是漂亮的石榴色,暗夜裡若片燦然盛開的細弱彩雲,影子映上去時,燈色也變得豔麗。   裴雲暎曾要求她做的生辰禮物,她編了很久,最終也沒送出去。   「這是什麼?」他轉身。   陸曈抿了抿唇,伸手去搶,他卻微微拿高,使她難以夠著。   裴雲暎道:「你為什麼要帶著這隻彩絛?」   「別人的。」陸曈嘴硬,「順手留了下來。」   「是嗎?」   他點頭,指尖輕繞那隻彩絛,露出穗子下一顆不算圓融的、小小的木頭。   「那這又是什麼?」   陸曈一僵。   那塊極小的木塊在他指尖晃蕩。   陸曈微微攥緊拳心。   那是她從裴雲暎的木塔上拿走的一顆木頭。   七夕那日,他似是而非的話,令她短暫動搖。那時裴雲暎說送她一塊,她一口回絕,但最後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卻又拿走了一塊。   後來她離開盛京,來到蘇南,這塊木頭也好好保留著。許多次她曾想扔掉它,到最後,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彩絛與木塊,藏著她隱秘的心事。她小心翼翼地守著秘密,卻在這個風雪夜裡,陡然被拆穿。   幽謐寂靜的夜裡,門外有風雪呼嘯而過。青年垂眸,看著陸曈狼狽模樣,平靜開口:「陸曈。」   他盯著她眼睛:「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對我坦坦蕩蕩,沒有半點私心嗎?」   陸曈呼吸一滯。   她本能想要反駁,然而對上那雙黑沉的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她囁嚅。   那雙漂亮的黑眸盯著她,燈火在他眼中晃蕩,流轉間,宛如未盡情曲綿長。   他冷冷開口:「我看到答案了。」 第235章藥人      門外風雪仍在繼續。   方才失去的理智清明回來,狼狽與隱秘被揭穿,陸曈一瞬惱羞成怒,掉頭要走。   卻被一把拽了回來。   裴雲暎攥著她手腕,先前含笑的、柔和的目光頃刻褪去,宛如壓抑怒火,面上神情漸漸冷卻。   「為何推開我?」他問。   他已發現一切秘密,藏起來的彩絛與木塊,刻意生疏的距離,他一向聰明,而她在方才交手中已洩露底牌。   她瞞不了對方。   一個天之驕子,一遍又一遍被她推開,若未發現真相,尚能用藉口遮掩,然而一旦知覺原來是刻意為之,他自然會生氣。   他理應生氣。   陸曈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心虛,緊接著,心虛轉為愧疚,愧疚化為慌亂,最後,成為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應付的茫然。   「殿帥。」陸曈定了定神,仰頭看著他:「我與你之間,絕無可能。」   裴雲暎平靜道:「為何不可能?」   「我不喜歡……」   「藉口。」   陸曈一頓。   他精明又敏銳,從前是自己偽裝得好,如今偽裝被窺見,以他的性子,只會追究到底。   竭力使自己冷靜,陸曈繼續道:「你我身份有別,你是高貴不群的殿前司指揮使,而我只是身份微賤的平人醫官,無論如何都……」   他嗤笑一聲,似嘲笑她言語的荒謬:「說謊。」   陸曈:「你……」   「陸曈,」裴雲暎打斷她的話,盯著她眼睛,「你說謊的本事退步了。」   他的眼神太過逼人,陸曈竟無可抵禦,只好後退,試圖躲開。   下一刻,卻被攥著手腕,猝不及防拉近他身前,   他與她距離很近,或許怒到極致,漆黑長眸裡竟有危險之意閃動,呼吸相聞間,陸曈瞧見他垂下的長睫,燈影下曖昧而生動。   「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門外的寒風呼嘯著吹過山頭,桌上火苗將熄未熄,青年身上銀色刺繡被晃出一層綺麗冷澤,比這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睛,像落梅峰夏夜的星,溫柔又鋒利,照著她無所遁形。   陸曈不說話。   裴雲暎緊緊盯著她,眸中已帶幾分惱意。   他知道陸曈一向很能藏。   初見時,他就看出陸曈並非表面乖順。後來數次相交,陸曈在仁心醫館坐館,他盯上她,她每次都能巧妙應付。真話謊言摻雜在一起分不清楚,每一次都叫她逃走。   殿前司審刑室中,刑罰花樣百出,他一向很會逼供,也見過無數犯人,偏對這個最厲害的束手無策,打不得罵不得,逼問至最終處,都是他讓步。   一次又一次,她吃定了他。   油燈拉長的影子落在牆上,纏綿又悱惻。   屋外雪月清絕一片,幽暗光線中,青年眼底怒意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浪潮,眸色晦暗不明。   他盯著陸曈,忽然俯身靠近。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   二人距離很近。   絕對的寂靜裡,對方近在眼前,觸手可及。青年眉眼鋒利分明,明亮雙眸映著她的影子,她能感覺到對方溫熱呼吸和他身上淡淡的清冽香氣,冰涼的、溫暖的、柔和似片溼雲。   她僵在原地。   那張紅潤的、漂亮的薄唇漸漸逼近,幾乎要落在她唇間,濃長睫毛的陰影覆蓋下來,猶如蝶翼,朝著她慢慢低頭,只剩一絲微妙距離。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陸曈身上。   她直勾勾望著他,似乎有點驚訝,但竟沒反抗亦或後退。總是平靜冷清的眼眸裡,有淡淡漣漪,仿佛隱忍。   讓人想起先前新年夜那一日,她在煙火下的院落裡望過來的眼神,倔強又孤勇。   心中忽而掠過一絲不忍。男子視線仍緊緊盯著眼前人,將吻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到底不忍逼她。   陸曈一愣。   驀地,他鬆開陸曈的手,站直身子,喉結微微滾動一下。   雪屋燈青,山間兒女,方才旖旎與溫情漸漸褪去,兩個人回過神,彼此都有些一絲微妙。   陸曈望向他,心中鬆了口氣之餘,又掠過一絲極輕的失落。   他回頭,低頭盯著她,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樣咄咄逼人,卻仍帶了幾分冷意:「還是不肯說?」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盯著陸曈,半晌,道:「行,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我已經知道了。」   陸曈:「你!」   他揚了揚手中彩絛。   陸曈驟怒,試圖伸手去奪,卻撲了個空。   「從前我不知你心思,現在知道了,就絕不放手。」他把彩絛繞在指尖,沉默不語地看了她許久,一字一句道:「陸曈,不管你搬出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再相信。」   陸曈頭疼欲裂。   裴雲暎此人,最是難纏,從前他們交手時,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他最擅長發現人隱瞞的錯漏,深藏的弱點,對準命門步步緊逼。從前是他對她遷就退讓,到了眼下,一交手她就已洩露底牌,他要追究起來,實在毫無還手之力。   半晌,陸曈憋出一句:「自以為是。」   「陸大夫。」裴雲暎不以為意,一雙漆黑眼眸平靜深邃如落梅峰夜雪,泛著點涼,深靜又溫柔。   「與人有情一事,是你教會我的。所以你不妨再教教我,如何與人廝守。」   廝守。   分明是放狠話的語氣,偏偏說的話卻如此動聽,陸曈心中一跳,只能努力瞪著他,勉強嘴硬:「誰要和你廝守?」   「你總會承認。」   她氣怒,僵硬站在原地,只覺人好似被分成了兩個。一個在暗處,為這明朗的、燦然真摯的情意而心動,竊喜於這份兩情相悅。一人卻在更高處冷眼旁觀,嘲笑她這沒有結果的、渺然無終的結局。   腳下傳來寒冷涼意,方才下榻時太過著急,陸曈沒穿鞋,落梅峰上雪夜冰涼,此刻寒氣漸漸襲來。   正僵持著,眼前一花,身子驟然一輕,陸曈愕然抬眸,發現裴雲暎竟一把將她橫抱起來。   他動作很利索,懷抱卻很柔和,抱她抱得輕而易舉,格外輕鬆。   「你……」   「你要站到什麼時候?」他抱著她往榻邊走去,「著涼了未必有藥。」   他把她放在榻上,陸曈坐直身,警惕盯著他。   裴雲暎嗤道:「你以為我要幹什麼?」   陸曈:「你離我遠一點。」   裴雲暎什麼都沒做,但這也足夠令人緊張。她怕自己淪陷在這雙深邃雙眸裡,她從不知自己是這樣抵擋不住誘惑的人。   裴雲暎低頭,遞給她一方棉帕:「不擦汗了?」   他這麼一說,陸曈才反應過來,方才是要從醫箱中拿帕子的。   她一把奪過帕子,擦拭額上的汗來。   方才剛做了噩夢,之後又被他步步緊逼,仿佛打了一場惡戰,心中沉沉浮浮,此刻再看,竟已出了一身汗。   額上的汗順著面龐沒入頸肩,她便也順著頸肩往下擦,衣領鬆懈處,膚色瑩白如玉,像透明的雪白花瓣,燈色下泛著淺淺光痕。   裴雲暎垂眸看著,眸色稍稍一動,忽然轉過身去。   陸曈並無所覺,只看他突然背過身去,三兩下擦好汗,把帕子攥在掌心,道:「我要睡了。」   他回過身,望著她勾唇:「你現在睡得著嗎?」   短短一夜,大起大落,說實話,的確睡不著。   想到方才之事,心中更是羞憤,更氣怒於被人發現心思的難堪。   「我睡得著。」她切齒,「不勞你操心。」   言畢,合衣躺了下來,如方才一般,將後腦勺對準他了。   裴雲暎盯著她,燭火燈色映著他乾淨的眸,卻未如從前燦爛明亮,宛若深潭幽靜。   片刻後,他把油燈往裡推了推,也如方才一般,在床邊躺了下來。   門外雪如飛沙,風聲翻濤。屋中卻燈火搖曳,照著窗外梅影,寒色靜謐。   陸曈背對著他,聽到對方的聲音傳來。   「蘇南疫病結束,你不會留在醫官院了吧。」   陸曈一怔。   她進醫官院,本就是為了接近戚家,如今大仇已報,再留下去也無意義。她其實並不喜歡醫官院,皇城內的日子並不自由,有時候見的越多,反而失望。   裴雲暎開口,語氣散漫:「若你不想留在醫官院,回西街坐館也不錯。或者……你不想待在盛京,回到蘇南,或是常武縣,行醫或是做別的,也算不錯出路。我陪你一道。」   陸曈默了默,道:「你瘋了?」   他是殿前司指揮使,前程大好,縱然有裴家拖後腿,可新皇明顯對他偏愛重用,放棄榮華富貴做這種事,得不償失。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反正你對付瘋子很有經驗。」   陸曈不語。   裴雲暎手枕著頭,宛如尋常家話。   「梁朝不止盛京一處繁華,你也只到過蘇南和常武縣。趁現在不妨多出去走走,對你積攢醫理也有好處,我大事已了,也無牽掛,你應該不介意帶上我。」   「我可以陪你回常武縣或是蘇南,你想繼續開醫館就開,再買一處宅邸,像仁心醫館院中種點草藥……」   他說得很平靜。   風在外頭呼嘯,窗外一片月白。他的話光是聽著也生出期盼,似好景春日,令人生出嚮往。   陸曈眼眶慢慢紅了。   她做完一切,她步步走向泥潭,安靜地等待泥水慢慢沒過發頂將她吞沒,卻在最後一刻看見有人朝她奔來。   他跪倒在岸邊,讓她看沿岸花枝燈火,遙遙伸出一隻手,對她說:「上來。」   她很想抓住那隻手。   卻怎麼都抓不住。   眼淚無聲划過面龐,將枕頭浸溼,她背對裴雲暎躺著,忍著喉間酸意,一言不發。   屋中沉寂下來。   四周再無聲息,裴雲暎抬眸看了一眼床上:「你睡了嗎?」   榻上人沒有回話,仿佛熟睡。   他垂下眸,跟著閉上了眼睛。   ……   這一夜很是漫長。   不知是不是被裴雲暎打岔,亦或是被別的事佔據思緒,再睡下後,陸曈沒再做噩夢。   醒來時,天色已亮。   陸曈起身,桌上那盞油燈已燃盡了,屋中一個人也沒有。   她推開門,門外風雪已經停了。   漫山大雪壓彎梅枝,落梅峰上一片銀白,只是天仍是黯黯的,堆著萬重濃雲,一如既往地蕭索。   陸曈站在門口,恍惚一瞬。   她在落梅峰上待了七年,落梅峰的雪早已看過千遍萬遍,然而不過在盛京去過兩年,再回來後,竟已覺出不習慣。   習慣果真是可怕的東西,它能改變一切。   陸曈抱著藥筐,往紅梅樹下走。   芸娘愛在屋前的空地栽種毒花毒草,紅梅樹下這片種的最多。   如今赤木藤已經枯萎,但既上落梅峰,無功而返總是不好,陸曈想著,若能再這裡帶回去一點草藥也行,不管毒性如何,或許也能給新方增添一點材料。   待走到紅梅樹前,原先蓬勃藥草如今被大雪壓得七零八落,不復往日繁盛,只剩下潦倒幾叢,孤零零地聳立著。   陸曈心中嘆息。   兩年已過,哪怕是最毒的藥草,也需精心侍弄,無人照看,就會枯萎。   她把藥筐放在一邊,半跪下來,將尚還完好的花草一株一株仔細採摘下來收好。   這裡的藥草實在剩下不多,她很快摘完,正欲離開,忽然間,目光瞥見樹下一點豔色,不由一頓。   七倒八歪的白雪中,隱隱出現一點嫩黃。   這黃色在雪地裡很突兀,陸曈眉頭微皺,幾步上前,彎腰伸手拂開雪堆,待看清那是什麼,一下子愣住了。   「黃金覃?」   「怎麼……」她難掩驚愕。   落梅峰上,芸娘只種毒花毒草。   無毒藥材於她無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芸娘得到一把黃金覃的種子,此花生長於西域,珍貴無毒,相反,可解熱毒。芸娘要把那袋種子扔掉,陸曈背著芸娘又偷偷撿了回來。   她把種子種在屋後,認真澆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黃金覃遲遲未長出來,她心中奇怪,挖開泥土,發現種子早已爛在泥中。   芸娘倚在門口,冷眼瞧著她動作,盈盈笑道:「黃金覃畏寒喜熱,落梅峰上是長不出黃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麼白費力氣?」   陸曈抿唇不語,心中越發執著。   她那時心裡卯著一股勁,總覺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種出解毒藥草,似乎就能證明人足以扭轉命運。但後來她種了許多次,細心呵護,種子始終沒發芽。   芸娘死後,陸曈下山前,把那袋黃金覃灑在紅梅樹下了。   芸娘說的沒錯,落梅峰上長不出解毒藥草,有時候,命運一開始就已註定結局。   陸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叢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來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黃色,與書上畫得一模一樣,雪地裡,花枝葳蕤,那點亮色在微風中輕顫,照亮人的眼睛。   陸曈輕輕摸過去。   這叢她以為永遠不會發芽的小花,在她離開後,在風雪瀰漫後,竟然不知不覺自己開放了,在寒風裡,在積雪下,燦然用力地盛開著。   她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底一熱,忽然淚盈於睫。   ……   「啪——」   腳踩在地上被雪吹斷的梅枝上,發出清脆咧響。   有人走過屋後草叢,腰間銀刀凜冽。   陸曈還在屋中熟睡,裴雲暎沒有吵醒她,出門查看四周。   下過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皚皚,從山頂望過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進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蘇南縣尉李文虎一力阻攔醫官進山並非膽小,事實上,換做殿前司禁衛,進入雪山一樣很危險。   偏偏陸曈在這裡如魚得水。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走過雪地。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後來變成蘇南城的醫女十七,中間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她對缺失那一塊保護得尤其謹慎,如守著驚天秘密,不叫人窺見一點端倪。   荒蕪大山,潦草破屋,狹小的床,繩子和指痕,他原以為對她已足夠了解,如今卻覺得疑團更深。她不打開,他便無法進入,二人之間看不見的一條線,是令她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癥結。   裴雲暎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後處的荒草地雜亂,大雪將草木壓得亂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亂叢中,突兀地聳立著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蓋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於是隆起的墳冢越發明顯,一排又一排,在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雲暎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是陸曈曾住過的屋子。   屋後處,卻有這麼多觸目驚心的墳冢。   他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隻墳冢。   那處墳冢與別處不同,明顯更寬一些,上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應當是從外頭隨意劈砍而成,不甚規整,被雪覆著滿面。   青年斂下神色,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拂開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開,漸漸露出上頭鑿刻的字跡。   那字跡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筆畫卻很熟悉,正是陸曈的字跡——   恩師莫如芸之墓。   莫如芸?   裴雲暎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   他看了一會兒碑文,正欲離開,才一轉身,忽而想到什麼,猛地抬眸。   電光石火間,有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悽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   金燦燦的黃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進竹簍中。   陸曈摘下最後一叢黃金覃,心裡有些高興。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未料當年隨手灑在樹下的種子,竟會在多年以後生長開花。   山上的赤木藤已經枯萎,黃金覃卻成了新的希望。黃金覃之性可解熱毒,實則比赤木藤效用更好,雖然不知最後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望就有一切。   她要把這些黃金覃全部帶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來一回。   陸曈把裝滿藥草的竹簍提回屋子,與醫箱放在一處。見裴雲暎還未回來,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叫他名字,忽然間,透過木窗,瞧見後屋處隱隱站著個人影。   那個地方……   陸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剎那間,她顧不得其他,放下醫箱奔出門。   後屋那塊雪地,草木被白霜覆蓋。年輕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挺拔,卻在這茫茫大山裡,顯出一種寂寥。   陸曈在他身後停下腳步。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那雙銳利漂亮的眼眸安靜盯著她,似有暗藏的情緒翻湧。   陸曈的視線落在他身後。   那裡,芸娘的墓碑上,落雪被拂開,她潦草的字跡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開的,拙劣的秘畫。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為什麼叫十七?」   他的聲音與往日不一樣,冷靜的,輕柔的,像在壓抑某種情感,聽得人心頭一顫。   「你是因為這個推開我?」   他走到陸曈面前,垂下眼,慢慢地開口。   「你是,莫如芸的藥人嗎?」 第236章香氣      山上的雪已經停了。   梅樹枝頭霜刃寒冽,陸曈倏然打了個寒戰。   裴雲暎垂眸看著她。   她站在面前,灰青棉袍裹著瘦弱身軀,越發襯得整個人蒼白瘦弱。所有見過陸曈的人都覺得她柔弱纖麗,更了解她的人知曉她冷靜瘋狂,卻無人知道她曾在大雪封口的荒山上,孤零零的做過許多年藥人。   藥人。   裴雲暎眼睫一顫。   那塊石碑,那塊鑿刻粗糙的石碑上字跡潦草而熟悉,更熟悉的是「莫如芸」這個名字。當初仁心醫館慶宴時,他曾在苗良方嘴裡聽過一回。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餵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覆。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嘴裡,這位豢養藥人的醫官之後最後葬身火海,然而眼下落梅峰的這塊石碑卻證明,莫如芸並沒有死。   他不知道莫如芸是如何從盛京逃出,但他很清楚,刻上「恩師」二字的陸曈,絕非只是這位狠毒醫官的「良徒」。   石碑後一排排無名墳冢,一共十六處,而初見時,她自稱「十七」。   十七,第十七個藥人,十七個,即將被埋進墳冢裡的人。   裴雲暎心頭劇烈震動一下。   很多原先不明白的事,在這一刻驟然得解。   他第一次見到陸曈的時候,她在蘇南刑場撿拾死人屍體。李文虎也曾提過後來在刑場上再遇到過她,她撿拾屍體不止一次。   常武縣秘信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活潑機靈,但後來出現在盛京仁心醫館的陸曈,冷漠與密信中全然不同。   一個少時離家的小姑娘,到底經歷過什麼才能面不改色的殺人埋屍,她復仇起來孤注一擲,瘋狂甚於決絕。   為何她總是對蘇南的過去閉口不提,為何她能在旁人避之不及的荒山上行動自如,草屋中長短古怪的繩索,牆上印跡深刻的指痕……那天在慶宴上,她與尋常不同的出神。   莽明鄉茶園的農家小院裡,她手持茶碗,語氣平淡地對他諷刺:「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百毒不侵。」   她實在很會忍耐。   他竟一點也未察覺。   那些刻意的疏離,所謂的「絕無可能」,某些時刻流露的瘋狂與軟弱,終於在這一瞬驟然凝成畫面,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陸曈,」裴雲暎望著她,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曾做過莫如芸的藥人?」   陸曈僵硬地抬起頭。   初見時,他總是高高在上,勝券在握,揶揄、試探、質問,像道討厭又甩不掉的影子,她一心想要將對方拽下來,卸下他永遠遊刃有餘的面具。   再後來,彼此相知、熟識、交手,他清楚她掩藏下的底細,她也知道他不如表面上的簡單。   刻意劃清的距離早在不知不覺中彼此逾越,他看向她的目光越來越柔和,笑意裡不再有過去的無謂,譬如此刻,他的目光如此複雜,複雜到令她眼眶酸澀,心頭翻湧。   她無法面對。   本能想要逃走。   想要逃開這個正往悲哀的、悽情走去的結局。她希望她的故事結束得更輕盈,哪怕突然也好,而不要這樣沉重、緩慢地沉入泥潭,讓岸邊的看客一道為她悲哀。   胸口處熟悉的鈍痛漸漸傳來,似道洶湧苦潮,頃刻要將人淹沒。陸曈推開他,轉身往回走。   才走幾步,忍不住捂住胸口,扶牆慢慢彎腰蹲下身來。   裴雲暎見狀,上前扶住她滑落身體,緊張道:「你怎麼了?」   陸曈側過頭,「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裴雲暎目光巨變,一把抱住她:「陸曈?」   「我……」   胸腔的疼痛比以往每一次來得更加劇烈,一直以來竭力壓制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部襲來,她痛得全身顫抖,一瞬間冷汗直流,蜷縮在對方懷裡,艱難道:「把我的花拿回去……黃金覃……」   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最後聽到的,是裴雲暎急促的喊聲。   「陸曈!」   ……   陸曈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見常武縣那年大雪,她在李知縣府門前遇到了欲上馬車的芸娘。   芸娘攙扶起磕頭的她,救活了陸家人,她隨芸娘去了蘇南,住進落梅峰。   試藥、試毒、學醫、學藥,她在落梅峰上輾轉多年,走遍每一處地方,最後下山時,回頭望了一眼被留在山上的孤零零的小木屋,以及藏在草木深處的、凌亂悽清的十七處墳冢。   第十七處墳冢裡的不是她。   是帶她上山的芸娘。   醒來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感覺自己趴在某個人背上,正被背著往山下走。   那人走得很快,脊背安全又溫暖,她動了動手指,側首看去:「裴雲暎?」   呼吸的熱氣落在對方耳畔,裴雲暎一怔,道:「你醒了?」   「你這是做什麼?」陸曈有氣無力道。方才疼痛眼下已不再明顯,似道洶洶而來的海潮,過後只餘平靜。   只是身體卻很累,累到她現在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吃力。   「你剛才暈倒了,山下有醫官。」裴雲暎背著她腳步未停,道:「堅持住,我現在帶你下山。」   陸曈剛才發病了。   他看過她手臂,並無桃花斑或是紫雲斑,可見不是疫病。然而剛才她躺在他懷中渾身顫抖的模樣令人心驚。   他並非醫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帶著陸曈下山去找常進。   「我的花呢?」   「都在。」   陸曈放下心來。   她兩隻手攀著他脖頸,不知為何,這時候心底反倒一片平靜。像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石終於在某個時刻轟然落地,無奈之餘,儘是解脫。   裴雲暎最終還是知道了。   她其實一直不想要他知道,她其實也曾努力想要救過自己。可是在落梅峰呆了那些年,那些毒如同她身體的一部分,與她身體永遠融合在一起。   世上或許沒有任何毒再能毒倒她。   同樣的,世上也不會再有任何藥可以解救她。   她是註定要沉入泥潭的人,卻偏偏在沉下去的最後一刻,遇到了想要在一起的人。   何其遺憾。   陸曈閉了閉眼。   「你瘋了呀,」她眼底有淚,卻微微笑起來,有點小聲埋怨,「沒我帶路也敢下山。」   裴雲暎背對著她,語調溫和:「上山時綁了紅布做過記號,陸大夫放心,我們殿前司選拔絕非只靠臉。」   陸曈「噗嗤」一聲笑了。   這句話他曾說過,在不知道一切的時候,在她曾妄想過未來的時候,揶揄又好笑,只是此刻聽來,笑話裡也藏著幾分悲傷。   「你怎麼也不綁布巾,」她摸摸裴雲暎的眼睛,長睫像忽閃的輕盈蝶翼,在她手中微微泛癢:「不怕失明嗎?」   「是很危險,所以陸大夫,看著我,別睡。」   他的語氣已儘量溫和,然而陸曈卻看見他的臉上沒有笑意。她從來沒見過裴雲暎這樣的神情,讓她想起當初在文郡王府,裴雲姝生寶珠的那一夜。   那樣的無措又竭力維持冷靜。   她忽然覺得心酸。   被留下來的人很痛,她知道那種滋味。   她並不想裴雲暎也體會那種滋味。   只是眼下看來,終究事與願違。   他身上傳來的清冽香氣溫柔又冷淡,陸曈把頭靠在他臉畔,有些恍惚地低聲道:「你身上好香……我喜歡這個香袋的味道。」   裴雲暎一怔。   她曾說過不止一次想要他的「宵光冷」,一開始以為是玩笑,後來發現是不懂「情人香」之意,他克制避開以免誤會,如今卻在這一刻後悔。   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   為什麼到現在開始後悔?   太晚了,他總是太晚。   裴雲暎放輕聲音:「你喜歡,等你好起來,我送你一隻香袋,好嗎?」   陸曈沒有回答。   她很瘦,像片雪花,沉甸甸又輕飄飄,伏在他背上,呼吸細弱,是從前不曾見過的乖巧。   他卻寧願她還是初見時那般,厲害又聰明,將所有人耍的團團轉,至少那時候她是鮮活的,像團火,而不似現在,那團火漸漸將要燃盡,只剩一點將熄餘燼。   陸曈偏了偏頭,貼著他耳畔,唇軟軟的,溫熱又清淺,嘟噥兩句。   裴雲暎回頭,她聲音很輕,在風雪裡一瞬被淹沒,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   陸曈偏過頭。   落梅峰的雪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先頭的小雪變成雪花般大雪,洋洋灑灑落在人身上,她伏在裴雲暎背上,身上蓋著鬥篷,雪粒子很快鋪滿二人頭頂,遠遠望去,竟似一道白頭。   「下雪了?」   她朝著長空,輕輕伸出一隻手,遙遙接住一朵雪花,雪花落在掌心,是一朵完整的形狀,一點點消融,化為烏有。   陸曈喃喃開口。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去歲江南見雪時,月底梅花發……」   「今歲早梅開,依舊年時月……冷豔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兒雪……」   裴雲暎一怔,溫聲問:「這是什麼詞?」   她沒有說話,把頭伏在青年肩頭,靜靜閉上了眼睛。   ……   落梅峰的雪從山上飄下來,飄到蘇南城中時,就少了幾分凜冽。   刑場裡,一夜間,又多了兩具病者的屍體。   疫者屍體被掩埋進土地,更深的雪覆蓋上去,茫茫一片裡,漸漸分不清哪一處墳冢在哪一處。   常進臉色很不好看。   疫病每一日都有新人死去,醫官們從閻王手中搶人。蘇南的疫病不再擴大,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對染病之人來說卻似陷入更深的絕望。   翠翠身上的紫雲斑也加重了,昨夜裡已昏迷兩次,厚扁之毒尚未消解,她身子本就病弱,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丁勇臨死前唯一念想就是希望女兒活著,醫官們在盛京醫治貴人,奉值都是小病小痛,漸漸冷凝的心卻在蘇南生死關頭重新活轉,再一次感到生離死別的惻然。   待掩埋屍體的衙役離開,常進才心頭沉重地回到癘所,一進門,就見林丹青和紀珣正在桌前分揀藥材。   見常進過來,林丹青站起身,紀珣的神色也有些不對。   「怎麼了?」常進問。   「醫正,」紀珣看了一眼癘所的病人們,與常進走到門外說話,「運送赤木藤的人來信稱,雪大耽誤行程,平洲過來的赤木藤,可能要晚三五日才到。」   此話一出,常進臉色一變:「三五日?不行,他們等不了那麼長時間!」   就連這兩日都是緊著時間,再等三五日,刑場的死屍只會多增幾具。   林丹青走了過來,眉眼擔憂。   如今唯有赤木藤可解厚扁之毒,然而最近的平洲運來時間也趕不及。眼下也未尋到其他代替藥物,棘手至極。   「能不能讓裴殿帥的人前去接應,他們禁衛人馬或許走得快。」   不提還好,一提,常進眉眼間更是焦灼。   裴雲暎昨日和陸曈一起上落梅峰了。   這二人平日也不是衝動之人,行事穩重,也不知突然發什麼瘋,這樣大的雪進山。偏生裴雲暎的手下們對此並不放在心上,否決了常進立刻帶人進山尋人的提議。   一天一夜還未歸,也不知出了何事。   紀珣道:「醫正,不如再同李縣尉的人說,進山一趟。」   醫官們無法支使禁衛,但蘇南城的縣尉或許更易說話。   常進正要開口,一邊的林丹青忽然目光一動,指著遠處叫道:「醫正,那是不是陸妹妹?他們回來了!」   眾人順著她方向看去。   揚揚風雪地裡,漸漸行來一人。年輕人手裡拖著一隻藥筐,背上還背著個人。眾人見狀,趕緊朝他跑去,待走近,漸漸看清楚,背上人雙眼緊閉,伏在裴雲暎肩頭,臉色蒼白如紙,正是陸曈。   林丹青嚇了一跳:「陸妹妹?」   陸曈無聲無息,並無反應。   裴雲暎放下藥筐,轉身將她抱在懷裡,目色冷凝:「先帶她回宿處。」   「對對對,」常進道:「這裡雪太大了,先帶陸醫官回去。」   一路疾行,回到醫官宿處,裴雲暎把陸曈放到床上,林丹青趕緊坐在床邊,拉開陸曈衣袖。   「我看過,沒有桃花斑。」裴雲暎道。   「那這是……」   「她在山上吐過一回血,我不知道她出了何事,是否舊疾,但她看起來很疼。」   「吐血?」常進面色一變,撇開眾人,自己上前替陸曈把脈。   屋中眾人緊張地看著他。   須臾,常進收回手,看向榻中人皺起眉:「奇怪。」   「怎麼?」   「脈象細弱,氣虛無力,但除此之外,並未有何異常。怎麼會突然吐血?」   林丹青想了想:「是不是因為這些日子忙著治疫太過勞累了?先前陸妹妹就流過一回鼻血。」   紀珣搖頭:「勞累不會令人疼痛。」他看向裴雲暎:「裴大人剛才說,她很疼?」   裴雲暎沉默著點頭。   他還記得陸曈蜷縮在他懷中顫抖的模樣,他知道陸曈一向很會忍耐,若非痛苦至極,連呻吟都不會發出。   「先去熬碗凝神養氣藥給她服下。」常進道:「昨日大雪,山上冷,她現在一點生氣都沒有。」   紀珣點頭,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得裴雲暎開口:「等等。」   眾人看向他。   他道:「尋常藥物對她無用。」   紀珣皺眉:「為何?」   「她做過藥人。」   此話一出,屋中陡然靜寂。   林丹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裴雲暎垂下雙眸,語氣澀然。   「陸曈,可能做過很多年的藥人。」 第237章筆記      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藥人?   什麼藥人?   林丹青看向裴雲暎,茫然問道:「裴殿帥此話何意?」   紀珣也蹙眉望向他。   「還記得仁心醫館慶宴那日,苗良方曾提起過,盛京莫家女兒莫如芸嗎?」   他抬眸,看過屋中眾人,慢慢地說道:「她做過莫如芸的藥人。」   這話實在過於驚世駭俗,屋中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未聽得明白。   片刻後,林丹青疑惑開口:「莫如芸不是死了嗎?陸妹妹怎麼可能做她的藥人?」   仁心醫館那場慶宴,眾人都在場。苗良方所言,莫如芸當初豢養藥童被發現,早已死在盛京那把大火之中。她死時,陸曈尚且年幼,又在蘇南,無論如何,這二人都沒理由綁在一處。   「她還活著,」裴雲暎沉默一下,嗓音艱澀,「就在落梅峰上。」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是九年前那場大疫失蹤的,而兩年前出現在盛京的陸曈,一路為陸家復仇,手段兇狠果斷。   一個人幼時與成年後性情大變,中間七年,可想而知。   當初他得知陸曈身份時,心中便已經生疑。   陸曈自言是被路過的師父帶走,但既是隨往學醫,為何不告知家中一聲。何況九年前陸曈只是稚弱幼童,陸家也並無醫理傳承,何故看重天賦一說。   恐怕,當初莫如芸並沒有給她與家中告別的機會,至於帶她離開,也並非傳授教徒,而是作為試藥工具。   試藥工具。   他閉了閉眼,心口有剎那的窒息。   紀珣上前兩步,拉起陸曈的手,常進還未阻攔,就見他一把撩起陸曈的衣袖。   「紀醫官……」林丹青喊道。   紀珣並未所覺,只定定盯著眼前。   撩開的衣袖至肘間,沒有一絲斑疹,女子的手臂很是細弱,如一截伶仃的梅樹花枝,其上一條長長疤痕,猙獰地昭示著。   紀珣瞳孔一縮。   「疤痕還在……」他喃喃。   黃茅崗圍獵場上,陸曈被戚玉臺惡犬咬傷的傷痕還在。   一瞬間,紀珣心中明了。   自陸曈被咬傷後,他給了陸曈很多神仙玉肌膏。   神仙玉肌膏是他親手所做,不敢說用完疤痕毫無遺蹟,至少會淡化許多。當時在醫官院,他見陸曈疤痕不見好轉多問了幾句,陸曈回他說藥膏貴重不捨得用,所以他多做了幾瓶送與她。   那麼多藥,足夠她將傷痕淡去。而非眼下這般明顯,與當初無異。   如今看來,並非是她捨不得用。而是那些尋常膏藥,已經對她身體無用了。   她做過藥人,所以當初丁勇嘗試新藥時,才會一反常態激烈反對。   原來,這才是癥結所在。   屋中鴉雀無聲。   既是醫官,都能瞧出她傷口的不對。林丹青顫聲開口:「她……做藥人多久了?」   裴雲暎看向床上人:「我不知道。」   常進走到陸曈身邊,再細細看過她脈,神色起了些變化。   「脈象看不出任何問題,若她真多年為人試藥,身體已習慣各種藥毒,難以尋出疾症根處。」   就像一棵表面完好的樹,內裡已被蟻群腐蝕,只有最後衰敗之時,尚能被人發現端倪。   「常醫正。」裴雲暎突然開口。   常進看向面前人。   「救救她。」他說。   常進怔了一下。   他在皇城裡見過裴雲暎許多次。   無論這位指揮使外表瞧上去有多風趣親切,平易近人,但常進每每看到他,總覺有幾分發怵。裴雲暎的名聲,從來兩個極端。不熟悉他的人總說他韶朗和煦,熟悉他的人卻說這人乖戾可怖。   好似沒人見過裴雲暎真正對人彎腰的時候,皇城中就連行禮也帶幾分傲氣,更勿提這樣懇求的語氣。   他總是遊刃有餘。   如今,這份冷靜被打破,是為了陸曈。   看來,那些皇城裡的傳言並非是假。   關心則亂。   「就算你不說,我們也不可能放著她不管。」常進抬起頭,「她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從前是救人的醫官,醫官病了,就是病人。」   「林醫官,」他喚林丹青,「除了癘所值守醫官外,立刻讓醫官們都過來。陸醫官病情與尋常不同,這難題一人不行,大家一起想法子。翰林醫官院領了那麼多俸祿,如今連個同僚都瞧不好,說出去也別當差了。從今日起,陸醫官就是我們的病人,所有醫官合力施診!」   「是,醫正。」林丹青匆匆出了門,去喚其餘人了。   常進叫來紀珣,再度上前要看陸曈,裴雲暎開口:「常醫正。」   「陸曈下山前,要我將藥筐裡的黃金覃帶回癘所。」   常進和紀珣一怔,二人這才注意到,被裴雲暎帶回來的藥筐裡,滿滿當當塞著一筐藥草,最多的是一蓬蓬金色花,姍姍迎春,嬌嫩鮮亮。   裴雲暎聲音平靜:「她說,此花可解熱毒,若赤木藤無用,紀醫官不妨嘗試用此花加入新方,換去兩味藥材,或可對蘇南疫毒有用。」   二人都愣了愣。   陸曈已經發病了,看來極為虛弱,卻還惦記著蘇南疫病。   看來,她之所以冒著風雪上山,就是為了此花。   常進喉頭有些發澀。   陸曈一直不愛說話,在醫官院時待人也冷冷淡淡,醫官們認為她性情本就如此,冷靜有餘,人情不足,作為醫者,總是少了兩份溫仁。   如今看來,她不說是因為她能忍,明明自己深受病痛折磨,卻還不顧危險進山。   真是個傻孩子……   ……   癘所門外的藥香又重新飄了起來。   平洲的赤木藤還在路上,陸曈帶回來的黃金覃卻解了燃眉之急。   醫官們聚集在一處,一刻不停熬夜改換新方,黃金覃藥性不及赤木藤濃烈,卻恰好對染上疫病的病者們身體消弱不至造成太大影響。   翠翠也飲下新藥。   自父親去世後,她沉默許多,不如往日活潑。   林丹青收拾好空藥碗,正打算出去,被翠翠叫住。   「林醫官,」小姑娘猶豫一下,才開口,「陸醫官還好嗎?」   癘所的人都傳說,陸曈去山上給病人們摘藥草了,正因如此,病人們重新換上新藥方。只是陸曈自己卻突發舊疾臥病在床,這幾日都未出現。   林丹青沉默片刻,道:「還好。」   「林醫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何事?」   翠翠望著她:「你能不能,替我和陸醫官道個歉?」   林丹青怔住。   翠翠低頭,擰著自己衣角,低聲道:「先前我爹出事,我怪陸醫官……我知道不是她的錯,是我太傷心了……」   「癘所的紅婆婆說,陸醫官是為了給我們採藥才去的落梅峰,下雪的落梅峰多危險,蘇南人都知道,我想去和她道歉,常醫正說陸醫官還沒醒……她什麼時候能醒?」   這個先後失去爹娘的小姑娘,怯怯地在林丹青掌心放上一隻草螞蚱。   林丹青看著手中草螞蚱,片刻後,蹲下身來,摸摸翠翠的頭:「她沒生過你氣。」   「陸醫官是最大方不愛計較的人,」她道:「她很快就會醒來,等醒了,再來找你一起編螞蚱。」   翠翠點了點頭,林丹青卻心頭一酸,不敢再看,起身快步出了癘所。   蘇南日日下雪,北風颳得人臉疼,林丹青收拾好藥碗,往醫官宿處方向回去,神情有幾分茫然。   陸曈的情況很不好。   起初他們以為陸曈是虛弱導致舊疾復發,後來眾醫官一同為她行診,紀珣和林丹青詢問過裴雲暎先前陸曈發病的跡象,漸漸可以肯定,陸曈不單只是身體衰敗,她身上有毒。   然而長期做藥人的經歷,使得各毒在她身上症象已十分不明顯,他們無從知道陸曈曾試過哪些毒,自然也無法對症下藥。   陸曈脈搏一日比一日更虛弱,先前偶有清醒時,如今清醒時越來越短,比起癘所的病人們,她更危險,像油燈裡搖搖將熄的殘燭,不知哪一刻就會湮滅。   觸目驚心。   她少時在太醫局進學,醫理各科名列前茅,即便後來春試紅榜未能奪魁,卻也自信傲然,覺得醫道無窮,年輕人有的是大把時間在未來一一鑽研,如今,卻無比痛恨自己醫術不精,竟然救不得自己朋友。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林丹青走進宿處。   原先與陸曈二人住的宿處,現在只有她一人。   她進了屋,想拿昨日新想的幾處施診案與紀珣常進討論,一瞥眼,瞧見屋中桌上放著的陸曈醫箱。   下山後,陸曈昏迷不醒,醫箱被留在屋裡保管,林丹青瞧著,心中忽然一動,走到桌前。   大夫的醫箱,猶如舉子們的考籃,將士們的兵器,珍貴且私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從來將自己醫箱保管極好,林丹青猶豫一下,伸手抱起陸曈的醫箱。   陸曈自己做藥人多年,雖不說,但自為醫者,應當對自己身體有數。醫箱中說不定會放平日用的藥物,雖這可能性很小,但情勢危急處,也顧不得其他。   林丹青打開醫箱。   這醫箱已經很舊了,連醫箱帶子都已經有磨損過多的痕跡,被層層修補過。又似乎摔過幾回,有些變形,不大方正。蓋子一揭開,裡頭只簡單的放著幾樣東西。   桑白皮線、金創藥、煤筆,還有幾冊醫籍。   林丹青拿起那幾冊醫籍,都是有關治疫的,應當是出發來蘇南前,陸曈在盛京自己帶來的。   林丹青檢查一下,見幾冊醫籍下,還有一本文冊。這文冊沒有書名,應當是自己書寫,想了想,她在桌前坐了下來,翻開手中文冊,待看清文冊上的字,不由一怔。   「『勝千觴』:白芷、獨活、甘松、丁香、安息……」   「焚點此香,香氣入鼻,身僵口麻,行動不得,神智清醒,恍如醉態,勝過飲盡千觴烈酒,醉不成形。」   這是……   藥方?   林丹青疑惑。   她不曾聽過這味『勝千觴』的方子,其中材料與藥效都寫的格外清楚,看上去更像是陸曈自己研製新方。   她凝眸想了一會兒,低下頭,繼續翻閱。   第二頁,仍是一味藥方。   「『自在鶯』:青黛、虎杖、海金沙、續隨子、雲實……」   「散沫無味,微量吸入,喉間痛癢難當,如萬蟻蟄噬,四個時辰後毒性自解,與性命無憂。」   林丹青握著文冊的手緊了緊,目光漸漸凝重。   「『寒蠶雨:鳳仙、鉤吻、菟絲子、旋花、白蘞……」   「赤色味酸,服下七日內寒毒入骨,不可近水,半月後餘毒漸輕……」   「小兒愁……」   「渡蟻陣……」   林丹青一頁頁翻過去,心中震動。   這本寫了大半本的冊子,上頭密密麻麻,滿滿當當竟然記的都是聞所未聞的藥方!   不對,不是藥方,應當說是毒方。   這其中沒有一副方子是用來救人的,相反,全都含有大毒,卻又不至於立即要人性命。但看其中記載服毒之後的反應,其細緻與變化,翰林醫官院藏書閣裡的醫案也寫不到如此境地。   簡直……簡直像是服毒之人親自記錄一番!   林丹青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在醫官院的某個夏日午後。她和陸曈坐在製藥房中熬煮湯藥。   日光暖融融的,透過小樹林照在她二人身上,那時姨娘的「射眸子」之毒已漸漸消解,她懶洋洋靠著牆,望著眼前人,半是感激半是妒忌地埋怨:「陸妹妹,你是天才呀,怎麼會有這麼多方子?」   陸曈坐在藥爐前,正拿扇子閃著爐下的火,聞言微微一笑:「多試幾次就好了。」   多試幾次就好了。   原來如此。   難怪陸曈有那麼多層出不窮的藥方,難怪她的醫理經驗勝過太醫局裡多年進學的學生。   只因為那些出其不意的方子,每一副她都自己親自試過。   勝千觴、自在鶯、寒蠶雨、渡蟻陣……   每一次痛苦她都親身經歷,之後將這些曾痛苦過的源頭雲淡風輕地寫進文冊,再不對人多提一句。   文冊只寫了一半,或許她經歷的更多。   林丹青捂住嘴,眼眶一下子紅了。   一張紙頁從文冊中飄了出來,她彎腰拾起,目光掠過紙上。   待看清,目光猛地震住。   下一刻,林丹青驀地起身,將方才的文冊和夾在其中的紙頁一併拿走,飛快出了門。   她推門跑了出去,直跑去隔壁屋中。   屋子裡,紀珣正往藥罐中撿拾藥草,裴雲暎坐在榻邊,這幾日他一直守在陸曈床前,段小宴勸了幾次也不肯走。   聽見動靜,二人抬起頭來。   林丹青走進屋裡。   陸曈仍躺在床上,閉目不醒,她看起來十分瘦小,如蘇南城中洞穴裡的小動物,難以捱過嚴酷冬日的孱弱。   「我知道陸曈中過哪些毒了。」   紀珣和裴雲暎同時朝她看來。   林丹青把文冊遞給紀珣:「我在陸妹妹醫箱中找到了這個,上頭記載的毒方,應該都是她過去自己試過的藥方,紀醫官,有了這個,至少現在我們知道陸妹妹曾經醫案,有了頭緒,不至於毫無目的。」   紀珣接過文冊翻了幾頁,一向平靜神色驟然失色。   林丹青又把手上紙頁交給裴雲暎。   「陸妹妹發病很久了,在蘇南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沒人知道。之前我看見她流鼻血那次,也是毒性發作,不過被她搪塞過去,未曾察覺。」   裴雲暎接過紙頁。   那紙頁很薄,只有一張。上頭記載的字跡潦草而簡單。   「二月初十,腹痛嘔吐,出汗心悸,腿軟不能走,半時辰後自解。」   「六月初九,四肢厥冷,畏寒,隱痛,胸膈不舒,一時辰後自解。」   「九月十七,頭目昏眩,昏厥整夜。」   「十一月二十四……」   「……」   「十二月初三,嘔血。」   握著紙頁的手一緊,裴雲暎臉上霎時血色褪盡。   這上頭,一條條記載的是發病案像。   誰的病,誰在痛,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她發病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疼痛的時候卻越來越長,最開始是半個時辰,後來就成了一整夜。一開始是出汗心悸,到最近一次,已是嘔血。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那張薄薄紙頁上,那雙曾握刀的、危險臨於當前而紋絲不動的手此刻微微顫抖,仿佛握不住這張輕薄的紙頁。   紙頁的最上端寫著一行字。   「永昌三十九年,八月十二,胸痺,心痛如絞,整夜。」   永昌三十九年,八月十二……   他忽然想了起來。   是他收到軍巡鋪屋舉告,說仁心醫館殺人埋屍那一天。   他知曉對方的偽裝與底牌,很想看她這次又要如何絕處逢生。於是帶著令牌不請自來,饒有興致地注視她冷靜與反擊,意外於她的膽量,欣賞於她的心機。她在濃桂飄香的花蔭裡與他對峙,含著嘲諷的微笑,扳回漂亮又精彩的一局。   他那時心想,好厲害的女子。   卻不知道在他走後,她獨自一人痛了整整一夜。   他什麼都不知道。   仿佛有一隻手驀地攫住他心臟,一剎間,他與她感同身受,仿佛隔著長久的光陰,與屋中孤獨蜷縮的女子對視。   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林丹青見他神色有異,低聲道:「殿帥……」   裴雲暎垂下眼,指骨漸漸發白。   許久,他開口。   「是我該死。」 第238章白衣聖手      野冰皓皓,霜凍髯須。   蘇南漸漸到了最冷的時候。   刑場的破廟再也無法遮擋愈來愈烈的嚴風,常進做主,請李文虎和蔡方幫忙,將癘所從破廟轉到了城內一座廢棄染坊。   染坊府邸寬敞,足夠容納多人,況且這些日子以來,染上疫病的病者們身上斑疹漸漸不再蔓延加深。   陸曈從落梅峰上帶來的黃金覃果有奇效。   此花可解熱毒,藥性微弱於赤木藤,在等候赤木藤的途中,醫官們試圖以黃金覃重新換過新藥方,並換掉其中兩味藥材,因有丁勇的前車之鑑,這回穩妥許多,然而一連七八日過去,反覆的情況並未出現,與此同時,從平洲運來的赤木藤也抵達蘇南,眾醫官換了兩副藥方,交錯為病者們吃下,幾日內,竟再無一人中途發病。   雖不知未來如何,至少現在,疫病暫且被控制住了。   翠翠從染坊門口跑出來,拉住林丹青的衣角,望著她道:「林醫官,陸醫官還沒有好起來嗎?」   林丹青一頓,片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快了。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陸曈的病情越來越重了。   一開始,還能偶爾有清醒時候,漸漸的,昏迷時間越來越長,即便偶爾醒來時,也是渾渾噩噩,似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更棘手的是,所有藥材都對她無用。   那本記載了一半的文冊上,清清楚楚寫著陸曈過去試過的毒藥,正因此原因,醫官們為她調配的藥方熬煮成湯,悉心餵她服下後,一碗碗如石沉大海,看不到半絲藥效。   沒用。   眼見陸曈一日比一日虛弱,醫官們焦急又束手無策,常進操心得頭髮都白了半頭。   林丹青走到常進屋子,推門走了進去。   屋中,幾個醫官正坐在桌前,低頭爭執什麼。   紀珣坐在一邊低頭整理新寫的方子,陸曈病重的這些日子,紀珣也是一刻未停,原本一個翩翩公子,如今滿臉倦色,熬的眼睛發紅,與過去從容迥然不同。   林丹青進了屋,常進衝她擺擺手,讓她自己坐。這些醫官都是給陸曈施診的醫官,如今陸曈氣息微弱,除了疫病外,已成了所有醫官們最重要的大事。   「醫正,關於陸醫官的病,我有話要說。」頓了頓,林丹青開口。   屋中眾人朝她看來。   她從前在盛京翰林醫官院,總是懶散貪玩,被常進斥責不夠穩重,如今來到蘇南,不過短短幾月,卻似長大許多,眉眼間少了幾分跳脫,多了一點沉靜。   「陸醫官的病等不起了。」她道:「所有藥物都對她沒用,如果再找不出辦法,三五日內,有性命之憂。」   無人說話,這是大家心照不宣、卻又不敢說出的事實。   紀珣望向她:「林醫官有話不妨直說。」   林丹青深吸了口氣:「我有一個辦法,但很大膽,未必敢用。」   常進:「說說。」   「我們林家祖上,曾有一位老祖宗,為人稱之『白衣聖手』。傳言此人醫術高明、起死回生。」   「他曾寫過一本手札,我背下來了。其上曾說,他年輕時,隨友人奔赴沙場治理瘟疫,可最後友人不幸身中敵寇毒箭,毒發身亡。他因此終身懊悔,後來廣羅解毒醫方,為免重蹈覆轍。」   說到此處,林丹青頓了頓。   「醫道無窮,毒經亦無盡。陸妹妹所中之毒太多,體內漸漸習慣,是以所有藥物都對她毫無作用。我也是看到黃金覃,才想起來老祖宗曾寫下一副醫方,說若有人中毒生命垂危,可用『換血』之法。」   紀珣眉梢一動:「換血?」   「並非真正換血,而是以毒攻毒,以病易病。這副醫方,須先使陸妹妹服下大毒,之後以針刺行解毒之方,引出源頭消滅。」   她猶豫一下,才繼續道:「但老祖宗也曾寫過,此方一來只適用於性命垂危之人,二來,服毒解毒過程中,其痛勝過如亂箭攢心、千刀萬剮,少有人能堅持得過去。而且……」她看向眾人:「會有風險。」   「並非萬無一失,陸妹妹可能會沒命。」   屋內落針可聞,無一人開口。   林丹青咬了咬牙。   「若非到此境地,我絕不會行此大膽之法。可是眼下陸妹妹一日比一日虛弱,那些解毒藥對她沒有任何效用,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她沒命嗎?」   言至此處,語氣有些激動。   她在太醫局進學多年,後來又去了醫官院。因著性情開朗明媚,人人與她交好,陸曈不算最熱情的一個。   但林丹青最喜歡陸曈。   陸曈表面冷冷淡淡、疏離寡言,卻會在宿院深夜為她留著燈。她看不懂的醫經藥理隨口抱怨幾句,沒過多久,借來的醫籍就會寫上附註的手札。陸曈知曉她林家的隱秘與秘密,也曾為她姨娘點撥「射眸子」開解之毒。醫官院的同僚們未必沒有明爭暗鬥,恨不得將所知醫方藏私,唯有陸曈坦坦蕩蕩,醫方說給就給,全無半點私心。   一個與她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卻總是讓人心生敬佩,連妒忌一點也會自責自己陰暗。   她的老祖宗沒能救回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懊悔終身,林丹青不想同他一樣。   她想救回自己的朋友。   一片安靜裡,忽然有人說話:「我認為可以一試。」   林丹青訝然看去。   說話的是紀珣,紀珣看向她:「醫者是為救人,若為可能存在的風險放棄可能,並非正確所為。」   「胡鬧!」有醫官不贊同開口:「醫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時之快,落於原點,無非一個『治』字。此舉弊大於利,並非治人,只怕害人!」   聞言,紀珣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變得悠遠。   過了一會兒,他搖頭,輕聲開口。   「此言差矣,所謂『天雄烏櫞,藥之兇毒也,良醫以活人』。病萬變,藥亦萬變。既然藥治不了她,或許毒可以。」   「你我在翰林醫官院待得太久,各有畏懼,一味求穩,未免喪失初心。不如捫心自問,不肯出手相救,究竟是為了病人,還是為了自己?」   此話一出,眾醫官一怔,方才說話的人臉色一紅,半晌沒有開口。   為官為醫大抵不同,身為醫者,第一件事,當與病者感同身受。   而他們做官太久。   沉默良久,常進開口:「就按林醫官說的做。」   「醫正!」   「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從來安分守勢的老好人望向眾人,「陸醫官做藥人多年,其心剛強堅韌勝過常人百倍。與其束手無策任由她日漸消弱,不如做好奮力一搏準備。」   「各位,」常進語氣認真:「人命珍貴,不可輕棄。」   方才說話的人不再開口,常進看向林丹青:「林醫官,你速速將手札所記醫方寫下,須看過藥方無虞,才能為陸醫官安排施診。」   「是。」   ……   新施診的醫方很快確定下來。   得知林丹青的施診方式,醫官們意見不一。   有人認為此舉風險極大,十有八九會失敗,且會讓陸曈在臨終前經歷巨大痛苦,利小於弊。也有人認為,人之性命只有一次,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陸曈醒過來一次。   彼時裴雲暎正在床邊守著她,林丹青帶過來這個消息時,一直低著頭,不敢去看陸曈的眼睛。   陸曈靠在裴雲暎懷中,她已經很虛弱了,連說話都勉強,撐著聽完林丹青的話,反而笑了起來。   「好啊,」她說,「你就試試吧。」   林丹青忍不住抬眸:「那會很疼。」   「我不怕疼。」   「也未必成功……呸呸呸,我不是詛咒你。」   「沒事的。」陸曈道:「我運氣很好,試過很多藥都沒事,這次一定也能過關。」   裴雲暎扶著她手臂的手微微僵硬,陸曈沒有察覺。   她看著林丹青,一向平靜淡漠的眸子裡,有隱隱光亮,那種目光林丹青並不陌生,病者希望活下去,對生的渴望,林丹青在癘所見到過許多次。   林丹青忽而哽咽。   她握住陸曈的手:「好,我們一定過關。」   確定了施診方案,陸曈又沉沉睡了過去,林丹青看向一邊的裴雲暎:「裴殿帥,請移步。」   裴雲暎動也不動,低眸看向床榻上的人。   這些日子,他守著陸曈,沒有離開過。   醫官們診治病者,見慣生離死別,有情之人,難成相守,生離遺憾,死別悲哀。她看過那麼多話本子,好結局的、不好結局的,無非寥寥幾句。如今卻在這裡,看著這昏暗中沉默的寥落背影,竟也覺得悲傷。   她不知道這位年輕的指揮使大人此刻在想些什麼,但他低垂的眉眼,凝視著床上人的目光如此深寂,像是心愛之物漸漸離開自己,茫然又無力,脆弱與往日不同。   身後傳來門響的聲音,醫官們依次而入,與陸曈施診一人完成不了,紀珣、常進還有幾位醫官都要同在。   常進走到裴雲暎身邊,嘆道:「大人,請移步。」   裴雲暎聞言,回過神來,再看了榻上人一眼,沉默起身,轉身離開了屋子。   屋門在身後關上,他走出院子。   冬至日,大雪漫天墜地,田地一片銀白,其間夾雜小雨,冷浸人衣。   他沉默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到刑場的破廟前。   癘所的病者已全部移去更溫暖的染坊,原先破廟又恢復到從前冷冷清清的模樣,雨雪中悽清獨立。   他推門走了進去。   前些日子還擁擠熱鬧的廟宇,一瞬空蕩下來,只餘幾隻燃盡蒼朮的火盆扔在角落。供桌前倒著只油燈,燈油只剩淺淺一點,他用火摺子點燃,昏黃燈色頓時籠罩整個破廟。   那供桌被人移過,露出後面的土牆,土牆之上,一行多年前的「債條」痕跡深刻,在燈色下清晰可見。   裴雲暎俯身,指尖摩挲過牆上字痕。   那道多年前,他與陸曈在這裡寫下的字痕。   那時他是病者,她是大夫,她為他縫傷,傷口粗陋卻有用。如今她成了病者,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說來諷刺,陸曈做過藥人,做過醫者,唯獨沒做過病人。她吃過的那些湯藥是為試毒,如今第一次作為病者來服藥時,尋常藥物卻又已經對她再無功效。   造化弄人。   裴雲暎抬起眼帘。   供桌之上,被雨衝糊了臉的神像靜靜俯視著他,如多年前,如多年後,神佛面前,人渺小似螻蟻,脆弱如草芥。   他從來不信神佛,自母親過世,他在外行走,命運與人磨難,賜予人強大與冷漠。他早已不相信這世上除了自己還能救贖自己之物,然而這一刻,他看著頭頂模糊的神像,慢慢在蒲團跪下身來。   雙手合十,虔誠跪拜。   傳說神佛貪賄,從不無端予人福澤。贈予人什麼,便要拿走相應代價。或早或晚,公平交易。   「神佛在上,鬼神難欺。」   他俯首,聲音平靜。   「我裴雲暎,願一命抵一命,換陸曈餘生安平。」   ……   蘇南急雪翻過長闊江河,輕風送至盛京時,就成了漫漫楊花。   西街仁心醫館院子,梅樹上掛起燈籠。   阿城端著煮熱的釀米酒從廚房裡出來進了里舖,銀箏拿碗給每人盛了一碗。   今夜冬至,盛京城中有吃湯圓喝米酒的習俗,杜長卿昨日就張羅苗良方和阿城去準備飯食。今夜歇了館後,在醫館吃頓夜飯。   「來,」杜長卿先捧起碗起身發話,「今兒冬至一過,翻頭過年,慶祝咱們又湊合一年,年年能湊合,湊合到年年。」   這祝酒詞委實不怎麼樣,不過眾人還是給他面子,拿碗與他碰了,敷衍了幾句。   阿城夾起一隻湯圓,湯圓皮薄餡大,銀箏和苗良方一起包的,裡頭包了芝麻花生,又香又糯,阿城咬了一口:「好甜!」   「我在裡頭加了中秋剩下的糖桂花。」銀箏笑眯眯道:「是宋嫂教我的做法,要是姑娘在,鐵定能吃一大碗……」   話至此處,倏然一頓,桌上眾人都愣了一下。   陸曈去蘇南已有很久一段日子了。   蘇南與盛京相隔千裡,疫病消息一來一去,已是許多日後。苗良方託皇城裡的舊識打聽,只說蘇南疫病嚴重,但在一眾醫官努力下已有起色,至於具體某位醫官如何,不得而知。   沒有陸曈的消息。   「不知姑娘現在怎麼樣了……」銀箏有些擔憂。   去蘇南的路途那麼長,陸曈自己身子又單薄,長途跋涉後又要救疫,陸曈也不是愛叫苦叫累的性子,總讓人心裡放不下。   杜長卿見銀箏眉間憂色,大手一揮:「嗨,你多餘操這個心!當初就說了別讓她去出這個風頭,偏要,陸曈這個人嘛,雖然倔得像頭牛,但人還挺有點本事,絕不打無把握之仗。她既然要去,肯定不是兩眼一黑瞎摸,咱這醫館在她手裡都能起死回生呢,區區疫病算什麼?」   「等過幾日不下雪天晴了,去萬恩寺給和尚上幾柱香,就保佑咱家陸大夫百病不侵,全須全尾回盛京!」   一席話說得桌上眾人也輕鬆起來。   阿城笑道:「好好好,到時候咱們上頭香,給佛祖賄賂個大的!」   苗良方夾起一個湯圓塞進嘴裡,清甜桂花與芝麻香濃混在一起,嘖嘖稱讚一陣子,又看向窗外。   院子裡,紅梅開了一樹,片片碎玉飛瓊。   「今天冬至,蘇南饑荒又疫病,多半沒得湯圓吃。」他嘆了口氣:「不知小陸現在在做什麼?」   ……   夜深了。   落梅峰上狂風肆掠,紅梅翻舞。   山腳下,城中醫官宿處,燈火通明。   紀珣和林丹青伴於榻前,正在為陸曈施針。   常進不時為陸曈扶脈,神色十分凝重。   「白衣聖手」的大毒之方已餵給陸曈服下,不知是她的體質太過特殊,還是這大毒之方本身有所隱患,總之,服藥之後,陸曈並無反應,只是仍如先前一般昏睡。   醫官院中,紀珣的針刺之術最好,而林丹青是最了解此手札之人,二人配合為陸曈施針。   這針法比從前更難,紀珣與林丹青額上都漸漸滲出冷汗。屋中燈燭漸短之時,陸曈突然有了變化。   像是遲來的痛楚終於在最後一刻襲來,她開始發抖,身子顫抖得厲害,各處金針被她晃動下來,紀珣厲聲道:「按住她!」   林丹青忙按住陸曈。   陸曈被按住,面上漸漸呈現痛苦之色,忍不住呻吟起來,喊道:「疼……」   紀珣一頓,屋中人都是一怔。   從來沒有人聽過陸曈喊疼。   她很平靜,平靜面對一切,也是,做藥人多年,那本手冊上所記錄的痛楚,她年紀輕輕就已經歷,這世上大部分所謂疼痛,於她來說都應當是尋常。   可是她現在在喊疼。   常進臉色一變:「她的脈在變弱。」   紀珣和林丹青對視一眼,林丹青握住陸曈的手:「陸妹妹,打起精神,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別睡!堅持住!」   紀珣埋頭,手微微顫抖著,將一根金針刺進她頸間。   陸曈的表情更痛楚了,她開始拼命掙扎,林丹青按住她的手,不讓她亂碰到金針。   卻在下一刻,「噗」的一聲,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血竟是黑的。   常進一驚:「陸醫官!」   她神色驟然一松,宛如最後一絲力氣散去,似乎想要竭力睜開眼看一眼眼前,最終卻閉上了眼睛。   常進趕忙去摸她的脈。   他僵住,顫聲開口。   「沒有氣息了……」   過了片刻,屋中響起林丹青小聲的啜泣,紀珣面色慘白。   等在門口的裴雲暎猛地抬眸。   長夜黑得化不開,凜冽寒風刺入骨髓,他站在原地,一剎間,如墜深淵。   不知什麼時候,蘇南的雪停了。   鶴是吉祥的象徵~   轉發這個吉祥鶴,長命百歲,松鶴延年! 第239章告別      陸曈在路上走著。   兩邊全是濃重白霧,堆積化不開來,腳下的長路看起來卻有幾分眼熟。   沿街種滿杏子樹,枝頭已結了青澀的果,忽然身後被人一拍,有人摟住她的肩,按著她的腦袋狠狠搓了兩下:「我回來了!」   她訝然回頭,愣愣瞧著面前一身青衫、頭戴蹼頭的少年。   少年背著書箱,眉眼明俊,從書箱裡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裡,「諾,給你的。」   她看著掌心那把包裹米紙的糖塊,望向眼前人:「陸謙?」   「沒大沒小,」他笑罵一句,勾著陸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   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山頭紅霞斜染長街,小巷中飯菜香氣漸漸溢滿鼻尖,有街鄰寒暄的嘈雜聲響起。   前頭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從裡頭探出張秀麗的臉,少女一身鵝黃織錦木蘭裙,似朵鮮妍綻開的春花,望著二人笑著說道:「阿謙,小妹,快點進來洗手吃飯了!」   她怔然看著,繾綣夕陽裡,忽然溼了眼眶。   這是常武縣陸家的宅子。   「來了來了——」陸謙一面說,一面拉著她跨進屋門。   進門是飯堂,擺著條長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挨著院子的三間屋子,牆上仍掛著字畫。靠廚房的地方,青石缸裡盛著滿滿清水,一隻葫蘆瓢浮在水面。   陸曈停步。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過多年,沒有大火的痕跡,沒有焦木與灰燼,它仍如記憶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張泛黃舊紙,筆墨溫柔。   「還愣著做什麼?」陸謙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罵你。」   「怎麼回來得這樣晚,」身後響起父親的輕咳,板著臉道,「多半路上貪玩。」   陸曈轉身。   她看見父親,穿著那件熟悉的半舊棉布直裰,衣領有些磨損的痕跡,她看見母親,端著曬了香椿的簸箕從院子裡繞出來,髮髻沾染杏樹的碎葉。   他們好好站在眼前,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哎呀,」陸柔見狀,急急過來拿帕子擦她的眼淚:「怎麼哭了?」   她反手抱住陸柔,像是孤苦無依的旅人終於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陸柔輕輕拍了拍她後背,如過去她闖了禍被父親責罵後一般,柔聲安慰:「小妹都長成大姑娘了,還是這麼愛哭。」   「從小就是哭包,」陸謙揉了揉她的頭,笑著逗她,「不過,陸三,都長這麼大了,還是這麼愛哭嗎?」   陸曈恍惚一瞬。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   過去在家中,和陸謙爭執吵架,總要仗著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頭來都是陸謙挨頓訓斥。陸謙總說,她的眼睛裡關著片大湖,眼淚說掉就掉,後來跟隨芸娘去落梅峰,倒是沒人可欺負。   她幾乎已經忘記委屈的滋味。   她已經不愛哭了。   陸曈抬起頭,輕聲道:「爹、娘、姐姐、二哥,你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傳言人死後,會回到生前最留戀之地。   在落梅峰的時候,很多次,她猜測自己死後是否會回到家鄉。她想回到陸家,見到家裡人。   擦拭眼淚的動作停了下來,陸柔收回手,微笑著搖了搖頭。   「曈曈,」她說,「你已經長大了。」   陸曈愣愣看著她。   「小妹長大了,」陸柔笑著看向她,「都可以獨自一人進京幫家裡人報仇了。」   「柯承興、範正廉、劉鯤、戚玉臺……你做得很好,你已經很厲害了。」   陸曈渾身一震。   像是被發現不堪的過去,她竭力想要隱藏的部分,她訥訥的,不敢抬頭去看家人的表情。   「陸三,我原以為你是個膽小鬼,沒想到是我走眼。」少年的聲音飛揚,爽朗一如從前,「如此,將來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對不起……」她語無倫次,「我……」   她想說自己不想要這般手段殘忍、使心用性,她想說陸家家風嚴整,而她卻背棄誡條,她想說很多很多,臨到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不必道歉。」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   她抬頭,父親站在面前,仍是那副嚴厲的模樣,語氣卻有不易察覺的柔和。   「厚者不毀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   他看著陸曈:「我陸家的女兒,好樣的。」   陸曈眼睛又模糊了起來。   她明明已經不怎麼哭了,這些年,也覺得自己漸漸修煉得鐵石心腸,未曾想一到家人面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掉眼淚的陸敏。   「別哭了,三丫頭,」母親走過來,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抱了抱她:「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她陡然一個激靈:「不,我不要!」   「我不要回去!」陸曈抓住母親衣角,「我要在這裡,我要和爹娘、姐姐二哥永遠在一起!」   她討厭分離,厭憎離別,眼見團圓結局,怎舍就此而止?   「曈曈,」母親望著她,聲音溫柔而慈愛:「你已經長大了,孩子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離開家,而且你現在,還是這樣厲害的大夫。」   「還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陸曈的眼淚,玩笑著開口:「你忘記你那個小情郎了嗎?」   小情郎?   陸曈一愣。   「我的女兒過去吃了很多苦,」母親眷戀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她長大了,變得聰明又漂亮,堅強又勇敢,我們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   「不要執著過去,人要向前看。爹娘、姐姐哥哥都愛著你,世上還有更多愛著你的人。我們陸家的女兒,從來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著,宛如執著追求一個不可能結果:「我要留在這裡,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眼前漸漸起了層白霧,面前的人影重新變得虛無,她猛然意識到什麼,試圖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恍然聽見空中一聲輕嘆。   「曈曈……」   是爹娘的聲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戀過去。」   又變成了陸謙和陸柔的囑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著空空蕩蕩的寂無,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來。   為何還是被留下?為何永遠不能圓滿?明明她已經回了家,明明已經見到了爹娘兄姊,為何還是挽留不住。   人應當往前走,可過去太沉重,未來又看不到頭,眷戀與依存似根連接過去與現實的線,她扯著那條線,遲遲不願放手。   卻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一抬頭,黑漆漆的四周裡,陡然出現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個俊秀的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鮮亮,在這黑暗深淵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著窗,他把手中裝著甜漿的竹筒在陸曈面前晃了一晃,笑著開口。   「你要一直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陸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逕自進了屋,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出來。」他說。   門被推開了。   她被他拉著,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層濃重長霧漸次散去,四周重新變得喧鬧起來。年輕人的聲音似風明朗,渾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嗎?」   西街?   這名字如此耳熟,隨著這句話,她看到不遠處,小巷拐角處,一株枝繁葉茂的李子樹在烈日下濃蔭青翠,樹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寫著「仁心」二字。   年輕的東家託腮坐在桌櫃前,百無聊賴地打瞌睡。坐館大夫老眼昏花,湊近去看醫籍上的字痕,一面揉著自己搭著的腿腳。小夥計踩著凳子,認真擦拭牆上那面金光閃閃的錦旗,更俏麗的姑娘在對街裁縫鋪,拿起一條綠梅綾棉裙認真同掌柜討價還價。   姑娘回頭,看見陸曈,登時綻開一個笑容:「姑娘回來了啊——」   日光濃烈而刺眼,耳邊又傳來年輕人含笑的聲音:「你忘記醫官院了嗎?」   醫官院?   於是她又看到了,那處她曾厭惡的、因籌謀不得不進去的府院。   她看到藥室裡,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亂的醫籍,悉心分揀不同科類手札放入醫箱,她看到老好人醫正手拿蘇南救疫的名冊,據理力爭與人爭執非要在上頭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溼夜雨的夜雨中對她敞開心扉,孤燈下梅酒酸澀,而她醉話豪氣又爽朗,拍著她的肩喊道。   「將來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祝你我成為院使!」   她恍惚著,視線落在更遠處。   霧氣漸漸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滿園紅芳絮中面色枯黃的女子,有鮮魚行中布滿腥氣攤前草屋裡溫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滿嘴之乎者也的長鬚員外,有一面要給女兒尋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給她一籃李子的潑辣婦人……   他們說說笑笑,從她身邊經過,寒暄與故語漸漸凝結成一根又一根細弱微妙的絲線,那些絲線牽絆著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張柔軟大網。   原來,不知不覺,她竟已和這麼多人有聯繫了。   原來,她已經在這裡這樣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絲淡淡不舍。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留下來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驚。   所有的煙火紅塵倏然散去,四處驟然消失,陸曈轉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婦人還是那副嬌豔動人模樣,披著件金紅羽緞鬥篷,冰天雪地裡,似朵濃豔盛開的紅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想離開這裡嗎?」她問。   落梅峰一片銀白,重重山峰遙遙不見盡頭,陸曈後退一步。   「留下來吧。」她溫柔說著,語氣似帶蠱惑,朝著陸曈遙遙招了招手。「留在我身邊。」   「這世上,人心難測,世情險惡,盛京有什麼好呢?」她微笑著,娓娓為她道來,「柯承興,為了私慾,親手殺死枕邊人。範正廉所圖前程,罔顧無辜。你的表叔劉鯤,為了一百兩銀子,將侄兒送上刑臺,太師府權勢滔天,為平息生事,將陸家一門盡數滅口。」   她向著陸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誇讚:「下手乾淨利落,一個都沒有放過。落梅峰來了這麼多人,你是第一個會殺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   陸曈渾身一震,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你當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著將她額前碎發別至耳後,女子手指冰涼,比這更冷的是她的話語。   「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了,大仇已報,了無牽掛。」她愛憐地望著陸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這裡,從此解脫?」   她拉起陸曈的手。   「畢竟,你從來沒離開過,對嗎?」   陸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說的沒錯。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沒有。回頭沒有陸家小院,往前看不到頭。她好像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裡,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總是不願想以後。   「你與我,是一樣的人。所以,留下來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樹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經一無所有。」   陸曈任由她拉著,如幼時第一次上山般,將未來不知如何的命運交與她手,走向那處她無比熟悉的、曾度過多年的隱秘。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經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陸家老宅,回頭想想,除了這處落梅峰竟無落腳之處。   舊人皆散,一無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婦人牽著她往前走,卻在這時候,聞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氣。   香氣若有若無,芬芳冷淡,令她靈臺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他說:「你真的捨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他說:「要學會珍愛自己。」   他說:「陸曈,我更喜歡你。」   像是有什麼更深重的東西從腦海漸漸清晰,驅走恐懼與彷徨。   陸曈腳步一頓。   「你說的不對。」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樣。」   「哦?哪裡不一樣?」   「我是醫者。」   「醫者?」   芸娘的臉色漸漸變了,諷刺地笑了一聲:「你算什麼醫者?你救得了誰?你連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視著婦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訥、惶然避開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豔麗多情,從前她總覺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內心一片平靜。   「我救過很多人。吳有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雲姝、蘇南的百姓……我將來還會救更多人。」   陸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著她:「你在貪戀什麼,汙濁塵世,人心叵測,有何留戀?」   「我的確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陸曈掙開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過很多好人。   刑場上給她糖果的莽漢縣尉、亂墳崗後救回來一路不離不棄的柔弱姑娘、街巷破舊醫館裡嘴硬心軟的紈絝東家、幼時蘇南橋上偶然經過的好心醫官……   在蘇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雖然他們看起來並不起眼,不夠強大,如芸芸眾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塵埃,然而他們善良、堅韌,在市井煙火中贈與她溫情,讓她看到更強大的生機。   這生機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陸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陸曈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你從沒問過我名字,我姓陸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陸家的女兒,仁心醫館的大夫,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我不再是你的藥人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著山下跑去。   山風再一次掠過她臉頰,拂過她無數次途經的地方。耳畔傳來許多喧囂的聲音,一句句生動分明。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來,祝你我成為院使!」   「姑娘,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那些聲音在她耳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溫暖的、喧囂的、熱熱鬧鬧填滿空蕩縫隙。   她不再孤單了,那張細密的網柔和罩住了她,一個悲情的故事裡,出現了無數偶然出現的人,他們叫著她名字,或溫柔或擔憂,或喜或悲,他們一同拉住她,將她與塵世牽連。   有朋友、有知己,還有喜歡的人。   她不再是一個人。   陸曈跑得越來越快,白霧隨著她奔跑得步伐逐漸散去,她在盡頭看到了一扇門,那扇門在黑夜裡遙遙亮著一點昏黃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裡不肯就息。   她推開門。   ……   「有了!有氣息了!」   屋子裡,陡然發出一聲喊聲。   常進欣喜若狂地扶著床上人手臂。   那點微弱的、宛如將熄燭火的脈搏那般輕細,但它重新出現了,似驟然降臨的奇蹟,震驚了屋中每一個人。   林丹青淚如雨下:「陸妹妹——」   他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她如那盞將要熄滅的燭火,不會再有重燃的一瞬。卻在最後一刻,柳暗花明。   陸曈睜開眼睛。   外面很吵,她聽到常進的高聲吆喝,似乎在同門外的醫官說著什麼,林丹青的笑聲無比激動,紀珣詢問她的聲音被門外雜亂的腳步聲掩蓋,聽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個影子。   那個年輕人不同夢中恣意從容,目光相對,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一雙眼紅得嚇人。   她怔了一下,然後輕輕笑起來。   「裴雲暎,」陸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嗎?」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對方的身體竟然在發抖,抱著她似乎用盡全部力氣。   陸曈任他抱著,沒有說話,卻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掉進她頸窩,燙得灼人。   於是她伸出手,輕輕回抱了他。 第240章牽手      蘇南的雪停了好幾日。   陸曈甦醒後,醫官們欣喜若狂。   原本看上去無可救藥之病,註定將熄之燭,卻在最後一刻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醫官們將此記入醫案,決心待救疫結束回到盛京,召來所有醫官院醫官鑽研此案,或許能成大梁史上未來醫理上一大案理。   每日有許多人來看她,每個人都來摸摸她的脈,問問她的情況。陸曈做大夫做了這麼些年,第一次做病人,先頭還有些新奇,後來漸漸就有些應付不來。   李文虎和蔡方來過一回,醫官們沒有對外宣稱陸曈過去,二人不知陸曈試藥多年一事,只以為陸曈是舊疾復發,過來探望的時候同她說起蘇南近來疫病。   「……疫病算是制住了,近來癘所裡一切平穩。」蔡方拱手,對陸曈深深行禮:「多虧陸醫官上山尋來黃金覃,為病人們爭取時間。如今平洲的赤木藤已運至蘇南,常醫正和裴殿帥也令人即刻收找別地黃金覃送來,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了。」   陸曈心頭鬆了口氣。   李文虎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住陸醫官,先頭來的時候我還瞧不起你們,以為你們和之前盛京來的那些人一樣只會耍嘴皮子功夫,沒想到,盛京來的醫官真不賴!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對不住!」   林丹青捧著藥碗從門外進來,聞言哼了一聲:「翰林醫官院再不濟,那也是要春試紅榜考九科的……以為進學時熬的那些夜白熬的麼?」   言罷肩頭撞過李文虎,越過二人將藥碗放到床前小几上,不悅看了他們一眼。   李文虎和蔡方對視一下,訕訕退出屋門,將門掩上了。   「怎麼了?」陸曈問。   「都說了讓他們別來打擾你,蘇南疫病有我們看著,你如今病還未好全,應當多休息,這兩個倒好,沒事就來叨擾病人,煩不煩哪?」   林丹青平日裡總笑臉迎人,陸曈還是極少看見她這般不客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   「疫病的事你就少操心了。」林丹青墊著帕子把藥碗端到陸曈面前,「近來都挺好的,陸妹妹,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醫者,天才醫官們都在呢,好歹也信任一下太醫局春試選拔出來的人才。你這樣,讓其他人臉往哪擱?臊不死人。」   陸曈接過藥碗,低頭喝完,把空碗放在一邊,點頭道:「有道理。畢竟我的這條命,就是天才醫官們救回來的。」   一說這個,林丹青就得意起來。   「哎唷,」她佯作謙遜地擺手,「都是老祖宗的方子好,我們也是誤打誤撞碰上了。」   那道「換血」醫方,用毒十分大膽,尋常人難以扛住,本就是死中求生之法,當時陸曈沒了氣息,所有人都已絕望,誰知破而後立,她竟迴轉過來。   「不過,也多虧了你帶回來的黃金覃。」林丹青想了想,「如果不是看到黃金覃,我也不會想到老祖宗這個方子。」   「換血」之方中,最後一味藥材是黃金覃,用來解易體大毒。然而黃金覃此物並非中原所有,縱是臨時去外地搜羅時間也來不及。陸曈從落梅峰上帶來的黃金覃本是為了蘇南疫病赤木藤的代替,卻在這時候解了燃眉之急。   「不過,」林丹青不解,「黃金覃喜熱畏寒,這山上下雪,怎麼會長出黃金覃呢?」   陸曈淡淡一笑。   她也以為落梅峰永遠不會長出黃金覃,那把種子早已枯死在山間泥地裡。未料幼時失望的夢,會在多年以後重新破土生芽。   落梅峰長出了解藥。   這解藥最終救了她自己。   命運迍邅,總在絕路之時,留下一絲生機。   門口響起兩聲叩門聲,紀珣的聲音從外傳來:「陸醫官,該施針了。」   林丹青起身:「我先出去,晚些來找你說話。」   陸曈點了點頭。   紀珣背著醫箱走了進來。   此次「換血」之術,由常進、林丹青和紀珣三人施診,林丹青擅長婦人科,紀珣卻更拿手針刺。陸曈醒轉後,並不意味全然痊癒,只說將體內之毒撤去大半,今後還需繼續清毒,細細調養。   陸曈走到桌前坐下,紀珣放下醫箱拿出金針。   「林醫官為你換過藥了,今日可有疼痛?」紀珣問。   陸曈搖頭:「沒有。」   紀珣拿針,陸曈撩開衣袖,金針緩慢刺進皮肉,紀珣的目光落在她手臂的傷痕上。   那些傷痕交錯縱橫,在瘦弱手臂上猶如墨痕,指尖掠過去,粗糙而不平。   紀珣忽覺有些刺眼。   手下動作頓了頓,他道:「你現在體質特殊,尋常傷藥對你無用,即便換血之後,用藥也甚尋常悍烈。繼續調養,慢慢身體會重新回到從前,屆時,藥物就會對你起效,我會重新為你調配祛疤藥。」   紀珣竟會主動與她說這些,陸曈有些意外,隨即道:「沒關係,其實不太重要。」   紀珣停了停,沒說什麼,繼續施針。   漸漸絨布上金針越來越少,最後一根金針刺入,他收回手,將絨布卷好,沉默一會兒,突然開口:「陸醫官,你我第一次在蘇南相見時,當時你所中之毒,就是寒蠶雨嗎?」   陸曈愣了一下,才點頭:「是。」   紀珣心頭一緊。   陸曈那本記載了試藥反應的文冊,震驚了每一個知情人。   紀珣後來將整本文冊都翻過,看到寒蠶雨那一頁時,忽然覺得症狀有些眼熟,於是倏爾記起,當初他與陸曈第一次在蘇南橋上相見時,曾摸過她脈象,察覺中毒,因此硬是拉她去客棧解了半月毒。   那時候,她應當也在做藥人。   難怪當時他想拉陸曈去醫館時,陸曈死活不肯。後來在客棧問她父母所住何地,也一字不說。只是他那時一心只管治病,並無心思去了解對方過往經歷,以為留下一塊白玉將她治好便已算體諒周到。   如今卻開始後悔。   他後悔年少時的淡漠,忽略她眼中更深的憂傷。若他那時再仔細一點,察覺出一點端倪,或許就能發現對方試藥的真相,避免她悲慘的命運,而不是只差一釐,擦肩而去。   「對不起。」他開口,「若我當時多問你一句……」   陸曈有些驚訝。   「紀醫官已經幫了我很多了。」她道:「若非如此,當時我所中之毒也不會解的那樣快。」   紀珣心中卻越發難受。   「你初入醫官院時,我對你諸多誤解。是我不辨是非。」   他想起自己因為金顯榮紅芳絮一事對陸曈斥責訓誡,想起後來在藥室裡多次與陸曈說起用藥用毒之道。他一直不贊同陸曈行醫過於剛猛霸道,如今看來,倒是全部有了答案。   她和太醫局中,被老師悉心教導的學生不同。   她根本沒有老師。   只是個用來試藥的、傷痕累累的藥人。   一個被當作試藥工具的孩童,後來卻長成醫術卓絕的大夫。其中所要付出心血可想而知,她的堅韌執著令人動容,沉默不語也同樣令人憐惜。   憐惜。   像是後知後覺察覺自己某些微妙的心思,他悚然一驚。   陸曈道:「紀醫官不必自責,都是從前的事了。當務之急還是應當處理蘇南疫病,疫病既有起色,接下來應當很忙。」   紀珣注視著她。   女子眉目疏朗,眼神清澈,與他說話時神色平和,並無過去冷靜淡漠。   陸曈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   像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放下了許多東西,她變得更輕盈,更柔軟,面對他時,如面對友人自在。   他有些欣慰,欣慰之餘,不知為何,心頭又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不知說什麼,便只好沉默。   直到針刺結束,他收回金針,又囑咐幾句陸曈,這才背著醫箱出了門。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   陸曈坐在桌前。   夜漸漸深了,桌上燈燭搖曳,她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打開。   一股冷風撲了進來。   自她醒後,日日被關在屋裡不讓出門,常進唯恐她被風吹了雪凍了,待得久了,四肢都有些發僵。   陸曈想了想,從牆角提了盞燈籠出門。   才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這麼晚,幹什麼去?」   她回頭,院中樹下轉出個人。   夜正深了,燈籠照亮腳下一小塊地方,裴雲暎從暗處陰影中走來,濃麗五官被昏黃燈光照得格外柔和,走到她身前,蹙眉看了她一會兒,脫下自己外氅披在她身上。   陸曈問:「你怎麼在這兒?」   「來找你,」他嘆口氣,「誰知你屋裡有人,怕打擾你談心,所以在這等著。」   談心?   陸曈愕然:「紀醫官過來替我施針。」   「哦,」他揚眉,「可是他走的時候,失魂落魄的。」   陸曈:「……」   她不知道這人口中「失魂落魄」從何而來,紀珣分明很正常。   裴雲暎看她一眼,低頭替她將外氅扣緊了些,問:「所以,你打算去哪?」   「屋裡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   天色已經晚了,縱然沒有下雪,蘇南的冬夜也格外寒冷。   她也覺自己這提議有些過分,下一刻,一隻手突然伸來,握住她的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又溫暖,將她手牽著,陸曈側首看去,他宛如未覺,只道:「是有點悶,走吧。」   陸曈愣了一愣,他卻已牽著她的手往前去了。   院門口有禁衛們值守,見他二人出來,低頭行禮,目光又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神色有些異樣。   陸曈有些尷尬,想要將手抽出來,他卻握得很緊。   她默了一會兒,放棄掙扎,唇角卻不易察覺地牽動一下。   燈籠的光灑下一片在地上,積雪被照出一層晶瑩暖光,一望過去,四下皎然。鞋踩過地面時,發出「窸窸窣窣」脆響。有冷風吹來,她裹在他寬大的外氅中,感到十分溫暖。   陸曈垂下眼眸。   從落梅峰上下山的這幾日,裴雲暎一直守著她。   似乎被她發病的模樣嚇到,他一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後來她醒來後,林丹青偷偷與她咬耳朵。   「這殿前司指揮使大人,從前覺得他高高在上誰也不怕,沒想到慌起來也挺狼狽。我瞧著,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倒不至於如那離譜畫本子裡寫的要醫官陪葬……」   「……他應該願意自己陪葬。」   陸曈忍不住朝他看去。   青年走在雪地裡,夜色如煙如霧,浸著他英氣俊美的眉眼,不見從前凜冽,溫柔得像她甦醒後,看見的那一滴眼淚。   那滴溫熱的、雨珠一樣的眼淚。   察覺到她視線,裴雲暎低眉看過來,陸曈撇過頭,移開目光。   他頓了頓,唇角溢出一絲笑意,語氣卻是淡淡的:「看路。」   她低頭,故意腳下踩過一個小石子,身子歪了一歪,被他牽著手牢牢扶住。   裴雲暎「嘖」了一聲,好笑地望著她:「你故意的?」   「沒有。」   他無言,沒計較她這故意的使壞,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陸曈沒說話。   行至盡頭,都快到刑場那處破廟了,如今癘所搬離,破廟門口只有一點孤光。順著方向看去,是落梅峰的方向,月亮照過雪地,把積雪映出一層熒熒的光亮。   陸曈的腳步停了下來。   夢裡的那間草屋似乎還是從前模樣,但如今再看去時,卻不如從前沉重,仿佛卸下許多。   「陸曈,」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他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什麼事?」   默了須臾,他道:「我在山上看到莫如芸的墓碑,她是何時過世的?」   落梅峰上荒草地裡,十七處墳冢觸目驚心,她在墓碑上刻上「恩師」二字,可她分明是莫如芸試藥的工具。   錯綜複雜,撲朔迷離。   陸曈心中一動,抬眼看向身邊人。   他垂著眼,眼睛裡映著蘇南恍惚的夜色,語氣很柔和,問題卻很尖銳。   「兩年前。」陸曈回答。   「所以,你是在她過世後下的山?」   「是。」   他略微點頭:「原來如此。」沒再問了。   像是刻意避開了這個問題。   風靜靜吹著,陸曈看著遠處,夜色裡,落梅峰只有一重重高大虛影,像層驅散不了的陰霾罩在蘇南上空。   舊時之物,總被她強行遺忘,然而今夜不同,或許是他垂下的眼神太溫柔,又或許是披在肩上的這件大氅格外溫暖,她沒有受到風雪的寒氣,於是釋然,於是平靜。   「你從前曾問過我,殺柯承興的時候是否有懼。」陸曈忽然開口。   裴雲暎一怔。   那是更早的從前,他已知道她復仇的秘密,隨口而出的試探,被她滴水不漏的避開。   「沒有。」   遲來許久的答案卻令他倏爾皺起眉,裴雲暎看向她:「陸曈……」   她抬眼,看向落梅峰渺遠的深處。   「其實,我殺的第一個人,不是柯承興。」 第241章除夕      夜深雪重,橫風無息。   腳下的燈籠光似層淡薄黃霧,又像落梅峰傍晚的瑰麗晚霞。   陸曈輕聲開口。   「芸娘,是死在我手中的。」   說完這句話,像是卸下最後一重包袱,一直沉重的某個角落,徹底輕鬆起來。   其實現在想想,有些事情發生的,實在很猝不及防。   她在落梅峰呆了七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開始總想著試圖逃走,漸漸也開始麻木。像被圈禁在臺上的偶人,每日重複著相同的戲折。   有一日,她和芸娘下山買藥草種子,在蘇南醫行門口遇到個貧苦婦人。   婦人不是蘇南本地人,一口鄉音,正對醫行掌柜苦苦哀求。   她站在門口聽了很久,得知這婦人走了很遠的路來買一味藥材給兒子治病,然而到了此處還差三個銅板,來去幾十裡路迢迢,婦人想要賒帳,或是少買一點,掌柜的卻怎麼也不肯。   陸曈替她補上那三個銅板。   婦人對她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地走了。她看著對方背影微微出神。   婦人眉眼間生得像母親。   回頭時,瞧見芸娘站在醫行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神色瞭然一切。   待回到山上後,芸娘把新買的種子灑在梅樹下,瞧著坐在藥爐前的她忽然開口。   「小十七,」她道:「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陸曈一愣。   梅樹開了花,寒林透紅,樹下婦人綃裳環佩,豔妝勝過紅梅。   「你在山上住了這麼久,也偷看了我那麼多醫書手札,平日裡解藥做得不錯,不過,還沒做過毒藥呢。」   每次芸娘給她試藥過後,陸曈都會按照讀過的醫書自己給自己解毒,有時候能解一些,有時候不行。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芸娘託腮望著她。   「什麼遊戲?」   芸娘想了想:「你呀,學學做一味毒藥送我,如果你能將我毒死,你就下山。如果相反……」   婦人眉眼彎彎:「你就在山上,給我做一輩子藥人,好嗎?」   陸曈不說話。   其實,就算她不答應,芸娘也能把她留在山上,做一輩子藥人。   「還是不敢嗎?」芸娘有些失望,摸了摸她的頭,「真可惜。我以為你很想回家。」   回家。   她看向遠處。   落梅峰皚皚梅林,遮掩通往山下的小道。她想起在醫行門口看見的那個肖似母親的婦人,她許久未曾歸家,不知母親現在如何,是否也如那婦人一般,頭髮白了半頭。   整整七年,她離開整整七年,或許還會分離得更久。只要芸娘不死,她根本沒辦法回家。   「好。」   婦人有些驚訝。   陸曈看著她,重複道:「好。」   她怔了怔,驚喜地笑了起來:「我等你,小十七。」   在山上時,她做過很多味藥,都是用的落梅峰上毒草,但那些都是救人的。她看過很多芸娘的毒經,但還是第一次做傷人的毒藥。   芸娘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折騰。   她把做好的毒藥分成兩份,一份給芸娘服下,一份供給芸娘分辨。表面平靜、實則不安地等待結局。   芸娘含笑服下。   從服毒到毒發,一共七日,這也許是因為芸娘體質與旁人不同。否則在第三日的時候,此毒就應發作。   婦人躺在梅樹下的椅子上,望著她的目光漸漸奇異:「小十七,你這藥裡,用了什麼?」   芸娘自詡通曉世間諸毒,卻始終辨不出最後一味藥材是什麼。   「你分辨不出來嗎?」   「所以,解藥是什麼?」   陸曈搖頭:「沒有解藥。」   芸娘一愣。   「我在方子中,加了我的血。」陸曈道。   她的血,她的血在七年的試藥過程中,融入百種毒藥,已經成了毒。那些毒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種是哪種,就連芸娘也不行。   芸娘當年試藥的工具,最後成了連她自己也難以解克的難題,世間因果,輪迴如是。   婦人聽著聽著,愕然片刻,然後笑起來,看著她的目光充滿讚賞和欣慰。   「原來如此,」她嘆道:「你果然是個好苗子。」   「可是我沒有解藥,」陸曈望著她,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做不出來解藥。」   那是她的血,她的毒,她的毒自己都解不了,又怎麼能解芸娘之毒?   芸娘斜睨她一眼:「你怕什麼?」她淡淡一笑:「我本來也快死了。」   陸曈一怔,   漸漸有血絲從芸娘唇邊溢出,被她滿不在乎地拂去。   「我死之後,小十七,你記得將我屋子裡的醫籍手札焚燒隨我一同入葬,諾,就和前面十六位葬在一處。」   「那些手札毒經,留給世人也是浪費,不如隨我一道離開。落梅峰大,我怕孤單。」   陸曈愣愣聽著。   她又看向陸曈,笑容弔詭而慈愛:「小十七,你真的很厲害。沒想到你能在落梅峰堅持這麼久。」   「你是我最後一個藥人,也算我第一個徒弟。我對你很滿意。」   「我是你手上第一條人命,小十七,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她微微一笑:「恭喜你,出師了。」   陸曈茫然望著她,眼眶有點酸,卻乾乾的沒有一滴眼淚,只是幾分無措。   越來越多的血從婦人唇間溢出,她輕輕嘆息一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芸娘死了。   死在了她摻了血的毒藥下。   陸曈已經不會像從前烏雲死時那般抱著她放聲痛哭了,麻木地起身替芸娘收斂換衣。也就是在那時,她看到芸娘身上的傷疤。   芸娘身上有大塊燒燙痕跡,若以當時傷勢來說,根本撐不到現在。陸曈漸漸明白過來,或許在過去七年,甚至更多年,芸娘用毒藥吊著命,但飲鴆止渴,終有一日會到達盡頭。   所以在她死前,一定要親眼看到陸曈「出師」。   火苗吞噬芸娘曾住過的草屋,那些精心搜羅的醫籍藥理,在烈焰中化為灰燼。陸曈跪在墳冢前,要鑿刻碑文時,忽然停了下來。   她與芸娘,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她在落梅峰呆了整整七年,芸娘貫穿在這七年裡,使得她變成另一個人。她曾憎恨過芸娘,也曾感激過芸娘,在那些飛雪的寒日裡,某個瞬間,未必也沒有體會過婦人的孤獨。   她最後在碑文上刻下「恩師」二字。   不管一開始究竟出於何目的,她這滿身醫術、毒經藥理皆由落梅峰七年所授。芸娘教她看過許多幼時不曾見過的東西,賣掉女兒屍體換銀子的賭鬼父親、偷偷毒死病榻老父只為甩掉包袱的無賴兒子、一心想要挽回丈夫花重金求子的婦人、為佔家產給兄長下毒的讀書人…   她看過很多。   於是漸漸了解,世上之事並非全是光明,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秋冬夏春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幼時書上不明白的道理,穿梭市井,慢慢就明白了。   生活教會她忍耐,教會她狠毒果斷,教會她學會保護自己。所以她才能在回到常武縣後,決定義無反顧進京。   如果她沒有被芸娘帶走,說不定遇到此事,第一反應也是如陸謙一般告官求人做主。偏偏她被芸娘帶走,那些在落梅峰夜裡不甘飲下的湯藥,亂葬崗的屍首,眼淚與恐懼,終於將她變成了另一個不同的陸曈。   她只想要復仇。   陰差陽錯,冥冥自有註定。   塵世之間,悲歡離合,沉浮起落,芸娘於她,早已不是簡單愛恨二字能說得清。   「其實我……很害怕。」她輕輕開口。   她殺了人,第一次殺人,一條人命在她手中,芸娘死前的話像個詛咒,時時縈繞在她心頭。   「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恭喜你,出師了。」   她守著這點隱秘的恐懼,但在今夜,突然厭倦藏匿,任由自己在對方面前坦誠。   長夜漫漫,燈籠光映著皎然白雪,雲層中有一點微淡月光,照在樹下兩人身上。   「別怕。」   一隻手伸來,輕輕捧住她的臉。   陸曈抬起頭,眼前人低眸,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流了眼淚。   裴雲暎摸摸她的頭,微微俯身,將她抱進懷裡。   他的聲音很溫柔。   「陸大夫不是壞人。」   陸曈愣了愣。   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看穿她的惶恐與擔憂,不安與焦躁。無論是當初他們針鋒相對,還是後來心照不宣。   泥潭糾纏著人往更深處陷入,但那岸邊總是伸出一隻手。   她現在抓住那隻手了。   氅衣和他懷抱的暖意驅走所有寒意,陸曈聞到淡淡冷冽的香氣,她在夢裡曾被這氣味喚醒。她依戀這氣味,正如依戀冬日微薄的日光。   她把臉埋在他懷中,緊緊擁住了他。   「我知道。」   ……   蘇南的雪停下半月後,城裡出了太陽。   氣候好轉,對疫病治理愈有好處。   天子授令,各地赤木藤和黃金覃源源不斷運入蘇南。新的救疫醫方效用顯著,城中重新安排施藥局,除了癘所的病人外,蘇南百姓每日自發去施藥局領取避疫湯藥。   蘇南漸漸有了生氣。   破廟後的刑場裡不再有新的屍體埋入,疫病平穩後,朝廷下達文令,年後另派救疫醫官來蘇南處理後務,新醫官們抵達後,原先那批醫官便要啟程回京。   就在這漸漸好轉的勢頭裡,蘇南迎來了大疫後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醫官宿處就放起了爆竹。   紅色的「滿堂彩」碎得滿院子都是,爆竹的煙氣衝淡藥氣,給院子添了好些熱鬧。常進去找人討了兩個紅燈籠,又讓紀珣寫了春聯貼在宿處大門口,林丹青見狀,道:「醫正,咱們再過幾日就要回盛京了,幹什麼多此一舉貼這個?」   「年輕人不懂,」常進指揮紀珣把春聯貼好,「這是儀式。再者平洲那頭的醫官過來不是還要幾日麼?光禿禿的像什麼樣子。」   林丹青無奈:「您真講究。」一轉頭,正瞧陸曈從屋子裡出來,登時笑逐顏開:「陸妹妹!」   陸曈走了過來。   常進聞言轉身,照例先給她扶脈,再收回手,滿意點頭:「不錯不錯,一日比一日好。」   陸曈身子好了許多。   許是林丹青那位老祖宗的醫方精妙,自打那天夜裡她嘔出黑血之後,似乎也將體內一部分沉積毒素一併帶走。之後紀珣日日為她施針,連同林丹青和常進調配新方,原本虛弱脈象已比先前強上不少。   最令人欣喜的是,一些藥物開始對她身體起效了。   即便那藥效比起對尋常人來說微弱不少,但能有所作用,就說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   「蘇南還是藥材不豐,」常進嘆道:「等回盛京,我同御藥院撿幾味藥材調配方子,應當比現在更好。」   陸曈謝過常進,看向宿院門外。   外頭吵吵嚷嚷的,隱隱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傳來,其間夾雜一兩聲爆竹脆響。   「那是賣窗花年紅的。」林丹青解釋,「今日除夕嘛。」   陸曈恍然。   竟已又是一年了。   蘇南自疫病有所起色後,漸漸不再是他們剛來時那般死氣沉沉的模樣,街道上也有行人經過,一些鋪面商行也重新開張,雖比不上大疫前熱鬧繁華,但也在逐漸恢復從前模樣。   於是這個劫後餘生的新年越發顯得珍貴。   「蔡縣丞說,今夜蘇南城裡要放煙花,醫正原本也打算今夜在宿院中一起吃年夜飯,屆時還能一起看煙花。」   「年夜飯?」   「是啊,」林丹青道:「咱們在蘇南拼死拼活救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聽說往年醫官院除夕前,大家也要提前一起聚聚。吃吃飯、喝喝酒,聽聽院使暢想暢想醫官院未來,只是今年地方換到蘇南來了。」   陸曈無言以對,又想起什麼,目光掠過門外。   林丹青眼珠子轉了一轉,湊近道:「你在找裴殿帥?」   「沒有。」   「什麼沒有,」林丹青嗤道:「你倆心思就差沒寫臉上了,能騙的了誰?」   陸曈:「……」   「他和李縣尉蔡縣丞他們出去了。」林丹青熱心解釋,「過幾日咱們得回盛京,蘇南城守備人太少,他要留些人在這裡,估計這幾日很忙。」   陸曈點了點頭。   其實也不止裴雲暎忙,醫官們這頭也很忙。   過幾日平洲的醫官要前來接應,先前蘇南疫病各項事務也需交接。常進貼完春聯後,又回頭與醫官們整理交接文冊了。   忙起來時,時日流逝總是不明顯。陸曈和林丹青一起整理完最後一冊治疫文冊時,太陽落山了。   宿院裡的燈籠亮了起來。   李文虎和蔡方提前令人在院子裡將長桌拼了起來,也準備好飯菜,蘇南才過大疫不比盛京,縱然如今雖有救濟藥糧,仍需儉持,飯菜都很簡單,最中間放著盆元宵,聽說裡頭有的包了錢幣。   林丹青扯著陸曈到了院子裡坐下,常進特意開了屠蘇酒,不過只允每個人喝一小盅以免誤事,陸曈因在喝藥,就只得了杯熱水。   「大家辛苦了,」常進端著酒盅站起身,很有些感慨,「來蘇南這些日子,諸位同僚同心同德、分甘同苦,一同治疫。如今蘇南危困已解,在座諸位都是功臣,我先敬各位一杯,祝咱們呢,將來回到醫官院,無論官至何處,始終記得咱們在蘇南並肩作戰的這段日子,不忘初心,輔車相依。也祝蘇南呢,經此一疫,否極泰來,萬事皆宜!」   他還未飲酒,就好似先醉了,一口氣說了一大段。   林丹青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看唄,老醫官說得沒錯,常醫正果然要暢想一番未來。」   陸曈:「……」   下一刻,常進就指著林丹青道:「林醫官這回表現出色,回頭吏目考核可升三級!」   「果真?」林丹青歡歡喜喜地站起來,一掃方才嫌棄之色,端著酒盅正色道:「謝謝醫正,我敬醫正一杯!」   醫官們便「哄」的一聲大笑起來。   四下一片吵嚷祝酒聲,陸曈認真拿勺子戳著碗裡的元宵。   桌上中間一大盆元宵被分給了每人一小碗,一碗四個,取四季平安之兆。   陸曈慢吞吞吃完四個,發現一個錢幣都沒有。   她拿勺子攪了攪空空的瓷碗,正有些失望,耳邊傳來聲音:「你在找錢幣?」   陸曈回頭,就見紀珣把自己的碗推了過來。   她愣了一下,紀珣輕咳一聲,解釋:「我看你一直在找……我這碗沒動過,你吃吧。」   他見陸曈對其他吃食興致缺缺,一夜也沒怎麼動筷子,唯有面前的元宵吃得乾乾淨淨,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模樣,略一思索倒是明白過來,陸曈大概在找錢幣。   傳說吃了包了錢幣的元宵,新的一年會有好運。   「不用。」陸曈謝過,把碗推回紀珣面前,「我已經吃飽了。」   許是被林丹青影響,她近來很相信運氣一說。不過,雖然很想要更多的好運,但紀珣此舉未免不妥,倘若紀珣這碗裡也沒有,一連吃下八個元宵的她,今夜恐怕會撐得慌。   紀珣頓了頓,正想說話,身後突然傳來常進聲音:「小裴大人。」   二人回頭一看,就見自宿院門外,年輕人眉眼帶著笑意,視線掠過席上眾人,舉步走了進來。   「來晚了,抱歉。」他說。 第242章吻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今日換了件紅地瓣窠對鳥紋窄袖錦衣,來蘇南這麼久,多是穿著禁衛騎服,乍然換件鮮亮些衣裳,夜色朦朧間,襯得格外丰神俊朗。   醫官們靜了一瞬,常進先回過神,起身道:「裴殿帥怎麼來了,不是說今日同李縣尉他們一道……」   回京之行將啟程,李文虎和蔡方打算趁著除夕為眾人餞別。只是常進推辭,今日裴雲暎在縣衙安排留守蘇南的人馬,理應和縣衙的人一道吃飯。   裴雲暎走到桌前,道:「席散了。」   「這麼早?」常進驚訝,「我以為蔡縣丞他們要留至守歲。」   裴雲暎笑而不語。   常進便沒多想,自己提起酒壺給裴雲暎斟酒:「裴殿帥來的正好,蘇南治疫,若沒有您幫忙,斷無這樣順利,今夜趁著同樂,我敬您一杯。」   裴雲暎原本在岐水平亂,後來臨時趕赴蘇南送來藥糧,再後來,又向盛京朝中請令,求得聖詔,外頭的赤木藤和黃金覃才能及時送達蘇南。   裴雲暎笑了笑,低頭把酒喝了。   這一下可不得了,宛如開了個頭,醫官院眾醫官都圍了上來。   「我也來敬裴大人一杯,裴大人可真是救了老夫一條老命了!蘇南怎麼能冷成這樣,冰碴子往人骨頭縫裡鑽,得虧裴殿帥送來的明炭,要不是這東西,老夫鐵定活不到回盛京!」   「我來我來,」老醫官被擠走,又有人朝他作揖,「城裡那狼心狗肺的東西,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心想著搶藥搶糧,裴大人來的好哇,你那兵馬在街上一走,蘇南的混子都收了跡。」   「裴大人……」   「我敬你……」   「年少有為重情重義啊……」   「回到盛京將來前程無量,屆時別忘提拔幫忙……」   這是個扯遠了的。   被諸人簇擁在中間的年輕人一身緋衣,面容含笑,並無半分不耐,好脾氣拿酒盅接眾人相敬,倒成了視線中心,人人趕來追捧。   只是偶爾飲酒時,目光越過席上眾人,若無其事朝這頭看來。   陸曈別開目光。   醫官們平日裡謹言慎行,好瞧著使病人信服,個個溫和儒雅模樣,大概之前又極少飲酒,酒量似乎都不怎麼樣,沒喝多少就醉態百出。   有登上桌子唱歌的,有哭著對牆思過的,還有說醫官院差事太多病人刁鑽要尋麻繩上吊的。也不知是這壇屠蘇酒釀得太烈,還是醫官院諸人不勝酒力,亦或是太多人借酒裝瘋,總之如妖魔現形,可謂群魔亂舞。   陸曈正被吵得有些聽不清,就見那被人簇擁著的年輕人看向她,二人視線交接處,裴雲暎對她微微側首使了個眼色,自己先往門口走。   她心知肚明,放下杯盞起身。   紀珣問:「陸醫官去哪?快要放煙火了。」   「隨意逛逛。」陸曈說著,捉裙轉身出了門。   待出了門,果然見裴雲暎在門口等她,她上前,問:「做什麼?」   「裡面那麼多人,不嫌吵嗎?」他笑著看一眼院落中燻然交錯的人影,「帶你去個地方。」   陸曈還未開口,就被他拉著往前走。   此刻已是除夕深夜,街上一人也無,蘇南城中戶戶闔家團圓,偶爾能聽到街巷深處一兩聲爆竹聲。   越過長廊進了院落,陸曈後知後覺明白過來,「這不是你們禁衛的宿處嗎?」   醫官院與禁衛們的宿處挨鄰,以便臨時突發情況。   「是啊。」裴雲暎道:「你不是來過?」   陸曈無言片刻,她上次來這裡時,還是裴雲暎受傷,她給裴雲暎包紮的那回。   想到當時情景,面上不免帶了幾分不自然。   「你那是什麼表情?」裴雲暎抱胸看著她,「一副心虛模樣。」   「哪有心虛?」陸曈推門走了進去,「你們宿院的其他人呢?」   「蔡方安排慶宴,都在吃席,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我的院子,他們進不來。」裴雲暎跟在她身後,順手掩上門。   陸曈進了屋,不由一怔。   靠窗的小几上,放著一隻酒壺,兩盞玉盅,幾碟糖酥點心,最中間放著一串用彩線穿著的銅錢,上面刻著二十四福壽。   百十錢穿彩線長,分來再枕自收藏。   從前在陸家時,每年除夕夜裡,母親會偷偷將用紅線串起來的銅錢塞到她枕頭下。   陸曈拿起銅錢,看向對面人:「壓歲錢?」   「你不是很遺憾今夜沒吃到錢幣?」裴雲暎在小几前坐下,「現在你有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到錢幣?」   他睨陸曈一眼,悠悠道:「我進來你們院子時,你那位同僚正向你獻殷勤。一看就知道了。」   陸曈:「……」   這人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陸曈把那串銅錢收好:「所以,你讓我過來,就是給我發壓歲錢?」   「當然不是。」裴雲暎看向窗外:「和一群酒鬼看煙花,未免太吵,我這院子清淨,借你。」   老實說,他這地方選得的確很好,又清淨又簡致,一開窗就能看到院外,想來子時放煙火時,這裡應當是最好的觀景之地。   「那我還應該感謝殿帥了?」   「行啊,」他託腮看著陸曈,微微勾唇,「你要怎麼謝我?」   「你希望我怎麼謝你?」   裴雲暎撩起眼皮看她,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聲:「那就先將你的傷養好再說吧。」   「聽起來你想訛人。」陸曈端起酒壺,斟了一滿杯湊到唇邊,一入口,滿齒甜香,不由愣了一下,看向裴雲暎:「不是酒?」   他看她一眼,眼神似有責備,一面提壺給自己斟滿一面開口:「你還吃著藥,想喝酒,不要命了?」   「我特意找來的梅花飲子,我看你那些同僚們,都沒給你準備甜漿。」   他一口一個「同僚」,總覺意有所指,陸曈無言以對,仰頭把杯子裡的飲子喝光了。   抬手時,衣袖滑下,露出帶傷痕的手腕,那傷痕和往日不同,泛著點紅,裴雲暎見狀,眉頭一皺,抓住她手,問:「怎麼回事?」   陸曈頓了頓。   近來身體漸漸對藥物重新產生反應後,紀珣重新為她先前黃茅崗的舊傷調理。有些藥對她有用有些無用,落在身上時,難免會有些意外反應。   她同裴雲暎解釋完,裴雲暎才鬆開手,只是眉頭仍擰著:「要一直這樣試下去?」   「沒關係。」陸曈道:「又不疼。」   聞言,裴雲暎抬起眼,看向陸曈。   陸曈:「怎麼?」   「疼的時候說不疼,想的時候說不想,喜歡的時候說不喜歡。」他淡道,「陸大夫,你非要這麼口是心非?」   這話說得竟有幾分冷意,陸曈抬眸,他盯著她,神色像是有點生氣。   默了默,陸曈道:「紀醫官用了藥,傷口總會癒合的。」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眼神複雜,過了一會兒,像是終於妥協,溫聲開口。   「那是大夫的說法。」   「對於生病的人來說,不必忍耐。疼了就喊,不舒服要說,才是病人該做的。」   「陸大夫做大夫做得太久,有時候,不妨也試試將自己當作一個普通病人。」他低頭,將斟滿甜水的杯子塞到陸曈手中,指尖相觸間,有微淡的暖意渡來。   陸曈望著面前人。   蘇南略顯寒冷的夜色下,青年眉眼褪去平日鋒利,看著她的目光溫潤如絲雨恬和。   「下一次你疼的時候,告訴我一聲,雖然沒什麼用,但至少有人知道。」   陸曈呆了一下。   像是有船行至沉靜寒江,漸漸劃開一江春水,漣漪搖晃間,心念微動。   「轟——」   隔著宿院,隱隱傳來隔壁醫官宿處的笑鬧尖叫。   陸曈側首。   子時了,蘇南城上空開始放起煙火。   火樹拂雲,似赤鳳飛舞,紛紛燦爛如星隕。   她起身,放下茶盅,走到院落前。   那點花光與焰火將原本冷清的街巷襯得熱鬧極了,一瞬間,天際鋪滿繁花。   陸曈仰頭看著頭頂焰火。   這是她下落梅峰後,第三次看煙火了。   第一次是去年除夕,第二次是戚玉臺死的時候,前兩次的焰火無心欣賞,唯有這一次,雖然不夠盛京花火那般宏大繁盛,卻覺得格外美麗。   她看向身邊人。   裴雲暎走到她身側,瞥見她視線,問:「怎麼了?」   陸曈搖頭:「我只是想到,去年除夕日,我好像也是同你一起看的焰火。」   裴雲暎怔了一下。   似乎也才想起當時畫面。   那時候她跌落在滿地泥水中,他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窗外璀璨銀花爭相開遍,而他在流動的光影中,遞給她一方手帕。   有些事情,正是從那一刻開始變化的。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唇角一揚:「是啊,當時你還把我記在你的名冊上,差一點,我就被你從名冊上划去了。」   陸曈:「……」   她反駁:「那你還不是大半夜跑別人院子裡興師問罪,差一點,殿帥也將我拉去見官了。」   他語塞。   陸曈卻咄咄逼人,轉而翻起舊帳:「如果當時沒有發生意外,你真的會將我拉去見官?」   她這舊帳翻得猝不及防,裴雲暎也無奈,失笑道:「不會。」   「真的?」   「真的。」他歪了歪頭,看了她一眼,「那你呢?那天晚上,你真打算殺了我?」   「……」   陸曈別過頭,避開了他這個問題。   他哧了一聲,涼涼開口:「陸大夫真是鐵石心腸。」   陸曈心虛一瞬,若無其事岔開話頭:「你叫我來看煙火,就好好看煙火,說這些做什麼?」又抬頭,看著頭頂長空。   李文虎特意去城裡鋪子裡尋了各種花炮,仿佛要驅趕疫病瘟氣,繽紛花色此起彼伏,將夜色燃燒。   正當她看得有些晃眼睛時,忽然間,一隻白玉透雕蓮花紋香囊落在她面前。   陸曈愣了一下。   「蘇南才過大疫,許多商鋪都未開張,我去看過幾間,沒挑到合適的。等回到盛京再送你別的,這個先湊合,做你生辰禮物。」   裴雲暎扯了下唇角:「元日了,祝陸三姑娘且喜且樂,且以永日。」   陸曈「撲哧」一聲笑起來,伸手接過香囊。   裴雲暎的香囊很漂亮,工藝鏤刻精巧,其中熟悉的冷冽清淡香氣與他懷抱的香氣一模一樣。她曾向這人討了幾次都沒成功,未料如今倒是落在她手上了。   見她接過香囊端詳,似是愛不釋手,裴雲暎輕咳一聲,提醒開口:「這香囊你自己私用就行,切記不可露在外人面前。」   陸曈點了點頭,忽然看向他:「為何不能露在外人面前?」   不等裴雲暎開口,她又繼續道:「是因為你怕別人知道,我和你用『情人香』嗎?」   裴雲暎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側首:「你知道……」   陸曈眨了眨眼。   她知道。   那是在更久以前了,和林丹青去官巷買藥材時,路過一家香藥局。林丹青想去挑些成香薰衣,陸曈想到當時問裴雲暎討要兩次香囊無果,就順便問了掌柜的可否自己制一味別人身上的香。   掌柜的問她要對方香囊,她拿不出來,詢問一番因由後果後,掌柜的瞭然笑起來。   「姑娘,香藥局中買到的香和私人調配的香又有不同。貴族男女們不願用香藥局人人能買到的尋常薰香,常找調香師為自己調配獨一無二之香,以此昭顯身份尊貴。   既是獨一無二,便沒有兩人用一模一樣之香的說法。除非用香二人身份是夫妻或情人,方用同一種香方以示親密。」   「你那位公子不肯給你香方,應該就是顧忌於此吧!」   陸曈恍然。   難怪每次問他要香方,他都神情古怪,一副她做了什麼出格之事的彆扭模樣,原來是有此擔憂。   裴雲暎盯著她,眉峰微蹙:「知道你還問我要。」   他誤會了陸曈知曉的時間,陸曈也沒有解釋,只道:「就算是情人香,你我之間清清白白,你擔心什麼?」   「清清白白?」   裴雲暎揚眉,注視著她,忽而笑了一聲:「我不清白,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陸曈頓住。   他說得如此坦蕩,煙火下,平靜雙眸中眼神熾熱,毫不遮掩。   那條掠過春江的船隻漾開更深的浪,剎那間,令她心緒起伏,難以平靜。   陸曈抬眼看他,過了會兒,開口道:「今日我生辰,你不問問我生辰願望是什麼?」   裴雲暎怔了怔:「你想要什麼?」   陸曈伸手,拽住他衣領。   他個子高,被拽著時,微微傾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陸曈傾身過去,輕輕親了下他唇角。   一個很輕的、若有若無的吻。   在寶炬銀花中如那些散落星辰般,轉瞬即逝。   裴雲暎看著她。   她鬆開手,後退兩步,轉身要走,卻被一把拉了回來。   那雙漆黑明亮雙眸裡清晰映著焰火與她,柔和似長夜。   片片霞光裡,他低頭,吻住了陸曈。   長空之上,雪散煙花。   他的吻清淺又溫柔,似落梅峰上偶然掠過的柔風,帶著點屠蘇酒清冽酒氣,陸曈被圈在對方懷中,仰頭扶著他手臂,任由清風落在唇間。   這個人,她一直推開他。   一次又一次違背心意,卻很難否認自己動心。   在很多個瞬間,在他攔住她向戚玉臺下跪的時候,在某個醫官院春末夏初盛滿花香的夜裡,每一次他向她靠近,她無法迴避剎那的漣漪。七夕那天他未宣之於口的眼神,丹楓臺上欲言又止的那場夜雨……   或許更早,早在第一次雪夜相遇,他點燃那盞花燈的時候……   就已經註定未來的緣分了。   她閉上眼,摟住面前人的脖子。   「裴雲暎……」陸曈含含糊糊地呢喃。   對方被她勾得微微傾身,溫柔問道:「什麼?」   「有的。」陸曈說。   她對他不坦蕩。   她對他有私心。   四捨五入也算是開車了(。) 第243章回京      除夕夜過後第七日,平洲的醫官們抵達蘇南。   蘇南所有治疫事務交接,醫官們也該回盛京了。   城門前,車馬匯集,蔡方和李文虎在城門相送,身後百姓自發出城,最前頭的是先前癘所的病人們,對著醫官們俯身拜謝。   換用新方後,染疫的病者們,除個別病情極嚴重的,漸漸都有所好轉。   在蘇南這幾月,盛京來的醫官們日日穿梭癘所,疲倦勞碌。盛京與蘇南氣候不同,老醫官們常常抱怨蘇南冬日溼冷刺骨,日日吆喝著要趕緊回盛京,誰知同甘共苦了一段日子,臨別之時,反倒生出幾分不舍。   翠翠走到陸曈身邊。   「謝謝你,陸醫官。」   小姑娘垂著頭,慚愧不敢去看陸曈的眼睛:「……對不起。」   「沒關係。」陸曈摸了摸她的頭。   翠翠爹娘都不在了,癘所牽媒的紅婆子憐她無依無靠,自己也無子嗣,就將翠翠收養下來。   一場大疫,蘇南多得是家破人亡的可憐人,蔡方和李文虎接下來還有得忙。人世如此,常有苦難,但人總要向前。   「陸醫官,我日後也想學醫。」翠翠鼓起勇氣開口,「我也想像你一樣,救更多人。」   她在癘所待了許久,曾親身領會過病痛的絕望,醫官們又給這絕路裡注入生機。   神佛無用,她想做那個救人的人,給予別人希望。   「好啊,」陸曈微笑道:「盛京有太醫局,若將來有機會你來盛京,可到西街仁心醫館來尋我。」   紀珣微微一怔。   她卻渾然未覺。   蔡方對著眾人深深一揖。   「諸位千裡迢迢赴往蘇南,數月來與蘇南同舟並濟,此等恩德,蘇南百姓不敢忘懷。」   「只是聚散匆匆,終有一別。諸位醫官回到盛京,若日後有機會再來蘇南,蔡某定盡心招待。」   「保重。」   聚散匆匆,終有一別……   陸曈回頭。   已是新春,蘇南很久沒有下雪,朝日霞光從山間鋪瀉而來。   仿佛看到落梅峰上,有個背著竹簍的小姑娘在山間行走。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尚未全然褪去孩童稚氣,偶有片刻歡笑,從霞光日暉中走來,與自己擦肩而過。   陸曈怔怔望著她。   「陸大夫。」   身後傳來人的聲音,她回頭,裴雲暎站在馬車前,笑著朝她走過來。   日色落在他身上,明亮又溫暖,他牽起陸曈的手:「走吧。」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好。」   他牽著陸曈上了馬車,自己翻身上馬行於車隊旁側,車馬啟程,李文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諸位一路順風!」   ……   時日過得很快。   新年不久後,陽和啟蟄,品物皆春。   立春前一日,有「報春」一說。青衣青帽的男童挨家挨戶送春牛圖。   仁心醫館也得了春牛圖,貼在醫館大門上,阿城去官巷買了春餅和麻糖放在盤中,給每個前來抓藥的病人送上一塊。   杜長卿一到春日就犯困,手撐著頭在鋪子裡打瞌睡,銀箏從旁經過,道:「東家,咱們不去官巷買點東西嗎?」   杜長卿撐起眼皮子:「買什麼?」   「姑娘就要回盛京了,合該提前準備些吧。」   年後不久,苗良方問翰林醫官院的舊識打聽了一回,得知蘇南那頭傳信來了,說是蘇南治疫進行得十分順利。陛下已令最近的平洲醫行派醫官前去接手,先前去蘇南的那波醫官院醫官不日將啟程回京。   杜長卿扳指頭給她算:「上個月說十日後到,十日前說七日後到,七日前說五日到,現在都沒到!這日子比你臉色還善變,誰信誰是傻子。我不信,要去你自己去。」   話音剛落,阿城氣喘籲籲從門外跑來,一迭聲高聲道:「到了到了!」   杜長卿猛然驚坐:「誰到了?」   「陸大夫!」小夥計道:「陸大夫到京城了!」   陸曈回來了。   去蘇南救疫的醫官們在這個春日的清晨回到盛京,皇城裡熱鬧起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全擠出來相迎,醫官院大門擠得水洩不通。   陸曈落在後頭,裴雲暎勒繩下馬,走到她面前。   「你先回醫官院休息,晚些我來找你。」   蘇南到盛京旅途漫長,陸曈病還未好全,舟車勞頓,到底吃不消。   「不必,我登記文冊後要回西街一趟。」陸曈看向他:「你要進宮?」   「是。」   裴雲暎離開盛京也太久,殿前司一幹事宜全交給蕭逐風,回京後仍需面聖,將岐水一戰細報於新帝。   「你去吧。」陸曈道,「今日應當很忙。」   「那我回頭再找你。」   他說完,翻身上馬,隨禁衛們一道離開。   ……   裴雲暎進了宮。   勤政殿似乎還是過去模樣,金座之上,卻已換了個人。   寧王——不,如今應當是新帝了,見他回來,很是高興。   「總算回來了。」天子道:「你不在這些日子,京師龍虎衛軍習演,朕都看得不得勁。殿前司沒了你,還是不行啊。」   裴雲暎笑道:「看來陛下過去數月很忙。」   皇帝哼了一聲。   的確很忙。   新帝登基,舊日勢力盤根錯節。戚清把持朝堂多年,縱然戚家落敗,朝中仍有殘黨勢力。梁明帝在朝期間,廣徵稅賦,朝中貪腐,肅清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天子之位,坐得並非穩如泰山。   「外固封疆,內鎮社稷。先皇所誨,還真是很難啊。」他嘆息一聲。   「陛下身為天子,不可說難。」   皇帝瞥他一眼:「你也這麼說朕?」   裴雲暎笑而不語。   寧王做「廢物王爺」做了多年,成日在官巷買花挑菜,人人都說好脾性,縱然韜光養晦之因,但人做一件事久了,漸漸也就習慣於此。因此坐上這個位置,收起過去自在,偶爾想想,確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天子放下手中摺子,搖頭道:「你呢?岐水一戰結束得痛快,是為了去見你心上人?就這麼迫不及待?」   裴雲暎頓了頓。   皇帝目光揶揄。   新皇登基,三皇子舅家陳威的兵馬盡數收回,元朗點了裴雲暎去岐水平亂。兵亂結束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快。   偏偏結束兵亂後,裴雲暎一封請旨快馬加鞭送回盛京,請求留在蘇南助援醫官救疫。   皇帝整了整袖子:「當日朝中不少人參你,說你仗著戰功目中無人,滯留蘇南不肯回京,藏謀反之心。是朕在那些老狐狸面前一力保下你。要不是朕,你如今麻煩不小。」   「多謝陛下信臣。」   元朗擺手:「他們不知道,朕知道,你是情種嘛。」   裴雲暎:「……」   元朗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實話,裴殿帥,朕從前也沒想到,你還是個用情至深的人哪。」   裴雲暎辦理岐水兵亂一案,辦理得著實漂亮,而後卻掉頭去了蘇南,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雖然他那封請旨摺子寫的義正言辭,不過元朗還是從滿紙義正言辭中獨獨看出兩個字——陸曈。   他就是為陸曈去的蘇南。   皇帝嘖嘖了兩聲:「需不需要朕為你們賜婚?朕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賜過婚,不妨從你這裡開個頭。」   裴雲暎一頓,道:「陛下,婚事還是交由臣自己處理吧。」   「怎麼?」皇帝眯起眼睛,意味深長打量他一眼,「你在蘇南與那位醫官相處數月,她還沒看上你?」   「不是……」   「裴雲暎啊裴雲暎,你好歹也是殿前司千挑萬選出來的指揮使,論起容貌家世品性皆是一流,怎麼在情之一事上如此無用,簡直隨了嚴大人……」   「嚴大人」三字一出,二人都愣了一下。   仿佛某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元朗和裴雲暎的目光同時沉寂下來。   宮變過後,三衙局面重新改寫。   三皇子被圈禁,太子一派徹底倒臺,朝中牆頭草們迫不及待倒戈的倒戈,造反的造反,盛京皇城裡每日熱鬧極了,皇城司的昭獄裡時時都有新人進去。   後宮女眷也被安置,太后自請萬恩寺抄經禮佛。或許是為了避嫌,又或是為了內心的譴責——當年先皇和先太子真正死因,太后未必沒有察覺,只是既非先太子生母,也非梁明帝生母,若不影響自己地位,有些事情便睜一隻眼過去了。   如今元朗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是聰明人,主動先人一步將自己摘離微妙境地。   後宮之事尚算容易整理,前朝之事則要兇險得多。   「嚴大人走了,」過了片刻,皇帝才開口:「樞密院如今群龍無首,朝中鬼魅蠢蠢欲動,你回來得正好,朕正好借你的眼睛,把這朝中暗樁一根根拔除乾淨。」   裴雲暎微微一笑:「陛下,這是皇城司的職責,不歸殿前司管。」   「你這是怪朕俸祿沒給夠?」元朗笑道:「待你成親,朕把另一份俸祿折成禮金,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臣就先謝過陛下了。」   皇帝失笑,視線落在面前人身上,不知想到什麼,忽而輕輕嘆了一聲。   「昔日先皇在世時,朕聽先皇教誨兄長,『君為元首,臣做肱骨,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極,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肱骨以致治。委棄肱骨,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   「如今雖大局已定,然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每每想起,常臨深履薄。」   他看向裴雲暎。   「於朕而言,你就是那個『肱骨』。」   「裴雲暎,朕不管你之後有何打算,至少現在,你給朕打起精神來,朕需要你。」   裴雲暎俯首。   「陛下有此心,恃賢與民,其國彌光。臣願追隨陛下,借陛下眼睛。」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裴雲暎停頓一下:「只是陛下千萬別忘了隨禮。」   元朗失笑,假意一鎮紙砸過去,笑罵一聲:「德行!先追到你那位心上人再說吧!」   ……   裴雲暎的「心上人」,此刻正隨一眾醫官回到翰林醫官院。   從蘇南回來的醫官們受到了翰林醫官院的熱情歡迎。   治理大疫本就危險,時有不易,常進他們此去,有背地裡罵傻蛋的,有可憐他們倒黴的,還有慶幸苦差事沒輪到自己的,但當醫官們安然無恙回到盛京,總歸令人欽佩。   林丹青正要拉陸曈回宿院先休息,陸曈卻走到常進跟前:「醫正,我有話要同你說。」   常進愣了一下,以為她是要說藥人後頭的事,稟退左右,道:「進屋說吧。」   陸曈隨常進進了屋子。   一進屋,常進在桌前坐了下來。   「陸醫官,」他道:「我一回來,就叫人去御藥院那頭打過招呼了,回頭給你換幾味藥材。」   「御藥院和醫官院過去有點不痛快,本來這事沒這麼容易,不過之前因為紅芳絮的事,他們院使對你印象不錯,一聽你病了,也沒為難咱們就去拿藥單。等換了藥,調養你身子就更方便了。」   他見陸曈沒說話,似才想到什麼,忙補充一句,「你放心,我沒說藥人的事,只說你舊疾犯了。」   陸曈點了點頭:「多謝醫正。」   「客氣什麼,」常進又道:「此去蘇南,你尋來的黃金覃效用不少,我都寫進文書裡,等回頭吏目考核升過三級,努努力,離入內御醫也不遠……」   他說得興致勃勃,陸曈打斷他的話:「醫正。」   「怎麼?」   「我想辭任翰林醫官一職。」   常進一愣。   「陸醫官,」他皺起眉,「怎麼突然說這個?」   陸曈頷首:「我的病醫正也知道,醫官院事務繁冗,每日忙至深夜,對我養病並無好處。我想回去西街,專心養病一段時日。」   「那也不必辭任吧,」常進下意識挽留,「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就行,準你旬休。」   「醫正能準我多久旬休,十日,半月,一月?」   陸曈笑了笑,「您也清楚,我的病想要徹底痊癒,並非一朝一夕可成。」   「可是……」   常進望著她,眼底有些掙扎。   陸曈是個好苗子。   春試紅榜第一,醫道一行又頗有天賦,翰林醫官院這群年輕醫官裡,她出色得毫無爭議。這樣的好苗子離開醫官院,如何不令人惋惜。   但他又知道陸曈說得沒錯。   醫官辛苦,日日奉值,常常熬夜,對陸曈養護身體無益。他雖惜才,卻也對陸曈先前做過多年藥人的經歷深感同情。   「醫正,」陸曈望向他,語氣平靜,「我做大夫做了許多年,生死關頭走一遭,倒是看開了許多。醫官院並不適合我,請允許我自私一次,讓我回到西街,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吧。」   常進微微愣了愣。   眼前女子一身醫官袍疏朗,眉眼秀麗坦蕩,讓人忽而想起蘇南冬日那日,她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蒼白虛弱的模樣。   想要再勸的話堵在嘴裡,一句也說不出來。   半晌,常進嘆息一聲。   「你讓我想想。」   」君為元首……」——《貞觀政要》   在慢慢收尾了,大家可以攢個一周來看! 第244章畫舫      盛京的春日來得早。   西街正街酒鋪,早早掛起春幡,梅樹上只剩一點殘臘,落月橋邊的新柳卻開始抽芽。   在這一片節物新春裡,陸曈回到了仁心醫館。   苗良方託人在醫官院中打聽消息後,早早和杜長卿在醫館中準備,又去仁和店買了一桌好酒菜搬到院中,陸曈才一回醫館門口,就被銀箏抱著不鬆手。   「姑娘,」銀箏道:「不是說,要等這月旬休才回館麼,怎麼提前回來了?」   去蘇南的醫官們治疫有功,回皇城後往上論賞,還有些治疫文冊需整理,一時倒是很忙。   「我和醫正告了假。」   杜長卿站在一邊剔眼打量她,數月不見,杜長卿看上去還是那副老模樣,衣著鮮亮,神情憊懶,就是比起從前看上去更有幾分底氣,更像一位年輕的、前程無量的東家掌柜了。   他手上抓一把核桃,順手分給陸曈半顆,對眾人道:「瞧瞧,我說什麼,她回來肯定又瘦了!當年從醫館出去時,我好吃好喝養著,這去當醫官當了一年半載,人瘦成這副模樣,說明了一個道理。」   銀箏好奇:「什麼道理?」   「人就不該做工!」杜長卿一口咬碎核桃,「要我說別當勞什子醫官了,在我這做人不比在醫官院當牛做馬強?也沒見發你多少俸祿。」   阿城小聲開口:「東家,醫官院那還是比咱們醫館強的。」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   苗良方拿拐杖佯作抽他,一面幫陸曈卸下醫箱,呵呵笑道:「回來就好,你回來得匆忙,家裡沒來得及做飯,小杜特意給你定了桌酒席,還讓人殺了只養了一年的老母雞燉湯……」   銀箏聞言就道:「燉什麼雞湯,又不是產婦貓月子。」   「那不是想給陸大夫補補身子嗎?」杜長卿不滿,「補氣!」   「哎呀,」苗良方無言,「其實貓月子也不是要喝這麼多燉雞湯的。」   「合著我還燉錯了?」   話頭就在這吵鬧裡逐漸偏離。   院子裡走之前的布棚已經拆了,新年後,盛京沒再下雪,一日比一日暖和。眾人在席間坐下來,說起先前陸曈去蘇南一事。   「陸大夫,」杜長卿夾了筷撈雞肉問她,「我聽老苗說,你們去救疫的,回醫官院要論功,什麼考核升三級,以後就去宮裡給貴人當入內御醫了?是不是真的,有給你們賞銀子嗎?」   銀箏鄙夷:「東家怎麼這麼功利?」又給陸曈盛了碗雞湯,「姑娘,是不是這之後,您的醫官袍子得換色了?」   新進醫官使著淡藍長袍,隨官位上升,顏色漸深以彰地位變化。   陸曈握著勺子,在湯裡攪了攪:「我不回醫官院了。」   阿城邊扒飯邊問:「這是什麼意思?」   陸曈抬起頭:「我辭任醫官一職了。」   院子裡靜了一靜。   杜長卿手裡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地上。   「啥?」   「我辭任醫官了。」   「……這是為何?」苗良方不解,「好端端的怎麼說辭任?」   陸曈攪著湯,語氣平靜,「我想了想,醫官院還是不太適合我,我更喜歡在西街坐館的日子,所以辭任了。」   「不是,你喜歡在西街坐館,那你眼巴巴跟人去蘇南湊什麼熱鬧。」杜長卿把碗一推,急道:「人家去救個疫,名聲也有了官職也升了,怎麼到你這裡還不如從前了呢?」他說著說著,忽而想到什麼,一拍桌子,目光灼灼盯著陸曈:「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又在外頭惹什麼禍事了?」   陸曈不說話。   「肯定是,」杜長卿越發篤定自己猜測,「你上回就是看了什麼御藥院藥單,回西街閉門思過了三月。你一定是在蘇南又管不住手捅什麼簍子,根本不是主動辭任,而是被趕出醫官院的?」   此話一出,院中其餘人也看向陸曈。   好好去趟蘇南,回來官職都丟了,的確惹人疑惑。   陸曈神色自若:「就當我去了一趟,見了疫情艱難,開始貪生怕死吧。做入內御醫,打交道的都是貴人,若處理不好,恐怕惹禍上身,不如在西街自在。」   「況且,」她笑笑:「在西街坐館不好嗎?苗先生一人有時忙不過來,加我正好。時逢節日亦能做新藥方供給。杜掌柜先前要將醫館開到城南清和街,去賺富人銀子的宏願,說不定日後真有機會。」   一聽到「去賺富人銀子」幾個字,杜長卿登時底氣一矮,神色有些動搖。   銀箏見狀,笑著勸道:「不去醫官院就不去醫官院,俸銀也沒比咱們醫館多多少,咱們醫館每日傍晚就關門,那醫官院還得熬半宿。姑娘回來得正好,開春把院子翻翻,我一個人住著也不怕了。」   言罷,又對苗良方暗暗使了個眼色。   苗良方回過神來,跟著附和:「對對對,東家不會捨不得多出一份月銀吧?何至於此,小陸做的新藥可比月銀多多了。」   杜長卿仍擰著眉,語氣忿忿:「大好前程不要縮在西街坐館,腦子壞了?」又不耐擺手,「算了,你的事我不想說,沒一件讓人高興的……那你既然回來,就先想想要做什麼新藥。我先說了,雖然你是翰林醫官院出來的醫官,月銀還是照舊,不準坐地起價。」   陸曈笑了笑:「好。」   他又問了幾句,明裡暗裡都是打聽陸曈在蘇南是否犯錯,陸曈一一回答。杜長卿見問不出什麼只得作罷,只是神情間仍有些耿耿於懷。   待用完飯後,苗良方拉著陸曈回到屋裡,趁杜長卿在里舖結帳時低聲問陸曈:「小陸,你真辭官了?」   陸曈點頭。   「到底是為何?」苗良方不解,「如今從蘇南回來,正是吏目考核最重要關頭,你辭官,常進也同意了?」   陸曈笑了笑,溫聲回答:「常醫正知道的。」   「小陸……」   「苗先生,」她看向苗良方,「翰林醫官院究竟是什麼情況,您當年待過,比我清楚。我不適合那樣的地方,亦做不來卑躬屈膝看人眼色的日子。在西街坐館,為平人治病看診,倒比在皇城裡自在得多。」   苗良方看著陸曈。   陸曈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   苗良方覺得從蘇南回來的陸曈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陸曈總是沉默著做事,也不愛對人解釋,好像她做什麼,想什麼都無人知道。其實仁心醫館眾人都知道陸曈在做自己的事,只是她像塊石頭無論如何也難以撬動,便不約而同默契地選擇不問。   如今她卻驟然輕鬆,像是已經做完所有該做之事,卸下一切不願負擔的包袱,輕鬆的、平和的,這分明的簡單令人不舍打破。   苗良方嘆了口氣。   「行吧,」他扶著拐杖,「你一向有主意,自己心中有數就行。」   如今盛京皇城裡才生變故,各項關係錯綜複雜,此時急流勇退遠離是非未必不是件好事。思及此,再看陸曈的決定,便也覺出幾分英明。   「你既辭任,將來還是回醫館坐館,恰好,我也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陸曈問:「何事?」   苗良方擺了擺手:「先不提,等過段日子再說吧。」   他又叮囑陸曈幾句,回頭去里舖忙碌了。   陸曈靜靜瞧著,小半年未見,來仁心醫館的病人越來越多。不僅西街,遠一些的平人也願意來此地撿藥瞧診,或許是因為苗良方醫術高明,又不多索診金,撿藥也多是尋常不貴的藥材,遠近病人都愛來此。   陸曈本也想幫忙,被銀箏以剛回來多休息按在屋中不許她出來。   到了傍晚,巷口火紅夕陽垂地,杜長卿準備帶阿城回家了,陸曈正在里舖裡與苗良方說話,忽聽得阿城叫起來:「小裴大人!」   陸曈抬頭。   斜陽欲墜,半片金黃灑在店鋪裡,年輕人從李子樹下走進來,衣袍被晚風微微吹起,讓人驟覺天暖日長,一片好春光。   杜長卿臉色一變:「他怎麼來了?」   陸曈從桌櫃裡繞出去,裴雲暎走進里舖,和苗良方幾人招呼過,就低頭看她笑道:「你不會今日就開始坐館了吧?」   「沒有,今日休息,明日伊始。」   他點頭,道:「那正好,出門走走?」   陸曈應了,就要和他一道出門。   醫館眾人被他二人旁若無人的交流怔住,一時茫然立在原地,還是杜長卿最先反應過來:「等等!」   陸曈抬眼。   杜長卿快步上前攔在門口,目光兇狠在裴雲暎身上轉了一圈,看向陸曈兇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出門?」   陸曈:「日頭還未落。」   「日頭很快就落了!」他驟怒:「我說同意了嗎?」   裴雲暎淡淡看了杜長卿一眼。   那一眼很平靜,青年唇邊甚至噙著一絲笑意,卻令杜長卿驟然一寒,下意識躲到陸曈身後。   「……我是你東家,要對醫館的每一個人負責。」他在陸曈背後探出頭,很沒有底氣地叫囂。   苗良方尷尬輕咳一聲,銀箏把陸曈往外推,瞪了一眼杜長卿,笑著開口:「姑娘在蘇南待久了,回來後又在醫官院,是該放鬆。同小裴大人出門散散心也好,這幾日盛京天氣不錯,東家就別操心了……」言罷,又對杜長卿目露警告。   杜長卿猶自不甘,陸曈和裴雲暎卻已出了大門,他只好追出門外,憋出一句:「戌時前必須回來,聽到了沒?」   無人回答。   阿城無奈開口:「東家,人家兩個都牽手出門了,你在這喊有什麼用?」   「牽手?」杜長卿大驚:「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了?」   方才光顧著別的,倒是沒注意這點。   銀箏嫌棄看他一眼,「東家,日後就別做這些不合時宜之事了。你知道你剛才那模樣像什麼嗎?」   「像什麼?」   「像話本裡寫的,棒打鴛鴦的惡婆婆。」   「……」   ……   仁心醫館在自己走後這一陣雞飛狗跳,陸曈暫不知曉。   傍晚過去,盛京白日裡探春的人都回去了。沿途群芳紅杏遍野,春色無數。走著走著,漸漸下起細雨,此時恰好走過落月橋,走到城南清河街了。   清河街還是一如既往繁華,「祿元當鋪」仍是老樣子,曾故意高價賣給陸曈姐姐簪子的掌柜的坐在鋪子裡打瞌睡,綿綿春雨裡顯出幾分乏意。   出門時未曾帶傘,裴雲暎看了看前方,回頭問陸曈:「去不去樓上避雨?」   陸曈順著他目光一看。   前方不遠是遇仙樓。   「這雨暫時停不了了。」他拉著陸曈到簷下避雨,悠悠開口:「如此一來,你戌時應當回不了醫館,怎麼辦呢?」   陸曈:「……」   裴雲暎這個人,有時覺得很大方,有時卻又覺得很是耿耿於懷。   她無言片刻,正要答應,目光忽然被更遠處的河面吸引。   遇仙樓臨河,兩岸邊種滿新柳。正是春日,春雨如煙,綠柳似霧,幾隻畫舫飄在河中,有柔和琴聲從舫間傳來,伴隨風雅士人的吟詩——   十裡橫塘半積煙,春風何處最堪憐。   長堤鳥語不知處,輕絮無聲入舊船……   陸曈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杜長卿曾說過的話來。   「真想賞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樓去賞?那樓上臨河見柳,一到雨天,煙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個畫舫坐在裡頭就更好了,請船娘來彈幾句琴,再喝點溫酒,叫一碟鵝油卷,那才叫人間樂事……」   眼下正是雨天,陸曈心中一動,扯了下裴雲暎袖子:「我們去坐那個吧,」   裴雲暎順著她視線看去,「船?」   他低頭看向陸曈,語帶不解:「你不是暈船?」   陸曈是個旱鴨子,去蘇南的時候吐得昏天黑地,回盛京行途也沒好上多少。渡水那幾日,暈船的模樣看得旁人都心裡難受。   「我看那船不用劃,就在水裡飄著。不像之前走水路,晃得兇,應當無事。而且我有這個。」陸曈說著,取下腰間香囊在裴雲暎面前晃了晃。   說來奇妙,裴雲暎這味「宵光冷」,十分對她喜好。每次聞見,都覺凝神靜氣,怡人清爽,回程路上走水路,全靠這香囊,對陸曈而言,比暈船藥好使多了。   裴雲暎望著她,不太贊同:「你怎麼總是不顧惜自己身體?」   明知道身體要受苦,偏偏總是躍躍欲試。從前是,現在也是。   陸曈:「我就想坐這個。」   裴雲暎:「……」   他低頭,定定看著陸曈,陸曈平靜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兒,裴雲暎嘆了口氣,點頭道:「行。」   就說了陸三姑娘脾氣很大哈 第245章玉鐲(含公告)      遇仙樓邊的畫舫重新解開一隻。   裴雲暎扶著陸曈上了船。   因怕陸曈暈船,二人沒有叫搖船漿人,任由畫舫在岸邊飄著,不過即便如此,臨河泛舟,也比在遇仙樓上幹坐著瞧雨有意思得多。   遇仙樓下畫舫有的大,有的小。大些的多是給達官貴人夜宴遊船,小的則是給風雅士人舟上煮酒。   裴雲暎選的這條船略小些,是條黑平船,船頭雕刻蓮花,裡頭又有青帷帳,一筵酒食,行於水上,千萬垂柳綠好,煙雨濛濛。   陸曈扶著船欄在小几前坐下,方坐穩,一根紅豔豔的糖葫蘆伸到眼前。   「遇仙樓的糖葫蘆。」裴雲暎笑道:「雖然晚了些年,我也算說到做到了。」   陸曈愣了一下。   似乎想起多年前蘇南刑場後的破廟裡,她拿著那隻銀戒滿臉嫌棄,聽坐在火堆前的黑衣人承諾:「你拿這個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樓來找我。我請你吃遇仙樓的糖葫蘆。」   時光倏然而過,蘇南十年難遇的大雪早已融化,她以為對方隨口的敷衍,沒想到在多年後的今日竟離奇成真,雖相逢相認前因不同,結果卻一樣圓滿。   陸曈低頭,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酸甜滋味從齒間瀰漫開來。   「怎麼樣?」裴雲暎在她對面坐下。   「有一種……」陸曈想了想,「銀子的味道。」   杜長卿也在仁和店買過糖葫蘆,嘗起來滋味卻比不得手中鮮甜。但又或許並非糖葫蘆的緣故,畢竟如今心境,已與初至盛京時截然不同。   裴雲暎聞言失笑:「你可真會誇。」   陸曈趴在船沿看向遠處,河水之上,畫舫中漸漸飄來琴音,花氣春深裡,如泣如訴,十分動人。   她凝眸聽了一會兒,裴雲暎也沒打擾她,待一曲終了,陸曈仍有意猶未盡之感。   杜長卿曾提起遇仙樓中琴娘技藝超群,上次來時她一心想接近戚玉臺,無心欣賞,這回泛舟河上,雖不太懂琴曲,仍覺聲聲動人。   陸曈側首,看向對面人。   裴雲暎正看著窗外河上,注意到陸曈視線,他回頭,有些莫名:「怎麼?」   「我聽雲姝姐說,你會彈琴?」   裴雲暎狐疑:「你想幹什麼?」   陸曈指了指船上放著的一架琴:「不知殿帥的琴聲,比起剛才琴娘的如何?」   他頓了一下,幾乎要被陸曈這話氣笑了,「你這要求,是不是也有點太過分了?」   有些富商貴婦在外宴客,常挑生得美貌的少年服侍,途中或歌舞或琴棋,一場宴席辦得體面,聽得人也歡喜。   在某些特定時候,其實是帶有輕侮意味的一個要求。   陸曈託腮看著他:「我就想聽你彈。」   「我可以私下為你彈,」裴雲暎看了一眼遠處飄過的畫舫,輕咳一聲,「在外就算了。」   陸曈不樂意了:「你怎麼扭扭捏捏的,難道你彈了,還會有人來強搶你不成?真要有人強搶你,」她諷刺,「我殺人埋屍很在行,一定替你報仇。」   裴雲暎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陸曈神色坦坦蕩蕩,像是明知道這話中意味,卻又故意不說明白,一派無辜,宛如故意使壞。   他盯著她半晌,對方依舊堅持,須臾,終是敗下陣來,嘆道:「行,殿前司指揮使就是給你做這個的。」   他起身,走到一邊案前。   這船舫被人租下,原本就是為了供人遊船賞柳,長案上擺一架七弦琴。   他在琴前坐下,垂目撫琴。   陸曈並不懂音律。   從前在常武縣聽陸柔彈琴時,常常只聽個高興。如今裴雲暎撫琴,亦只能用「好聽」二字形容,平心而論,這與方才琴娘的彈撥她分不出高下,她便只託著腮,靜靜看著他。   這人從前是拿刀的,然而拿刀的手撫動琴弦時,也仍修長漂亮。他撫琴的時候不似平日含笑時明朗,也不如冷漠時疏離,平靜而柔和,若遠山靜月,淡而幽寂。   此時天色已晚,河上細雨綿綿,沿岸風燈明照。琴聲順著風飄到河面,許是被這頭吸引,臨近一點的畫舫中有人掀開簾帳往這頭看來。   不知不覺中,陸曈就想起裴雲姝說過的話來。   「阿暎啊,你別看他現在宮裡當差,打打殺殺,模樣怪兇的,小時候我娘教他音律,也教他書畫,他學得很好。說實話,從前我以為他要做個翩翩公子,誰知後來入皇城日日拿刀……想想還真有些可惜……」   她那時對裴雲暎正是防備生厭的時候,因此對裴雲姝這誇張的稱讚左耳入右耳出,如今卻在這裡不得不承認,裴雲姝說的的確不錯。   畢竟就連銀箏都在背地裡對陸曈誇讚:「小裴大人有錢有貌,知情識趣,在如今的盛京城裡,確實是罕見的佳婿人選。」   陸曈兀自怔然想著,連琴聲什麼時候停了都沒發現。直到裴雲暎收手,看向她揚眉:「你這是聽入神了?」   陸曈回神。   「怎麼樣,」他起身,「比起剛才琴娘彈的如何?」   「其實沒聽懂。」陸曈老實開口:「但你離得近,聽起來更清楚。」   裴雲暎無言,走到陸曈身邊彈了下她額頭,「這是小石角九的《喜春雨》。」   他走到陸曈對面坐下,笑著開口:「我還從來沒在外頭彈過琴,第一次就送給你了,陸大夫打算用什麼回報我?」   「第一次,」陸曈不以為然,「未必吧。」   「什麼意思?」   「你不是遇仙樓的常客嗎?」陸曈輕飄飄道:「既是常客,說不定也曾彈過別的什麼《喜秋雨》《喜冬雨》。」   這話就有了些翻舊帳的味道了。   「喂,」裴雲暎蹙眉,「我去遇仙樓又不是玩樂。」   「未必吧。」   他無奈:「紅曼是皇上的人。」   「哦。」陸曈拖長了聲音。   裴雲暎看陸曈一眼,不知想到什麼,眉眼一動:「你不會是在吃醋?」   「沒有。」陸曈答得飛快。   他笑了一聲:「我不是說了嗎,日後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樓了。」   陸曈盯著他:「我記得我也說過,我不如殿帥大度,日後我未婚夫逛花樓,我就殺了他。」   裴雲暎:「……」   他嘆息一聲:「陸大夫的殺伐果斷,殿前司加起來都拍馬難及。」   陸曈坦然接受了。   他瞥她一眼,悠悠道:「放心吧,我喜歡陸大夫比陸大夫喜歡我多得多。不過這樣也好,糾結失落輾轉反側的是我,你也就不用這麼多煩惱了。」   陸曈微微蹙眉:「你煩惱什麼?」   「很多,比如,紀珣。」   「紀醫官?」陸曈一愣,「和他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輕哼一聲:「他不是日日都要來登門給你施針?」   常進先前與陸曈商量好,陸曈身子尚未痊癒前,紀珣每日都要給她施針。如今她離開醫官院,回到西街,紀珣也決定日日來西街為她施針。   陸曈一開始也覺得太過麻煩紀珣,然而紀珣很堅持,委實拒絕不了。   但紀珣如此熱心,是因為紀珣是君子,當年在蘇南橋上偶然撞見都願伸出援手,何況如今有同僚之誼。   「小人之心。」陸曈反駁:「紀醫官心繫病者,你不要胡說,玷汙他名聲。」   「玷汙他名聲?」裴雲暎看向陸曈。   陸曈微皺著眉,認真點頭,言辭坦蕩間好似他這話十分不可理喻。   裴雲暎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心中確實是這麼想的,唇角一揚,語氣有些幸災樂禍,「說實話,要不是立場不同,我都有點同情他了。」   陸曈懶得與他說這些:「就算不提這些,我與紀醫官,也是同行不同志。」   「哦?」裴雲暎挑眉,「怎麼個不同志法?」   「你不是知道嗎?」陸曈道:「我已經離開醫官院了。」   裴雲暎神情微頓,一時間沒有說話。   陸曈離開醫官院了。   雖然早就猜到她有這個打算,真正得知消息時,裴雲暎還是有些意外。   實在是太快了,他原本以為陸曈的這個打算會晚一點。   「我進醫官院,目的本就不純。」陸曈說起此事,倒是十分坦然,言語間全然放下。   「如今心事已了,再留下去非我所願。我和紀醫官不同,紀醫官心懷天下,我卻只願守一方安隅。與其留在醫官院,去給金顯榮那樣的人施診,不如留在西街。至少沒有冗雜的吏目考核。」   裴雲暎望著她。   她說起此事,語氣平靜,儼然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雖然藉口尋得很是拙劣。   他便笑起來:「不錯,比起皇城裡的人,西街廟口的平人們,顯然更需要陸醫官。」   陸曈一怔。   裴雲暎笑吟吟看著她。   她沒說話。   醫官院有常進、有紀珣、有林丹青,還有太醫局進學的許多學生,如她這樣的醫官有很多很多。   但西街卻只有一個仁心醫館。   她喜歡做醫者,但更喜歡做皇城外的醫者。   皇城裡對醫官的需求,比起皇城外,實在是太輕了。   「不過,」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紀珣那種心懷天下的君子你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陸曈抬眼。   這人手肘撐著頭,望著她笑得揶揄,唇角梨渦若隱若現,像在故意逗人。   她便平平淡淡地開口:「我這人比較膚淺,喜歡長得好看的。」   裴雲暎一頓,佯作驚訝:「這話裡意思聽起來像是表白。」   陸曈一本正經:「畢竟殿前司選拔一直靠臉。」   他盯著陸曈,忍不住笑了起來。   外人總覺得陸曈冷漠疏離,常武縣的那封密信裡卻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古靈精怪。他曾遺憾她最後變成了截然相反的性子,如今卻慶幸在某些瞬間,她漸漸找回最初的模樣。   「陸曈,」裴雲暎突然開口,「我們成親吧。」   四周驟然一靜。   陸曈懵了一下:「你說什麼?」   他垂眸,從懷中掏出一隻翠色的青玉鐲來。   「這是我娘留下的玉鐲。」他拉過陸曈的手,將鐲子套在陸曈腕間。   「我外祖母將這玉鐲留給我娘做陪嫁,後來我娘留給了姐姐。告訴我,若我將來有了想要相伴一生之人,就將這玉鐲送給她。」   玉鐲色若凝碧,落在她腕間,襯得手腕皓如霜雪。陸曈抬起眼,裴雲暎靜靜看著她,幽暗雨夜裡,一雙漆黑眸子平靜溫柔,閃著一點細碎的、昏黃的燈色。   「我是認真的。」他說。   陸曈指尖一顫,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提親得這般突然,又如此自然,令她沒有任何準備,她從前認為自己應付各種突發情況應付得很好,然而此刻竟讓她有久違的慌亂,無措不知作何反應。   片刻後,陸曈定了定神,才故作輕鬆地開口:「尋常人在你這個年紀,未必這麼早就談婚論嫁,你若現在成親,盛京一定會說你英年早婚。」   新帝登基,皇城裡情勢複雜,偏偏他這殿前司指揮使坐得一如既往穩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眼下聖眷正濃,如此年輕而前程無量的青年才俊,親事自該慢慢挑,縱然在平人百姓家,也斷沒有這般火急火燎的。   裴雲暎只望著她:「早晚都一樣,陸曈,我很確定,只想和你共度餘生。」   像是有什麼酸澀東西從心頭湧起,似方才吃過的糖葫蘆,又酸又甜。   陸曈輕聲開口:「你不怕我是個瘋子?」   她骨子裡偏執瘋狂,既護短,佔有欲又強得要命,有時連自己也嫌棄自己,一路走來,裴雲暎應當最清楚她的個性。牽手或擁抱甚至親吻都好,可要說到長久一生,未來幾十年中同床共枕,若無十萬分的喜愛,恐怕難以長久忍耐。   裴雲暎笑了一聲。   「我喜歡的人,我不覺得她是瘋子。」   他摸摸陸曈的頭,語氣溫柔:「她聰慧狡黠,隱忍堅強,為家人一往無前,權貴面前也不肯彎腰。」   「換作是我,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我不覺得她瘋,她要是覺得自己瘋了,我就陪她一起瘋。」   陸曈愣愣看著他。   「你是……殿前司指揮使,」半晌,她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只是個普通醫女,身份有別。」   「誰說的?」他笑道:「你不是兇手大夫嗎?我是刺客少爺,這下門當戶對了。」   遊船外春雨綿密如煙,陸曈感到自己心中也像是被這一場春雨淋過。那隻黑漆小船飄在盛京春夜的細雨中沉沉浮浮,燈影明明滅滅,而他看過來的目光卻熾熱又堅決。   她竟無法拒絕。   「你若怕別人口舌,我去求陛下要一道賜婚聖旨。聖旨一出,沒人敢說你不是。」   「如今你在西街坐館,每月二兩月銀,比不得醫官院,我府上有田莊鋪子,俸銀都交與你,將來你想自己開醫館或是做別的都好。殿帥府中,你盡可隨意支使。」   他考慮得十分周全。   周全到陸曈「撲哧」一聲笑出來。   遠處畫舫的琴娘歌聲清越,正唱著:「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願做,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陸曈抬眼:「這樣你不會虧了?」   「畢竟你是我債主。」   「陳年舊債早已還清,殿帥何必耿耿於懷?」   他嘆息:「不一樣,風月債難償。」   陸曈看著他。   春雨細如煙塵,河橋風燈下柳絲沾了風雨,船上青布帷帳把這夜色浸出一層淺淡青碧,幽窗靜夜裡,他俊秀英氣的臉近在咫尺,漆黑雙眸裡卻有不易察覺的忐忑。   陸曈方才微亂的、無措的心就在這一雙眼眸裡漸漸平靜下來。   對於眼前這個人,她一直在退,一再逃避,拼命壓抑自己的心。但很奇怪的,或許有些緣分斬也斬不斷,兜兜轉轉,註定相遇的人,總會回到原地。   她終究會被吸引。   今後如何且不提,她從前也不是瞻前顧後的性子,因此也不必在這一事上左右顧盼,人生短短數十載,值得勇敢,抓住眼前幸福。   她微微笑起來。   裴雲暎輕聲道:「我想成為陸大夫的牽絆。」   「不必。」   聽見陸曈回答,他怔了一下,下一刻,就聽眼前人開口。   「你早就已經是了。」   沉沉春夜,瀟瀟飛雨,畫舫中情曲長歌不絕。   他頓了片刻,倏然輕笑起來,傾身輕輕吻向面前人。   公告:請假一周寫大結局哈,下周四(7月四號)早上來看大結局寶子們,這周不更啦~ 第246章備親      陸曈要成親的消息傳回西街時,整個仁心醫館都大吃一驚。   杜長卿宛如新年時候懸掛在李子樹上的炮仗,即將炸開,在醫館裡上躥下跳:「成——親?你在說什麼瘋話?」   一向和氣生財的苗良方也有點不贊同:「小陸,這好端端的突然說成親,是不是也有點太過倉促了?」   陸曈剛到醫館時,一副斷情絕愛模樣,比萬恩寺附近尼姑庵裡的師太還要看破紅塵。當初西街多少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大白天跑醫館來一睹芳容,也沒見陸曈對哪個上心。結果偏在裴雲暎這裡,前腳牽手,後腳成親,跨度之大,令人嘆為觀止,簡直像是被奪了舍!   「你不會那個了吧?」杜長卿狐疑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陸曈的小腹上。   西街有些氣盛年輕人早早入港,惹出人命來匆匆補禮,醫館裡從前也不是沒有見過。   銀箏推了一把杜長卿:「東家,別亂說!」   「那就是威脅!」杜長卿斬釘截鐵,「一定是威脅!他裴雲暎仗著權勢強搶民女,說,是不是他暗地裡威脅你了?我就說盛京裡男人都一個樣,長得好看的小白臉沒一個好東西!」   陸曈無言片刻:「是我自己願意的。」   杜長卿痛心疾首:「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陸曈:「……」   她道:「其實成親也沒什麼,我算過,和現在日子也差不多。既然如此,可以試試。」   她說得輕描淡寫,聽得杜長卿一陣心梗,只道:「短見!愚蠢!那婚姻大事,是能輕易試試的麼?你現在還年輕,都沒見過幾個好男人,一朵花沒開足,就先吊死在一棵樹上,我問你,將來你萬一遇到了更中意的,變心了該怎麼辦?」   陸曈:「那就和離。」   「和離有那麼簡單嗎?」   「文郡王妃當初不也和離了?」   杜長卿噎了一下:「那萬一他變心了怎麼辦?」   「那我就毒死他。」   眾人:「……」   陸曈看他們一眼:「我當然是說笑的。」   阿城小聲開口:「陸大夫,你剛才的神情,可真不像是開玩笑……」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杜長卿的激烈反對仍沒有絲毫作用。陸曈一向如此,做任何事也不與旁人商量,倔得似頭牛。想做新藥就做新藥,想參加春試就去參加春試,進了翰林醫官院說辭任就辭任,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她又無父母兄長管束,亦不在意旁人眼光,仁心醫館眾人拿她毫無辦法。象徵性教訓兩句,也無可奈何。   陸曈這頭的親事遭到反對,裴雲暎那頭情形卻截然相反。   得知自家弟弟要成親,裴雲姝驚訝萬分。   「你要成親,和誰?」   「還能和誰,當然是陸曈了。」   下一刻,裴雲姝一把抓住裴雲暎手臂:「陸大夫,你要和陸大夫成親?」   手中茶盞水灑了一地,裴雲暎擱下茶盞,無言片刻,道:「姐,你這是什麼表情?」   裴雲姝盯著他的目光滿是懷疑:「阿暎,你不會是在誆我?」   她很喜歡陸曈,也瞧得出來自家弟弟的心思,只是陸曈的心思卻難以揣測。裴雲姝有時瞧著二人間仿若有情,有時候卻有幾分欲蓋彌彰的疏離。   然而有情歸有情,怎麼去了蘇南一趟,回頭就要成親了?   「你不會是……」   裴雲暎一眼就猜出她心裡在想什麼,眉峰微蹙:「沒有的事。」   「……那就好。」裴雲姝拍拍心口,「就知道你有分寸。」   「你不是先前一直操心我婚姻大事,如今怎麼臨到頭了又嫌我太快。」裴雲暎睨她一眼,「現在不怕我孤家寡人?」   裴雲姝氣得瞪他:「那時是聽說太后娘娘要給你賜婚,我擔心婚配非你所願,如今……」話至此處,忽而頓住。   新帝登基,裴雲暎卻依舊做他的殿前司指揮使,縱然裴雲姝未在皇城裡行走,也瞧得出來皇上這是繼續重用他的意思。   身居高位,許多事情便身不由己,親事也一樣。   她默然片刻,道:「若你真的認定陸姑娘,早些成親也好。」   裴雲暎看向她:「姐姐……」   裴雲姝卻揚起臉笑了:「不說這些了,既然是你和陸姑娘兩人商量的主意。母親不在,我這個做姐姐的自該為你打算。這些年你的俸祿、田莊宅鋪我都給你收著,回頭陸姑娘進了門,就全交由她打理,也省得我成日替你操這些心……」   「你二人交換應該是「庚帖」,合過八字,還得選一日良辰吉時……」   「對了,聘禮也還沒出,庫房裡的東西我得叫人去盤點,你娶人家姑娘,總不能虧待了人家……還有嫁衣,也由我們這頭準備吧……還差什麼,還有賓客的禮單,你將你殿前司的那些同僚寫一份與我……」   她絮絮叨叨地盤算,宛如這親禮明日就將舉行,先前的不解疑慮一剎間拋之腦後,倒是忙碌了起來。   裴雲姝對自家弟弟的親事鼎力支持、熱心打算,消息傳到殿帥府時,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都沉默了。   蕭逐風坐在桌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語氣十分尖刻:「怎麼做到的?」   明明都是情路坎坷之人,同在苦海沉浮,途中突然有一人先行上岸,這情況委實令人心中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知道!」段小宴餵完梔子從門外走進來,熱心解釋:「先前雲暎哥去蘇南,恰好遇著陸大夫生病,雖然不知究竟是何病,但當時看著挺嚴重的。正所謂患難見真情,陸大夫生病的日子,我哥寸步不離地守著,都是年輕人,一來二去,不就日久生情了麼?」   蕭逐風哂笑一聲以示不屑。   「說不定,是段小宴的招桃花紅繩有用。」裴雲暎看他一眼,悠悠道:「你不如日日戴在身上,說不定哪日就成了。」   蕭逐風:「荒謬。」   「行,我荒謬。」裴雲暎端來茶盞,不慌不忙喝了一口,「但我這些日子要準備成親事宜,之後會很忙。蕭副使不幹活的時候,不妨多來我家幫幫忙。」又側身壓低聲音,「如果你還想爭取做我姐夫的話。」   蕭逐風:「……」   裴雲暎輕笑一聲,起身出門。   段小宴問:「哥,你幹啥去?」   「去挑喜雁,成親有很多事要做的。」他懶洋洋擺手,段小宴無語片刻,一抬頭,驚道:「副使,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蕭逐風咬牙:「……嘚瑟。」   ……   皇城之中,流言與消息總是散得很快。裴雲暎與陸曈的親事傳到殿前班,自然也傳到了醫官院。   紀珣再來醫館給陸曈施針時,神色就比往日沉默得多。   屋子裡安靜,銀箏在前頭裡鋪幫苗良方挑揀藥材。桌前二人相對而坐,絨布上銀針一根根落在肌膚間,紀珣低頭認真循著穴位,一面問道:「你要和裴殿帥成親了?」   陸曈有些意外他會主動問這個,道:「是,不過沒那麼快。」   紀珣沒說話。   其實在蘇南時,醫官院中就曾有人傳言過裴雲暎與陸曈的關係。當時陸曈發病時,裴雲暎也日日守在病榻之前,並非毫無察覺,但紀珣心中總不願承認。   好似有些事一旦承認,便再無轉圜餘地。   他從前一向坦蕩行事,萬事不避己心,唯獨這件事上,一直自欺欺人。如今,終於連自欺也做不到。   「為何這麼早就定親?」他慢慢地開口,低頭落針的動作專注,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婚姻大事,應當慎重。」   未料這位一向冷清寡言的同僚今日竟有心思與自己閒談,陸曈訝然一瞬,就笑了回道:「紀醫官也知道,我從來不是慎重的人。」   「治病救人的時候,不顧手段剛猛就會去救。同樣,有心上人就在一起,未來之事誰也說不清,顧好眼下方是正事。」   「心上人」三字一出,紀珣手上動作停了停。   最後一根銀針落於腕間,他抬頭,看向眼前人。   女子坐在桌前看著他。   不在醫官院,回西街的這段日子,她應當過得很不錯,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眉眼間少了先前寂然,藏著幾分生動,他其實已經發現,陸曈如今在這裡,笑的時候比在醫官院多得多。   她笑起來時,娟娟如月,嫋嫋似花。   紀珣垂下眼眸。   他一向冷淡,對萬事漠不關心。少時家中常說,除了醫理,人情世故上遲鈍得可憐。他從前也不覺得自己遲鈍,世上之事,並非萬事都要精明煉達,他願意將更多的心思放在更重要之事上,未料到如今,卻開始明白自己這份遲鈍失去的是什麼。   他明白得有些晚了,連爭取的機會都失去。   「紀醫官?」耳邊傳來陸曈聲音。   紀珣回過神,望向眼前人,過了一會兒,輕聲開口:「當初在醫官院中,我說你治病不顧手段,醫德不正,言辭激烈,是我偏聽偏信之過。我再次向你道歉。」   「紀醫官不必道歉了,我不是也瞞了你嗎?」   「可是……」   「我瞞紀醫官有錯在先,紀醫官當時指責無可厚非。將來我也會謹記紀醫官教訓,開方子的時候,會悠著點的。」   她笑著,語氣裡竟有幾分罕見的俏皮,紀珣看著她,似被她這份輕鬆影響,終是跟著釋然笑了起來。   「陛下已準允常醫正,打算在盛京單獨開設一處醫方局,勿論平人大夫或是翰林醫官皆可入醫方局整體討論醫方,編纂成冊後,由醫行發給盛京各大小醫館。」紀珣道:「從前醫籍大多由太醫局收藏,民間大夫只能靠行診經驗獨自摸索,若有醫方局整體醫冊,亦可造福天下百姓。」   「果真?」   紀珣點頭:「所以陸醫官,屆時編纂醫冊時,還需請你幫忙。」   「我現在已經不是醫官了,紀醫官不必這樣稱呼我。」陸曈道:「但若有能幫上忙的,我很樂意效勞。」   紀珣斂衽同她道謝。   又說了幾句話,今日針刺結束,紀珣收起醫箱,打算離開。   陸曈送他至門口,到醫館門前時,竟發現外頭不知何時下起小雨,小雨淅淅瀝瀝,西街石板路打溼一地。   藥童竹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跟到紀珣身後,陸曈望了望天邊,從醫館門後拿出一把傘來遞給他:「用這個吧。」   「多謝。」   他撐傘同竹苓走出醫館,走在西街的小巷中,巷中行人稀少,偶爾車馬經過,綿綿雨水順著傘面滴滴淌落在地上的水窪中。傘面之上,一大朵木槿開得嫣然爛漫。   紀珣瞧著那朵盛開木槿,微微失神。   似乎想起在很久以前,他從雀兒街走過,在那裡,撞見過一個人。   女子的傘碰到他衣襟,冰涼雨水順著傘面花枝落在他襟前,在那裡淋溼一大塊。她回過頭來,目光相觸的剎那有片刻驚訝,他沒有察覺,只輕輕點一點頭,就頭也不回地擦肩而過了。   男子手持雨傘,清俊身姿在瀟瀟春雨中顯出幾分寥落。小藥童看著看著,面上也閃過一絲遺憾。   可憐的自家公子喲,人品端方正直,孤高清正如白鶴,可惜就是於情之一事後知後覺。不可行差踏錯一步的君子,正因這份君子之心,晚了一步。   可惜,第一次對一個人心動,還未開始就錯過了。   「公子,咱們現在去哪?」竹苓問道。   紀珣頓了頓,道:「回醫官院。」   「啊?」竹苓急了,「老太爺說今日府上宴聚,要您早些回家,您這回醫官院,回頭老太爺又得埋怨了。」   「醫方局初立伊始,事物冗雜,要整理的醫籍數不勝數,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竹苓無言。這就是自家公子,傷情都不到一刻,立馬又開始埋頭醫理了。可若要真的一蹶不振、或是長籲短嘆,那又不是公子了。   小藥童追著男子腳步,仍想爭取一番:「可是,可是……老太爺說,您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今日府上宴聚,有夫人故交府上小姐前來,老太爺這是在給您牽紅繩呢,您好歹也回去瞧一眼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不回。」   雨水朦朧掩去行路人身影,聲音漸漸遠去。 第247章父子      陸曈和裴雲暎的親事進展的很順利。   大梁婚配行「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迎親。   因陸曈與裴雲暎爹娘都已不在,由裴雲姝做主,請了媒人上門,互換庚帖。又請西街何瞎子排完八字,只說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於是開始議親,選定吉日。   這些日子,裴雲姝和裴雲暎都忙著擬聘禮單子。   青楓偶然瞥過一眼聘禮單,看過之後不禁暗暗咋舌,雖說自家大人家底豐厚,但也沒見過這樣下聘禮的,與將裴府打包拱手相送有何區別?   裴雲暎不以為意,大手一揮,又往禮單上加了一處田莊。   青楓:「……」   算了,他高興就好。   日子就在這忙碌的準備中過去,這一日晌午,裴雲暎正在屋裡作畫,赤箭從門外進來,道:「大人,裴二公子求見。」   裴雲暎提筆動作一頓,抬眼看去。   「他在外不依不饒,前些日子您在宮裡值守時,他已來過兩回。」   對於裴家的人,裴雲暎曾下過令,但凡踏足他與裴雲姝府邸,不必客氣,直接趕出去就是。然而如今裴棣已過世,裴家潦倒敗落,連針鋒相對瞧上去都算是給他們臉面。   默了默,裴雲暎擱筆,道:「讓他進來。」   裴雲霄很快被帶了進來。   昭寧公共有三個兒子,三子尚年幼,二子雖為庶子,從前卻也溫文爾雅、相貌清俊,然而許久未見,這位翩翩公子已不如從前從容,衣裳皺巴巴的,眉眼間隱含幾分焦躁。   裴雲霄站定,看向座中人。   裴雲暎,他的兄長坐在案前,神色平靜。新帝登基、朝中動蕩對他沒有半分影響,他還是如此光鮮,甚至比當年在裴府時更加有恃無恐。   他更有底氣。   「來幹什麼?」年輕人低頭看畫,渾不在意地開口。   「你要成親了?」   「裴二少爺過來,莫非是為與我敘舊?」   裴雲霄忍了忍:「父親過世,這麼久了,你難道都不回去看一眼嗎?」   裴雲暎神色微冷。   裴棣走了。   宮變那日過後,裴府中傳來消息,裴棣聽聞宮中消息傳來,心中急怒,氣急攻心,引發從前舊疾,不過幾日病重而故。   而裴雲暎,自始至終,都沒有回去看過一眼。   「回去幹什麼?」他笑了起來,抬頭看向裴雲霄,語氣漠然,「拿我的名字給裴家撐場面嗎?」   裴雲霄語塞。   昭寧公府與太子走得很近,太子是輸家。   那位蟄伏多年的寧王一朝登上龍椅,毫不留情地開始清理舊人。唯獨殿前司安穩如山。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這是為何,裴家自然也瞧得出來。   若如今能利用裴雲暎的關係,裴家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思及此,裴雲霄的語氣軟了下來。   「兄長,」他試圖拉起從前情誼,「就算你和父親曾有誤會,可這麼多年,心結早已該解開。你搬離裴府後,父親日日在府中念叨你,他是念著你的,臨終時,還一直叫你名字……」   「是嗎?」裴雲暎打斷他的話,諷刺地笑了一聲,「他是怎麼死的?」   裴雲霄臉色一僵。   「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愚蠢到相信他是病死的吧。」   猶如被陡然揭穿某個最隱秘的角落,裴雲霄驀地心虛。   「是誰殺了他?」   年輕人盯著他的目光平靜而銳利,「江婉,梅姨娘,還是你自己?」   裴雲霄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後退一步。   「不……」   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其實在宮變之前,裴棣就已有些自亂陣腳了。   昭寧公府和太子綁得太緊,偏偏梁明帝看中的儲君人選是三皇子。那時他們還不清楚裴雲暎是寧王的人,以為他在為三皇子做事。然而三皇子一旦登基,裴家勢必遭到打壓。   誰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的贏家是寧王。   寧王。   元朗和先太子元禧手足情深,可先太子元禧的死並不清白,昭寧公府雖未直接參與,卻也是順水推舟的幫兇。寧王登基,比三皇子登基的後果嚴重得多。   裴家大禍臨頭。   裴棣的確在得知此事後急怒攻心,病倒在床,但並未危及生命。反倒是昭寧公夫人江婉被江大人匆匆叫回娘家,到了第二日才回。   她找到了裴雲霄。   想到那一日江婉在自己面前說的話,裴雲霄忍不住發抖。   「二公子,」一向溫婉嬌美的嫡母將自己拉到屏風後,低聲地道:「你爹恐牽連先太子一樁舊案,為今之計只有先罪己求今上開恩。」   「罪己?」他茫然。   江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夫君,目光再無過去半分柔順溫情,唯有冷酷:「他死,我們才能活。」   三少爺裴雲瑞尚且年幼,梅姨娘從前只知爭風吃醋並不知情勢危急,這府裡尚能算聰明人的只有江婉和裴雲霄,他二人這時便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江婉要以此罪名拿捏他,他竟掙脫不得。   他也想活。   於是他把被子蒙在了父親頭上。   裴雲霄驟然打了個冷戰。   裴雲暎盯著他,忽而勾了勾唇,仿佛殺人誅心似的,一字一句道:「原來,是你啊。」   「不是我!」他驀地反駁,聲音激動得變了調。   不是他。   怎麼能是他呢?   他在昭寧公府中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庶子,這些年,也無非是因為裴雲暎離家後方才能入裴棣眼。即便如此,他仍趕不上裴雲暎在裴棣心中地位,後來又有了裴雲瑞,他不甘自己所有努力為弟弟做嫁衣,然而到最後汲汲營營空空如也。   或許他將那方絲綢的毯子悶上父親臉時,也曾有過片刻報復的快感。   所有裴家人一起見證了父親的死。   這不能算在他頭上。   裴雲暎看著他,宛如看一隻可笑掙扎的螞蟻,唇角諷意更濃,「裴大人像養狼一樣養兒子,沒想到最後,真養出了一窩狼。」   「裴二公子,」他起身,慢慢走到裴雲霄面前,平靜道:「沒有裴家了。」   沒有裴家了。   裴雲霄恍惚一瞬。   昭寧公府已然落敗,曾經的兄長先他一步看清這府邸光鮮下的骯髒與自私,於是憎惡,於是離開。如今父親已不在,不會有人再庇護昭寧公府。父親的死或許能讓他們留下一命,但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們只能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地活著,等待將來某個時候,或許當頭砸來的鍘刀。   裴雲霄跌跌撞撞出了門。   裴雲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背影,直到門口漸漸挪來一個人影,那人在日頭下抬起頭,沉默地望著他。   他微怔。   來人是陸曈。   她像犯了錯般,小聲開口:「抱歉,我不是故意聽你們說話。」   裴雲暎默了一下:「沒關係。」   他轉身走回屋裡,第一次面上沒能擠出笑容,陸曈跟了進去。   裴府裡的護衛都已認識她,先前她來過幾次,如今一來幾乎如入無人之地,又或許是青楓故意沒攔,因此一走到門口,就撞見裴雲暎與裴二少爺對峙的一面。   她從裴雲姝嘴裡已聽過裴家的事,但親眼見到又不一樣。裴雲姝所言,裴府中爭鬥只限於一些小打小鬧,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時日已快至傍晚,初春晚霞透過窗落到屋中,灑下一片柔紅。陸曈看向案幾前人,裴雲暎取來杯盞給她倒茶,卻並不看她的眼睛。   陸曈沉默。   一直以來,裴雲暎都沒提過自己的事,其實他做的事,陸曈大致也能猜到。他不提,她便不問,人人都有心底不可對外人言說的隱秘,這滋味她比旁人更明白,他不想說,她便不會刻意地問。   然而今日,在他剛剛冷漠回應了找上門來的庶弟後,在他刻意避開的眼神中,陸曈卻從他的逃避裡窺見出一絲難得一見的脆弱。   她忽地開口:「裴雲暎,你已經知道我的所有秘密,怎麼從來不說說你自己的事情呢?」   他頓了頓。   晚霞斜斜照過窗戶,灑下一絲暖色在眼前人身上。女子語氣認真,望著他的眼眸分明,是一個認真的、想要聆聽的姿態。   他默然片刻,垂下眼帘,有些無所謂地笑笑。   「覺得丟臉。」   「哪裡丟臉?」   「父子相殘,自私自利,為一己私慾對髮妻見死不救……」他自嘲一聲,「這樣的出身,與戚家有何分別。」   他平靜道:「我也厭惡自己。」   從未見過這樣的裴雲暎,陸曈心中一軟。   「我不明白。」她道。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裴雲暎轉頭看向她,目光滿是苦澀,「我娘真正的死因。」   他是在母親死後開始反應過來的。   如果說亂軍擄走母親只是偶然,那外祖、舅舅一家的相繼離世,足以給少年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他偷偷潛回外祖家,通過外祖親信,終於在外祖留下來的信件中窺見蛛絲馬跡。   先太子元禧的死疑點重重,那場秋狩喪生的「意外」或是梁明帝所為。   外祖一家作為先皇「肱骨」,暗中調查舊案,終於招來滅頂之災。   梁明帝,他設計害死了兄長,又親手解決先皇,磨刀霍霍向所有朝中舊人,將他們一一誅殺,正如如今寧王一般。   昭寧公夫人,他的母親或許隱隱察覺到什麼,然而母親一向良善單純,怎麼也不會想到枕邊人竟已決定將自己當作皇權的犧牲品。   那根本不是什麼亂軍,那是梁明帝對裴棣的一場考驗。裴棣完成得很精彩,他做了「正確」的選擇,眼睜睜看著妻子死在亂軍手上,成全大義之名。   梁明帝接受了這場投誠。   昭寧公府繼續榮華富貴。   裴家有了新的夫人,裴棣有了新的兒子,他的母親被所有人漸漸淡忘,人人提起來時,也只是那場亂軍「大義」中一個模糊的影子,唏噓幾句,也就過了。   唯有他不平,憤怒,耿耿於懷。   不對,也不止他一人。   還有他的老師,還有寧王。   元朗與元禧幼時情深,兄長與父皇死得蹊蹺,這位看似溫吞年少的寧王殿下自請於國寺供奉長明燈三年,實則暗中培養積蓄力量,查探當年太子之死一案。   裴雲暎還記得嚴胥第一次將自己帶到那位「閒散王爺」面前時,那位年輕的、看上去很和氣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看著他道:「喔唷,還是個半大孩子,這麼年輕,吃得了苦嗎?」   寧王提醒:「這條路可不好走啊。」   「好不好走,試了才知道。」他答。   寧王笑起來,像是對他的不知天高地厚很是滿意。   「嚴大人,這小子就交給你了。」   他於是有了同路人。   艱行險路,好在同行不孤。他有老師,有同伴,還有藏在暗處的,數不清一同努力的人。追索多年,終於求得一個結果。   即便這結果來得有些晚。   「所以,」陸曈看著他,「你曾讓我看過的那兩道方子,是先皇曾用過的方子?」   裴雲暎點了點頭。   陸曈恍然。   那兩道方子原本都是些補藥,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金屑混合,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心衰而死。   皇室之中皆用金器,梁明帝換掉藥膳的藥方,以金器相盛,補藥變成催命符,日日飲下,難怪不久撒手人寰。   「我剛進醫官院不久,有一次你夜間潛入醫官院的醫庫,也是為了此事?」   「先皇醫案未曾記錄此頁,但醫官院藥單中還有留存,我來尋藥方,沒想到遇到你。」   想起當時畫面,裴雲暎微微一笑。   那時他去找先皇病故前的藥方,而她在找戚玉臺的醫案,苦苦尋覓的兩人在那一刻撞上,各懷鬼胎,各有心思,短暫交手間,又心照不宣的默契止步於此,不再繼續往前一步。   未料許久之後的今日,才徹底將話說開。   陸曈問:「你一直替寧王做事,都做些什麼?」   「很多。」裴雲暎答,「一開始只是去找些人、線索,後來去了殿前司,皇城裡,行事會方便得多。」   「宮宴上護駕也是你們的計劃?」陸曈問。   當年裴雲暎得以升遷得這般快,是因為在皇家夜宴中捨身相護遇襲的梁明帝,正因如此,他很快做到殿前班指揮使的位置,惹人紅眼無數。   「有得有失吧。」他不以為然地一笑,「不是你說的,復仇,從來都很危險。」   陸曈不作聲,只想起當年蘇南破廟初見那一日,雖然他看起來若無其事,還能拿匕首威脅她,實則身上傷痕累累,她還記得疤痕是從後背襲來,又深又長的一條,的確很是危險。   她問:「你當初去蘇南,也是為了此事?」   「是去找人。先太子之死牽扯不少人。有人提前得了風聲逃走,皇帝要殺人滅口,我的任務,就是找到他們,帶回盛京。」   他說得輕描淡寫,陸曈卻從這話裡聽出幾分艱辛。   她有心想叫他輕鬆,於是玩笑:「這算撥亂反正?」   裴雲暎搖頭。   「其實沒那麼大志氣,一開始,只是想復仇。」   他只是不甘心母親就這麼死了,想要討一個公道。只是他要對付的人是天下間最尊貴的人,這復仇的希望便顯得格外渺小。   後來一步步走過去,走到高處,牽連的人越來越多,身上背著的擔子越來越重,漸漸身不由己。若非遇見陸曈,遇到這世上另一個自己,他險些要忘記,最初發誓討回一切的自己是何模樣。   原來就是如此,孤注一擲,決絕又瘋狂。   「昭寧公其實有一點說得沒錯,」他淡淡開口,「我身上畢竟流著母親的血,皇帝對我仍有猜忌。當年,是他一力保下我性命。」   誠然,這保護或許是因為他是裴家繼承人的緣故,而梁明帝在亂軍一事後對裴棣很放心,所以他多活了這麼多年。   裴雲暎自嘲一笑:「他應該很後悔。」   袒護的人最後離開裴家,對裴家拔刀相向,裴棣曾為了裴家犧牲一切,最終,他的妻兒也為了裴家犧牲了他,輪迴因果,不外如是。   陸曈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他從回憶中驟然回神。   「你已經做得很好。」她說。   手背上傳來微微暖意,曾幾何時,這雙對他拔刀相向的手如今也會握住他溫聲安慰,他低頭,語氣很淡。   「出身、行事,說出去到底不光彩,所以不想告訴你。」他將她的手反握進掌心,「但如果你想聽,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好啊,」陸曈側過臉看他,一本正經開口,「其實你早就應該說了,你知道,我殺人埋屍很在行,若是早就知道……若是在蘇南那次就知道,我一定想辦法幫你殺回盛京。」   裴雲暎望著她,她說得一臉認真,忍不住失笑。   他以為這些難堪的過去說出來很艱難,但原來也不過如此,那些往日的陰謀、算計、羞辱和眼淚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仇恨變得模糊,他已記不清更久前悲恨的滋味,或許傷痕還在,但總會痊癒。   都過去了。   「陸曈,」他垂眸,親了下偎在身側的女子額角,「明日我帶你見見我娘吧。」   陸曈抬頭。   「也讓我,見見你的父母兄姊。」   他們會成為彼此新的家人。   她怔了怔,隨即笑起來:「好。」 第248章嫁衣      常武縣到盛京很遠,陸家人的屍首,只能尋到陸柔下葬的地方。   柯承興死得不清不白,柯老婦人離世得倉促,柯家後事由柯老婦人曾經一位嬤嬤操持,比陸柔過世時還要潦草,但也正因這份潦草,陸柔沒與柯承興葬在一處。   陸曈便將託人從常武縣帶回來的泥水灰土,連同好不容易搜羅來的陸家人過去遺物,在陸柔墳前立了衣冠冢。   如此一來,家人們便能在一起。   裴雲暎則又不同,裴棣死後,裴家一團散沙,他回過裴家一趟,將母親牌位從祠堂請出來,與外祖舅舅家移至一處,從此後,母親,他姐弟二人,徹底脫離裴家,與昭寧公府再無瓜葛。   陸曈與裴雲暎去了兩處墳冢,將婚書燒了,告知泉下家人,彼此承諾。   接著就忙碌起來,等夏天過到一半,西街葛裁縫鋪子裡開始進紗扇。「夏至之日,百官放假三天」,就在這個夏節裡,陸曈的嫁衣送到醫館中來了。   青楓將嫁衣送來時,杜長卿正埋頭在鋪子裡啃「夏至餅」,見青楓來了,東家嘴一張,吃了一半的餅「啪嗒」一聲掉桌上,他也沒管,只看著來人沒好氣開口:「又來幹啥?」   杜長卿對裴雲暎屬實沒好臉色。   裴雲暎心機深沉,長著一副好皮囊給陸曈不知灌了什麼迷魂湯,就將陸曈給騙走了。這話且不提,自打定親後,越發肆無忌憚,每日皇城下差後都要來仁心醫館找陸曈,順帶帶些點心甜水什麼的。   西街的人本就沒見過什麼世面,他穿一身公服往醫館門口一站,挺拔英朗,招風攬火的。西街的嬸子們如何招架得住?直說比廟口的戴三郎還要惹人些。   氣得杜長卿背後破口大罵:「我這是『仁心醫館』,又不是『藥材潘安』!日日一堆婦人在那看,烏煙瘴氣像什麼樣子!」   被一臉春色的孫寡婦推一把:「瞎說,這個潘安比那個潘安年輕。」   杜長卿:「……」   這還不算,裴雲暎日日不請自來也就罷了,更過分的是有一日來醫館下聘禮,幾十擔聘禮,比腰帶還長的禮單,直讓西街街鄰們都看直了眼。   娘哎,那可是幾十擔聘禮!   先前杜長卿還在外頭與人說起此事:「越有錢的人越吝嗇,沒見著那大戶人家裡用根針都要斤斤計較,面子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說不準最後草草送點聘禮。」   然而此刻一來,中傷對方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再看禮單,喔唷,更是大手筆,田莊鋪面宅邸給得很是利落,說實話,若不是自己是個男的,就衝著這份錢財,杜長卿都願自己嫁了。   總之,當日的聘禮在西街著實惹來一番轟動,後來還傳到皇城裡,裴雲暎的同僚背地裡都說他是「敗家子」。   同為敗家子,杜長卿深以為然,同時又心中暗暗唾罵,就說這人心機深沉,故意在西街晃這麼一圈,好收服人心。   陸曈自己沒有嫁妝,嫁妝就是杜長卿每月發的月銀,就這點月銀,還在她動不動買甜漿給醫館眾人喝花得差不多。說起來,陸曈手也挺散,實在不懂儉省持家。   青楓把手中沉沉箱子放至里舖桌前,沉聲道:「大人令我來給夫人送嫁衣。」   杜長卿眉頭一皺:「還沒過門呢,亂喊什麼。」   青楓置若罔聞。   陸曈和銀箏掀起氈簾出來,苗良方就笑:「小陸來得正好,快瞧瞧給你做的嫁衣。」   陸曈的嫁衣是裴雲暎準備的。   梁朝婚俗,女子嫁衣多半為女子婚前自己親手繡好,整個過程或許長達幾年。不過陸曈實在很忙,醫館每日坐館,還要去給醫方局整理方子,而她的繡工……裴雲暎或許擔心她在他背後亂縫亂畫的情況出現在大婚當場,是以特意請了最好的繡娘為她趕工縫製。   陸曈走到桌前,在眾人目光中打開銅箱,從裡頭捧出一件沉甸甸的嫁衣來。   是件極美的婚服。   銷金大袖的紅色長裙,中配同色束腰,又有珠翠團冠與霞帔、銷金蓋頭……還有一雙紅色翹頭履。   裙袍上以刺繡、珍珠點綴,其間金線繡成的花草鳳鳥紋精緻整齊。隔壁葛裁縫鋪子裡也有婚服成衣,卻不見得如此周到細密。   「好漂亮的刺繡,」銀箏讚嘆,「這樣式我在葛裁縫鋪子裡都還沒見過呢。」   青楓頷首:「嫁衣花樣是大人親手所繪。」   陸曈心中驚訝。   裴雲暎善繪丹青,她先前就已知道。但未料到嫁衣圖樣也是出自他手。他平日還要宮中奉值,有時夜裡處置公文,竟還有時日繪出這麼一幅花樣,陸曈有些汗顏。   阿城捧場:「小裴大人畫得真好!就這手藝,縱然日後不在殿前司當差,也能養活自己。」   被苗良方暗暗擰了一把。   嫁衣送到,青楓便回去復命了。到了夜裡,醫館大門一關,苗良方和杜長卿都各自歸家去,銀箏將嫁衣從桐箱裡捧出來,叫陸曈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身。   陸曈換上衣裙從屏風後轉出來,銀箏便眼前一亮。   女子穿著纏枝牡丹紋紗羅大袖銷金裙,裙袍寬大,燈色下素靨如花。她平日裡總是穿素淡衣裙,今日難得穿得豔麗,縱然並未梳妝,長發垂下,也顯得和平日裡迥然不同。   銀箏驚嘆著,將陸曈推至銅鏡前。   陸曈望著銅鏡裡的女子,大袖紅裙的女子在鏡中注視著自己,眉眼間平和柔軟,陌生似另一個人。   她有些遲疑,轉身問銀箏:「好看嗎?」   「好看!」銀箏笑彎了眼,繞著陸曈轉了一圈,點頭道:「這尺寸很合適,不需再改了,姑娘成親之日,再穿戴三金與發冠,盤花髻,一定漂亮得似天仙下凡!」   她說得誇張,陸曈也赧然,任由銀箏扶著在榻邊坐下。   「姑娘就要去裴府了。」銀箏指尖摹過陸曈衣袖的刺繡,語氣有些感慨,「日子過得真快。」   縱然陸曈成親之後,仍在仁心醫館坐館,還是日日都能相見,然而銀箏心中總有幾分不舍。   她與陸曈自當初在落梅峰相遇後,一路扶持到盛京,她看著陸曈從一無所有的籌謀到大仇得報,也見著陸曈漸漸在西街擁有平凡煙火。她為陸曈覓得良人高興,然而真當陸曈要出嫁時,心情卻很是複雜。   大概就像一直看著長大的妹妹將要離家,縱然明白對方聰明果斷,旁人難以給她委屈受,也會不由自主地擔憂。   「銀箏,」陸曈看著她,「我成親之後,你也搬到裴府來吧。」   銀箏愣了愣,下意識擺手:「這怎麼能行?」   「我同裴雲暎說過,你平日一個人住在醫館,不夠安全。反正我仍在西街坐館,你搬來後,每日也好與我同進同出。」   銀箏搖頭:「哪有你成親,我跟著的……」   「你我之間何須分彼此。」陸曈微笑道,「若你將來有了心儀之人,想要搬離,再離開也不遲。」   說到「心儀之人」,銀箏目光動了動。   陸曈見狀,就問:「你呢?和杜掌柜間,還是打算和從前一樣麼?」   從蘇南回到醫館,陸曈發現,一切好像沒什麼不同。   日子似乎還是照舊,杜長卿仍做那個嘴硬心軟的東家,銀箏幫著苗良方整理藥材,二人相處平常,像是先前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只是偶爾玩笑時,杜長卿有幾分不自然。   銀箏笑了起來。   這笑不同於先前每次提起此事的苦澀,反倒有幾分輕鬆。   「姑娘,我從前覺得凡事莫要只顧眼前,不思日後。少時在蘇南樓中,又看過了貴客豪門,也無非如此。本來對這些事情並無興趣。」   「不過,如今見了你,心思又有了些變化。」   陸曈:「我?」   銀箏點了點頭。   「先前我瞧著姑娘與我一樣,心裡有事,所以對小裴大人諸多推拒,沒想到從蘇南回來,反倒想明白了。或許姑娘與我,從前都是將此事看得太重,其實人過一輩子,眼光再長遠,又能看得到多久呢?」   她嘆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顧好眼前方是正事。」   陸曈眼睛一亮:「所以你……」   銀箏笑著搖頭:「我還沒想好呢,姑娘,這才哪到哪。我覺得杜掌柜未必就是真想同我過一輩子,同樣的,我也還沒喜歡到非他不可,頂多覺得他人是不錯。」   「如今這樣也好,至於將來,是做家人還是做朋友,亦或做愛侶,那都是將來的事。總歸西街仁心醫館不會散。」   陸曈默然片刻,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卻已拉著陸曈起身,按著陸曈肩讓陸曈在鏡前坐下。   「不說這些了,咱們當務之急,還是想想成親那日的花髻怎麼梳吧。我還從來沒有梳過花髻呢。」   她絮絮叨叨地去拿妝奩中的首飾在陸曈發間比劃,陸曈看了一會兒,心中搖了搖頭。   罷了,銀箏說得也有理。這世上愛恨如雲蹤無定,各人有各人姻緣,不必強求。   求仁得仁最好。   ……   繡娘的嫁衣送到了西街,裴府裡也晝夜不得閒。   府中家具器物已從裡到外換過,對於裴雲暎的親事,裴雲姝操理得很是盡心。   殿前班公務冗雜,裴家又再無父母親眷,裴雲姝原本是個不緊不慢的性子,誰知一遇裴雲暎的親事,慢性子也一朝變成急性子。   六禮流程繁雜,有時忙不過來,裴雲暎在宮裡見不上面,裴雲姝便只能自己去殿前班找人帶話。   段小宴常常不在,倒是蕭逐風經常能遇上,加之蕭逐風又與裴雲暎交好,他雖寡言,性情倒好,有時候幫著把東西送到府上,今日也是一樣。   裴雲暎宮中值守,託人訂的許親酒到了走不開,於是讓蕭逐風幫忙送到府裡去。那沉沉一擔許親酒,每隻酒瓶都以絲絡裝點,又有豔麗銀勝點綴,紅綢纏繞間漂亮得很,俗稱「繳銀紅」。   裴雲姝見了他來,忙叫人接了酒擔,又捧過桌上茶遞給他。   蕭逐風謝過,飲過茶後就要告辭。   「蕭副使,」裴雲姝叫住他。   蕭逐風回頭,裴雲姝看著他,面上有些為難,「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他便腳步一停,轉過身道:「裴姑娘但說無妨。」   「是為婚禮名單的事。」裴雲姝道:「阿暎婚期快近了,先前他寫過一份殿前班賓客名冊,這幾日在擬菜單,我瞧著單子不知合不合適,你既是殿前班的人,不如幫著瞧一瞧。」   話到此處,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些事都有管家在做,只是我總是不放心……是不是有些勞煩你了?」   蕭逐風不是第一次上門幫忙了。   縱然他是裴雲暎好友,但每次這樣麻煩人家,裴雲姝心中也覺過意不去。殿前班有多忙,她瞧裴雲暎就知道,這位副指揮使也一定不輕鬆。偏偏每次叫他都來,裴雲姝覺得,雖然蕭副使看上去有些冷漠不近人情,卻是個古道熱腸的老好人。   「無妨,只是小事。」蕭逐風道。   裴雲姝便放下心來,將準備好的菜單遞給蕭逐風。   婚宴上每道菜品都是認真擬的,只是看有無不合適的忌口處,裴雲姝對殿前司的人畢竟不怎麼熟悉,最熟悉的,也就是蕭逐風和段小宴二人了。   正想著,蕭逐風伸手,猶豫一下,指尖點過其中一道菜名:「這道去了吧。」   「百味韻羹?」裴雲姝不解,「這道不行麼?」   「有蛤蜊。」蕭逐風說完,又補充一句,「殿前司中有人用蛤蜊發敏症。」   裴雲姝笑起來,「原來如此,說起來,我也用不得蛤蜊,一用就渾身起疹子。」   蕭逐風「嗯」了一聲。   他又點了一道水龍蝦魚,洗手蟹,連點幾道,皆是裴雲姝用不得的,裴雲姝目光就漸漸變了。   一道菜還能說是偶然,兩道菜、三道菜,儘是挑的自己平日不能吃的,或許就有些奇怪了。   蕭逐風一連挑了幾道,適才注意到裴雲姝的眼神,頓了一下,忽地住嘴,須臾,若無其事將菜單交還於裴雲姝手中:「就這些了。」   這反而越顯欲蓋彌彰。   裴雲姝瞧著他,心中漸漸起疑。   她的口味,裴雲暎清楚,裴雲暎告訴蕭逐風也不意外。但一來,裴雲暎平日有分寸,也不會將她的私事告知外男,二來,裴雲暎少時離家,其中有幾道菜是她後來不吃的,連自家弟弟都不清楚的事,蕭逐風是如何知曉。   現在想想,除此之外,他似乎也對她很了解。每次來裴府時順手帶些瓜果點心類,都很合她口味,與蕭逐風相處,倒似多年舊友,他對她了解至深,因此自然地令人意外。   裴雲姝看著眼前人,男子一身禁衛服挺拔利落,身形看著好似有幾分眼熟,然而她確定除了在殿前司外,自己並未和對方有更深交情,於是遲疑片刻,輕聲問道:「蕭副使,在你去殿前司以前……我們曾見過嗎?」   蕭逐風身子微僵。   「沒有。」他道。   裴雲姝更狐疑了。   似是無法面對她探究的目光,蕭逐風背過身:「沒什麼事,我先走了。若有別的事,姑娘再來殿前司尋我。」言罷,匆匆出了門。   裴雲姝望著他背影思索,芳姿領著寶珠走了進來。小寶珠如今已會走路,進門來「叔——叔——」叫著。   芳姿笑道:「小小姐聽說蕭副使來了,吵著要出來找蕭副使,人已經走了嗎?」   裴雲姝點頭,抱起寶珠坐在膝頭。   「隔三差五都來,簡直是司馬昭之心,」瓊影是個直性子,聞言就道:「就是喜歡上咱們小姐了唄。」   「瓊影,」裴雲姝斥道:「不可胡說。」   「奴婢也覺得瓊影沒胡說,」芳姿笑著湊近,點給她聽,「殿前司公務那麼忙呢,蕭副使還能尋出空,小姐一叫他就來。該幫的忙幫了,不該幫的也主動幫了。每次過來還給小小姐帶禮物,若說是尋常朋友,或是看在少爺的份上,那也不至於此。沒瞧著小小姐都可喜歡蕭副使了,蕭副使分明是想將寶珠當自己女兒養嘛。」   「你!」裴雲姝佯作生氣要打她,芳姿嘻嘻哈哈地跑走,與瓊影笑作一團。   偏偏寶珠還在懷裡扯著裴雲姝的衣領,奶聲奶氣叫:「娘——叔叔——」   裴雲姝無奈,無奈之餘,臉頰又忍不住微微發熱。   她不是十六七歲未出閣的少女,過分的偏愛與耐心代表什麼,縱然從前沒往這個念頭想,此刻被旁觀者一點,也就心知肚明。   只是,還有一點仍疑惑,為何蕭逐風對她的喜好習慣如此熟悉,那莫名其妙、又隱隱約約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夜裡裴雲暎歸家的時候,裴雲姝就與他說起白日裡的事,末了,問道:「我少時一直在裴家,尋常也沒去過什麼地方,不記得自己與蕭副使見過,但為何我的事他都清楚,是你說的?」   裴雲暎搖頭。   「那是為何?」   他便揚了揚眉,故意吊胃口般慢條斯理道:「這就說來話長了,姐姐要是想知道,自己去問蕭副使。」   「我問了,他說沒有。」   「那你就多問幾次。」裴雲暎也不說明,「多問幾次,他就肯說了。」   「阿暎!」   年輕人伸了個懶腰,「說來,我也是快有家室的人了,蕭副使比我年紀大還至今孤家寡人,簡直伶仃悽慘。」   這話聽著耳熟,裴雲姝瞪他:「裴雲暎……」   「下次姐姐去萬恩寺祈福,記得也幫蕭副使求道桃花。」   他眨了眨眼:「他一定很是樂意。」 第249章同心      送親酒也送過了,媒人也下定了,財禮一下,轉眼就到了立秋。   何瞎子算過的吉日在八月初一。   這時候天氣也不似前段日子炎熱,已開始漸漸涼爽。醫方局慢慢上路,陸曈也沒有往日忙碌。皇上特意許了裴雲暎五日公休歸家成親。   一大早,仁心醫館裡就忙碌了起來。   西街從昨日起,長街兩沿的樹上就掛了貼滿「喜」字燈籠,清晨起就響起爆竹,碎踩鋪了一地豔紅。阿城抱著個扎著紅綢的竹編籃子挨家挨戶送糖,收了糖的街鄰就高高興興地回一句:「金童玉女」「百年好合」諸如此類的吉祥話。   院中小窗戶裡,不時傳出幾聲指點。   「低了點,這個髮髻再插高點更合適。」   屋子裡,陸曈端坐在梳妝鏡前。   銀箏站在她身後,正為她梳頭,林丹青趴在一邊,謹慎認真地為她指點。   陸曈已無父母親眷,隻身一人在盛京,隔壁鋪子的宋嫂曾經提議叫陸曈請個梳頭娘子來梳出嫁頭,陸曈卻執意要銀箏來為自己梳頭。   一路同行,銀箏與她雖無血緣卻更勝親人,她希望自己出嫁時,擁有親人陪伴。   「放心,」銀箏巧手翻飛,珠釵金簪一根根插上去,烏髮間便點綴出些琳琅色彩,「我呀,從前梳頭梳得就不錯,知道要為姑娘梳妝,提前一月去銀月坊中和最好的梳頭娘子學了,不敢說梳得比人家好,但絕對用心,再者姑娘天生麗質,怎麼梳都好看。」   「那確實好看,」林丹青歪坐在一邊感嘆,「我們陸妹妹平日裡連個胭脂都不擦,第一次瞧你穿盛裝紅色,嘖嘖嘖,是要驚豔死誰?」   她說得誇張,陸曈無言。   「其實一開始真沒想到,你會和裴殿帥走到一起。」林丹青有些感嘆,「你二人,一個殿前司的眼睛總從上往下看人,一個醫官院除了做藥心思都不捨得分給別處一絲,最後竟也結成一雙連理。可見世上姻緣一事,屬實沒什麼道理。」   「不過,」她又隨手從一邊喜籃裡撿了個桂圓剝開塞進嘴裡,語帶促狹,「我當初說過什麼來著,早看出你倆不對勁了,我這雙眼睛就是厲害。難怪老祖宗要說我們林家人是月老下凡,這亂七八糟的紅線,一眼就能瞧出誰牽的誰。」   銀箏聞言,忍不住笑了:「林醫官不是曾說,祖上是華佗下凡嘛?」   林丹青噎了一下:「那月老也可以一邊治病一邊牽線搭橋嘛,兩不誤嘍。」   陸曈聽著他們在屋中說話,心中好笑,倒是將成親的緊張衝淡了許多。   就這樣說說笑笑的,前頭阿城來催了好幾次,銀箏將最後一根木槿花簪簪進陸曈發間,長鬆了口氣:「好了!」   陸曈站起身來。   鏡中女子一身大袖銷金絳紗褶裙,外罩牡丹紋生色領大袖,裙擺精細而輕柔,行動間若片翩然紅雲,滿頭烏髮被挽起,中戴一隻小小的珠翠團冠。嫁衣雖華麗卻並不笨重,輕靈俏麗,與她極為相稱。   林丹青圍著她轉了兩圈:「裴殿帥這回可是花了大手筆,這嫁衣瞧得我都動心了。」   銀箏打趣:「林醫官不必動心,或許很快就能穿上。我家姑娘今日成親,不知何時能喝到林醫官的喜酒?」   林丹青一震,假意翹指責備道:「你這姑娘年紀輕輕的,怎麼說話同我姨娘一樣?老祖宗祖訓,不可為一朵花放棄整個花園,我還沒玩夠呢。況且,自己談情,哪有看別人談情有意思?」   又轉過身來,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匣子遞給陸曈:「諾,給你的賀禮。」   陸曈打開來看,險些沒被那盒子裡的東西晃花眼睛,原是一隻沉甸甸的、寫著「喜」字的大金燈籠。   陸曈疑惑:「這是……」   「你孤身一人嫁入裴家,雖說裴雲暎瞧著是對你不錯,不過呢,自己手頭留點東西總沒錯。咱們醫官院那點俸銀能幹什麼呀,買零嘴都不夠。從蘇南回來後,治疫的賞賜我都留著換了銀子,託寶香樓給你打了這麼個金燈籠。」   「俗是俗氣了點,但金子嘛,有時比那些花裡胡哨的首飾好使多了。」   陸曈瞧著那隻大金燈籠,這燈籠工藝不算精巧,放在旁人眼裡或許還要罵一句「好醜」,但足夠紮實,一看就是衝著實打實的分量去的。   她忍笑,把盒子關上讓銀箏幫忙收好,誠心實意道:「多謝你。」   「不客氣,」林丹青湊近陸曈,「不過,裴雲暎送了那麼多聘禮,我聽說,你們醫館的東家也為你添了嫁妝,都是些什麼啊?」   「嫁妝……」   說到這個,陸曈神色動了動,不知想到什麼,「噗嗤」一聲笑了。   與此同時,醫館李子樹下,看熱鬧的街鄰擠滿門口,葛裁縫邊嗑瓜子邊問。「杜掌柜,你家陸大夫出閣了,你這個做東家的送了什麼添禮啊?不會就送一籃子喜糖吧?」   「去去去,」杜長卿大怒:「我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嗎?別說陸大夫,就算我們醫館門口這顆李子樹出嫁,那也必須掛幾隻金燈籠!」   「哦?」孫寡婦好奇,「那你給陸大夫掛了幾隻金燈籠?」   「膚淺,」杜長卿哼了一聲:「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給的,自然是最好的。」   他說著,神色間格外得意。   陸曈一窮二白的,在醫館院做醫官做了一年,除了當初春試後他給的那二百兩銀子,啥也沒掙下,白做了一年工,氣得杜長卿想撬開陸曈的腦子瞧瞧這一年來究竟在做些什麼。   陸曈孑然一身,還是個窮鬼,偏偏裴雲暎家大業大,在皇城裡當差。杜長卿左思右想也不願咽下這口氣,但若正經湊嫁妝,就算拿仁心醫館所有人月銀加起來,也差之對方多矣。盤算良久,於是想出一條妙計。   杜長卿決定讓陸曈以藥鋪二東家的身份入主醫館。   陸曈平日也不必出什麼錢,只需按時交付醫方,認真坐館,將來仁心醫館賺的每一分利錢,也有陸曈的一半。   當然,他絕不承認是希望陸曈的藥方能幫醫館蒸蒸日上的緣故。   杜長卿覺得想出這條良策的自己簡直是天才。   「如此一來,陸大夫搖身一變,從坐館大夫變成醫館二東家,聽起來多有面子。再者,給再多銀錢換做嫁妝,萬一被哪個殺千刀的私吞了呢?不如按我說的,每月按時分利。要是有朝一日和離,一窮二白被掃地出門,還能有個安身之所,不至於去街上討飯。他裴雲暎萬一想和陸大夫吵架,也得拿捏幾分,人家可是有娘家撐腰的人。」   阿城無言:「東家,陸大夫還沒出嫁,你就咒人家和離,這不好吧?」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杜長卿不以為然,語重心長地教訓,「父母之愛則為之計深遠,你不懂。」   正說著,外頭又來個紅衣小童,過來催妝。   新婦出嫁,總要多次催妝才啟行。那小童道:「勞煩杜掌柜催催,新郎官已在路上了。」   杜長卿於是滿臉不悅地又衝後院催了幾回。   催第三回的時候,院中漸漸有了動靜。   「來了來了——」銀箏的笑聲從裡傳出來。   圍在醫館外的街鄰們紛紛探長脖子往裡看,就見林丹青和銀箏扶著陸曈從裡慢慢走出來。   女子尚未披上銷金蓋頭,一身緋紅絳羅銷金裙,刺繡紅霞帔並雙魚金帔墜,似遠山芙蓉,眉眼如畫。   她原來容色就生得好,只是性情稍顯冷清,尋常慣來著素衣的女子穿起紅妝尤為動人,好似素花詫然盛開,明豔至不可思議。   醫館門口有片刻安靜。   俄而,又有小孩子歡喜笑鬧傳來:「新娘子來咯!新娘子來咯!」   杜長卿趕緊「噓」了兩聲讓眾人安靜,阿城端上一小碗芝麻湯圓遞到苗良方手裡。   苗良方坐在里舖門口的椅子上,拐杖放在一邊,端著瓷碗看向陸曈笑道:「小陸,吃了這碗湯糰,日子圓圓滿滿。」   陸曈聞言,心中一瞬動容。   新娘出嫁前,要由母親親手餵一碗湯圓再上轎。從前在常武縣時,她看鄰坊家女兒出嫁皆是如此。   如今父母兄姊都已不在,她原以為這一環將要省掉,未料餵湯糰的人變成了苗良方。   陸曈捉裙走到苗良方身邊坐下,由苗良方餵下一隻雪白糯團。   芝麻的甜蜜香氣順著唇齒化開,苗良方望著她笑道:「小陸,你我雖非血親,但當初春試前夕,好歹我也算你半個老師,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如今你要出閣,老夫就腆著臉做你這個長輩。」   陸曈微笑,輕聲開口:「多謝老師。」   她有兩位師父。   一位教她看遍殘酷世情,人心險惡,一位教她醫德仁心,病者為先。   前者教會她追索,後者教會她放下。   西街自遠而近響起車輿的聲音,阿城喊道:「新郎的車馬馬上到巷口了,別磨蹭,快送陸大夫上轎吧!」   杜長卿揮開眾人,他今日也跟著換了件嶄新的黃色長衫,一眾人群裡格外鮮亮,三兩步走到陸曈面前蹲下:「上來!」   新嫁娘皆由家中兄弟背著上花轎,整個仁心醫館數人,這擔子只能落在杜長卿身上。   銀箏扶著陸曈伏在杜長卿背上,杜長卿素日裡看著沒骨頭似的成日歪坐在鋪子裡,未曾想脊背卻很寬厚,背陸曈背得輕輕鬆鬆,邊往花轎前走邊絮叨:「昨日給你的銀票收好了嗎?到了他們裴家態度傲慢些,別一去就被人低看了,銀箏到時候陪著你,你首飾都帶全了吧……」   他說得很瑣碎,宛如一位真正的兄長操心即將離府的妹妹,陸曈聽著聽著,眼眶漸漸溼潤。   倘若陸謙還在,今日應當是陸謙背她上喜轎。陸柔會為她梳頭,爹娘會在出門前餵她吃第一口湯糰。   家人們不在了,她又有了新的家人,雖然他們是不一樣的人,但或許其中溫情與牽絆,愛與關切卻是相同。   杜長卿一路走一路說,順帶罵罵裴雲暎,待到了花轎前,放下陸曈,由銀箏扶著將陸曈送進花轎。   「起簷子——」外頭響起阿城歡呼聲。   於是苗良方將提前備好的彩緞和喜錢送與周圍觀禮的賓客。   「哎喲,」胡員外被擠在人群外,鬍子被扯掉幾根,愣是從人手中搶了兩吊喜錢,順手給身邊的吳有才塞了一串:「有才啊,你這一把年紀也沒成親,沾沾陸大夫喜氣正好!」   胡員外身邊,吳有才一身文士青衫,握著喜錢赧然一笑。   吳有才接了仁心醫館送來的親事請帖時,就同他教書的那戶主人家請辭兩日,特意回城裡趕回觀禮。他如今在城外做西席,倒是自得其樂,人瞧著比從前開懷了些,不似從前總是心事重重。聽說他教書的那戶人家待他也很好,去年還委婉問他今後要不要再下場,被吳有才委婉拒絕。   有些時候,人目光落向遠處,便覺天地開闊,不拘於一方。   「唉喲,」身子被人一撞,吳有才回頭,就見一布裙女子被擁擠的人群推得往後一退,見狀忙低頭同他賠禮:「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無妨。」   何秀便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彩緞。   她是特意來觀禮陸曈出嫁的。   自打醫官院院使崔岷出事後,新院使暫且未有人上任,只讓常進代勞。新帝整肅朝堂,醫官院和御藥院都一併自上而下自檢。原先被發配南藥房的醫工們終於得了申冤機會,那些往日被打壓欺凌、抬頭不見天日的醫工可以重新開始選擇。只因原來南藥房發配醫工的條例不合理,今後,新進醫官使無論身份,輪流去南藥房奉值。   梅二娘也從醫官院辭任,離開了皇城。   何秀仍留在南藥房,不過不再做採集紅芳絮之類的差事。御藥院的石菖蒲覺得她處理分辨藥材分辨得好,讓御藥院院使同常進求了個情,將何秀從南藥房要到了御藥院來。   御藥院事務比南藥房輕鬆得多,何秀跟的又是最會躲懶敷衍的石菖蒲,日子一下子清閒下來,陸曈給她發了喜帖後,同石菖蒲告假就來到了西街。   她如今體內紅芳絮之毒已全解,面上斑疹已全部消解,每月旬休回家與弟妹團聚,心中高興,喜悅便寫在臉上。   何秀往前走了兩步,陸曈也瞧見了她,何秀偷偷對陸曈招了招手,陸曈就笑了起來,何秀也跟著笑了起來。   何秀覺得,陸曈如今比在南藥房時輕鬆多了,那時候在南藥房,她們二人一起採紅芳絮,無論發生什麼,陸曈總是一臉平靜,這平靜雖讓人感到心安,卻如一堵無形的牆,將陸曈與他人清晰隔絕開來。   如今沒了那堵牆,女子笑起來時有點孩子氣,正如這個最好年紀的女子一般,單純的、只為眼前之事而喜悅。   正說著,外頭忽然有人喊道:「來了來了——新郎來咯——」   擁擠在道旁的街鄰聞言四處讓開,就見西街長街盡頭,漸漸行來車輿,為首之人騎一頭高頭駿馬,鞍轡鮮明,一身紅羅圓領瀾袍,金銙帶,烏皮靴,風流俊美,春風得意,策馬而來。   西街也不是沒有人成親的,可將這身紅瀾袍穿得如此招眼的,實在是頭一回。   「啊呀,」正前方的孫寡婦見了這張臉,登時倒吸一口冷氣,激動掐一把身邊人胳膊:「好一個『俊俏行中首領』!」   戴三郎默默忍受身側孫寡婦掐胳膊的痛意,把臉撇到一邊。   陸曈也聽到了外面的聲音。   她很想掀開帘子瞧瞧外面此刻是何情景,銀箏的聲音從轎簾外傳來,「姑娘,你可千萬別出來。馬上要起轎了,忍住。」   陸曈只得按捺下衝動。   又聽外頭傳來裴雲暎和杜長卿幾人辭別的聲音,花轎遊遊蕩蕩地被抬了起來。   她感到那馬蹄聲在自己身邊停住,仿佛感到對方正在外注視著她,心下稍稍安定。   外頭響起更多撒喜錢的聲音,抬轎人一聲長喝——   起轎了。 第250章燈花笑      花轎從西街仁心醫館出發的同時,裴府裡也很是熱鬧。   府邸中處處張燈結彩,貼滿喜字。   這宅院從前總顯冷清,花圃裡一朵花都沒有。如今主人要成家,便處處熱鬧起來,那一園子木槿且不說,光是花裡胡哨的擺設都增添了不少,惹得殿前司一眾禁衛來時都暗自議論:「未料大人在殿帥府中如此殺伐正經,自家裡卻愛花花草草珍奇擺設,真是人不可貌相。」   正往胸口別紅花的青楓:「……」   裴雲暎的親事辦得很是熱鬧。   且不提人緣如何,如今裴雲暎是新帝倚重親信,多得是想巴結攀親之人,喜帖都還沒發出去,有些人就已自發將賀禮送到裴府中來,順帶說一句:「屆時大人成親當日,可千萬別忘了在下一杯喜酒。」   忙得裴雲姝補帖子都補不完。   朝中拉親的人不說,裴雲暎的客人,還屬殿前班的人最多。   五百隻鴨子從殿帥府一路吵鬧到裴府,直吵得蕭逐風額上青筋跳動。   有個不太相熟的的客人見蕭逐風一路都抱著懷中的小女孩不曾放下,遂玩笑開口:「蕭副使這是何時成的親?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連孩子都有了?從前在演武場相見時,一幅英朗模樣,未料還是個慈父,捫心自問,若換做是我,可絕不會做到如此耐心。」   蕭逐風:「……」   不慎聽見的裴雲姝面色嚇了一跳,將寶珠從蕭逐風懷裡抱過來,趕緊紅著臉一番解釋。   「噢,」那客人恍然大悟,許是覺得不好,生硬找補,「原來如此,我瞧著小姑娘生得和蕭副使眉眼有幾分像,還以為這小姑娘的父親是副使大人。」   這睜眼亂說的瞎話一出口,二人更尷尬了。   蕭逐風一大早就過來裴府幫忙,裴雲姝也正是忙的時候,寶珠一見蕭逐風就拉著他不撒手,於是蕭逐風便當起了小姑娘護衛的職責,盡心職責地帶孩子。   不知道的,的確以為這是蕭逐風的女兒。   「多謝蕭副使,」裴雲姝抱著寶珠,不自在道:「前頭忙完了,大人可以去廳裡先坐坐。估摸阿暎他們快到了。」   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噼裡啪啦」的爆竹聲,迎親的車隊回來了。   裴雲姝眼睛一亮,忙抱著寶珠朝門口走去。   裴府大門口,早已聚滿了看熱鬧的人,何瞎子站在一邊,手持一面大鬥,裡頭裝著谷豆、錢果、草結,一面祝禱祈福一面灑向四周。   銀箏扶著陸曈下轎,陸曈蒙著蓋頭,什麼也瞧不見,只感覺有人將同心結牽巾塞進自己手中。   裴雲暎拿著牽巾另一頭,似是察覺出她緊張,輕輕扯了扯牽巾一頭,陸曈頓了頓,也扯了一下,算作知曉。他便低聲一笑,帶著她過了門前的跨鞍與驀草,寓意「平平安安」。   四處便響起鬨鬧叫好聲,殿帥府的禁衛們聲音尤其洪亮。雖然這位陸醫官最後竟然嫁給了自家頂頭上司這件事的確惹人沮喪,但後來禁衛們一想,至少大人折在陸醫官手中,將來再有來殿帥府的姑娘,至少不會瞧得上一個有婦之夫,如此一來,他們就有機會了,何嘗不是另一種圓滿?   因此,還是祝福就好。   裴雲姝把寶珠交到蕭逐風手裡,自己帶著二人走到廳前,陸曈與裴雲暎臉面對面,俯身參拜三下,親禮既成。   從頭至尾,陸曈都緊緊攥著守著同心結牽巾,銷金蓋頭遮蔽一切,外頭又太過嘈雜,也不知是何情況。從前在在常武縣、在蘇南、在西街,她瞧過許多人成親,但輪到自己時,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要做怎麼做。   禮成那一刻,四周響起喝彩歡呼,有看熱鬧的賓客起鬨要裴雲暎挑蓋頭,被看一眼後嚇得一個激靈噤聲,再也不敢多言。   於是二人被簇擁著進了新房內。   進新房內亦有一堆流程,裴雲姝特意請來夫妻恩愛的婦人們將金錢彩果散擲,謂之「撒帳」。裴雲暎與陸曈則在人幫忙下,各剪一綹長發綰在一起。   裴雲姝笑道:「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髮。覓向無人處,綰做同心結。」   「結髮同心,綰合髻!」   段小宴的聲音從門後擠過來:「快,現在該喝交杯酒了吧!怎麼成親如此複雜。」   他今日也特意換了身棗紅錦衣,一派少年天真,方才成親禮的時候就數他聲音最大。裴雲暎看他一眼,不過或許人多,這一眼便很沒有威懾力,段小宴催促:「快呀,還等什麼?」   裴雲姝便笑,一面推裴雲暎:「阿暎,是該喝合巹酒了。」   裴雲暎看向眼前人。   陸曈坐在榻邊,頭上蓋著蓋頭,是平日不曾見過的乖巧,她今日從頭至尾都很平靜,若非剛才跨門檻時候差點摔了一跤,還真差點瞧不出一點緊張模樣。   他便提起酒壺,用兩隻銀盞盛滿,銀盞亦用彩結相連,拿起一隻,將另一盞輕輕放到陸曈手中,輕聲提醒:「拿穩了。」   陸曈的手碰到那盞銀杯,他的聲音近在耳邊,於是下意識抬頭,目光所及,卻是銷金蓋頭模糊的暗光。   只覺有人的手臂越過自己肘間,牢牢託住她,分明是分開的姿勢,卻又極度親密,似她進門前牽著的那條同心結牽巾,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人,莫名卻又糾纏在一起,並成一處。   她低頭,唇落在杯盞邊沿,那酒似乎也是蜜酒,清甜甘洌,沒有半分辛辣。   待將合巹酒一飲而盡,陸曈和裴雲暎同時手一松。   「咚」——   兩隻酒盞同時落於床下,一仰一合,裴雲姝一瞧,登時喜道:「大吉之兆!」   自古以來交杯酒也叫「筊杯酒」,飲酒後擲盞於地,觀其仰合可佔吉兇。   這兆頭實在很好。   段小宴率先捧場:「那自然是,天作之合一雙璧人,必定恩愛白頭!」   蕭逐風抱著寶珠狐疑看他一眼:「你今日怎麼這麼會說話?」   少年小聲嘀咕:「來之前已經搜羅了一籮筐祝禱語了。」   行到此處,所有親禮都已完畢,裴雲姝掩好床帳,將鬧喜眾人趕出房中,裴雲暎倒是還想陪陸曈說話,還沒走到跟前就被裴雲姝推走,道:「規矩不可壞,你先去前廳陪客人!」又轉身來低聲囑咐銀箏:「總算能歇會兒了,銀箏姑娘,待我們走後,讓曈曈吃點東西。忙了半日也沒個休息時候,今日真是辛苦她了。」   銀箏點頭稱是,裴雲姝這才推門離開。   待她走後,屋子裡再沒別人,陸曈毫不客氣一把掀開頭上蓋頭,長鬆了口氣。   銀箏想攔,見她驟然輕鬆的臉色,想了想又沒說什麼,任由陸曈把蓋頭放在一邊。   「的確辛苦。」陸曈道。   其實成親之前,她一聽這繁冗流程便覺頭疼,於是與裴雲暎商量著,一切從簡。今日這親事能省的步驟都省了,比起當初裴雲姝嫁到文郡王府已然清簡了不知多少倍,然而真做起來時,陸曈仍覺頭暈眼花。   亦或是如今隨著她體內餘毒漸清,又在仁心醫館過得閒適安逸,再無後顧之憂,於是這身子骨也越發嬌弱,受不得半點疲累?   銀箏從鋪著的褥子中撿起幾顆同心花果遞給陸曈:「姑娘先吃點東西,忙這麼久該餓了。」   她一說,陸曈也覺出幾分飢餓,就與銀箏挑了些點心果子來吃,吃了一點甜的,方覺精神迴轉些,又坐著歇息了一會兒,這才起身有空打量屋子。   婚房裝扮得很是喜慶,處處用彩結增色,花梨木榻邊書案放著對蓮花花瓶,意欲連生貴子。又有一尊和合二仙,象徵夫妻恩愛。   陸曈正盯著那尊和合二仙看,冷不防銀箏從後湊近,低聲道:「姑娘。」   陸曈回過頭。   銀箏的臉色忽地變得忸怩起來,支支吾吾開口:「那個,有件事想與你說……」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那女子出嫁呢,新婚之夜,閨房之樂是頭一遭,家中有送嫁娘出嫁的,都要看些冊子學習,否則一頭霧水……我先前託孫寡婦要了幾冊,估摸著這會兒小裴大人還沒來,姑娘要不要……要不要……」   銀箏說著,自己也赧然。其實她倒並非害羞,只是同陸曈說起這些總覺古怪。然而陸曈身邊能說這些的也只有她了。   「我不用看。」陸曈道:「我知道怎麼做。」   銀箏滿腔的話於是啞在嘴裡,目瞪口呆:「啊?」   「我是大夫。」陸曈奇怪地看著她,仿佛她的反應才是不正常,「自然知曉這些。」   銀箏呆了呆:「是、是嘛?」   「是啊,所以不必給我看,人的身體我很熟悉。」   銀箏驟覺幾分荒謬。   雖然知曉陸曈萬事當於眼前而不放在心上,但這是否也太過於平靜了一些?「人的身體」四個字一出,仿佛今夜不是繾綣旖旎的洞房花燭,而是院中料理一塊死豬肉。   冷靜得令人髮指。   正說著,外頭有腳步聲響起,二人對視一眼,銀箏道:「小裴大人回來了,快!」   陸曈坐回榻前,銀箏幫著將銷金蓋頭重新蓋上,裴雲暎推門走了進來。   在他身後,段小宴和蕭逐風跟著,蕭逐風還好,人送到了就走,偏段小宴不依不饒,「我能再看看嗎?至少讓我瞧瞧掀了蓋頭再走吧。」   裴雲暎不耐煩地回了他一個「滾」字。   「那鬧洞房也不行了?」   青年冷冰冰看了他一眼,段小宴悻悻轉身:「行,我不看,我走就是了。」連帶著把蕭逐風也拽走了。   銀箏起身,衝裴雲暎福了福,小聲道:「我也走了,裴大人照顧好姑娘。」言罷,逃也似的匆匆出門,「砰」的一下將門關上。   屋子裡霎時安靜下來。   陸曈:「……」   方才有人陪著還不覺得,此刻屋中只有二人,夜深人靜,便無端覺出幾分不自在。她低頭,見一雙烏皮靴停在自己面前。   陸曈攥緊被褥。   一隻喜秤輕輕伸了過來,挑開她頭上的蓋頭,陸曈抬頭,頓時撞進一雙烏沉沉的眼睛。   裴雲暎站在她跟前。   今日從早至晚,方到此刻,她才真正見到了他。這人一身大紅瀾袍,陸曈見慣了他穿公服的模樣,這樣熱烈的色彩襯得他整個人神採俊逸,是與平日裡不同的明朗。   他含笑看著陸曈,目光卻如夏日驕陽,燙得陸曈臉頰微熱。   「你好像很緊張,陸大夫,」似是瞧出她一瞬的窘迫,裴雲暎唇角一揚,「要不要喝酒壯膽?」   喝酒……壯膽?   壯什麼膽?   這話聽起來竟有幾分恐嚇意味,只是恐嚇也帶了三分香豔,令人浮想聯翩。   該想的不該想的一時間全湧上心頭,陸曈從來不知自己是這樣荒淫之人。   她盡力維持面上平靜,好似露出一絲膽怯就是輸了似的,只道:「有什麼可壯膽的,又沒什麼可怕……等等,」陸曈忽地抬頭,狐疑看向裴雲暎:「你怎麼沒醉?」   林丹青說,喜宴當日,新郎總免不了被灌酒,醉了酒的人自然什麼也做不成,陸曈先前心中已有準備,畢竟裴雲暎酒量不好。然而此刻看來,這人眉眼清明,哪有半分醉意?簡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我為何要醉?」   「你酒量不是不好嗎?」   裴雲暎好笑:「我好像從沒說過自己酒量不好吧。」   陸曈詫然。   先前仁心醫館店慶的時候,裴雲暎都沒喝多少,言辭已有醉意,那時陸曈還覺得,他酒量甚至不如自己。不過說起來,在蘇南新年夜的時候,常進等一眾醫官院同僚也灌過他酒,好似他也沒什麼反應。   所以這人酒量是很好嘍?   她想著,沒發現裴雲暎已走到自己身側坐下,回過神來時,他身上清冽的「宵光冷」和淡淡酒香混在一起,似片溫柔雲霧,漸漸籠罩過來。   「陸曈,」裴雲暎盯著她,眸色意味不明,「良宵苦短,良人難覓,這種時候,你今夜該不會打算就和我討論酒量這件事?」   「良人」二字一出,陸曈臉有點紅,目光猶疑到桌上喜燭之上,高燒的紅燭滴滴燭淚如花,伴著一旁的銅燈火苗搖曳。   「燈芯長了,」陸曈找藉口,「你剪一下。」   他順著陸曈目光看過去,有片刻無言,到底沒說什麼,傾身拿起銀剪剪短燭芯,添補燈油。   陸曈暗暗鬆了口氣,朝他看去。   年輕人一身紅衣,低頭認真撥弄燈芯,那點搖曳的燭火昏黃溫暖,金粟珠垂,襯得他眼睫似蝴蝶落影,格外溫柔。   不知為何,陸曈忽然想起當年蘇南破廟中,他與她曾共點的那一盞燈火來。   那時他對她說:「燈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將來運氣不錯。」   可那夜蘇南嚴寒大雪,她才從刑場撿完屍體回來,而他深受重傷尚被追殺,彼此都是最糟最難的日子,以為不過是隨口而出的安慰,從不願做大指望,未料命運兜兜轉轉,雖然晚了點,終究把燈花佔信的大吉佳音重新送來。   裴雲暎抬眼,見她直直盯著自己半晌不出聲,揚眉道:「好看嗎?」   陸曈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漂亮幽邃的眼眸,薄唇含笑……猶如被蠱惑般,不由自主開口:「好看。」   這人本來就不太正經,尋常穿公服時,尚能壓下幾分,眼下穿這身紅袍,似笑非笑模樣,就帶了幾分故意勾人。   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難看。   裴雲暎頓了頓,眼底笑意更濃:「我問的是燈。」   陡然明白自己是被他耍了,陸曈輕咳一聲,掩飾地補充:「我答的也是燈。」   他盯著她片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曈惱怒地別過頭,想了想,自己提壺往杯盞裡倒了杯蜜酒灌下,倒是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好酒量。   裴雲暎見狀,將銅燈推至桌角,自己起身走到陸曈身邊坐下,拿走她手中銀盞:「真要壯膽?」   「我沒怕。」   他點頭,懶洋洋道:「知道,陸大夫是醫者嘛,自然知曉這些。」   「你……」   他勾唇,梨渦在燈色下尤其惑人,故意慢吞吞開口,「人的身體你很熟悉,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裴雲暎!」   陸曈氣急,這是她方才和銀箏交談的話,這人明明聽到了一切,故意逗她。   他盯著陸曈,笑意玩味:「可惜我不是醫者,什麼都不會,今夜只有仰仗陸大夫幫忙了。」   陸曈忍無可忍,一掌朝他推去,被裴雲暎捉住手腕。   她腕間還戴著裴雲暎送她的青玉鐲,玉鐲冰冰涼涼,被他握著腕間卻灼灼發燙。   青年低頭看她,那雙漆黑的眼睛落在她臉上,視線與她接觸,眸色漸深,漸漸傾身過來。   她伸手攬住裴雲暎的脖子。   清冽香氣同唇間甘洌酒香漫渡過來,陸曈分不清是自己剛才的蜜酒還是別的緣故,只能下意識攀著對方,隨著他拉下結著彩結的簾帳。   夜深了,桌上喜燭越燒越短,燭影搖紅裡,良宵仍長。   ……   月華如水籠香砌,金環碎撼門初閉。寒影墮高簷,鉤垂一面簾。   碧煙輕嫋嫋,紅戰燈花笑。即此是高唐,掩屏秋夢長。   一輛車開了過去(。 第251章終章      九月初,寒露過三朝。   距離陸曈成親,已過了一月。   新婚伊始,總是分外忙碌。   要拜長輩、回門、作會,待一月至「滿月」後,禮數就可儉省。   陸曈本就是個不耐煩禮數的人,裴雲暎更不會主動惹她不高興,於是隨口一提,新婦新婚後流程盡數儉省。皇帝特意準允旬休的幾日,不是在府中澆澆木槿花,就是乘車去丹楓臺賞新紅楓葉,夫妻二人很是瀟灑了幾日。   不過旬休過後,就各有各的忙碌起來。   元朗登基後,將「夏藐」重新改回先帝在世時的「秋狩」,屆時輕車突騎、遊弩往來,各班都要接受校閱。裴雲暎每日在演武場,有時忙到夜深才回。   陸曈也很忙。   一過秋日,天氣漸寒,來仁心醫館揀藥的病人越來越多。而且或許因為陸曈曾奪過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又在醫官院任職過一段日子,陸曈坐館的時候,病者比苗良方坐館時候多得多——翰林醫官院的名頭總是好使的。   一大早,醫方局就熱鬧得很。   林丹青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正與紀珣爭執一味藥材。   「柴胡、黃芩、生地、山茱萸、丹皮、白芍……」林丹青一指桌上醫方,「加這一味夏枯草就是畫蛇添足,不行,去掉!」   在她對面,紀珣眉頭微皺,語氣平靜而堅持:「加夏枯草更好。」   林丹青絲毫不退:「此患屬經行頭痛,經行時陰血下聚,衝氣偏旺,衝氣夾肝氣上逆……紀醫官,我是女子,又是最懂婦人科的,當然不能加!」   紀珣按了按額心。   自打醫方局成立以來,諸如此類的爭吵每日都在發生,倒不僅僅是紀珣和林丹青。眾人一同編纂醫籍,又不限平人醫工亦或是入內御醫,每位醫者行醫習慣不同,開出的方子也大不一樣,有時遇到意見相左處,爭得臉紅脖子粗是常事,偶爾有路人經過,還以為裡頭的人在打架。   陸曈一進門,瞧見的就是紀珣和林丹青對峙的模樣。   見她進門,林丹青眼睛一亮,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挽住陸曈胳膊:「陸妹妹,你來看,這方子是不是按我說的更好減去夏枯草更好?」   陸曈:「……」   這哪裡是選方子,這分明是做判官。   她看了兩副方子,斟酌著語句道:「其實都行,各有各的益處。」   聞言,林丹青稍有不滿,紀珣鬆了口氣,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他實在不太擅長吵架。   「算了,不提這些,」林丹青沒在這上頭糾纏,只問陸曈:「你今日怎麼來了?不是說這幾日在仁心醫館坐館?」   陸曈道:「苗先生聽說醫方局在編寫醫籍,整理了一些老藥方讓我送來。」言罷放下醫箱,從醫箱中掏出文卷遞過去。   紀珣接過來,道:「多謝。」   「先生讓我告訴你們,此舉以利天下醫工,大善之舉,無需言謝。」   紀珣點頭,看向陸曈。   陸曈成親後來醫方局來得少,好幾次他在宮中奉值,沒見著就錯過了,這還是陸曈成親後二人第一次見面。   比起當初在醫官院時,陸曈氣色紅潤了一些,瞧上去不再似過去臉色蒼白,一件天水碧素羅襦裙,烏髮如雲,明眸皓齒,是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氣。   他忽而就想起,自己曾在蘇南送過陸曈一件柳葉色的衣裙,可惜那時衣裙色彩鮮嫩,她過得卻很苦,如今相似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她終於也如初春新柳一般生氣勃勃。   紀珣垂眸片刻,道:「我探探你的脈。」   陸曈便伸手,任由他指尖搭上脈搏。   片刻後,紀珣收回手,看向陸曈的目光有些驚異:「脈象比起之前來好了許多,更穩了。」   其實陸曈從蘇南回到盛京這半年,也曾發過兩次病。   但這兩次發病不如先前在蘇南時嚇人,人是受了些疼,好在性命無虞。紀珣瞧過,應當是早年間的毒在慢慢排出體外,過程恐怕要艱辛一些。   未來的日子裡,或許陸曈還會再次發病,但再次發病時,並非走向絕望深淵,是另一種希望。意味著她的身體在漸漸痊癒。   傷口結疤總是很疼,但她現在笑容多了很多。   林丹青道:「陸妹妹,晚些醫官院有慶宴,慶賀今年入內御醫的人選,咱們一起去唄。」   常進沒有說謊,去蘇南救疫的醫官果然連升三級吏目考核,常進已經將林丹青的名字添入入內御醫備選,倘若今年年底考核一過,林丹青就能做入內御醫了。   對於新進醫官使來說,這簡直是飛一般的升遷。   林丹青自己也很滿意,給陸曈看過自己的計劃,爭取一年進入內御醫兩年做醫正三年越過常進自己端坐院使之位。   陸曈毫不猶豫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   「常醫正昨日還和我說好久沒見著你了,一起去唄,順帶讓他去御藥院給你順點好藥材。」   陸曈搖頭,道:「今日不行,苗先生要走,我要去送他。」   「苗先生要走?」紀珣和林丹青都意外:「何時的事?」   「先前就已決定,他不讓我和你們說,也不要你們來送。」陸曈笑笑,「先生有自己考量,我便沒有多提。」   紀珣和林丹青聞言,皆是有些悵然。   畢竟他們曾一同參加過醫館慶宴,那位老醫者,於醫理一道上也很有見地。   正說著,醫方局門外傳來馬蹄聲,一輛朱輪馬車在門口停下,緊接著,車簾被人一掀,有人坐在馬車上,見陸曈看去,微微擺了擺手。   是裴雲暎來了。   「喲,裴殿帥又來接你了?」林丹青湊近,「我可聽人說了,但凡他不用值守的日子,每日傍晚都去西街接你回家。好好一個殿前司指揮使,成了西街不要錢的巡衛,不過聽說西街治安倒是好了很多,夜裡戶戶都不用閉門了。」   她說得揶揄,陸曈無言,只拿起醫箱背好,匆匆與林丹青交代幾句,最後道:「我先去送苗先生了,下回再來和你說醫方的事。」   林丹青揮了揮手:「去吧去吧,替我也和苗先生說句一路順風。」   紀珣朝門外看去,女子小跑向馬車的背影歡快,快至馬車前時,那人伸出手扶住她手臂,將她拉上馬車,又抬眼過來,對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適才放下車簾。   紀珣垂下眼。   倒是很恩愛繾綣模樣。   ……   馬車上,陸曈坐穩,裴雲暎遞了杯茶給她。   陸曈接過茶抿了一口,問:「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這比她先前和裴雲暎說的時候要早一點。   「今日不必武訓,治所裡無事。再者,你早些見到老苗,也能和他多說話。」   說到老苗,陸曈便心中長長嘆息一聲。   苗良方決定要回苗家村了。   半年前,陸曈剛回盛京,辭去醫官院醫官職位時,苗良方就對她欲言又止。   後來和裴雲暎的親事定了下來,老苗在一個醫館的午後,才猶豫著同陸曈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小陸,我二十多年沒回雲嶺了,也不知苗家村現在是何模樣。」   他敲了敲自己的殘腿,「從前我留在盛京,是心中有怨恨,不甘心、也沒臉就這麼回去,現在想想,真是懦夫所為。」   「如今前事已了,是非落定。我也想回去看看,瞧瞧家中如何。這些年沒了我的消息,他們一定擔心。我打算在苗家村再開一家醫館,苗家村不比盛京,醫行才人無數,我要把這些年在盛京學會的醫術帶回雲嶺,讓雲嶺那些赤腳大夫們也能像盛京的醫官們一樣救人。」   「小陸,」他看向陸曈,「從前我不提此事,因為醫館不能沒了坐館大夫。但如今你已不再是翰林醫官院醫官,我見你亦一心行醫,我也可以放心了。」   陸曈想要挽留,卻又不知如何挽留。苗良方離家二十多年,遊落在外的旅人想要歸家的心情,她比誰都清楚,實在沒有任何理由阻止。   只是無論何時,面對離別,她總是難以做好準備。   這幅低落神情落在身邊人眼中,裴雲暎攬過她肩,溫聲安慰:「不用傷心,又不是將來見不到了。」   陸曈:「雲嶺與盛京離得遠,我看苗先生是打定主意不回來,說不準真見不到了。」   「這有何難?」他唇角一翹,「若你想見,將來咱們去雲嶺一趟就是,恰好可以遊玩一路。」   陸曈聞言哂道:「將來?以殿帥每日繁冗的公務,只怕得再等個四五十年吧。」   裴雲暎「嘖」了一聲,眼皮輕抬,語氣驟然輕佻,「你這是嫌我最近太忙,冷落了你?」   陸曈面無表情:「自作多情。」   他點頭,慢條斯理道:「行,畢竟我不是醫者,只會自作多情,不會別的。」   話說的一本正經,語調卻極盡曖昧,仿佛暗示。   陸曈:「……」   她就多餘和這人說話。   ……   九臨江畔,渡口前。   銀箏和杜長卿將滿滿當當幾擔包袱提到苗良方手裡。   本來臨別在即,苗良方尚有淚眼朦朧,瞧見這幾大包重物,直將眼淚憋了回去,幹瞪著眼道:「這是瘋了?我回雲嶺苗家村,要走幾十裡山路,老夫本來就腿腳不好,這是想讓我另一腿也斷了?」   「都是些不值錢的草藥。」杜長卿沒好氣道:「知道你身子骨不經折騰,特意挑的輕的,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阿城把一個油紙袋塞到苗良方手裡,「苗叔,我今日一早去官巷搶的臘雞,還熱乎著,你拿著路上吃。這船上吃食貴得慌,沒咱們盛京裡的新鮮。」   苗良方連道幾聲好,摸一把阿城的腦袋,笑說:「好好跟著東家,多讀書識字,日後給你東家養老送終。」   杜長卿兩道眉頭一撇:「咒我呢?本少爺日後自當娶妻生子,要這個虎蛋子給我養老送終?」   苗良方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哦,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成親?有沒有心裡人?」   杜長卿:「……」   銀箏假裝沒瞧見苗良方的臉色,轉身看向身後,目光一亮:「姑娘來了!」   眾人回頭一望,一輛朱輪馬車在渡口前停住,車簾被掀開,從車上跳下個女子,也不管身後人就朝幾人小跑來,正是陸曈。   她小跑至眾人跟前站定,看向苗良方:「苗先生。」   「就等你了,」苗良方樂呵呵道:「怎麼還把小裴大人也捎來了?」   跟著陸曈走過來的裴雲暎聞言挑眉:「聽著不太歡迎?」   「哪裡哪裡,殿帥多心。」苗良方道:「你如今可是西街女婿。」   裴雲暎:「……」   「西街女婿」這名頭據說是從孫寡婦和宋嫂嘴裡傳出來的,蓋因裴雲暎日日去接陸曈太過扎眼,家中有女兒的婦人們賜號「西街女婿」,直說日後給女兒挑夫婿,就得照這樣俊俏會疼人,還在宮裡當差的人找。   這當然不太容易。   看著裴雲暎僵住的臉色,苗良方的笑容更舒坦了。   他曾經一度很怕這位年輕指揮使大人,總覺對方和煦笑容下藏著什麼不懷好意的利刃。不過自打陸曈與裴雲暎成親後,這懼意漸漸消解,只因裴雲暎對陸曈總是妥協,醫館眾人便也仗著陸曈有恃無恐。   有了軟肋的男人,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   苗良方這樣想著,就見陸曈打開背著的醫箱,從醫箱中掏出幾冊書籍遞給苗良方。   「這是……」   「先生要回雲嶺了,我沒什麼可送的,錢財在路上又唯恐歹人覬覦,過多反而不安全。」   陸曈道:「我先前問過常醫正,向常醫正討了幾本醫官院的醫籍,是這十年來太醫局先生教授功課。不知對苗先生可有效用。是以一併送來。」   「小陸……」   苗良方握緊手中幾冊醫籍,神色有些震動。   他也曾在醫官院當過醫官,自然知道太醫局的這些醫籍有多珍貴,從前藏在醫官院的醫庫裡,盛京醫行都拿不到。是以當初他隨手扔在西街書齋的那幾張「精解」,才會格外珍貴。   「小陸,謝謝你。」苗良方斂衽,對著陸曈鄭重其事行了一禮。   「先生無需道謝。」陸曈道:「或許將來有一日,醫道共通,盛京的醫籍會傳到雲嶺,雲嶺的醫方也能流傳盛京。到那時,尋常醫籍不會再如從前一般『珍貴』,世間亦有更多扶世濟危之人。」   苗良方怔住,裴雲暎側首看了陸曈一眼,女子眉眼溫和,語氣平靜,仿佛說的正是不久之後的現實。   苗良方便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醫道共通』,若真有那一日,就是天下人的福氣!」   陸曈微笑:「一定會的。」   他還要再說幾句,渡口前,有人往這頭喊了兩聲,銀箏道:「船家在催促上船了,苗先生……」   臨別時總有不舍,苗良方看了看裴雲暎,把陸曈拉到一邊,側首道:「小陸,日後醫館就都給你照應了,小杜是個嘴硬心軟的,容易被騙,有你盯著我放心,就是你那夫君……」   他窺一眼裴雲暎,壓低聲音叮囑:「畢竟是在皇城當差的人,人又生得好,你年紀輕輕與他成婚,千萬莫要委屈了自己。正如你先前在醫館中說的,若是將來你變了心,就與他和離,若是他變了心,你就一把毒藥將他毒死,做的乾淨些,別叫人發現證據……」   將一切盡收耳底的裴雲暎:「……」   他嗤道:「你不妨聲音再大一點。」   苗良方輕咳一聲,後退兩步,瞧著眾人道:「總之,交代的話反覆說了,估摸你們也煩。我就不多說了。」   「送君千裡終須一別,天下沒個不散的宴席,就到這裡吧。」   他轉身,拖著行李登上客船,朝著眾人揮了揮手。   「回去吧。」   江上無風,客船主人見最後一個客人上岸,船夫便撐槳,搖船往江岸遠處去,四面飛些禽鳥,船變成了江上的鳧鳥,再然後,就見江邊山色高高低低,只有一個模糊的小點,漸漸看不見了。   阿城揉了揉眼睛。   一同在仁心醫館同度寒暑春秋,西街雖不夠繁華,自有紅塵煙火,一個家人離開,總令人惘然。   「打起精神,」杜長卿瞧了瞧低落的諸人,「別一副哭喪著臉的樣子,日子還過不過了,銀子還賺不賺了?明日醫行要來查點,今日還要回去整理藥櫃帳本,一個個別想偷懶啊,走走走回去了……」   他攬著眾人回去,最後看一眼江邊,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陸曈與裴雲暎跟在後頭,回去的時候,沒再乘馬車。   江邊沿途有賣字畫書冊的,從旁經過時,坐在地上的小販熱情地拿起幾冊給陸曈:「姑娘,市面新來的話本子,要不要買幾冊回去看,保管好看!」   陸曈搖頭,嘆了口氣。   裴雲暎問:「怎麼嘆氣?」   「想起昨夜看的一個話本。」   「哦?寫什麼的?」   「寫的是一對有情人歷經磨礪在一起的故事。」   「不好嗎?」裴雲暎笑道:「團圓美滿。」   「但還想看更多。」陸曈被他牽著手往前走,慢慢地開口:「想瞧以後如何生活平淡,或有兒女,再將來子孫滿堂,亦或百年之後……總覺得不夠,怎麼結局到底這裡就結束了呢?」   他笑起來。   「曈曈,」裴雲暎糾正:「話本才會有結局,故事沒有。」   她抬眼,眼前人低頭看著她,眼中帶笑,唇角梨渦可親。   她愣了一下,心中默念幾遍,漸漸釋然。   人生有喜有悲,酸甜苦辣,未至盡頭,誰也不知結局。縱有留戀、或許不舍,但總要朝前看。   故事尚未結束,她仍不喜歡離別,卻也沒有當初那般恐懼了。   裴雲暎道:「時候還早,回醫館前,先去官巷買吃的。聽說今年新上花餅,選一個你喜歡的。」   「太多了,不知道喜歡什麼。」   「沒關係,時間很長,我們慢慢找。」   她握緊他的手:「好。」   江岸木葉半青半黃,西風祛暑,渡口碼頭邊,冉冉秋光裡,臨行人與送別友人吟詩送別,更遠處,官巷市井熱鬧叫賣隱隱傳來。   盛京像是變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變。   相攜的男女握緊彼此雙手,漸漸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此時乃永昌四十一年九月初八日,適逢金秋,天高氣肅,風清露白。   正是人間好時節。   正文完   完結作話在作品相關裡哦,記得點進去~章節作話塞不下~ 第252章番外一:塔      裴雲暎書房的畫案上有一座木塔。   木塔很高,每一粒木塊都是他用匕首親自削湊。   極少有人能進他書房,每個進他書房看見這座木塔的人都要奇怪一番,堂堂殿前司指揮使,音律騎射皆通,不愛飲酒歡樂,偏偏愛好如此奇特。   他第一顆木塔的木塊,是在母親過世後堆起來的。   昭寧公夫人被亂軍挾持,父親卻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在亂軍手中,他得知消息匆匆趕至已經晚了一步,掙脫護衛撲到母親跟前時,只來得及掩住母親頸間傷口,汩汩鮮血若泉眼斬也斬不斷,母親對他說:「暎兒……快逃……快逃……」   他一直以為母親說的「快逃」,是要他逃離亂軍混亂的刀下,許久以後才知曉,那句「快逃」,指的是讓他逃離裴家。   他不懂。   母親死了,舅舅一家死了,外祖一家也不在。新帝即位,裴棣每日不知在忙些什麼。那時裴府總是愁雲慘澹,裴雲姝受此打擊一病不起,鬱鬱寡歡,飯也吃不下。   他學著母親在世時,做母親常做的小餛飩給裴雲姝,一勺一勺餵給裴雲姝,吃到最後一個時,裴雲姝的眼淚掉了下來。   「阿暎,」姐姐哭著道:「今後只有你我了。」   今後只有他們二人了。   父親的涼薄在那一刻已顯端倪,十四歲的他雖年少,卻也隱隱察覺外祖家接二連三的死亡已有蹊蹺。他試圖讓父親徹查,裴棣卻冷漠拒絕了他,嚴令禁止他再提此事。   「不要給裴家惹禍,好好做你的世子。」裴棣語帶警告,「別忘了,裴家不止你一個兒子。」   裴家當然不止他一個兒子,還有裴雲霄,自母親過世,他甚至聽聞有媒人上門,要與裴棣商量續弦。   正當壯齡的昭寧公,不可能為夫人做鰥夫一輩子。人心易變,朝東暮西。   於是他冷冷道:「沒有裴家,沒有昭寧公世子這個名號,我一樣能報仇。」   「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無人幫忙的情況下,追索真相總是格外艱難。他從活著的外祖親信口中得知一件悚然聽聞的秘密,原來外祖一家、舅舅一家以及母親的死,都與先太子之死有關。   原來他的仇人是如今的九五至尊,而他血濃於水的父親,在家人與榮華中選擇了後者。   那是個秋日的雨夜,萬戶寂寂,冷雨瀟瀟,少年靠坐在牆頭,冷眼聽著院中促織急鳴,一聲一聲,眼底一片荒蕪。   復仇之路,千難萬險,一眼望不到頭,而他只有孤身一人,宛如螻蟻攀登巨山。   能否成功?如何成功?前路茫茫。   心煩意亂時,隨手從門外撿了截樹枝,閃著銀光的匕首用心雕刻,漸漸雕刻成一塊圓融木塊。   裴雲暎看了那木塊良久,心中打定主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   他正是年少力盛之時,不如趁此時機把握時光。母親不能枉死,為人子女,若連家人冤讎都能忍耐,與禽獸何異?   復仇很難,難以登天,但細小木塊長年積攢,也能堆成巍峨巨塔。   要弒天,就得先登天。   他把木塊擱在書案之上。   就此決定復仇。   樞密院與外祖曾有舊情的一位老大人給裴雲暎一枚戒指,要他去蘇南尋一個人。梁明帝設計先太子死在秋獵之中,又將所有知情人盡數滅口。但總有一兩個漏網之魚,提前覺出不對逃之夭夭。他要將「證人」帶回盛京,成為復仇的「砝碼」。   於是提刀去了蘇南。   客路風霜,行途不易。他也曾錦衣玉食,不食人間疾苦,然而登上路來,來往皆是路客,夜住曉行,孤燈為伴,一路舟車南北,漸漸也就明白了。   他歷盡千辛萬苦找到「證人」,好說歹說說服了對方願意同他回京,然而一轉頭,卻被「證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對方通知官府一路追殺,他九死一生逃了出去,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卻在藏身的刑場中遇到一位撿屍體的小賊。   撿屍體的小賊雙手合十祈禱,一面動作嫻熟地將死人心肝攜走。   他匪夷所思,持刀逼那小賊救了自己。   小賊是個姑娘,年紀不大,醫術很糟,傷口縫得亂七八糟,大冷的天戴一張面巾,滿身皆是秘密。   他面上笑著,心中一片漠然。   世上可憐人無數,他對旁人苦楚並無興趣,也不想打聽。   但或許是那夜蘇南的雪太冷,亦或是破敗神像下的油燈火苗太過溫暖,安靜燈影裡,他竟有片刻動容,任由對方逼著他在牆上刻下一張債條,給了她那隻銀戒。   救命恩人,他想,這報答算輕了。   他活了下來,回到盛京,經歷伏殺,見到了嚴胥。   後來,這段經歷就變成了木塔的第二顆「木頭」。   他第三顆木塊來自於加入嚴胥以後,這位曾與母親提過親被拒絕,在眾人口中愛而不得的樞密院指揮使似乎十分討厭他,每日讓他和不同人交手訓練,車輪般絕不停歇,每每被揍得鼻青臉腫還不算,開始要他接任務,任務免不了殺人。   他第一次殺人,回去後一遍一遍洗了很多次手,直到手指都發紅,後來去了祠堂,看著母親牌位發呆。   這只是開始,或許將來還會殺許多人。有些事起頭便沒辦法結束,這條路果然不好走,行至途中,上不得下不去,人卻無法回頭。   他默默削下第三顆木塊,擺在案頭。   第四顆木頭則來自於一場刑訊逼供,嚴胥要他在旁邊坐著看,被刑訊的人曾參與先太子秋獵事件,嚴胥要審他,這人嘴很硬,樞密院的暗牢陰森,他們在這人胸口開了個口子,放上一隻黑鼠,之後用火炙烤,黑鼠受火,不斷用爪子在人身上打洞,血肉模糊。   那人叫得很慘,出來後,他扶著門口的梧桐樹吐了很久。   嚴胥冷笑從他身前走過:「早日習慣,不然,今後你就是那個被審的人。」   他回到家,閉眼良久,在木塔尖放上第四塊木頭。   木塔漸漸堆積如山,一粒一粒木塊圓融而鋒利,他接過許多任務,殺過很多人,再進審刑室中,已經能遊刃有餘地折磨逼問刑犯。   行至高處,習慣戴面具生活,談笑、殺人、行路,心中不見波瀾。   他的塔漸漸成型,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往上放過一顆木塊。   直到遇上陸曈。   ……   陸曈是個有秘密的人。   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從那朵銀針鋒利的絨花開始,縱然女子柔弱纖麗,楚楚可憐,他卻一眼從她眼中看見憎惡與仇恨。   仇恨。   他對仇恨最熟悉。   所以在青蓮盛會的萬恩寺中,瞥見她腕間的第一時間就開始起疑。   一位妙手回春、仁心仁術的女大夫,原來是個會夜裡親手殺人的女閻羅,未免奇異。她平靜冷淡,所過之處,或偶然或意外,總有血光之災。   科舉舞弊案一朝捅出,陸曈身在其中,清清白白絲毫不沾,卻又處處有她痕跡。於是接到舉告時,他親自帶人登門,以為將要抓到這位女閻羅的馬腳。   誰知樹下掩埋的卻是豬肉。   女子看來的眼神嘲諷譏誚,轉身毫不猶豫將殺人罪名栽贓。   她膽大包天,無所畏懼,在她眼裡,他只能看到瘋狂。   他欣賞這份心機與冷靜,卻又懷疑她是太子亦或三皇子的人,或許是梁明帝的人,否則無人撐腰,不會如此有恃無恐。然而她一介平民,尋不出半絲蛛絲馬跡,他屢次試探,她滴水不漏。   偏偏這時候她救了姐姐,欠了份人情。   這世上,人情債難還。而她所救的,又是他最重要之人。他在陸曈前暴露軟肋,而他卻對對方一無所知。   之後便存了幾分較勁的心思,三分真心七分試探,不甘落於下風,他是刑訊逼供的人,而她是最難撬開的犯人,有時甚至反客為主。   遇仙樓偶遇、雪夜的躲藏,命運有意無意總要將他們揪扯一處。   他曾笑著問過陸曈:「俗話說『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冤讎莫結,路逢狹處難迴避。』」   「陸大夫,你我這緣分,究竟是恩義還是怨仇呢?」   陸曈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冷冰冰回答:「是孽緣。」   孽緣。   這緣分委實不算愉快。   尤其是當他發現自己的名字也在陸曈的殺人名單之上。   他曾想過許多種陸曈的身份,太子、三皇子、梁明帝,甚至其他人,但未料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為家人獨自進京的孤身醫女。沒有背景,無人撐腰,她騙了他,用一個莫須有的「大人物」,為自己增添砝碼。   一切只為復仇。   行至絕路之人,總是孤注一擲得瘋狂。混有迷藥的香被一切為二,她的匕首脆弱得似她這個人,煙火映照一片泥濘,女子坐在滿地狼藉裡,聲音有竭力忍耐的哭腔。   「我不需要公平,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他停住。   眼前之人忽然與幼時祠堂的少年漸漸重合。   那時他也如此,一無所有,唯有自己。   時日流水般倏然而過,他都快忘記十四歲的自己是何心情,卻在眼前女子身上,瞧見了自己當年模樣。   於是他遞過去一方帕子。   除夕之夜,德春臺煙花將要放很久,等他回到家中時已經很晚,裴雲姝和寶珠都已睡下,他進了書房,桌案之上,許久沒碰過的木塔靜靜矗立。   他坐了下來,那天晚上,在木塔放上了一顆木頭。   ……   很久以後,他已和陸曈結為夫妻,殿前班的禁衛們喝酒閒談,說到女人的眼淚對男人究竟有沒有用。他從旁經過,被手下叫住,詢問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答:「分人。」   又有人問:「陸大夫的眼淚如何?」   被另一個禁衛起鬨:「陸大夫又不會哭!」   陸曈行事鎮定冷靜,的確不像會哭的模樣。   裴雲暎沒說話,腦中卻回憶起除夕夜那晚的眼淚。   他想,她的眼淚,他其實根本招架不住。   好似就是從除夕夜那一日開始,他許久未堆的木塔,漸漸又開始堆高起來。   陸曈被發配去南藥房摘紅芳絮,被朱茂銼磨,醫官院的崔岷受太府寺卿影響,故意令她去給金顯榮看診……她身上總有很多麻煩,許多麻煩是自找的,他冷眼旁觀,想要做個無動於衷的局外人,卻每每不自覺地投以關注。   他對陸曈的心情很複雜。   一面覺得她自不量力,如此對付戚家猶如以卵擊石,一面心中又奇異地相信,只要她想,她就能成功,她一定會成功。   只是難免擔憂,於是暗暗相助,仿佛在她身上投注某種期待,以至於做的超出自己分寸。去莽明鄉、說楊家人……   被她推倒的木塔七零八落,有些事從那一刻開始失控。   蕭逐風一眼看穿,總是調侃諷刺,他不以為意。   直到京郊圍獵。   看見陸曈受傷那一刻的怒意令他差點拔刀當眾宰了戚玉臺,他見不得陸曈在別人面前卑微,見不得她忍受屈辱在仇人面前低頭。他想護之人,憑什麼遭人踐踏?   動情之心,無法否認。   裴雲暎想要幫她復仇,被一口拒絕。陸曈總是拒絕旁人幫助,他一次次靠近,被一次次推開,書房中木塔曾被她推倒一次,他沒再繼續重堆,可是苦惱卻半分未少。   她成了新的難題。   世上總是有很多難題,也曾聽說男人難懂女人心。陸曈更是其中佼佼者。   有時他覺得對方對自己未必無意,可是下一刻,她又扔掉梳篦,冷冰冰將自己推開。   他不明白陸曈在想什麼。   儺儀大禮後,戚玉臺死於生父之手,戚清窮途末路,她已心存死志,要與戚清玉石俱焚。他趕去阻攔陸曈,卻在看到對方眼睛時驟然明了,她根本不想活。   幸而常進將她帶往蘇南。   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沒了後顧之憂,留在盛京,為籌謀已久的復仇添上最後一筆。   梁明帝在位這些年,朝中招權納賄、賣官鬻爵之風盛行,太師戚清更溺愛惡子,植黨蔽賢,朝中暗中看不慣人亦不在少數。樞密院與殿前班兵權合一,由寧王舉事逼宮,順利得不可思議。   三皇子和太子明爭暗鬥,對這閒散王爺從未放過在心上,一邊沉於安逸,一邊蟄伏已久。   廝殺中,梁明帝顫抖著手指向他:「裴雲暎,你竟敢犯上作亂?」   他淡淡一笑:「論起犯上作亂,誰比得過陛下呢?」   「你……」   「你這樣的人,」裴雲暎冷冷道,「也配為君?」   「為何不配?」皇帝怒吼,「朕哪裡比不上元禧,就因為他是太子,這江山帝位就該在他手中。他有忠臣有兄弟,有最好的一切,父皇騙了我,嘴上說我是他最疼的兒子,實則還是偏心,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   「他們都該死!」   「朕當年就不該留你!」梁明帝喘著粗氣,臉色猙獰地盯著逼近的寧王,「還有你!隱忍多年就是為了眼下……好一個閒散王爺!」   「兄長又何嘗不是呢?」寧王冷笑,「你該慶幸,偷來的東西被你佔了這麼多年。」   「一介賊子,妄圖江山,可笑。」   刀鋒斬過,所有恩怨戛然而止。   籌謀多年的復仇終於落下尾聲,大仇得報,他回望過去,竟有些想不起來時之路,內心一片空茫。   不知陸曈大仇得報那夜,仰頭望向長樂池邊煙火的心情,可曾與他一樣?   他在盛京料理完嚴胥後事,元朗點他去岐水,他知道元朗是故意的,這位與他同行多年的寧王殿下,即便登上皇位後,仍保留著從前的一點八卦與市井。   他從善如流。   裴雲暎想得很明白,人與人相處,猶如面對面行走,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   她走得慢無妨,他願意多走幾步。   他慶幸自己多走了幾步。   才知道她曾那麼苦、那麼疼,那麼孤單過。   原來她一直推開自己,是有更深的難言之隱。   幼時他驕傲飛揚,眼高於頂,旁人邀約總不願搭理,母親告訴他:「阿暎,你這樣,日後不會有人與你說話。」   「不需要。」   「可是阿暎,人的一生,高興或是不高興,倘若只有一人獨自領略,就會非常孤單。」   陸曈就曾這樣的孤單過。   好在以後不會了。   從今往後,無論悲喜,離合愛恨,他都會和她一同分享。   他走進書房,陸曈正坐在書案前,認真搭建他那堆木塔,木塔高高聳立成一團,最上的一顆怎麼也搭不整齊。反反覆覆幾次,陸曈臉上已有不耐。   他牽了牽唇,走到她身後,握住她的手將那隻木塊往上擺,邊道:「不要著急,建塔需要凝心靜氣。」   她被籠在他懷裡,發頂擦過他下巴,頓了頓,沒好氣道:「你在這裡,我怎麼寧心靜氣?」   「嘖,你這是在怪我令你分心?」   「不然呢?」   「都怪我這張臉。」他感慨。   陸曈轉過臉來,蹙眉盯著他,半晌,一本正經道:「這張臉的確長得像我一位故人。」   「什麼故人?」   「欠了我銀子的故人。」   他揚眉:「銀子沒有,人有一個,要不要?」   陸曈佯作嫌棄:「湊合吧,臉還行。」   「……那我還賺了。」   她抬眼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裴雲暎跟著笑了起來。   木塔靜靜立在桌上,曾被人一粒粒堆起,又被人闃然推倒,反反覆覆,前前後後,見證他的過去與現在,脆弱與堅強。   將來日子很長,不敢說再無困惑,但他已經很久不搭木塔了。   她是最後一顆。   也最有分量。 第253章番外二:(風姝)落葉逐風輕(上)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   盛京一到秋日,夜裡驟雨如愁,一夜過去,殿帥府院中梧桐葉落了一地。   早起段小宴起來餵梔子,前腳才把落葉掃走,後腳一陣風來,驚落半樹梧桐。   蕭逐風才到殿帥府,還未進門,頭頂一片落葉飄飄搖搖落下來,正落在他肩頭。   他腳步一停,伸手將落葉從肩頭拿了下來。   是片完整梧桐葉,青綠色彩已變成漂亮的金黃,秋日清晨顯出一點鮮明暖意。   他拿著落葉進了門。   殿帥府中,幾個禁衛正湊在一起閒話吃早食,見他來了,連忙噤聲讓開,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和裴雲暎不同,裴雲暎不管私下如何,平日裡總是愛笑,又開得起玩笑,哪裡都討人喜歡,殿帥府的禁衛們愛同裴雲暎說話。他卻不一樣,素來冷麵寡言,禁衛們瞧了他,多少有些忌憚。   他習以為常。   待回到屋子,桌案上難得沒有堆積如山的公文。「秋狩」將近,裴雲暎整日整日忙在演武場上,他卻閒暇下來——裴雲暎去蘇南的那半年,都是他處理殿前司的所有事宜。   難得空閒,他也不會去給自己找事。畢竟裴雲暎新婚不久,太過空閒,總會令獨在情海沉浮之人心生妒忌。   蕭逐風在窗前坐了下來,拿起桌角一本詩集,把剛才撿的金黃落葉夾進書中。   書頁之中,已然夾了不少落葉,原本就厚的詩集越發鈍重,像藏著不少秋日的秘密。   段小宴曾不小心翻到過這詩集,瞧見裡頭夾雜的枯葉大為震驚,忍不住問他:「哥,你這是什麼癖好,在書裡夾這麼多葉子?」   盛京文人雅士或有此風雅行徑,但他只是個武夫,並非雅客,這行為多少有些違和。   蕭逐風轉頭看向窗外。   深院無人,梧桐早凋,瑟瑟西風吹得外頭空枝亂拂。   他喜歡收集落葉。   是因為他曾收到過一片落葉。   一片寫滿了少女心事、字痕清秀的落葉。   ……   蕭逐風是個孤兒。   有婦人浣洗衣裳的時候在河邊發現他,發現他時,他渾身上下只裹了件破衣,沒留下一點信物。婦人將他送到慈幼局,他從小在慈幼局長大。   慈幼局收養所有盛京被棄養的孤兒,這些孩子到了年紀就會離開慈幼局自謀生路,亦或是得了造化,被人收養。他在慈幼局長到五歲,連名字都沒有。   有一日,一個男人過來慈幼局挑人,男人眼角有一道猙獰傷疤,目光似鷹隼銳利陰鷙,目光掠過慈幼局眾孤兒時,小孩都為這兇光所懾,唯有他不避不躲,默默地對視回去。   男人有些意外,隨後大手一指,給了慈幼局十兩銀子,就將他帶走。   回去後,男人問他名字,他搖頭。   慈幼局的孤兒,有記得名字的就叫名字,而他出生起便不知父母,是以也不知自己姓名。   對方看著他,過了許久,冷聲道:「蕭蕭淚獨零,落葉逐風輕。既然你沒有名字,今後就叫蕭逐風吧。」   蕭逐風。   他喜歡這個名字,有一種秋草同死、葉葉離愁之感。   帶走他的人叫嚴胥,後來就成了他的老師。   嚴胥教他認字讀書,也教他武藝。嚴胥在樞密院做官,卻又私下裡追查舊案,他手下收養了一幫孤兒,這些孤兒替嚴胥做事,身後無牽無掛,縱然死了,也無人在意,宛如凋零秋草。   蕭逐風是嚴胥手下這批孤兒裡,最出色的一個。   他不喜歡說話,總是沉默呆在一邊,發起狠來時又比誰都不管不顧,這樣的人,最適合做死士。他十二歲時,就能單獨出任務,嚴胥將他當作心腹培養。   蕭逐風十六歲時,接到一個任務。   這任務與過去不同,不需要殺人,也無需冒險,是去昭寧公府保護一個人。   那個人叫裴雲姝。   後來蕭逐風知曉,他的老師嚴胥年輕時曾有過一位心上人,後來心上人另嫁他人,卻早早香消玉殞。只餘一雙兒女,那個兒子不久前離開盛京遠赴外鄉,嚴胥要他想法喬裝進入昭寧公府,暗中保護那位夫人的女兒,裴府的小姐裴雲姝。   蕭逐風於是進了裴府。   他喬裝易容,換成一張平平無奇、讓人看一眼就絕不會再想起的臉,花了很多力氣,終於成了裴雲姝院子裡的護衛。   他見到了裴雲姝。   十八歲的裴雲姝養在深閨,看起來和所有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一般,乏味、沉悶、溫婉,若要說特別的,就是性子很好,從不苛待下人,甚至被人欺負時,都不會還嘴。   裴雲姝在昭寧公府的日子並不好。   即便她貴為裴家嫡女,然而裴棣在昭寧公夫人故去一年後迎娶新人,主母江婉面慈心苦,妾室梅氏亦不是省油燈,裴棣更涼薄無心,裴雲姝在裴府裡,雖不缺吃穿,處境卻很艱難。   蕭逐風自幼在慈幼局長大,後來又跟著嚴胥奔走,遠比旁人更會看人眼色,眼見裴雲姝在裴府中過得如此日子,心中感慨。   原以為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不必仰人鼻息,原來無論何時無論何處,困境總會存在。   不過,裴雲姝自己倒很通透。   除了會在弟弟的事情上操心,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平靜而坦然的。江婉的綿裡藏針,她假意聽不見,妾室的挑撥離間,她四兩撥千斤化開,就連親生父親的冷漠涼薄,她看過,也並不放在心上。   她活得很認真,很用力,像是為了要等某個人回來,不給對方拖後腿,所以竭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到最好。   有一次,梅姨娘和新主母院中的嬤嬤不知發生何事吵架,裴雲姝從旁經過,爭執途中,食籃中滾燙甜湯就要潑在裴雲姝臉上,蕭逐風飛身上前,替裴雲姝擋掉滾燙湯水。   他來裴府的目的就是為了暗中保護裴雲姝。   後來裴棣的人來了,將此事化解。蕭逐風回到院子,繼續守著院門,未料傍晚時分,有人找了過來。   「我找了你好久。」裴雲姝道,「總算找到了。」   蕭逐風嚇了一跳,差點下意識撫上自己的臉,以為人皮面具暴露了。   「你不是受傷了嗎?」女子伸手,把一瓶藥塞到他手中,「方才我都看到了,湯水燙得很,你手臂恐怕受傷了,應該很疼,也許會留疤。這藥很好用,你記得擦。」   「剛才,多謝你了。」   她笑著衝他頷首道謝,提裙走了。   蕭逐風看著手中的藥瓶,抿了抿唇。   他受過很多次傷了,那點燙傷根本不算什麼。從前受過傷後,也不會有人來問詢關切,更不會在意疼不疼。老師總是告訴他們要堅強,怕疼的人無法走向以後。   只有這樣養在深閨的女兒家才會在意留不留疤。   他心中嗤之以鼻,但或許這是第一次有人送他傷藥,於是留了下來。   裴雲姝十八歲了,盛京這個年紀的小姐,有的已經開始議親。   聽說裴棣也開始為裴雲姝挑選合適的人家。   院子裡的梧桐樹葉子黃了,裴雲姝叫婢女撿了許多,在上面效仿文人墨客寫字,寫完靠著小樓灑下來,又自己捉裙下去撿。   有一日少了片葉子怎麼找都找不到,後來想著上頭既無落款也就作罷。   再後來,蕭逐風夜裡行過院中時,在院牆高處找到了那片葉子,應當是裴雲姝灑落時不小心飄到院牆上了,恰好被擋住。   他低頭,見梧葉上寫著行行娟秀小字:   拭翠斂雙蛾,為鬱心中事。搦管下庭除,書就相思字……   此字不書石,此字不書紙。書向秋葉上,願隨秋風起……   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   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   他不通詩詞,於是翻遍典籍,才知這典來自前朝一位尚書,於寺中倚靠時,忽有桐葉翩然墜於懷中,撿起來一看,上頭正寫此詩。尚書將此葉收藏,後來多年後娶妻,原來妻子就是題詩者。   或許裴雲姝是因為親事,想到將來,故意書此桐葉。   他應當把這片葉子扔掉,但鬼使神差的,他撿起了那片葉子,夾在了書裡。   樞密院有新任務,他要出遠門一趟,裴家的差事交給了另一個人,他離開時是一個夜裡,走得匆匆,甚至沒來得及看對方一眼,等再回到盛京時,裴雲姝已經出嫁了。   她嫁到了文郡王府。   一向對所有事寡言沉默的蕭逐風,第一次對嚴胥問了與任務不相干的一句話,他問:「老師為何不阻攔?」   文郡王穆晟是什麼樣的人,盛京皆知,裴雲姝嫁給那種人,能是什麼好歸宿。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攔過。」嚴胥冷冷回答,眼角疤痕火光下刺眼。   原來一開始,裴棣是要裴雲姝進宮的。   裴雲暎也知道此事,所以拼命去找當初昭寧公夫人母族留下的證據試圖與裴棣做交易。   但不知裴棣與裴雲姝說了什麼,其實想想也知道,能威脅裴雲姝的只有裴雲暎,總之,裴雲姝接受了安排,她沒有進宮,或許裴棣也考慮到被激怒的裴雲暎可能做出兩敗俱傷之事,最終退而求其次,將裴雲姝嫁進了文郡王府。   她就這樣,嫁了人。   那個在桐葉上寫下「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曾對情愛有過期待的女子,就這樣嫁給了一個不怎麼樣的郡王。   蕭逐風打開詩集,看到夾著的那片桐葉時,心中窒息得發悶。   裴雲暎回到了盛京,他二人從互相看不順眼到最後勉強合作,再到成為彼此依靠的搭檔。他總是旁敲側擊從裴雲暎嘴裡打聽裴雲姝近況如何,她瘦了、她病了、她在文郡王府是否受過委屈。   裴雲暎是個人精,人情世故頗為練達,輕易而舉就從蛛絲馬跡中窺出痕跡,何況他隱藏得並不高明。   「你喜歡我姐姐?」   「不是。」   「不是你繞這麼遠給她買荔枝?」   「順路。」   「蕭二,你怎麼不早點出手?」   他沉默。   他其實不是在昭寧公府的那些日子喜歡上裴雲姝的,縱然那時候他天天看見她,也只當她是自己要保護的任務對象而已。   反倒是在她嫁人後,時時擔憂,放心不下,陷得越深,適才驚覺,原來這是動心的意思。   他喜歡的人已羅敷有夫,他只能暗中護著、看著,如當年在昭寧公府一般。   裴雲暎總問他,裴雲姝既已和離,為何不向她表明心意。他每次都沉默,避而不談這個問題。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並不知慈幼局是什麼地方。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跟著嚴胥,或許有朝一日就會死在敵人暗箭之下,連自己都不確定未來之人,怎麼能給別人未來?   不可為一己之私放任私慾。   窗外秋風陣陣,吹得窗戶輕微作響。有禁衛從門外進來,道:「副使,新兵編修籍冊送來,大人叫您去演武場一趟。」   他放下詩集收回桌屜,起身出了屋。   正是秋日,盛京街頭人來人往,他沒有騎馬,順著街道走,行至一處巷口時,忽然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   「穆晟,你不要太過分了!」   蕭逐風腳步一停,猛地往巷中看去。 第254章番外二:(風姝)落葉逐風輕(下)      巷中,裴雲姝怒視著眼前人。   她和芳姿出來買東西,瓊影留在家裡陪寶珠。從食店出來時落了樣東西在樓裡,芳姿回頭去取,她在樓下等著,誰知會遇見穆晟。   文郡王穆晟,她曾經的夫君,過去的枕邊人。   當初因為孟惜顏的「小兒愁」一事,裴雲姝與穆晟和離。一開始裴雲姝也沒料到會如此順利,因為兩姓姻緣,有時不僅關乎夫妻二人,還關乎兩個家族。   但穆晟竟沒說什麼,也沒來找她麻煩,甚至任由她將寶珠帶走。   後來裴雲姝才知,裴雲暎找過一回穆晟,不知與他說了什麼。   能讓穆晟閉嘴,裴雲暎手中必然掌握他的命門。那時裴雲姝一心念著寶珠,不欲與他糾纏,只想快些逃離文郡王府那個豺狼虎窩。   和離後,裴雲暎又給她安排了宅子,平日護衛守著,她再沒見過穆晟。   許久未見的前夫就在自己眼前,卻遠不及從前光鮮,神色憔悴,看衣著隨從皆是不如往日,人潦倒之時,連那股眼高於頂的傲人勁兒都沒了。   看見裴雲姝,穆晟眼睛一亮,叫了一聲「夫人」,一把抓住她手腕,快步進了一邊巷中。   裴雲姝掙了好久才將他手甩開:「你幹什麼?」   「夫人,」穆晟打量著她,目光有些奇異:「許久不見,你真是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從前在文郡王府中,裴雲姝不愛搭理他,每日冷冷淡淡,一點都不溫柔小意,如所有的高門淑女一般無趣。未料許久不見,和離後的裴雲姝衣裙鮮亮,眉眼間顧盼生輝,與從前好似變了個人。   「我已經不是你夫人了。」裴雲姝冷冷開口,「郡王自重。」   她越如此,穆晟心中越是不舒服。   自打與裴雲姝和離,因裴雲暎要挾,他不得已放過對方,反而成了滿京城的笑料。而今新帝登基後,他這個「舊人」,情勢岌岌可危。盛京的牆頭草們見狀不妙,個個避他如蛇蠍,他本就沒什麼本事,從前不過靠著祖上留下的爵位狐假虎威,如今爵位被削,大不如從前,再過不了多久,穆家就要徹底沒落了。   男人在敗落潦倒之時,陡然瞧見光鮮的前妻,尤其是前妻眼下看起來過得相當不錯,心底那一點點不甘心便驀地生了出來。   他虛情假意地笑起來:「雲姝,你我也曾夫妻恩愛過,何故說得如此疏離。」   他上前欲拉裴雲姝的手,裴雲姝立刻後退一步。   穆晟的手落了個空,抬頭看向裴雲姝,又換了副深情模樣:「雲姝,我們的女兒現在如何,聽說你為她取名叫寶珠,這名字真好聽……自打她出生後,我這個做爹的還沒抱過她呢。她現在在何處,我想去見見她……」   裴雲姝臉色一變:「你離寶珠遠一點!」   「我為何要離她遠一點?我可是她爹。」穆晟笑著開口:「雲姝,其實當初『小兒愁』一事,的確是我忽視之故,我跟你道歉。後來每每想起,心中後悔不已……你我之間有寶珠,寶珠也需要父親,不如重新和好,破鏡重圓……」   「破鏡重圓?」   「是啊,一夜夫妻百日恩,咱們也曾有過去的情分在的……」   裴雲姝看著眼前那張佯作深情的臉,既覺得荒謬又感到噁心。   在文郡王府時,穆晟很少給她好臉色,他們二人婚姻,本就與「情分」二字談不上邊。裴雲姝也心裡清楚,穆晟之所以還來糾纏,並非是為了舊情。不過是因為如今爵位被削,穆家敗落,自家弟弟卻仍在御前行走,前程無量,於是想要攀扯關係。   「抱歉,」裴雲姝冷冷說道:「我對和你破鏡重圓沒有半分興趣,我的婢女還在樓下等我,請你離開。」   連著兩次被拒絕,再看裴雲姝態度堅決,穆晟的臉色就漸漸難看起來。   「我是寶珠的爹,你憑什麼要我離開?」他一把攥住裴雲姝的手,攥的裴雲姝手腕發青,裴雲姝掙扎不得,只得怒道:「放開我,穆晟,你不要太過分了!」   「過分?」穆晟冷笑:「我還有更過分的!」言罷,俯身朝裴雲姝頸間吻去。   裴雲姝一驚,登時屈辱不已,正奮力掙扎,突然間,穆晟的動作僵住了。   她抬眼,就見穆晟的脖頸之處,橫了一道漆黑長刀,刀鋒冷寒,比這更冷的是握刀人的目光。   「……蕭副使?」   來人竟是蕭逐風。   穆晟也察覺到身後殺意,連忙舉起雙手,蕭逐風冷著臉踹了他一腳,穆晟被踢得摔了一跤,跌坐在地。   「可有事?」蕭逐風皺眉問道。   裴雲姝心有餘悸搖頭,又看向他:「你怎麼在這裡?」   「從旁經過,聽到你聲音,過來看看。」   他二人旁若無人交談,落在穆晟眼中,便成了另一副模樣。再看那位提刀的男子,渾身上下散發冷意,唯獨對裴雲姝說話時,語氣關切柔和。   妒忌、不甘、憤怒混在一起,穆晟恍然大悟,惱羞成怒地指著前妻開口:「難怪剛才一副貞潔烈女的模樣,原來是已經另攀高枝,姦夫淫婦,無恥!」   裴雲姝怒極:「住嘴!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哪裡胡說?」穆晟一抬頭,見那男子身姿硬朗,模樣英俊,越發刺眼,口不擇言道:「你這淫婦,說不準先前就在郡王府時就已與對方私通,還有你那女兒,是不是我的種也說不清,賤人!」   他無端謾罵自己就算了,還這樣侮辱寶珠,從未見過這樣無恥之人,裴雲姝氣得渾身發抖。   「唰」的一聲,長刀再次迫上地上人喉嚨,穆晟一僵,那男人看著自己,目中殺氣四溢。   「閉嘴。」   頸間刀鋒冰涼,倒是衝淡了一些方才的憤怒,回過神來,穆晟又有些後悔。   嫁入文郡王府後,裴雲姝幾乎足不出戶,的確不可能與人私通,寶珠是他的女兒沒錯。不過,他只是不甘心,憑什麼裴雲姝與自己和離後還能找到更年輕英俊的男人,憑什麼她還能過得這般好?她應該憔悴痛苦,日日以淚洗面,再次重逢時,欲語還休,捨不得放下他才是。   而不是現在這樣,他潦倒敗落,而她對他不屑一顧,這根本不是他想看的。   穆晟盯著裴雲姝,過了片刻,忽然笑出聲來。   裴雲姝皺眉:「你笑什麼?」   「我笑你蠢。」穆晟收起笑容,刻薄開口,「你一個和離棄婦,還帶著一個拖油瓶女兒,盛京哪個好人家敢要你?要麼是圖你錢財,要麼,就是逗著你玩。裴雲姝,你別以為你就真能攀上高枝,小心到最後什麼都沒落著,反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   此話一出,頸間刀鋒一壓,一絲鮮血從刀下緩緩溢出,穆晟身子一縮,驟然閉嘴。   裴雲姝卻緩緩走到了他面前。   「不管旁人是圖我錢財,還是逗著我玩,都與你無關。」   裴雲姝忍怒看著他:「與你做夫妻,是我此生做過的最噁心的一件事。」   「你!」穆晟咬牙,「你別忘了,我是寶珠的爹。將來你想再嫁,可哪個男人願意給別人的女兒當爹?」   「我願意。」   忽然間,有人說話。   裴雲姝與穆晟都是一愣。   一直沒開口的男人語氣平靜,緩緩重複一遍:「我願意當她是親生女兒真心愛護,所以,你可以滾了。」   「再不滾,」刀鋒緩緩移到穆晟的嘴巴處:「就割了你舌頭。」   眼前男人神色冷漠,並不似他放狠話時大吵大鬧,然而那平靜裡卻似隱藏危險,穆晟倏爾直覺出一種悚然,對方真的有膽子割了他舌頭。   他再看了一眼裴雲姝,不甘心從地上爬了起來,滿懷怨憤地溜之大吉。   巷子裡沒了穆晟的身影,裴雲姝看向蕭逐風。   他收刀回刀鞘,一抬頭,正對上她看來的目光。   四周安靜,二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半晌,蕭逐風才解釋:「他剛才對你不敬……我那些話,」他停頓一下,「情急出口,裴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那些話」指會將寶珠當作親生女兒的話。   裴雲姝默了默,反倒笑起來:「我知道。」   「蕭副使是為我解圍才會這樣說的,不過,穆晟此人尤為無恥,怕他之後在外四處宣揚,恐怕給蕭副使招來麻煩。」   「無妨。」蕭逐風道:「我不怕他。」又補充道:「若他再來尋你,你可以到殿前司來找我,我替你將他趕走。」   裴雲姝搖頭:「怎好一直勞煩蕭副使,若真有那一日,我告訴阿暎一聲就是了。」   她仍笑著,態度卻陡然間多了層疏離,蕭逐風有些不知所措。   裴雲姝目光落在地上,停了一下,彎腰從地上撿起一隻珠串,方才蕭逐風拔刀時,從他腕間掉落。   那珠串與別的檀木串不同,晶瑩剔透,是淡淡的粉色,看起來肖似女子首飾。   裴雲姝將珠串遞還給蕭逐風:「蕭副使的東西掉了。」   蕭逐風怔住,忙接了過來,神色有一瞬慌亂。   這慌亂落在裴雲姝眼中,越發證實心中猜測,於是微微笑道:「今日之事,我會回頭與阿暎說一聲,提醒穆晟不要在外亂說話。就算蕭副使心胸寬大不在意,難道也不在乎心上人的想法?」   蕭逐風不解:「心上人?」   裴雲姝笑容更淡:「蕭副使腕間珠串,不是心上人所贈麼?男子怎麼會用這種漂亮首飾?」   蕭逐風低頭看了一眼珠串,恍然大悟,緊張解釋:「不、不是,這不是女子所贈,這是段小宴買的,殿前司裡人手一條,用來招攬桃花……你若不信,可以問裴雲暎……他也買了一條。」   難得見他結巴一回,裴雲姝稍感意外,再聽他說到「招攬桃花」四字,越發詫然,忍不住開口:「蕭副使這是心中有人,所以才戴著珠串?」   蕭逐風頓時閉嘴。   二人正沉默著,外頭響起芳姿的聲音:「小姐,小姐……」   裴雲姝回頭:「芳姿,我在這裡!」   芳姿提著盒子小跑過來,瞧見裴雲姝鬆了口氣:「四處找不著小姐,可嚇死奴婢了。」又瞧見蕭逐風,驚訝行禮:「蕭副使怎麼在此?」   「方才無意路過的。」裴雲姝回答,又對蕭逐風道,「今日多謝蕭副使出手了,既然無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她笑著對蕭逐風點一點頭,轉身就和芳姿往巷外走。   蕭逐風看著她背影,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想起裴雲暎先前與他說過的話來。   「我姐姐年輕貌美,亦有家底在身。我如今又深得陛下聖寵,盛京城裡,想給寶珠當爹的男子數不勝數。」   「你是我兄弟,我才破例告訴你一聲,要是還想做我姐夫,最好主動點。別回頭錯失良機,又走一回愛上有夫之婦的老路。」   想給寶珠當爹的男子數不勝數……   裴雲暎沒有說謊,連穆晟這樣的王八蛋都想趕來吃回頭草了。當然,這不僅是因為裴雲暎的緣故,就算沒有那些身外之物,她也值得。   她本來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頭頂之上,一片落葉悠悠晃晃被風吹走,落到他懷中,半青半黃的葉子猶如他此刻心情。如今新帝登基,他已不會再如從前一般明日是死是活也說不清。而她方才誤會他時倏然轉淡的笑容令他心中發澀。   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   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   他想做有心人,願為相思死。亦不願她一片珍愛之心,為這世間辜負。   蕭逐風驀地捏緊葉子,大步向前。   裴雲姝才走到巷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裴姑娘。」   她轉身,蕭逐風走上前來。   男子腰間長刀凜冽,一向冷硬的面上竟生出一絲微紅,沉聲道:「不是解圍。」   他抬頭,看著她眼睛:「剛才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會將她當作女兒,我很喜歡寶珠,也喜歡……」   蕭逐風沒有說完,芳姿已經捂住嘴壓抑自己的尖叫。   裴雲姝望著眼前人,寡言冷硬的男子微微垂著頭,笨拙地、生澀與往日不同。   長風吹拂落葉鋪了遠處石階,她沉默一會兒,抿唇一笑,帶著芳姿往前走。   走了兩步,停下腳步。   「白日寶珠說,傍晚想去潘樓街東看糖花兒,阿暎已經答應了。」   蕭逐風一愣。   「蕭副使可要一起去?」她問。   女子聲音溫柔,一剎間,像是回到很多年前,她把傷藥塞到他手中,捉裙匆匆離開。他看著對方背影,明明越來越遠,影子卻越來越近。   就這樣,清晰地映下許多年。   於是他輕輕笑了,柔聲應道。   「好。」 第255章番外三(嚴霜):故人入我夢(上)      嚴胥書房裡掛著一幅畫。   畫中繪著一幅山間晚霞圖,其燦爛明麗,與他書房中古板沉悶的色彩截然不同。   偶然有朝中同僚來過他書房一回,見到這與書房風格迥然不同的畫作,以為他是愛畫之人,於是傳揚出去,那些試圖與他交好的官場中人於是四處搜尋名家真跡前來送禮,未料到他對一眾真跡不屑一顧,令人全部退回。   吃了閉門羹的眾人不解,既非愛畫之人,何故在書房掛上這麼一幅。其實仔細瞧瞧,這畫雖然筆鋒細膩,色彩明豔,但與真正的書畫名家究竟還差幾分距離。偏偏嚴胥愛若珍寶。   嚴胥對外人猜測視若無睹。   每日以絲拂軟帚輕輕撣掃,窗開半扇以免風吹,牆下置案幾,冬日生暖爐以免凍傷……   樞密院中人偷偷暗說,嚴胥待這幅畫猶如絕世美人,待真正美人卻毫不憐香惜玉,是個「怪人」。   又有朝堂中人閒話,說嚴胥這是年輕時被昭寧公夫人拒絕,心中生出怨懟妒忌,以致性情扭曲,才會如此行徑。   他總是冷冷聽著,不置一詞。   侍衛從門外進來,低聲道:「大人,馬車備好了。」   嚴胥「嗯」了一聲,收回撣拭懸花的絲帚,轉過身來:「走吧。」   馬車去了丹楓臺。   盛京一到秋日,丹楓臺的楓葉最好。今日又有雨,茶齋窗戶半開,細雨如煙,漫山紅葉如火,他坐著,靜靜看著遠處峰巒。   「江空木落雁聲悲,霜入丹楓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夢,又隨春色上寒枝……」有白髮老者一邊低吟,一邊送上一壺清茶,一碟蟹殼黃,看著他撫須笑道:「客人,今年又來了。」   他淡淡頷首。   嚴胥每到秋日,都會來丹楓臺的茶齋喝茶。茶齋主人與他多年舊識,年年為他留一座靠窗位置。他每次來都不做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喝完一壺茶就離開。   「旁人都是晴日來,偏偏客人來時挑雨日。」老者笑嘆,「這麼些年,雨日賞楓的也就客人一個。哦,不對,」似是想起什麼,老者又道:「前些日子,來了個年輕人,也是下雨日,在老朽茶齋等至子時,燈都熄了。」   嚴胥低頭飲茶:「他等到想等之人了嗎?」   「聽說是等到了。」   「是麼?」嚴胥放下茶盞,淡淡道:「那他運氣比我好。」   「客人呢,還打算在這裡一直等下去?」   「不行嗎?」   老者笑起來。   「老朽老啦,半截身子早已入土,說不準哪一日,茶齋就開不了了。屆時,客人再想等,就沒有桌上這壺茶和點心了。」   他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老者顫巍巍地起身,拄著拐杖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淡聲道:「丹楓臺的楓葉年年都紅,老朽還記得當初客人身邊的那位姑娘,如今這蟹殼黃倒是沒人吃了。」   「等不到人是常事,畢竟如那位年輕人一般好運的人是少數。」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客人也無需太過執著。喝完這壺茶,就早些離開吧。」   說完,緩步而去。   茶齋裡於是又只剩下一人,窗外細雨瀝瀝。   桌上茶壺邊,一碟蟹殼黃烤得酥脆,顏色橙黃,他一向不愛吃這些膩人糕點,卻低頭,慢慢拾起一枚放進嘴裡。   「嚓——」   像是有女子愉悅的笑聲從耳邊傳來:「是不是很好吃?我沒有騙你吧,這茶齋裡的蟹殼黃就是最好的!」   他倏然閉眸。   ……   這茶齋其實是一個人告訴他的,蟹殼黃也是那個人愛點的。   託她的福,他才知這楓葉丹紅的高臺中,有這麼一處賞景佳地。   嚴胥幼時出生於一四品文官之家,他是姨娘所生庶子,姨娘性情懦弱,因不慎冒犯主母后被責罰受了風寒,不久病死。姨娘死後,父親更對他冷待,主母刻薄,他在家中實在呆不下去,於是自謀生路,陰差陽錯進了兵房一小吏。   他身手極好,素日行事冷靜,辦起事來有股不要命的勁,兵房裡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不過,在他好幾次將自己功勞拱手讓給上峰時,上峰看他的眼色就漸漸變了。   他很快得了上峰青眼。   一把又快又鋒利的刀,不僅辦事周密,還知情識趣,無論在何處,都是受上頭人喜愛的。   他升遷得很快,漸漸在樞密院嶄露頭角。   父親從一開始的不屑低看,到漸漸對他態度轉變,再到後來親熱拉近關係,他只覺厭惡。後來有一次,兵房有人起亂,他一人鎮亂,因此身受重傷,眼角留下一道長長疤痕。   那一次過後,他成了兵房親事官。   樞密院都知道有他這麼一個狠人,瘋起來不要命,那道眼角長疤似乎成了一種記號,人看見他時,就想起他刀峰掠過時渾身是血的兇煞模樣,人人對他敬而遠之。   嚴胥毫不在意,升遷後的第一日,就讓父親將姨娘的木牌移到祠堂中。   姨娘身份低賤,她的牌位,原本是不夠格入嚴家祠堂的。   不過,規矩,從來都是因人而定。   行至高處,規矩也可為人更改。姨娘牌位入祠堂後,他去了丹楓臺。他沒什麼愛好,日子過得平淡,不在兵房奉值的時候,只想一個人坐著看看山看看水。反正旁人懼怕他,背地裡嘲諷他性格古怪兇神惡煞,他也並不在意。   丹楓臺的楓葉不會說話,秋風從來不管閒事。他安靜坐著,聽得草叢中有窸窣碎響。   他以為是要來殺他的刺客,在樞密院的日子,他成了明面上的靶子,想要他死之人數不勝數。他安靜等著那刺客出手,再打算將對方一刀封喉,未料時間過去許久,對方遲遲不動。   直到「啪」的一聲,有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草叢中傳來:「都快十月了,怎麼還有這麼多蚊蟲!」   是個年輕女聲。   他皺眉,見身後的草叢裡,跳出一個女子來。   這女子很年輕,穿一身石榴色長裙,眉眼嬌美靈動,見他看來,似是意識到自己暴露,忙不好意思地一笑,她一笑,露出頰邊一對酒窩。   嚴胥冷漠看著她,長刀一動,女子身前之物朝他飛來,落於他手。   「哎,那是我的東西!」對方喊了一聲。   嚴胥不為所動。   方才他就看見對方偷偷摸摸想將這東西藏起來,神色間極為躲閃。   待將手中之物展開,不由微微一怔。   那竟是一幅畫。   這畫墨痕未乾,上頭飄飄灑灑繪著一幅晚霞楓葉圖,顏色倒是極為美麗,而他自己也赫然在上,只一個背影。   他看不到自己的背影,因此第一次才發現,自己坐著看楓葉的影子,竟是這樣的寂寞。   「對、對不起,」女子低聲道:「我在這裡作畫,恰好看見你,覺得你很適合入畫,未經你允許就將你畫進去了……」   不等她說完,嚴胥就將畫卷撕了個粉碎。   「哎!」她急了,「你怎麼把畫撕碎了?」   「誰讓你畫我?」他冷漠,語氣很兇。   旁人一瞧他眼角這道疤便發怵,偏偏這位年輕小姐勇氣可嘉,瑟縮一下就繼續大聲道:「你坐在這兒,不就是讓人畫的?這山中百物,人、山、水、葉子都是風景,我畫我的風景,與你何幹?」   風景?   嚴胥覺得不可思議,他算什麼風景?偏偏這女子理直氣壯。   她甚至還來拉他的袖子,不依不饒,「你毀了我的財物,理應賠償。別想就這麼算了,我的護衛就在不遠處,只要我叫一聲,他們立刻就會趕過來將你抓走。」   他不欲與對方糾纏,扔下一枚銀子。   「一點銀子就想打發我?你當我是什麼人了?」對方把銀子塞還他手裡。   「你到底要怎樣?」   「簡單。」女子道:「你坐在這裡,再讓我畫一幅就行了。」   嚴胥無言。   他不知道對方對畫他這事究竟有何執著,他並非貌若潘安,姿容平平,又兇惡可怖,尋常女子見了他退避三舍,偏偏這個絲毫無懼,還主動近前。   「不可能。」他轉身就走。   「哎,你別走呀,」對方跟上來,「你是這畫的靈魂,你就讓我畫一幅吧。」   「荒謬。」   嚴胥覺得這女子腦子有些奇怪。   他冷待她,恐嚇她,皆無作用,他其實並不擅長與人拉拉扯扯,過去那些日子,刀可以斬斷一切糾纏。   但他總不能在這裡一刀殺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女子望著他,像是察覺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入畫的決心,終於後退一步,想了想,道:「這樣吧,這山中有一處茶齋,茶齋裡的蟹兒黃最好,你請我吃一疊蟹兒黃,此事就算過了。」   他站著不動。   「走呀,」女子走兩步,見他沒動,回頭催促,「晚了就趕不上第一鍋了。」   他應該掉頭就走,不欲搭理此人,然而或許是對方嘴裡的那處茶齋賞景甚美,亦或是被她所說的絕世好茶吸引,他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果如這女子所言,丹楓臺中,隱藏一處茶齋,茶齋主人是個老者,裡頭客人寥寥無幾,女子熟稔叫了幾碟菜名,與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茶點很快送了上來。   一壺清茶,一碟蟹兒黃。   他拿起茶盞飲了一口,茶很苦,用過之後,齒頰留香,的確好茶不假。   女子把亂七八糟的畫絹書箱放在一邊,擦完手後捻起一塊蟹兒黃嘗了嘗:「第一鍋果然很香!你嘗嘗?」   嚴胥別過頭。   她便笑了,頰邊梨渦甜蜜。   「認識一下,我叫蘇凝霜,你叫什麼名字?」 第256章番外三(嚴霜):故人入我夢(下)      蘇凝霜……   盛京各戶官員家眷名冊他都曾特意記過,於是很快想起來,蘇凝霜這個名字。   蘇凝霜的父親乃當朝左諫議大夫,掌管盛京各處登聞檢事,為人正直不知變通。   他曾隱隱記得同僚曾說過,蘇父愛女如命,對家中女兒極盡嬌慣。   眼下看來,果不其然。   蘇凝霜的丫鬟並護衛都在茶齋外,一位千金小姐,家中竟應允帶著書箱紙筆來山中作畫,與陌生男子交談共處也絲毫不避,看她的護衛丫鬟模樣,分明習以為常。   這行事放在普通人家倒是不算什麼,但放在高門閨秀裡,屬實出格。   嚴胥不欲與此人過多糾纏,身居樞密院,與朝廷其餘臣子家眷走得過近與他並非好事。喝完茶後,不顧這女子問話,逕自離開了。   兵房中事務總是很忙,越受器重,負擔越重。   累的時候,只想去山裡獨自坐坐。   他再一次去丹楓臺時,憶起茶齋中那壺清苦香茶,遂再次前往。才進門,就瞧見一個熟悉的影子。   女子坐在窗前,正於桌上潑墨揮毫,聽見動靜抬眼,見他進來,眼睛一亮:「嚴胥!」   他站住:「你為何知道我名字?」   「你的刀是皇城裡的佩刀。我回家後問我爹了,我爹一聽說你眼角有一道長疤,就知道你是誰了。」她笑彎了眼,「原來你是樞密院的人。」   她說得坦坦蕩蕩,絲毫不怕他因此生氣。   「一起坐吧!」她拍拍桌子,遞給他一塊蟹兒黃:「嘗嘗?」   嚴胥冷漠謝絕。   蘇凝霜是個奇怪的人。   與她清冷如霜的名字截然不同,蘇凝霜性子活潑好動,慣是自來熟。嚴胥懶得搭理她,她卻絲毫不在意他兇狠可怖的外表,熟稔與他攀談。   丹楓臺的楓葉會紅兩三月,他平日沒有別的愛好,唯獨喜歡在這裡覓一方清淨,偏偏每次來都能遇到她。   「都認識這麼久了,我們應當也算朋友了吧?」她說。   「我沒有朋友。」   「人怎麼能沒有朋友?」蘇凝霜笑眯眯道:「一個人悲喜無人分享,那是一件多麼無趣的事。我可以做你的朋友,與你分享丹楓臺這處晚霞。」   嚴胥轉身就走。   他不需要朋友。   但這位千金小姐,卻儼然將自己真當作了他的朋友。   她喜歡畫畫,每次來的時候,書箱中都會背著紙筆,嚴胥不懂書畫,但看她所繪,的確細膩恢弘。   「我若不是出身在高門貴府,此生定要做個畫師,走遍世間山水,畫遍世間美景。」   嚴胥嗤之以鼻。   只有這樣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小姐,才會有這樣荒謬無度的天真想法。   「書畫大家說,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其臺閣,一定器耳,差易為也。」蘇凝霜笑道:「可惜我現在技藝平平,待我練出來了,就為你畫一幅畫像。」   他打斷:「為何總想畫我?」   嚴胥不明白,他一介平平無奇之人,她為何總是如此執著。   蘇凝霜想了想,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坐在林間,抬頭看夕陽。」   「你的背影很孤單,畫不會騙人,它能看到你的心。」   蘇凝霜嘆了口氣。   「其實我也挺孤單的,我喜歡畫畫,盛京那些千金小姐們與我玩不到一處,可你卻是絕佳的風景,好景不繪,未免遺憾。」   「你孤單,我也孤單,大家都是孤單的『知己』,自然就是朋友咯。」   她仰頭,清亮眸子裡映著漫山紅楓,明明在笑,語氣卻很寥落,   嚴胥第一次沒有諷刺她。   後來他便常常來丹楓臺,與茶齋的主人也熟識,即便丹楓臺的楓葉落了,盛京開始下雪,每當他覺得孤獨悽清的時候,他總來這裡。   十次裡,總有三五次能遇上蘇凝霜。   她還是一幅沒心沒肺的模樣,背著書箱滿山亂轉,每次都點茶齋的蟹兒黃,試圖勸他嘗試都失敗。   她也還是想偷偷畫他,都被他發現,繼而無果,悻悻而歸。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丹楓臺的楓葉紅了又綠,綠了又紅。   蘇凝霜也到了該定親的年紀。   蘇家為她定下昭寧公府的少爺,裴棣。   得知這個消息後,嚴胥愣了很久。   他那時仕途走得更順了些,職位也比先前高,只是在一眾同僚裡仍是不討人喜歡。他在茶齋裡看到無精打採的蘇凝霜,遲疑許久,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你不想嫁?」   「當然,」蘇凝霜撇嘴,「我都不認識他。」   回去後,嚴胥思慮良久,差人請了媒人,去蘇家說親。   他想得很簡單,如果蘇凝霜不喜歡裴家那門親事,可以用自己這門親事擋一擋。她要是願意,在丹楓臺畫一輩子楓葉也很好。   媒人很快就回來,言說裴家拒絕了說親。再次看到蘇凝霜時,她坐在茶齋窗前,與前些日子沮喪不同,一改先前頹然,眉眼間神採飛揚。   「我知道你講義氣,去我家提親了,多謝你,可是不必啦。」   「我偷偷去見了裴家那位少爺,」蘇凝霜兩手託腮,迫不及待與他分享,「他生得英俊儒雅,風度翩翩,最重要的是,我以畫試他,他是個懂畫之人,對書畫頗有研究!」   「我覺得這門親事不錯!我喜歡他!」   嚴胥從未見過她這幅模樣,滿心滿眼都是少女嬌羞。   許多要說的話止於口中,他平靜道:「恭喜。」   「親事一定,我要忙著繡嫁衣,日後可能來得不會這麼勤了。這幅畫送你!」   她交給嚴胥一幅畫。   是幅丹楓臺的山間晚霞圖,其顏色明麗燦爛,令人印象深刻。   「等以後我成親了,年年楓葉一紅,還是會來此地作畫。屆時我那畫藝應當突飛猛進,你可不要再拒絕我為你畫像了!」她笑著起身,似一朵楓葉似的飄遠了。   嚴胥沉默。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從前他覺得一個人沒什麼不好,樂得省事,但大約習慣了有人嘰嘰喳喳在身旁,再來丹楓臺時,對山間的安靜竟覺出幾分冷寂。   蘇凝霜很快成了親。   這大概是一門看起來很般配的姻緣,男才女貌,門當戶對。她的消息時不時傳進他耳中,筵席上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鳴,不久後喜得千金,兒子聰慧伶俐……   她過得很幸福。   他一直一個人。   倒是隨著他官位越來越高,朝中有好事之人翻出他曾向蘇家提親那一段舊事揶揄,為怕給她添麻煩,他便故意令人傳散流言,只說是自己單相思求而不得蘇家小姐,反正他名聲不怎麼樣,也不在意更差一點。   而蘇凝霜,嫁入裴府,為人妻母,便不得從前自由,每年楓葉紅時他都會去茶齋飲茶,但她再也沒出現。   他一直覺得無所謂,只要等孩子漸漸大了,等她得了空閒,丹楓臺的楓葉年年紅,人一輩子那麼長,總會再見。   直到等來了她的死訊。   懂畫之人或許並不愛畫,那位儒雅風度翩翩的公子,並不似她以為的良人。   他一生多舛,親人涼薄,更無知心好友,唯獨一人不怕不懼不嫌棄,似丹楓臺那片溫暖晚霞,照得他那些在山中獨坐的歲月不那麼寂寞,然而這最後一個人也離去了。   還離去得如此悽慘。   他很憤怒。   這憤怒就變成了復仇。   寧王的招攬他順水推舟,其實倒也並非是想事成之後向上爬。或許也曾對權力有過渴望,但那渴望太輕,真正得到時,也覺得不過如此。   他收養一群孤兒作手下,唯獨一人例外,是她的兒子,他本該對那個男人的血脈厭惡,可那孩子偏偏像他的母親,連唇邊那個小小的梨渦也一模一樣。   他沒有成親,也沒有子嗣。嚴胥對裴雲暎涼薄近乎可怕,他一面罵著,一面將他當作自己兒子教導。   有人一起為同一個目標努力,便覺生活有些奔頭。然而當復仇行至最後一步,他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他究竟是為何復仇呢?蘇凝霜並非他戀人,不過是少時曾有過那麼一點點好感,很快也就被歲月消磨過了。可他卻偏偏為此奉獻半生,替她養兒子,為她復仇,可怕的是他在這過程中竟能感到愉悅,那空蕩蕩人生裡為數不多的滿足。   說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蘇凝霜說得沒錯,「你的背影很孤單,畫不會騙人,它能看到你的心。」   他只是太孤單了。   孤單到在她走後覺得人世一切索然無味,權力紛爭不過如此。   最後長刀朝蕭逐風揮去的時候,他推開對方,刀鋒刺入時,他感到久違的解脫。   兩個徒弟在他面前哭得狼狽,他卻覺得很是欣慰。   這世上,人心易變,新帝登基,可將來之事未必好說,曾同舟之人,未必將來就能共濟。這樣死在情誼最重的時候,算是留給兩個徒兒最好的遺物。   他可以放心了。   只是真累啊。   人的一生,汲汲營營到頭,究竟能得到什麼?他好像得到了一切,但總覺得不高興,沒什麼值得喜悅的。   「嚴胥。」有人叫他名字。   他抬頭,看見一張眉眼彎彎的臉。   年輕的姑娘背著書箱,頰邊酒窩一如既往甜蜜,自漫山紅楓中提裙走來,笑著開口:「這下可不要賴帳了吧?我在這裡等了你許久,總算能為你畫像了。」   他愣了許久,直到對方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一隻手。   「你來得好晚。」她小聲抱怨。   他看著那隻手,很久很久以後,慢慢地,一點點朝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隻手。   「是有點晚。」他說。   江空木落雁聲悲,霜入丹楓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夢,又隨春色上寒枝……   丹楓臺的楓葉年年都紅,他後來一直沒等到那個人。   如今,終於等到了。 第257章番外四(芸娘):如雲往事      她出生時,後背有一塊胎記。   胎記似朵祥雲,人人恭賀莫府添丁之喜,這孩子將來必定是有福之人。   於是她在眾人的期待中長大。   她幼時聰敏通慧,三歲能識百字,五歲開始看醫經,八歲辨認各處藥材,到十歲時,尋常人的小病小痛,她已能嘗試著開方。   祖父莫文升是宮廷入內御醫,很得宮中貴人喜愛。奈何家中子嗣不豐,見她對醫術感興趣,便手把手地教她。   她學習得很好。   漸漸的,家中對她期望越來越重,祖父決定讓她及笄後,就去太醫局進學。   她表面欣然,內心卻不屑一顧。   太醫局的那些先生,行事古板,只知循照書本循求醫理,論起醫書,她背得不比他們少,聽從他們教誨於她而言,是一種羞辱。   她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更對毒感興趣,祖父每次都嚴厲制止她,認為她冒進浮躁,不懂慎重行醫。   她嗤之以鼻。   祖父是宮廷入內御醫,長年累月給宮中貴人們開方。給貴人瞧病,治好了理所應當,治壞了卻可能掉腦袋,或許連累家人,入內御醫開方一個比一個保守,哪裡懂得用藥的奧妙,更勿用提用毒。   她陽奉陰違,在院中偷偷種植毒草。   直到被祖父發現,祖父扔掉她飼養的蜈蚣毒蛇,再三警告她日後不可再做此事,罰她對著神農像抄書,她抄至一半,厭煩地撕碎紙筆。   她只是喜歡研製毒藥而已,何錯之有?錯的是這世間,總有這麼多無用又討厭的規矩。   她在街上撞到一個乞討的小孩,隨手扔給對方一錠銀子,乞兒感恩戴德磕頭謝恩,她看著對方那張髒兮兮的臉,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她給了那乞兒自己新做的毒藥。   藥不至於要人命,只會讓人暫且啞上幾日。小乞兒不知是何物,但看她滿身綾羅,不疑有他,仰頭服下。   她叫那孩子回廟裡等著,過了三日,小孩再來,果真喉嚨嘶啞,只說前幾日說不出話來。   她興高採烈。   於是就得了更好的試藥方法,盛京多得是窮苦人家。那些兔子、小鼠畢竟與活人不同,同樣的毒未必用的出效果。她給自己院中丫鬟女童嘗試,得到一副又一副漂亮的毒方。   她及笄了,祖父將她送去太醫局進學,每次考核皆是名列頭茅,名聲甚至傳到翰林醫官院。後來又有醫官拿治不好的疑難雜症來考她,她從容寫下藥方,病人連服一段日子,果然痊癒,就此聲名大噪。   她趁機向祖父提出不去太醫局。   祖父這回同意了。   一個不必上太醫局的「天才」孫女,在盛京城中總是能更給莫家長臉。   她亦是滿意,終於不必在那些迂腐醫理教條中浪費光陰。   行醫與讀書不同,若不能親自見過大量病者、病症,僅憑讀幾本醫經藥理,是無法做到醫道翹楚的。然而她有大量可以試用的「藥人」,「醫術」便突飛猛進。   醫術越來越好,人卻越來越年長,父親有意為她定下一門親事,她拒絕,一向平庸的父親在此事上卻格外堅持。   「女子到了年紀就該嫁人,難道你日後也要拋頭露面與人行醫嗎?」   她知道父親心中是如何想的。   他自己平庸,被祖父打壓,偏偏生了個拔萃的女兒,若是兒子也就罷了,偏偏她是女兒身,因此更顯得他無能。   父親也會妒忌自己的女兒,於是想要將她關在內宅中,以此彰顯自己的地位。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確能做主他的婚姻大事,祖父對此也不能說什麼。   於是她毒死了他。   藥是一點點下的,無知無覺,令人瞧不出一點端倪,祖父都沒察覺出不對。父親死在為她定親前,按規矩,她要守孝一年。   焚燒紙錢的時候,她一身素白孝衣跪在靈前,垂著頭,面上悽楚,卻在抬手時,掩住唇邊笑意。   家裡人都沒有察覺,她越發快樂了,全身心投入在研製新毒中。她手上的方子越來越多,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覺得自己所掌握的毒經藥理遠遠不夠。   人牙子四處為她尋來貧苦稚童,只要一點點銀子,就能買到試藥工具。她把他們藏在密室,讓他們試毒,誰知其中竟有一位刑部郎中的私生子。   就此東窗事發。   祖父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氣得嘔出一口鮮血:「逆女!禽獸!」   她笑一聲:「醫毒共通,以他們得來的毒方說不準將來能造福天下人,那些乞兒微如草芥,能這樣死,也算有價值。」   「啪——」   祖父扇了她一巴掌。   她冷冷回視。   「你走吧。」頭髮斑白的老者頹然垂下頭,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疲憊,「逃走得遠遠的,不要回來了。」   祖父要送她走。   她是莫家最天才的子嗣,自小又是由祖父手把手地教大,終究是不忍。她藏在暗處,看著莫家闔府鋃鐺入獄。本來該被祖父安排的人接走,卻捨不得自己寫下的毒經想要回府拿回,被人發現,不得已扔下油燈放下一把大火,把與自己同行的丫鬟關在裡面,自己忍痛逃走。丫鬟死了,成為一具焦屍,祖父指認那就是她,於是莫如芸死在了這場大火裡。   世間再無莫如芸。   她戴著冪籬,帶著祖父給的錢財,離開了盛京。   一個年輕女子,孤身在外,總是惹人非議,那些對她打過歪主意的人,最後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毒,是天下間最美妙的東西。   她走了很多處地方,最後在蘇南的落梅峰定居下來。   是座美麗的山,一到冬日,白雪紅梅,嫣然多情。   她陸陸續續收了十六個孩子,皆是家境貧寒的幼童,幼童體弱,對毒物最是敏感,她把新作的毒藥用在他們身上,可惜孩子的身體很難堅持,不過數月,最長的也不過半年就夭折,只能埋在茅草屋後的草地裡。   常武縣附近有一味難尋藥草,她去收藥,無意撞見縣城瘟疫,知縣兒子診金給的很高,她很滿意,更滿意的是在那裡,收到了第十七個禮物。   小十七與前面十六位不同,常武縣大疫,她家四口接連病倒,唯有她安然無恙,體質本就特殊,用來做毒藥的容器最好。   她把小十七帶回了落梅峰。   小十七聰明、溫順,做事手腳麻利,更重要的是,她還讀過書。   她隨手扔在屋裡的醫經藥理,小十七總是背著她偷偷翻看。她看著,覺得很是有趣。   小十七也很堅定,前頭十六個都沒熬過半年,唯有她求生意志最為強烈,每次都能掙扎著度過一日。   像是隨手在地上灑下一枚種子,不知會開出何樣的花。她期待那是一朵毒花,最豔麗最斑斕,她可以將自己的毒經全部拱手相送,待她死後,這世上就有一人能接受她的衣缽。   可惜小十七不同。   這孩子很聰明,有時候卻很愚笨。她給過小十七很多機會殺了自己,可惜小十七從未想過。有一次她舊傷復發,忽然暈倒,小十七竟然給她煎了藥。   其實小十七可以趁機殺了自己,或是威脅自己給她解藥。   但是這孩子沒有。   那一刻她就明白,小十七與自己是不同的人。   她快要死了,當年莫家那場大火毀去她皮膚與容顏,這些年,是用毒藥維持。然而身體作為容器,已經即將崩裂,她要開始處理後事了。   毒經毒方,必然要和她一起入葬,她在這世間最珍愛的莫過於此。   埋骨之地,就在落梅峰更好,她喜歡這地方,雲飄霧散,風景獨佳。   唯一還剩了個小十七。   這個藥人,這個本應該早早埋進草地的第十七個藥人,執著地在山上生活這麼些年。她看著對方背著藥筐下山的背影,心中思索如何安排小十七的結局。   她沒有婚配,也沒有子嗣,若有女兒,或許就是小十七這般年紀。可惜對方心腸太軟,她想要讓對方成為與自己一樣的人,繼承自己的衣缽,便要為小十七安排一場遊戲。   於是安排小十七親手「殺」了她。   這孩子很聰明,能想到用自己的血做藥引。最後關頭,望著她眼淚朦朧,她卻很高興。   殺人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主動殺人的人,就不能再做醫者。   小十七天賦過人,這些年跟著她熟讀毒經藥理,不應被埋沒。   她應該與自己一樣,將來走過很多個地方,見很多人,天下之人之物,只是毒藥的容器,不必憐憫,不必同情,做喜歡自己做的事就好。   人的一生,總要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就如她自己。   比起相夫教子、平淡一生,顯然這樣更有樂趣。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小十七的啜泣聲從身邊傳來,她看著這個悲傷的孩子,心中覺出幾分好笑,忽而想起上山這麼久了,還沒問過對方名字。她想要開口,卻發現唇角溢出更多的血,已經說不出話來。   罷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畢竟,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了。   她的名字……她叫什麼來著?   山間多雲霧,朦朧雪白浩蕩濤翻,她在其中隱隱聽到人說話。   似乎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抱著個扎著雙鬟的小女孩坐在院中,一筆一畫教她寫字。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哎唷,寫得正好,不愧是先生說的,莫家祥雲降!」   笑聲漸漸遠去,唯有紙上筆墨新痕。   是兩個稍顯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字——   如雲。 第258章番外五(裴曈):畫像      一過寒露,天氣驟然轉涼。   傍晚時分,仁心醫館門前的燈籠亮了起來。   陸曈才把桌柜上的藥冊收拾好,把沒賣完的成藥放到藥架上,架子太高,才踮腳往上夠,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將她手中成藥罐子放在藥架上。   一回身,裴雲暎站在身後,正拿起桌上風燈。   陸曈看看漏刻,有些奇怪:「今日怎麼這麼早?」   「連值守兩日,今日可以提前下差。」裴雲暎提著風燈,往裡鋪照了一照。里舖裡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他打量一下,問:「其他人去哪了?」   「在城南看鋪子。」   老苗走後,陸曈在仁心醫館坐館。   有時坐館閒暇之餘,也試著研製一些新方。不過如今寫新藥方,大概是受苗良方和紀珣的影響,還有常進先前在醫官院的耳提面命,如今用藥溫和良多。但縱然如此,醫館裡新出的成藥還是頗受病者讚揚。   加之她從前又在翰林醫官院中任職,雖說後來以身體不適為由辭任,但又因裴雲暎的緣故,在盛京一時名聲大噪。簡直就成了仁心醫館的活招牌。   杜長卿怎會放過這個絕佳機會,立刻尋人在城南清河街物色了一處鋪面,專門售賣成藥,叫做「仁心藥鋪」。   不過「仁心」這塊招牌,在西街尚且算名副其實,在清河街卻不怎麼「仁心」。   同樣的成藥,換個裝藥的罐子木匣,價錢貴了一倍不止,銀箏曾委婉勸說這樣是否不太好,被杜長卿理直氣壯地反駁。   「這城南的鋪子租金和西街的租金能一樣嗎?何況西街的是自家鋪子。再說了,你不懂有錢人的心思,你要是把這成藥定便宜了,人家還不樂意買,懷疑你這不是好貨!」   「聽我的,漲價準沒錯!」   要說杜長卿雖然有時瞧著不著調,但對富人心思拿捏精準,成藥價格一上漲,買藥的人還越來越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城南那頭生意好,銀箏和杜長卿阿城他們免不了過去幫忙。   陸曈低頭從里舖裡出來,裴雲暎替她拿醫箱,問:「那你怎麼不去?」   「你不是知道嘛,」陸曈答:「我最討厭權貴。」   她答得一本正經,裴雲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沉吟著開口:「你這麼說,讓我覺得有點危險。」   陸曈遞給他一杯茶,他接過來,低頭飲盡。   「你怎麼不問問是什麼就喝?不怕我在裡面下毒?」   裴雲暎笑了一下,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陸大夫給的,砒霜也得喝。」   陸曈:「……」   這人總是如此,明明都成親一年,還總喜歡故意逗她。有時陸曈也為他的那些話嘆為觀止,不知道殿前司裡成天都教些什麼。   他瞥一眼陸曈神情,輕咳一聲:「時間還早,既然銀箏不在,出去走走?」   今日沒有多餘醫籍要整理,夜裡左右無事,陸曈就點頭:「好。」   ……   潘樓街東,不是七夕日,就冷清了許多。   又是秋日,夜裡悽清,許多小販都已自歸家去了。不過人少逛著倒是不擠,陸曈和裴雲暎走著,瞧見前頭有一小攤車。   攤車車主是個小姑娘,年紀不大,頂多十一二歲,許是也想早些賣完趕緊歸家,好不容易見有遊人經過,忙熱情招攬:「首飾珠串,最後幾隻啦,姐姐,」她仰頭,望著路過的陸曈,笑道:「來瞧瞧我家的首飾吧,給您算便宜些。」   陸曈頓了頓,還未說話,裴雲暎已走到小攤車前,對她揚一揚眉:「挑一件?」   陸曈心中失笑。   當初她和裴雲暎針鋒相對時,總覺此人並非良善,鐵石心腸。後來才覺得,裴雲暎是個心軟的人。每次與他從街上經過,常有擺攤的老婦孩童,他都會買走攤主之物,讓對方早日歸家。   從前他說「從來都是壞人裝成好人,怎麼陸大夫還反其道而行之」,其實這句話應該送與他自己。   好在那些買回來的小玩意兒,最後都給了寶珠,否則家中恐怕堆不下。   她走到裴雲暎身邊,低頭看攤車上的東西。   珠串首飾都已被賣的差不多了,只有零零散散幾隻耳墜,不過她不戴耳墜,於是手指拂開面上幾隻,卻見那些耳墜下,露出一角木質,陸曈伸手,從耳墜下拿起一把木梳來。   木梳彎彎似半月牙,躺在掌心小巧,裴雲暎低眸看過來,突然意味深長地開口:「是梳篦啊。」   「是。」她應著,忽然反應過來,抬眼朝他看去。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他什麼都沒說,陸曈卻倏爾生出幾分心虛。   那時七夕夜晚,她和裴雲暎去了乞巧樓,託他的福尋到一隻金喜鵲,換來一隻梳蓖。追究起來,梳蓖也算意義非凡。而後她拒絕裴雲暎時,乾脆利落地告訴他「已經扔了」。   從前做事不留餘地,總覺得未來結局無可更改,卻未料到幾年之後的現在,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受不住眼前人譴責眼神,陸曈斟酌語句:「其實……我不是故意……」   他突然輕笑一聲。   陸曈到嘴的話登時停住。   「那麼緊張幹什麼,」裴雲暎悠悠道:「我也不是那麼斤斤計較的人吧。」見陸曈仍蹙著眉頭,他放緩語氣,無奈開口:「知道當初你不是故意的了。」   「你如何知道?」她抬頭。   「戚家的探子後來告訴我,你曾單獨被叫到戚華楹院中,就猜到了。」裴雲暎唇邊笑容淡了下來,看著陸曈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當時境況。」   他那時因情之一事失落輾轉,後來才知,當時的陸曈是懷中一種怎樣的心情拒絕他的心意,獨自一人過得辛苦。   每每想起,總覺虧欠良多。   正想著,陸曈扯了一下他袖子,若無其事地開口:「從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反正那梳蓖也不好看,我瞧這隻更好。」她握緊手中梳蓖給裴雲暎看,「買這隻吧,我明日就戴。」   他搖頭笑起來,低頭付過錢,陸曈才把梳蓖收好,忽然聽得前頭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回頭一看,就見不遠處酒樓裡,臺階上正下來一行人,為首的官員一身公服,一見他們二人,也不管身後人,一溜煙從臺階上跑下來,滿面興奮地開口:「裴殿帥!」   陸曈愣了一下:「申大人?」   申奉應穿著公服,腰間卻未如從前一般佩刀劍了,寬袖大袍,與往日不同。陸曈看了看他身後階前一行人,疑惑問道:「申大人這是……」   聞言,申奉應得意極了。   「我如今在司農寺下監當局都曲院當主簿,掌管造酒麴,供內酒庫釀酒銷售。」他道,「陸醫官、哦不,現在應當叫陸大夫,你們日後府上要釀酒,儘管來尋我。」   陸曈看他一臉神清氣爽,與從前在巡鋪屋時滿臉疲憊截然不同,就道:「申大人瞧著不錯。」   「那是,」申奉應笑道:「不瞞二位,從前在巡鋪屋奉值,錢少事多。如今雖然錢還是少,但事兒可比巡鋪屋時少多了,也不危險。平日就是查查酒,那比查人鬆快。」說著又看向裴雲暎,拱手笑道:「這也多虧了裴殿帥。」   陸曈:「裴雲暎?」   「都曲院缺人,是裴殿帥舉薦的我。雖說這職位不高,但可太好了,現在日日傍晚就能準時下差,比在巡鋪屋成日熬夜不知好了多少。」   裴雲暎道:「你自己通過的吏目考核,與我無關。」   「那多少還是借了裴殿帥的面子,」申奉應說著,將手裡提著的一隻小瓷壇不由分說塞到陸曈手裡:「這是前頭酒樓新釀的桂花酒,過了監察的,二位帶回去嘗嘗,也算我一番小小心意。」   「等等……」   陸曈還未說話,他又一撩衣袍轉頭跑回石階,只撂下一句,「這酒不貴,可不算賄賂,陸大夫儘管放心。」   這人從前不愧是做巡鋪的,動作矯捷得出奇,匆匆拉著一眾同僚走了。陸曈低頭,看著手中瓷壇,又看看裴雲暎。   「收下吧。」他嘆了口氣,「回頭我叫人把銀子送去。」   「……好。」   ……   又在潘樓逛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夜色漸深,陸曈才與裴雲暎回了府。   銀箏已回來休息了,城南鋪子忙得很,陸曈也沒去打擾她。裴雲暎因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就叫陸曈先睡,自己在書房將待辦公文處理好,夜已經很深。   裴府裡安靜得很,待他沐浴梳洗過,回到寢屋時,卻見寢屋的窗戶上,一點燈色仍亮。   陸曈還未睡下。   他推門進去,一眼瞧見陸曈坐在燈下,一手支著下巴似在打盹,旋即笑起來:「不是讓你先睡……」目光掠至桌前時,神色倏然一頓。   長案上斜斜倒著一隻瓷壇。   那瓷壇看著有幾分眼熟,今日在潘樓街東遇到申奉應時,對方強行塞給陸曈的桂花露。   他悚然一驚。   裴雲暎伸手扶起瓷壇,晃了晃,裡頭空空如也,恰在此時陸曈醒轉過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   「你喝光了?」他愕然。   「是甜的。」陸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說了,我百毒不侵,酒量很好,你知道的。」   裴雲暎按了按額心。   陸曈的確百毒不侵,因做藥人的經歷,使得尋常酒釀對她起不到任何作用。當初殿前司慶宴,陸曈也曾湊過熱鬧,他出門去喚了個人的功夫,回來司裡的禁衛已經被陸曈喝趴下一半。可以說,或許他的酒量在陸曈面前也要甘拜下風。   不過……   那是從前。   自打她的身體漸漸好轉,紀珣的藥物對她的舊疾起效同時,從前無懼的酒水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後來幾次家宴中,陸曈醉酒便漸漸顯出端倪。   但有一點好笑的是,陸曈醉酒,面上絲毫不顯,既不臉紅,也不說醉話,神色表情十分清明,唯有一點……   就是她會在醉酒之後極其努力。   第一次喝醉時,陸曈默寫了一夜的醫方。   第二次喝醉的時候,她在後院整理了一夜的藥材。   第三次喝醉的時候,陸曈大半夜叫府裡所有人起來挨次為眾人把脈,連寶珠都未曾倖免。   後來裴雲姝便數次警告裴雲暎,千萬不要讓陸曈喝醉,實在有些嚇人。   今夜看起來,她這老毛病又犯了。果然,還不等裴雲暎說話,陸曈驀地抓過筆山上一隻硃筆,扯來張白紙就要提筆寫字。   「等等,」裴雲暎一把握住她手,「……時候太晚,不如明日再寫吧。」   她微微蹙眉,抬眸看向裴雲暎,裴雲暎被她直勾勾目光看得不自在,正欲再說,忽被她拍了拍肩。   「你坐,」陸曈說,「我為你畫像。」   「畫像?」   陸曈點了點頭。   裴雲暎莫名。   他擅繪丹青,與陸曈剛新婚燕爾時,陸曈也曾心血來潮想要學他書畫。他亦有心教習妻子,順帶同鑄夫妻之樂。誰知陸曈在復仇一事上蟄伏冷靜,隱忍籌謀,卻在學畫一事上毫無耐心。畫得亂七八糟不說,他不過指出幾句,便被她撂了筆揚言不學,後來果真不了了之。段小宴偷偷與他說:「從前倒沒看出來,陸大夫脾氣這麼暴躁。」   陸曈是挺暴躁的,是以她今夜主動要為他作畫一事,就顯得格外古怪。   「你確定?」   陸曈把他按在案前坐下,「坐好。」自己回到桌前,鋪紙提筆,低頭勾畫,看著挺像那麼回事。   知道今夜是免不了一番折騰了,裴雲暎無奈搖頭,索性身子往背後一靠,好整以暇瞧她究竟要做什麼。   陸曈動作很認真。   每畫兩筆,就捉袖蘸墨,秋夜寂靜,微暖燈色落在她臉上,她畫一畫,又抬頭來看裴雲暎,眸色專注,仿佛要將人樣子深深鐫刻在眼底。   他原本是含笑打量,看著看著,不知不覺有些失神。   時光仿佛在此刻變慢,搖晃明燈也要凝固在夜色裡。   他默然盯著陸曈,胸口生出一種熨貼的滿足,好似願意這一刻拉長成天荒地老也好。直到陸曈「砰」的一下擱下筆,甩飛的墨汁濺了一點在案上,她卻渾然不覺,欣喜捧著畫紙道:「好了!」   裴雲暎回過神,站起身,朝她走去,笑道:「我看看。」   畫這麼久,還如此認真,他姿勢都擺僵了,倒生出幾分期待,想瞧瞧陸曈陛下的他是何模樣,雖然她畫技是不太好……但人底子在這裡,想要畫醜也很難。   他走到陸曈身後,兩手撐在她身後,俯身去看桌上的畫,一看之下就沉默了。   陸曈側首:「好看嗎?」   裴雲暎:「……」   這畫上實在說不上好看或是不好看,因為倘若她不說,很難有人能看出來這畫的是誰。白紙上只囫圇畫著一副骨架,骨架邊用細筆寫著穴位。   「百會、鳩尾、天突……」陸曈一面說一面對照畫像,「沒錯啊,你怎麼不高興。」   裴雲暎繼續沉默。   所以她讓他坐好,在對面擺了半天姿勢就畫了這麼一幅穴位圖?   甚至連五官都沒畫全。   陸曈雖畫技一般,察言觀色的本事卻一流,敏銳覺出他此刻的無言,有些不解:「難道是我畫錯了?」   她把畫平攤在桌上,轉過身,對照畫像伸手撫上他的臉。   「百會、頭維……」   「攢竹、四百……」   指尖落在他眉眼,順著鼻梁往下。   他怔住,凝眸看去,陸曈卻渾然未覺,仍一點點往下觸碰。   「水溝……」   指尖撫過雙唇,繼續向下,裴雲暎喉結微動。   她還在摸,頸下肩頭,順著往胸前,呼吸也帶著甜酒的芬芳:「天突、羶中……」   裴雲暎忍無可忍,一把抓住她繼續向下的手:「別摸了。」   陸曈不高興:「為何不行?醫者無男女,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裴雲暎:「……」   他又好氣又好笑。   這人已經喝醉了,說的是醉話,偏偏要用這么正經這麼古板的語氣,讓人想做點什麼都有趁人之危的心虛感。   「你真的不怕嗎?」他意味深長。   陸曈搖了搖頭。   裴雲暎點頭,思索一下,忽然拉過她手臂繞過自己脖頸,打橫將陸曈抱起來。   陸曈被他抱著走向床鋪,懵了一瞬,依稀記得自己方才未完的穴位圖,道:「等等,我穴位圖還沒畫完。」   他嗤笑一聲:「別畫了,我看那穴位圖粗糙有餘,想來陸大夫這些日子是疏於醫術,還是為夫幫你溫習溫習為好。」   「胡說,」陸曈怒斥,「我怎麼會疏於醫術?」   「那你對比對比真人,瞧瞧有何不同……」   簾帳被拉下,帳中聲音漸漸幽微。   ……   第二日一早,陸曈起來,只覺腰酸背痛,稀裡糊塗。   腦中隱隱有些片段,不太真切,不過細究起來,也不願回憶,未免尷尬,不如就這麼矇混過關,放過自己,不必強行回憶。   裴雲暎一大早就去皇城奉值,她起身,走到桌前,忽然一愣。   桌上放著兩幅畫。   一幅畫一看就是出於她手筆,線條歪斜,人物粗暴,只囫圇畫了一幅骨架,上頭標著穴道,還有偌大三個字:裴雲暎。   陸曈:「……」   這實在慘不忍睹,平心而論,若換做她自己,此刻應當已經將這畫摔在裴雲暎臉上了。   至於另一張……   陸曈目光凝住。   秋夜孤燈,幽人未眠,女子身著中衣,髮絲垂順,一手撐著頭正坐在案前打盹,眼眸微闔,案上一隻酒罈斜斜滾落。   作畫之人筆調細緻,栩栩如生,仿佛透過畫,能瞧見秋夜溶溶月華,那女子亦是生動,連髮絲都勾畫得隨風飄舞,與她的囫圇畫技截然不同。   那是她自己。   她怔然片刻,心頭微生波瀾。   他這是昨夜畫的,亦或是清晨?精力真好,不過倒是畫得很像,可見此畫在他心頭印象至深。   兩幅畫邊還放著一張字條,陸曈撿起來一看。   字跡鋒利遒勁,漂亮得很,洋洋灑灑寫著兩行大字。   「夫人以畫贈我,我亦以畫贈之。」   「還望不吝相贈,得閒再作一回。」   陸曈:「……」   燈花最後一個番外更完啦。銀箏和小杜不單獨寫了,這對算開放式結局,就像文中銀箏說的:「將來做家人做朋友亦或是做愛侶,都是將來的事,總歸仁心醫館不會散。」我覺得到這裡就是最好的了。   感謝大家又一起陪伴了這個新故事,一起度過了自律的兩百多天,也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還在連載中...』 更多電子書請訪問愛下電子書,繁體:https://ixdzs8.tw;簡體:https://ixdz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