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嫁千金/作者:千山茶客』 『狀態:已完結』 『內容簡介: 《墨雨云间》薛狸萧蘅姜梨姬蘅原著小说   薛家小姐,才貌双绝,嫁得如意郎,恩爱和谐,三载相伴,郎君高中状元。   夫荣妻不贵,他性贪爵禄,为做驸马,将她视作尚公主路上的绊脚石,杀妻灭嗣。   骄纵公主站在她塌前讥讽:便是你容颜绝色,才学无双,终究只是个小吏的女儿,本宫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被污声名,悬梁自尽,幼弟为讨公道却被强权害死,老父得此噩耗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洪孝四十二年,燕京第一美人薛芳菲香消玉殒,于落水的首辅千金姜梨身体中重焕新生!   一脚跨入高门大户,阴私腌臜层出不绝。各路魍魉魑魅,牛鬼蛇神,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曾经柔软心肠,如今厉如刀锋!姜梨发誓,再也不要微如尘埃任人践踏,这一世,平府上冤案,报血海深仇!   他是北燕最年轻的国公爷,桀骜美艳,喜怒无常,府中收集世间奇花。   人人都说首辅千金姜家二小姐清灵可爱,品性高洁,纯洁良善如雪白莲花。   他红衣华艳,笑盈盈反问:“白莲花?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食人花。”   姜梨:“国公小心折了手。”   姬蘅:“这么凶猛的食人花,当然是抢回府中镇宅了。”桀骜美人vs世家千金,男主妖艳贱货,女主白莲花精,强强联手,虐遍天下,就问你怕不怕?   请支持正版茶~~   』 愛下電子書Txt版閱讀,下載和分享更多電子書請訪問,繁體:https://ixdzs8.tw;簡體:https://ixdzs8.com,E-mail:support@ixdzs.com ------章節內容開始------- 第1章芳菲   春燈節的夜晚,姜梨在桐鄉的青蓮坊門口,見到了久違的姬蘅。   整整一年時間,經歷了一個春秋冬夏,這其中哭過笑過,也曾心酸過。本以為此生再無相見的可能,卻幸得上天垂憐,再給了有情人一個機會。   「失而復得」四個字,光是聽著,也從心底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來。   只是從一開始的纏綿和激動過去後,便到了算帳的時刻。   薛宅裡,姜梨的閨房中,姜梨不客氣的把前來看熱鬧圍觀的一眾人全部都驅趕出去。把姬蘅扔進了自己房中。   姬蘅也不惱,好整以暇的將自己衣袖上的褶皺撫的平整,這才不慌不忙的打量起屋子裡的陳設來,喟嘆道:「阿狸,你的閨房,實在不像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姜梨雖然稱不上是將門女兒,喜愛舞刀弄槍,但尋常女兒家的刺繡或是精緻的小玩意兒,也一個都沒有。並非是薛懷遠不肯給她買,只是比起那些來,姜梨更喜歡薛昭帶她去見得新奇。囤一些漂亮的東西在自己身邊,並非她的習慣,這一點和姬蘅恰恰相反。   「廢話少說。」姜梨沒好氣的道,她在桌前坐了下來,連茶也不給姬蘅倒,直奔主題,道:「一年裡,你沒死,為何不出現?這一年你究竟在什麼地方?便是你不便出面,至少也能尋個人知會我一聲,你這樣一聲不吭,所有人都以為你是真的死了,我……」她說不下去。   她表面上平靜從容,內心的惶恐卻無從發洩。明明還懸著一絲希望,可這一絲希望,又是如此渺茫,讓人不敢去奢望真的能成功。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很難過,很難熬。   「對不起,阿狸。」他嘆息一聲,伸出手來,拂去姜梨眼角的淚水,姜梨這才發現,不知不覺,她自己竟然落淚了。這可真是令人沮喪,如今能輕而易舉的令她掉眼淚的,似乎只有姬蘅。可恨的是,他做的事,又並不像沈玉容那樣可惡,讓人恨不起來,反而越發揪心。   「我並非故意要瞞著你,事實上,在我醒來之後,我就想辦法回到燕京城,本來打算看你的。只是……」他頓了頓,低聲道,「皇帝拿你與我打了一個賭。我不想讓你輸,所以只能暫且不見你。」   姜梨詫異:「皇上?」   姬蘅摸了摸她的頭髮,道:「不錯。」   原來當日在七閩山上,姬蘅是真的舊疾復發,之前被殷之黎圍殺時候的中的箭傷,本就很深。那些日子都是姬蘅強撐著,當日撐不住,被殷之黎的副將暗算,從馬上跌落下來。他被人追趕,誤入山上獵戶的陷阱。用最後的力氣殺了陷阱外虎視眈眈的群狼,便失去知覺昏死過去。   在那一刻,姬蘅的確是以為,自己這一回大約是不可能活著回去了。他心中充滿不舍和留戀,並非是留戀這個世界,只是捨不得他的姑娘。對於這個人間來說,他的親人一個個離他遠去了,只有姜梨是讓他放不下的。如果姜梨知道他死了,那個傻姑娘一定會很難過。   可能就是因為這點牽掛,姬蘅拼命地想讓自己活下來,一直到來山上搜尋獵物的獵戶發現了他。   獵戶是七閩本地人,平日裡就住在山上,獨來獨往,已經是個中年男子,周圍沒有人認識他。他看到姬蘅也嚇了一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姬蘅背了回去,隨便找了些藥草給姬蘅敷在身上。他並非真正的大夫,甚至連七閩山上兩軍對壘的事情都不知道,大約是個活在塵世之外的人。姬蘅能活下來,全憑他的頑強毅力和那一點點運氣。   總之,在那個寒冬,山洞裡,他昏迷了幾天幾夜之後,醒了過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失明了。   他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救他的人,也看不到外面是個什麼情況。獵戶從來沒有跟姬蘅主動說過話,不知道是天生啞巴還是在山上一個人住的久了,後來變成這樣的。姬蘅一點點摸索出了大致的情況。但他眼睛如此,又不敢輕易的信任獵戶,更不能到處亂走,倘若闖到了殷家兵的殘餘勢力裡,只會更加麻煩。   他只能暫且在山洞裡一直待著。   這山洞本就十分隱蔽,陸璣派人去尋,竟然幾次都沒找到。不過也是因為這裡已經是深山無人的兇險地方,旁人根本不會想到這裡居然還會有活人。總之,等姬蘅能自己摸索著出來的時候,金吾軍和殷家兵的戰爭,已經徹底結束。   從七閩到燕京,是一段很長的路程。而失去光明的姬蘅,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可怕的是天下人都以為他死了,不再會回來了。他不能亮出自己的身份,在沒辦法保全自己的情況下表明自己是姬蘅,無異於告訴對手,讓對方快些來對自己下手。   姬蘅從七閩回到了燕京,這一路上,他的艱難可想而知。他甚至學會了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正常的人,並未雙目失明。能正常的拿東西,與人說話,滴水不漏。這齣戲做的並不容易,在姬蘅成年以後,似乎極少遇到過這樣狼狽的時候。但他仍然一直在做,哪怕十分危險,也要做成,只因為他必須要安全的回到姜梨身邊。   姬蘅並不如戲文裡寫的那般,因為自己雙目失明,便覺得再也配不上心上人,要遠離她。他的感情與他容貌一般決絕濃豔,轟轟烈烈,認定了一個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就是這個人。無論他變成怎麼樣,無論姜梨變成怎麼樣,他們都會在一起,不會分開。   等他回到了燕京,金吾軍早已班師回朝。洪孝帝派在燕京城的暗衛發現了他,姬蘅便進宮見了洪孝帝。   洪孝帝和姬蘅之間的感情,大約是很複雜的。一方面,因為小皇帝過去的經歷,令他對待任何人都存了一份懷疑,饒是他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一樣。另一方面,洪孝帝又總覺得姬蘅與自己同病相憐,恰好又有著共同的敵人,他對於姬蘅,又比對待忠心的臣子要多了一分真心。   就是這份複雜,讓姬蘅早早的就意識到,等大仇得報之後,是不可以繼續呆在朝堂之上的。當然他也可以這麼做,甚至只要他有心那個位置,還能繼續做。在從前看來,姬蘅不是沒有過這個念頭,但是如今,有了姜梨的情況下,這件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姜梨也不會喜歡宮廷的生活,姬蘅不再考慮這個已經很久遠的念頭。   洪孝帝告訴姬蘅,他會讓人想辦法來醫治姬蘅的失明,但姬蘅不可以暴露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尤其是不可以告訴姜梨。   「為什麼?」姜梨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   「如果我死了,叛黨餘孽會認為皇帝失去了依仗,會蠢蠢欲動,對於皇帝來說,正是一個看清楚是人是鬼的好機會,可以趁這個機會,徹底的肅清朝野,將又異心的人剷除,迎來一個乾乾淨淨的朝廷。」   這話姜梨能明白,「姬蘅死了」,光是這句話,就能引出一些藏在暗處的牛鬼蛇神。別的不說,當初有些人想藉此來剝奪姬家的爵位的時候,姜梨就已經見識過了。   「但為什麼不可以告訴我?」姜梨問,「我不會告訴別的人。皇上的意思,似乎也並不是信不過我,而是故意的?」   姬蘅笑了,淡淡道:「也許他是信不過我。」   當時洪孝帝告訴姬蘅,不可以將此事告訴姜梨。因為姜梨從頭到尾,知道的太多了。她知道有關林柔嘉和殷湛的事,知道皇家醜聞,也知道虞紅葉和姬暝寒真正的死因。這是因為姬蘅對姜梨沒有任何隱瞞,洪孝帝大約怕姜梨成為第二個林柔嘉,紅顏禍水。他信不過姜梨,甚至一度還因為姜梨知道的太多而生出殺心。   「朕與你打個賭,不告訴姜梨你還活著的事實。看她能不能為你守一年,倘若你賭贏了,朕就答應你,從此再也不管你的事,若是你輸了,朕要姜梨的命,你就當沒有這個人。」洪孝帝的話,再一次迴響在姬蘅耳邊。   「他信不過我?認為我會改嫁?帶著這些秘密嫁給別人?」姜梨訝然,「可是我說過了,我終身不嫁的。」   「那只是一句口頭上的約定,」姬蘅揚唇一笑,「世上很多人,連他們自己都記不清自己說過了什麼。皇帝認為你也是一樣。」   「我並不想和他打這個賭,這是浪費時間,我知道結果是什麼,你這麼死腦筋,又笨得很,怎麼會見風使舵那麼難的事情。」姬蘅笑道,「不過我還是答應了他,因為只有這樣,日後才會省事,他不會再過問此事,忍耐一時就好。」   姜梨沉默,真相原來是這樣。她實在找不到可以責怪姬蘅的原因,姬蘅固然可以抗旨,但那樣一來,就會給薛家,給葉家甚至給姜家帶來無數的麻煩。洪孝帝畢竟是天子,金口玉言,說過的話不會改變,姬蘅這個決定,的確是最穩妥的選擇。   「後來宮裡的太醫治好了我的眼睛,本來也不是什麼大病,我可以看的到人了。」姬蘅道:「其實我一直在暗處跟著你,怕你太過傷心以至於出事,新年那天晚上,其實我來過,在你門前,差點被趙軻發現了。」   新年?姜梨想起來,那天晚上,她似乎聽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門,等衝出去之後,卻什麼都沒有,蹲在地上哭得傷心的時候又遇到了葉世傑。原以為那是自己太過想念姬蘅出現的幻覺,原來不是什麼幻覺,姬蘅是真的出現過。   姜梨的臉頓時一紅,心中一陣惱怒,便知道姬蘅原來將自己的狼狽模樣知道的一清二楚,憤憤然道:「你就在那裡眼睜睜的看著我哭,你真行!」   姬蘅一挑眉:「你跟葉世傑那小子走的近,我還沒說什麼,你怎麼倒打一耙。」他嘴角一勾,似乎是不爽,又像是嘲諷,「我們家小姑娘,覬覦的人還真不少。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你可真是長本事了。」他捏著姜梨的下巴,惡狠狠地動作,下手卻是輕輕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姜梨不自然的道,「這和葉表哥有什麼關係。」   「我不管什麼表哥,」姬蘅輕哼一聲,「你是我的夫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也是你的人,你想拋棄我,老天爺都不會同意。」   姜梨簡直要被他氣笑了,從沒發現姬蘅是這麼一個幼稚的人。她問道:「那阿昭和表姐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和姬蘅相認以後,忽然消失不見得葉如風和葉嘉兒,薛昭和司徒九月都出現了。姜梨也就明白,敢情這件事情只有她一人不知道,其他人早就知道了。   「我和皇帝的約定時間到了,知道了你們打算回桐鄉,一路跟著去。那天晚上,我本想出來看看你,被薛昭看到了。」姬蘅說到這裡,有些不自在。想來他一直謹慎,卻能被薛昭逮住,可見當時是有些失神。   薛昭發現姬蘅後,先是詫異姬蘅居然還活著,十分高興激動,姬蘅也打算找到姜梨,告知她自己已經活著的事實。卻被薛昭攔住,薛昭說,反正明日就是春燈節,不如給姜梨一個驚喜。就讓姬蘅佯作看戲,葉如風和姬蘅起了爭執,再讓葉嘉兒引姜梨前去。   姜梨知道了整個來龍去脈之後,頗為無語。她道:「薛昭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辦法,你居然同意了?」   「我想他是你弟弟,當然很了解你。薛昭說,如果我直接出現,你定然會很生氣,照他說的做,你便顧不上生氣,不過現在看來,」他沉吟道:「早知道你怎樣都會生氣,我應該昨夜就來見你的。也不用多捱一日。」   姜梨無言以對,薛昭想來是又淘氣了,且膽子越來越大,竟然敢捉弄到姬蘅頭上。不過姜梨猜想或許薛昭也是為了給自己出氣,只是這齣氣的辦法,實在稱不上有多高明。   「所以你就這樣做了?我爹他們也提前知道了?」姜梨不依不饒,「你就這麼獨獨瞞了我一個人?」   她並非是喜歡這般刨根問底的性子,也知道姬蘅實在是有苦衷,不過是有些氣不過而已。說來也奇怪,她可以對任何人寬容,哪怕稍稍委屈一下自己。但在姬蘅面前,卻可以永遠肆無忌憚的做個小姑娘,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因為她知道,無論如何,姬蘅都會包容她。   「對不起。」他微微俯身,在姜梨唇上啄了一口,「以後所有事情,我都不會瞞著你。國公府是你的,我嘛,」他笑的誘人,「也是你的。」   「以後?」姜梨挑眉,「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你想做什麼?」   「你如何對我,我就如何對你咯。」姜梨故意氣他,「我去什麼地方,你可別跟著。」   「姜梨小姑娘,」他叫著她的名字,低頭吻了上去,「你可不能始亂終棄。」   ……   在四月的桐鄉,姜梨和姬蘅重逢了。薛昭和薛懷遠是早就見過姬蘅的,自然不必說。葉家人卻是頭一次看到,他們驚嘆於姬蘅的美貌與風華,又知道當初是他帶著金吾軍大敗殷家兵,與容貌截然不同的是手腕性情。雖然葉明輝和葉明軒以為,姬蘅的身世太複雜了些,對姜梨來說未必是好事。但葉老夫人卻對姬蘅十分滿意。當初姜梨回到襄陽的時候,葉老夫人就看出姜梨雖然表面沒什麼,心中卻是很傷心的。葉老夫人不止一次的向葉家列祖列宗祈禱,祈禱奇蹟能發生,或許姬蘅真的還活著,今生有朝一日還會出現,讓自己的外孫女快樂的生活下去。   如今已經得償所願,她自然看姬蘅哪裡都好。況且姬蘅便是不刻意討好誰,光是笑盈盈的站在那裡,也會惹得人不自覺的將目光往他身上投去。長得好就是佔便宜,任誰都會對他寬容幾分。   葉老夫人一邊拉著姜梨的手,一面問姬蘅:「阿蘅啊,你們之前就已經被皇上賜下親事,如今你回來了,有沒有想過,何時成親呢?」   姜梨一愣,臉頰微紅。葉老夫人性子直率,不會如大戶人家裡端著拿捏著。況且在葉老夫人看來,姜梨之前為護著姬蘅都說終身不嫁了,可見心裡也是沒有考慮過其他打算。既然如此,這親事遲早都是要辦,不如早做打算。   「如果阿狸願意,」姬蘅道:「什麼時候都可以。只是我不願意委屈阿狸,所以等這次回到燕京城,我就迎親,不知道阿狸願不願意?」   他故意當著旁人的面詢問姜梨,眼中都是笑意,語氣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調侃。姜梨別過頭去,看見薛昭正忍不住想笑。她瞪了一眼薛昭,道:「問我做什麼。」   薛懷遠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就道:「無事,就照阿蘅說的辦吧。恰好天氣也不錯,還得寫信給姜首輔。」   姜元柏如今已經到了永州,在那邊住了下來。倘若姜梨真的要成親,或許姜家人會來。他們也沒料到姬蘅會還活著。   「如果姜大人來不了的話,也沒什麼。」薛昭道:「我和爹也是姐姐的家人,還有葉老夫人、葉老爺他們。姐姐雖說不再是首輔家的小姐了,卻也是大家捧在掌心中的千金,姐夫,你說是不是?」他親親熱熱的喊姬蘅。   姬蘅勾唇一笑:「當然。」   知道他們是拿自己打趣,姜梨也不多說什麼,免得又被姬蘅抓住了馬腳。這人如今越發放肆,幾乎是有恃無恐,便仗著那張臉恃美行兇,誰也不會拿他怎樣。   到了晚上,姬蘅在姜梨的屋子裡喝茶,他倒是不介意是好茶還是壞茶,反正被他喝起來,看上去就很名貴似的。姜梨問起他白日裡說的話,就道:「你今日早上與外祖母說的,回到燕京城就成親得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何時騙過你?」姬蘅笑道,「怎麼,你怕我不肯娶你嗎?」   姜梨嗤笑一聲:「誰怕?世上便不是只有你一個男的。」   她也真是挑釁,被姬蘅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抱到自己的腿上來。姜梨便坐著他的腿,縮在他的懷抱中,這個姿勢未免也太親近了些,她掙扎了兩下,姬蘅「噓」了一聲,貼著她的耳朵低語,語氣是撩人的親密:「阿狸乖,別動。」   姜梨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不敢動了。他滿意的伸手撫過姜梨的長髮,慢悠悠的道:「你這樣,我就只有迫不及待把你娶進門了。」   「就算回到燕京城,還有許多要準備的地方。」姜梨道:「我的嫁衣還沒準備,嫁妝也沒準備,什麼都沒準備,怎麼可能一回去就成親?」   姬蘅離開的時候,在打仗,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仗打完了後,又傳來了姬蘅戰死沙場的消息,別說是嫁人,都不知道這門親事能維持的了多久。姜梨什麼都沒有準備,這麼短的時間裡,如何能與他做好成親的事?   「不必擔心。」他的聲音溫柔,「我早就準備好了。」   姜梨詫異的看向他,他琥珀色的眼眸裡,是似笑非笑的醉意,就像是喝了酒微醉,但分明又是清醒的。他道:「之前是你要求的,等我回燕京後就娶你。我也是這樣想的,在離開之前,什麼都準備好了。」   姜梨蹙眉,他們二人在青州碼頭吻別,姜梨的確說過,等姬蘅回京之後,就娶她過門。但在離開前……難道是在他帶金吾軍去青州之前,就打點好了一切?   「你的嫁衣,你的嫁妝,你的聘禮,我都準備好了。這場親事一切都準備就緒,差的不過是個你。歡迎你隨時進門,我永遠恭候。」他的聲音低沉撩人,說的話幾乎可以讓任何一個女子沉溺其中不願醒來,「你想要什麼,我都能幫你得到。小姑娘,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這可真是強勢又霸道的宣布所有權,不過在姜梨耳中,並無任何不適,反而覺得從心底溢出滿滿的開懷。她「噗嗤」一聲笑了,道:「倘若我不嫁呢?你準備這麼多東西,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你捨得不嫁我?」他挑眉,「我記得某人還說過,就算我死了,也要為我守寡,終身不嫁。」   姜梨佯作不知:「這不是我說的,是你聽岔的,休想賴在我的頭上。」   姬蘅笑而不語,只是抱著姜梨。他還記得看著那少女站在人前,擲地有聲的說出這句話。看她在國公府裡,和心懷鬼胎之人周旋,拼盡力氣守護他的東西,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過去的那些痛苦都是值得的,因為他遇到了她。這份真心令洪孝帝都放下心來,更勿用提他。他本事鐵石心腸寡情寡義之人,卻被她將他一手從黑暗中拉了出來,有了生氣和暖意。   她是他一生的救贖,所以他永遠不會放手,永遠不會。   「我們一直在一起吧,阿狸。」他輕聲的道。   姜梨頓了頓,綻開了一個笑容,「好呀。」   ……   去襄陽的時候是一行人,回去燕京城的時候,身邊的人卻多了不少。   葉家把在襄陽的生意都處理好了,不過到最後,薛宅和葉宅卻沒有賣掉,到底是住了多年的地方,有些捨不得,留著也是個念想。也許有朝一日,萬一想要歸鄉再看看,也不至於無處可去。   但這回回京城,眾人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要準備姜梨的親事。   等在襄陽呆了一段日子後,大家啟程回燕京城,回去的路上就不趕路,走的慢悠悠的,一路上遊山玩水,好不盡興。葉老夫人的身子好了不少,和姜梨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精神頭十足。這麼邊走邊玩,等回到燕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了。   因著八月正是炎夏,眾人商議,親事的日子就定在九月初八,秋高氣爽,天氣怡人。不過這樣算來,留給姜梨準備的時間,便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國公府的人倒是一點也不急,因為實在沒什麼可準備的。姬蘅老早的就準備好了一切,甚至連鳳冠霞帔都不必姜梨自己去做。雖然女兒家也常常自己做嫁衣,不過姬蘅的理由是,做針線實在很累,姜梨看樣子也不大喜歡這種事,便由他來尋就好了。   姜府已經沒有了,未出嫁的新娘又不能直接住在國公府,這些日子,姜梨就住在葉府上。這天早上,一大早,趙軻便登門前來,倒把葉府門口的小廝嚇了一跳,只見趙軻身後竟是車馬隊,馬車拉著的,竟是大紅的木箱,個個看上去十分沉重。   葉明煜聞聲趕來,問道:「這是……」   「這是大人替小姐準備的嫁妝和嫁衣。」趙軻手裡還捧著一個,「要屬下親自送到二小姐手中。」   葉明煜有點不大高興,道:「阿狸是我們家的姑娘,怎麼的嫁妝還要別人來準備?沒這種說法吧。你們大人是覺得我們葉家沒有銀子?葉家有錢!」他說的粗豪,看起來像個暴發戶,趙軻無語凝噎了一刻,只道:「這是大人的心意,葉老爺還是請二小姐過目吧。」   「三叔,還是讓表妹自己來看吧,說不準表妹早就同意了此事的。」葉嘉兒也幫腔道。   葉明煜道:「行,阿順,你去告訴表小姐,肅國公送禮來了。」   姜梨出來的時候,那些紅木的箱子已經搬到了院子裡了。葉府的院子本就十分寬敞,但竟滿滿的擺了一大堆,有些還擺到了屋子裡。姜梨詫異的道:「這是……」   趙軻將手裡的單子遞到姜梨手中,道:「這是嫁妝單子,小姐請過目。」   姜梨展開來看,她有些不自在,女孩子出嫁,還沒聽過嫁妝是夫家準備的。不過此事被姬蘅做來,卻覺得十分自然,仿佛理應如此,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些混亂。那些單子上的財富,倒是葉家看了也要震驚。不過再一想,便又釋然,當初姬蘅臨走之時還囑咐文紀,倘若他回不來,便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贈與姜梨,如今看來,即便他回來了,還是把他所擁有的一切贈給了自己。   姜梨再打開裝著嫁衣的箱子。那隻箱子裡,大紅色的嫁衣安靜的躺著,鳳冠霞帔,美不勝收。便是摸上去,仿佛也成了褻瀆。趙軻道:「其實這身嫁衣,當年老將軍在世的時候,就開始準備衣料和首飾了。老將軍希望有朝一日大人能娶妻生子,過著普通人過的日子。大人請求皇上賜婚以後,就開始令繡娘裁剪縫製嫁衣,這些首飾,則是他親自打造的。」   「親自打造?」薛昭驚訝,「他一人?」   趙軻道:「不錯。」   姜梨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她難以想像姬蘅這樣驕傲的人,卻會坐在燈下,認真的為她鑿刻珠寶首飾,只是希望她在出嫁的時候,十裡紅妝,風光無限。   事實上,姜梨並非是在意這些形式的人。當年沈玉容迎娶姜梨的時候,並未十裡紅妝,出嫁之後還要回到燕京城,跋涉長久的路。她那時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大約年輕時候都認為,有情飲水飽,到現在姜梨也仍舊這麼認為。但在姬蘅眼中,這大約是十惡不赦,萬萬不可能的。他便是要昭告天下,姜梨是他的妻子,他會用一生去好好愛護姜梨。他的愛情,就是這樣轟轟烈烈,豔麗到極致。   薛懷遠笑眯眯的看著姜梨,自己的掌上明珠能被人這樣珍而重之的相待,身為父親的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就這樣,姜梨便只管安心的等著在家出嫁就好了。   因為時間來的很快,姜元柏他們竟是不能立刻回到燕京城,出嫁那日,可能姜元柏都不會在場。不過葉明煜拍著胸脯保證,便是姜元柏不在場,姜梨的大喜之日,也決計不會被人輕視,他們葉家絕對會讓姜梨成為燕京城嫁得最風光的貴女。   這一月來,姜梨幾乎是沒什麼事情可做了。每日就帶著葉嘉兒和葉如風在燕京城四處遊玩。倒是比從前更為輕鬆。現在想想她前後兩世,出嫁過兩次,第一次嫁給沈玉容,出嫁的時候是滿懷期待,但也十分忙碌。沈玉容家境清貧,薛家也不算富裕,姜梨還得想著如何儉省。如今這一世,嫁給姬蘅,是截然不同的張揚,她不必去考慮嫁妝太少會不會被人看低,也不必去計較對方給的聘禮太多會讓對方的家境更加困難。喜歡便是純粹的喜歡,和其他的任何事情都無關。   姬蘅還活著,並且回到了燕京城的事情,當即又掀起了一陣風浪。許多一開始想要看姜梨熱鬧,覺得她這輩子定然會十分悽慘的人,這會兒便開始眼紅起來。甚至還有一些官家,心中動了心思,還故意去和姬蘅套近乎,希望將自己的女兒也塞進國公府。在他們看來,姬蘅本就有權有勢,如今又立下大功,洪孝帝如今皇位做的這般穩,姬蘅功不可沒,燕京城的官家中,如姬蘅這樣年輕又有前途的人,獨獨他一個。便是拿自家女兒進府去做個妾,只要能和國公府攀上關係,那也不虧。   桐兒說起這些事給姜梨聽得時候,頗為不屑,道:「那些人也實在太不要臉皮了吧。還說什麼高官呢。原先姑爺沒有音訊的時候,個個都來勸咱們姑娘放棄。現在舔著臉也要進門,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什麼樣。」   姜梨搖頭一笑,不置可否。其實還有更加難聽的話,只是桐兒沒有告訴姜梨。那些人認為姜元柏如今已經不是首輔了,姜梨也算不上什麼高門千金,至多有一個做官的表哥而已。可葉家本家還是商戶出身呢。姜梨又不是生的傾國傾城。遲早都會被姬蘅厭倦。總會有機可趁。   「姑娘就一點兒也不擔心麼?」桐兒問。   姜梨挑眉:「擔心什麼?他若是真的生出異心,我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前生沈玉容的事情告訴她,人心易變,喜歡一個人,可以為他犧牲,但不能失去自己。她總不能為了日後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就給自己找不自在。   正說著,薛昭推著輪椅從外面走了進來,桐兒便退出房去。   「姐姐,」薛昭看著她道:「明日你就要成親了,怕不怕?」   姜梨道:「有什麼可怕的。」   「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了。」薛昭感嘆道。   這一月以來,姜梨都沒有看到姬蘅。說起來,姬蘅這般肆無忌憚,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倒是對成親前不能見新娘的習俗十分苛守。薛昭問起姬蘅為何如此,姬蘅的回答也是出乎人的意料,他說,習俗如此,倘若懷了習俗,他們的姻緣不平順該如何?   居然如此緊張這樁姻緣,薛昭也就徹底的放心下來。其實和薛懷遠葉家人不同,薛昭對姬蘅,卻是十分的放心。他總覺得姬蘅這樣的人不同於沈玉容,對待外人是絕情狠辣,但只要有了軟肋,機會終其一生,呵護那個人不受傷害。正因為他需要守護的人很少,所以能被他守護的人,才格外幸運,能得到他全部的愛意。   「姐姐,」薛昭認真的道:「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希望你能幸福。」   「好。」姜梨笑著看向他,「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我的?」薛昭愕然了一刻,隨即撓頭道:「我就不勞你操心了。再等個十年八年吧。」說完,也不管姜梨是什麼表情,推著輪椅就逃之夭夭。   姜梨無可奈何地搖頭。   ……   成親那日,是一個很好的天氣,秋色裡,太陽都成了金黃色。姜梨坐在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年輕的女孩子眉目溫婉動人,眼睛似潺潺溪水,流動的都是幸福。葉老夫人站在她身後,輕輕地拿木梳為她梳頭,長長的青絲如瀑,被挽成新婦的髮髻。珠寶琳琅,鳳冠霞帔,她抿了胭脂,嬌豔非常。   葉老夫人看著看著,眼睛就溼潤了,大約是想到了早逝的葉珍珍,她道:「我們家小梨,真的長大了。」   葉如風從外面探進個腦袋,呼道:「祖母,好了沒有,迎親的隊伍都要到了。」   葉老夫人連忙應了一聲,叫喜婆進來,給姜梨戴上了蓋頭,拉著她出去。   姜梨被拉著,跌跌撞撞的走,蓋頭蒙著頭,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得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還有從遠而近的笑聲。似乎有很多人圍在她身邊,喜婆把她拉到了門口,便鬆開手,姜梨就安靜的站著,聽著敲鑼打鼓的聲音漸漸清晰了起來。   那是盛大、圓滿、令人難以忘懷的迎親。雖然無法看到,但光是聽聲音,便也覺得十分熱鬧。她從未感受過的奇妙。   她聽見有人勒馬停於面前,有人走向自己。姜梨莫名的緊張起來,周圍的鬨笑聲她什麼都聽不見,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有力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有頑皮的小鹿橫衝直撞,幾乎要跳出來似的。   姜梨的手汗津津的,正在她覺得惶惑,竭力保持鎮定的時候,忽然,有人輕輕地牽起了他的手。他的手修長而溫暖,恰好可以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然後,眼前的蓋頭突然被挑開了,她跌進了一雙漂亮的鳳眸之中,姜梨詫異的望向他,這齣格的舉動,他做的無比自然,優雅而溫柔。   紅衣的美人就這麼站在她面前,嘴角噙著動人的笑意,說出一生的承諾,他說:「跟我走吧,小姑娘。」   然後,她就這樣,毫不猶豫的,堅定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好。」 第2章姜梨   五月,暮春剛過,天氣便急不可待的炙熱起來。   日頭熱辣辣的照射著燕京大地,街邊小販都躲到樹蔭下,這樣炎熱的天氣,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都不耐煩出門苦曬,唯有做苦力的長工窮人,挑著在井水裡浸泡的冰涼的米酒,不辭勞苦的穿梭於各大賭坊茶苑,指望渴累了的人花五個銅板買上一碗,便能多買一袋米,多熬兩鍋粥,多扛三日的活路。   城東轉角彎,有這麼一處嶄新的宅子,牌匾掛的極高,最中間上書「狀元及第」四字,金燦燦的——這是洪孝帝賜給新科狀元的府邸和御賜牌匾,代表著極高的榮耀。讀書人倘若得上這麼一塊,就該舉家泣涕告慰祖先了。   嶄新的宅子,御賜的牌匾,庭院中穿梭的下人來往匆匆,只是外頭炎炎夏日,宅子裡卻冷嗖嗖的。許是屋裡搬了消暑的冰塊,然而越是往院子裡靠牆的一邊走,就越是發冷。   靠牆的最後一間房,門外正坐著三人。兩個穿粉色薄衫裙的年輕丫鬟,還有一個身材圓胖的中年婆子,三人面前的凳子上擺著一疊紅皮瓜子兒,一壺酸梅湯,一邊吃著一邊閒話,竟比主子還要自在。   最左邊的丫鬟回頭看了一眼窗戶,道:「天熱,這屋裡的藥味也散不出去,難受死了,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小蹄子,背後議論主子,」年長些的婆子警告道:「當心主子扒你的皮。」   粉衣丫鬟不以為然:「怎麼會?老爺已經三個月都沒來夫人院子裡了。」說著又壓低了聲音,「那事情鬧得那樣大,咱們老爺算是有情有義,若是換了別人……」她又撇了撇嘴,「要我說,就當自己了結,好歹也全了名聲,這樣賴活著,還不是拖累了別人。」   那婆子還要說話,另一個丫鬟也道:「其實夫人也挺可憐,生的那樣美,才學又好,性子寬和,誰知道會遇上這種事……」   她們三人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奈何夏日的午後太寂靜,隔得又不遠,便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傳到了屋中裡人的耳中。   塌上,薛芳菲仰躺著,眼角淚痕半乾。一張臉因為近來消瘦,不僅沒有憔悴失色,反而越發病容楚楚,有種動魄驚心的清豔。   她的容顏向來是美的,否則也不會當得起燕京第一美人的名號。她出嫁那日,燕京有無聊的公子哥令乞兒衝撞花轎,蓋頭遺落,嬌顏如花,教街道兩邊的人看直了眼。那時候她的父親,襄陽桐鄉的縣丞薛懷遠在她遠嫁京城之前,還憂心忡忡道:「阿狸長得太好了,沈玉容怕是護不住你。」   沈玉容是她的丈夫。   沈玉容沒中狀元之前,只是一個窮秀才。沈玉容家住燕京,外祖母曹老夫人生活在襄陽。四年前,曹老夫人病逝,沈玉容及母回襄陽奔喪,和薛芳菲得以認識。   桐鄉只是個襄陽城的小縣,薛懷遠是個小吏,薛芳菲母親在生薛芳菲弟弟薛昭的時候難產去世。薛母死後,薛懷遠沒有再娶,家中人口簡單,只有薛芳菲姐弟和父親相依為命。   薛芳菲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紀,她容貌生的太好,遠近公子哥兒高門大戶都來提親,甚至還有薛懷遠的上司想要納薛芳菲為填房。薛懷遠自然不肯,自小喪母,讓薛懷遠格外疼愛女兒,加之薛芳菲乖巧聰慧,薛懷遠從小便不曾短了薛芳菲吃喝,但凡力所能及,都要薛芳菲用最好的。是以雖然薛家只是小吏家府,薛芳菲卻出落得比大家閨秀還要金貴。   這樣如珠如寶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女兒,薛懷遠為她的親事發了愁。高門大戶固然錦衣玉食,無奈身不由己,薛懷遠看上了沈玉容。   沈玉容雖是白身,卻才華橫溢,一表人才,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只是這樣一來,薛芳菲便不得不跟隨沈玉容遠嫁燕京。還有一點,薛芳菲長得太美,桐鄉這頭有薛懷遠護著,燕京的王孫貴族多不勝數,倘若生出歹意,沈玉容未必能護得住她。   不過最後薛芳菲還是嫁給了沈玉容,因她喜歡。   嫁給沈玉容,來到燕京,雖然她的婆母行事刻薄,也有許多委屈,不過沈玉容對她體貼備至,於是那些不滿,也就煙消雲散了。   去年開春,沈玉容高中狀元,策馬遊街,皇帝親賜府邸牌匾,不久後被點任中書舍郎。九月,薛芳菲也懷了身孕,適逢沈母誕辰,雙喜臨門,沈家宴請賓客,邀請燕京貴人。   那一日是薛芳菲的噩夢。   她其實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是在席上喝了一點梅子酒,便覺得睏乏,迷迷糊糊被丫鬟攙回房中休息……等她被尖叫聲驚醒的時候,便見屋裡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而她自己衣衫不整,婆母和一眾女眷都在門口,譏諷厭惡或是幸災樂禍的看著她。   她本該無地自容的,她也的確那麼做了,可任憑她怎麼解釋,新科狀元髮妻當著滿屋賓客偷人的事還是傳了出去。   她該被休棄然後攆出府,可沈玉容偏偏沒有。她因憂思過重小產,躺在床上的時候,卻聽聞薛昭因為此事趕到燕京,還未到沈府便在夜裡遇著強盜,被殺棄屍河中。   她聞此噩耗,不敢將此消息傳回桐鄉,強撐著一口氣見了薛昭最後一面,替他辦好後事,便病倒了,而後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沈玉容沒有來見她一面。   她在病榻上胡思亂想著,沈玉容是心裡有了隔閡,不肯見他,或是故意冷遇她發洩怒氣?可躺的越久,加之僕從嘴裡零零碎碎隻言片語,她便也想通了一些事,真相永遠更加不堪入目。   薛芳菲努力從塌上坐起來,床邊擺著的一碗藥已經涼了,只散發出苦澀的香氣。她探過半個身子,將藥碗裡的藥倒入案前的一盆海棠裡,海棠已經枯萎了,只剩下伶仃的枝幹。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薛芳菲抬起頭,映入眼帘的是一襲織金的衣角。   年輕女子衣裝華貴,眉毛微微上挑,帶出幾分驕矜。目光落在薛芳菲手裡的藥碗上,面上浮起一個恍然的神情,笑道:「原來如此。」   薛芳菲平靜的放下碗,看著來人進了屋,兩個身材粗壯的僕婦將門掩上,外頭閒談的丫鬟僕婦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只有寂靜空氣裡傳來的陣陣蟬鳴,焦躁的仿佛將要有什麼事要發生。   薛芳菲道:「永寧公主。」   永寧公主笑了笑,她一笑,髮簪上一顆拇指大的南海珠便跟著晃了晃,瑩潤的光澤幾乎要晃花了人眼。   南海一顆珠,良田頃萬畝。皇親國戚永遠用著最好的東西,他們錦衣玉食,不食人間疾苦,擁有旁人終其一生都不敢想像的一切,卻還要覬覦別人的東西,甚至去偷,去搶。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訝。」永寧公主奇道:「莫非沈郎已經告訴你了?」   沈郎,她喊得如此親密,薛芳菲喉頭一甜,險些抑制不住,片刻後,她才淡道:「我正在等,等他親口告訴我。」   薛芳菲一點也不傻,薛懷遠將她教的十分聰明。自打她病倒後,自打她發現自己被軟禁後,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後,她便聯繫前前後後,包括薛昭的死因,覺察到不對來。   她從僕婦嘴裡套話,到底是知道了。   沈玉容高中狀元,少年得志,身份不比往日。她薛芳菲縱然才貌雙全,卻到底只是一個縣丞的女兒。沈玉容得了永寧公主的青眼,或許他們已經暗度陳倉,總之,她薛芳菲成了絆腳石,要給這位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騰位置。   薛芳菲想起出事的那一日,沈母宴請賓客的那一日,永寧公主也在人群之中,回憶的時候,她甚至能記起永寧公主唇角邊一抹得意的笑容。   就此真相大白。   「沈郎心軟,」永寧公主不甚在意的在椅子上坐下來,瞧著她,「本宮也不是心狠之人,本來麼,想成全你,誰知道你卻不肯善了,」她掃了一眼桌上的藥碗,嘆息般的道:「你這是何必?」   薛芳菲忍不住冷笑。   日日一碗藥,她早就察覺到不對,便將藥盡數倒在花盆中。他們想要她「病故」,順理成章的讓永寧公主嫁進來,她偏不肯。薛懷遠自小就告訴她,不到最後一刻,不可自絕生路。況且憑什麼?憑什麼這對姦夫淫婦設計陷害了她,卻要她主動赴死?她絕不!   薛芳菲的聲音裡帶了數不盡的嘲諷,她道:「奪人姻緣,害死原配,殺妻害嗣,公主的『好意』,芳菲領教了。」   永寧公主怒意一瞬間勃發,不過片刻,她又冷靜下來,站起身,走到桌子面前,拿起那一盆已經枯萎的海棠。海棠花盆只有巴掌大,細白瓷上刻著繁華,精巧可愛。永寧公主把玩著花盆,笑盈盈道:「你可知,你弟弟是如何死的?」   薛芳菲的脊背一瞬間僵硬!   「你那弟弟倒是個人物,就是年輕氣盛了些。」永寧公主欣賞著她的表情,「竟能查出此事不對,還真被他找著了些證據,說要告御狀,差點連本宮也連累了。」永寧公主拍了拍胸口,仿佛有些後怕,「他也算聰明,連夜找到京兆尹,可他不知道,京兆尹與我交情不錯,當即便將此事告知與我。」永寧公主攤了攤手,遺憾的開口:「可惜了,年紀輕輕的,本宮瞧著文韜武略都不差,若非如此,說不定是個封妻蔭子的命,可惜。」   薛芳菲險些將牙咬碎!   薛昭!薛昭!她早已懷疑薛昭的死另有蹊蹺,薛昭在桐鄉跟隨拳腳師父習武,自小又聰明,怎麼死在強盜手中!可她萬萬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想來他的弟弟為了替她抱不平,查出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首尾,一腔熱血,以為找到了官,要告官,誰知道官官相護,仇人就是官!   她道:「無恥!無恥!」   永寧公主柳眉倒豎,跟著冷嘲道:「你清高又如何?日日在這裡不曾出門,怕是不知道你父親的消息,本宮特意來告訴你一聲,你父親如今已得知你敗壞家門的事,也知你弟弟被強盜害死,生生被氣死了!」   薛芳菲一愣,失聲叫道:「不可能!」   「不可能?」永寧公主笑道:「你不妨出去問問丫鬟,看看是不是可能!」   薛芳菲心神大亂,薛懷遠淡泊名利,做桐鄉縣丞清明一生,分明是個好人,怎麼會落到如此下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甚至還生生被氣死。薛芳菲甚至不敢想想,薛懷遠得知此事後的心情。   這可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永寧公主說了許久,似是不耐煩,將那盆海棠隨手放在桌上,示意兩個僕婦上前。   薛芳菲意識到了什麼,高聲道:「你要做什麼?」   永寧公主的笑容帶著暢快和得意,她道:「你薛芳菲品性清高,才貌無雙,當然不能背負與人私通的罪名。這幾個月苦苦掙扎,雖然沈郎待你一如往昔,你卻不願意饒過自己,趁著沈郎不在府上,懸梁自盡。」罷了,她輕笑起來,「怎麼樣?這個說法,可還全了你的臉面?」她復又換了一副面孔,有些發狠道:「若非為了沈郎的名聲,本宮才不會這樣教你好過!」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薛芳菲心中湧起一陣憤怒,可她還未動作,那兩個僕婦便動身將她壓制住了。   「本宮和沈郎情投意合,可惜偏有個你,本宮當然不能容你。若你是高門大戶女兒,本宮或許還要費一番周折。可惜你爹只是個小小的縣丞,燕京多少州縣,你薛家一門,不過草芥。下輩子,投胎之前記得掂量掂量,託生在千金之家。」   薛芳菲絕望陡生,她不肯放棄,苟延殘喘,抓住生機指望翻身,她沒有自絕生路,卻拼不過強權欺壓,拼不過高低貴賤!   抬眼間,卻瞧見窗外似有熟悉人影,依稀辨的清是枕邊人。   薛芳菲心中又生出一線希望,她高聲叫道:「沈玉容!沈玉容,你這樣對我,天理不容!沈玉容!」   窗外的人影晃了一晃,像是逃也似的躲避開去。永寧公主罵道:「還愣著幹什麼?動手!」   僕婦撲將過來,雪白的綢子勒住她的脖頸,那綢子順滑如美人肌膚,是松江趙氏每年送進宮的貢品,一匹價值千金。薛芳菲掙扎之際,想著便是殺人放火的兇器,竟也是這般珍貴。   永寧公主立在三尺外的地方,冷眼瞧著她如瀕死魚肉一般掙扎,譏嘲道:「記住了,便是你容顏絕色,才學無雙,終究只是個小吏的女兒,本宮碾死你——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那一盆海棠,在她掙扎之際被碰倒,摔在地上落了個粉碎,花盆之中花泥泛著苦澀香氣,枯萎的枝幹跌落出來,描摹的彩繪殘缺不堪。   人間四月,芳菲落盡。   ------題外話------   大家嚎,好久不見,你們的茶茶又回來嚕!   開文先佔個坑,春節過後開始更新,新坑是兇殘小姑娘和美人大魔王的虐渣故事,喜歡的先收藏哈,我們春節後不見不散!   最後,先祝大家雞年大吉吧! 第3章千金   即使看了很多次,薛芳菲也很不習慣。   繡了邊的銅鏡上有一道裂痕,映出的人臉上也有一道裂痕。人面像是都扭曲了,鏡中的少女十四五歲的模樣,卻和她的丫鬟桐兒一樣,瘦的令人吃驚。   薛芳菲想起自己十四五歲的時候,斷然不是這樣面黃肌瘦的模樣。說是首輔千金,看這模樣,只怕比下人都還不如。這一張臉,和她原本的有著燕京第一美人的臉,實在是不能相提並論。   不過那一張臉,到最後也並沒有什麼好下場,仍舊是紅顏薄命,一抔黃土。   薛芳菲的思緒不由得飛的很遠,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死,或者說,自己死了,卻又活了過來,成了燕京姜家,當今的首輔千金姜梨。   姜元柏身為首席大學士,皇帝的恩師,當今文臣都要唯姜元柏馬首是瞻。姜元柏在朝堂上也並不趾高氣昂,倒是顯得中庸,凡事像個和事老。但正因為如此,朝堂之中明著和他交好的人不少,至於暗中就更不知道了。   姜元柏的關係遍布朝堂,洪孝帝也對他信任有加,而姜元柏並不招搖。薛懷遠說過,這樣看似中庸,其實也是一種為官之道。不過有一點毋庸置疑,姜元柏是高官,而姜梨,也就是高門千金。   只是這個首輔千金過的實在不怎麼樣,姜梨的生母出身於燕朝有名的富商,襄陽葉家。葉家家財萬貫,光是珠寶鋪洪祥樓就在燕朝開了五十六家。當初姜元柏還不是內閣大學士,被葉老爺看中,就將葉家的小女兒葉珍珍嫁給了姜元柏。   誰知道葉珍珍嫁過去,三年才懷上姜梨,姜梨一歲的時候就病死了。姜元柏新娶了副都御使家的嫡女季淑然。季淑然一嫁過去頭一年就生了姜幼瑤,等季淑然懷上第二胎的時候,姜梨七歲,宴客時候,當著諸位夫人的面把季淑然推下階梯,季淑然小產,流下一個兒子,傷了根本,再也無法懷上孩子。   姜元柏大怒,多虧季淑然替姜梨求情,即便如此,姜梨還是被送到家廟靜心。   只是姜梨的一個毒害嫡母,謀殺嫡兄的罪名是跑不了了的,燕京人提起姜二小姐,也只會記得她的毒辣之名。   其實葉珍珍死後,怕繼母虐待姜梨,葉家也曾派人來接過姜梨,如果姜梨願意,可以去襄陽葉家生活,但且不提姜家如何,姜梨自己卻不肯,長此以往,葉家也不再來了。   薛芳菲也知道這些京城的閒言趣聞,只是沒想到,那個所謂的毒辣心狠的首輔千金竟然過的這樣狼狽,而在朝中名聲極好的姜元柏,菩薩心腸的季淑然,卻對瀕死的姜梨不聞不問。   或許,這就是他們安排的。   姜梨是自己尋死的。   起因是當初葉珍珍還在的時候,姜家同寧遠侯關係不錯,寧遠侯世子先出生,恰好比姜梨大一歲。葉珍珍同侯夫人想著不若定個娃娃親,兩家門當戶對,彼此相熟,日後也好照應。   本是口頭之約,結果寧遠侯知道了,不久就讓侯夫人正經的與姜家寫婚書。葉珍珍雖然有些遲疑,也想到能和侯夫人成親家也歡喜。侯夫人心底仁善,有這樣的婆婆,必然能過的安穩。   後來雖然葉珍珍死了,寧遠侯世子和姜梨的這門親事卻還是作數的。雖然燕京城裡沒有宣揚,可兩家都有婚書作證。   可是前幾日,來尼姑庵裡送米糧的下人說起,寧遠侯世子定親了,定的是姜家三小姐姜幼瑤。   姜梨當時便驚呆了。   和寧遠侯世子定親的明明是姜梨,怎麼會變成姜幼瑤?姜梨性烈如火,要回燕京討說法,被來的婆子冷嘲熱諷了一番。   如今燕京人只知姜三小姐,誰知道姜二小姐是誰。便是知道了,也只是個毒害嫡母幼弟的毒辣女子。這樣的人怎麼和寧遠侯世子相配,想來寧遠侯府上也並不將姜梨當回事,否則也不會同意親事換人之事。那婆子還嘲諷若是姜二小姐鬧回去,也只是個笑話,就算最後真的寧遠侯府上不得已娶了姜梨,也不會認真待姜梨,反而會厭惡她。   姜二小姐轉身就投了湖。   被救起來後就大病一場,日漸消瘦,原本就很消瘦了,如今更是風一吹就倒。然而就算是病成這副模樣,燕京也無人來看她。   或許只有等她死了,才會有人來為她收屍。   也許他們就是要讓姜梨熬死在尼姑庵,讓她自然「病故」,一切就由他們說了算了。   就像當初寧遠公主和沈玉容要熬死薛芳菲一樣。   桐兒憤憤的在一邊劈柴,山上倒是不熱,卻冷又潮。主僕兩個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動手,美其名曰「磨鍊心智,修身養性」。被尼姑庵裡的這些拿了銀子的道姑們不動聲色的折磨。   「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回襄陽葉家呢。」桐兒道:「咱們姑娘現在過得是什麼日子啊。」   襄陽……   薛芳菲微微動容。   姜梨的外祖家葉家在襄陽,她想回襄陽桐鄉。   她想回去祭拜父親,想回去對著父親磕頭,是她不孝,嫁得狼心狗肺人,惹得無妄之災,害老父氣死,幼弟喪命。   想要回襄陽,她要先回燕京,可她現在連這座尼姑庵都出不了。   舉手三尺有神明,下雨日,舉頭只有黑夜惶惶,看不到神明。   無礙,她一步一步走,總能走到想走到的地方。   永寧公主在她臨死之際給她忠告,要她下輩子投胎在千金之家。如今她已在千金之家,雖是落魄千金,卻再也不會任人宰割了。不知道這一回,他們可曾準備好?薛芳菲已經死了,從今之後,她不是薛芳菲。   「我是姜梨。」她對自己說。   重新活過來的,姜家二小姐姜梨。 第4章寺廟   即使看了很多次,薛芳菲也很不習慣。   繡了邊的銅鏡上有一道裂痕,映出的人臉上也有一道裂痕。人面像是都扭曲了,鏡中的少女十四五歲的模樣,卻和她的丫鬟桐兒一樣,瘦的令人吃驚。   薛芳菲想起自己十四五歲的時候,斷然不是這樣面黃肌瘦的模樣。說是首輔千金,看這模樣,只怕比下人都還不如。這一張臉,和她原本的有著燕京第一美人的臉,實在是不能相提並論。   不過那一張臉,到最後也並沒有什麼好下場,仍舊是紅顏薄命,一抔黃土。   薛芳菲的思緒不由得飛的很遠,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死,或者說,自己死了,卻又活了過來,成了燕京姜家,當今的首輔千金姜梨。   姜元柏身為首席大學士,皇帝的恩師,當今文臣都要唯姜元柏馬首是瞻。姜元柏在朝堂上也並不趾高氣昂,倒是顯得中庸,凡事像個和事老。但正因為如此,朝堂之中明著和他交好的人不少,至於暗中就更不知道了。   姜元柏的關係遍布朝堂,洪孝帝也對他信任有加,而姜元柏並不招搖。薛懷遠說過,這樣看似中庸,其實也是一種為官之道。不過有一點毋庸置疑,姜元柏是高官,而姜梨,也就是高門千金。   只是這個首輔千金過的實在不怎麼樣,姜梨的生母出身於燕朝有名的富商,襄陽葉家。葉家家財萬貫,光是珠寶鋪洪祥樓就在燕朝開了五十六家。當初姜元柏還不是內閣大學士,被葉老爺看中,就將葉家的小女兒葉珍珍嫁給了姜元柏。   誰知道葉珍珍嫁過去,三年才懷上姜梨,姜梨一歲的時候就病死了。姜元柏新娶了副都御使家的嫡女季淑然。季淑然一嫁過去頭一年就生了姜幼瑤,等季淑然懷上第二胎的時候,姜梨七歲,宴客時候,當著諸位夫人的面把季淑然推下階梯,季淑然小產,流下一個兒子,傷了根本,再也無法懷上孩子。   姜元柏大怒,多虧季淑然替姜梨求情,即便如此,姜梨還是被送到家廟靜心。   只是姜梨的一個毒害嫡母,謀殺嫡兄的罪名是跑不了了的,燕京人提起姜二小姐,也只會記得她的毒辣之名。   其實葉珍珍死後,怕繼母虐待姜梨,葉家也曾派人來接過姜梨,如果姜梨願意,可以去襄陽葉家生活,但且不提姜家如何,姜梨自己卻不肯,長此以往,葉家也不再來了。   薛芳菲也知道這些京城的閒言趣聞,只是沒想到,那個所謂的毒辣心狠的首輔千金竟然過的這樣狼狽,而在朝中名聲極好的姜元柏,菩薩心腸的季淑然,卻對瀕死的姜梨不聞不問。   或許,這就是他們安排的。   姜梨是自己尋死的。   起因是當初葉珍珍還在的時候,姜家同寧遠侯關係不錯,寧遠侯世子先出生,恰好比姜梨大一歲。葉珍珍同侯夫人想著不若定個娃娃親,兩家門當戶對,彼此相熟,日後也好照應。   本是口頭之約,結果寧遠侯知道了,不久就讓侯夫人正經的與姜家寫婚書。葉珍珍雖然有些遲疑,也想到能和侯夫人成親家也歡喜。侯夫人心底仁善,有這樣的婆婆,必然能過的安穩。   後來雖然葉珍珍死了,寧遠侯世子和姜梨的這門親事卻還是作數的。雖然燕京城裡沒有宣揚,可兩家都有婚書作證。   可是前幾日,來尼姑庵裡送米糧的下人說起,寧遠侯世子定親了,定的是姜家三小姐姜幼瑤。   姜梨當時便驚呆了。   和寧遠侯世子定親的明明是姜梨,怎麼會變成姜幼瑤?姜梨性烈如火,要回燕京討說法,被來的婆子冷嘲熱諷了一番。   如今燕京人只知姜三小姐,誰知道姜二小姐是誰。便是知道了,也只是個毒害嫡母幼弟的毒辣女子。這樣的人怎麼和寧遠侯世子相配,想來寧遠侯府上也並不將姜梨當回事,否則也不會同意親事換人之事。   那婆子還嘲諷若是姜二小姐鬧回去,也只是個笑話,就算最後真的寧遠侯府上不得已娶了姜梨,也不會認真待姜梨,反而會厭惡她。   姜二小姐轉身就投了湖。   被救起來後就大病一場,日漸消瘦,原本就很消瘦了,如今更是風一吹就倒。然而就算是病成這副模樣,燕京也無人來看她。   或許只有等她死了,才會有人來為她收屍。   也許他們就是要讓姜梨熬死在尼姑庵,讓她自然「病故」,一切就由他們說了算了。   就像當初寧遠公主和沈玉容要熬死薛芳菲一樣。   桐兒憤憤的在一邊劈柴,山上倒是不熱,卻冷又潮。主僕兩個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動手,美其名曰「磨鍊心智,修身養性」。被尼姑庵裡的這些拿了銀子的道姑們不動聲色的折磨。   「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回襄陽葉家呢。」桐兒道:「咱們姑娘現在過得是什麼日子啊。」   襄陽……   薛芳菲微微動容。   姜梨的外祖家葉家在襄陽,她想回襄陽桐鄉。   她想回去祭拜父親,想回去對著父親磕頭,是她不孝,嫁得狼心狗肺人,惹得無妄之災,害老父氣死,幼弟喪命。   想要回襄陽,她要先回燕京,可她現在連這座尼姑庵都出不了。   舉手三尺有神明,下雨日,舉頭只有黑夜惶惶,看不到神明。   無礙,她一步一步走,總能走到想走到的地方。   永寧公主在她臨死之際給她忠告,要她下輩子投胎在千金之家。如今她已在千金之家,雖是落魄千金,卻再也不會任人宰割了。不知道這一回,他們可曾準備好?   薛芳菲已經死了,從今之後,她不是薛芳菲。   「我是姜梨。」她對自己說。   重新活過來的,姜家二小姐姜梨。 第5章貨郎   一連又過了十幾日。   姜梨很快適應了山上的清苦生活,雖然每日有做不完的活計,吃也吃不飽,睡的地方潮溼,還經常受欺負,姜梨也很快適應了。   或許是這段日子她表現的太安靜順從,尼姑庵的靜安師太還破天荒的來看了她一次。   靜安師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聽說曾是大戶人家的夫人,死了丈夫後來山裡削髮為尼的。   前些日子姜梨因為寧遠侯世子的婚事,吵著鬧著要回燕京,還差點和靜安師太動了手。   靜安師太過來瞧了姜梨一眼,說了些客氣的關心話便離開了,一點東西也沒送。   桐兒叉著腰對著靜安師太離開的背影吐唾沫,道:「呸,摳門老太婆!」   姜梨有些發笑,她說:「她可比老太婆年輕多了。」   事實上,靜安師太也不過二十來歲,雖然穿著灰撲撲的緇衣,也掩飾不了她窈窕有致的身材,模樣更是清麗,就是對待她們主僕二人的態度居高臨下了些,神情冰冷了些,反倒她們才像是僕人一般。   「年輕有什麼用。」桐兒撇了撇嘴,「都已經在這當尼姑了,還不是只能青燈古佛一輩子?能吃肉麼穿花衣麼?」   「不知道吃不吃肉,但肯定比你我二人吃得好。穿不穿花衣,她那緇衣肯定比你我二人厚實。」姜梨道。   「可惡!」桐兒憤憤。   「不僅如此,」姜梨繼續為她解釋,「她雖沒有穿戴首飾,卻用了燕京城杏春坊的脂粉,紅袖樓的銀盒香膏,還用了香秀齋的桂花頭油。」   桐兒張了張嘴,半晌才道:「這也……太花俏了吧!不對,」她復又反應過來,雙眼亮晶晶的盯著姜梨,「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姜梨指了指鼻子:「聞到的。」   「奴婢知道是姑娘聞到的,奴婢是想問,姑娘怎麼知道是杏春坊的脂粉,紅袖樓的銀盒香膏,香秀齋的桂花頭油?」   姜梨想,她自然是知道了。剛嫁給沈玉容來到燕京的時候,沈家人嫌棄她是桐鄉小縣裡出來的姑娘,幾個妯娌並沈玉容的母親都看不起她。她怕給沈玉容丟臉,便努力的學習燕京夫人小姐流行的衣著首飾,一點點糾正鄉音。   她學東西曆來都很快,薛懷遠曾說過,若非她是個女兒身,說不準能同薛昭一起,給薛家掙個功名光耀門楣來。   這些脂粉香膏桂花頭油,七年沒有下山的姜二小姐不會知道,她卻能準確的分辨出來。   姜梨道:「我自然能聞出來。」   桐兒想了想,倒是順理成章的想出了個理由,道:「姑娘定然知道,這些個東西,姑娘從前在姜家的時候日日用,焉有不熟悉的道理,」說著說著,就憂傷起來,「說起來,姑娘離開姜家也這麼長時間了……」   「桐兒,你想回燕京麼?」姜梨打斷她的話。   桐兒瞪大眼睛,立刻搖了搖頭,堅定地道:「不想!桐兒只想跟著姑娘,姑娘去哪裡桐兒就去哪裡!」   姜梨笑了笑:「無妨,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   桐兒還要說什麼,忽的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嘹亮的吆喝,是個男人的帶笑的聲音,似乎是某種小調,桐兒豎著耳朵聽了一聽,猛地蹦起來,又笑又跳道:「姑娘,是張貨郎來了!張貨郎今年來送東西了!」姜梨跟著望向窗外,笑道:「那就把所有的銅錢都找出來,咱們買糕餅去。」   「所有?」桐兒詫異的回過頭。   「所有。」   等桐兒從屋裡搜刮出所有的銅板,用一個藍布包整個包起來抱在懷裡,才和姜梨一同往廟外走去。   這裡的山太高,旁邊的鶴林寺又香火鼎盛,來人都非富即貴,一般不屑於買貨郎手裡的東西,因此一般貨郎都不願意來做這山裡的生意。張貨郎也是因為家住在青城山下,平日裡不上來,每年五月到六月一段時間青城山上桃花盛開,不僅是富貴人家,普通百姓也願意來青城山上賞花。人多,貨郎也就挑這個日子來山上賣賣胭脂水粉頭的小玩意兒。   桐兒和這張貨郎相熟了,也就約好了每年五月初十這天來這裡買東西。尼姑庵這頭不比鶴林寺熱鬧,對姜梨和桐兒來說,每年也就是這時候能從貨郎手裡買些零嘴兒,這也是唯一的奢侈。   那廟門口果然有個頭戴鬥笠的中年男人,穿著短褐麻衣麻褲,腰間一根白綢帶,黑布鞋,一副挑貨郎的打扮。   姜梨看著有些恍惚。   還沒和沈玉容嫁到燕京來,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薛懷遠剛被調往桐鄉這個窮鄉僻壤,當時的桐鄉什麼都沒有,整個縣的商鋪兩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薛昭和她小小年紀住在這樣的環境,唯一的樂趣就是每月走街串戶的挑貨郎過來,在挑貨郎手裡,他們可以買到新奇的泥人,漂亮的綢帶,甜甜的麥芽糖,還有用來練字的粗糙毛筆。   雖然很艱苦,日子卻過得快樂。後來桐鄉在薛懷遠的治理下愈來愈好,後來薛昭也開始準備考武舉,後來她嫁到了燕京,後來……沒有後來了。   姜梨垂下眼眸。   張貨郎與她們二人也相熟了,告訴桐兒她又長高了,桐兒聞言十分高興。轉頭問姜梨:「姑娘,可想要那些糕餅?」   姜梨這才看向張貨郎,她衝張貨郎笑了一笑,倒惹得張貨郎一愣,莫名覺得有些不自在。   姜梨把桐兒手裡的布包拿過來,解開,裡面整整齊齊的碼著一串串銅錢。這些個銅錢,都是姜梨和桐兒過去半年納鞋墊湊齊的,加上頭幾年的,背著靜安師太攢下來的,一共四十串。   「張大叔,」姜梨笑道:「這些銅錢,全都換成果子糕餅吧,什麼樣的都行。」   桐兒瞪大眼:「姑娘!」   雖然拿著全部家當,桐兒可不會真的以為姜梨會將這些銅錢全都花光,尼姑庵的人動輒剋扣她們的柴米,有時候留下錢還能同山裡的孩子換點吃的被子。買零嘴糕餅,也存不了多少日子,放不了多久就全壞了,這怎麼使得?   「怎麼?」姜梨仍然笑著,她道:「首輔家的小姐,花幾個銅板買糕餅都不行了?那還算什麼千金大小姐?」   桐兒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梨子:沒錢也要任性[微笑] 第6章猴子   張貨郎看著姜梨有些發呆。   他認識這兩個小姑娘,從幾年前就認識了,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犯了錯被送到這庵堂裡的。只是瞧著兩人的穿著打扮,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們出自大戶人家,那丫鬟還要活潑些,做小姐的卻動輒發火,張貨郎每次賣完東西就匆匆走了,還是第一次瞧見姜梨這麼和顏悅色的對他說話。   這麼一說話,溫溫柔柔的模樣,倒真的像是個大家閨秀,只是首輔家的小姐,這未免就太誇張了。   雖然有疑問,可張貨郎還要趕著去另一頭,他本以為姜梨是說玩笑話,並不會真的將錢全用來買糕餅,畢竟主僕兩在這裡的生活,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絕不寬裕,普通富戶拿四十串銅板買糕餅自然無妨,但對於兩個穿都穿不暖的孩子來說,就不大合理了。   「您買這麼多糕餅,吃不完是要壞掉的。」張貨郎忍不住提醒道。   「無妨,」姜梨道:「吃的完的。」   話已至此,張貨郎便不再多說什麼了,銅板是別人家的銅板,姜梨買走了他幾乎大半個挑擔裡的糕餅,他趁早能早些下山回家,高興都還來不及,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倒是桐兒,雖然對姜梨的話不解,大約從未違抗過姜梨的命令,只得按捺下心中焦急,等抱著一大抽屜的糕餅回去時,惹得路過的灰衣尼姑不時地看向她,桐兒生怕她們來搶,便將糕餅抱得更緊了些。   等回去了那間發潮的屋子,桐兒把裝糕餅的籃屜放在桌上,關上門,終於忍不住問:「姑娘怎麼買了這麼多……這?」   姜梨沒有看她,她推開窗戶,窗外正對著青城山綿延的山崗,秀峰起伏,冬日的積雪早就化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將平日裡肅殺的山峰都染上一層粉霞,像溫柔絕色的美人。   「你看。」她指著遠處讓桐兒看。   桐兒走近一看,遠處的一株桃樹上,蹲著一隻巴掌大的卷尾巴猴子,正捧著個果子啃得興高採烈。   「是猴子啊。」桐兒不解,「猴子有什麼可看的?」   青城山上的猴子很多,平日裡也淘氣,這裡的猴子和人相處的都不錯,尤其是鶴林寺那頭。因著平日裡來往的香客絡繹不絕,有時候見了這些蹲在樹上戲耍的猴子,也會扔些花生糖果一類。冬日食物匱乏,猴子往香客手裡討食物更頻繁,春夏猴子們不缺食物,便也不打擾香客,各自玩樂。   不過,如尼姑庵這邊,因著本來就冷清,猴子也是鮮少來的——討不到食物的地方,總是沒什麼樂趣能吸引。   「你去拿些糕餅來。」姜梨道。   桐兒依言去取了幾塊核桃糕過來。   姜梨將核桃糕扳成小塊,遠遠地對著樹上的猴子揮了揮,許是張貨郎家的糕餅是真的香甜,核桃的香氣很快吸引了那隻卷尾巴小猴,幾下竄到窗前,警惕的盯著姜梨手中的核桃糕,躍躍欲試的不敢上前。   姜梨又往前伸了伸手,那猴子終於忍不住核桃糕的誘惑,伸出爪子摸了一塊轉身就跑,跑到一邊的石頭後面背對著姜梨吃完了糕餅,又轉過頭來看姜梨,見姜梨仍笑眯眯的站在窗前,手裡拿著一些碎糕餅,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又回頭去找姜梨拿吃的。   一來二去,等猴子將姜梨手裡的吃的摸完後,姜梨對著這隻膽大的卷尾巴猴拍了拍手,示意自己也沒有了。猴子戀戀不捨的看了姜梨的手心一會兒,才翹著尾巴離開了。   一直目睹了所有過程的桐兒問:「姑娘是想要餵猴子?為何要用糕餅喂?不如用山裡摘的野果,這糕餅可貴哩,不划算。」別說是首輔家小姐的貼身丫鬟,便是姜梨還是薛芳菲,在桐鄉做姑娘時候身邊的貼身丫鬟,也斷不會為幾個糕餅可惜,若是讓旁人看到這一幕,不知有多唏噓。姜梨伸手摸了摸桐兒的腦袋,笑道:「可是比起野果,猴子更喜歡美味呀。」   桐兒還要說什麼,就見姜梨轉身走到桌前坐下來。屋裡只有一個凳子,還是桐兒從外面撿的木頭自己做的,凳子腿兒都不穩,姜梨道:「桐兒,明日起,你就拿這些糕餅去餵猴子。」   桐兒瞪大眼睛:「姑娘,這是為什麼?奴婢不明白。」   人都吃不飽還要管猴子?這是什麼道理?「我要這些猴子幫我做一件事,」姜梨笑笑,「這些糕餅就當做是買路錢吧。」   「可是……」   「只是幾個糕餅而已,」姜梨打斷她的話,「等回去了,每日讓小廚房給你做,不必在乎這幾個。」   桐兒沉默,說起回京,姜梨只怕是心裡比她更難過,桐兒不敢說惹姜梨傷心的話。   「這些糕餅,」姜梨伸手敲了敲籃屜,糕餅的香氣瀰漫的屋裡到處都是,主僕倆每日只能吃稀粥和醬菜,香氣早就勾的人飢腸轆轆。姜梨按捺下腹中飢餓,只道:「把這些糕餅分成十五分,每日餵這些猴子一份,一直餵到十九,十九日那天,便不用餵了。」   桐兒不解,仍是應了:「奴婢省得。」   「這裡離鶴林寺有半個時辰的路,」姜梨道:「我每日不得出庵堂大門,只得你去。你每日亥時出門,子時便拿這些糕餅在鶴林寺寺後的林間餵猴子,一直餵到十九日,十九日的晚上,你便不用去了。」   不知是不是靜安師太得了別人的授意,姜梨是不能離開庵堂門外的,每日只能在庵堂裡,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裡。而桐兒則能四處走動,因著她白日還要去山裡劈柴,桐兒在山上呆了六年,青城山的路熟的不得了,倒不會迷路。   而青城山經常有宅門貴婦來上香,為保證安全,山裡也無甚土匪,十分安全,否則桐兒夜裡出門,姜梨也會擔心。   桐兒聽完姜梨的一席吩咐,突然問:「姑娘做這些,是不是在為回京做打算?」   姜梨看著她笑了:「你怕了?」   桐兒聞言,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換了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小丫頭膽子倒很大,不知為何也願意為之,摩拳擦掌道:「不怕!奴婢早就想這麼做了!」   「很好。」姜梨點頭,「就從今夜開始吧。」   有沒有覺得阿狸是個溫油的姑娘╭(╯^╰)╮ 第7章花妖   接下來的日子,桐兒果然每日都去山裡。   尼姑庵的尼姑們只覺得桐兒每日出門比從前更頻繁了些,但暗中跟著她去,也沒發現什麼不對,桐兒砍柴砍得更賣力了。   這些尼姑曉得姜梨用四十串銅板換了一籃屜的糕餅,只要姜梨走出屋,就能聽到這些尼姑的嘲諷。姜梨聽了,也不生氣,就在一邊笑著看她們,這樣幾次,那些尼姑也覺得無趣,就不說了。   桐兒每晚亥時出門,子時才偷偷溜回來,她素來機靈,避過庵堂裡的尼姑們,也出奇的順利。她出門的時候,姜梨就在破屋裡等她,只是等待的時候是很無聊的,這間庵堂裡沒有經書,姜梨也沒有紙筆,醒來以後,她又不再沒日沒夜的納鞋底,便只是靜靜坐著,不知在想什麼。   只是安靜的日子沒過多久,許是見不得他們主僕二人過的太過安然,靜安師太竟又開始刁難他們,譬如每日的粥,不僅稀了許多,看著更像是別人吃剩下的。   「姑娘,他們如今是越來越過分了。」桐兒恨恨道:「定是季氏在背後搗的鬼!」   桐兒把燕京城裡如今的首輔夫人稱作「季氏」,想來過去也是被姜二小姐默認的。姜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起先眾人都以為她熬不過去快死了,無論如何,季淑然定然心中非常舒坦,誰知道她不僅活了過來,性子還變得很好,看她過的這樣高興,季淑然定然不舒服,定然是要靜安師太來讓自己不舒服的。   靜安師太也不會明著打罵姜梨,然而對於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來說,吃不飽穿不暖,讓她覺得生活從天上到地下,覺得恥辱就足夠令她痛苦了。可惜她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且不說吃不吃得苦,便是她人生的低谷,也比原本的姜二小姐如今還要低得多。   到過那樣的地步,再到如今的程度,也就不覺得有什麼過不去的。   等到了五月十九這一日,一籃屜的糕餅已經空了。桐兒扒在籃邊上,小心翼翼的用木勺將籃底的糕餅屑挖出來盛在碟子裡,問姜梨道:「姑娘先吃點這個填填肚子吧。」   她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昨日裡尼姑庵裡的尼姑故意打碎了送來的稀粥,廚房裡沒有其他飯菜。剩下的所有糕餅也拿去餵了鶴林寺後林裡的猴子們,兩人此刻都是飢腸轆轆。   姜梨抬眼看向窗外,雖然山上比山下涼的多,但夏日已近,白日早已明顯的拉長。此刻太陽快要下山,過不了多久,就要到了夜裡。她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桐兒盯著點心屑,咽了咽口水,搖頭道:「姑娘不吃,桐兒也不吃。」   「無妨,我們等下吃點好的。」姜梨笑了笑。   桐兒更疑惑了。   姜梨起身走到屋裡的角落,角落裡放著一口大木箱,她打開木箱,木箱極大,便襯的裡面的東西伶仃的可憐。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尚且不滿木箱的一半。這就是姜二小姐六年前從燕京來到尼姑庵時,所帶的全部家當了。或許裡面也曾有些值錢的東西,不過六年以來,在這裡留下來的,也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   桐兒也走過來,姜梨雙手撫過裡面的衣裳,從裡面抖出一件緇衣來。   顯然,木箱裡料子好一些的衣裳都已經沒有了,剩下的衣裳便是料子不好的,到現在六年後長高的姜二小姐也已經不合適。尼姑庵裡的人自然不會給姜梨做新衣服,姜梨平日裡穿的都是不合身的,短了一截的衣服。這唯一的一件緇衣,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有個小尼姑還俗了,多出了一件緇衣,就給了姜梨,恰好與她的身量差不了多少。   平時的姜二小姐從來不穿這件合身的緇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她與這裡的尼姑是不一樣的,她總有一天會回到燕京做姜家的小姐。只是如今的姜梨卻不得不穿上這件緇衣,因她今夜還要見人,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在眾人面前,未免有些太失禮。   桐兒問:「姑娘要穿這件?」   姜梨點頭,她道:「就這件吧。」   待她穿好緇衣,日頭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青城山上的夜晚即將來臨。桐兒和姜梨二人守著屋裡小小的煤油燈,直等到亥時過了許久,姜梨才站起身,道:「出去吧。」   桐兒問:「去哪裡?」「當然是吃東西了。」姜梨笑道。   桐兒滿心疑惑,直到姜梨帶她去了前面的佛堂。佛堂裡供著女菩薩,尼姑庵裡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見到一個香客,香客都到臨近的鶴林寺去了。姜梨走到那尊泥塑的菩薩面前,香案上放著供果,她將碟子拿起,遞給桐兒,「吃吧。」   桐兒大驚失色,尼姑庵裡的尼姑們此刻都睡了,夜裡也不會起來。桐兒小聲道:「姑娘,這可是菩薩吃的供果!」   「嗯,」姜梨聳了聳肩,「那又如何?」   「明日一早那些尼姑發現了該怎麼辦?」桐兒擺了擺手,「還是放回去吧。」   「沒關係。」姜梨安慰她,「發現了也不能怎樣。」   「可這是菩薩,」桐兒仍是不敢接,「咱們吃了菩薩的供果,是對菩薩的大不敬。」   聞言,姜梨笑了,她淡道,「泥菩薩自身都難保,你還指望她能來救你護你?既然只是一尊泥塑的人偶,尊不尊敬又如何?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靠菩薩可不行。」   桐兒目瞪口呆的看著姜梨,從前的姜二小姐,可不會說這樣驚世駭俗的話。   正呆著,突然聽到自頭上傳來一聲輕笑,笑聲很輕,可在靜寂的夜裡,無人的佛堂,便顯得格外清晰。   桐兒抬頭一看,一下子傻了,指著遠處,結結巴巴的開口:「花…。花妖?」   小佛堂的屋頂,不知何時坐了一人。這人一身黑衣,外頭卻罩著一件深紅繡黑牡丹的長披風,便顯得格外妖冶豔麗起來。   月明霧薄,夜裡的白霧在此刻一層層散去,寸寸照亮了屋頂上年輕男人的容顏。他長眉斜飛入鬢,格外張揚,又生了一雙狹長含情的鳳眼,睫毛長長。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勾起,仿佛在笑,卻又讓人覺得他的笑也帶著幾分譏諷。微勾的眼角處,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殷紅小痣,讓他本就在月色下俊美到不似人間的側臉,更多了一絲纏綿。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青城山的桃花開的晚,到了五月中,層層疊疊綻放開來。豔麗多情的桃花色,亦不能奪走此人一分風採。反而是他在其中,卻將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變成了點綴,而他仿佛身處萬丈軟紅之外,噙著淡薄的微笑,冷漠的看著俗世中人在其中苦苦掙扎。   姜梨穿著尼姑穿的灰色緇衣,長發未束,青絲如瀑披在腦後,仿佛皈依佛祖腳下的蓮花仙童,而她秉燭抬頭往上看,目光平靜,恰好與屋頂上的男人目光相接。   一個清麗寡淡與世無爭,一個豔麗妖冶勾魂奪魄,三千大世界,整齊的被一分為二,一半明媚如春日,一半黑暗如深淵,那明媚是假象,深淵卻是誘人的禮物。   二人遙遙相望,目光相觸,也是短兵相接。   無人看到姜梨心中一閃而過的訝然。   怎麼是他?   我妖豔賤貨兒子出場了!帥不帥,帥不帥,就問你帥!不!帥! 第8章來人   接下來的日子,桐兒果然每日都去山裡。   尼姑庵的尼姑們只覺得桐兒每日出門比從前更頻繁了些,但暗中跟著她去,也沒發現什麼不對,桐兒砍柴砍得更賣力了。   這些尼姑曉得姜梨用四十串銅板換了一籃屜的糕餅,只要姜梨走出屋,就能聽到這些尼姑的嘲諷。姜梨聽了,也不生氣,就在一邊笑著看她們,這樣幾次,那些尼姑也覺得無趣,就不說了。   桐兒每晚亥時出門,子時才偷偷溜回來,她素來機靈,避過庵堂裡的尼姑們,也出奇的順利。她出門的時候,姜梨就在破屋裡等她,只是等待的時候是很無聊的,這間庵堂裡沒有經書,姜梨也沒有紙筆,醒來以後,她又不再沒日沒夜的納鞋底,便只是靜靜坐著,不知在想什麼。   只是安靜的日子沒過多久,許是見不得他們主僕二人過的太過安然,靜安師太竟又開始刁難他們,譬如每日的粥,不僅稀了許多,看著更像是別人吃剩下的。   「姑娘,他們如今是越來越過分了。」桐兒恨恨道:「定是季氏在背後搗的鬼!」   桐兒把燕京城裡如今的首輔夫人稱作「季氏」,想來過去也是被姜二小姐默認的。姜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起先眾人都以為她熬不過去快死了,無論如何,季淑然定然心中非常舒坦,誰知道她不僅活了過來,性子還變得很好,看她過的這樣高興,季淑然定然不舒服,定然是要靜安師太來讓自己不舒服的。   靜安師太也不會明著打罵姜梨,然而對於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來說,吃不飽穿不暖,讓她覺得生活從天上到地下,覺得恥辱就足夠令她痛苦了。可惜她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且不說吃不吃得苦,便是她人生的低谷,也比原本的姜二小姐如今還要低得多。   到過那樣的地步,再到如今的程度,也就不覺得有什麼過不去的。   等到了五月十九這一日,一籃屜的糕餅已經空了。桐兒扒在籃邊上,小心翼翼的用木勺將籃底的糕餅屑挖出來盛在碟子裡,問姜梨道:「姑娘先吃點這個填填肚子吧。」   她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昨日裡尼姑庵裡的尼姑故意打碎了送來的稀粥,廚房裡沒有其他飯菜。剩下的所有糕餅也拿去餵了鶴林寺後林裡的猴子們,兩人此刻都是飢腸轆轆。   姜梨抬眼看向窗外,雖然山上比山下涼的多,但夏日已近,白日早已明顯的拉長。此刻太陽快要下山,過不了多久,就要到了夜裡。她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桐兒盯著點心屑,咽了咽口水,搖頭道:「姑娘不吃,桐兒也不吃。」   「無妨,我們等下吃點好的。」姜梨笑了笑。   桐兒更疑惑了。   姜梨起身走到屋裡的角落,角落裡放著一口大木箱,她打開木箱,木箱極大,便襯的裡面的東西伶仃的可憐。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尚且不滿木箱的一半。這就是姜二小姐六年前從燕京來到尼姑庵時,所帶的全部家當了。或許裡面也曾有些值錢的東西,不過六年以來,在這裡留下來的,也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   桐兒也走過來,姜梨雙手撫過裡面的衣裳,從裡面抖出一件緇衣來。   顯然,木箱裡料子好一些的衣裳都已經沒有了,剩下的衣裳便是料子不好的,到現在六年後長高的姜二小姐也已經不合適。尼姑庵裡的人自然不會給姜梨做新衣服,姜梨平日裡穿的都是不合身的,短了一截的衣服。這唯一的一件緇衣,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有個小尼姑還俗了,多出了一件緇衣,就給了姜梨,恰好與她的身量差不了多少。   平時的姜二小姐從來不穿這件合身的緇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她與這裡的尼姑是不一樣的,她總有一天會回到燕京做姜家的小姐。只是如今的姜梨卻不得不穿上這件緇衣,因她今夜還要見人,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在眾人面前,未免有些太失禮。   桐兒問:「姑娘要穿這件?」   姜梨點頭,她道:「就這件吧。」   待她穿好緇衣,日頭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青城山上的夜晚即將來臨。桐兒和姜梨二人守著屋裡小小的煤油燈,直等到亥時過了許久,姜梨才站起身,道:「出去吧。」   桐兒問:「去哪裡?」   「當然是吃東西了。」姜梨笑道。   桐兒滿心疑惑,直到姜梨帶她去了前面的佛堂。佛堂裡供著女菩薩,尼姑庵裡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見到一個香客,香客都到臨近的鶴林寺去了。姜梨走到那尊泥塑的菩薩面前,香案上放著供果,她將碟子拿起,遞給桐兒,「吃吧。」   桐兒大驚失色,尼姑庵裡的尼姑們此刻都睡了,夜裡也不會起來。桐兒小聲道:「姑娘,這可是菩薩吃的供果!」   「嗯,」姜梨聳了聳肩,「那又如何?」   「明日一早那些尼姑發現了該怎麼辦?」桐兒擺了擺手,「還是放回去吧。」   「沒關係。」姜梨安慰她,「發現了也不能怎樣。」   「可這是菩薩,」桐兒仍是不敢接,「咱們吃了菩薩的供果,是對菩薩的大不敬。」   聞言,姜梨笑了,她淡道,「泥菩薩自身都難保,你還指望她能來救你護你?既然只是一尊泥塑的人偶,尊不尊敬又如何?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靠菩薩可不行。」   桐兒目瞪口呆的看著姜梨,從前的姜二小姐,可不會說這樣驚世駭俗的話。   正呆著,突然聽到自頭上傳來一聲輕笑,笑聲很輕,可在靜寂的夜裡,無人的佛堂,便顯得格外清晰。   桐兒抬頭一看,一下子傻了,指著遠處,結結巴巴的開口:「花…。花妖?」   小佛堂的屋頂,不知何時坐了一人。這人一身黑衣,外頭卻罩著一件深紅繡黑牡丹的長披風,便顯得格外妖冶豔麗起來。   月明霧薄,夜裡的白霧在此刻一層層散去,寸寸照亮了屋頂上年輕男人的容顏。他長眉斜飛入鬢,格外張揚,又生了一雙狹長含情的鳳眼,睫毛長長。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勾起,仿佛在笑,卻又讓人覺得他的笑也帶著幾分譏諷。微勾的眼角處,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殷紅小痣,讓他本就在月色下俊美到不似人間的側臉,更多了一絲纏綿。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青城山的桃花開的晚,到了五月中,層層疊疊綻放開來。豔麗多情的桃花色,亦不能奪走此人一分風採。反而是他在其中,卻將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變成了點綴,而他仿佛身處萬丈軟紅之外,噙著淡薄的微笑,冷漠的看著俗世中人在其中苦苦掙扎。   姜梨穿著尼姑穿的灰色緇衣,長發未束,青絲如瀑披在腦後,仿佛皈依佛祖腳下的蓮花仙童,而她秉燭抬頭往上看,目光平靜,恰好與屋頂上的男人目光相接。   一個清麗寡淡與世無爭,一個豔麗妖冶勾魂奪魄,三千大世界,整齊的被一分為二,一半明媚如春日,一半黑暗如深淵,那明媚是假象,深淵卻是誘人的禮物。   二人遙遙相望,目光相觸,也是短兵相接。   無人看到姜梨心中一閃而過的訝然。   怎麼是他?   ------題外話------   我妖豔賤貨兒子出場了!帥不帥,帥不帥,就問你帥!不!帥! 第9章私情   誰也沒有說話。   桃花林下,屋頂之上,容貌豔麗的男人沾染了滿身風月,垂眸看向姜梨。   他的笑意也是帶點邪佞,卻又摸不清他是敵是友,亦正亦邪。   倒是一直發呆的桐兒此刻又忍不住疑惑的反問:「……花仙?」   這人俊美的似妖似仙,氣度風華又太過奪目,的確令人恍惚。   姜梨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外面突然傳來吵嚷的聲音,姜梨心下一凜,再抬眼看向屋頂,卻見屋頂上那貌美的年輕人已然不見,只餘微微晃動的桃花樹枝,仿佛做了個漫長的春閨美夢。   桐兒同樣驚訝,揉了揉眼睛,道:「奴婢不會是在做夢吧?」   姜梨道:「不是做夢,不過現在……」她聽著越來越近的人聲,嘴角一勾,倒是顧不上方才的疑惑了,道:「咱們去佛堂跪著吧。」   桐兒如今驚訝疑惑的事情多了去,便也不多問,逕自和姜梨去佛堂泥菩薩面前跪著,那一盤供果也放了回去。二人才剛剛跪好,就聽見外頭傳來熱鬧的人聲,有人在用力拍打尼姑庵的大門。   拍門聲驚動了尼姑庵裡的尼姑,有人去開門,尼姑庵裡的燈籠依次亮了起來,外頭的人聲越來越大,姜梨沉住氣和桐兒跪著。   突然,有人衝進了佛堂,為首的是個手提燈籠的嬤嬤,她似乎也沒料到佛堂裡會有兩個人跪著,畢竟這麼晚了,她衝身後道:「夫人,這還有兩個尼姑呢。」   又自這人身後陸陸續續上前一行人,有夫人小姐,亦有男子,皆是衣著富貴打扮。那嬤嬤所稱的「夫人」,是個膚色白皙,身材窈窕的溫婉婦人,她上前看見姜梨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對那嬤嬤搖頭道:「她不是尼姑,她還蓄著發,身邊的怕是丫鬟吧。」   姜梨驚訝的看著一行人闖了進來,她長發烏黑,襯的小臉更加蒼白,瘦弱的身子攏在灰色緇衣中,眉目間安然平和,雖然氣色虛弱,卻在菩薩座下顯得越發清麗無爭,看著極為溫純,讓人很容易生出好感。   許是憐她年紀小,那夫人連對她說話的聲音都放柔了,輕聲問道:「小姑娘,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姜梨道:「我犯了錯,師太讓我跪在這裡靜心。」   前來的一眾男男女女都詫異極了,有人憤言道:「這麼晚了,是犯了什麼錯非要一個小姑娘跪在佛堂,傷了身子怎麼辦?不是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嗎?怎生如此惡毒!」   桐兒眼珠子一轉,這會兒機靈過來,立刻換了一副戚戚的神情,道:「是奴婢,奴婢昨日給姑娘端齋菜的時候不小心摔壞了盤子,靜安師太說讓姑娘和奴婢在這佛堂跪著。」她又抹了把眼淚,「奴婢倒是沒什麼,可咱們姑娘,咱們姑娘一天都沒吃飯呢。」   此話一出,這些人立刻又是一副憤怒質問的神情。既然前來寺廟拜佛,這些人自然都是「心善之人」,瞧見小姑娘被人欺壓,必然要怒一怒的。   只聽有人道:「難怪,難怪會做出這等醜事,分明就是心腸歹毒的妖尼。」   「不錯。」   姜梨四處看了看,並未看到尼姑庵裡的尼姑,便奇道:「請問,庵堂裡的小師父們去哪裡了?」   說完這話,面前的這一眾男女都露出各異的神色,似乎難以啟齒般。   最開始那位和姜梨說話的溫婉婦人,看著姜梨試探的問道:「這位姑娘似乎不是庵堂裡的人。」   「我家小姐是燕京姜家的姜二小姐。」桐兒脆生生的答道。   「姜家?」另一位年輕些的小姐聞言目光一動,問道:「可是那位首輔姜元柏大人的姜家?」   「正是!」桐兒答得肯定。   「這怎麼可能?」那年輕的小姐看起來比姜梨的年紀還小一些,遲疑道:「只知道姜家有個三小姐姜幼瑤,卻不曉得有個二小姐。」   「姜二小姐」四個字一出來,年輕的小姐們沒什麼動靜,夫人們卻是各有心思。八年前姜二小姐將姜大人的繼室推倒小產的事燕京都曉得,不過時間隔得太久,自那以後聽聞姜二小姐就被送到家廟裡教養規矩,多年都未曾回京,沒見過她,自然也想不起來。   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   而眼前的姜二小姐姜梨,卻並不似傳言中謀害幼弟嫡母性命的惡毒,跪在佛堂裡,這樣瘦弱溫順的模樣能毒害嫡母?說出去也沒人相信吧!   人們總是更樂於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   姜梨盯著最先與她說話的那位夫人,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是承德郎柳大人府上的柳夫人麼?」   那位夫人愣了愣,問:「姑娘認得我?」   姜梨低下頭,似是赧然,微微笑道:「多年前牡丹花節,夫人曾來府上賞過牡丹,小女還記得。」   柳夫人聞言,略略思忖一下,便道:「不錯。」看向姜梨的目光更柔和了一些,「難為你還記得。」   承德郎柳元豐的夫人柳夫人,曾與姜梨的生母葉珍珍十分要好。葉珍珍甫嫁到燕京城時,與這位柳夫人也多有往來。後來葉珍珍去世,留下姜梨,柳夫人因著惦念好友,還時常去看望姜梨。   只是再後來季淑然進門,柳夫人便不好再來探望姜梨,漸漸地關係也就淡了。姜梨所說的那一次牡丹花節,應該是柳夫人最後一次見姜梨的時候,如今被姜梨提出來,柳夫人的眼前立刻浮現起早逝的好友葉珍珍的模樣來。   柳夫人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姜梨,不知是不是心中對那位好友有些愧疚,柳夫人看面前的女孩子,越發覺得親切溫和起來。她道:「姜大人便是將你送到這裡來了麼?」   姜梨微微頷首。   「你是燕京城姜家嫡出的小姐,是姜大人的親生女兒,怎麼能住在這種地方?初夏低潮,這麼整夜整夜的跪著,生病了又當如何?分明是有人故意刁難。姜二姑娘,明日隨我一道回燕京吧。」柳夫人突然道。   跪在地上的桐兒眼睛一亮,柳夫人這話,就是要給姜梨出頭的意思。姜梨被扔在青城山這麼多年,無人問津就被拋之腦後。如今柳夫人好歹也是官家夫人,柳夫人發話,便是現在沒什麼,等回到燕京多在諸位夫人身邊說幾句,難保不會傳到姜元柏耳中,姜元柏自然就會想起這位被扔在尼姑庵的女兒了。   只是,柳夫人的話說完,卻並沒有聽到想要的回答,面前的女孩子聞言,抬起頭目光詫異的看著她,似乎有喜色一閃而過,然而立刻就變得遲疑起來,隨即便堅定地搖了搖頭,道:「多謝夫人一片好意,不過,這恐怕不行。」   ------題外話------   兒子出來打了個醬油就跑了╮(╯▽╰)╭ 第10章美人   「太僕少卿楊華亭的摺子被扣下,成王連夜召右相進府,皇上現在在四處找您。」   「嗯。」   「大人剛剛……」佩刀的高大侍衛剛說到一半,身邊的年輕人便「噓」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山上靜悄悄的,遠處的寺廟依舊燈火通明,這一夜註定是不眠之夜。有美錦衣夜行,不緊不慢道:「文紀,看戲的時候不要多嘴。」   叫文紀的侍衛便不再說話了。   「他喜歡看戲。」   屋裡,姜梨正對桐兒解釋。   「姑娘,您說那是……那是肅國公?」桐兒問。   姜梨點頭:「不錯。」   燕朝百年人才輩出,肅國公卻是如今最年輕的國公爺。說起來,他如今也不過二十有四。   肅國公姬蘅,父親姬暝寒乃金吾將軍,隨先帝開拓疆土,立下汗馬功勞。先帝感念其心,襲封肅國公。   金吾將軍英武不凡,皇寵不衰,是所有燕朝女兒的夢裡人。只是這位大將軍姬暝寒,卻偏偏迎娶了一位罪臣之女,虞紅葉。   虞紅葉的父親當時被捲入一場貪墨案,查出後家眷皆受其牽連。虞紅葉作為虞家庶女,輾轉被貶入青樓。年輕的姬暝寒同同僚應酬,對虞紅葉一見鍾情。   虞紅葉生的國色天香,性情機敏狡黠,事實上,即便她是罪臣之女,燕京城的公子哥兒也巴巴的上趕著討好她。後來姬暝寒為虞紅葉贖身,將她迎娶進門。   如果姬暝寒只是出身於普通之家,至多也是被人指點。可惜姬暝寒是金吾將軍,是肅國公,姬家族裡對姬暝寒迎娶虞紅葉百般阻攔。不過姬暝寒做事我行我素,也奈何不得。   虞紅葉和姬暝寒成親一年後,虞紅葉生下姬蘅,姬蘅一歲的時候,東夏來侵,姬暝寒領命出徵,待凱旋,卻得知虞紅葉重病不治的消息。   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姬家裡裡外外的下人都被換掉了,貼身伺候虞紅葉的那幾個丫鬟從此再也沒出現過,而姬暝寒也和族裡斷了聯繫,從此肅國公一家再無後族。   處理好一切後,姬暝寒就消失了,只剩下幼子姬蘅,由祖父姬老將軍撫養。再後來,先帝病故,洪孝帝登基,姬蘅少年繼承爵位,十四歲變成了燕朝最年輕的國公爺。   姬蘅的父親一生,倒是頗具傳奇色彩,輪到了姬蘅自己,也不遑多讓。   讓燕朝百姓津津樂道的,首先非姬蘅的容貌莫屬。   聽聞姬蘅的生母虞紅葉便是天下有名的美人,一顰一笑皆如畫中人,又比畫中人靈動,當得起「妖女」之稱。姬蘅的容貌大多繼承了母親的美貌,能生生叫人看痴。而他的氣質卻繼承了姬蘅的冷酷,做得到金吾將軍的人,自然性情堅毅。   姬蘅此人,極美極冷,倒不是說他待人疏離,而是內心殘酷,喜怒無常。也許上一秒還在對你柔聲相待,下一秒便能眼都不眨的令人將你拖出去砍頭。燕京百姓稱他為「玉面修羅」,但無論性子怎樣陰沉,仍舊有大把大把的少女前赴後繼。而他本人也十分張揚,傳聞燕京官家,別說是大臣,就是親王皇子,見了他也要忌憚幾分。姬蘅心機深沉,若是得罪了他,也就給自己找了一堆麻煩。他喜穿豔色,更襯得人濃豔,也喜美惡醜,府中上上下下哪怕是倒夜香的小廝都生的明媚俊秀。   姬蘅有兩個愛好,一是賞花,二是看戲。他的府中收集了各種世間奇花,喜歡招戲班子聽戲。聽得不錯的,賞金千兩,聽得不好的,就叫人連人帶戲班子滾出燕京千裡之外,燕京城裡的伶人都對他又愛又恨。   有人說,姬蘅喜歡看戲是因為有養戲子的愛好,燕京城許多高門大戶的公子哥兒也有這樣見不得人的愛好的。直到後來那位京城有名的吉祥戲班的臺柱柳生被打折了四肢扔出國公府門外,聽說是爬床不成被丟出來,這個謠言才不攻自破。   總而言之,肅國公姬蘅就是個飛揚跋扈,喜怒無常,陰沉可怕,不懂憐香惜玉的絕色美人。   美人有毒,還是美人。   桐兒也是聽聞過肅國公的大名的,八年前他們來到這個庵堂,當時的姜梨才七歲,那時候的肅國公已經十六了,燕京何人不知,沒想到卻會在這裡見到。   「姑娘怎麼認出那是肅國公的?」桐兒問:「姑娘從前可從沒見過肅國公呀。」   姜梨微微一笑。   她是怎麼認識肅國公的,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和沈玉容嫁到燕京,漸漸地,燕京第一美人的名聲落在了她身上。作為喜美惡醜的肅國公,當時也聽到了薛芳菲的名號。   而肅國公是怎麼評價薛芳菲的?據說肅國公有一次在大街上,瞧見薛芳菲與沈玉容的妹妹一起逛珠寶鋪子,只瞧了一眼,便嘲道:「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這話被當做燕京城的笑談傳了好一陣子,尤其是那些世家小姐,突然多了薛芳菲這樣一個絕色美人,世家小姐自然不服,姬蘅可算是狠狠為她們出了一口氣。也有男子為薛芳菲打抱不平,卻又不敢公然得罪姬蘅。   薛芳菲自己沒覺得什麼,沈玉容卻為此氣悶,薛芳菲還反過來安慰他。沈玉容的妹妹和娘親卻覺得薛芳菲讓沈家鬧了笑話,為此令她禁足不得出門了三個月。   現在想起來,她仍是對肅國公的話不怎麼生氣,甚至覺得姬蘅的話說的很對。那時候嫁給沈玉容,她為了討好沈母和小姑子,收起自己的天性,拘著手腳過日子。學做賢妻良母,卻不復少女時候的靈動歡樂。   愛一個人愛到犧牲自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可不就是卑微到了塵埃裡,沒有靈魂?姜梨道:「燕朝裡能長成這樣的,也就只有肅國公了。何況,他眼角還有紅痣。」   桐兒不疑有他,只是疑惑的問:「可肅國公怎麼會來這裡?也是來上香嗎?」   當然不是了。   「也許他是來賞花。」姜梨想著想著,不由得失笑,「沒想到看了一場好戲。人生兩大樂事一天都滿足了,他現在心情一定很不錯。」   當然了,她自己也是一樣。   男主就是國公爺姬美人啦!姬家是站在顏值巔峰的家族╮(╯▽╰)╭ 第11章必歸   桐兒聽完姜梨的話,跟著點頭,又想起了什麼,道:「不過那位柳夫人可真是好人。」說罷笑眯眯的看向姜梨,「其實過了這麼多年,奴婢都想不起來了,沒想到姑娘還記得這位柳夫人的樣貌。在場的夫人那麼多,也就只有柳夫人肯仗義執言。」   姜梨笑了笑,她作為薛芳菲時,嫁到燕京,也時常和一些夫人小姐閒話,和旁人不同的是,她自幼記憶力極好,承德郎府上的柳夫人和原先襄陽葉家的葉珍珍也被人提起過兩人的關係。   而她自己曾與柳夫人短暫的接觸過,曉得柳夫人此人心地仁善,頗有幾分嫉惡如仇的俠氣。今日她以故交女兒引柳夫人同情在先,暗示當初被送往庵堂之事內有蹊蹺在後,於情於理,柳夫人斷然不會袖手旁觀。   「但是姑娘,」桐兒猶猶豫豫的開口,「即便柳夫人回京之後與老爺提起您,老爺真的會立刻派人接你回京嗎?要不,咱們還是明日一早跟著柳夫人一道走吧。」   雖然桐兒平時嘴上說的篤定,堅信姜元柏有朝一日一定會來接姜梨回家。可這些年,姜元柏對這個女兒不聞不問,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真到了這一日,桐兒自己都不肯相信。   「放心,父親一定會派人來的。」姜梨道。   三年前,承德郎曾與副都御使,也就是季淑然父親季彥霖推薦的門生有所嫌隙。承德郎本可以再往上升遷,季彥霖推薦的門生卻因為季彥霖的關係,搶了承德郎的肥差。   奪人功勞,阻人仕途。柳大人和季彥霖之間,本就不算風平浪靜。只要柳夫人回到燕京後將此事與承德郎說過,承德郎這個聰明人,自然不會放過讓季彥霖吃癟的機會。   這件事本就是季家的錯,再者她那位樂善好施,心胸寬容的首輔親生父親,更是個注重名聲的好人,怎麼會留下一個刻薄親女的把柄在自己的政敵身上。   「我不僅要回去,還要風風光光的回去。」姜梨伸手敲了敲桌子,「同柳夫人一同回去,是落了下乘,也在燕京城裡掀不起什麼風浪。如果派人來接就不一樣了,全燕京城都知道,姜家的二小姐將要回京,京中的貴族圈裡就會知道這個消息,這樣,我才算正式的,風風光光的回京。」   桐兒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這些日子,她有時候會覺得二小姐變得極為陌生。從前的姜二小姐,衝動,倔強,莽撞而脆弱,而現在的姜二小姐,卻溫柔極了,冷靜極了,也厲害極了。   「等著吧。」姜梨彎了彎眼眸,「就快了。」   ……   第二日一早,柳夫人就啟程回燕京了。   一同回去的還有那些夫人小姐,他們迫不及待離開的模樣,像是在避諱著什麼。想來也是了,出了這等醜事佛門淨地,女眷們自然避之不及。   鶴林寺不曉得,姜梨所在的尼姑庵裡,所有的尼姑卻走的乾乾淨淨,一個都沒留下。據說是通知了鄰近的衙門,已經連夜將這裡的尼姑們都帶走關押審問去了。   柳夫人臨走之時,又留下幾個小廝護衛在這裡,免得姜梨呆在這裡不安全。柳夫人的貼身丫鬟玉香也留在姜梨身邊。馬車即將啟程,柳夫人掀開馬車帘子,擔憂的看著姜梨道:「姜二姑娘真的要留在這裡麼?我左思右想都覺得不妥,不如還是跟著我們一道回京吧。」   姜梨溫和又堅決的拒絕了她,笑道:「多謝夫人一片好意,只是我既然答應了父親,就一定會做到。」   提起姜元柏,柳夫人想到早逝的好友葉珍珍,不由得臉色沉了幾分。忽而回神,看著姜梨嘆了口氣,道:「罷了,既然你如此堅決,我也不勸你,放心,我一定會說服你父親儘快派人來接你。」又對玉香道:「玉香,好好照顧姜二小姐。」   玉香點頭應了。   一行馬車在滾滾煙塵中漸漸消失,桐兒望著車馬的遠去,眼裡不由得浮現起幾分悵惘。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人再來……   桐兒忍不住道:「姑娘,真的能風風光光的回去麼?」   「會的。」姜梨微笑。   她當然要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回去。要讓所有燕京的貴人圈裡都曉得這個銷聲匿跡的二小姐的存在,只有這樣,她才能恢復到從前的生活。姜二小姐的這個身份,將會為她謀取無數的便利,而最大的便利,就是能名正言順的接近永寧公主。   永寧公主,沈玉容,甚至京兆尹,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的所有人。父親,薛昭的死仇,她時時刻刻放在心上,一分一秒都不敢忘卻。   燕京,是個繁華的好地方。   燕京,也是個復仇開始的好地方。   姜梨嘴角的微笑漸漸加深,站在身側的玉香見了,眼中不由得浮起一絲詫異。姜家二小姐溫柔無爭,笑起來如花般澄澈。   卻無端有一絲隱隱的悽厲。   阿狸是歷屆女主中智商最高的一位,姬美人是歷屆男主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位。   這對cp是很可怕的一對╮(╯▽╰)╭ 第12章姜家   桐兒聽完姜梨的話,跟著點頭,又想起了什麼,道:「不過那位柳夫人可真是好人。」說罷笑眯眯的看向姜梨,「其實過了這麼多年,奴婢都想不起來了,沒想到姑娘還記得這位柳夫人的樣貌。在場的夫人那麼多,也就只有柳夫人肯仗義執言。」   姜梨笑了笑,她作為薛芳菲時,嫁到燕京,也時常和一些夫人小姐閒話,和旁人不同的是,她自幼記憶力極好,承德郎府上的柳夫人和原先襄陽葉家的葉珍珍也被人提起過兩人的關係。   而她自己曾與柳夫人短暫的接觸過,曉得柳夫人此人心地仁善,頗有幾分嫉惡如仇的俠氣。今日她以故交女兒引柳夫人同情在先,暗示當初被送往庵堂之事內有蹊蹺在後,於情於理,柳夫人斷然不會袖手旁觀。   「但是姑娘,」桐兒猶猶豫豫的開口,「即便柳夫人回京之後與老爺提起您,老爺真的會立刻派人接你回京嗎?要不,咱們還是明日一早跟著柳夫人一道走吧。」   雖然桐兒平時嘴上說的篤定,堅信姜元柏有朝一日一定會來接姜梨回家。可這些年,姜元柏對這個女兒不聞不問,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真到了這一日,桐兒自己都不肯相信。   「放心,父親一定會派人來的。」姜梨道。   三年前,承德郎曾與副都御使,也就是季淑然父親季彥霖推薦的門生有所嫌隙。承德郎本可以再往上升遷,季彥霖推薦的門生卻因為季彥霖的關係,搶了承德郎的肥差。   奪人功勞,阻人仕途。柳大人和季彥霖之間,本就不算風平浪靜。只要柳夫人回到燕京後將此事與承德郎說過,承德郎這個聰明人,自然不會放過讓季彥霖吃癟的機會。   這件事本就是季家的錯,再者她那位樂善好施,心胸寬容的首輔親生父親,更是個注重名聲的好人,怎麼會留下一個刻薄親女的把柄在自己的政敵身上。   「我不僅要回去,還要風風光光的回去。」姜梨伸手敲了敲桌子,「同柳夫人一同回去,是落了下乘,也在燕京城裡掀不起什麼風浪。如果派人來接就不一樣了,全燕京城都知道,姜家的二小姐將要回京,京中的貴族圈裡就會知道這個消息,這樣,我才算正式的,風風光光的回京。」   桐兒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這些日子,她有時候會覺得二小姐變得極為陌生。從前的姜二小姐,衝動,倔強,莽撞而脆弱,而現在的姜二小姐,卻溫柔極了,冷靜極了,也厲害極了。   「等著吧。」姜梨彎了彎眼眸,「就快了。」   ……   第二日一早,柳夫人就啟程回燕京了。   一同回去的還有那些夫人小姐,他們迫不及待離開的模樣,像是在避諱著什麼。想來也是了,出了這等醜事佛門淨地,女眷們自然避之不及。   鶴林寺不曉得,姜梨所在的尼姑庵裡,所有的尼姑卻走的乾乾淨淨,一個都沒留下。據說是通知了鄰近的衙門,已經連夜將這裡的尼姑們都帶走關押審問去了。   柳夫人臨走之時,又留下幾個小廝護衛在這裡,免得姜梨呆在這裡不安全。柳夫人的貼身丫鬟玉香也留在姜梨身邊。   馬車即將啟程,柳夫人掀開馬車帘子,擔憂的看著姜梨道:「姜二姑娘真的要留在這裡麼?我左思右想都覺得不妥,不如還是跟著我們一道回京吧。」   姜梨溫和又堅決的拒絕了她,笑道:「多謝夫人一片好意,只是我既然答應了父親,就一定會做到。」   提起姜元柏,柳夫人想到早逝的好友葉珍珍,不由得臉色沉了幾分。忽而回神,看著姜梨嘆了口氣,道:「罷了,既然你如此堅決,我也不勸你,放心,我一定會說服你父親儘快派人來接你。」又對玉香道:「玉香,好好照顧姜二小姐。」   玉香點頭應了。   一行馬車在滾滾煙塵中漸漸消失,桐兒望著車馬的遠去,眼裡不由得浮現起幾分悵惘。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人再來……   桐兒忍不住道:「姑娘,真的能風風光光的回去麼?」   「會的。」姜梨微笑。   她當然要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回去。要讓所有燕京的貴人圈裡都曉得這個銷聲匿跡的二小姐的存在,只有這樣,她才能恢復到從前的生活。姜二小姐的這個身份,將會為她謀取無數的便利,而最大的便利,就是能名正言順的接近永寧公主。   永寧公主,沈玉容,甚至京兆尹,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的所有人。父親,薛昭的死仇,她時時刻刻放在心上,一分一秒都不敢忘卻。   燕京,是個繁華的好地方。   燕京,也是個復仇開始的好地方。   姜梨嘴角的微笑漸漸加深,站在身側的玉香見了,眼中不由得浮起一絲詫異。姜家二小姐溫柔無爭,笑起來如花般澄澈。   卻無端有一絲隱隱的悽厲。   ------題外話------   阿狸是歷屆女主中智商最高的一位,姬美人是歷屆男主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位。   這對cp是很可怕的一對╮(╯▽╰)╭ 第13章來人   青城山上的桃花開的繁盛,盛至極點,就開始大塊大塊的衰敗。即便是衰敗的花泥,似乎也是桃粉色的,配合著前些日子鶴林寺豔僧的傳言,倒給這山裡增添了不少旖旎的色彩。   山裡不似山下炎熱,清爽極了。姜梨和桐兒再不必同從前一般做無盡的活計,柳夫人臨走前留下了足夠的吃食和銀子,玉香也在一邊幫襯著。尼姑庵裡沒有了那些惡尼,桐兒的笑聲都飛揚了許多。   六月初二的時候,尼姑庵外突然有了嘈雜的人聲。桐兒正坐在窗前聽玉香說燕京城這些年發生的奇聞異事,聽見人聲便是一怔,奇道:「外面出什麼事了?」   坐在下首並著桐兒聽玉香說話的姜梨眼眸一動,輕聲道:「來了。」   「什麼來了?」桐兒不解。   姜梨微微一笑:「接我們的人來了。」   玉香心中思量幾分,站起身道:「奴婢先去外面瞧一瞧,二小姐先在此坐一坐。」   「不必。」姜梨笑著站起身:「我也跟著一道去吧。」不等玉香說話,她便率先往屋外走去。桐兒見狀,急忙跟著起身追出門,道:「奴婢也去!」   自從出了了悟大師和靜安師太一事後,鶴林寺且不說,尼姑庵卻差不離是荒廢了。本來這裡的香火就不旺盛,聲名一落千丈後,哪個正經人家願意主動往這裡來,巴不得離這等汙穢之地遠遠地,免得也被人連帶著指指點點。   因此,安靜了大半月餘,突然來了人,便顯得格外明顯。   剛出了尼姑庵庵堂的大門,便見門口早已陸陸續續的站著一群人,約有二十來人。大半人穿著護衛家丁的衣裳,還有些丫鬟打扮的,為首的是個黑壯的婦人,穿著綢緞小衫,頭髮上插著晃花人眼的足金釵子,三角眼,因著身材高大,眼神都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兇惡。   這些人站在這裡,實在格格不入。為首的婦人打量了一下走出門來的三人,目光極快的落定在姜梨身上,上前一步,道:「奴婢見過二姑娘。」   姜梨沒有回答,含笑微微側身,接了這個禮。她並非真正的姜家二小姐,是以也不知道這婦人姓甚名誰,不過也不值得懼怕罷了。   那婦人見姜梨非但不接話,還從容的受了她的禮,不由得有些詫異,忍不住抬頭打量姜梨。   事實上,時間過去了六年,整個姜家還記得姜二小姐的人實在不多,便是當初見過姜梨的,只怕如今連這位小姐的容貌也記得模糊。此刻抬眼看去,婦人只覺得眼前的少女陌生至極。當初姜梨送往尼姑庵時尚且只是個稚嫩女童,然而如今眼前的女孩子,衣裙素淨,眉眼清澈,亭亭玉立的站在這裡,便讓人心中說不出的熨帖。   不愧是姜首輔嫡出的姑娘,清落高潔的模樣,真是和她父親如出一轍。婦人的心裡沒來由的浮起這麼一句話。   桐兒眨了眨眼睛,語氣古怪道:「孫嬤嬤,您怎麼來了?」   原來這婦人姓孫,姜梨心中想著,只聽孫嬤嬤笑道:「夫人命奴婢接二小姐回府,二小姐在此呆了幾年,夫人心中掛念不已,多次同老爺說起想將二小姐接回府中,前些日子老爺總算答應了,夫人立刻就讓奴婢帶人來接二小姐。」   只說夫人季淑然想接姜梨,首輔姜元柏反而百般阻撓,聽起來她這個女兒的確恨不得生父喜愛。這到底是事實還是挑撥,姜梨當然不會瞧不出來。   她笑著衝孫嬤嬤頷首,道:「多謝母親掛念,姜梨在尼姑庵裡也時時刻刻惦記著母親,不能侍奉在母親跟前盡孝,一直頗為自責遺憾。如今總算要回府了,母親的一片心意,姜梨不敢忘懷,今生今世,一定會想法子報答。」   她說話的聲音輕柔溫順,孫嬤嬤聽著聽著,卻覺得自己的胳膊不知為何遍布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仿佛六月的炎炎夏日,竟也生出點點寒意,不動聲色的拂過她的心頭。孫嬤嬤一時啞然。   還是玉香打破了沉默,玉香笑道:「既然如此,姜二小姐能回府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敢問嬤嬤,打算帶二小姐何時動身?」   孫嬤嬤這才注意到玉香,探詢的問道:「這位是……」   「奴婢的夫人是承德郎府上的柳夫人,」玉香笑道:「我家夫人心疼姜二小姐,本想當初就帶著姜二小姐一道回燕京的,姜二小姐不肯,夫人就讓奴婢留下來照顧姜二小姐。」   承德郎府上柳夫人的貼身丫鬟,竟然留在這裡給姜梨使喚,姜梨何時與承德郎夫人這般親近了?孫嬤嬤心中生疑,嘴裡卻回答道:「夫人當然是希望二小姐越早回府越好,等二小姐收拾好行禮,就即刻動身。」   「如此,」姜梨嘴角一翹,「正好,咱們現在就出發吧。」   此話一出,周圍人都愣住,包括那些車馬旁的家丁。孫嬤嬤掩住眼中的鄙夷,道:「二小姐不必如此心急,夫人既然說出,就一定會讓二小姐回府,何必……」   「不是心急,」姜梨打斷了她的話,「而是沒什麼可收拾的。」   孫嬤嬤一愣。   「我沒什麼行李,便是當初帶過來的那些行李,六年了,嬤嬤該不會以為還剩下什麼吧。嬤嬤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沒帶什麼金銀珠寶,只帶了些衣裳,如今那些衣裳我也早已穿不下了,整個尼姑庵裡,我唯一有的,就是桐兒,把桐兒帶著回去就夠了,至於那些木頭凳子碗筷……莫非首輔府裡還需要麼?需要的話,我便讓桐兒把它們都收起來。」   孫嬤嬤的臉「騰」的一下紅了。   當著玉香的面,姜梨這話,豈不是說首輔府虐待了她這個嫡出的女兒,在山裡呆了六年,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用,不名一文,如今要離開了,連行李都收拾不出來一件。她這個下人都還有幾件首飾呢!   要知道玉香府上的男主子,承德郎柳元豐可是和夫人季家不對盤,曉得了這些事,誰知道會怎麼做文章!孫嬤嬤看向姜梨,姜梨一臉認真地看著她,仿佛並不明白方才那番話中,包含的深意與譏誚。   一瞬間,孫嬤嬤覺得有些棘手。   這個離開了姜家六年的二小姐,並非如書信中所說的衝動無腦,她溫柔客氣,卻並不能讓人輕易討得了好去。   孫嬤嬤勉強擠出一個笑,道:「那好吧,二小姐,容這些護衛喝口茶歇歇腳,咱們就啟程出發。」   姜梨感激的笑笑:「多謝嬤嬤。」   阿狸:走,回京撕逼去。   孫嬤嬤:_(:зゝ∠)_ 第14章回府   青城山到燕京城,路途並不算是很遙遠,不緊不慢的趕路,十日也就到了。   從山上到山下,變化的不止是天氣,還有沿途的風景。   一路漸漸炎熱起來,即便是這樣的天氣,也沒能阻撓桐兒好奇又激動的心情。越是臨近燕京城,越是不時小心的掀開馬車簾一角,偷偷瞧著車窗外的風景。   玉香坐在姜梨身邊,孫嬤嬤雖說是來接人,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卻並未帶伺候姜梨的小丫鬟。是以一路走來,還是玉香和桐兒跟在姜梨身邊。   馬車倒是好馬車,車裡鋪著軟軟的褥子。桐兒方落下手裡的馬車簾,回過頭看著玉香道:「玉香姐姐,馬上就要進京了。我同姑娘多年不曾回京,也不知道京城裡如今時興什麼,又是什麼情景,玉香姐姐能不能教教我,免得回去鬧出了什麼笑話。」   桐兒和姜梨的年紀差不多,當初姜梨被送到青城山的時候,桐兒充其量也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對於京城的印象,實在是很模糊了。   玉香失笑,道:「一路上你說這句話沒有十句也有八句了,該說的我都與你說了,再者不過是回京而已,這麼緊張作甚。瞧二小姐,可一點兒也不擔心。」   桐兒瞧了瞧正在看書的姜梨,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又樂了:「那是當然,我們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自然犯不著緊張。」   玉香聞言,也跟著笑了,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姜梨。一路上,姜梨要麼是看書,要麼是閉目養神,和桐兒層出不窮的好奇心不同,對於回京這件事,姜梨表現的格外平靜,也格外不在意。   玉香不明白,不管當初姜二小姐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送到青城山去,是被繼母設計陷害也好,還是真的謀害繼母也好,離開姜府這麼多年,甫回京,總要表現出一點情緒吧。激動,緊張,好奇,或者憤怒,不甘,甚至近鄉情怯?不過,什麼都沒有。姜二小姐只是安靜的坐在馬車上,安靜的趕路,對於即將見到的京城,許久不見的親人,表現的事不關己,只是那眉目間的溫順和安然,有時候看著,更像是漠然。   馬車輪子「咕嚕嚕」的行駛著,到城門口時,已經快近中午。   城守備瞧過孫嬤嬤一行人的行令放行,一進燕京城,耳朵邊似乎都熱鬧了起來。   孫嬤嬤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笑道:「二小姐,這就進城了。」   姜梨挑開馬車簾,方一開馬車簾,便對上外頭民眾好奇的眼神。桐兒也沒料到外頭竟然這麼多人,一時怔住了。   玉香笑著解釋:「首輔府上的馬車華麗精緻,百姓們見了多會注意,想來二小姐要回府的事外面已經曉得了,今日這些百姓如此,多是得了消息。」   姜梨笑笑:「多謝玉香姐姐提點。」   玉香忙稱不敢當。   外面的日頭曬得人實在刺眼,姜梨只匆匆一瞥,便將馬車簾放了下來,桐兒還想往外看,只得作罷,又覺得心裡有些不安,想安慰姜梨幾句,誰知姜梨只是倚著馬車墊子,不緊不慢的喝茶。   仿佛一點都不擔心。   桐兒扯了扯姜梨的袖子,小聲道:「姑娘,等回了府,奴婢一定會好好保護姑娘的。」   這乾巴巴的誓言取悅了姜梨,姜梨搖頭道:「沒什麼可怕的。」馬車帘子隔絕了外頭那些好奇的目光,卻讓姜梨的心裡更加如明鏡一般清楚。   青城山出事以後,姜家二小姐被送到妖尼庵中的事人盡皆知,想來柳元豐沒有放過這個參季家一本的機會,這其中自然也有柳夫人的幫忙。季淑然既然要證明自己是個賢良的繼母,必然就要堵住悠悠眾口,不僅要將自己接回來,還要讓整個燕京的人都曉得自己被接回來了。   這排場麼就不得不闊氣,無論是馬車亦或是護衛,都是季淑然必然要做的面子。無形之中卻給姜梨自己抬高了身家,讓燕京城的民眾都曉得,即便姜二小姐是個毒害繼母嫡兄的蛇蠍心腸,即便又被送到庵堂裡消失了七年,可,她仍然是首輔府中嫡出的金枝玉葉,怠慢不得。   只是不曉得如今的元輔夫人,姜梨的繼母季淑然,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是否鬧心了。姜梨嘴角微微一翹,她並不懼怕首輔府中將要到來的未來,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豺狼虎豹,她也無所畏懼,死過一次的人,連膽氣都鑄煉成鐵。成為姜家二小姐,從此以後,姜二小姐的未來和過去,她都一力承擔。   而她最後要走的,便是藉助姜家的權勢,接近那個人,那一雙人的復仇之路。   馬車一路行駛,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一處停了下來。   外面的熙熙攘攘似乎安靜了下來。   孫嬤嬤的聲音從外面響起,道:「二小姐,到家了。」   到家了。   這,就是姜梨的家了。   馬車外,宅門口,四處都是看熱鬧的民眾。前幾日姜二小姐即將回府的消息整個燕京城都知道了。七年前姜二小姐毒害繼母的事可是熱鬧了好一陣子,而姜元柏又是如今朝廷的肱骨之臣,姜家的事,自然吸引了無數人的眼球。   包括這七年不曾回府的姜二小姐。   姜府大門外,也正站著一大群人。為首的婦人溫柔美麗,頗有風韻,而站在她身邊的少女,更是嬌俏可人,五官精緻的如同畫中仕女。站在她們二人身邊的男子,身材高大,形容清俊,十分儒雅。   這便是姜元柏,以及他的夫人季淑然和女兒姜幼瑤了。   百姓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傳進耳朵。   「姜三小姐生的真是貌美極了,不知姜二小姐生的怎麼樣?」   另一人啐道:「姜三小姐那是肖母,也不看姜夫人是如何仙姿瓊態。我聽說姜二小姐的生母,先頭那位姜夫人可是容貌平平,若是姜二小姐也隨母,噫,差之遠矣。」   「那也不能這樣說,你又沒見過。」   「沒見過怎麼了?且不說容貌,姜二小姐可是在庵堂裡呆了七年,規矩禮儀都不懂,怎及得上姜三小姐談吐修養?再說,那庵堂不乾不淨,說不準還沾染了什麼不得勁,那就更入不得眼了……」說話聲音小了下去,似乎是怕被人追究口舌之禍。   姜幼瑤聽著這些議論,差點忍不住翹起嘴角,但看一邊的季淑然,仍是端莊得體的模樣,便隱沒了內心的心思。   孫嬤嬤叫了這麼久,馬車裡卻沒什麼動靜,這邊,姜元柏微微蹙眉,百姓們都有些不耐煩的時候,突然,馬車裡響起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姑娘,奴婢扶您下車。」   馬車簾被掀開,有人攙扶著姜二小姐下來了。   終於回去了,可以撕了ヾ(≧O≦)〃 第15章交鋒   日頭掛在天空上端,像個金色的大盤子,夏日無風,只有蟬鳴的聲音。   一個穿褐色短布衣的小丫鬟,梳著雙鬟,形容可愛,攙扶著另一人下了馬車。   女孩子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正是豆蔻年華,卻穿著洗的發白的灰色緇衣,緇衣寬大,更襯得她嬌小羸弱。烏黑長髮以一支木釵半綰,剩下的隨意披在腦後,卻是烏髮如瀑,顯得唇紅齒白,一雙眼睛如林中小鹿,溫純良善,清秀異常。   她的腕間只有一串木質的佛珠,腳上是最簡單的灰色布鞋,雙手合十,微垂著眼帘,睫毛長長,雪膚黑髮,讓人看了一瞬間,竟然忍不住屏住呼吸。   就像朝生的蜉蝣,美麗,脆弱,卻又溫順的不識人間險惡。像觀音座下的童女,純澈如白紙一張。   六月無風,這女孩子下馬車的瞬間,卻讓人覺得四周都清涼舒服了起來。她五官不及姜幼瑤精緻奪目,卻天然靈秀,許是在深山寺廟中長大,鍾靈毓秀,無欲無求,一步步走來,靈澈如晚風。   小丫鬟扶著女孩子走到姜府門口,女孩子站住,微微行禮,聲音也如模樣一般溫順柔和,她說:「姜梨不孝,見過父親母親。」   她這麼一說話,周圍的百姓似乎這才被驚醒,皆是呆呆的看著她,突然,有人叫道:「姜二小姐生的像首輔大人啊!」   姜梨的睫毛微微一顫,嘴角微抿,姿態卻更加溫順。   姜元柏神情複雜的注視著這個女兒。七年不見,姜梨的變化之大,幾乎讓他認不出這是自己原先那個性烈如火的女兒了。他總覺得姜梨的性子更像葉珍珍,做事簡單粗暴,不知變通,更是不懂低頭。如今聽聞百姓之言,姜元柏突然發現,長大了的姜梨,便是容貌上,就更像自己,比姜幼瑤更甚。   姜幼瑤繼承季淑然的美貌,精緻小巧如瓷器,姜梨卻像是長養在深山裡的一樹梨花,清落高潔,氣質卓然,更像是他們文人的風骨。   即便這文人的風骨只是偽裝。   許是七年不見的女兒突然出現,激發了姜元柏心裡的血脈天性,也或許是如今的姜梨模樣肖似自己,讓姜元柏更加親近,總之,姜元柏心軟了,伸手扶住了姜梨下彎的腰,溫聲道:「回來了就好,進去吧,你祖母他們還在等著你。」   姜元柏出聲,身邊的季淑然笑意僵硬了一瞬,隨即更加真切,也跟著握住姜梨的手,笑道:「總算是回來了。」   姜幼瑤眨了眨眼睛,突然道:「二姐,你回府,怎麼還穿著庵堂裡的衣裳,母親不是讓孫嬤嬤給你做了新衣裳麼?何必穿的如此簡陋?不知道的,還以為母親苛待了你呢。」   周圍都靜了一靜,季淑然喝止道:「幼瑤,別胡說!」又轉頭安撫的拍了拍姜梨的手,笑道:「你妹妹是有口無心,你莫要放在心上。」   門口還未散去的百姓便是盯著姜梨,季淑然飽含歉意的安撫,姜幼瑤隱含得色的目光,以及姜元柏看著她微微變色的神情,都被姜梨盡收眼底。   嘖嘖嘖,好大一齣戲,不過是回燕京,連家門口都沒進,便給她這麼一擊下馬威。這話如何接,姜梨回府,明明有新做的衣裳,卻偏偏要穿尼姑的緇衣,這是什麼意思?是對季淑然不滿所以不穿季淑然準備的衣服,還是故意要讓百姓瞧著元輔府虧待了自己?總歸在姜元柏眼裡看來,姜梨的這番作為,是不顧姜府,對姜府含有怨憤。   姜梨微微一笑,眼神比季淑然還要純澈,她笑道:「母親的一片好意,姜梨心領了。孫嬤嬤送過來的衣裳,用的是上好的絲綢,繁複的刺繡,還鑲著珠寶翡翠,讓人一看就欣喜極了。」季淑然瞧著姜梨含笑的目光,不知為何,突然有一種不安的感覺,直覺想要阻撓姜梨繼續說下去。可還未等她說話,姜幼瑤便開口接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穿?」   「定是梨兒習慣了簡衣素食,暫時不能習慣罷了。」季淑然趕緊道,她直覺不能讓姜梨開口,便率先阻攔了下來。   姜梨搖了搖頭:「怎會?姜梨到底是女子,女子如何不愛華服,只是……」她遺憾的搖了搖頭,「姜梨畢竟七年未曾回府見到母親,七年也極少通信,母親不曉得姜梨身長几寸,做的那些華服,竟無一件是合身的。」   無一件是合身的!周圍的百姓一片譁然,姜梨這番話,七年不曾回府便罷了,七年極少通信,只怕不是極少,是根本就沒有吧!否則做母親的做衣裳,怎麼會不知道女兒的身長尺寸,那是因為七年以來,根本就不曉得姜梨是什麼情況,又長得如何高了?可真是心狠啊,再大的錯,那可是自己親生的血脈啊!   周圍的指點落在姜元柏身上,姜元柏心中暗腦,面上不動聲色,季淑然卻曉得姜元柏是不高興了,情急之下,季淑然看向孫嬤嬤,這麼大的事,孫嬤嬤回來的途中怎麼一點都未曾提過?否則她精明一世,如何能讓姜梨個小丫頭拿了筏子?   孫嬤嬤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她之前將那些衣裳給姜梨,姜梨不穿,孫嬤嬤問她為何不穿,姜梨只說不喜歡穿這些。孫嬤嬤便也沒勸,只以為姜梨是使性子,甚至覺得這樣使性子更好,回府的時候,正好是個把柄給季淑然拿捏,讓姜梨吃個悶虧。   那時候姜梨只說是不喜歡穿,沒說是不合身啊,孫嬤嬤想著之前姜梨的種種行徑,不由得恍然,感情一開始姜梨就挖了坑,正等著夫人三小姐往裡跳呢!姜梨心下失笑,她可沒故意給別人挖坑,只是順手如此罷了。也是試探,如果姜三小姐和季淑然真不是省油燈,自然會撞上來,若是他們老實,也就相安無事。沒想到才剛回府,各人秉性一試皆知。季淑然不如模樣上的善良溫婉,姜三小姐對自己也頗有敵意。   至於這個便宜爹,姜梨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是以對他做的事,也並不會失望。否則換了真正的姜二小姐如此,只怕早就心灰意冷了。   罷了,這姜家是燕京城首屈一指的官家大戶,高門大戶,必然不會平靜無波,既然如此,也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只是如今的她,既不是技不如人落水而忘的姜二小姐,也不是逆來順受被人害死的薛芳菲,現在的姜梨,什麼都不怕。   你害我,焉知我不能害你?姜梨對著季淑然一笑,道:「母親雖然將衣裳做的不太合身,可到底是一片拳拳心意,姜梨不敢忘懷。只是七年的庵堂生活,姜梨知不可浪費。衣裳既然做了,不合適也不能在我這裡放著。」她突然看向一邊的姜幼瑤。   季淑然心中一跳,只聽姜梨笑道:「我瞧著三妹,和母親做的衣裳尺寸恰恰正好,不如將母親做的衣裳全都送給三妹,現在想想,那些款式顏色,三妹穿著更是契合無比,十分好看。」   季淑然面色發白。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只怕從明天起,燕京城裡就會四處流傳姜家新來的這位夫人如何對待繼女和親女。親疏有別,一看便知,姜梨剛回府,就打破了她苦心經營多年的賢良名聲!   好一個姜二小姐!梨子第一次撕逼哈哈哈哈哈哈 第16章弟弟   百姓的議論聲聽得並不清楚,然而不必聽得如何清楚,季淑然也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她看向姜梨,後者正微笑著看著她,神情溫順,模樣真誠。   然而到底是和從前不一樣。   姜梨不等季淑然繼續說話,便看向尚且怔住的姜元柏,道:「父親,我們進去吧。」   姜元柏這才回過神,看了一眼季淑然,才對姜梨點頭道:「好。」率先邁步走了進去。   季淑然袖中的指尖頓時掐入掌心,姜元柏那一眼,分明是對她不滿意。可容不得她說什麼,姜元柏和姜梨已經往屋裡走去。只得按捺下心中情緒,笑盈盈的跟了上去。   姜幼瑤急急地道:「母親,你看她……」   「閉嘴。」季淑然低聲喝道,頓了頓,她才開口道:「方才你父親已經惱了,等到了廳中,你一句話也不要說。」   見季淑然神情不似作偽,姜幼瑤也有些害怕,縱然心中委屈不滿,面上也不敢顯露出來。   呆在門外的孫嬤嬤躊躇不安的絞著手裡的帕子,倒是一邊的玉香,心下一塊石頭落了地。原本柳夫人將她留在姜梨身邊,除了在青城山有所照顧以外,也是為了讓姜梨剛回府的時候,不至於被府中的刁奴欺負了去。想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多年不回府,同父親的感情也不甚深厚,在繼母手下討生活,難免艱辛。   誰知道剛回燕京,連姜家的門都還沒進,姜梨便結結實實給了季淑然母女吃了一記暗虧。姜梨這性子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不是一味容忍,反擊也反擊的恰到好處,是個聰慧的女孩子。   玉香以為,季淑然要想讓姜梨不舒服,也不是那麼簡單。   另一頭,姜梨正隨姜元柏走近姜家府邸。   姜府或許是因為有姜元柏這麼一位當朝首輔,要顯出些文人清流的風骨,倒不是一味極盡奢華,反而布置的頗為風雅。廊院亭橋,花草簷角,以黑白色為主,清雅素淨,卻又精美奇巧。獨特,自然也要花費不少銀子,只是相比起大大咧咧的鑲金塗銀,顯得高貴了許多。   姜梨甚至瞧見花園一角還栽有翠竹,看起來真像是隱士之風。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甫進姜府,入眼全然陌生。姜梨也並不打算掩飾自己對姜府的陌生,行走之間多有打量。這打量的目光落在宅院裡僕婦小廝的眼中,便覺得府裡這位二小姐果真是在山野間呆久了,見不得富貴。   可落在姜元柏眼裡,卻覺得十分不是滋味,自己府上的嫡女,再如何不好,出去這般小家子氣,也是打自己姜家的臉。   姜梨不加掩飾,桐兒卻是一板一眼走的極為端正,心裡惦記著不能給主子丟臉,故意做出一副很熟稔的模樣,看的姜梨有些好笑。   待到了「晚鳳堂」,門口立著兩個身材窈窕的丫鬟,一左一右,穿著嫩黃色水仙裙,模樣俊俏,看見姜梨一行人走來,左邊那位未近眼前就先笑開了,道:「老爺,夫人,老夫人正等著二小姐回家,總算是回來了。」   姜梨瞧了她們二人一眼,這兩個丫鬟穿著打扮皆是富貴,說話也親切,想來在姜老夫人身邊頗為得臉,當下便也大大方方回了二人一個笑容。   兩個丫鬟齊齊一愣,二小姐多年不見,如今要回府,府裡自然也是各種傳言。只是見到了二小姐本人,卻覺得十分清和溫順,甚至比三小姐看起來還要舒服一些。   並不是個粗鄙的野丫頭。   心中有了計較,兩個丫鬟也不再多想,笑著將一行人迎了進去。   炎熱的夏日,姜府裡卻一點也不熱,固然是因為庭院裡種了不少樹木花草的緣故,卻也少不了地窖裡冰塊的功勞。而這「晚鳳堂」,比姜府府邸外面還要清涼幾分,甫一跨入,只覺得如人間三四月,冷熱正好,十分舒適。   廳裡正坐著許多人,見姜梨一行人進來,除了最前方的軟座,其餘人都站起身來。「娘,梨兒回來了。」姜元柏朝座位上的人拱了拱手。   座位上的人便開口了,沉穩的聲音,一時間聽不出喜怒,她說:「回來了就好,二丫頭,上前來讓我瞧瞧。」   姜梨依言上前,慢慢抬頭。   座位上的老婦人,大約已過古稀之年,滿頭銀髮一絲不苟的梳在腦後,打理的十分乾淨。她穿著松綠色絲綢薄袍,十分輕便的模樣,玉色的盤扣令她看起來又添了幾分華貴。一張爬滿皺紋的臉,有些蒼老,那雙眼睛卻很有神,威嚴十足。   這是一個很利落的老婦人,即便是年紀大了,穿著也講究,大約對自己對他人都挑剔嚴厲,不顯得慈愛,卻足夠挑起一個府邸的擔子。是個聰明,有魄力的婦人。   想來也是,姜老太爺去世的早,姜老夫人未到四十就開始守寡,一介婦人養出了當朝首輔,當然不簡單。   姜梨已經從桐兒那處聽得,這位姜老夫人性格嚴苛,但處事還算公平。葉珍珍去世後,季淑然進門,姜老夫人也沒有因此忽略姜梨。只是後來姜梨害得季淑然小產,失去姜家長房嫡孫,姜老夫人就對姜梨失望了。姜梨被送往青城山時,姜老夫人也沒有說一句阻止的話。   總而言之,如今的姜梨和姜老夫人,祖孫情誼也單薄的算是沒有。   正想著,突然聽到自外面有人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孩童稚嫩的呼喊:「娘,祖母!」   姜梨扭頭,自門外走來一名僕婦,僕婦手裡還牽著個穿金絲小衫的孩童,約莫五六歲,生的也算瓷白可愛。   那孩童一進門,就掙脫了僕婦的手,逕自跑向了姜老夫人,姜老夫人忙讓身邊嬤嬤扶著他,孩童熟門熟路的爬上姜老夫人的膝上,摟著姜老夫人的脖子,突然看向姜梨,然後,他脆生生的道:「你就是害死我哥哥的壞人?」   哥哥?壞人?此話一出,周圍都靜了一瞬,季淑然斥道:「吉哥兒,不得胡說!」   那吉哥兒嘴巴一扁,委屈的看向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沒說話,姜元柏輕咳一聲,才對姜梨道:「梨兒,這是你的弟弟,丙吉。」   姜丙吉?弟弟?   姜梨看向姜老夫人懷裡的孩童,再看看揚起嘴角的姜幼瑤,突然恍然大悟。   被姜老夫人如此寵愛,又稱呼季淑然為「娘」,看來當初姜二小姐謀害繼母腹中胎兒之事,至少說什麼繼母再無法有孕是假。   而面前這,就是姜家長房嫡出的孫子,季淑然後來生下的兒子,姜幼瑤的親弟弟,姜元柏唯一的兒子,姜丙吉了。   一瞬間,很多事情姜梨都不點自通。   難怪姜幼瑤敢明目張胆的搶姜二小姐的親事,原是季淑然生下了兒子,站穩腳跟,葉珍珍徹底成為過去,長房完全翻篇。   這是有恃無恐啊!工作日大家都不冒泡/(ㄒoㄒ)/~ 第17章家人   百姓的議論聲聽得並不清楚,然而不必聽得如何清楚,季淑然也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她看向姜梨,後者正微笑著看著她,神情溫順,模樣真誠。   然而到底是和從前不一樣。   姜梨不等季淑然繼續說話,便看向尚且怔住的姜元柏,道:「父親,我們進去吧。」   姜元柏這才回過神,看了一眼季淑然,才對姜梨點頭道:「好。」率先邁步走了進去。   季淑然袖中的指尖頓時掐入掌心,姜元柏那一眼,分明是對她不滿意。可容不得她說什麼,姜元柏和姜梨已經往屋裡走去。只得按捺下心中情緒,笑盈盈的跟了上去。   姜幼瑤急急地道:「母親,你看她……」   「閉嘴。」季淑然低聲喝道,頓了頓,她才開口道:「方才你父親已經惱了,等到了廳中,你一句話也不要說。」   見季淑然神情不似作偽,姜幼瑤也有些害怕,縱然心中委屈不滿,面上也不敢顯露出來。   呆在門外的孫嬤嬤躊躇不安的絞著手裡的帕子,倒是一邊的玉香,心下一塊石頭落了地。原本柳夫人將她留在姜梨身邊,除了在青城山有所照顧以外,也是為了讓姜梨剛回府的時候,不至於被府中的刁奴欺負了去。想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多年不回府,同父親的感情也不甚深厚,在繼母手下討生活,難免艱辛。   誰知道剛回燕京,連姜家的門都還沒進,姜梨便結結實實給了季淑然母女吃了一記暗虧。姜梨這性子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不是一味容忍,反擊也反擊的恰到好處,是個聰慧的女孩子。   玉香以為,季淑然要想讓姜梨不舒服,也不是那麼簡單。   另一頭,姜梨正隨姜元柏走近姜家府邸。   姜府或許是因為有姜元柏這麼一位當朝首輔,要顯出些文人清流的風骨,倒不是一味極盡奢華,反而布置的頗為風雅。廊院亭橋,花草簷角,以黑白色為主,清雅素淨,卻又精美奇巧。獨特,自然也要花費不少銀子,只是相比起大大咧咧的鑲金塗銀,顯得高貴了許多。   姜梨甚至瞧見花園一角還栽有翠竹,看起來真像是隱士之風。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甫進姜府,入眼全然陌生。姜梨也並不打算掩飾自己對姜府的陌生,行走之間多有打量。這打量的目光落在宅院裡僕婦小廝的眼中,便覺得府裡這位二小姐果真是在山野間呆久了,見不得富貴。   可落在姜元柏眼裡,卻覺得十分不是滋味,自己府上的嫡女,再如何不好,出去這般小家子氣,也是打自己姜家的臉。   姜梨不加掩飾,桐兒卻是一板一眼走的極為端正,心裡惦記著不能給主子丟臉,故意做出一副很熟稔的模樣,看的姜梨有些好笑。   待到了「晚鳳堂」,門口立著兩個身材窈窕的丫鬟,一左一右,穿著嫩黃色水仙裙,模樣俊俏,看見姜梨一行人走來,左邊那位未近眼前就先笑開了,道:「老爺,夫人,老夫人正等著二小姐回家,總算是回來了。」   姜梨瞧了她們二人一眼,這兩個丫鬟穿著打扮皆是富貴,說話也親切,想來在姜老夫人身邊頗為得臉,當下便也大大方方回了二人一個笑容。   兩個丫鬟齊齊一愣,二小姐多年不見,如今要回府,府裡自然也是各種傳言。只是見到了二小姐本人,卻覺得十分清和溫順,甚至比三小姐看起來還要舒服一些。   並不是個粗鄙的野丫頭。   心中有了計較,兩個丫鬟也不再多想,笑著將一行人迎了進去。   炎熱的夏日,姜府裡卻一點也不熱,固然是因為庭院裡種了不少樹木花草的緣故,卻也少不了地窖裡冰塊的功勞。而這「晚鳳堂」,比姜府府邸外面還要清涼幾分,甫一跨入,只覺得如人間三四月,冷熱正好,十分舒適。   廳裡正坐著許多人,見姜梨一行人進來,除了最前方的軟座,其餘人都站起身來。   「娘,梨兒回來了。」姜元柏朝座位上的人拱了拱手。   座位上的人便開口了,沉穩的聲音,一時間聽不出喜怒,她說:「回來了就好,二丫頭,上前來讓我瞧瞧。」   姜梨依言上前,慢慢抬頭。   座位上的老婦人,大約已過古稀之年,滿頭銀髮一絲不苟的梳在腦後,打理的十分乾淨。她穿著松綠色絲綢薄袍,十分輕便的模樣,玉色的盤扣令她看起來又添了幾分華貴。一張爬滿皺紋的臉,有些蒼老,那雙眼睛卻很有神,威嚴十足。   這是一個很利落的老婦人,即便是年紀大了,穿著也講究,大約對自己對他人都挑剔嚴厲,不顯得慈愛,卻足夠挑起一個府邸的擔子。是個聰明,有魄力的婦人。   想來也是,姜老太爺去世的早,姜老夫人未到四十就開始守寡,一介婦人養出了當朝首輔,當然不簡單。   姜梨已經從桐兒那處聽得,這位姜老夫人性格嚴苛,但處事還算公平。葉珍珍去世後,季淑然進門,姜老夫人也沒有因此忽略姜梨。只是後來姜梨害得季淑然小產,失去姜家長房嫡孫,姜老夫人就對姜梨失望了。姜梨被送往青城山時,姜老夫人也沒有說一句阻止的話。   總而言之,如今的姜梨和姜老夫人,祖孫情誼也單薄的算是沒有。   正想著,突然聽到自外面有人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孩童稚嫩的呼喊:「娘,祖母!」   姜梨扭頭,自門外走來一名僕婦,僕婦手裡還牽著個穿金絲小衫的孩童,約莫五六歲,生的也算瓷白可愛。   那孩童一進門,就掙脫了僕婦的手,逕自跑向了姜老夫人,姜老夫人忙讓身邊嬤嬤扶著他,孩童熟門熟路的爬上姜老夫人的膝上,摟著姜老夫人的脖子,突然看向姜梨,然後,他脆生生的道:「你就是害死我哥哥的壞人?」   哥哥?壞人?   此話一出,周圍都靜了一瞬,季淑然斥道:「吉哥兒,不得胡說!」   那吉哥兒嘴巴一扁,委屈的看向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沒說話,姜元柏輕咳一聲,才對姜梨道:「梨兒,這是你的弟弟,丙吉。」   姜丙吉?弟弟?   姜梨看向姜老夫人懷裡的孩童,再看看揚起嘴角的姜幼瑤,突然恍然大悟。   被姜老夫人如此寵愛,又稱呼季淑然為「娘」,看來當初姜二小姐謀害繼母腹中胎兒之事,至少說什麼繼母再無法有孕是假。   而面前這,就是姜家長房嫡出的孫子,季淑然後來生下的兒子,姜幼瑤的親弟弟,姜元柏唯一的兒子,姜丙吉了。   一瞬間,很多事情姜梨都不點自通。   難怪姜幼瑤敢明目張胆的搶姜二小姐的親事,原是季淑然生下了兒子,站穩腳跟,葉珍珍徹底成為過去,長房完全翻篇。   這是有恃無恐啊!   ------題外話------   工作日大家都不冒泡/(ㄒoㄒ)/~ 第18章打聽   姜二小姐的生母,葉珍珍嫁進姜家三年無子,一直到了姜元柏的通房都生下庶長女後,葉珍珍才懷上姜梨。可惜葉珍珍命薄,生下姜梨後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半年後就去了。姜元柏正是考慮到幼女需要人照顧,才會不久就娶季淑然進門。   葉珍珍當初養病的院子,就在這芳菲苑。   姜元柏是個文人,雖然是個一心往上爬對權勢極有野心的文人,但文人的酸腐脾性多少也沾染了一點兒。比如姜元柏就喜歡標榜清高,不喜歡俗豔。葉珍珍生在商家,歷來喜歡繁盛熱鬧的東西,就連養花也要養嬌豔燦爛的,姜元柏卻喜歡清荷翠竹一類。   季淑然會投其所好,以文秀婉約為標榜,這芳菲苑,是不屑於進的。如今姜梨回府,有意無意的,卻又將生母養病的院子給了她。   往深處壞處想,這院子是長房裡最偏遠的一間院子,離其他姐妹兄弟都遠,更勿用提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這自然是不親近。而住在生母養病的院子,姜二小姐究竟會不會睹物思情,或許備受刺激,甚至被激怒呢?   桐兒的擔憂在看到姜梨的舉動時徹底煙消雲散了。   姜梨沒有憂傷,也沒有憤怒,除了一開始看到芳菲苑三個字時有些怔然以後,一直表現的很平靜。令孫嬤嬤都十分詫異,匆匆交代了幾句,孫嬤嬤就離開了。   屋裡只剩下姜梨和桐兒二人。人既然已經回到了姜府,玉香也回承德郎府上柳夫人身邊了,臨走時,姜梨還託玉香同柳夫人表示感謝,改日定會親自登門道謝。   房間裡收拾的還算乾淨,就是從前芳菲苑裡都是葉珍珍吩咐下人種的各種花卉,如今院子荒廢多年,除了被清理的雜草,便是一片荒蕪,又因院子太大,顯得格外冷清。   桐兒看向姜梨,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姑娘,心裡沒有不舒服麼?」   「這院子挺好的。」姜梨四處看了看,「很大很清淨。」她仿佛沒有將桐兒的顧慮放在心上,而是看著荒廢的花壇認真思索了一下,才道:「就是沒有花草荒蕪了些。不過也罷,你我在青城山住了多年,侍弄花草做的很熟,改日你去尋些花種,我們就在院子裡種下,過些日子,就熱鬧了。」   桐兒聽著聽著,高興起來,道:「姑娘說的是,咱們在青城山種過糧食,花草也是一樣,這院子大,種起花來一定很好看。」她覺得自從姜梨落水驚險過那麼一回後,自醒來,就一日比一日過得好,或許真是寧遠侯的事情刺激了姜梨,如今的姜梨行事有章法,心志堅強,這或許就是老人常說的「破而後立」吧。   「咱們的日子也會如這院子裡開花一樣,一日比一日熱鬧,一日比一日好。」桐兒真心實意的道。   姜梨笑了笑,她在院子裡種花,可不是為了應景,也不是為了表示自己對生活充滿希望。而是,她總要做些什麼事情來吸引別人的注意,讓人知道姜家的二小姐,不是可以被人扔在角落裡堆滿塵埃說遺忘就遺忘的。   種花如此,以後做的事也是如此。   她可不準備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千金小姐。   到了晚上,芳菲苑熱鬧了起來。先是季淑然派的裁縫過來給姜梨做衣裳,白日在姜府門口姜梨當著眾人的面說的話,季淑然無論如何都糊弄不過去,為了顯示這個繼母的大度,挽回破碎的形象,季淑然自然要下血本,給姜梨做幾件真正華貴的衣裳。   不僅如此,季淑然還送了一匣子首飾,姜老夫人也讓人送了一些銀子過來。比起首飾,姜老夫人送的銀子倒是更為實用些,姜梨如今手裡空空如也,沒有銀子,在這個姜府,她可無法差遣人做事。   姜元柏也來了一回,瞧見芳菲苑布置的還算妥帖,這才點了頭,說了幾句話後,父女間都覺得多年不見感情梳淡,姜元柏就離開了。   等再過了一會兒,屋裡點起燈時,季淑然送的兩個丫鬟,香巧和芸雙來了。   這兩個季淑然嘴裡「懂事乖巧」的丫鬟,就站在姜梨的面前,給姜梨請安。   季淑然送來的丫鬟,只能做姜梨的貼身丫鬟。這二人穿的比桐兒實在金貴多了,尤其是香巧,腕間的一枚金鐲子竟是赤金的,色澤鮮亮。   芸雙雖然站著請安,眼神卻透出些倨傲,禮也行的漫不經心。大約是覺得姜梨只是個失勢小姐,即便是回府,在現在季淑然當家的情況下,遲早也沒什麼好下場,連裝都不好好裝。香巧是個精明的,嘴巴也甜,一雙眼睛咕嚕嚕的轉個不停,在季淑然送來的首飾匣子上打了個轉,畢恭畢敬的同姜梨請安。   無論是什麼形態,總歸都是季淑然派來盯著她的人。姜梨只看了一眼這二人神情動作,心中大約對這二人的秉性就有了了解。   芸雙捧高踩低,目中無人,香巧貪婪拜金,見風使舵。都是小人,雖不是自己人,未必也不可利用。   桐兒對這二人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便將不喜直直白白的擺在臉上。   姜梨就擺了擺手,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了,香巧,你留下替我說說府裡如今的情況,芸雙,你先下去吧。」   芸雙巴不得早點離開,立刻就應了。香巧留了下來,姜梨讓她坐下,香巧連稱不敢。   等香巧推辭一番坐下後,姜梨打開季淑然給的首飾匣子,從裡面挑出一隻紅寶石蜻蜓髮釵,塞到香巧手中,道:「我剛回府不久,還得依仗香巧姐姐提點,香巧姐姐也與我說說府裡的情況吧。」   香巧咽了咽口水,她本該推辭的,可手裡的寶石髮釵沉甸甸的,她就怎麼也說不出推辭的話。   姜二小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誰能抵抗的了?   思索了一下,香巧便想,看來二小姐是個沒腦子的,既然如今她在二小姐身邊伺候,只要把二小姐哄高興了,豈不是日日都能賺的盆滿缽翻。要說府裡的情況,反正姜梨身邊也沒什麼聰明人,還不是靠自己一張嘴來說?這樣也沒有背叛夫人,甚至還有兩份銀子拿。   想到這裡,香巧高興起來,便道:「二小姐萬萬不可這樣說,為您解惑是奴婢的本分,如今這府裡……」卻再也沒把握著釵子的手放開。   桐兒急的抓耳撓腮,這香巧分明是不安好心,姜梨竟還給她這麼厚重的打賞,要知道人心不足。可看姜梨眼下,又分明聽香巧說的很認真。   香巧直說的唾沫橫飛,口乾舌燥。眼見姜梨聽得仔細,不由得心中得意,她說的這些,看似細緻,其實大多都是在講二房三房,至於長房夫人這邊,可是一字也沒透露。這二小姐也是傻,竟然聽得深信不疑,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就能得一隻寶石髮釵,可是難得的美差事。   待說了半個時辰,總算是說的沒話說時。香巧就道:「回二小姐,這就是府裡如今的情況了。」   姜梨聽得入神,此刻香巧停住,她似乎有些意猶未盡還想聽,想了想,便道:「既然府裡沒什麼可說的,那就說說府外的趣事吧。」   「府外?」香巧一愣。   「對,就是燕京城近幾年有什麼有趣的事兒麼?聽聞榮信陵的老太太三年前去世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她還給過我一方觀音雙面繡呢。還有,我聽玉香姐姐說起過燕京城第一美人,她的夫君還是新科狀元,聽說前些日子病逝了,是真的麼?」   以往的女主,比如軟妹和娘娘,都是從小家庭教育缺失的結果,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得到正確引導,所以性格會有一點小缺陷。這本的梨子不同在於她的家庭是很完整而且幸福的,上輩子遇到的渣渣也是出嫁後遇到的,因此梨子的性格不是陰暗型,相反,是很睿智、溫暖、有正義感的好姑娘。   這本裡性格有缺陷的是男主,特別無情無義心狠手辣的陰暗大魔王。   不過這種小辣椒調教起來才特別有勁兒啊對不對?把大灰狼調教成忠犬很有成就感對不對?對!來自茶茶的惡趣味[微笑] 第19章價值   姜二小姐的生母,葉珍珍嫁進姜家三年無子,一直到了姜元柏的通房都生下庶長女後,葉珍珍才懷上姜梨。可惜葉珍珍命薄,生下姜梨後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半年後就去了。姜元柏正是考慮到幼女需要人照顧,才會不久就娶季淑然進門。   葉珍珍當初養病的院子,就在這芳菲苑。   姜元柏是個文人,雖然是個一心往上爬對權勢極有野心的文人,但文人的酸腐脾性多少也沾染了一點兒。比如姜元柏就喜歡標榜清高,不喜歡俗豔。葉珍珍生在商家,歷來喜歡繁盛熱鬧的東西,就連養花也要養嬌豔燦爛的,姜元柏卻喜歡清荷翠竹一類。   季淑然會投其所好,以文秀婉約為標榜,這芳菲苑,是不屑於進的。如今姜梨回府,有意無意的,卻又將生母養病的院子給了她。   往深處壞處想,這院子是長房裡最偏遠的一間院子,離其他姐妹兄弟都遠,更勿用提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這自然是不親近。而住在生母養病的院子,姜二小姐究竟會不會睹物思情,或許備受刺激,甚至被激怒呢?   桐兒的擔憂在看到姜梨的舉動時徹底煙消雲散了。   姜梨沒有憂傷,也沒有憤怒,除了一開始看到芳菲苑三個字時有些怔然以後,一直表現的很平靜。令孫嬤嬤都十分詫異,匆匆交代了幾句,孫嬤嬤就離開了。   屋裡只剩下姜梨和桐兒二人。人既然已經回到了姜府,玉香也回承德郎府上柳夫人身邊了,臨走時,姜梨還託玉香同柳夫人表示感謝,改日定會親自登門道謝。   房間裡收拾的還算乾淨,就是從前芳菲苑裡都是葉珍珍吩咐下人種的各種花卉,如今院子荒廢多年,除了被清理的雜草,便是一片荒蕪,又因院子太大,顯得格外冷清。   桐兒看向姜梨,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姑娘,心裡沒有不舒服麼?」   「這院子挺好的。」姜梨四處看了看,「很大很清淨。」她仿佛沒有將桐兒的顧慮放在心上,而是看著荒廢的花壇認真思索了一下,才道:「就是沒有花草荒蕪了些。不過也罷,你我在青城山住了多年,侍弄花草做的很熟,改日你去尋些花種,我們就在院子裡種下,過些日子,就熱鬧了。」   桐兒聽著聽著,高興起來,道:「姑娘說的是,咱們在青城山種過糧食,花草也是一樣,這院子大,種起花來一定很好看。」她覺得自從姜梨落水驚險過那麼一回後,自醒來,就一日比一日過得好,或許真是寧遠侯的事情刺激了姜梨,如今的姜梨行事有章法,心志堅強,這或許就是老人常說的「破而後立」吧。   「咱們的日子也會如這院子裡開花一樣,一日比一日熱鬧,一日比一日好。」桐兒真心實意的道。   姜梨笑了笑,她在院子裡種花,可不是為了應景,也不是為了表示自己對生活充滿希望。而是,她總要做些什麼事情來吸引別人的注意,讓人知道姜家的二小姐,不是可以被人扔在角落裡堆滿塵埃說遺忘就遺忘的。   種花如此,以後做的事也是如此。   她可不準備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千金小姐。   到了晚上,芳菲苑熱鬧了起來。先是季淑然派的裁縫過來給姜梨做衣裳,白日在姜府門口姜梨當著眾人的面說的話,季淑然無論如何都糊弄不過去,為了顯示這個繼母的大度,挽回破碎的形象,季淑然自然要下血本,給姜梨做幾件真正華貴的衣裳。   不僅如此,季淑然還送了一匣子首飾,姜老夫人也讓人送了一些銀子過來。比起首飾,姜老夫人送的銀子倒是更為實用些,姜梨如今手裡空空如也,沒有銀子,在這個姜府,她可無法差遣人做事。   姜元柏也來了一回,瞧見芳菲苑布置的還算妥帖,這才點了頭,說了幾句話後,父女間都覺得多年不見感情梳淡,姜元柏就離開了。   等再過了一會兒,屋裡點起燈時,季淑然送的兩個丫鬟,香巧和芸雙來了。   這兩個季淑然嘴裡「懂事乖巧」的丫鬟,就站在姜梨的面前,給姜梨請安。   季淑然送來的丫鬟,只能做姜梨的貼身丫鬟。這二人穿的比桐兒實在金貴多了,尤其是香巧,腕間的一枚金鐲子竟是赤金的,色澤鮮亮。   芸雙雖然站著請安,眼神卻透出些倨傲,禮也行的漫不經心。大約是覺得姜梨只是個失勢小姐,即便是回府,在現在季淑然當家的情況下,遲早也沒什麼好下場,連裝都不好好裝。   香巧是個精明的,嘴巴也甜,一雙眼睛咕嚕嚕的轉個不停,在季淑然送來的首飾匣子上打了個轉,畢恭畢敬的同姜梨請安。   無論是什麼形態,總歸都是季淑然派來盯著她的人。姜梨只看了一眼這二人神情動作,心中大約對這二人的秉性就有了了解。   芸雙捧高踩低,目中無人,香巧貪婪拜金,見風使舵。都是小人,雖不是自己人,未必也不可利用。   桐兒對這二人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便將不喜直直白白的擺在臉上。   姜梨就擺了擺手,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了,香巧,你留下替我說說府裡如今的情況,芸雙,你先下去吧。」   芸雙巴不得早點離開,立刻就應了。香巧留了下來,姜梨讓她坐下,香巧連稱不敢。   等香巧推辭一番坐下後,姜梨打開季淑然給的首飾匣子,從裡面挑出一隻紅寶石蜻蜓髮釵,塞到香巧手中,道:「我剛回府不久,還得依仗香巧姐姐提點,香巧姐姐也與我說說府裡的情況吧。」   香巧咽了咽口水,她本該推辭的,可手裡的寶石髮釵沉甸甸的,她就怎麼也說不出推辭的話。   姜二小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誰能抵抗的了?   思索了一下,香巧便想,看來二小姐是個沒腦子的,既然如今她在二小姐身邊伺候,只要把二小姐哄高興了,豈不是日日都能賺的盆滿缽翻。要說府裡的情況,反正姜梨身邊也沒什麼聰明人,還不是靠自己一張嘴來說?這樣也沒有背叛夫人,甚至還有兩份銀子拿。   想到這裡,香巧高興起來,便道:「二小姐萬萬不可這樣說,為您解惑是奴婢的本分,如今這府裡……」卻再也沒把握著釵子的手放開。   桐兒急的抓耳撓腮,這香巧分明是不安好心,姜梨竟還給她這麼厚重的打賞,要知道人心不足。可看姜梨眼下,又分明聽香巧說的很認真。   香巧直說的唾沫橫飛,口乾舌燥。眼見姜梨聽得仔細,不由得心中得意,她說的這些,看似細緻,其實大多都是在講二房三房,至於長房夫人這邊,可是一字也沒透露。這二小姐也是傻,竟然聽得深信不疑,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就能得一隻寶石髮釵,可是難得的美差事。   待說了半個時辰,總算是說的沒話說時。香巧就道:「回二小姐,這就是府裡如今的情況了。」   姜梨聽得入神,此刻香巧停住,她似乎有些意猶未盡還想聽,想了想,便道:「既然府裡沒什麼可說的,那就說說府外的趣事吧。」   「府外?」香巧一愣。   「對,就是燕京城近幾年有什麼有趣的事兒麼?聽聞榮信陵的老太太三年前去世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她還給過我一方觀音雙面繡呢。還有,我聽玉香姐姐說起過燕京城第一美人,她的夫君還是新科狀元,聽說前些日子病逝了,是真的麼?」   ------題外話------   以往的女主,比如軟妹和娘娘,都是從小家庭教育缺失的結果,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得到正確引導,所以性格會有一點小缺陷。這本的梨子不同在於她的家庭是很完整而且幸福的,上輩子遇到的渣渣也是出嫁後遇到的,因此梨子的性格不是陰暗型,相反,是很睿智、溫暖、有正義感的好姑娘。   這本裡性格有缺陷的是男主,特別無情無義心狠手辣的陰暗大魔王。   不過這種小辣椒調教起來才特別有勁兒啊對不對?把大灰狼調教成忠犬很有成就感對不對?   對!   來自茶茶的惡趣味[微笑] 第20章姐妹   「對,就是燕京城近幾年有什麼有趣的事兒麼?聽聞榮信陵的老太太三年前去世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她還給過我一方觀音雙面繡呢。還有,我聽玉香姐姐說起過燕京城第一美人,她的夫君還是新科狀元,聽說前些日子病逝了,是真的麼?」   沒頭沒腦的,怎麼突然說起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香巧先是有些發懵,再看姜梨仍是一臉認真地看著她,突然反應過來,姜二小姐大約是在深山裡呆的太久了,雖然如今已經十五,到底是個孩子,想聽些新鮮趣事。   香巧這人,雖然貪財,卻的確是個拿了錢財便會將事情辦得妥帖的,尤其是眼下還是一樁只需要動動嘴皮子的簡單差事。便如平日裡和小姐妹嚼舌根一般的倒了出來。   她道:「確實是呢,榮信陵裡的老太太三年前去世時,咱們府裡的老夫人還去弔唁來著。您說的燕京第一美人的夫君是去年的新坑狀元郎,如今的中書舍人沈玉容沈大人吧。」   聽到這個名字,姜梨的心緊緊一縮,然而面上反而笑起來,她說:「正是此人。」   「沈大人可是個厲害的,奴婢聽老爺曾和夫人提起過,這京城裡的朝堂新秀,沈大人便是升遷最快的一個,是個真正有才華之人。他那夫人漂亮是漂亮,只是……」說到此處,香巧便停了下來,眼中一閃而過輕蔑,緊接著看向姜梨,變得吞吞吐吐了起來。   「是那位夫人與人私通一事嗎?」姜梨問。   香巧大吃一驚:「您連這也知道了?」她賠笑道:「原本還怕說這事汙了您的耳朵,沒想到您早就知道了。也是,沈夫人婦德敗壞一事早就人盡皆知了,您想想,沈大人哪裡不好,年輕有為,青年才俊,這沈夫人居然還在外偷人,真是不知如何想的?」說的很鄙夷似的。   「婦德敗壞?人盡皆知?」   香巧覺得姜梨的表情有些奇怪,氣氛突然有些凝滯,停了一下,有些猶豫的開口:「二小姐?」   姜梨笑了笑:「沒事,你接著說。」   香巧頓了頓,似乎才記起正事,就道:「這沈夫人做盡了對不起沈大人的下作之事,偏偏沈大人痴情,不僅不怪沈夫人,還待她一如往昔。許是老天爺看不過去,這沈夫人自從私通之事被人發現之後就病了,直到前些日子,大約一月前,諾,去了。所以說這就是報應。」香巧搖搖頭,唏噓道:「狀元郎曉得妻子去了,很是傷心,在家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差點跟著去了。陛下責備他堂堂丈夫氣短無狀,責令他告假不上朝的事,卻也感念他重情重義,聽老爺說,沈大人大約又要晉升了吧。」   說了長長一段話,香巧沒聽到姜梨說話,抬起頭一看,姜梨嘴角的微笑瞧著有些僵硬。不過片刻,姜梨就笑著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道:「這沈大人還真是個長情之人呢。」   「確實如此。」香巧點頭,心裡嘀咕著,可不是麼,哪個男人會不介意自己妻子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偏偏這位狀元郎就不在意。還好那位沈夫人死得早,否則狀元郎要是一輩子頂著這頂綠帽子,享受眾人異樣的眼光,且不說同僚如何,光是在百姓間都要貽笑大方了。   所以說,老天終究還是有眼的。   姜梨掩嘴,輕輕的打了個呵欠,道:「行吧,今日你們陪我也乏了,我也準備早些休息,這裡有桐兒伺候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香巧是季淑然的人,本該寸步不離的守著姜梨,不過今日她急於回去欣賞姜梨賞的這支寶石髮釵,便立刻歡歡喜喜的應了,退了下去。   等香巧走後,桐兒才將門關上,著急的道:「姑娘,那香巧不是個好的,是看您人好欺負,哄您銀子呢。」   「她哄我,焉知我不是哄她?」姜梨微笑道,隨手從季淑然送來的一匣子首飾中撈了兩把,都是華貴的首飾,想來雖然比不上姜幼瑤的那些,至少對一個在山裡呆了八年的人來說,足夠晃花人的眼睛了。   只是認真去看,姜二小姐的眼眸中映著這些珠寶髮釵,熠熠發光,卻平靜的出奇。   燕京城的人都曉得薛芳菲死了,燕京城的人都曉得沈玉容為了薛芳菲差點殉情,一個有才、有貌還有情的男人,在世人的眼中,是毫無瑕疵的。在上位者眼中,在皇帝眼中,臣子有情,也是可用之才。   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狼狽為奸,姦夫淫婦,害死了原配薛芳菲,卻成全了自己的長情之名,以長情之名為由,還要博一個好名聲,藉機步步青雲。   可這個長情之人,內心有多寡廉鮮恥,薄情寡義,就只有天知道。老天若真的有眼,就不該如此不公。   好一個長情之人!   如今的沈玉容,已經站到了一個足夠高的高度,甚至因為身後有了永寧公主的支持,就算薛芳菲死而復生,與他也是雲泥之別,無法伸手將他從雲端拽下來。而一旦失去先機,沈玉容只會越走越高,越走越遠,遠到一個她無法觸碰的位置。   幸而,如今她是姜二小姐,姜家在燕京城的官家裡,地位不菲,背靠大樹好乘涼,這是一個捷徑。   只是,她必須想想辦法,奠定自己在姜家的地位了。一個說話有分量的姜二小姐,做一些事情,總比一個無人問津的姜二小姐來的容易。   且不提心懷鬼胎的繼母一家,也不提並不熟稔的二房三房,就連血緣關係最近的姜元柏,對她的那點感情,也不見得有多深厚。   怎麼才能在姜家站穩腳跟呢?   薛懷遠曾經說過,任何時候,都要有自己的價值。   她必須讓姜家人明白她的價值。 第21章堂兄   首輔府上的床榻,比青城山上的木板床軟和多了。   姜元柏雖然是文人清流,卻也是當朝首輔,有些人做官,是為了天下百姓,有些人做官,是為了野心抱負。姜元柏實現了抱負,同樣也享受生活。   桐兒一大早來服侍姜梨的時候,笑容都比往日燦爛了許多,唧唧喳喳的說著昨夜裡的床睡得有多軟多舒服,屋子又是多寬敞多明亮。   芸雙和香巧立在一邊,伺候姜梨這種事,芸雙壓根兒就不願意做,香巧佯作擦擦桌子陪姜梨說說話,粗活重活卻一點也不粘手。   整個芳菲苑裡,除了桐兒外,只有芸雙和香巧兩個丫鬟,芸雙和香巧不會去做重活,於是裡裡外外的事情都是桐兒一人經手。季淑然有意無意的未曾給姜梨配粗使丫頭,也就是欺負姜梨不曉得如今的規矩,便是姜梨知道了,給姜梨一些不痛快,回頭再給姜元柏上上眼藥,說姜梨脾氣大什麼的,是很順其自然的事。   不過姜梨一點也不在意,等芸雙去外頭的時候,她拉了拉香巧的衣角,道:「有件事想勞煩香巧姐姐。」   香巧一愣,笑道:「二小姐有什麼事吩咐奴婢就是了。」   「我這院子裡如今人手怕是不太夠,母親沒有給我這邊安排粗使丫鬟,你和芸雙姐姐是伺候我貼身起居的,桐兒一人也忙不過來。香巧姐姐在府裡呆了多年,應該與買賣丫鬟的婆子那頭很熟,煩請香巧姐姐幫我安排一下,我去挑些掃灑的人。」   香巧聽過,蹙起眉:「二小姐,院子裡丫頭的人手都是要經過夫人同意的。」   「母親愛憐我,卻偏偏忘記了要與我這裡安排人手,只會是平日裡庶務忙碌,以至於忘記了我這邊,我怎麼好再叨擾她。不過是幾個丫鬟,我想親自挑一挑,香巧姐姐安排一下。」她隨手從一邊的匣子裡拿起一隻金鐲子,套在對方手上,笑道:「可以麼?」   可以麼?   明晃晃的金鐲子就套在香巧的手上,和她手上那隻沉甸甸的赤金鐲子不同,這隻纖細、精巧,看起來不如自己手上那隻厚重,可香巧知道,這樣的做工和紋路,卻比自己手上的那隻更值錢。   「當然可以!」香巧一個勁兒的點頭,目光黏在鐲子上怎麼都掙脫不開。她跟了季淑然多年,季淑然出手可沒有這位山野來的二小姐大方。香巧心中不由得納悶,這位二小姐莫不是不知道這些首飾值多少銀子,才會如此輕易地送給她?   來不及等她多想,姜梨便笑道:「那現在就麻煩香巧姐姐了。」   香巧得了金鐲子,心中既是緊張又興奮,當即就道:「奴婢一定替二小姐辦妥這件事,二小姐等著吧。」邊說邊退出屋去。   香巧走後,桐兒立在一邊,姜梨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就道:「有什麼話就說吧。」   「姑娘,奴婢不明白,」桐兒道:「您為什麼對香巧那麼好,明知道她是季氏派來……或許,您是想用這些銀錢收買她麼?」   「收買?」姜梨搖頭:「此人心術不正,兩面三刀,慣會見風使舵,且貪財好利,這樣的人,即便收買了,也難免會倒戈,我可不敢收買。」   「那既然如此,您為什麼要給她這些首飾?要知道,就算她眼下說幫您挑選丫鬟,保不準私下裡就告訴季氏了。待那時,送來的那些人,也是經過季氏挑選過的。」   「我這是在給她找差事呢,找差事,也是為了給她送東西。」   「奴婢不明白,」桐兒費解,「姑娘,咱們現在手裡的銀子可還沒多到用不出去的地步。」   姜梨險些被自己的丫鬟逗笑了,她說:「你看,我送給她的都是首飾,而不是銀子。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桐兒瞪大眼睛。   「當然是為了給人看的。」姜梨笑道:「上兵伐謀,分而化之。桐兒,有時候別人給你漂亮的寶石,珍貴的首飾,如果不需要付出同樣的代價,你就得提防了,那可能要你付出更多的代價。」   桐兒看著姜梨發怔,她還是不明白姜梨說的話,卻又隱隱的感覺到了什麼。想了一會兒,她甩了甩頭,姜梨比她聰明的多,她能看明白的事,姜梨肯定也能看明白,姜梨這麼對香巧,也一定也她自己的道理,自己只管跟著做就好了。   「我們出去走走吧。」姜梨道,「既然回家了,總要熟悉熟悉自己的府苑。」   「好啊!」桐兒歡喜極了,「奴婢陪著您。」   姜梨換了件衣裳,新做的衣裳還沒有送來,季淑然這個繼母卻也不好做的太過明顯,便讓人送了一些與姜梨身量差不多大小的成衣來。這些成衣看上去貴重,比起姜幼瑤的衣裳來,做工卻粗糙了許多,和姜梨本身的氣質更是南轅北轍。   桐兒雖然喜歡好料子,卻也覺得這些紅啊綠的衣裳穿在姜梨身上,反倒不如素色的好看,琢磨了許久,給姜梨挑了一件蔥綠的小裙穿上。   這衣裙乍一眼看起來竟像是給丫鬟穿的款式,蔥綠一不小心又容易穿的俗氣,不過姜梨膚白又瘦弱,上身竟也不錯。更襯得整個人水水嫩嫩的,有種別樣的味道。   桐兒和姜梨在廟裡呆的久了,梳頭平日裡只管梳最簡單的方便幹活,回到姜府裡,才發現自己會梳的頭只有那麼幾樣。而在姜府裡,再梳那些丫鬟頭,怕會被別人嘲笑。   還不等桐兒想好怎麼梳頭,就見姜梨對著銅鏡,自己伸手挽住長長的黑髮,雙手靈巧的翻動幾下,就梳好了一個烏紗髻。   桐兒吃驚的瞪大眼睛,道:「姑娘,您怎麼會……」   「從前學過的。」姜梨簡單的回答。她做薛芳菲時,剛嫁給沈玉容,為了討好婆婆和小姑,學了如何梳頭。想著女兒家愛俏,自己親手為她們梳頭,總會親近幾分。後來她和沈家的情誼斷的一乾二淨,梳頭的手藝卻留了下來。   「姑娘什麼都會,真厲害。」桐兒想著想著,又疑惑起來,「不過姑娘怎麼會去特意學梳頭,這不是丫鬟們才做的事……」   可惜沒等得到答案,姜梨已經起身出了門,桐兒也就將問題拋之腦後。   姜府很大,桐兒當初是大院裡的掃灑丫鬟,後來姜梨害季淑然小產後,姜梨院子裡的所有下人,打殺的打殺,發賣的發賣。要送姜梨去青城山前,姜老夫人就隨手從院子裡指了一個小丫鬟跟著去了,這個丫鬟就是桐兒。   因為離開的時候太小,桐兒對如今姜府裡的情況,也是陌生的緊。   才出了芳菲苑,沒走幾步,聽見前面有人聲傳來,姜梨停住腳步,抬眼一看,便瞧見幾個人站在不遠處小亭裡閒談。   那幾人也看見了姜梨,說話聲停住,最中間的人一身桃紅金絲軟紗裙,花容月貌,格外嬌豔。   正是姜府三小姐,姜幼瑤。 第22章故人   姜景睿雖然生的和盧氏十分相似,卻一點也不如盧氏精明。姜梨這頭還沒說話,他就已經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說開了。   「你現在怎麼和以前變了個人一樣,說話溫吞吞的,彆扭死了!」   「還穿綠色,你是當自己是根蔥嗎?」   「長得也太瘦了!連眼光都變差了?打扮的淡出鳥來了。」   「嘖嘖嘖這哪是什麼千金小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出家尼姑,你是不是想成仙?」   最後,他以一句「庵堂果然不是什麼好地方好好的人說變就變了」結束了對姜梨的打量。   姜梨:「。…。」   她有些啼笑皆非,想著姜景睿方才的舉動,試探的開口:「姜……景睿?」   此話一出,姜景睿的表情頓時緩和了,道:「這才像話嘛!叫什麼堂兄,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姜梨心想,看來姜二小姐與這位堂兄感情倒是不錯,私下裡互喚對方名字,再看姜景睿咋咋呼呼沒什麼心計的樣子,應當從前是和姜二小姐一夥的。   姜景睿雙手抱胸,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沒想到大伯父還有點良心,又把你給接回來了。」   「多謝你關心。」姜梨儘量讓自己的態度顯得自然些。   不過這份「自然」,還是讓姜景睿覺得彆扭極了。他忍了又忍,道:「不過你也別掉以輕心,有時間多討好討好大伯父,我那些兄弟都曉得了你回京的事……我看整個燕京現在都曉得了。他們背地裡說你惡毒,我可都聽見了。你要是不想再被趕出去,就放聰明點。」   姜梨無言,姜景睿看起來和姜二小姐關係不錯,此刻又擺出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看起來還有點幸災樂禍。而他自作聰明的主張,一時間又看不出是不是好意,讓姜梨哭笑不得。   姜景睿斜眼瞟了瞟遠處,涼亭裡,姜幼瑤三人的影子還在。姜景睿問:「喂,你剛才過來的時候,她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姜梨道:「說了幾句話而已。」   姜景睿一聽,好奇的看向她:「說了什麼?」   「過幾日就是三妹的及笄,三妹囑咐我不要忘了禮物。」   姜景睿聞言,嗤笑一聲,道:「一個及笄禮,還真當自己是公主了。」又看向姜梨,恨鐵不成鋼的指著她:「你是不是傻?她的話你沒聽出來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姜梨不解。   「哎。」姜景睿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道:「姜幼瑤的及笄禮一過,寧遠侯家的人就該過來商定親事了。你難道不知道,姜幼瑤的及笄禮上,周彥邦一定會來的嘛!」周彥邦,姜梨恍然,桐兒提過,寧遠侯世子就叫周彥邦。也就是與姜二小姐原本定下親事的夫君,後來被姜幼瑤鳩佔鵲巢了。   難怪姜幼瑤方才說什麼及笄禮邀請了許多人,說不準會遇見熟人,這「熟人」,應當指的是周彥邦吧!若是真的姜梨,在及笄禮上看到周彥邦,要麼悲傷難言不能自己,要麼激動性烈失態於人前,總之是不痛快的,不亞於被人在心上捅上幾刀。   桐兒擔心的扶著姜梨,姜景睿還在兀自喋喋不休,「我看及笄禮你還是不要去了,你不知道,周彥邦比小時候長得好看多了,如今燕京城多少姑娘青睞於他。你小時候就那麼喜歡他,現在見了,只怕更不能割捨。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姜幼瑤和周彥邦都已經定了親事,你再不甘心也於事無補,只會自己心裡難過。還不如不見。」   姜梨聽著他說的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姜景睿可真是不會說話,要是真的姜二小姐這會兒聽他這麼勸自己,無異於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沒被氣死就不錯了。   見姜梨不說話,桐兒怕她想起來傷心事,小心翼翼的道:「姑娘?」   姜梨笑道:「我沒事,原來周彥邦也要來。」   她說話的語氣太過平靜,讓桐兒和姜景睿都愣了一下。   他們不曉得,姜梨不是姜二小姐,姜二小姐會為了周彥邦跳水尋思,姜梨卻不會。周彥邦對她來說,也只是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而已。為一個陌生人喜怒哀樂,這實在太難了。   周彥邦刺激不了她,無論姜幼瑤打什麼主意,從一開始就錯了。周彥邦在及笄禮上有用,有用的前提是姜梨在乎她。如果姜梨根本不在乎,周彥邦出現與否,都不重要。   姜景睿問:「就算周彥邦來,你也要去嗎?」他看著姜梨的臉,試圖從姜梨臉上找出一絲傷心或者難過的神情。   不過他失敗了。   「我如果不去,母親和三妹會傷心的,父親也會責怪我,我怎麼能不去?況且,我的確有想見的人。」姜梨道。   姜景睿和桐兒聽見姜梨前面的話時尚有同情,的確,姜梨不能不去,若是她不去,指不定季淑然背後怎麼編排她,活生生把筏子送到了人面前。   但聽到後面半句時,二人又同時愕然,姜梨這還是對周彥邦割捨不下吧?不過這神情怎麼又一點不像餘情未了?他們二人都以為姜梨說的「想見的人」指的是周彥邦,卻不知,她真正想見的人並非如此。   姜元柏是當朝元輔,文人之首,嫡出千金及笄,必然有無數文人官眷前來觀禮。沈玉容作為新科狀元,如今朝廷文臣新貴,面上會和姜元柏打好關係。沈玉容的妹妹定會來觀禮。   而且,沈玉容的妹妹沈如雲,和薛芳菲做姑嫂的時候,她就知道,沈如雲心中愛慕寧遠侯世子。沈如雲心胸狹隘,爭強好勝,肯定會來瞧一瞧周彥邦未來妻子是何模樣。   姜梨想見的人,就是薛芳菲的故人,沈家人。   她等著那些人來。 第23章熟人   見過姜幼瑤,又見過姜景睿,姜梨這才花了許多時間將姜府的路摸的一清二楚。   姜家的底子深厚,府邸也極大,好在姜梨記憶力不錯。況且在桐鄉的時候,府邸雖小,她卻愛跟著薛懷遠出門處理公務,桐鄉每個角落都被她跑了個遍,認路倒是一把好手。   接下來的幾天,出人意料般的相安無事。除了每日看香巧在面前討好恭維和芸雙頤指氣使之外,也並未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微妙的是,無論是姜老夫人,還是二房三房,除了那一日偶然的撞見外,無一人主動來找過姜梨,哪怕是姜梨的父親姜元柏,連面子也懶得做一下。姜梨在整個姜家,就像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仿佛將她接回來,就是冷落在一邊,過些日子,就被人徹底的拋之腦後。   不,還不用過些日子,現在就已經是了。   旁人不給她面子,姜梨也犯不著上趕著去熱臉貼冷屁股,權當沒這回事,不主動去見老夫人,平日裡吃飯也是單獨讓桐兒給她端回芳菲苑,似乎這樣就是眼不見為淨。   但是矛盾並不會因為不理它就自動消失,此刻的平靜,亦是在為以後的不平靜而準備。   這一日的早晨,雨過天晴,難得的涼爽,不同以往的炎熱。姜梨用過早飯之後,就告訴香巧,打算出門一趟。   芸雙站的遠一些,不動聲色的側耳聽香巧問姜梨道:「二小姐,怎麼突然要出門?」   「我回府已經半月,整日都呆在府中,實在很悶。燕京城裡這幾年是什麼模樣,我也不曉得,只想出去走走逛逛。」不等香巧說話,她又道:「況且再過幾日就是三妹的及笄禮,我總不能兩手空空。」   香巧眼珠子轉了轉,問:「姑娘是要去給三小姐挑及笄禮麼?」   「不錯。」姜梨笑道:「順便看看有什麼其他的新鮮玩意兒。」   香巧的心頓時被勾的痒痒的,姜梨出去買東西,若是自己也跟上去,說不準也會得些賞賜。說起來,這位二小姐雖然在庵堂裡長大,出手卻十分闊綽。也不知道是不是蠢還是隨了先夫人葉珍珍揮金如土的性子,平日的打賞十分豐厚。單就是在姜梨身邊呆了半月,香巧得賞的首飾都快趕得上從前一年了。   她故意問:「二小姐,您這幾日花銷也不小……」   「祖母送我的銀子還沒花。」姜梨打斷了她的話,笑道:「足夠買些不錯的東西了。」   香巧一想,也是,姜梨打賞她的都是首飾,銀子卻一直未動。其實銀子哪有首飾來的珍貴呢?只是香巧自然不會主動斷自己的財路,想到今日說不準又能撈金,立刻把準備勸姜梨勿要出門的話咽回肚裡,只道:「那既然如此,奴婢就陪二小姐一道出門瞧瞧,奴婢從前跟三小姐出門過,只道燕京那些鋪子好。」   芸雙有些不滿香巧的反應,姜梨已經開口了,道:「那好,桐兒你也陪著我,麻煩香巧姐姐了。」   卻是有意無意的忽略了芸雙。   兩個丫鬟已經足夠了,芸雙自然也不會跟著去。雖然一開始芸雙就不打算遷就這位二小姐,但是姜梨此刻的舉動似乎也在明明白白的昭示著一件事:姜梨也不待見芸雙。   等姜梨和香巧二人一道出了屋子後,芸雙恨恨的啐了一口,轉頭就去淑秀園季淑然身邊了。   姜梨出門的時候,門房那頭都有些緊張,幸而香巧非常熟悉,同門房那邊熱絡的聊了幾句,就叫兩個護衛跟著姜家的馬車一道出門了。許是覺得姜梨並不受重視,所以這點護衛,少的可憐,卻恰好對了姜梨不欲人多的道理。   出了姜府大門,桐兒鬆了口氣。她在姜府這段日子也憋得慌,怕給姜梨惹麻煩,每日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如履薄冰的過日子。一出來,頓時覺得連一向看不順眼的香巧都沒那麼可惡了。   香巧也沒含糊,出門就道:「二小姐,奴婢知道燕京最好的珠寶鋪子就是吉祥樓了。」   「那就去吉祥樓吧。」姜梨好說話的不像樣。   其實姜梨的祖母家,葉家就是做珠寶起家的,雖然不如吉祥樓金貴,卻重在量多。後來葉家的商產發展的越來越多,珠寶這一塊兒反而不那麼重視了。   等到了吉祥樓,吉祥樓的夥計一看香巧來了,熱絡的與香巧打招呼,只是看到她身邊的姜梨時,愣了愣,脫口而出:「這位貴人……」   往日都是香巧和季淑然姜幼瑤一道來的,今日香巧單獨陪著一位小姐模樣的人。這位姑娘明明坐的是姜家的馬車,模樣卻陌生極了,夥計心裡嘀咕,不是姜家的庶女,莫非是姜家哪位親戚。   正這樣想著,卻見香巧面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神情,遲疑了一下,才彆扭的開口:「這是我們府上的二小姐。」   夥計剛一聽到二小姐這個名字,還沒反應過來,面上熱情的笑著,納悶姜家什麼時候有了位二小姐。待看到姜梨的臉時,猛地反應過來,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二小姐?姜家那位毒害繼母嫡兄,被送進庵堂修身養性的二小姐!不是傳言中的猙獰鬼面,煞氣洶洶,也不是想像中尖酸刻薄,兇狠好鬥。面前的女孩子,著月白羅裙,玉色小衫,妝容素淨,正微微側頭看著他,仿佛覺得他很有趣,唇角還帶著一抹微笑。   澄澈溫和,眉眼秀媚,分明是菩薩座下的仙女玉童。   娘欸,這怎麼能是姜家二小姐?夥計只覺得腦袋暈暈乎乎的,什麼都轉不清楚了。桐兒皺了皺眉,生氣道:「這位小哥,是不打算迎客了?」   夥計立刻回過神,一迭聲的道歉,又偷眼看姜梨,見姜梨仍是笑容溫和,並沒有發怒的模樣,本來清醒的腦子,一瞬間又有些犯懵。   他一邊將幾人迎進店裡,一邊想,今日怎麼偏偏客人不多呢,眼下堂廳一個客人都沒有。否則,讓那些客人瞧瞧,這位惡毒的姜二小姐長成這副模樣,肯定吃驚的不止他一人!姜梨一行人進了吉祥樓,吉祥樓不遠的對面,矗立著一棟華美樓宇,金碧輝煌,仙樂飄飄。   樓上靠窗坐著兩人,一人開口道:「你看,姜家人。」   對面,一隻手提著茶壺輕輕斟了一杯茶,骨節分明的手竟然比細茶壺還要瓷白幾分。   「哦。」聲音裡也帶了幾分懶散的興味,「熟人。」   美人又出來看戲了╮(╯▽╰)╭ 第24章窺見   見過姜幼瑤,又見過姜景睿,姜梨這才花了許多時間將姜府的路摸的一清二楚。   姜家的底子深厚,府邸也極大,好在姜梨記憶力不錯。況且在桐鄉的時候,府邸雖小,她卻愛跟著薛懷遠出門處理公務,桐鄉每個角落都被她跑了個遍,認路倒是一把好手。   接下來的幾天,出人意料般的相安無事。除了每日看香巧在面前討好恭維和芸雙頤指氣使之外,也並未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微妙的是,無論是姜老夫人,還是二房三房,除了那一日偶然的撞見外,無一人主動來找過姜梨,哪怕是姜梨的父親姜元柏,連面子也懶得做一下。姜梨在整個姜家,就像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仿佛將她接回來,就是冷落在一邊,過些日子,就被人徹底的拋之腦後。   不,還不用過些日子,現在就已經是了。   旁人不給她面子,姜梨也犯不著上趕著去熱臉貼冷屁股,權當沒這回事,不主動去見老夫人,平日裡吃飯也是單獨讓桐兒給她端回芳菲苑,似乎這樣就是眼不見為淨。   但是矛盾並不會因為不理它就自動消失,此刻的平靜,亦是在為以後的不平靜而準備。   這一日的早晨,雨過天晴,難得的涼爽,不同以往的炎熱。姜梨用過早飯之後,就告訴香巧,打算出門一趟。   芸雙站的遠一些,不動聲色的側耳聽香巧問姜梨道:「二小姐,怎麼突然要出門?」   「我回府已經半月,整日都呆在府中,實在很悶。燕京城裡這幾年是什麼模樣,我也不曉得,只想出去走走逛逛。」不等香巧說話,她又道:「況且再過幾日就是三妹的及笄禮,我總不能兩手空空。」   香巧眼珠子轉了轉,問:「姑娘是要去給三小姐挑及笄禮麼?」   「不錯。」姜梨笑道:「順便看看有什麼其他的新鮮玩意兒。」   香巧的心頓時被勾的痒痒的,姜梨出去買東西,若是自己也跟上去,說不準也會得些賞賜。說起來,這位二小姐雖然在庵堂裡長大,出手卻十分闊綽。也不知道是不是蠢還是隨了先夫人葉珍珍揮金如土的性子,平日的打賞十分豐厚。單就是在姜梨身邊呆了半月,香巧得賞的首飾都快趕得上從前一年了。   她故意問:「二小姐,您這幾日花銷也不小……」   「祖母送我的銀子還沒花。」姜梨打斷了她的話,笑道:「足夠買些不錯的東西了。」   香巧一想,也是,姜梨打賞她的都是首飾,銀子卻一直未動。其實銀子哪有首飾來的珍貴呢?只是香巧自然不會主動斷自己的財路,想到今日說不準又能撈金,立刻把準備勸姜梨勿要出門的話咽回肚裡,只道:「那既然如此,奴婢就陪二小姐一道出門瞧瞧,奴婢從前跟三小姐出門過,只道燕京那些鋪子好。」   芸雙有些不滿香巧的反應,姜梨已經開口了,道:「那好,桐兒你也陪著我,麻煩香巧姐姐了。」   卻是有意無意的忽略了芸雙。   兩個丫鬟已經足夠了,芸雙自然也不會跟著去。雖然一開始芸雙就不打算遷就這位二小姐,但是姜梨此刻的舉動似乎也在明明白白的昭示著一件事:姜梨也不待見芸雙。   等姜梨和香巧二人一道出了屋子後,芸雙恨恨的啐了一口,轉頭就去淑秀園季淑然身邊了。   姜梨出門的時候,門房那頭都有些緊張,幸而香巧非常熟悉,同門房那邊熱絡的聊了幾句,就叫兩個護衛跟著姜家的馬車一道出門了。   許是覺得姜梨並不受重視,所以這點護衛,少的可憐,卻恰好對了姜梨不欲人多的道理。   出了姜府大門,桐兒鬆了口氣。她在姜府這段日子也憋得慌,怕給姜梨惹麻煩,每日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如履薄冰的過日子。一出來,頓時覺得連一向看不順眼的香巧都沒那麼可惡了。   香巧也沒含糊,出門就道:「二小姐,奴婢知道燕京最好的珠寶鋪子就是吉祥樓了。」   「那就去吉祥樓吧。」姜梨好說話的不像樣。   其實姜梨的祖母家,葉家就是做珠寶起家的,雖然不如吉祥樓金貴,卻重在量多。後來葉家的商產發展的越來越多,珠寶這一塊兒反而不那麼重視了。   等到了吉祥樓,吉祥樓的夥計一看香巧來了,熱絡的與香巧打招呼,只是看到她身邊的姜梨時,愣了愣,脫口而出:「這位貴人……」   往日都是香巧和季淑然姜幼瑤一道來的,今日香巧單獨陪著一位小姐模樣的人。這位姑娘明明坐的是姜家的馬車,模樣卻陌生極了,夥計心裡嘀咕,不是姜家的庶女,莫非是姜家哪位親戚。   正這樣想著,卻見香巧面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神情,遲疑了一下,才彆扭的開口:「這是我們府上的二小姐。」   夥計剛一聽到二小姐這個名字,還沒反應過來,面上熱情的笑著,納悶姜家什麼時候有了位二小姐。待看到姜梨的臉時,猛地反應過來,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二小姐?姜家那位毒害繼母嫡兄,被送進庵堂修身養性的二小姐!   不是傳言中的猙獰鬼面,煞氣洶洶,也不是想像中尖酸刻薄,兇狠好鬥。面前的女孩子,著月白羅裙,玉色小衫,妝容素淨,正微微側頭看著他,仿佛覺得他很有趣,唇角還帶著一抹微笑。   澄澈溫和,眉眼秀媚,分明是菩薩座下的仙女玉童。   娘欸,這怎麼能是姜家二小姐?   夥計只覺得腦袋暈暈乎乎的,什麼都轉不清楚了。桐兒皺了皺眉,生氣道:「這位小哥,是不打算迎客了?」   夥計立刻回過神,一迭聲的道歉,又偷眼看姜梨,見姜梨仍是笑容溫和,並沒有發怒的模樣,本來清醒的腦子,一瞬間又有些犯懵。   他一邊將幾人迎進店裡,一邊想,今日怎麼偏偏客人不多呢,眼下堂廳一個客人都沒有。否則,讓那些客人瞧瞧,這位惡毒的姜二小姐長成這副模樣,肯定吃驚的不止他一人!   姜梨一行人進了吉祥樓,吉祥樓不遠的對面,矗立著一棟華美樓宇,金碧輝煌,仙樂飄飄。   樓上靠窗坐著兩人,一人開口道:「你看,姜家人。」   對面,一隻手提著茶壺輕輕斟了一杯茶,骨節分明的手竟然比細茶壺還要瓷白幾分。   「哦。」聲音裡也帶了幾分懶散的興味,「熟人。」   ------題外話------   美人又出來看戲了╮(╯▽╰)╭ 第25章阿狸   姜梨並不曉得自己在吉祥樓前的動作,全都被旁人盡收眼底。等到桐兒從當鋪那頭回來,對著她搖了搖頭,道:「奴婢之前的那塊玉已經被人贖走了,不過在當鋪裡發現了一塊很漂亮的玉佩,就買了回來。」說著攤開掌心。   桐兒掌心裡的玉佩成色一般,在姜府這樣的地方,香巧自己都見慣了好東西,這塊玉相比之下實在沒什麼出彩之處。若說有什麼特別的,就是玉上雕著一隻胖狸貓,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香巧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倒是姜梨,看得目不轉睛,接過來愛不釋手,對桐兒道:「確實很漂亮。」   「奴婢知道姑娘一定會喜歡,姑娘喜歡就拿著。」   姜梨也沒有推辭就收下了,香巧看著在心中嘲笑,到底姜梨是在山上呆了八年的土包子,就這麼一個破玩意兒還喜歡。   待回到姜府芳菲苑,天色已經很晚了。香巧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溜煙不見了,姜梨也心知肚明,必然是回淑秀園給季淑然回話去了。   桐兒見屋裡終於沒人,掩上門,給姜梨倒了一杯熱茶,輕聲詢問:「姑娘,為何突然要奴婢贖回這塊玉佩呢?這塊玉佩又是誰的,有什麼特別的?」   和姜梨在青城山相依為命了八年,桐兒和姜梨是主僕又勝似主僕,姜梨的所有事情桐兒都一清二楚,可不知什麼時候起,桐兒也不明白姜梨做有些事的意義是什麼。   譬如眼下這件,今日還未出門之前姜梨就告訴她,務必要幫自己贖回一枚玉佩,在吉祥樓前的一番話都是姜梨之前就教桐兒說的。什麼過世的娘,都是瞎編的。   姜梨朝她笑了笑:「你做的很好。」又摩挲著手中的玉佩,道:「這塊玉佩是一位故人的,那位故人已經不在了。」   手中的這塊玉佩,是當初她出生的時候,薛懷遠親自拿刀一刀刀刻的。薛芳菲的娘親生薛芳菲的前一天晚上,薛懷遠做夢夢見一隻花狸貓來自家門前像模像樣的作揖。出生後,請陰陽先生給薛芳菲看命,先生說薛芳菲一生飄零,紅顏薄命。氣的一向穩重端方的薛懷遠提著棍子差點打死陰陽先生,嘴上說著不信,心中終究還是介意。聽遠近的相鄰都說命薄的人,最好取一個低賤的乳名,閻王小鬼聽了,也懶得收賤命。   於是薛懷遠就沒給薛芳菲取小字,而是直接添了乳名阿狸。   這塊玉佩也是薛懷遠攢了半年的俸祿,才從一個遠遊的商人手中買來,並不昂貴,薛懷遠親自求了高僧開光,親自鑿刻,希望保佑薛芳菲一生平安順遂。   後來這塊玉佩陪著薛芳菲一起到了燕京城,沈玉容中狀元被點中書舍郎後,上下都需要打點應酬。沈家家底太薄,薛芳菲將自己的嫁妝全部拿出來,最窘迫的時候,連這塊玉都當了。   本想著等過些日子家裡好轉些,就把玉佩贖回來。誰知道沒過多久就出了壽宴一事,她名聲盡毀,無顏出門,到死也沒能贖回這塊玉。   桐兒見姜梨不知想到什麼,眼神竟十分蒼涼,忍不住開口:「姑娘……」   姜梨回過神,笑道:「無事,雖然故人不在了,我還在。」   雖然薛芳菲不在了,姜梨還在。薛芳菲沒能贖回這塊玉,姜梨卻贖回來了。   薛芳菲乳名阿狸,姜梨單名一個「梨」字,或許冥冥之中的這點緣分,就讓她代替了這位可憐的姑娘,重新回到了燕京城。   姜梨,將離,名字的寓意並不好,可原先的薛芳菲,一輩子到底也沒有繁盛芳菲,可見命運終究還是在人自己的手裡。   桐兒眨了眨眼睛,見姜梨笑了,也跟著舒了口氣。又想到了什麼,道:「淑秀園的兩個丫鬟平日裡什麼活都不幹,今日來的外院幾個掃撒的也慣會偷懶。姑娘不能一直由著他們下去,季氏不管這事,老爺不好插手後院,老夫人總得管管吧!」「老夫人對我並不親近,我要是提出此事,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此事還是我自己來解決。」姜梨搖頭。姜老夫人強勢能幹,安穩聽話未必會得她歡心,況且姜梨從前就寒過姜老夫人的心,真要計較起來,還真不知道會偏誰。   「姑娘打算做什麼?」一聽此話,桐兒立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自從在青城山上姜梨用一隻猴子算計了回京,桐兒就對姜梨的決定深信不疑。   「你這幾日,就多在芸雙面前嘀咕嘀咕我給了香巧多少好處。」姜梨道:「我那一匣子季氏送的首飾,大半也都在她那兒了。」   「姑娘是想離間她們?」桐兒也機靈,立刻問道。   「她們之間本就不算親密,談不上離間。」姜梨笑笑,「這,只是給她們一點小小的考驗罷了。」   只是考驗,贏了自然相安無事,輸了,就滿盤皆輸。   ……   淑秀園裡,香巧站在屋中,桌前,姜幼瑤正在練字,只是眼神卻是心不在焉。   季淑然問:「紅寶石頭面?」   「是的,吉祥樓裡出的紅寶石頭面,四百兩銀子,奴婢親眼看到的。」香巧道。   「四百兩銀子的頭面算什麼,果真寒酸。」姜幼瑤不屑。   「雖說不算多少,卻也不會掉臉面。」季淑然沉吟,「大約和二房你兩個堂兄送的差不離,按理來說,也挑不出錯處。」   香巧聞言,心中計較,季淑然這話的意思,分明就是要在姜幼瑤的及笄禮上做文章。   「娘,那怎麼能讓她好過?」姜幼瑤放下筆,急忙看向季淑然。   「這些日子她剛回京,柳元豐這頭看著,你爹也對她心有愧疚。不過,要得到人的厭惡,也很簡單。」季淑然道。   「怎麼做?」姜幼瑤眼睛一亮。   「別忘了,她還有一個惡女的名聲,殺母弒弟的過去,哪有那麼輕易被抹殺。眼下是時間過得太久,人們都快忘了。一旦人們記起來,她就沒有活路了。」季淑然笑的賢淑,「燕京的貴人們,最沾不得汙泥。」   香巧心中一跳,眼睜睜瞧著季淑然朝她看過來。 第26章沈家   七月初三是姜幼瑤的及笄禮。   從頭天晚上開始,整個姜府都忙碌了起來。這些日子本就默默無聞的姜梨,就更順其自然的被拋之腦後。甚至到了第二天早上,廚房裡的人都沒想起姜梨,往芳菲苑送飯菜了。   桐兒自己去廚房只找了點剩下的糕點,一邊拿給姜梨一邊憤憤然道:「不過是個及笄禮,都是正經的姜家小姐,厚此薄彼到這個地步,也實在太過分了!」   姜梨拿起一塊慄子糕咬了一口,一邊寬慰她:「姜幼瑤本來就是大房的掌上明珠,及笄禮亦是大事,近日來往貴人眾多,當然不能怠慢。」   「姑娘,您說話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外人呢。」桐兒道:「您自己不覺得,奴婢可為您不值。」又道:「這芳菲苑的下人,除了幾個還在外面掃灑的,一個人都沒了。那芸雙說到底也只是個丫鬟,成日裡動不動就甩臉子給人看,拿什麼小姐做派。這也罷了,那香巧,拿了您那麼多首飾,今兒個人影都沒見著。大約又去季氏那頭邀功去了,呸,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桐兒對香巧芸雙早已積怨,今日終於忍不住,一口氣說了個痛快。「香巧本來就是季氏的人,這些日子在我面前搖尾討好,也就是為了銀子罷了。我的匣子都給她掏空了,她當然沒有理由再在我跟前討好。至於芸雙,我對香巧那麼好,她什麼便宜也沒佔到,當然心中更恨我偏心。」姜梨吃完一塊糕點,喝了半口茶水漱口。   桐兒在一邊瞧著,回到姜府後,先前這些日子,季淑然暫且還不敢明面上苛待姜梨,吃的用的還過得去。因此姜梨的氣色也就被養的更好了一些。她五官本就生的玲瓏清透,穿戴一旦比往日稍好一些,立刻就顯出美人胚子的形狀來。   而她的一舉一動,桐兒說不出來,總覺得尤其動人。   姜梨見桐兒怔住,問:「怎麼了?」   桐兒這才回過神,立刻道:「姑娘,今日三小姐的及笄禮,他們該不會不讓姑娘去觀禮吧?」   到現在也還沒一個人來通知姜梨觀禮的事,換做是真的姜二小姐,難免心中五味陳雜,不得不多想,甚至會慌亂無措。畢竟姜二小姐曾經有個不好的名聲,如姜老夫人那般愛惜清譽的人,為了以免姜梨在及笄禮上作怪,的確可能會幹脆不讓姜梨出現。   畢竟姜二小姐有過殺母弒弟的過去,而今日寧遠侯世子周彥邦也會出現,姜二小姐見到周彥邦,想到自己的親事被奪,萬一心情激憤,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姜梨笑了笑:「不會的。」   桐兒問:「姑娘怎麼如此篤定?」   「就算姜府的每一個人都不希望我參加姜幼瑤的及笄禮,有一個人一定會希望我參加,就是季氏。季氏為了讓我觀禮,一定會努力說服所有人,為我爭取這個觀禮的機會。」   桐兒瞪大眼睛看著姜梨。   「戲臺子都搭起來了,我若是不出場,他們這場戲,怎麼唱下去?」姜梨笑的溫柔,「不可能的。」   話音剛落,就見香巧從外頭走進來,笑眯眯的,仿佛得了天大的喜事,見姜梨和桐兒都坐著,就道:「二小姐,您快些梳妝打扮吧,今日三小姐的及笄禮,貴人們陸陸續續都來了,夫人他們都等著您呢。」   姜梨面上就浮起一個恰到好處的驚喜笑容,道:「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戲終於要開場了。……   姜府今日來了不少人。   姜元柏在朝中,地位不低。朝臣們一邊看不慣他凡事中庸,只懂得一味附和皇帝的心意,一邊又忍不住眼紅姜元柏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之前那位元輔,盛極的時候幾乎可以與洪孝帝平起平坐,後來還不是被抄家流放。從盛極到衰敗,也不過短短三年時間,可姜元柏卻在元輔這個位置上坐了十來年,還坐的穩穩噹噹,自然也不是表現出來的那麼無能。   不管如何,姜元柏在朝中舉足輕重,文人都要與他交好。他的千金及笄禮,來觀禮的人自然少不了。   為姜幼瑤行禮的正賓是季淑然的嫡親姐姐,如今的議郎夫人季陳氏。季淑然有兩個姐姐,一個是季陳氏,另一個在洪孝帝的後宮,如今的麗嬪。季淑然如今在姜家說話有地位,除了副都御使季家在朝中地位越發重要以外,也是因為要看在麗嬪的面子。   洪孝帝十分寵愛麗嬪。   正廳裡,已經有不少的夫人來到了。都是燕京的貴人,談論的都是近來的趣事。甚至承德朗柳元豐的夫人柳夫人也來了。   柳元豐雖和季家不對頭,和姜家表面上卻沒有直接交惡,尚且算作和平。柳夫人今日來觀禮,也並非是真的來看姜幼瑤,而是想看看姜梨生活的怎麼樣。自從姜梨回到燕京後,柳夫人還未見過姜梨一面。   季淑然坐在諸位夫人身邊,她生的溫柔美麗,長袖善舞,說話又是八面玲瓏。不一會兒就和貴人們打的火熱,這自然也是因為這些貴人想要巴結姜家的原因。   姜玉娥和姜玉燕也早早的來到了。姜玉燕穿著紫色深衣,衣裳中規中矩,加上她容貌平平,並不起眼。姜玉燕也習慣了隱沒在人群中,就一言不發的坐在一邊,陪著自己的母親楊氏。   姜玉娥卻是個不甘平凡的,大約曉得今日姜幼瑤才是主角,不能奪了姜幼瑤的風頭,卻又不甘心如姜玉燕那般平庸。便穿了一身鵝黃色輕薄小衫裙,挽了一個紅豆髻,越發顯得小家碧玉,楚楚動人。她眉梢都是輕快喜色,也盡力的尋著話和一些貴女說,希望能攀上一些關係。   貴女們中,廳中往左坐著二人。一人已是中年,眼角都是皺紋,乍一看比周邊的夫人們衰老許多,卻穿的極為華貴,只是那華貴又有些不倫不類,並不怎麼適合她的樣子。   她的身邊,也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容貌也算清秀,只是臉細而窄,顴骨略高,顯得有些刻薄。這女子穿著也極盡富貴,在一眾貴女們中格外引人注目。只是她眉目間隱有不耐,低聲問身邊的婦人:「娘,姜幼瑤怎麼還不出來?」   這二人,正是當今中書舍人,去年的狀元郎沈玉容的母親和妹妹,沈夫人和沈如雲。 第27章璞玉   沈如雲十分不耐。   她如今地位今非昔比,若是沈玉容並未中狀元,也並未做中書舍人,她去年就該出嫁的,嫁給燕京城一戶小酒館的掌柜兒子,就連這樣的親事,都算是高攀。   不過自從沈玉容中狀元,又被洪孝帝欽點中書舍人後,水漲船高,沈如雲的地位也跟著節節攀升。沈玉容前途無量,又是青年才俊,加之沈如雲也曉得,現在沈玉容還得了永寧公主青眼,日後他們沈家更是貴不可言。別說是掌柜兒子,就連普通的官家兒子,沈如雲也一併看不上。   沈如雲心裡有個人,便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寧遠侯世子周彥邦。在從前,沈如雲只得在心裡默默的看著他,周彥邦是天上的雲,她沈如雲就是地上的泥。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身份的改變,讓沈如雲曉得,自己也是有資格站在周彥邦身邊,成為周彥邦的妻。   只是寧遠侯周彥邦自小就有了婚約,即是當今首輔千金姜二小姐。只是姜二小姐性情狠毒,小小年紀就幹出殺母弒弟的事情。寧遠侯家自然不能讓這麼一個狠毒的小姐進門,可是又不能悔婚,於是親事仍舊作數,成親的人選卻從姜二小姐變成了姜三小姐。   燕京城的人們津津樂道這件事,但無一人覺得姜二小姐的親事被替有什麼不對,也無一人替姜二小姐鳴不平,因為若是換了自己,也會選擇嬌美可人的姜三小姐而不是兇狠惡毒的姜二小姐。   今日是姜三小姐姜幼瑤的及笄禮,眾人心知肚明。姜幼瑤一旦及笄,和寧遠侯世子的親事也就將近了。   沈如雲正是因為心中不甘心,才特意過來跟著沈母一起來瞧瞧周彥邦未過門的妻子是何模樣。甚至為了將姜幼瑤比過去,而特意換了鮮豔的衣裳。   來這裡觀禮的人要麼想要巴結姜元柏,要麼就是和姜元柏交好,自然不會落了姜幼瑤的面子。貴女們都穿的素淡,好不喧賓奪主,而沈如雲這般穿著,在這裡就顯得十分惹眼。   季淑然也瞧見了沈如雲這般作態,心中不悅,不過她曾聽姜元柏提過,現在的中書舍人沈玉容日後成就不可小覷,若能拉攏最好。季淑然於是面上仍舊做的歡喜大方,應付著諸位貴夫人的恭維。   一名與季淑然交好的婦人就道:「聽聞府上二小姐前些日子也回京了,不知今日會不會觀禮。」   「自然會的。」季淑然笑道:「這會兒大約還在梳妝,來的遲了些。」話裡卻帶了些姜梨不聽管教的意思。   果然,此話一出,周圍的夫人紛紛對季淑然投來同情的目光。有性情直接一些的,便道:「這二小姐許久不回燕京,也不知對燕京的規矩還記得多少。當初年紀還小便難以管教,如今……」話沒說完,剩下的意思卻不言而喻。   季淑然適時的嘆了口氣,坐在楊氏身邊的姜玉娥眼珠子一轉,就道:「本來二姐是趕不上三姐的及笄禮,只是上個月呆的庵堂出事,不知怎的,大伯父就讓人將二姐接了回來。」   姜玉娥這話說的有些囫圇,聽在旁的貴夫人耳中卻又是另一層意思。最初與季淑然說話的那位夫人就輕聲道:「我看府上二小姐,是個有本事的。」   暗示姜梨能回燕京,也是自己費了好一番周折,是個有心眼的,不好對付。   柳夫人在一邊聽著這些夫人說話,有心想為姜梨辯解幾句。奈何附和的人實在太多,整個來姜府觀禮的人,面子上都與季淑然交好,只怕她就算這頭在說話,也無一人聽得進去,甚至給姜梨招來麻煩。   姜玉娥見季淑然唇角微翹,內心也得意起來。他們三房自來在姜府不受重視,她是庶子的女兒,只憑楊氏和姜元興,這輩子也混不出什麼名堂。倒不如好好討好這位大伯母,要知道,季家可還有個在宮中受寵的麗嬪,要是把季淑然哄高興了,就是吃點殘羹冷炙,也是好的。   姜玉燕不如姜玉娥精明,木訥的坐在楊氏身邊。楊氏一邊憤憤自己的女兒對季淑然的巴結醜態,一邊又不得不讓姜玉娥這麼做。   盧氏離他們遠些,也兀自坐在一邊,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似乎對姜玉娥的這般作態十分瞧不上。   正說著話,及笄禮即將開始了。姜元柏和季淑然站起身,立在庭中,東面臺階位。客人們立在庭外,有司託著銅盤,立在西面臺階。   姜幼瑤在丫鬟的簇擁下緩緩而來。   今日為了成禮,姜幼瑤穿著緋色大袖長裙禮服,梳著雙鬟髻,方便等下挽發。她本就生的嬌媚爛漫,少女獨有的芬芳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美好。姜元柏從小嬌養著她,更讓她精緻如珠玉琳琅。而這般鮮豔的顏色,立刻就讓她在賓客中十分鮮明。   美人是比出來的,沈如雲亦是衣飾鮮豔,然而無論養尊處優的氣質,還是美貌,都差得姜幼瑤太多了。   年幼的姜丙吉也來觀禮,坐在姜老夫人身邊,喊道:「三姐好漂亮!」   姜幼瑤聞言,心情愉悅,霎時間揚起一個笑容。晨光熹微,她一笑,明豔動人,極是嬌俏,直教人看直了眼。   眾人都看得呆住。   姜幼瑤見此情景,心中得意,更為高興,正要說話,陡然間察覺出有些不對。那些賓客的目光,隱隱越過了她。   他們在看她身後?身後有什麼?姜幼瑤疑惑的轉身,抬眼,就看見有窈窕少女緩步行來。   那女孩子是從庭院另一側而來,姜家的庭院裡,花木眾多。她便一路分花拂柳,卻無端讓人覺得柔軟芬芳。   和姜幼瑤明豔不同,這女孩子,只穿一件淺鴨青色襦裙,衣裙上甚至連朵繡花都沒有,素淡之極。更襯得一頭長髮烏黑如墨,用同色的青玉髮簪挽起一小簇。   她臉龐潔白,眼神清澈,唇角含著的溫柔笑意,如她長裙顏色一般皎潔。   不夠明豔,卻靈秀通透,如果姜幼瑤是珠寶,她就是未經雕琢的璞玉。   未經雕琢,也不必再雕琢了。   姜幼瑤呼吸一窒,指甲險些掐進了掌心。   他們在看她身後。   ——身後有什麼?——身後是姜梨。   他們看的是姜梨。 第28章驚變   沈如雲十分不耐。   她如今地位今非昔比,若是沈玉容並未中狀元,也並未做中書舍人,她去年就該出嫁的,嫁給燕京城一戶小酒館的掌柜兒子,就連這樣的親事,都算是高攀。   不過自從沈玉容中狀元,又被洪孝帝欽點中書舍人後,水漲船高,沈如雲的地位也跟著節節攀升。沈玉容前途無量,又是青年才俊,加之沈如雲也曉得,現在沈玉容還得了永寧公主青眼,日後他們沈家更是貴不可言。別說是掌柜兒子,就連普通的官家兒子,沈如雲也一併看不上。   沈如雲心裡有個人,便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寧遠侯世子周彥邦。在從前,沈如雲只得在心裡默默的看著他,周彥邦是天上的雲,她沈如雲就是地上的泥。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身份的改變,讓沈如雲曉得,自己也是有資格站在周彥邦身邊,成為周彥邦的妻。   只是寧遠侯周彥邦自小就有了婚約,即是當今首輔千金姜二小姐。只是姜二小姐性情狠毒,小小年紀就幹出殺母弒弟的事情。寧遠侯家自然不能讓這麼一個狠毒的小姐進門,可是又不能悔婚,於是親事仍舊作數,成親的人選卻從姜二小姐變成了姜三小姐。   燕京城的人們津津樂道這件事,但無一人覺得姜二小姐的親事被替有什麼不對,也無一人替姜二小姐鳴不平,因為若是換了自己,也會選擇嬌美可人的姜三小姐而不是兇狠惡毒的姜二小姐。   今日是姜三小姐姜幼瑤的及笄禮,眾人心知肚明。姜幼瑤一旦及笄,和寧遠侯世子的親事也就將近了。   沈如雲正是因為心中不甘心,才特意過來跟著沈母一起來瞧瞧周彥邦未過門的妻子是何模樣。甚至為了將姜幼瑤比過去,而特意換了鮮豔的衣裳。   來這裡觀禮的人要麼想要巴結姜元柏,要麼就是和姜元柏交好,自然不會落了姜幼瑤的面子。貴女們都穿的素淡,好不喧賓奪主,而沈如雲這般穿著,在這裡就顯得十分惹眼。   季淑然也瞧見了沈如雲這般作態,心中不悅,不過她曾聽姜元柏提過,現在的中書舍人沈玉容日後成就不可小覷,若能拉攏最好。季淑然於是面上仍舊做的歡喜大方,應付著諸位貴夫人的恭維。   一名與季淑然交好的婦人就道:「聽聞府上二小姐前些日子也回京了,不知今日會不會觀禮。」   「自然會的。」季淑然笑道:「這會兒大約還在梳妝,來的遲了些。」話裡卻帶了些姜梨不聽管教的意思。   果然,此話一出,周圍的夫人紛紛對季淑然投來同情的目光。有性情直接一些的,便道:「這二小姐許久不回燕京,也不知對燕京的規矩還記得多少。當初年紀還小便難以管教,如今……」話沒說完,剩下的意思卻不言而喻。   季淑然適時的嘆了口氣,坐在楊氏身邊的姜玉娥眼珠子一轉,就道:「本來二姐是趕不上三姐的及笄禮,只是上個月呆的庵堂出事,不知怎的,大伯父就讓人將二姐接了回來。」   姜玉娥這話說的有些囫圇,聽在旁的貴夫人耳中卻又是另一層意思。最初與季淑然說話的那位夫人就輕聲道:「我看府上二小姐,是個有本事的。」   暗示姜梨能回燕京,也是自己費了好一番周折,是個有心眼的,不好對付。   柳夫人在一邊聽著這些夫人說話,有心想為姜梨辯解幾句。奈何附和的人實在太多,整個來姜府觀禮的人,面子上都與季淑然交好,只怕她就算這頭在說話,也無一人聽得進去,甚至給姜梨招來麻煩。   姜玉娥見季淑然唇角微翹,內心也得意起來。他們三房自來在姜府不受重視,她是庶子的女兒,只憑楊氏和姜元興,這輩子也混不出什麼名堂。倒不如好好討好這位大伯母,要知道,季家可還有個在宮中受寵的麗嬪,要是把季淑然哄高興了,就是吃點殘羹冷炙,也是好的。   姜玉燕不如姜玉娥精明,木訥的坐在楊氏身邊。楊氏一邊憤憤自己的女兒對季淑然的巴結醜態,一邊又不得不讓姜玉娥這麼做。   盧氏離他們遠些,也兀自坐在一邊,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似乎對姜玉娥的這般作態十分瞧不上。   正說著話,及笄禮即將開始了。   姜元柏和季淑然站起身,立在庭中,東面臺階位。客人們立在庭外,有司託著銅盤,立在西面臺階。   姜幼瑤在丫鬟的簇擁下緩緩而來。   今日為了成禮,姜幼瑤穿著緋色大袖長裙禮服,梳著雙鬟髻,方便等下挽發。她本就生的嬌媚爛漫,少女獨有的芬芳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美好。姜元柏從小嬌養著她,更讓她精緻如珠玉琳琅。而這般鮮豔的顏色,立刻就讓她在賓客中十分鮮明。   美人是比出來的,沈如雲亦是衣飾鮮豔,然而無論養尊處優的氣質,還是美貌,都差得姜幼瑤太多了。   年幼的姜丙吉也來觀禮,坐在姜老夫人身邊,喊道:「三姐好漂亮!」   姜幼瑤聞言,心情愉悅,霎時間揚起一個笑容。晨光熹微,她一笑,明豔動人,極是嬌俏,直教人看直了眼。   眾人都看得呆住。   姜幼瑤見此情景,心中得意,更為高興,正要說話,陡然間察覺出有些不對。那些賓客的目光,隱隱越過了她。   他們在看她身後?   身後有什麼?   姜幼瑤疑惑的轉身,抬眼,就看見有窈窕少女緩步行來。   那女孩子是從庭院另一側而來,姜家的庭院裡,花木眾多。她便一路分花拂柳,卻無端讓人覺得柔軟芬芳。   和姜幼瑤明豔不同,這女孩子,只穿一件淺鴨青色襦裙,衣裙上甚至連朵繡花都沒有,素淡之極。更襯得一頭長髮烏黑如墨,用同色的青玉髮簪挽起一小簇。   她臉龐潔白,眼神清澈,唇角含著的溫柔笑意,如她長裙顏色一般皎潔。   不夠明豔,卻靈秀通透,如果姜幼瑤是珠寶,她就是未經雕琢的璞玉。   未經雕琢,也不必再雕琢了。   姜幼瑤呼吸一窒,指甲險些掐進了掌心。   他們在看她身後。   ——身後有什麼?   ——身後是姜梨。   他們看的是姜梨。 第29章指認   「天啊,這是什麼?」   姜幼瑤的一聲驚叫,將方才庭中尚且歡樂融融的氣氛瞬間打破。離得近的賓客,下意識的就往姜幼瑤手中的匣子裡看去。   姜元柏和姜老夫人離得遠些,看不清楚匣子裡究竟是什麼東西。盧氏和楊氏站起身抬頭張望,姜景睿站在男客的一頭,想上前看清楚,被姜元平拉住。   姜幼瑤還未說話,她身邊的丫鬟金花卻伸手將匣子裡的東西捧起來,抬頭怒視著姜梨,喝道:「二小姐,您這是何意?」   眾人這才瞧的清楚,丫鬟手裡捧著的,正是一套紅寶石頭面。這紅寶石頭面乍一看,價值不菲。只是眼下寶石頭面上面,斑斑駁駁全是刀痕,刻的極為細密,讓人一看便不由得倒吸口涼氣。   「二小姐,奴婢們知道您心裡不痛快,也不喜歡三小姐,可三小姐的及笄禮,您送這種東西,也實在太過分了吧!」這丫鬟的語氣對姜梨實在算不得恭敬,若是在旁人府上,被安上一個不敬主子目中無人的罪名也不為過。不過在這裡,她的舉動卻沒人計較,反而被人稱讚忠僕護住。   姜梨的目光落在金花手裡的紅寶石頭面上,眼中閃過驚訝之色,眉頭隨即蹙起,搖頭道:「不是的,這紅寶石頭面自買來後便一直被我收著,從未碰過。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如今模樣。」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季淑然也走過來,她的面上絲毫沒有對姜梨的懷疑,反而像是很關懷似的,問道:「是不是這頭面的問題,梨兒上當受騙了?」   「怎麼會?」桐兒嘴快,立刻道:「這是姑娘特意去吉祥樓為三小姐挑的及笄禮,整整四百兩銀子。吉祥樓的珠寶,怎麼會有問題?」   竟是吉祥樓買的。   賓客們看向姜梨的神色各異,既然能用四百裡銀子給姜幼瑤買頭面,一來說明姜梨出手大方,二來說明首輔家並未虧待姜梨,姜梨的手頭還是很寬鬆的,御史們彈劾也彈劾不上這事。   「不是頭面的問題,頭面好端端的也不會自己裂開,再說了,這分明就是刀割開的口子。」姜玉娥突然開口了,她道:「二姐,你不喜歡三姐就算了,何必平白浪費了這麼一副頭面呢?」   楊氏沒料到自己的女兒會突然開口,想要捂姜玉娥的嘴已經來不及了。姜玉燕怯怯的拉了一把姜玉娥的衣角,低著頭沒說話。姜玉娥心中得意,她知道大房的母女定然不喜歡姜梨,能給姜梨添堵,大房就會開心。一來討好了大房,二來,姜玉娥也不喜歡姜梨。   姜幼瑤有季家這個靠山,姜梨有什麼?自己娘親都死了,就活該被人踐踏,怎麼還能好端端的坐著嫡女的位置。姜玉娥恨不得姜梨落到和自己一樣的位置,甚至比自己還不如,她心裡就高興了。   姜梨看向姜玉娥,她的神情倒也算不上慌亂,只是有些不解,對姜玉娥道:「五妹何出此言,我並未不喜歡三妹。」   「何出此言?」姜玉娥掃了一眼季淑然,見季淑然的目光裡分明透著滿意,心中底氣更足,接著道:「你若是喜歡三姐,當初也不會推倒大伯母了,害的大伯母小產。你在庵堂裡呆了幾年,怕是心中對大伯母有恨。你乾脆將恨意發洩在頭面上,故意送給三姐,這是詛咒三姐呢!」   「玉娥住嘴!」楊氏本就是個害怕生事的性子,見姜玉娥越說越過分,忍不住開口制止她。要知道整個姜家裡,三房是最沒有地位的。這會兒姜玉娥討好了姜幼瑤不假,可也把姜梨給得罪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姜梨再怎麼落魄,也是姜元柏的親生女兒,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又得勢?   姜玉娥把想說的都說完了,便也不再開口。再看周圍的賓客,看姜梨的目光,分明就帶著忌憚。   姜梨殺母弒弟的情景,似乎又一次血淋淋的被擺在人的面前,並且這一次,因為姜玉娥的話,眾人腦中又浮現起一個畫面,便是燈火下,姜梨惡狠狠地用刀一刀一刀的刻刺頭面的模樣。   蛇蠍心腸,心狠手辣。柳夫人終於忍不住了,她和葉珍珍交好,在青城山上與姜梨有一面之緣,卻莫名的很喜歡姜梨,眼看著好友的孩子成為眾矢之的,她道:「姜二小姐心地善良,不是那樣的人。」   話音剛落,人群中就不知道是哪位夫人小聲說了一句:「看起來心地善良的人才最可怕,知人知面不知心。」   話音雖小,卻又能清清楚楚的鑽進眾人耳朵。柳夫人氣的臉色鐵青。   姜幼瑤卻在這時候小聲啜泣起來,她慣來都是天真爛漫的笑容模樣,哭起來的時候,淚眼盈盈,倒是十分惹人憐愛。她抽噎著輕聲道:「二姐為何如此待我,我本來以為,二姐早已和我們解開心結……」   「我並沒有什麼心結,也沒有破壞這副頭面。」姜梨瞧著她,仿佛有些無奈:「只是你們不相信罷了。」   「壞人!壞人!」姜丙吉突然在嬤嬤的手裡吵鬧起來。   「都鬧夠了沒有!」姜老夫人突然高喝一聲,扶著拐杖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她冷冷的環顧了一下周圍,賓客們登時噤聲。姜老夫人看向姜梨,冷道:「這頭面真的不是你刻的?」   姜梨道:「不是。」   「你如何證明?」她問。   姜梨看向姜老夫人的身邊,姜元柏瞧著她,目光有些動搖。季淑然卻是以袖掩面,仿佛十分傷心。盧氏倒是裝也不裝,一副看好戲的神情,至於楊氏,瞪著眼睛,正和姜玉娥提醒著什麼。   整個姜府,都是作壁上觀的人。除了一個桐兒,她的身邊似乎沒有一個人。   「可以讓我的丫鬟香巧來為我證明。」姜梨道:「頭面買過後,一直都是香巧替我收著,我沒有碰過。」   姜老夫人吩咐身邊人:「把香巧叫過來。」   須臾,香巧被人帶了過來。姜梨問她:「香巧,那副頭面你替我收在匣子裡的,你可看清楚了,我並未碰過。」   香巧低著頭,身子微微顫抖,久久不見回話,正在眾人心中奇怪的時候,香巧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哭道:「二小姐,對不起,奴婢不能說謊。」不等姜梨說話,她又面向姜老夫人磕了個頭,喊道:「老夫人,奴婢全都說出來,那副頭面,就是二小姐拿刀刻壞的,奴婢親眼所見!」   一片譁然。 第30章無人   香巧的突然出聲,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反應最激烈的卻不是姜梨,而是桐兒。桐兒立刻擋在姜梨面前,像是護住小雞的母雞一般將姜梨護在身後,大聲反駁:「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我家姑娘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香巧我看你的良心都被狼叼了去,竟然如此污衊我家姑娘!」   香巧看也不看桐兒,反而是對著姜老夫人又「砰砰砰」的一連磕了幾個頭,哭道:「奴婢不敢說謊,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你!」桐兒氣的說不出話,這香巧竟然敢發這種毒誓,可見是個豁出去不要命的。   而香巧的這句話,卻又像是給姜梨的罪名板上釘釘,再也開解不了了。   姜玉娥又嘲諷的開口:「二姐,你自己身上一件首飾也沒有,卻給三姐買一副四百兩銀子的寶石頭面,可真是出手大方。這必然是姐妹情深才能做到如此,你回京都不到一月,沒想到與三姐感情竟然如此之好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姜梨本就和姜幼瑤不對盤,又怎麼會好心花費大價錢送給姜幼瑤這麼一份貴重的及笄禮,分明就是做了手腳。   姜幼瑤抬起頭,她的眼圈通紅,因為委屈,還拿帕子拭去眼角淚痕,悲傷的開口道:「二姐,你回府,我十分高興,可沒想到,你還是對我心中有怨。」   「梨兒。」一直沒開口的季淑然也走上前,她將姜幼瑤摟在懷中,心疼的拍了拍姜幼瑤的胳膊,才看向姜梨:「你若是對我有什麼不滿,可以衝著我來。我自認做了你的母親,事事照顧你,向著你,誠心待你。我不奢求你能接受我,只盼著你能看在你父親的份上,咱們一家人好好相處。這些便也罷了,可幼瑤是你的親妹妹,你怎麼狠得下心詛咒她,莫非……你真是不顧念血緣心情了麼?」說到此處,似是傷心至極,抱著姜幼瑤不住流淚。   這母女二人嬌弱可憐,一時間倒是激起了不少人的同情心。尤其是季淑然的最後一句話,讓人聯想到姜梨曾害的季淑然失去過一個孩子。在場的婦人們心軟,有了孩子的,又更是偏心季淑然。有人竊竊私語道:「難怪後娘不好當,攤上這麼個小姐,聖人也得被為難。」   姜老夫人面沉如水,好好的一場及笄禮,到了眼下反倒像場鬧劇。姜梨今日算是把整個姜家的臉面都丟盡了,她責備的看向姜元柏,若是姜元柏將自己的後院打理好,又何來這些麻煩事。   姜元柏望著姜梨的目光也有幾分惱怒,季淑然的一席話,又勾起了他的愧疚之心。終究是姜梨頑劣,害的季淑然失去一個孩子,那也是他姜元柏的孩子。今日姜梨又做出這等惡毒之事,這些日子因姜梨與他相似而產生的一點子親情也頓時就煙消雲散了。   姜元柏道:「劣女,還不跪下?」他心中被失望衝昏了頭,卻也沒有顧慮後果,倘若姜梨真的這麼跪下去,也算是在整個燕京城貴人圈中臭名昭著了。就算日後還留在姜家,卻也永遠無法再燕京貴人們面前抬起頭,更毋庸提談婚論嫁。   姜幼瑤的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柳夫人急的正要開口,卻見姜梨一揚眉,反問道:「為何要跪?」   誰都沒料到姜梨竟然會當著眾人的面頂嘴,連姜元柏也呆了一呆,盧氏有些詫異,楊氏握緊了姜玉娥的手,生怕姜玉娥又亂說話。   「你心術不正,詛咒嫡妹,我身為你的父親,必須好好管教你,跪下!」姜元柏怒道。   姜梨看著他,吐出兩個字:「不跪。」   竟是針鋒相對。   桐兒害怕的身體都在發抖,仍是堅定地擋在姜梨面前。   不等姜元柏說話,姜梨就又開口了:「我犯了錯,父親想要管教我,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父親,在我沒有親口承認我犯下的錯之前,您要做的,是不是先是相信我,幫助我,而不是幫著別人陷害我,管教我?」   姜梨的話說的十分不客氣,周圍的賓客都有點面上不知所措。誰敢這麼說堂堂首輔,雖然姜元柏成日在朝廷上都是笑眯眯的和事老模樣,可沒有人會真的覺得,姜元柏就是一個人人拿捏的軟柿子。「你竟然狡辯?」姜元柏氣的渾身發抖。   「梨兒,香巧都說親眼所見,你到現在還不承認此事是你所為嗎?」季淑然道:「你父親雖然生氣,可你是他嫡親的女兒,你好好承認,道個歉,此事也就不提了。」   季淑然說的十分大度。   姜梨有些好笑,承認錯誤道個歉,此事就不提了嗎?   當然不是,一旦承認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她姜梨性情惡毒的名聲就永遠沒有翻身之地了,多麼惡毒的心思。   雖然她自己並不在乎這些虛名,可是那個可憐的姑娘,真正的姜二小姐不會這麼想的。   姜梨道:「做過就是做過,沒有做過的,我也不是好脾氣的替罪羔羊,誰能都把不知名的髒水往我身上潑。今日我就在這裡說了,那副頭面的刀痕,不是我做的,在這裡的諸位,誰信我?」   眾人瞧著她。   女孩子說話溫溫柔柔,和和氣氣,眉眼秀美婉約,可,竟是不由分說的固執和堅韌,仿佛能從那雙溪水一般的眸子裡,看見不可撼動的倔強。   無一人說話。   那些賓客都將目光投往別處,這便罷了。說到底今日也只是姜家的家務事,姜老夫人盯著姜梨,不知道在想什麼。姜元柏的目光滿是惱怒和痛惜,姜幼瑤和季淑然摟在一塊,傷心流淚。   再往後,姜丙吉敵視的瞧著她。姜玉燕諾諾,姜玉娥得意。楊氏的目光閃躲,盧氏看好戲一般。姜元平笑眯眯的作壁上觀,姜元興低著頭當沒看見。   而姜景佑和姜景睿,此刻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仿佛沒有聽到姜梨的話。   真的沒有聽到嗎?不過明哲保身罷了。   姜梨一一掃視過去,嘴角微微揚起,只是那笑容裡,就帶了三分諷意。   碩大一個姜府,血濃於水的親人,站在她身邊的,相信她的,竟無一人。   姜二小姐真可憐啊,姜梨心中嘆息,卻不知道這嘆息,究竟是為了姜二小姐,還是為了她自己。   發現今天上pk,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噢,不要養文可以追啦~\(≧▽≦)/~ 第31章假的   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十分洪亮,正是擋在姜梨面前的小丫頭桐兒。   桐兒大聲道:「奴婢相信姑娘!」   姜梨一怔,還未說話,就聽見另外一個女聲響起,有人道:「我也相信姜二小姐沒有做過此事。」   姜梨回頭一看,卻是青城山上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柳夫人。柳夫人見姜梨看向自己,就對著姜梨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柳夫人道:「說到底,現在所謂的人證,也就是這個丫鬟的一面之詞。」她看了一眼瑟縮在腳下的香巧,繼續道:「這丫鬟可以說姜二小姐做過此事,姜二小姐也可以說自己沒有做過此事,無非是各執一詞罷了。姜大人身為內閣首輔,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卻相信一個非親非故的丫鬟,如此行事,朝中人只怕不服。」   這就是明顯的為姜梨出頭了。   姜元柏也愣了一下,承德朗柳元豐和季家有齟齬,和姜家卻相安無事。柳夫人這會兒卻不惜拼著得罪姜家,為姜梨說話。   姜梨心中湧上一陣暖流。   她和薛懷遠從小生活在桐鄉,薛懷遠是縣丞,經手過不少案子,平日也並不避諱她知道。她曉得世間險惡,卻也常被人善心打動。在冷冰冰的姜家,在此刻,她的身邊並不孤單,有一個忠心耿耿的桐兒,還有一個拔刀相助的柳夫人,這就足以彌補在這裡感到的陰暗了。   姜玉娥見季淑然和姜幼瑤不好開口,這件事自然又落到了她頭上,就用不輕不重的聲音道:「是各執一詞,不過姜梨從前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她的確可能做呀!」   對呀,姜梨從前就毒害過嫡母小產,現在只是詛咒嫡妹,又有什麼不可能?   人們願意相信什麼,看到的就是什麼。   姜梨心地歹毒,性情暴戾,刻薄寡恩,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誰都知道。   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很平常,很自然。   在沒有其他證據下,就算不能證明此事是她所做,這個罪名也會安在她頭上。   柳夫人眉頭緊皺,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此事來的突然,再從頭找這件事不是姜梨做的證據,實在太難了。   眼看著此事再無轉圜餘地,姜梨才慢慢開口,她問:「香巧,我再問一遍,你可是親眼所見,我是一刀刀一道道刻在這副頭面上?」   香巧抬起頭,觸到姜梨平靜的目光時,不知為何心中一顫。她定了定神,硬著頭皮道:「奴婢是親眼所見,二小姐說恨夫人和三小姐,以為三小姐搶了老爺的寵愛,要詛咒三小姐……」   眾人譁然,有人道:「果然如此,真是歹毒啊……」   姜元柏的臉色更不好看,姜幼瑤和季淑然哭的聲音更大了。季陳氏清了清嗓子,道:「姜大人,這件事你一定要給個說法。幼瑤身上也流著一半季家的血,此事若是不理清楚,咱們就進宮,讓麗嬪娘娘說理去!」   竟是明目張胆的給姜元柏施壓。   季陳氏的恐嚇,也並未嚇到姜梨。她只是輕聲道:「香巧是母親賜給我的丫鬟,若是香巧說謊……。」   「不可能。」季淑然搖頭,「香巧是家生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人品性情都信得過,手腳又勤快。如果不是梨兒你剛回府缺丫鬟,香巧我本想是留著的。」桐兒忍不住冷笑一聲,人品性情好,手腳又勤快?哄鬼去吧!   姜梨低頭看向香巧,香巧仍然匍匐在腳下,她低著頭,感受到頭上姜梨審視的目光,脊背漸漸爬上一層涼意。   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事,就在此刻,香巧的心中,卻突然掠過了一絲不安。這不安轉瞬間變的越大,讓她的心裡突然萌生出退意。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也只能將這齣戲唱下去。   「我也覺得香巧很好,這些日子在我身邊,一直陪我聊天解悶,託她的福,我回府後,過得也不乏味。所以當她背叛我的時候,我才感到十分傷心。」姜梨道。   香巧連忙道:「二小姐,不是奴婢背叛您,而是奴婢……奴婢實在不能看著您這麼一步步錯下去,奴婢實在沒辦法違背自己的良心啊!」   「良心?」姜梨輕聲反問,突然笑了,她說:「你有嗎?」   香巧心中越來越不安,她只道:「奴婢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你要背叛我。」   「夠了,二丫頭,」姜老夫人終於開口,「你到底要說什麼?」   姜梨收回落在香巧身上的目光,環顧周圍,慢慢道:「既然大家都不相信我,我就必須要找出此事非我所為的證據,否則這千夫所指白挨一回,我生母的在天之靈也會心疼。」   姜元柏聞言,臉色更差。   姜梨伸手,走到姜幼瑤身邊的丫鬟金香身邊。   最初就是這個丫鬟,從匣子裡拿出了紅寶石頭面。   姜梨走到她身邊,重新拿起放回匣子中的頭面。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發光,血色流轉,本該是剔透的,卻因為上上下下的斑駁刀痕,變得十分黯淡醜陋。   那副頭面被姜梨捧在手上,季淑然突然察覺出有些不對,可還沒等到她開口,姜梨就先說話了。   她說:「這副頭面就是證據。」   她的手拂過,溫柔妥帖,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皎潔,卻像譏嘲。   「這副頭面是假的。」她垂下目光,「這不是我的頭面。」 第32章嫁禍   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十分洪亮,正是擋在姜梨面前的小丫頭桐兒。   桐兒大聲道:「奴婢相信姑娘!」   姜梨一怔,還未說話,就聽見另外一個女聲響起,有人道:「我也相信姜二小姐沒有做過此事。」   姜梨回頭一看,卻是青城山上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柳夫人。柳夫人見姜梨看向自己,就對著姜梨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柳夫人道:「說到底,現在所謂的人證,也就是這個丫鬟的一面之詞。」她看了一眼瑟縮在腳下的香巧,繼續道:「這丫鬟可以說姜二小姐做過此事,姜二小姐也可以說自己沒有做過此事,無非是各執一詞罷了。姜大人身為內閣首輔,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卻相信一個非親非故的丫鬟,如此行事,朝中人只怕不服。」   這就是明顯的為姜梨出頭了。   姜元柏也愣了一下,承德朗柳元豐和季家有齟齬,和姜家卻相安無事。柳夫人這會兒卻不惜拼著得罪姜家,為姜梨說話。   姜梨心中湧上一陣暖流。   她和薛懷遠從小生活在桐鄉,薛懷遠是縣丞,經手過不少案子,平日也並不避諱她知道。她曉得世間險惡,卻也常被人善心打動。在冷冰冰的姜家,在此刻,她的身邊並不孤單,有一個忠心耿耿的桐兒,還有一個拔刀相助的柳夫人,這就足以彌補在這裡感到的陰暗了。   姜玉娥見季淑然和姜幼瑤不好開口,這件事自然又落到了她頭上,就用不輕不重的聲音道:「是各執一詞,不過姜梨從前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她的確可能做呀!」   對呀,姜梨從前就毒害過嫡母小產,現在只是詛咒嫡妹,又有什麼不可能?   人們願意相信什麼,看到的就是什麼。   姜梨心地歹毒,性情暴戾,刻薄寡恩,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誰都知道。   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很平常,很自然。   在沒有其他證據下,就算不能證明此事是她所做,這個罪名也會安在她頭上。   柳夫人眉頭緊皺,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此事來的突然,再從頭找這件事不是姜梨做的證據,實在太難了。   眼看著此事再無轉圜餘地,姜梨才慢慢開口,她問:「香巧,我再問一遍,你可是親眼所見,我是一刀刀一道道刻在這副頭面上?」   香巧抬起頭,觸到姜梨平靜的目光時,不知為何心中一顫。她定了定神,硬著頭皮道:「奴婢是親眼所見,二小姐說恨夫人和三小姐,以為三小姐搶了老爺的寵愛,要詛咒三小姐……」   眾人譁然,有人道:「果然如此,真是歹毒啊……」   姜元柏的臉色更不好看,姜幼瑤和季淑然哭的聲音更大了。季陳氏清了清嗓子,道:「姜大人,這件事你一定要給個說法。幼瑤身上也流著一半季家的血,此事若是不理清楚,咱們就進宮,讓麗嬪娘娘說理去!」   竟是明目張胆的給姜元柏施壓。   季陳氏的恐嚇,也並未嚇到姜梨。她只是輕聲道:「香巧是母親賜給我的丫鬟,若是香巧說謊……。」   「不可能。」季淑然搖頭,「香巧是家生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人品性情都信得過,手腳又勤快。如果不是梨兒你剛回府缺丫鬟,香巧我本想是留著的。」   桐兒忍不住冷笑一聲,人品性情好,手腳又勤快?哄鬼去吧!   姜梨低頭看向香巧,香巧仍然匍匐在腳下,她低著頭,感受到頭上姜梨審視的目光,脊背漸漸爬上一層涼意。   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事,就在此刻,香巧的心中,卻突然掠過了一絲不安。這不安轉瞬間變的越大,讓她的心裡突然萌生出退意。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也只能將這齣戲唱下去。   「我也覺得香巧很好,這些日子在我身邊,一直陪我聊天解悶,託她的福,我回府後,過得也不乏味。所以當她背叛我的時候,我才感到十分傷心。」姜梨道。   香巧連忙道:「二小姐,不是奴婢背叛您,而是奴婢……奴婢實在不能看著您這麼一步步錯下去,奴婢實在沒辦法違背自己的良心啊!」   「良心?」姜梨輕聲反問,突然笑了,她說:「你有嗎?」   香巧心中越來越不安,她只道:「奴婢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你要背叛我。」   「夠了,二丫頭,」姜老夫人終於開口,「你到底要說什麼?」   姜梨收回落在香巧身上的目光,環顧周圍,慢慢道:「既然大家都不相信我,我就必須要找出此事非我所為的證據,否則這千夫所指白挨一回,我生母的在天之靈也會心疼。」   姜元柏聞言,臉色更差。   姜梨伸手,走到姜幼瑤身邊的丫鬟金香身邊。   最初就是這個丫鬟,從匣子裡拿出了紅寶石頭面。   姜梨走到她身邊,重新拿起放回匣子中的頭面。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發光,血色流轉,本該是剔透的,卻因為上上下下的斑駁刀痕,變得十分黯淡醜陋。   那副頭面被姜梨捧在手上,季淑然突然察覺出有些不對,可還沒等到她開口,姜梨就先說話了。   她說:「這副頭面就是證據。」   她的手拂過,溫柔妥帖,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皎潔,卻像譏嘲。   「這副頭面是假的。」她垂下目光,「這不是我的頭面。」 第33章芸雙   「原來是香巧貪圖財寶,嫁禍於人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賓客們立刻議論起來。原以為是府上二小姐厭惡三小姐,姐妹齟齬,姜梨詛咒姜幼瑤的惡毒行徑。沒料到到了最後,竟然是貼身丫鬟見錢眼開,嫁禍於人。   這樣事情就很簡單了,原是姜梨的貼身丫鬟香巧手腳不乾淨,想偷姜梨送給姜幼瑤的見面禮,卻又怕事情暴露查到自己身上,乾脆去尋了一塊成色遜色許多的頭面掉包。   香巧拼命搖頭,抱著姜梨的小腿道:「不是的,不是的!那些首飾都是二小姐賜給奴婢的!不是奴婢偷的,二小姐快替奴婢說句話啊!」   那些首飾髮釵的確不是香巧偷的,不過,姜梨也不會承認。   姜梨只是看著她,十分痛惜的開口:「香巧,我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待我?況且,我自己銀錢尚不寬裕,花了所有銀子給三妹買了頭面後,剩下的首飾便是所有了。這些首飾不菲,我賞你一支兩支也就罷了,全都賞你,燕京城能做到這麼大方的人,只怕也寥寥無幾吧!」   周圍的賓客皆是點頭,本來就是了,下人做得好,多點賞賜無可厚非。可誰的錢也不是風颳來的,這麼大手筆,把一匣子首飾全賞給下人,除非是腦子壞了。況且姜二小姐剛才所說,所有的銀子都拿來買姜三小姐的及笄禮了,剩下的首飾更不可能隨意賜人,底氣不足啊。   香巧怔怔的看著姜梨,姜梨的神情真誠毫無作偽痕跡,讓香巧都險些迷惑。   她只顧著眼紅姜梨的一匣子財寶,姜梨大大方方的賞賜,她就高高興興的收下,可卻沒想到,主子賜給下人這麼多東西,本就太過反常。她只以為是姜梨土包子不懂人情世故,卻沒想到接的那麼爽快的東西,卻變成了催命符。   季淑然讓她在姜梨送的及笄禮上做手腳,可香巧近來的嘴被養刁了,膽子也大了,看見那副頭面,也動了心思。恰好聽聞院子裡的丫鬟閒談,說起有個珠寶匠,專做贗品。她便尋了過去,花了些小錢,做了副一模一樣的寶石頭面。   除了成色不同,表面上卻毫無差錯。香巧想著,介時姜梨一旦被有口難辯,姜家人懲治姜梨,那副頭面自然也會因為不祥被處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這樣一來,既完成了季淑然的交待陷害了姜梨,自己也能白得一副頭面。   香巧沒想到的是,姜梨在這樣慌亂的情況下,還能一眼發現頭面的不對,而那副真頭面姜梨也只摸過一回而已,如何能辯清。更沒想到的是,那副紅寶石頭面竟然會出現在自己的房中。   她明明將頭面放在匣子裡埋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啊!是誰做的?香巧抬眼看去,觸到姜梨的目光,心中一個寒顫。   莫非姜梨早就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她一直不動聲色的看著,現在想想,那些毫不在意大方賞賜的珠寶,到了現在,卻仿佛更能證明自己是一個盜竊的賊人。   姜梨從那時候就開始密謀了!   她哪裡是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她什麼都知道,卻還要裝作一無所知!香巧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絕望,她搞砸了季淑然的事情,季淑然自然不會輕易饒她。恰在這時,姜梨又說話了,她道:「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白,香巧,你大可換了我的頭面,拿劣等的贗品去應付三妹,三妹收到了,也只會以為是我銀錢不多,但你為何要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故意在寶石上多刻刀痕,來嫁禍於我,差點害得我被父母厭棄。」姜梨循循善誘,「我思來想去,你也沒有做這件事的理由,是不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指點你呢?」   最後一句話一出,賓客們的表情微妙起來。   背後有什麼人,姜家繼母繼女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頓時躍然眼前。季淑然心中一跳,恨不得把姜梨撕個粉碎,她微微側身,暗地裡遞給香巧一個警告的眼神。   香巧害怕極了,咬了咬牙,心一橫,看著姜梨哭道:「二小姐,分明是你讓奴婢這麼做的,你說三小姐不配用那頭面,讓奴婢尋一副一樣的頭面自己刻了刀痕……」   「真是滿口謊言。」姜梨嘆息的搖搖頭,站直身子,俯視著她:「你方才說的話現在自己又反悔,這般說謊都不會說。況且,你也沒有解釋你如何偷我滿匣子的首飾。」   姜梨又看向季淑然道:「母親賜我這個丫鬟,說她品性俱佳,手腳勤快,平日裡我也不敢怠慢與她,沒想到這丫頭卻是個手腳不乾淨還敢嫁禍主子的,母親,這回你可是看走眼了。」   季淑然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當眾打了一巴掌。方才她還當著滿庭賓客的面信誓旦旦的為香巧的人品作證,此刻卻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話。   季淑然勉強笑道:「都是母親的不是,母親……識人不清,害得你受了委屈。」   一個當家主母如何會識人不清,卻放這麼一個可惡的人在繼女身邊,之前對季淑然還同情的諸位夫人,立刻就心中打了個突。   季淑然將賓客們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惱怒極了,也就在這時,她明白了姜梨的用意,姜梨也想藉此事將香巧送回去,拔掉一顆她安在芳菲苑的釘子。   姜梨心中一笑,季淑然以為她只是拔掉香巧一顆釘子?不,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在姜家的瑣事上耗費心思,有些事情,一次做的乾淨,會省去很多麻煩。   「母親也並非完全識人不清。」姜梨笑道,「這一次的事情,還多虧母親送我的另一個丫鬟芸雙,若非芸雙提醒,我也不曉得香巧是這樣背主的人。」她一眼就準確的看向站在人群後的芸雙,誠心誠意的道:「這次,多謝芸雙了。」   地上的香巧一愣,電光石火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可她的嘴已經被婆子拿布堵住,說不出話來。   躲在人群後的芸雙呆住了,季淑然望向她的目光,讓她覺得心中一片冰涼。   芸雙,專業坑隊友一百年~ 第34章雙鵰   從姜梨的嘴裡突然說出芸雙的名字,令人有些詫異。   正在人群中的芸雙冷不防被點名,當她聽清楚姜梨說的是什麼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去看季淑然的表情。   隔著人群,芸雙仍能感覺到季淑然盯著她的目光,仿佛盯著一個死人。   她下意識的想要搖頭否認,可姜梨又轉向她,很感謝的,似乎還帶著欣賞,道:「之前芸雙就提醒過我,要提防香巧,那時候我還不大相信,如今想來,是我太過自負,多謝芸雙了。」又對季淑然道:「母親雖然誤看了香巧,卻送了個貼心的芸雙在我身邊,姜梨多謝母親一片苦心。」   季淑然擠出一個笑,心中此刻是什麼滋味,卻是無人知曉了。   芸雙這會兒要說什麼也晚了,況且當著諸位賓客的面,她也實在無法反駁這話。香巧的確是將紅寶石頭面藏好的,可是一直跟著她的芸雙,又把頭面挖出來,偷偷地放在了香巧房中。   世上之人,大多不患寡患不均。她和香巧都是季淑然安在姜梨身邊的眼線,可香巧就憑著一張嘴,愣是從姜梨手中得了許多賞賜。那些賞賜,大約她們跟在季淑然身邊十來年也未必能得這麼多。   芸雙眼紅,看香巧越發不順眼。她偷聽到桐兒和姜梨的計劃,知道為了反將季淑然一軍,桐兒會當著賓客的面證明香巧掉包了頭面。芸雙就悄悄地將那副頭面又放回了香巧房中。   即便這樣,季淑然的計劃就不成了。那又如何,就算香巧將姜梨的計劃告訴季淑然,季淑然重新布局,她也不過是邀功,卻並未傷到香巧分毫。可是順著姜梨的計劃,香巧卻必死無疑。   一個居心叵測,陷害主子的下人,在姜府裡是沒有活路的,況且辦砸了季淑然交代的差事,香巧怎麼可能善終?   本來一切到香巧被識破之前,都很順利,誰知道就在快要結束時,姜梨的一句話,卻把芸雙陷於了深淵。   芸雙雙腿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姜梨的笑容更真切了。季淑然大約是個多疑的人,自己的一句話,就會讓季淑然真的懷疑起芸雙是否起了反心。畢竟看起來萬無一失的事,到了這裡卻突然轉圜,除非是有了內奸同姜梨告密。   香巧自然不會自掘墳墓,那就是芸雙了。   到了眼下,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姜老夫人冷聲道:「等什麼,把這個禍亂宅院的丫頭拖下去,亂棍打死!」   香巧雙目一瞪,嘴裡被布堵著「嗚嗚嗚」的說不出話來,只得求助的看向季淑然。可這時候,季淑然怎麼會為了她扯上不清不楚的關係,甚至還催促著:「快些,沒聽見母親的話麼?」   香巧掙扎著被拖了下去,賓客們瞧著,心中也生出一絲寒意。姜府家規嚴苛,不愧是姜元柏,就算平日裡看起來和善,手段也不可小覷。   芸雙瞧著瞧著,脊背也陣陣發涼。她隱約察覺到,自己順水推舟陷害香巧,恐怕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姜梨雙手合十,輕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眾人瞧向她,這事件漩渦的中心,整個風波掀起的風眼,此刻正微微低頭,仿佛為香巧的下場不忍,卻越發顯得側顏美好純善。   姜老夫人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姜梨,對季淑然道:「既然梨丫頭身邊的香巧沒了,還得給她指新的丫頭。明日府裡的婆子領人過來,讓梨丫頭自己挑幾個。」桐兒聞言,心中一動,立刻脆生生的開口:「回老夫人,之前芳菲苑的掃灑丫鬟,也都是香巧給安排的。既然香巧此人德行有失,煩請老夫人也將那些丫鬟一併散去,重新挑人。讓芳菲苑裡裡外外都乾乾淨淨的。」   一席話,說的季淑然更是臉上發燙,心中惱火。一個小丫頭竟然也敢在話裡指責她。只是心中再如何惱怒,面上仍是不顯。   姜老夫人道:「依你說的辦。」   季淑然忙稱是,又朝姜梨笑道:「之前是母親識人不清,差點誤了大事。這樣吧,芸雙也還是回我身邊,梨兒,你的貼身丫鬟,明日就自己親自挑選,這樣可好?」   姜梨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本想著我看芸雙挺好,不如繼續留在我身邊,不過母親說的也有道理,就全聽母親的。」   芸雙聽著姜梨說話,嚇得魂飛魄散,姜梨這話,可是在把她往火坑中推!季淑然已經對她起了疑心,留自己在身邊,無非就是為了折磨。偏偏姜梨還火上澆油!   「今日讓諸位看了笑話,」姜老夫人見事情都處理的差不多了,沉聲道:「我姜府管教下人無方,生出如此貽笑大方之事,打擾各位興致,老身代姜府上下給諸位賠個不是。」   賓客們連稱不敢,姜元柏也道:「改日再邀諸位同聚。」   今日來觀及笄禮的人們,便是看了這樣一場好戲,卻也收穫菲少。只是本該是主角的姜幼瑤,卻隱隱被人忽略了。   沈如雲和沈母由著姜家下人引著出門,忍不住與沈母低聲議論:「我瞧著那姜三小姐也不過如此,那姜二小姐卻是個厲害的,三言兩語就扭轉大局,只怕心機不淺。」   沈如雲討厭姜幼瑤,因為姜幼瑤是周邦彥的未婚妻。今日姜梨扭轉大局,表面是責罰了香巧,實則也掃了季淑然的面子,也讓姜幼瑤面上無光。姜梨讓姜幼瑤失態,沈如雲樂見其成,不過,這也不代表沈如雲就喜歡姜梨。對沈如雲來說,若是姜幼瑤不代替姜梨,如今周彥邦的未婚妻就該是姜梨。   都是情敵,一樣討厭。   正說著,突然聽見身邊有人喊了一聲:「姑娘。」沈如雲和沈母回頭一看,就看見有二人正往這邊走,正是方才大出風頭的姜二小姐和她的丫鬟桐兒。   姜二小姐也瞧見了她們,腳步微停,朝她們笑著點了點頭,擦身而去了。   本就不熟絡,也算不上失禮。   只是那一刻,沈如雲猛地覺得,姜二小姐朝她笑著點頭的模樣,竟然十分眼熟。   在哪裡見過呢? 第35章世子   姜梨帶著桐兒和沈如雲母女擦肩而過了。   她的臉上,仍舊帶著方才一般清淡的笑容,仿佛這已經成為一張天然的面具。然而仔細去看,那嘴角的弧度,卻有些發冷。   沈如雲和沈母,果然是來了。   嫁給沈玉容後,她來到京城。沈母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婆母,沈如雲更是任性自私。薛懷遠疼愛女兒,竭盡所能給她多陪了許多嫁妝。那些嫁妝都拿來貼補了沈家,而她的衣服首飾,又多被沈如雲以喜愛的名義要了去。   她並不是一個聖人,在薛家亦是被寵愛的掌上明珠,沈如雲和沈母令她不悅,還是薛芳菲的她,也會表露出來。   每當這個時候,沈玉容就會適時的站出來。沈玉容總說,寡母幼妹從小拉扯著他長大,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她們的功勞,要薛芳菲對她們好一些。薛芳菲到底心善,想到她們單薄女子照顧沈玉容的不容易,也就儘量忍耐些。   但是寬容並沒有換來同樣的尊重。在她最後半年的日子裡,沈母和沈如雲從來沒有來寬慰過她。有時候甚至還在門外,用她能聽到的聲音交談,問她做出了那等醜事,怎麼還不去死,還要拖累沈家人。   若非薛芳菲心性堅韌,只怕真的會受不了自盡以證清白。   「姑娘?」桐兒察覺到身邊人情緒的不對,小聲喚了一句。   姜梨回過神,笑道:「我沒事。」心中卻想著,只怕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的事,沈母和沈如雲絕不可能一無所知。永寧公主能入沈家如入無人之境,顯然和沈家人是相熟的。   以沈家人見風使舵的性子,找一個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的確比找一個小吏的女兒划算得多。今日她也親眼見到了,沈如雲和沈母的衣裳首飾,以沈玉容如今的俸祿,只怕買的也有些勉強。   這大概是永寧公主的「好意」。   姜梨心裡想著,只覺得沈家人可悲又可憐。永寧公主固然是金枝玉葉,但永寧公主能面不改色的殺妻滅嗣,焉是好相與之人?沈家人只看得見眼前利益,殊不知哭的日子還在後頭。   她樂得看好戲。   沈家人、沈玉容、永寧公主是害的她家破人亡的兇手,這筆債,她會一點一點的討回來。   二人往芳菲苑走回去,即便姜梨今日在姜幼瑤的及笄禮上自證清白,她似乎還是姜家一個被人忽略的女兒。她的行為,並無一人注意。   走在半路的時候,卻是迎面來了一位男子。   姜家的後院裡何時有了外男?姜梨停下腳步,沒有近前,與這男子恰好隔開一段距離。這男子也是個守禮的,不再上前。   姜梨側身想要從另一條路離開,那男子卻突然開口了,輕聲道:「二小姐?」   二小姐?似是很熟稔的口吻,姜梨側身看向他。   這男子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穿著一身松香色長衫,料子精美。頭髮以玉簪綰起,長身玉立,俊逸非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氣質斯文清雋,看向姜梨的目光微動。   姜梨盯著他,或許是眼神太過陌生,讓眼前的男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他遲疑了一下,才道:「二小姐或許不記得了,在下周彥邦。」周彥邦?姜梨恍然大悟,身邊的桐兒更是差點驚叫出聲。   原來這就是寧遠侯世子周彥邦。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常從自己小姑子嘴裡聽到這個名字,但並未見過本人,只曉得是個玉樹臨風的俊美男子。如今成了姜梨,周彥邦又成了她的前未婚夫,這未免有些奇妙。   姜梨頓了頓,就道:「世子。」   很普通的語氣,沒有激動,也沒有百感交集,簡單的就像是對待街上一個陌生人。   周彥邦有些意外。   他和姜梨的婚約,自小就曉得,小時候不懂事,沒有太多感覺。後來姜梨就因為謀害繼母的事被送到庵堂裡去了。周彥邦那時候還經常聽父母說起,是否要退了這樁親事,但最後不知怎的,未婚妻又變成了姜幼瑤。   周彥邦見過姜幼瑤,是個嬌美可人,單純可愛的姑娘,對姜幼瑤十分滿意,也就對這樁親事沒有異議。   今日來參加姜幼瑤的及笄禮,周彥邦卻見到了時隔多年不見的姜梨。   關於姜梨的記憶,周彥邦只記得小時候是個胖乎乎的壞脾氣的姑娘。但在及笄禮上,姜梨的出現,卻讓他的心潮起了漣漪。   姜幼瑤是一尊精美的玉器珠寶,適合擺在屋中。姜梨的高潔靈秀,卻像是天上的皎潔月光,可望而不可即。   周彥邦在男客觀禮的人群中,一直默默注視姜梨。他見著姜梨被眾人指責,不緊不慢的反敗為勝,更起了欣賞之意。眼下又在姜府後院偶遇,周彥邦心中是驚喜的,可是姜梨看他的眼神,卻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這讓周彥邦有些失望。   大約越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姜梨對他不怎麼熱絡的模樣,卻更是讓周彥邦心潮起伏。他想著,分明前些日子還聽聞,姜梨聽說姜幼瑤和自己的親事時,還傷心直下投了湖。現在想想,或許那時候教姜梨傷了心,現在才會對自己這樣冷漠。   也許自己應該和父親談談,重新商議這門親事,周彥邦這樣想著,再看姜梨時,就仿佛將姜梨當做了自己的未婚妻。   姜梨微微蹙眉,周彥邦這種目光她一點也不陌生,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甚至她嫁給沈玉容後,仍舊有許多這樣的目光圍繞著她。   令人噁心。   她不欲與周彥邦多說,雖然成為了姜二小姐,但她一點也不想和這人扯上關係。姜梨正要離開,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嬌喝:「世子哥哥!」   姜梨險些被這一聲喊的牙酸,回身一看,姜幼瑤正小跑過來,一口氣跑到周彥邦身邊,揚起臉笑道:「世子哥哥,二姐,你們在說什麼說的這樣高興?」   雖是笑著的,看向姜梨的眼神,卻儼然正房捉姦,兇光畢露。   敲黑板!大家看好了,沈玉容這種就是鳳凰男,千萬不能嫁鳳凰男厚!當然周世子這種賤賤的渣男也不能要~還是投國公爺一票,比心~ 第36章相商   姜梨看著對面的二人。   姜幼瑤和周彥邦身子挨得很近,他們的親事整個燕京城都曉得了,未婚夫妻親密一點,也無可厚非。只是眼下周彥邦的臉色,卻顯得有些不自在。   姜幼瑤又天真的開口道:「二姐,你們方才在說什麼說的那樣盡心,怎麼我來了就不繼續說了。」   「沒有說什麼,」姜梨道:「不過是偶遇世子,剛打了個招呼,你就到了。」姜梨笑笑:「既然三妹來了,三妹就和世子好好相處,我先回去了。」說罷,也不等周彥邦和姜幼瑤回答,帶著桐兒徑直離開。   周彥邦忍不住去瞧姜梨離開的背影,姜幼瑤見此情景,暗暗咬了咬牙。   回去路上,桐兒小聲問姜梨:「姑娘,您還是莫要搭理周世子為好。」   「你想說什麼?」   看姜梨沒有生氣,桐兒膽子大了些,道:「雖然從前姑娘和周世子有婚約,如今和周世子有婚約的人卻變成了三小姐。現在姑娘回來了,可老爺也不會再將婚約變回來,姻緣不是兒戲,兩次三番變卦,咱們姜家也會成為燕京城的笑柄。老爺定然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其次,」桐兒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姜梨的臉色,「這周世子剛才對姑娘的神情,也太熱絡了些,他現在可是三小姐的未婚夫,非但不注意身份,還如此行為,可見並非良配,姑娘……」   「我曉得。」姜梨笑道:「我自然知道他不是良配。不過我們的桐兒竟能想到這麼多,實在令我刮目相看。」   桐兒這小丫頭大大咧咧,平日裡除了忠心以外,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沒想到粗中有細,也能不被眼前利益蒙蔽,姜梨心中很喜歡。   桐兒聽見姜梨誇獎自己,也跟著笑道:「姑娘也不必著慌,咱們姑娘是姜府裡嫡出的小姐,莫說是寧遠侯世子,便是王妃都做得。佳婿良配日後再慢慢挑。」   姜梨聽得失笑,桐兒終究還是太天真了些,不知道人言可畏。單是她從前那一條謀害繼母的罪名,就足以讓她在燕京城裡無人問津。否則當初姜元柏也不會將自己送往庵堂,是因為知道在燕京城裡,姜二小姐也並不會過得更好。   不過,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打算嫁人了。   ……   與此同時,淑秀園裡,季氏和季陳氏正在說話。   賓客們都已經散去了,今日姜幼瑤的及笄禮,實在是一片狼藉,亂七八糟。旁人看到,只會說她這個當家主母管家不力,後院不整。   姜元柏臨走之時的眼神,讓季氏也十分氣惱。姜元柏分明是在怪責她。本想著好好收拾姜梨,沒想到姜梨抽身而退,還折了她一個丫鬟香巧。這也就罷了,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中的彎彎繞繞,那些個夫人小姐們最愛談論旁人後宅中事,有聰明的定能看得出其中蹊蹺。   季淑然不怕別人看出蹊蹺,做當家主母的,誰的手上是乾乾淨淨沒點手段。但用了手段還輸了,賠了夫人又折兵,這說出去只怕笑掉人的大牙,是自己承認自己技不如人,輸在一個小丫頭片子手上。   季淑然心高氣傲,回來後恨得在院子裡摔了滿屋的花瓶瓦罐。   季陳氏安慰她道:「你這是做什麼樣子,被別人看到了,還說你沉不住氣,哪有首輔夫人的模樣。」   「姐姐,我便是咽不下這口氣。」季淑然恨道:「姜梨那個小賤人實在太邪門了!和幼瑤差不多大小的年紀,心眼如此之多。這次的事你也看到了,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機!」   季陳氏道:「她的確是不簡單,你也別自亂陣腳。」季陳氏吩咐丫鬟將門掩上,道:「眼下姜府大房裡,是你做主。別忘了你給姜元柏生了一雙兒女,姜元柏的心是偏向你的。姜梨一個被冷落的女兒,姜府裡可曾有人真的拿她當小姐看待?你要對付她,還不是易如反掌,你切記徐徐圖之,莫讓人抓住了把柄。看香巧這次,就險些出事。」   季淑然慢慢的平靜下來,道:「我曉得。」   芸雙已經被帶走了,姜梨說的那一番話,終究是讓季淑然起了疑心,雖然芸雙也解釋過是和香巧爭風吃醋才變成如今的局面。可無論是真是假,芸雙都害的季淑然功敗垂成,犯下如此打錯,留不得。至於用什麼手段,總之旁人問起來,也只會說是芸雙受不了香巧的死,收拾東西回老家了。   「倒是那個柳夫人,」季陳氏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三番兩次和我季家作對。爹上回還同我說,柳元豐又參了他一本。這柳元豐如此不識抬舉,如今那個柳夫人又頻頻和我們作對,真令人氣惱。」   「的確惹人厭煩。」季淑然跟著道:「當初若非她多事,姜梨怎麼可能有機會回燕京!」   「也無事,」季陳氏冷道:「他柳家膽敢與我季家作對,自然有他好果子吃。當務之急是你自己,」季陳氏叮囑季淑然,「你這次惹了姜元柏生氣,可得好好安撫她,至於姜梨不急,隨便找個法子,反正她在你眼皮子底下,莫忘了,她的終身大事還拿捏在你手上,介是想使絆子,不是輕而易舉?」   季淑然點頭:「你說得有理。」   正說著,外頭突然跑進來一人,正是姜幼瑤,她神情憤怒,五官都有些扭曲了。見季陳氏和季淑然都在,也不顧別的,兜頭就道:「母親,姨母,姜梨那個小狐狸精竟然當著我的面勾引周世子,不要臉面,你們一定要替我教訓她!」   「她怎麼敢?」季淑然「騰」的一下站起身。   「她就是敢。」姜幼瑤委屈極了,「母親,她如此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我們怎麼能容忍?母親,一定要為我出這口惡氣才行!」 第37章勝局   季陳氏和季淑然在商量什麼,姜梨並不知道,不過她也清楚,今日一事,面對季淑然的陷害,自己的舉動,也就是將和季淑然的矛盾明明白白的擺在了面上。從過去季淑然對姜二小姐做的事來看,季淑然並非是心胸寬廣之人,矛盾激化,季淑然勢必要採取更厲害的手段。   姜梨並不害怕。   她從前跟著薛懷遠在一起,薛懷遠處理政事並不避諱與她,偶爾還與她探討。姜梨並不是膽小之人,加之死過一次,被枕邊人害的家破人亡,如今的她,心中更有一種隨時準備玉石俱焚的決然。   她回到芳菲苑,才坐下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不速之客前來。   姜景睿提著個蟈蟈籠子,不請自來的到芳菲苑來喝茶。   這二房的小少爺是個不服管教的性子,二老爺姜元平和二夫人盧氏都管教不了他。只有偶爾姜元柏的話姜景睿才聽得進去一二。只是這二少爺,看起來卻和姜梨還算熟稔。   姜梨請他坐下,問:「你過來做什麼?」   姜景睿找了個茶杯,讓桐兒給他斟茶,一點也不客氣。歪頭看著姜梨,道:「你今天做的很漂亮嘛,姜幼瑤和大伯母都被你反將一軍,我都要替你鼓鼓掌了。」   這話委實屋裡,聽得一邊斟茶的桐兒都有些生氣。雖然二房這位少爺看起來對自家姑娘並沒有敵意,可是有時候看他的態度,分明又是不把姜梨放在眼裡,說話才這般隨便。   「話可不能亂說,」姜梨淡淡道:「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你幹嘛瞞著我?」姜景睿擺弄著桌上的茶杯,「我又不會說出去。」   「堂兄這話,仿佛我與你很熟絡似的。」姜梨笑了笑。   「堂兄」二字一出口,姜景睿微微變色,正視起姜梨,問:「姜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姜梨的笑容帶著一絲奇異的嘲諷,「之前我在庭院被人指責詛咒姜幼瑤時,曾詢問可有人相信我。整個姜府裡,柳夫人和桐兒信我,我記得,並沒有堂兄你。」姜梨說:「我若是與堂兄很熟絡,堂兄無論如何,也得小小的相信我一回吧。所以我說,我與堂兄也不是很熟。」   姜景睿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一邊的桐兒卻聽得解氣不已。本來就是嘛,做出一副熟絡的樣子,好像站在姜梨這邊,可到了關鍵時候,屁都不敢放一個,還不如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這樣的人,怎麼算得上熟人。   姜景睿自來油嘴滑舌,極會狡辯,可正要反駁的時候,看見姜梨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姜梨的眼睛如透明溪水,十分清澈,好像世上所有的謊言在其中都會無所遁形。姜景睿忽然就覺得有些赧然,如坐針氈。   他自認為和姜梨關係不錯,也提醒過姜梨,自覺做到了極致。可也沒料到姜梨會這麼大喇喇的問出來,你為何不站在我這邊的話?姜梨問的這麼坦然,反倒顯得他像個小人一般。「堂兄不願為了我得罪母親,我很能理解。在姜府裡的人,都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我也不怪什麼。只是,堂兄以後千萬莫說與我很熟的話了,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做面子。」姜梨不緊不慢的道。   姜景睿只覺得這一席話刺耳之極,不知如何接招。姜梨根本就是在諷刺他沒有膽量,不敢出頭。到底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平日裡又被嬌生慣養的寵著,如何能接受這般侮辱,當即就道:「我知道了,你別這麼陰陽怪氣的說話,我以後不來就是了!」說完把茶杯往桌上「啪」的一下一放,氣衝衝的揚長而去。   桐兒嚇了一跳,埋怨道:「二少爺怎麼是這麼個暴烈脾性。」又看向姜梨,「姑娘剛才是不是把他說急了?」   「姜景睿這個人,本性不壞。」姜梨點了點杯子,「雖然自私,卻也自私不到冷血的地步,否則也不會在那之前就提點我。身在高門大戶,利益錯綜複雜,凡事必然有所顧慮,他這麼做我能理解,不過我不喜歡。」   大約是薛懷遠從小教會她黑白分明,姜梨本人十分厭惡這樣的人,說他是好人他又可惡,說他是壞人有時候又不壞的徹底,讓人心情複雜。   「我這麼一說,要麼他徹底厭惡我,不與我往來,要麼對我心生愧疚,從此我的事不再作壁上觀。這樣一來,他的態度就是分明而不是模糊的,如果一個態度模糊的人留在身邊,總歸是個隱患,怕的就是背後捅刀子。」   桐兒聽得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姑娘說的有道理,不然的話,今日也不會讓香巧自食惡果。」   香巧那一日從淑秀園回來,就暗中拿著姜梨裝頭面的匣子擺弄,時而露出不舍的神情。桐兒將此事告訴姜梨,姜梨就猜到,季淑然大約要在及笄禮上動手腳。姜二小姐有個殺母弒兄的過去在前,季淑然打什麼主意並不難猜。   姜梨就讓桐兒買通外頭下人,說有個模仿贗品的工匠。香巧果然去尋了工匠掉包了頭面。姜梨又讓桐兒在芸雙面前說了許多香巧的壞話,又說香巧得了不少姜梨的賞賜。芸雙眼紅之下,又得知姜梨的反將一軍計劃,對香巧的妒忌,讓芸雙決定順水推舟幫姜梨將香巧置於死地。   而香巧被抓,姜梨對芸雙說的一句話,又讓季淑然起了疑心。事情十分順利,芸雙替姜梨解決了香巧,季淑然替姜梨解決了芸雙,還重新清洗更換了整個芳菲苑的下人,一勞永逸。   這其中,香巧的貪婪,芸雙的妒忌,季淑然的多疑,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姜梨利用的,也就是人性的惡意。   人性最難揣摩,也最容易把握,稍加引誘,就能得到自己的目的。   這一切,從姜梨賞給香巧的第一根髮釵開始,就埋下了種子。   獵人從一開始就布置下陷阱,而最終獵物落網了。   這一局,姜梨勝了。 第38章白雪   季陳氏和季淑然在商量什麼,姜梨並不知道,不過她也清楚,今日一事,面對季淑然的陷害,自己的舉動,也就是將和季淑然的矛盾明明白白的擺在了面上。從過去季淑然對姜二小姐做的事來看,季淑然並非是心胸寬廣之人,矛盾激化,季淑然勢必要採取更厲害的手段。   姜梨並不害怕。   她從前跟著薛懷遠在一起,薛懷遠處理政事並不避諱與她,偶爾還與她探討。姜梨並不是膽小之人,加之死過一次,被枕邊人害的家破人亡,如今的她,心中更有一種隨時準備玉石俱焚的決然。   她回到芳菲苑,才坐下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不速之客前來。   姜景睿提著個蟈蟈籠子,不請自來的到芳菲苑來喝茶。   這二房的小少爺是個不服管教的性子,二老爺姜元平和二夫人盧氏都管教不了他。只有偶爾姜元柏的話姜景睿才聽得進去一二。只是這二少爺,看起來卻和姜梨還算熟稔。   姜梨請他坐下,問:「你過來做什麼?」   姜景睿找了個茶杯,讓桐兒給他斟茶,一點也不客氣。歪頭看著姜梨,道:「你今天做的很漂亮嘛,姜幼瑤和大伯母都被你反將一軍,我都要替你鼓鼓掌了。」   這話委實屋裡,聽得一邊斟茶的桐兒都有些生氣。雖然二房這位少爺看起來對自家姑娘並沒有敵意,可是有時候看他的態度,分明又是不把姜梨放在眼裡,說話才這般隨便。   「話可不能亂說,」姜梨淡淡道:「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你幹嘛瞞著我?」姜景睿擺弄著桌上的茶杯,「我又不會說出去。」   「堂兄這話,仿佛我與你很熟絡似的。」姜梨笑了笑。   「堂兄」二字一出口,姜景睿微微變色,正視起姜梨,問:「姜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姜梨的笑容帶著一絲奇異的嘲諷,「之前我在庭院被人指責詛咒姜幼瑤時,曾詢問可有人相信我。整個姜府裡,柳夫人和桐兒信我,我記得,並沒有堂兄你。」姜梨說:「我若是與堂兄很熟絡,堂兄無論如何,也得小小的相信我一回吧。所以我說,我與堂兄也不是很熟。」   姜景睿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一邊的桐兒卻聽得解氣不已。本來就是嘛,做出一副熟絡的樣子,好像站在姜梨這邊,可到了關鍵時候,屁都不敢放一個,還不如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這樣的人,怎麼算得上熟人。   姜景睿自來油嘴滑舌,極會狡辯,可正要反駁的時候,看見姜梨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姜梨的眼睛如透明溪水,十分清澈,好像世上所有的謊言在其中都會無所遁形。姜景睿忽然就覺得有些赧然,如坐針氈。   他自認為和姜梨關係不錯,也提醒過姜梨,自覺做到了極致。可也沒料到姜梨會這麼大喇喇的問出來,你為何不站在我這邊的話?姜梨問的這麼坦然,反倒顯得他像個小人一般。   「堂兄不願為了我得罪母親,我很能理解。在姜府裡的人,都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我也不怪什麼。只是,堂兄以後千萬莫說與我很熟的話了,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做面子。」姜梨不緊不慢的道。   姜景睿只覺得這一席話刺耳之極,不知如何接招。姜梨根本就是在諷刺他沒有膽量,不敢出頭。到底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平日裡又被嬌生慣養的寵著,如何能接受這般侮辱,當即就道:「我知道了,你別這麼陰陽怪氣的說話,我以後不來就是了!」說完把茶杯往桌上「啪」的一下一放,氣衝衝的揚長而去。   桐兒嚇了一跳,埋怨道:「二少爺怎麼是這麼個暴烈脾性。」又看向姜梨,「姑娘剛才是不是把他說急了?」   「姜景睿這個人,本性不壞。」姜梨點了點杯子,「雖然自私,卻也自私不到冷血的地步,否則也不會在那之前就提點我。身在高門大戶,利益錯綜複雜,凡事必然有所顧慮,他這麼做我能理解,不過我不喜歡。」   大約是薛懷遠從小教會她黑白分明,姜梨本人十分厭惡這樣的人,說他是好人他又可惡,說他是壞人有時候又不壞的徹底,讓人心情複雜。   「我這麼一說,要麼他徹底厭惡我,不與我往來,要麼對我心生愧疚,從此我的事不再作壁上觀。這樣一來,他的態度就是分明而不是模糊的,如果一個態度模糊的人留在身邊,總歸是個隱患,怕的就是背後捅刀子。」   桐兒聽得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姑娘說的有道理,不然的話,今日也不會讓香巧自食惡果。」   香巧那一日從淑秀園回來,就暗中拿著姜梨裝頭面的匣子擺弄,時而露出不舍的神情。桐兒將此事告訴姜梨,姜梨就猜到,季淑然大約要在及笄禮上動手腳。姜二小姐有個殺母弒兄的過去在前,季淑然打什麼主意並不難猜。   姜梨就讓桐兒買通外頭下人,說有個模仿贗品的工匠。香巧果然去尋了工匠掉包了頭面。姜梨又讓桐兒在芸雙面前說了許多香巧的壞話,又說香巧得了不少姜梨的賞賜。芸雙眼紅之下,又得知姜梨的反將一軍計劃,對香巧的妒忌,讓芸雙決定順水推舟幫姜梨將香巧置於死地。   而香巧被抓,姜梨對芸雙說的一句話,又讓季淑然起了疑心。事情十分順利,芸雙替姜梨解決了香巧,季淑然替姜梨解決了芸雙,還重新清洗更換了整個芳菲苑的下人,一勞永逸。   這其中,香巧的貪婪,芸雙的妒忌,季淑然的多疑,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姜梨利用的,也就是人性的惡意。   人性最難揣摩,也最容易把握,稍加引誘,就能得到自己的目的。   這一切,從姜梨賞給香巧的第一根髮釵開始,就埋下了種子。   獵人從一開始就布置下陷阱,而最終獵物落網了。   這一局,姜梨勝了。 第39章啟蒙   及笄禮過後,姜梨的芳菲苑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雖然事實證明寶石頭面一事姜梨是冤枉的,卻也沒有一個人來安撫姜梨。桐兒偷偷地從外面打聽到,姜老夫人將季淑然叫到晚鳳堂,狠狠斥責了一頓。因著姜幼瑤的及笄禮本是季淑然一手操持,最後卻出了這種事,讓來往的賓客看了笑話,姜家落了面子。   「這下子,季氏的管家之能,可要被人大大懷疑了。」桐兒說起此事的時候,十分得意。   姜梨笑笑,姜老夫人斥責季淑然,大約並不是因為季淑然將及笄禮弄砸了。姜老夫人好歹也是浸淫後宅爭鬥多年的老人,宅門裡的彎彎繞繞如何不懂?更何況這次季淑然的嫁禍也實在不高明。姜老夫人雖然對姜二小姐不怎麼喜歡,到底勉強算得上公平,應當是用此事敲打季淑然。   不過,這一次姜梨的行事,雖然保全了自己,卻也讓姜府後院不寧的事實暴露人前。多多少少會被人遷怒,譬如現在,仍舊被冷落著,便是姜家人對姜梨的懲罰。   只不過,姜梨自己也不在乎。   桐兒笑道:「新來的三個丫鬟還在外面,姑娘現在要她們進來嗎?」   香巧和芸雙已經被帶走了,姜梨自己有桐兒一個丫鬟,在婆子的帶領下又挑了三個。這樣一來,加上桐兒,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再挑了一下外院掃灑的,剛剛合適。   「讓她們進來吧。」姜梨道。   三個丫鬟都進屋前來,兩個二等丫鬟一個叫明月,一個叫清風,年紀和桐兒相仿,看起來是活潑機靈的性子。對著姜梨脆生生的請安,從前並未在姜府待過。   還有一個一等丫鬟,叫白雪,年紀比桐兒稍大些,比不得頭兩個丫鬟活潑,雖叫白雪,卻皮膚黝黑,身材稱得上壯實,穿著姜府特別縫製的杏紅色,有些格格不入的好笑。   桐兒盯著白雪打量,心裡納悶。一般來說,小姐的貼身丫鬟就是小姐的臉面,除去品性能力不談,模樣一定要乖巧清秀,這白雪,且不論本事,這模樣放在別家裡,這輩子也別想當人的一等丫鬟。   當時婆子挑選的時候,說起白雪,說她力氣大,可以當外院掃灑的,姜梨本也這麼打算,可到了最後,不知怎麼的卻變成了一等丫鬟。   那婆子還反覆詢問過姜梨,大約覺得姜梨不懂其中道理,可姜梨也很固執。桐兒看著白雪,實在沒有看出什麼特別之處。   姜梨和三個丫鬟簡單的說了幾句話,清風和白露就出去做事了。白雪留在屋裡,姜梨瞧著她,笑道:「聽說你家鄉是棗花村的?」   那白雪原本也很拘謹的站著,聽到姜梨說起家鄉,倒是輕鬆了些,道:「正是。」   「我從前認識一個丫鬟,也是棗花村的。」姜梨笑道。   記錄白雪的家境冊子上寫著,白雪來自離京不遠的棗花村,家中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爹娘都是農人,種著一畝三分地。白雪就是因為自小跟著爹娘務農,才變得這麼黑壯。只是家中人口眾多,隨著兩個哥哥娶妻生子,日子更是難以為繼,為了掙口飯吃,白雪就進燕京當丫鬟。   白雪這樣的丫鬟,燕京有錢的官家都看不上,嫌她生的不好看。姜家的婆子挑中她,也是因為白雪力氣大可以做粗活。誰知道姜梨偏偏挑中了白雪做一等丫鬟,也不知是不是白雪運氣好。   白雪雖然初來乍到,卻曉得一等丫鬟和掃灑丫鬟的月銀是全然不同的。對於將自己挑中的姜梨,心裡很是感激。不過來之前也聽了關於燕京姜二小姐的許多傳言,本以為是個兇神惡煞的人,沒想到如此和氣,還關心自己的家鄉。心中暗道傳言果然不可信,都是那些人胡說八道,以訛傳訛。   白雪道:「姑娘認識的那位丫鬟叫何名字?興許奴婢認識。」   「叫海棠。」姜梨笑道:「那位丫鬟如今應當是二十出頭,家中有兩個弟弟,家住棗花村村西米鋪的旁邊。海棠高高瘦瘦,白白淨淨,長得很好看。」   桐兒在一邊聽的疑惑,姜梨認識的丫鬟她應當都認識,可她從來沒聽說過有個叫海棠的丫鬟啊?是姜府裡的嗎?   白雪想了許久,才撓頭笑道:「奴婢記不得有這個人,棗花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不過姑娘要是想打聽那位海棠姑娘的消息,奴婢寫信回去問問爹娘就是了。」   桐兒忍不住問:「你會寫字?」   「和村裡的私塾先生偷學過一點。」白雪笑的憨厚。   桐兒對白雪肅然起敬,要知道在姜府裡會寫字的丫鬟並不多。自家姑娘果然是慧眼識英雄,這白雪看起來貌不驚人,卻是個有真本事的,當一等丫鬟不虧。   姜梨對白雪會認字有些意外,隨即就對白雪笑道:「那就多謝你了。」   她之所以挑中白雪當自己的貼身丫鬟,除了白雪品性忠厚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因為白雪來自棗花村。   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有個貼身丫鬟海棠,也是來自棗花村。薛芳菲的四個貼身丫鬟,兩個被打死,剩下的兩個被薛芳菲偷偷放出府去。一個杜鵑一個海棠,杜鵑家中無人,不曉得之後會去哪裡。海棠薛芳菲卻是曉得的,家鄉在棗花村,還有兩個弟弟。   海棠的身世沈玉容並不知道,因此不會查到棗花村。而海棠聰明伶俐,心細如髮,她思來想去,都覺得海棠很有可能回到了棗花村。   要揭露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的醜陋嘴臉,必然要找到當初的證人。可惜現在她無法接近沈家,就算接近了,沈家人也未必會幫她出面作證。   可海棠不一樣了,海棠和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如姐妹,如果要海棠站出來成為薛芳菲一案的證人,海棠一定會答應的。   而這一切,姜梨看向面前憨厚的姑娘,都要依仗這位棗花村的白雪了。 第40章官學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姜老夫人敲打過一次,季淑然在姜梨重新挑選丫鬟的時候不置一詞。全程陪著姜梨挑選丫鬟的是姜老夫人的的丫鬟珍珠和翡翠。當然了,姜梨清楚,自己挑了哪幾位丫鬟,想必季淑然也能很快打聽到。   只是,重新被整治過的芳菲苑,季淑然暫時是沒法子插手進來了。   這幾日,姜府裡暫且相安無事。   淑秀園裡,下了朝的姜元柏眉頭微鎖,任由季淑然替他脫去外袍。   姜元柏雖然身為當朝首輔,後院比起同僚來,也算清淨了許多。從前葉珍珍還在的時候,只有兩房姜老夫人送他的通房。後來其中一位通房有了身子,被抬為妾室。之後葉珍珍病死,那位妾室又因為女兒的夭折憂思過度早早去了。到季淑然進門後,姜家大房也只有一位通房。   那位通房從前是姜老夫人的貼身丫鬟,性情穩重不爭不搶,在姜府裡幾乎是個擺設。季淑然進門後,主動提了那位通房為趙姨娘。趙姨娘一直無子,在季淑然進門後,一心一意的主動服侍季淑然,更像是個下人。   所以整個大房裡,季淑然的地位無可撼動。   姜老夫人雖然之前對姜元柏子嗣單薄一事頗有微詞,可姜梨八歲的時候推季淑然害季淑然小產,季淑然非但不計較還替姜梨說情,讓姜老夫人也對季淑然心存歉意。再後來季淑然又有了姜丙吉,姜老夫人便什麼話都不說了。   畢竟姜元柏身為當朝首輔,朝中還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姜元柏的一言一行,後院子嗣眾多,也意味著人丁複雜,姬妾眾多未必是好事。只要大房有了一位男丁,其餘的不貪也罷。   季淑然在姜老夫人默認,姜元柏寵愛的壞境下,可謂是如魚得水。自己的一雙兒女也是極盡寵愛之能事。這麼多年,幾個妯娌之間,楊氏不必說,就連盧氏也要矮他一頭。   可這一切都被姜梨的回府打破了。姜梨回府不到一月,季淑然就接連吃了幾次虧,這一次,甚至連一向待她寬和的姜老夫人也動了怒,季淑然的心中,不是不惱火的。   季淑然替姜元柏將外袍收拾好,遞上一杯涼茶放到姜元柏手心,柔聲問道:「老爺怎麼愁眉不展的,是有心事?」   姜元柏抬眼看向她。   季淑然眉眼生的十分精緻,同葉珍珍單純含糊的圓潤不一樣,季淑然更像是書香門第裡好生教導出來的明秀仕女,一言一行都如畫般令人妥帖。姜元柏的目光掃向季淑然的手指,嫩如蔥尖的手指上,有一點傷痕。桌邊的簍子裡,還放著未做完的針線。   季淑然在替他做衣裳。   姜元柏的心中一軟,連日來對季淑然的不悅就在此刻煙消雲散。他拉過季淑然的手,責備道:「怎麼弄傷了?這些讓下人來做就可以了。」   季淑然笑道:「老爺忘記了,老爺的貼身衣物,妾身從來不假手於人的。」   姜元柏看著她,季淑然笑意柔怯溫和,想到自己這些日子因為及笄禮上的事故意冷落季淑然,姜元柏心中不由得內疚起來。就道:「辛苦你了。」   「妾身不辛苦,老爺才是真辛苦。」季淑然道。   姜元柏有些感慨。他有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葉珍珍並非是他所選,而是姜老夫人為他選擇的。他那時在朝中蒸蒸日上,朝中樹敵眾多,姜老夫人認為他最好韜光隱晦,娶個娘家不那麼顯赫的女子為佳。葉家家財萬貫,門路疏通,最為上佳,可又因為不是官家,不會招人嫉恨。   姜元柏順從母意,娶了葉珍珍。葉珍珍天真活潑,不食人間疾苦,雖然不能為他分憂,但二人相處也算融洽。   後來葉珍珍死了,姜元柏在一次夜宴上看中了副都御使的女兒季淑然。那時候季淑然在夜宴上一曲驚人,秀麗窈窕,一擊就擊中了姜元柏的心。   如果說葉珍珍是聽從姜老夫人選擇的夫人,季淑然就是姜元柏自己看中的夫人,無論是心中喜愛,還是偏心,都向著季淑然多一些。即便季淑然犯了錯,姜元柏也能很快原諒她,況且,季淑然這麼多年,都將大房收拾的十分妥帖。   姜元柏嘆道:「今日退潮的時候,承德朗柳元豐同我說了幾句話。」   季淑然握著茶杯的手一緊,面上仍是帶著笑容,探尋的問道:「柳大人?柳大人平日和老爺未曾有什麼往來,可是有什麼事?」   「從前葉氏還在的時候,柳元豐的夫人與葉氏交好,還經常上門小聚。柳元豐是為了梨兒的事情來的。」姜元柏道:「柳元豐提醒我說,梨兒回京,應當為她選個夫子,教習她認字書理了。」   姜元柏想到這裡,不禁頭疼。當初姜梨犯下大錯被逐入庵堂,一呆就是足足八年,正好是啟蒙到學習的最佳時機。如今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姜梨在庵堂上必然沒有先生教她認字學習。   他是首席大學士,皇帝恩師,當朝首輔,學問淵博,可他的嫡女卻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白丁,說出去,豈不是笑掉大牙。   柳元豐雖然話說的不大好聽,往深裡想,卻也不是全無道理。姜元柏就尋思著,找個夫子來給姜梨教習一下功課。   聞言,季淑然鬆了口氣,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原是如此。老爺也不必心急,世人雖然崇尚才華,可對女子終究寬容一些。梨兒如今年紀不小,便是從現在開始學習,只怕也學不了多少。不如請些琴棋書畫的夫子,每樣稍加點撥,只要能過得去便罷了,這樣一來,日後梨兒談婚論嫁的時候,夫家也會高看她一眼。」   「你說的有理。」姜元柏道:「不過,每樣只學些皮毛,我姜家女兒怎能如此……」   「老爺,」季淑然笑道:「凡事不可以絕對論,梨兒之前未曾識字,你若是一味嚴格,要求過高,只怕會物極必反。」   仔細考慮了一會兒,姜元柏點頭道:「就照這麼辦吧。」   ------題外話------   阿狸:渣渣,老娘以前是學霸╭(╯^╰)╮ 第41章說服   姜元柏要給姜梨尋夫子,這件事很快就被姜梨知道了。   告訴姜梨這事的不是別人,正是二房的少爺姜景睿。   姜家兩個少爺,姜景佑年紀大些,性情卻好,聽說學識一般,被盧氏每日追著敲打考狀元。姜景睿脾性暴烈,卻沒人敢追著他讓他考狀元,只要不再外惹是生非就皆大歡喜了。   姜景睿上回被姜梨譏諷了一頓後,好些日子都沒來芳菲苑。平日裡看見姜梨,也是繞道而走。姜梨當然懶得理會,可是今日,這姜景睿又出現在芳菲苑的門口。   明月和清風在門口做刺繡,看見姜景睿嚇了一跳,道:「二少爺。」   姜景睿輕咳一聲,問了下姜梨在裡面後,就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   屋裡,姜梨正在看書。桐兒曉得上次姜梨和姜景睿鬧僵了,便站在一邊不說話,白雪在房間一角熬花茶,她是個大大咧咧的,看桐兒沒有相迎,自己便也沒起身,還是坐在小板凳上看著茶壺。   見屋裡無人搭理自己,姜景睿有些不自在,又有些惱羞成怒。他一屁股在姜梨對面坐下,看見姜梨面前的書,道:「你看什麼書吶,看得懂嗎?」   這人說話總是如此討厭,不愧是被嬌慣壞了的紈絝子弟,姜梨抬頭看了他一眼,問:「有何貴幹?」   見姜梨終於搭理自己了,不知為何,姜景睿竟然十分高興,也不計較這一屋子丫鬟主子對他態度不敬,立刻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情,大伯父要給你請先生了!」   請先生?姜梨有些意外。   「我可是一知道這個消息就趕來告訴你了,我聽說大伯母對大伯父說,你這樣的資質,想學出什麼門道來也是不可能。就找個普通的先生教你一些粗淺的皮毛,不至於在人前丟臉,做做樣子就行了。」   「太過分了!」桐兒手裡的帕子「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我們姑娘什麼資質了?我們姑娘資質好得很!」   姜景睿看了一眼桐兒,搖了搖頭:「大伯母哪是認真找人教你家小姐,根本就是恨不得她變成一個草包。我聽說大伯父將此事全都交給大伯母辦,大伯母找來的夫子,能讓姜梨吃一些苦頭。」   姜梨沒說話,姜景睿又輕聲咳了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想出手相助,不過我們二房向來不插手大房的事。我要是和我娘提此事,我娘非罵死我不可。我覺得,你不如去找祖母,祖母這個人還是很公平的,介時我在旁邊替你說幾句話,如果是祖母挑的先生,應當不會差。」   姜梨盯著他。看來姜景睿經過上次一頓嘲諷,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自己這邊。無論是因為過去的姜二小姐同他的交情,還是姜景睿本來是個有同情心的人,事實證明,這少年還不錯。   姜梨道:「多謝你特意來提醒我。」這一回,語氣柔和了許多。   聽到姜梨語氣的變化,姜景睿莫名有些高興,回過神來時,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他在姜家是個小霸王,就連姜幼瑤也不敢輕易招惹他,他自己更是這個瞧不上那個看不起。可對於姜梨,一個名聲不大好又在府裡沒什麼地位的人,姜景睿總覺得有幾分害怕或者是敬畏。   總想著討好她似的。   姜景睿在心裡呸了自己一聲,問姜梨道:「你現在怎麼打算?是打算什麼時候去見老夫人,告訴我一聲,我也一塊兒去。」   他願意站出來站在自己身邊,到底還是個有熱血的少年郎。   姜梨道:「我只是不明白,父親為何要為我挑夫子,要知道,京中貴女們,向來都是上女子官學的。」   「女子官學?」姜景睿呆了幾秒,才道:「你在開什麼玩笑?上女子官學的小姐,非富即貴,燕京城的明義堂,收的女學生都要德才兼備。便是最差的,放在人中,也是不凡。你要是去了……」   你要是去了,就是個笑話!姜梨聽得懂姜景睿沒說完的話。   「不過,」姜景睿又好奇的問:「你竟然知道燕京城的女子官學,你倒是打聽的挺清楚的嘛。」   姜梨笑笑,不置可否。她來燕京城的時候,因貌美而出名,才學也廣為人知。甚至還和明義堂的先生們一起辯過義理,和那些先生們交好。   當時做這些,也無非是讓沈玉容多條門路。狀元郎有個才華橫溢的夫人紅袖添香,聽起來總是一件增添光彩的事。   當然了,她的美貌和她的才華,在她與人私通一事出現後,就都成了她的禍水,她的罪孽。   姜梨並不願意一直留在姜府,如果一直不走出去,她就沒辦法有機會接觸到沈玉容一行人。倘若姜元柏真的給姜梨請來先生,姜梨只在姜府後宅裡讀書習字,就勢必少了很多機會。   況且,讀書識字,她本來做的就不比任何人差。她要進明義堂,並不是為了真的學習,而是為了揚名。   有了名氣,姜家人就不會拿她當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姐,就會有地位。有地位,就會有人交好,一旦有了友人的圈子,就能一步步接近永寧公主。   用得著很長時間麼?用不著很長時間。在明義堂裡,她的才華,能讓她在最短時間裡揚名,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姜景睿見她不知在想什麼,伸手在姜梨眼前揮了揮,問:「你可想好了,什麼時候去見祖母?」   「我不見祖母。」姜梨道:「我要見父親。」   「大伯父?」姜景睿一愣:「你說服不了大伯父,只要大伯父決定了的事情,除非祖母發話,沒人更改的了。他既然決定了把找先生的事情交給大伯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你去找他是白費力氣,別還讓自己吃一肚子氣。」   「多謝你的提醒。」姜梨道:「但我還是要去見一見父親。」   「你這人怎麼冥頑不靈?」姜景睿沒好氣的道。   「不是冥頑不靈,」姜梨笑道:「是堅持。」   她會堅持到最後的。   ------題外話------   阿狸:我不上野雞大學,我要上清華[微笑] 第42章見字   姜景睿在芳菲苑把唾沫星子都說幹了,也沒能改變姜梨的想法。末了,只得無可奈何地開口:「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過了,你既然要這樣執迷不悟,我也無話可說。你想去找大伯父就去吧,若是不成,讓你的丫鬟跑一趟告訴我一聲,我再和你商量去找祖母的事。」   他能說到這個份上,站在姜景睿的立場,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姜梨道:「多謝你了。」   姜景睿搖了搖頭,姜梨想了想,看著他問:「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事?」   「你的學問如何?」   聽姜梨問的是這事,姜景睿驀地臉紅了,拍案而起,大叫道:「姜梨,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取笑我,我還沒取笑你呢!你愛怎麼就怎麼,小爺不管了!」說罷氣衝衝的一踹板凳,走了。   桐兒在背後撇嘴:「這二少爺一副被戳中痛處的樣子,衝姑娘發什麼火氣?」   姜梨也沒想到姜景睿竟然如此排斥念書,畢竟姜家也算文臣清流,姜梨還以為這裡人人都是才子才女。不過,姜景睿這樣混帳的表現,卻讓姜梨生出了一種親切感,因為薛昭也喜歡這樣。   薛懷遠只有一雙兒女,薛昭偏偏從小喜歡舞刀弄劍。薛懷遠不會刻意要求薛昭選擇什麼路子,薛昭對武學有興趣,對讀書卻十分頭疼。每每薛懷遠要考他功課,薛昭總是想盡一切辦法開溜。   姜梨從小不知道給薛昭打了多少次掩護。   如今……想到斯人不在,姜梨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   白雪總算是把花茶熬好了,盛夏時間,她也不覺得熬茶是件苦差事。將茶水倒進瓷白的小盅,放進一顆話梅,放在小几上晾冷。白雪問:「姑娘,那個勞什子明義堂,很好麼?」   姜梨笑笑:「明義堂的先生,大多都是宮裡請來的。當今聖上為了廣開太學,特設男子女子官學。許多皇親貴族家的小姐都在明義堂念書,每年明義堂的校考,成績最優者將得到太后賞賜。」   白雪聽得雲裡霧裡,就道:「那很難進吧?」   「難進什麼,」一邊的桐兒小聲道:「但凡有銀子有頭臉,怎麼進不去?」   「那咱們姑娘為什麼不能進,為什麼老爺不讓咱們姑娘進去?」白雪問。   為什麼?怕給姜家人丟臉唄!桐兒瞪了一眼白雪,心想日後得好好教白雪說話,怎麼淨往主子心上捅刀子。   姜梨的語氣卻很平靜,她道:「才學還是次要的,我品德敗壞,若是出去,會被人指點,讓姜家蒙羞。」   「姑娘!」桐兒忍不住喊道:「您可不能這麼說自己!」   「就是。」白雪認真的看著姜梨:「奴婢之前也去過許多官家,雖然未被挑中,不過奴婢也看見那些小姐,許多都是當面溫柔,背後斥責下人的。姑娘是奴婢見過性子最好的一個,什麼品德敗壞,要是姑娘這樣的人都品德敗壞,世上就沒有好人了!」   桐兒附和:「就是就是!」   姜梨失笑,她的確算個好人,至少上輩子是。這輩子她也不打算變成壞人,只是,大約也不會如同從前一般以德報怨了。   她道:「我也認為我不是品德敗壞之人,所以我打算找父親談一談。」   桐兒一愣,遲疑了一下問:「姑娘能說服老爺麼?」   「你覺得呢?」姜梨反問。   桐兒還沒有說話,白雪就搶先開口道:「奴婢覺得一定能。姑娘只要好好和老爺說話,老爺定能聽得進去。」   白雪待人實誠,大約以為所有人的家宅都如棗花村的她家一般和睦,卻不曉得深宅大院裡,許多事身不由己。   「好。」姜梨笑起來:「我現在就去。」   ……   姜元柏近來事情有些不順。   自從姜幼瑤及笄禮一事後,許多事情都有了變化。身為當朝首輔,身後盯著他的人不少,只為了拿住他的把柄。正因為如此,姜元柏行事從來小心謹慎,可姜幼瑤及笄禮一事,讓人看到了他姜家大房後院裡的漏洞,仿佛有了個缺口,時時被人盯著。   洪孝帝一天天長大,和從前總是依賴著信任著叫他「太傅」的小娃娃不一樣,如今的帝王,越發的高深莫測,伴君如伴虎,姜元柏也更加收斂。加之最近他的政敵右相又屢屢在朝事上針對他,令姜元柏氣悶不已。   在這個時候,姜梨突然來找他,令姜元柏有些吃驚。   姜梨來書房的時候,門口的小廝還尚且猶豫,直到書房裡的姜元柏發了話,小廝才放行。姜梨衝小廝點頭,徑直走進門,心裡曉得,這小廝過不了多久,就會把自己去書房找姜元柏的事情告訴淑秀園那邊。   一進門,書房裡便瀰漫著特有的墨香。姜元柏正在房間裡練字,雪白的宣紙上,寫了一半「靜」字。姜梨也不說話,安靜的站在姜元柏身後,甚至還幫姜元柏磨起墨來。   姜元柏見姜梨磨墨,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又很快流暢起來。他下筆非常有力,看上去應當是稜角分明的筆鋒,落在紙上上,卻又圓滑和潤,暗藏玄機。   見字如見人,姜梨見了姜元柏的字,就曉得姜元柏並非是朝中所言的能力中庸,全憑撞大運成了當朝首輔。此人心思極細,便是那種心知肚明自己是第一,卻永遠要稱自己第二的人。   卻讓第一的人做了活靶子,自己撐到了最後。   姜元柏寫完最後一筆,將筆一擱,便見紙上,一個「靜」字一氣呵成,十分漂亮。   應當稱讚的,姜梨卻一言不發,也不知道是不是沒瞧懂。姜元柏回頭,看向姜梨,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姜梨就已經主動發話了。   姜梨道:「父親,我不願意請夫子來府上教我,我想進明義堂。」   姜元柏眉頭一皺:「你說什麼?」   「我想進明義堂。」姜梨語氣不變,又重複了一次。 第43章決定   聽到姜梨這般說話,姜元柏一時愣住,竟不知此刻應該作何表情。   面前的女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看起來比姜幼瑤還要纖細柔弱一些,眉眼之間又更像自己。當初送姜梨去庵堂的時候姜梨才七歲,還是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八年時間,時光飛逝,把胖乎乎的小姑娘變成了美好的少女,卻把最後一絲熟悉也湮滅了。   姜元柏覺得陌生。   他到底錯過了姜梨的八年時光,以至於他記憶裡的姜梨還是那個不懂事任性到驕縱的劣童。當那個孩童站在他面前,睜著黑白分明的雙眼,平靜的提出自己的要求時,姜元柏就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未曾啟蒙,如何跟得上明義堂的功課……」   「父親,我也是您的女兒。」姜梨打斷了他的話:「同樣都是您的女兒,三妹就能上明義堂,我卻只能跟著外頭請來的先生,學些粗淺的皮毛道理,父親,您做的不公平。」   姜元柏又一次語塞。他看著姜梨,腦中突然浮現起季淑然還沒進門時,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是庶女,又有些木訥。姜梨是他的嫡女,生的圓潤可愛。那時候他對葉珍珍拼命生下姜梨也很憐惜,還時常抱著姜梨,讓姜梨騎在他的脖子上玩耍。   是有過一些天倫之樂的。只是後來姜梨做的太過分,那些父女情誼就被磨滅了。可是今天,眼前,姜元柏看著姜梨,不知為何又想起那些往事來。一句「父親,您做的不公平」,讓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意。   不知什麼時候起,姜元柏自己也忘了,自己還有另一個女兒。他把姜幼瑤寵成掌上明珠,待另一個女兒卻格外疏離。而姜梨不爭不搶,只是站在面前,看著自己平靜的敘事,讓姜元柏就生出愧意。   這點子愧意被姜梨看在眼裡,心下也是一陣輕鬆。   她早就發現,姜元柏並非對姜二小姐全無父女之情。在姜二小姐回府當日時,姜元柏的眼神,分明還有一些牽掛。誠然姜元柏不是一個好父親,但這其中,季淑然定然出了不少力。她對姜元柏也沒有感情,可是能利用姜元柏的愧意,面上的融洽,她也願意做到。   如果她長篇大論,一直說姜元柏對她如何不好,姜元柏未必會有所觸動。反而是她這樣平靜說來,姜元柏才會想的更深。   「梨兒,你如今不適合去明義堂。」許久,姜元柏才道,雖是拒絕,語氣卻和緩了很多。   「父親之所以不願意讓我去明義堂,無非就是怕人背後指點,讓姜家蒙羞。父親一片好意,可是父親想過沒有,當今聖上稱讚女子進學,父親身為當朝首輔,文人之首,卻讓嫡女在家請先生,不去明義堂,豈不是在打皇上的臉面?」   姜元柏怔住。   他一心考慮姜梨是否會被人指點,姜家蒙羞,卻把洪孝帝給忘記了。   「這是其一,其次,父親,咱們姜家,四個女兒,除去三妹,四妹和五妹也都進了明義堂。偏偏令我在家,一是不公,二是欲蓋彌彰。人性如此,大大方方攤開給人看,旁人還不屑議論,越是藏著掖著,別人越是探究。父親以為將我藏在府上,旁人就不會議論我,錯,越是這樣,他們越是議論的歡。」   姜梨說這一切的時候,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仿佛在說別人家的事。可聽在姜元柏的耳中,卻又覺得十分有道理。更何況,三房姜元興都託人送禮,將姜玉娥和姜玉燕送進明義堂,更何況他們大房。   「父親,」姜梨垂眸:「當初的事情是我做錯了。可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不改善莫大焉。我年紀小不懂事,如今大了,自然也明了事理。我自小沒有母親教導,走錯一步,難道就要用一輩子來償還?我是願意,可我是姜家女兒,我不願意成為姜家的累贅。」   那句「我自小沒有母親教導」,一下子說中了姜元柏的心,他心下一顫,道:「梨兒,可是你……」   「父親,我在青城山的庵堂裡,並不是沒有習字的。我知道自己父親是當朝首輔,不可做一個白丁殆笑大方,自己便讓庵堂裡會識字的小師父教我念書寫字,雖然寫的不好,啟蒙的書籍都看過,會寫的字也不少。」   她突然走到桌前,將姜元柏方才寫的「靜」字挪到一邊,重新鋪紙。姜梨的動作令姜元柏一怔,下意識看向姜梨。   姜梨提起袖子,慢慢磨墨。她手腕纖細,動作溫柔,做來有一種特別的美感,令人賞心悅目。又仿佛做這種事做了無數遍,自然的不得了。   磨好墨,她提筆蘸飽墨汁,才開始寫字。一邊寫,一邊輕言細語道:「父親,明義堂雖然是學堂,在裡頭也能交好不少人。我只要在裡面不出錯,交好的人多,對姜家來說總是有益無害。我姓姜,總是希望姜家越來越好。」   她和姜元柏寫字不一樣,姜元柏寫字慢而深邃,一筆要寫的格外漫長。姜梨卻不同,她看起來斯斯文文,和和氣氣,寫字的時候,卻有一種戰意在裡面。仿佛拿著刀的士兵,即將趕赴殺場,痛戰到天明的感覺。   姜元柏瞧著姜梨的側影,清雅美人,風姿如玉,卻殺氣騰騰,豪邁叢生。   一筆頓住,姜梨將筆收起,動作十分颯爽,擱到一邊,才道:「好了。」   姜元柏抬眼去看,乍看之下卻驚住。   字極美,筆力遒勁,這樣的字跡,至少需要十年的苦工方能練成。比姜幼瑤的字跡不知好了多少倍。而字並非女子多用的簪花小楷,而是大開大合,方正平直。   方正中有筆力,平直中見鋒芒。   見字如見人,卻是個光明磊落,開闊堅韌之人。   姜元柏像打量陌生人一般的打量面前的少女,姜梨笑盈盈的看著他,問:「現在同意我去明義堂了嗎,父親?」   ------題外話------   阿狸:我書法一百分[微笑] 第44章挑撥   淑秀園裡,姜幼瑤正坐在榻上擺弄新得的流蘇絡子,聽聞姜梨去書房找姜元柏,立刻跳起來道:「她去找父親?他找父親做什麼?」   來回話的下人道:「似乎是為請先生的事情去找的大老爺。」   季淑然在大房裡地位極高,平日裡姜元柏有個風吹草動,季淑然這頭就知道了。來人的動作也算快,姜梨才去姜元柏書房不久,季淑然這頭就得了消息。   「她想怎麼著?難不成還想親自挑先生?」姜幼瑤追問。   季淑然見來回話的下人面露遲疑之色,就令丫鬟拿了裝銀子的荷包給他,開口道:「你只管說。」   「回夫人。」那下人拿了銀子,頓時所有的顧慮都一掃而光,立刻道:「守書房的人在外面,聽到裡面的人說好像是二小姐想進明義堂,正在求大老爺。」   「明義堂?」姜幼瑤忍不住了,尖聲道:「憑她?她有什麼資格進明義堂?」   季淑然揮了揮手,示意遞消息的人下去。待遞消息的人走後,季淑然才自言自語道:「姜梨剛回燕京就想進明義堂,果然是個心大的。且不論她自己德行才學如何,如果她進了明義堂,誰知道會掀出什麼事。她慣會使絆子,要是在後面耍什麼手段,莫要把你給耽誤了。」   上一次姜幼瑤及笄禮的事,害的季淑然用了很久時間才讓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待她態度和緩。即便這樣,別的夫人也不知背後怎麼議論她,這筆帳,季淑然還沒找姜梨算清楚,沒想到姜梨自己又送上門來找事了。   姜幼瑤激動道:「她一定是想接近周世子,這個賤人!」   女子官學明義堂的對面,就是國子監,寧遠侯世子周彥邦就在國子監念書,季淑然一時半會兒沒想到這裡去,姜幼瑤卻一下子想到了。   「我早就知道她不安好心,上次及笄禮那日,她就在花園裡勾引周世子,簡直不要臉面!如今她一計不成再施一計,娘,你可不能讓她得了呈!」   季淑然聞言,眉頭也跟著皺起來。平心而論,姜梨生的不錯,而且比起姜幼瑤這樣的少女來,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從容氣質,這讓她做什麼事都是淡淡的,不爭不搶的模樣,反而更吸引男人注意。季淑然自以為了解男人,姜梨的模樣,若是有心要勾引周彥邦,未必不可能。   這樁親事可是她好不容易為姜幼瑤爭取來的,周彥邦雖然不是什麼皇親貴族,可寧遠侯在燕京城中的地位也不比姜家低。更何況寧遠侯家中人口簡單,周彥邦母親又是個好相與的,最重要的是,姜幼瑤自己鍾情周彥邦。這樣汲汲營營才從姜梨手上搶過來的親事,總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的確不能讓她去明義堂。」季淑然道:「上次及笄禮上萬無一失的事,最後她也能全身而退,這小蹄子邪門的很,若是讓她進了明義堂,指不定還會出什麼事。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穩當,要給她下個絆子,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季淑然站起身:「我這就去找你父親。」   ……   芳菲苑裡,看著回來的姜梨和白雪,桐兒詫異極了:「怎麼這麼快?姑娘,是不是老爺沒有答應。」   「老爺答應了。」白雪笑道:「我早就說過了,自家爹,好好說話,大老爺肯定會聽的。」   桐兒翻了個白眼,世上之事真要有那麼簡單就好了。她不相信的看向姜梨,見姜梨也是含笑著點了點頭,這才信了,道:「真的?太好了!我早知道咱們姑娘的資質,進明義堂綽綽有餘。」隨即,她的目光又變得擔憂起來:「但是姑娘,老爺現在答應了,日後不會反悔吧?」   當時也許是姜梨說幾句軟話,姜元柏一時心軟便答應。可季淑然知道後怎麼會善罷甘休,枕邊風吹一吹,姜元柏要是心志不堅定,又改變主意了怎麼辦?   「倘若我猜得不錯,季氏現在正在去往父親的書房路上,或者早就到了,正在勸說父親取消送我去明義堂的決定。」   桐兒和白雪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桐兒問:「那怎麼辦?老爺不會答應吧?姑娘,要不咱們現在再去,免得被季氏鑽了空子?」   「不必,」姜梨笑著搖頭:「她不會成功的。」   ……   「老爺,梨兒現在就去明義堂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書房裡,季淑然正憂心忡忡的對姜元柏說道。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就送梨兒去明義堂。」不等季淑然把話說完,姜元柏就打斷了她的話。   季淑然從來沒被姜元柏這麼說過話,一時間有些委屈,她道:「妾身也是一心為了梨兒著想……」   平日裡看季淑然委屈,姜元柏總會心疼。可是今日再看她,想想姜梨受了委屈,只是站在他面前平靜的陳述現實,姜元柏就覺得季淑然的行為有些造作,顯得刺眼極了。   他說:「幼瑤是我的女兒,梨兒也是我的女兒,都是姜家的小姐,我怎麼能厚此薄彼。要是傳出去了,我姜元柏的臉往哪裡擱?還有你,」他看向季淑然,「梨兒不在府上八年,剛回府,你這個做母親的,多多關照她一些。你要是把對幼瑤的心放一半在梨兒身上,我就放心了。」   季淑然愕然的看著他,姜元柏說這話,就是在指責自己偏心了。還不等季淑然再說什麼,姜元柏就拿起外袍,出了書房門,自己離開了。   書房裡獨獨剩下季淑然一人,門口的小廝戰戰兢兢的往裡一看,便見到那位素來端莊溫婉的大夫人,面色扭曲如魔鬼,表情駭人,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季淑然此刻心中全然是惱怒和恨意,不曉得姜梨究竟在姜元柏面前挑撥離間了什麼話,姜元柏前些日子對她的和緩,眼下全都看不到,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從前。   「姜梨……」她咬牙切齒道。   她一定要讓姜梨為今日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第45章進學   姜元柏打算送姜梨去明義堂,很快整個姜家都知道了。   二房盧氏與姜元平說話的時候,還道:「大哥是怎麼想的?怎麼想到把姜梨送去那裡?姜梨要是進去了,裡面那些上學的小姐必然在背後議論她,說不準還會欺負她。咱們姜家也沒臉不是?」   盧氏從小嬌身慣養,姜元平又是個笑眯眯的好脾氣,是以平日裡說話也就沒了顧忌些。她這話前半句像是在為姜梨著想,後半句又像是責怪姜梨丟臉,也不是心思是好是壞。   「大哥心裡自有主意,你瞎操什麼心。」姜元平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咱們二房又沒女兒。」   「也對。」盧氏想了想,道:「要丟臉也是大房丟臉,不過我瞧著姜梨也不是省油的燈,這才回府沒多久,就弄得大嫂灰頭土臉的,看起來比從前長進了許多。只是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季氏那個人,我還從麼見過她在誰手裡吃了虧就算了的。」   聽盧氏的語氣,她和季淑然的關係並不如表面上的和氣。   「莫管他事。」姜元平擺了擺手:「天下太平。」   晚鳳堂裡,姜老夫人也正在與姜元柏談論此事。   「元柏,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姜老夫人問道。   「娘,梨兒現在也已經十五了,平民子弟十五入學,可王侯太子八歲入學,公卿之子十歲入學。梨兒入學的時間雖然晚,但和平民之子也是一樣的。」   姜老夫人看著姜元柏:「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二丫頭入學的年紀,並不重要。」   姜元柏猶豫了一下:「娘,梨兒雖然從前犯下過錯,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她那時候年紀還太小,不能因年少犯下的過錯影響到未來。」   姜老夫人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你既然已經決定了,就照這麼作罷。珍珠,」她喚來身邊的丫鬟,「從庫裡把那套紫木文房四具給二丫頭送去。」   珍珠忙起身,姜元柏見狀,這才鬆了口氣。   又和姜老夫人說了些入學以後的事,姜元柏才離開。姜元柏離開後,姜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翡翠問:「老夫人是不希望二小姐入學麼?」   「我若是不希望,就不會送她文具了。」   送文具,是表達姜老夫人對姜梨入學這件事的支持。姜府的其他人見了,再有什麼別的意見,也不會開口了。   「那……」翡翠不解。   「元柏是我看著長大的,他這人心思重,我怕他是看中了二丫頭,想拿二丫頭打什麼主意。」姜老夫人長嘆一口氣,「可是如今的二丫頭,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擺弄的了的了。」   「我怕他們父女因此生了嫌隙,家宅不寧。」   ……   姜老夫人說話的功夫,姜府後園裡,姜幼瑤摔碎了一個茶壺。   姜玉娥心疼的看著那隻紫砂茶壺,這樣的茶壺,拿到外面去賣,也得一百兩銀子,姜幼瑤就這麼摔碎了,可是一點都不在意。   「姜梨!爹為什麼會送姜梨去明義堂?她到底跟爹說了什麼!」在姜玉娥姜玉燕面前,姜幼瑤從不會掩飾自己的憤怒。   姜玉燕膽怯的瑟縮了一下,姜玉娥卻附和她道:「定是姜梨在大伯父面前說了什麼,姜梨這人可真邪門,才回府沒多久,大伯父的心就偏到她那兒去了。哦,對了,」姜玉娥還有心想要刺姜幼瑤一句,就道:「聽說祖母也送了姜梨一套紫木文具,就是之前三姐你同祖母要祖母沒給的那套。姜梨可真是不簡單,籠絡了大伯父不說,連祖母都討好了。」   聞言,姜幼瑤一愣,隨即追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祖母真的送了姜梨一套紫木文具?」   「當然是真的。」姜玉娥聳聳肩,「整個晚鳳堂的下人都瞧見了。」   「這個賤人!」姜幼瑤大怒。那套紫木文具她十分喜歡,問姜老夫人要了幾次姜老夫人也沒給,如今姜老夫人卻把那套文具給了姜梨,這可不是活生生的在打她的臉,在告訴別人她姜幼瑤比不上姜梨!   「不行,我要去找我娘,」姜幼瑤道:「不能讓姜梨去明義堂!」   「三姐,」姜玉娥拉住她:「如今老夫人和大伯父都說話了,姜梨進明義堂的事也是板上釘釘。三姐這會子說也晚了,不過我想著,姜梨進明義堂,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她也不想想,明義堂多少勳貴之家的小姐,哪個敢與她為伍。而她才學鄙陋,也不知會鬧出多少笑話,介時豈不是淪為三姐的陪襯,遭人恥笑?」   姜幼瑤聞言,這才慢慢平靜下來。姜玉娥說的也有理,她道:「話雖如此,她總在我面前亂晃,也令人難以忍受!」一想到姜梨可能會去對面的國子監對周彥邦做些什麼,姜幼瑤就難受極了。   「三姐,小不忍則亂大謀。」姜玉娥笑道。   待姜幼瑤平復心情離開後,姜玉燕問:「五妹,你為何要鼓動三姐對付二姐?」   姜玉娥冷笑一聲:「誰讓她自不量力!」   姜府三房本來就勢弱,畢竟是庶子一房。姜玉燕和姜玉娥能進明義堂念書,也是姜元興成日討好姜元柏才得來的機會。姜玉娥的心中,自卑又自負。她心比天高,立志不比任何人差,才學之上,其實整個姜家,最出色的是姜玉娥。   姜幼瑤不必贏得才女美名也是姜家的掌上明珠,姜玉娥卻要這才女美名錦上添花。這是姜玉娥唯一自傲的東西,比姜梨有才華,把姜梨這個嫡女踩在腳下,姜玉娥就會有一種優越感。   可是如今,姜元柏卻讓姜梨去明義堂。這樣一來,姜家的四個女兒都是一樣,一個原來比自己差多了的人突然趕上了自己,於是姜玉娥的優越感便沒有了,姜梨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要恢復自己的優越感,除非姜梨過的比自己差。姜幼瑤和姜梨本就勢同水火,輕輕一挑撥必然有無數矛盾。   姜玉娥只要在一邊火上澆油就好了。 第46章好人   關於自己入學明義堂會招來姜家各房人的各自心思,姜梨並不在意,她在教白雪寫字。   白雪會認字,不過認得字不多。為了打聽棗花村海棠的下落,白雪也要寫家書回去。姜梨一邊看著她寫,一邊教她一些她不認識的字。桐兒也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地說道:「姑娘真厲害,奴婢和姑娘一道去青城山庵堂裡,姑娘就自己認識了這麼多字,奴婢只會寫自己的名字,這差別可真大。」   「可不是麼,」白雪嘟囔,「要不是首輔家的小姐呢,生下來就會認字的。」   三人說笑的時候,姜景睿又來了。他也是得了姜梨要入學明義堂的消息,一進門就道:「恭喜恭喜,還真叫你說服了大伯父,姜梨,你這回真讓我刮目相看。」   姜梨放手讓白雪自個兒寫字去,往姜景睿那頭走去,道:「你又來做什麼?」   姜景睿喉頭一梗:「你怎麼總是一副不歡迎我的模樣。我過來是為了提醒你,別以為明義堂就是什麼好地方,貴族子弟都有幾分脾氣,你又是生面孔,初來乍到,最好安分點,若是有人欺負你,別為了面子自己死扛,搬出你爹的名字。也別怕丟臉,遇到實在過分的,跑了也行。」他從袖子裡抖抖索索的摸出一把小彎刀:「喏,這個,送給你,拿去防身吧。」   姜梨盯著姜景睿手上鋒利的刀刃,默了一會兒,道:「明義堂裡的人是洪水猛獸麼?」   「也差不離了。」姜景睿道:「就跟國子監的人一樣吧,我上次把同窗的蟈蟈踩死了,差點被打折了手。我估摸著你們那也差不離,你就拿著吧。」他把刀硬塞到姜梨手中。   姜梨實在有些無言以對,仿佛看到當初她出嫁前,薛昭神神秘秘的把她叫道後院,給了她把鳳頭花槍一樣。那花槍最後也沒被姜梨帶到燕京城裡去,還從沒聽過誰送給出嫁新娘這東西的。當然了,薛昭也險些被薛懷遠揍了一頓,好說歹說才讓他把花槍收了回去。   不過彎刀畢竟比鳳頭花槍好揣在袖中,姜梨勉強接受了,就道:「好吧,多謝你。」   「你這句謝真是一點呢都不誠心實意。」姜景睿又道:「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對面國子監找我,我幫你擺平。」   姜梨頷首,姜景睿朝他擠了擠眼:「我把周彥邦也叫出來。」   姜梨看著他,姜景睿咧開嘴,等著姜梨的誇獎。但見姜梨平靜道:「白雪,送客。」   姜景睿就被孔武有力的白雪給「送」出去了。   入學的前一日,就在這麼雞飛狗跳的打打鬧鬧中度過了。到了晚上,季淑然甚至還讓人送了姜梨的新衣裳過來,說是入學儀容要整潔。   桐兒問姜梨:「姑娘害怕麼?」   一個完全陌生的新環境,很有可能面對的還是都對她充滿敵意的同窗,似乎過去並不會有好事發生。   姜梨笑了:「不。」   不怕,而且很歡喜。   ……   第二日,姜梨起了個大早。   明月和清風看見姜梨起得這樣早還有些吃驚,桐兒跟她們解釋:「姑娘從今日起就要在明義堂入學了。進學每日不可遲到的,今日又是第一天,可不能馬虎。」語氣十分驕傲。   明月和清風也不懂這些,見桐兒說的與有榮焉,也跟著崇敬道:「聽說明義堂很不容易進呢。姑娘以後就可以和三小姐她們一道進學了。」   聽到提起姜幼瑤,桐兒立刻哼了一聲,嘀咕道:「誰稀罕和她們一道去。」   入學第一天,姜幼瑤和姜玉娥她們卻早早地走了。一般來說,府裡自家姐妹進學,總需要引薦,何況姜梨和京中的貴女們並不熟悉,若是去了無人搭理,有姐妹在旁邊,也不至於孤單的可憐。   可是姜幼瑤幾人卻是招呼也沒打一個,自己就先走了。姜元柏朝事繁忙,也顧不得這邊,桐兒想告狀都沒處告,一邊為姜梨生悶氣,一邊又無可奈何。   反而是姜梨還回過頭來安慰桐兒:「她們不願意和我一道,我還嫌與她們一道麻煩。這樣多好,各自省事。」   正想著,身後的屋門推開,姜梨和白雪一道出來了。   桐兒呆了呆,突然道:「姑娘真好看!」   不僅是桐兒,明月和清風也呆了呆。   她們都曉得,姜家四個女孩子中,容貌最精緻出眾的是姜幼瑤,格外嬌豔如花。姜玉娥也不錯,楚楚風姿也像小家碧玉,姜玉燕容貌平平不值一提,至於姜梨,模樣端正是端正,就是寡淡了些。   但是自從在庵堂裡呆了八年後再回姜府,從前寡淡的眉眼長開,其中更生出了一種別樣的靈秀。和京中的貴女們不同,那是一種在生長的,難以言喻的東西。仿佛帶了些英氣,又有了些風韻。   美人在骨不在皮,姜梨的美,更像是風骨之美,姿態之美,風雅之美。   她沒有穿昨日季淑然派人送來的一大箱顏色鮮亮的衣衫,只穿著一件月白的齊胸襦裙,胸前用淡黃的綢帶綁了,長發在腦後側紮起一個髻,木釵上點綴著一粒紅豆。卻是膚白如玉,明眸皓齒,簡單至極的打扮,卻清雅秀美的不得了。   她的人也是溫柔的,一步步往前走來。明月和清風不由得看直了眼,桐兒也有些轉不開眼睛。姜梨分明是和她一道在青城山上呆了八年,可是桐兒卻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姜梨行走的姿態,笑起來的弧度,都變得這樣陌生,還是一樣的臉,卻像是換了一個人。   往這邊走來的姜老夫人也是一怔,身邊的丫鬟翡翠和珍珠適時的扶著她,沒有上前。   姜梨的臉,算不上傾國傾城,國色天香,但她淺笑盈盈的走過來,卻像是從天上走下來的絕色。   仿佛她天生就是這樣被人矚目的大美人一般。   白雪跟在姜梨的身後,道:「姑娘,門房那邊也說好了,咱們現在就去馬車那邊。」   姜梨點了點頭,笑道:「走吧。」 第47章柳絮   姜梨去明義堂時,身邊只帶了白雪一個丫鬟。   明義堂雖說進學的都是官勳府上的小姐,卻也紀律森嚴。若不是她從前嫁給沈玉容的時候,和明義堂的先生們有所往來,只怕現在也是對明義堂一無所知,不知會鬧出多少笑話。   姜幼瑤和姜玉娥必定是故意想看姜梨笑話,是以該交代的一句話也沒交代。姜梨和白雪上馬車的時候,桐兒還依依不捨的道:「姑娘,一定要早些回來。」   桐兒和姜梨在青城山的那八年幾乎是形影不離,那時候姜梨身邊只有桐兒一個丫鬟,如今姜梨身邊的下人多了起來,桐兒就有些失落,姜梨還好生安慰了她一陣。   雖然帶白雪去明義堂,旁人看見姜梨身邊的丫鬟是這麼個傻大個兒的時候,定然又會狠狠嘲笑她。不過世上之事,不得看表面,白雪雖然不如別的丫鬟樣貌討巧,卻力氣奇大。自從死過一次後,姜梨時常在想,若是自己有些武藝傍身,是不是那一日會僥倖逃脫,而不是無奈的死於非命呢?   不過武藝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練成的,更何況姜家又是文臣世家,姜梨還是個姑娘,怎麼看都沒有理由去學武。而且這幅身子,姜梨估摸著應當也不是練武奇才,便打消了這個連他。   自己不會武藝,找個力氣大的丫鬟,總能增加一些活路。姜梨知道,人活著才會有希望,任何讓自己多一成活著機會的把握,到必要的時候,就能發揮出巨大的作用。   姜梨和白雪在去往明義堂的路上時,姜幼瑤三人已經提前到了。   從前姜幼瑤也不與姜玉娥姜玉燕一道同行,畢竟姜玉娥二人是三房的人,姜幼瑤打心底瞧不起她們。不過姜玉娥嘴巴甜,又慣會捧著她,姜幼瑤偶爾也會給她點好顏色。   今日是為了氣姜梨,姜幼瑤頭一遭和姜玉娥姜玉燕乘一輛馬車。這落在明義堂眾人的眼裡,就覺出有些不同尋常來。   「幼瑤。」門口一位粉衣少女往後瞧了瞧,好奇的問道:「今日不是你們府上二小姐也會一道來入學麼?怎麼不見她人影,你們沒有一起嗎?」   姜幼瑤還沒說話,姜玉娥就率先開了口,她道:「二姐起來的遲了,大約在忙著挑哪件衣裳,今日是她第一日進學,心底很看重。」   平日裡姜玉娥這樣插嘴,姜幼瑤肯定會不悅,今日卻任由姜玉娥這般說話。   姜玉娥話一說完,就有另一位個子高高的女孩子嗤笑一聲:「挑哪件衣裳?這裡又不是比美選妃,挑哪門子的衣裳?」   「聽聞你們府上二小姐剛回府的時候有人見過,說也是個清秀佳人呢。」也有少女試探的看向姜幼瑤:「真的很漂亮麼?不知比起幼瑤你來如何?」   姜幼瑤在明義堂裡雖然稱不上是才學頂尖,容貌頂尖,可才學比她好的比不上她的容貌,容貌比她好的又比不上她的才學,加之姜元柏的身份地位使然,姜幼瑤在明義堂一枝獨秀。   姜玉娥笑道:「二姐長得的確好看,就是在山裡呆的太久,性情……」她沒有說下去,眾人卻想到了姜梨當初被驅逐到庵堂裡,一呆就是八年的事實。   在深山裡呆了八年,只怕就是個鄉下土包子,剛回燕京,能懂什麼呢?   連方才對姜梨懷抱好奇心的少女也目露輕視之色。   明義堂的女學生們,看身份,看地位,看容貌,也看才華。來這裡的人都是各自家中的掌上明珠,天生所處的位置,令她們都不甘心被比下去,但凡有了新人,都要拿出來比一比。   姜梨除了有個首輔爹,其他的一無是處,而這首輔爹,還不見得將她放在心上,這樣子,姜梨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呢?   正說著,突然聽到外頭不知哪個好事的學生喊了一聲:「姜二小姐來了!」   一整個學府裡的女學子們,都不約而同的朝門口看去。   但見門口走來兩位少女,丫鬟打扮的人身材較之普通丫鬟更健壯,連皮膚都是黝黑的,配著杏紅色的丫鬟裙非但沒有顯出嬌俏,反而有幾分滑稽。行動間也更像是山野中的村女。   這丫鬟雖然引人注目,但或許是因為她的滑稽,更襯得她身邊的女孩子格外出塵。   那少女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熨帖的如山間暖風,拂過人心間,讓人只覺得舒服。她五官生的恰恰好,清秀中眉目間又有英氣,就讓她的溫柔,也帶了幾分堅韌動人。   「那是姜家二小姐嗎?」有人小聲道:「倒不像是山裡養出來的。」   進學第一天,第一次來陌生的明義堂,面對不認識的人,這女孩子卻沒有一點不自在,一點兒膽怯。落落大方的模樣,做的不比任何人差。   「我看倒像是山裡養出來的,」也有人悄聲與同伴咬耳朵,「挺有靈氣。」   「靈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這不是多跟著先生學幾日就能學出來的,也不是多花銀子就能買過來的。這女孩子的眼睛乾乾淨淨的像是一汪泉水,甘甜而純善。   即便聽過她那麼多有關惡毒的傳言,但姜二小姐生的太過溫純良善,讓人實在很難生出惡感。   周圍人對姜梨態度的一瞬間轉變,立刻就被姜幼瑤幾人捕捉到了。姜幼瑤心中氣急敗壞,姜梨竟然沒有穿季淑然送去的那些裙子,而是自己有了主意。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大出風頭!   姜幼瑤的想法,實在是有些無理取鬧。若是姜梨穿著季淑然送的那些衣裳,才是真的出風頭。只是現在這時候出風頭,未必是好事。姜梨穿著素雅清淡,卻和她本身的氣質相得益彰,這樣一來,無形之中的出風頭,反而更高出一格。   姜玉娥卻很不解。她不明白,為何姜梨的名聲一片狼藉,但看到她的時候,這些學生都並發出厭惡的表情,難道名聲好壞並不重要麼?   姜梨心中慢慢的笑起來。   世人的眼睛,總會有看不到的東西,看不到的東西,就被蒙蔽了。但大多數人,都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所有。   譬如一個人的好壞,其實一面之緣,怎麼能看明白。看明白的,只是另一個的判斷。   她看起來像是個好人,只要稍加努力,她可能就是一個「好人」。 第48章親戚   姜梨的出現,讓明義堂的女學生都安靜了下來。   倘若傳言中的姜二小姐真是一個粗鄙的山野村女,或者刻薄無狀的跋扈小姐,眾人的議論立刻就能毫不客氣的將她淹沒。然而姜梨看起來和任何教養良好的官家小姐沒什麼不同,甚至更加和氣溫柔,就算指責,也不知道從哪裡指責起。   終於,剛才那位個子高高的少女率先發話,道:「你就是姜府的二小姐?」   姜梨抬眼看去,這少女她曾見過,在一處官眷府上的家宴中,是承宣使府上的小姐,孟紅錦,平日裡和姜幼瑤十分要好。   姜梨道:「是。」   「你竟然敢來明義堂?」孟紅錦一揚眉:「聽聞你七歲就去了庵堂,那裡可沒人教你啟蒙。你這樣的,不在府裡請個先生教,便來明義堂,也不怕聽學聽得雲裡霧裡,一竅不通?」   這話實在刺耳,學堂裡的人都盯著姜梨,看她是何反應。   孟紅錦也盯著姜梨,不過出乎她的意料,旁人聽見這話大約會該氣急敗壞了,更何況姜梨這樣的首輔千金。姜梨只是笑了笑,道:「那就不勞這位小姐操心了。」   不鹹不淡的又把孟紅錦的話堵了回去。   孟紅錦沒料到姜梨是這麼個反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窩火極了。可姜梨又是笑眯眯的,態度也沒有絲毫變化。她心中惱火之下,便用眾人能聽得到的聲音「小聲」道:「難怪說家廟靜心,瞧這窩囊的樣子。」   「這位小姐若是希望靜心,也可以去家廟待一待。」姜梨小聲道。   「你!」孟紅錦大怒,姜幼瑤開口勸道:「二姐,你怎麼能這麼對紅錦說話?」很憂心的模樣,又對孟紅錦道:「紅錦,我二姐剛回燕京,不懂規矩,對不住了。」   孟紅錦說:「沒什麼,況且是你二姐的錯,你來道什麼歉,幼瑤,你這人就是性子太軟了,太容易被人欺負。」   姜梨瞧了姜幼瑤一眼,氣定神閒的開口:「三妹,你這性子實在是太軟了,我什麼都沒說呢,你先替我道歉了,這位小姐說我窩囊,我非但沒有生氣,還好言相對,這也是錯?」   姜幼瑤正要說話,姜梨又開口了:「我聽聞在有的地方,不以道理論輸贏,而是以身份地位。難道明義堂也是這樣的地方?我分明是有道理的,卻還是要認輸,莫非是這位小姐的身份地位比我高明許多,那我就不得不認錯了。敢問這位小姐,令尊官從幾品?」   此話一出,整個學堂裡都是一靜,緊接著,有些學生面上就險些忍不住笑意,孟紅錦臉色漲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姜梨一邊說她們無理取鬧,又一邊不由分說的把孟紅錦的家世羞辱了一遍。誰都知道,姜梨的爹是當朝首輔,孟紅錦的爹是承宣使,承宣使再如何也比不過當朝首輔。偏姜梨這話還問的認真,讓孟紅錦頓時淪為笑柄。   氣氛尷尬,姜幼瑤也不知如何開口。幫孟紅錦說話,就等於在踩自家爹,同意姜梨的話,孟紅錦不記恨自己才怪。暗恨姜梨如此狡詐,姜幼瑤無奈之下只得跟姜玉娥使了個眼色。   不得已,姜玉娥輕咳了兩聲,打破了沉默,生硬的將話題拉到了另一邊,她道:「二姐,先不提那些了。剛進學,你得挑個位置,我和四姐同坐一組,三姐和孟小姐同做一組,因你來的太晚,你得問問有沒有誰願意和你一組。」   有誰願意和自己一組?姜梨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一個人也沒有。   果然,姜梨站在學堂中,並沒有人出聲招呼姜梨往自己身邊坐的。   白雪不能進學堂內,就在外面的馬車外和那些其他小姐的丫鬟在一處。那些丫鬟大約也是嫌棄白雪生的粗壯,把白雪一個人孤零零的扔在外面。白雪也不介意,自己蹲下來在假山旁邊和野貓一起曬太陽。   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一個聲音喊道:「我這邊沒人,你過來坐吧。」   姜梨有些意外,只見一個穿青色衫裙的姑娘從前方站起身,往姜梨那邊看來。   這姑娘生的算娟秀,不過下頷略方,就顯出幾分方正堅毅來。她的眉目間隱隱有柳夫人的影子,姜梨恍然大悟,這是承德郎府上的小姐,柳絮。   姜梨也沒有遲疑,就往柳絮旁邊的桌子走去。身後有嘲笑聲傳來:「柳絮,你還真敢與她坐在一處,就不怕哪天她也把你從臺階上推下去,介時有性命之憂可別說我們沒有提醒過你。」   柳絮沉默的將那些話拋之腦後,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姜梨笑盈盈的在柳絮身邊坐下。柳絮蹙著眉,隱約能見一點不情願的表情,不過也沒說什麼。   姜梨心中瞭然,大約是柳夫人也得了她會去明義堂進學的消息,與柳絮說好,讓柳絮照應自己。事實上,一個女孩子,對另一個有殺母弒弟的人感到害怕,是很平常的事,柳絮能忍住害怕,完成柳夫人的囑託,已經很了不起了。   見姜梨打量自己,柳絮繃緊了嘴角,撇過頭去。姜梨看的失笑,這也是個可愛的姑娘。   身後的議論聲紛紛沒停,還能聽到有人詢問姜幼瑤的聲音。姜梨曉得,姜幼瑤和姜玉燕又會極盡全力的抹黑自己了。   不過沒過多久,就有人進來,來人是個女先生,穿著一身松木色長衫,髮髻挽的高高的,細眼薄唇,身材瘦弱。她一進來,明義堂的嘈雜聲頓時消失了。   是個嚴厲的先生。   姜梨瞧著面前的女先生,心中有些失神。   這位女先生姓紀,單名一個蘿字。在明義堂裡,六藝裡教習的是「禮」。   紀蘿也是個恪守禮儀的人,在姜梨看來,甚至有些守舊的古板。紀蘿清高,曾十分傾慕沈玉容,當眾稱讚沈玉容才華橫溢。對還是薛芳菲的她卻有些刻薄的可憐。   同為女人,她自然能看得出,紀蘿心儀沈玉容。   後來薛芳菲私通一事傳遍燕京,紀蘿還曾登門,當面叱罵於她不守婦德,對沈玉容的遭遇深感同情。   不過,姜梨垂下眼眸,不知紀蘿得知沈玉容的真正嘴臉,可還會如此深情? 第49章真假   姜梨和明義堂裡的女先生,有交好的,如這般明明白白表現出關係不好的,就只有紀蘿了。   紀蘿教授儀禮,曾經是太后宮苑裡的宮女,後來明義堂起來後,紀蘿入堂教習貴女們,因是太后欽點,一直顯得極為高傲。   姜梨曉得,紀蘿這個人最是看重人的德行禮儀,當初薛芳菲一事紀蘿就站出來義憤填膺的指責薛芳菲,現在姜梨有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過去,在紀蘿心中,教習的學生裡有這麼一個人,定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   紀蘿進來以後,不多久時辰一到就開始授課。明義堂的《燕禮》《儀禮》《女書》《孝經》之類的書,姜梨早就看過了,甚至能倒背如流。不過一邊的柳絮卻聽得十分認真,神情很是專注。   紀蘿授課,授課中途也會令一些學生起身誦背往日的功課。她應當是比較嚴厲,學生也都懼怕她,上課時候,都規規矩矩的。不過,從頭到尾,紀蘿都沒有問姜梨一句,甚至向姜梨這頭看上一眼。   一般來說,明義堂有了新來的學生,先生都會特意說幾句表示關心,不過紀蘿卻像是忽略了有姜梨這麼一個人,完全沒有關心姜梨的意思。   姜梨看在眼裡,心中並不意外。這樣一個恪守禮德的人,對自己的出現定然十分厭惡。如果姜梨不是姜元柏的嫡女,說不準紀蘿還會想法子將姜梨趕回府去。紀蘿不能對姜元柏的女兒做什麼,便只能不去理會她。   姜幼瑤也將紀蘿的行為看在眼裡,心情頓時飛揚了許多。姜梨再如何狡詐,也無法改變殺母弒弟的過去,明義堂的人終究不歡迎姜梨。姜梨就算進了明義堂,也只會覺得痛苦。   待儀禮一課結束後,紀蘿站在臺上,道:「再過十日就是今年的校考,今年校考與國子監校考同時進行,校考能取得好名次的,會上告太后,得以賞賜,對你們而言,是莫大的榮光。」頓了頓,又所有所指的道:「而對於不能達到要求者,逐級上報,屏之遠方。」   周圍頓時響起議論聲。   不能達到要求,就會被逐出明義堂。   事實上,逐出明義堂事小,畢竟人人都不是才女。可來明義堂進學的都是京中貴人家的小姐,一旦考核沒有達到目標被逐這件事傳了出去,可實在無地自容。   「希望各位努力。」紀蘿乾巴巴的說完這句話,面無表情的帶著書離開了學堂。   等紀蘿走後,學堂裡頓時活躍起來。有人議論道:「真的會被逐出明義堂麼?紀先生不會在哐我們吧,我的書算進來可是糟透了。」   「我的樂教才是令人頭疼。」   「完了完了,若是我禦敵不過怎麼辦?」   吵吵嚷嚷著,突然有個聲音顯亮的傳了出來:「你們怕什麼?姜二小姐什麼都不會,方進明義堂的人都不怕,你們這不是杞人憂天嘛?」   正是孟紅錦。   孟紅錦這番話一出來,周圍的人愣了一刻,隨即調笑起來:「正是,是我們糊塗了。」   「姜二小姐可真是不走運,早知道這樣,還來明義堂做什麼呢?」話裡不無幸災樂禍。   在這些人看來,姜梨和白丁也差不離多少,至少這些貴女們比起姜梨啟蒙早了七八年。若是真的要被逐出明義堂,第一個逐出的就該是姜梨才對。   姜梨將這些話聽在耳中,只是笑笑並不理會。   「紀先生的話未必是真的。」身邊的柳絮突然開口道。姜梨看向她,柳絮只收拾著自己的書本,低著頭並不看姜梨,但姜梨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柳絮道:「而且姜大人不會讓你陷入如此境地,介時同明義堂的保傅解釋就是了。」   姜梨彎了彎嘴角,道:「我知道,謝謝你。」   似乎對姜梨的感謝有些不自在,柳絮僵硬了一瞬,沒有說話了。   紀蘿授過課後,不久又有了別的先生來上課。姜梨對這些先生不陌生,對他們教習的功課更是很熟。不過即便這樣,她的態度也很認真,仿佛是真的什麼都不懂一般。   只是這些先生,也都和紀蘿一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略了姜梨。   這一天總算是風平浪靜的過去了,雖然以孟紅錦為首的一行人一直在挑釁,不過姜梨一直微笑面對,偶爾反駁幾句,卻又讓人找不著話說。   下學後,白雪和姜梨一道去明義堂等在外面的馬車那頭,準備一起乘坐馬車回府。姜幼瑤和姜玉娥是絕不會和姜梨共乘一車的,姜梨也嫌麻煩的緊。   才出了明義堂,就看見對街不遠處,有幾人正在拉拉扯扯。姜梨只瞥了一眼便準備離開,燕京城中關係錯綜複雜,一不小心要是捲入了什麼麻煩裡,要脫身就很難了。更何況她現在是姜家的嫡女,做事更要謹慎。   正在這時,那幾個拉扯的人中,突然有人說了一句:「襄陽葉家不是很有銀子麼?拿銀子砸開國子監大門。我這幅畫是前朝畫室曾子墨的親筆,有市無價,本少爺今天心情好,你拿三萬兩黃金,這事我就不計較了。」   襄陽葉家?姜梨腳步一頓。   姜梨的母親葉珍珍,就是襄陽葉家的小女兒,襄陽葉家,就是姜梨的外祖一家。   這人是自己的親戚。   姜梨往那頭看去。   只見幾個年輕人正圍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那少年郎只穿著一件簡單的銀絲長袍,式樣並不誇張繁複,甚至稱得上素簡。這少年郎俊眉修目,此刻目光難掩憤怒。而他對面的人,是三個打扮富貴的公子哥兒。另兩人扯著少年郎的衣袖,為首的人獐頭鼠目,手裡拿著一幅字畫,正不依不饒發難。   「怎麼樣,幹是不幹哪?」獐頭鼠目的人姜梨認識,是太長卿的小兒子劉子敏,就是個不學無術仗勢欺人的無奈。   那俊秀的少年郎咬牙道:「不幹又如何?」   劉子敏打量了少年一遍,惡狠狠一笑:「簡單,本少爺送你去見官!」說完,一揮手,對另兩人道:「帶走!」   竟是要押著少年離開。   事已至此,姜梨只得站出來。   「且慢。」她說。 第50章仗勢   「且慢。」姜梨道。   橫空裡突然傳來這麼個突兀的聲音,幾人並著周圍看熱鬧的都往這頭看去。姜梨從一邊走過來。   劉子敏本來在四下搜尋,見從人群裡走出個清秀佳人,頓時眼前一亮,語氣也帶了幾分調戲,道:「這位姑娘是何意?」   白雪見此情景,緊緊跟隨在姜梨身邊,心中打定主意,若是這個長得跟老鼠一樣的小子敢摸姜梨一根小指頭,她就揍的這小子滿地找牙。   姜梨笑道:「敢問這位公子做了何事?」她指了指一邊的少年郎。   「做了何事?」劉子敏長長的揶揄了一聲,笑嘻嘻道:「這位姑娘是想做見義勇為之事,莫不是以為我們在欺負這位兄臺。那我就得辯解一句,我們可不是仗勢欺人。」他道:「這位兄臺葉世傑,弄壞了我們府上一副傳世墨寶,喏,就是這幅《雀飲春》。」   《雀飲春》是前朝書畫大家曾子墨的傑作,曾子墨死後,他留下的筆墨被人花重金買下,尤其是文人之家,更是以能收藏曾子墨的墨寶為榮。倘若劉子敏的這幅畫真是《雀飲春》,葉世傑也算是倒了大黴了。   「這《雀飲春》有價無市,我看在葉兄臺並非燕京人,這才願意妥協,讓葉兄賠我三萬兩黃金可一點兒也不虧。沒想到葉兄這人實在過分,一分錢也不願意出,這還是襄陽葉家出來的呢,這麼摳門,這莫非就是,商人本性?」說到這裡,劉子敏哈哈大笑起來。   周圍的人聞言,也跟著笑起來,皆是笑劉子敏的那句「商人本性」。   燕朝本來就輕商,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最低等。葉世傑咬牙,按捺下憤怒,道:「那幅畫並非我弄壞,是我在寫字的時候,你自己撲上來的!」   「哎呀呀,」劉子敏道:「你竟然還血口噴人,本少爺閒的沒事幹,會自己毀掉自己的名畫嗎?」說到這裡,他仿佛才記起身邊還有姜梨這麼個人,道:「這位姑娘,你來說說理。」   姜梨笑了笑,道:「可否讓我瞧瞧公子的這幅畫,我還從未見過真的《雀飲春》呢,沒想到就這麼毀了,真是可惜。」她仿佛很遺憾似的。   劉子敏見她這樣,大方的將畫遞過去:「姑娘想看,那就看吧!」他看姜梨的打扮似乎不是普通人家,但燕京城裡何時來了這麼個水靈靈的官家小姐,他還真不知道。心裡尋思著等下就讓人去打聽一下,若是家世次一些的,娶回來當個妾也不錯。   人群不遠處,馬車上的姜幼瑤幾人也看到了這一幕。姜幼瑤問:「她這是做什麼?」   「三姐,」姜玉娥提醒:「那個葉世傑,是襄陽葉家的人,二姐外祖家的人。」   姜幼瑤恍然,再看向姜梨:「且再看看。」   姜梨拿到手上一副《雀飲春》圖,就仔細的看起來。   《雀飲春》,畫的是春日來臨,山谷裡的山雀站在低垂在水面的花枝之上,啄飲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的一幅畫。山谷裡百花盛開,山雀的活潑機靈,溪水的清澈見底,一一畫來,惟妙惟肖。   只是現在那畫,自底端被人斜斜的撕開一個大口子,幾乎要將畫頁一分為二。   因著姜梨的出現,周圍看戲的人也越來越多。葉世傑皺著眉,反倒是劉子敏最有耐心。   看了一會兒,姜梨才放下手裡的畫,她並沒有把畫還給劉子敏,而是道:「曾大師的墨寶果然珍貴,重在意趣,難得無價,只是……」   她每說一句,劉子敏的眉毛就揚高一寸,聽到姜梨最後一句話時,劉子敏就下意識的接道:「只是什麼?」   「這是這幅畫是假的。」姜梨道。   「這幅畫是……」劉子敏猛地反應過來,高聲道:「怎麼可能?」再看向姜梨的神情時,已經不復最初時候的和善。   葉世傑也愕然的看向姜梨。   「這幅畫已經仿作的很像了,不過,仍然掩飾不了它是一幅贗品的事實。按如今市上模仿的最像的贗品價值來算,這幅畫至多也不過五十兩銀子。葉公子,」她看向葉世傑:「你只需賠這位公子五十兩銀子就是了。」   「小姑娘,」劉子敏陰陰的笑起來:「紅口白牙的,你說是贗品就是贗品?這幅畫就是真品!你可別胡亂說話。」   「是啊,」周圍的人起鬨:「你怎麼證明這是真的?」   姜梨也不急,不緊不慢的道:「曾大師是前朝人,前朝的筆墨都是用前朝的絲帛而做。可是,前朝可沒有雙絲絹。」   「雙絲絹?」白雪狐疑的問了一句。   「前朝只產出雙絲絹,娟粗而稀薄。可你看這幅墨寶,潔白細密,分明是雙絲絹。前朝的曾大師總不會用如今的雙絲絹作畫,這是其一。」   「其二,印章不對。前朝並不多用石刻印章,若是前朝的印章,都帶有前朝特有的痕跡,篆文每個字的停筆處都比原筆畫略粗一點,但顯得較淡,略呈黃色。這幅畫的印章篆文停筆流暢,顏色發紅,顯然不對。」   姜梨一邊娓娓道來,一邊講手裡的《雀飲春》展示給眾人看。眾人不說還不覺得,一說來,比照著姜梨的話看,果然覺出些不對。   眼見著劉子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葉世傑卻越來越驚訝,姜梨笑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雀飲春》這幅圖,最高明的就在於曾大師注意細節,山雀啄影時,眼裡有水中山雀的倒影,同樣,水中山雀的眼睛裡,也有花枝上山雀的影子。可是這幅《雀飲春》,水中倒影裡的山雀,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所以,」姜梨笑道:「公子這幅《雀飲春》,是假的。一副假的《雀飲春》,三千兩黃金,這是天方夜譚。」   劉子敏惱羞成怒,伸手就要來搶姜梨手裡的畫,姜梨哪裡會讓他得逞,白雪早已靈敏的接過畫,舉得高高的展示給大傢伙查看。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劉子敏終於忍不住,露出嘴臉,惡言道:「你敢這麼血口噴人,我爹知道了,你可就麻煩大了!」   聞言,姜梨終於收起臉上的笑容,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你敢這麼對我言行無狀,我爹知道了,你也麻煩不小。」   「我倒要看看你是哪家的人,報上名來!」劉子敏怒道。   「京城姜家,首輔嫡女,姜二。」姜梨道。   ------題外話------   阿狸:我爸是李剛╭(╯^╰)╮ 第51章告狀   「京城姜家,首輔嫡女,姜二。」姜梨道。   淡淡的一句話,正吵嚷著議論的人群都是一靜。   劉子敏本來還等著姜梨說出口時好好地奚落她一番,聽到此言的一瞬間,卻是僵在原地。   京城姜家,首輔嫡女,燕京城的首輔千金,姜幼瑤大多數人都認識。面前的女孩子已經自報家門,那就是姜家的二小姐,八年前離京的姜梨。   太長卿家的小兒子固然能在燕京城橫著走,可誰都知道身為皇帝恩師的姜元柏更是得罪不得。   只是劉子敏此刻已經是騎虎難下,要是就在這裡認了慫,日後他怎麼在燕京城裡混?更何況要是承認了自己的罪名,讓人知道他拿一副假畫訛葉世傑的銀子,國子監的同窗會笑死他,誤了自家的名聲,他爹更會打死他的。   心一橫,劉子敏想著,整個燕京城,他又不是沒打過比自己地位高人家的兒子。有些人家的少爺,雖然家大業大,性情卻軟。姜梨只是個小姑娘,嚇唬兩句,說不準會服個軟。   劉子敏冷笑著看向姜梨:「你雖是姜家人,卻不見得你爹會護你。別以為抬出姜家你就能胡說八道,我說這畫是真的就是真的,你和這小子沆瀣一氣,可別引禍上身!」說著,揚了揚拳頭。   這就是活生生的恐嚇了。   馬車裡遠遠望著這一切的姜幼瑤眼睛一亮,只恨不得劉子敏立刻在這裡將姜梨打傷,如此一來,姜梨在街上與男子衝突,名聲只會一跌再跌,姜元柏就算再如何偏心與她,這回也得動怒。   況且姜幼瑤也笑的劉子敏的惡劣行徑,若是劉子敏動手,可就不管是男是女,重傷輕傷了。   「劉子敏,」葉世傑眉頭一皺,將姜梨往身側一擋:「你我二人的恩怨,與他人無關,莫傷及無辜。」   劉子敏哈哈大笑:「我也是這個意思。」他看向姜梨,意思便是,姜梨最好不要插手此事。   若是旁人,如今的姜梨也許會忍一忍,可她自小就繼承了薛懷遠恩怨分明,嫉惡如仇的性情,加之葉世傑還是自家親戚。姜梨唇角一揚,道:「可巧,我這個人,最不怕惹禍上身,公子大約忘了,八年前我是因何離開的燕京城。」   諸客皆驚!   八年前,姜梨離開燕京城的罪名,可就是因為犯下殺母弒弟的大錯,旁人忙著掩飾自己的惡事還來不及,姜梨卻生怕別人不曉得似的,主動說了出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葉世傑詫異的看著姜梨,似乎沒想到姜梨會說出這麼一句話。姜梨卻是神情平靜,安然的望著劉子敏。   劉子敏突然覺得自己額上冒出些冷汗。   旁人大約不曉得姜梨這話是什麼意思,可劉子敏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姜梨的意思是,她連殺母弒弟的事情都做出來了,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一個劉子敏的威脅,還真不放在眼裡。   劉子敏本應該為這挑釁感到憤怒的,可看著姜梨的眼睛,他卻覺得害怕。   是的,他是個惡霸,在燕京城雖不是無惡不作,不過也差不離。手上甚至還有幾條人命,但是,他手上的人命,都是針對比他勢力低微許多的平民,而非地位與自己平等,甚至還要高他一頭的官戶。   當面對比自家勢力更大的人家時,劉子敏欺軟怕硬的個性就會迫使他有所顧忌,然而當他有所顧忌的時候,對面的人卻毫無懼怕,甚至有一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狠戾。   於是弱的更弱,強的更強,轉瞬之間,劉子敏已經落於下風。   姜梨瞧見劉子敏閃爍不定的眼神,就曉得劉子敏有所動搖了。   薛懷遠是桐鄉縣的縣丞,但為官清正廉明,鐵面無私,有時候對於官階比自己更大的官員,也敢於揭露。這樣的人,在百姓之中聲望極好,同僚卻是恨得不行。   同僚恨,恨屋及烏,同僚的兒女們也恨。從小到大,她和薛昭不知道被那些官家少年少女找了多少麻煩。   她還好,女子間的爭鬥,總不會動手。薛昭可就慘了,那些少年一言不合就大動拳腳,薛昭總是鼻青臉腫的回家。日子久了,薛昭也學出些經驗,對於狠人,要做的就是比他們更狠,無論如何,氣勢不可輸。過去有那些狠事,先擺出來給人看,壓一壓對方的氣勢。對方氣勢一弱,不要給他們機會,自己氣勢節節攀升,必然穩勝。   薛昭就靠著一身氣勢和他的武藝,最終在桐鄉縣裡無人敢惹。   姜梨甫一看到劉子敏的做派,就知道劉子敏是個欺軟怕硬的。而她有姜家這座靠山在背後,根本不必費什麼心思,就能不費吹灰之力的擊潰劉子敏。   殺母弒弟是個惡名,可是這惡名,在某些時候,也能令人膽寒,避免許多無所謂的麻煩。   「真是無恥。」姜幼瑤切齒:「這等醜事還拿出來宣揚,真是把父親的臉都丟光了!」   見劉子敏站在原地不動,姜梨就道:「這位公子非要一口認定我是胡說八道,那就按照公子最先所言,送去報官吧。我也身在此案中,與你一道去就好。」   劉子敏又急又怒!   他當時說報官,不過是為了嚇唬葉世傑,只要上下打通門路,要坑一個燕京城沒有關係的葉世傑還不是易如反掌。可是姜梨也牽扯進來就不一樣了,姜梨是姜家小姐,就算是看在姜家的臉面上,這個案子也只會秉公辦理。到了最後,他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沒賺到葉世傑的銀子,反而將自己也坑了進去。連累了自己爹的名聲。   轉眼之下,劉子敏已經是冷汗涔涔。他看著姜梨,實在是不明白,一個在廟堂裡呆了八年的被家族厭棄的小姑娘,怎麼會有如此底氣,怎麼會如此不依不饒?   「不過,」正在劉子敏進退兩難的時候,姜梨忽然笑道:「我想此事大約只是一個誤會,畢竟公子看樣子也不是會故意訛詐他人之人。想來以為這幅畫是真的,也是被人矇騙了。既然如此,不如講和,讓葉公子賠上二十兩銀子,此事作罷,如何?」   在劉子敏的耳中,姜梨這話猶如天籟,這是在給他臺階下啊。   如何?當然好! 第52章共情   周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正興致盎然的等著看接下來會是怎樣一場扯不清的官司,沒想到姜梨會突然拋出這麼一句話。   「好。」劉子敏卻是生怕姜梨反悔,立刻答應了。雖然答應了下來,還要力求挽回一些面子,便對葉世傑道:「葉公子,這幅畫也是我受了矇騙造成這麼一遭誤會,你雖撕了我這幅畫,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也不與你計較了。那二十兩銀子就算了,今日看在姜二小姐的份上,此事就此揭過,這畫送給你,少爺我不要了。」   聽見人群中傳來的唏噓之聲,劉子敏強按捺下心中的恥辱和不甘,又對姜梨拱了拱手,假裝鎮定的離開了。   他身後的兩個跟隨的同生也一同灰溜溜的走遠,葉世傑並沒有阻攔,大約也曉得執意爭執下去也並不會討得了什麼好處。葉世傑探究的看向姜梨,正要開口,卻見姜梨對他微微點了點頭,就跟身邊的白雪道:「白雪,把畫還給葉公子,回去了。」   白雪沉聲應了,把手上那副贗品的《雀飲春》卷巴卷吧捲成一個捲兒,遞給葉世傑,就回頭扶姜梨去那頭的馬車,一點兒也沒有要和葉世傑多攀談的意思。   葉世傑愣愣的看著主僕二人上了馬車遠去,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開,不由得搖了搖頭,將心中諸多心思甩到一邊,朝街的另一頭走遠了。   卻無人發現,離方才街道不遠的巷子裡,正停著一頂黑鳳軟轎,轎外,有侍衛正在說話,倘若此刻有人經過,就會發現,這人說的話,便是方才葉世傑劉子敏起風波的經過。   話畢,許久之後,轎中有人聲傳來。   「知道了。」   轎子裡的年輕人倚靠窗邊,懶懶散散的樣子,紅衣鋪滿軟塌,神情微妙:「姜家。」   在他的對面,青衫文士捋了捋山羊鬍,笑道:「本想借劉家小兒困住葉世傑,逼葉家出面。沒想到姜二小姐陰差陽錯幫葉世傑解了圍,如此一來,大人的計劃全亂了。」   雖是說著遺憾的話,神情卻絲毫不見遺憾,反而很輕鬆似的。   「葉世傑只是個小卒,」姬蘅撣了撣袖子上的微塵,道:「起不了太大作用,丟了就丟了,不急。」他的容貌豔麗分明,嗓音卻帶了一絲奇異的低啞,仿佛含糊的情慾,讓人慾罷不能。   「再說,比起劉子敏,」他緩慢的勾了勾唇,「姜二小姐有趣多了。」   ……   白雪和姜梨回到了姜府。   芳菲苑,桐兒老早就等在院子裡了,姜梨不在,桐兒做什麼事都不得勁,見她們二人回來,一蹦三尺高,一迭聲的問姜梨過的好不好,有沒有遇著什麼麻煩。   白雪是個老實憨厚的,不比桐兒活潑。譬如對於葉世傑一事,就只管服從姜梨的命令一句話也不多說。   桐兒從白雪嘴裡聽到了姜梨下學後遇著的風波,差點驚得摔了杯子,不時地驚呼出聲:「天哪!」「太可恨了!」「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幸虧姑娘沒事。」   等白雪把經過結果一一道盡後,桐兒才意猶未盡的掏了掏耳朵,忽而想起了什麼,道:「姑娘這回也太驚險了,雖然心善,可下次最好莫要隨意冒頭,今日可連府上的護衛也沒帶上一個呢,如果那劉家少爺真動起手,吃虧的還是姑娘。」   姜梨笑而不語,只聽桐兒又道:「不過白雪說,那葉公子是襄陽葉家的人,可不就是姑娘外祖家的人麼?可惜姑娘當時沒有與他交談,也確實不是交談的地方,不然也許還能知道那人是葉家哪房的親戚。這一次姑娘幫了他,他也會心存感激。」   「我救人也並非是為了求他回報,若是為了回報,還不如不救他。」姜梨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薛昭一貫的準則,薛家兒女,都有一副俠肝義膽,遇見世上不平事總想要上前幫上一幫。雖然她死過一次,今日出面之時也給自己找了諸多藉口,可是姜梨心中清楚,倘若沒有那些理由,她大約還是會出面。   這是人的本性。   正說著話,外頭的清風挑開門帘進來了,道:「姑娘,晚鳳堂的翡翠姐姐剛剛讓人傳話說,老夫人讓您過去一趟。」   「現在?」姜梨訝然,這可不是請安的時候。   「三小姐幾人也在晚鳳堂,說今日下學的時候姑娘與別人爭吵了。」清風不安的道。   「呵,告狀的動作還真快!」桐兒義憤填膺,「咱們姑娘那是助人為樂,什麼和別人吵架,她也真敢說!」   自從桐兒回到姜府後,性情越來越潑辣了,不過姜梨倒是很喜歡她這樣的性子。芳菲苑的人在姜府裡地位很微妙,若是什麼都不說,沒有潑辣的人撐得起場子,別人還真的會欺負到頭上來。   姜梨站起身:「無事,她主動告訴老夫人,正好省了我的事。」   白雪摩拳擦掌,一副要去打架的模樣,氣勢洶洶的道:「姑娘,奴婢陪你一起去。」   「可以。」姜梨笑道:「不過不要打架,我們是去講道理。」   晚鳳堂裡,此刻一片安靜。   姜丙吉坐在姜老夫人的軟榻上,撿著碟子裡的窩絲糖吃。姜老夫人卻沒有如往常一般笑著哄他,而是若有所思。   姜玉燕坐在一邊,謹慎的不開扣。姜玉娥和姜幼瑤坐在一處,姜幼瑤神情有些得意,姜玉娥卻是眼珠子轉個不停。   季淑然也在,她坐在姜老夫人的下手,面上帶著和婉笑意,似乎還有些擔憂,目光不住地往門口的方向看,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沒過多久,她等的人就到了。   姜梨和桐兒到晚鳳堂的時候,姜丙吉一眼看到她,似乎就響大聲謾罵,只是突然又想到了什麼,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姜梨只假裝沒有看到這一幕,仍是笑盈盈的走進,站在廳中,望向塌上的老夫人,溫聲道:「祖母讓人喚姜梨前來所為何事?」   姜老夫人抬起眼皮子看向她。 第53章上門   「聽聞你今日下學途中,當街與人爭吵?」姜老夫人問。   姜梨看了一眼姜幼瑤和姜玉娥,這二人正竭力掩飾目光中的幸災樂禍。果然,這往她身上潑髒水告狀的事,姜幼瑤和姜玉娥還真是不遺餘力的去做。   姜梨笑道:「不知老夫人從哪裡聽來的話,和事實大相逕庭。」   姜老夫人說:「哦,那是怎麼個事實,你且來說說。」   姜幼瑤和姜玉娥有心想要說話卻又不敢,姜老夫人是個注重規矩又嚴苛的婦人,旁人說話的時候是不許她們隨意插話的。   姜梨笑了笑:「我一人說的話怕有失公允,讓我的丫鬟來說吧,白雪。」姜梨叫白雪進來。   白雪進來後,先給姜老夫人行了一禮,姜梨道:「今日下學後遇到的事,你現在與老夫人說一遍吧。」   白雪得了姜梨的吩咐,立刻從頭到尾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白雪性子憨厚忠直,平日裡說話也一板一眼,從來不多誇張什麼。她便是站在一個看客的角度,將事情完整的還原了一遍,沒有偏頗任何人。   姜老夫人聽罷後,若有所思,再問姜梨道:「如此說來,你是仗義執言,不是胡亂爭吵了。」   「不敢說仗義執言,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姜梨笑容依舊。   這時候,姜幼瑤終於忍不住了,道:「祖母,二姐幫的那位公子可不是陌生人,是襄陽葉家的人呢。」   襄陽葉家,姜老夫人的面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要知道,自從葉珍珍死後,姜家和葉家這姻親就來往的少了,而姜元柏娶了季淑然,和季家打了親家後,就和葉家幾乎斷絕了往來。原本葉家和姜家還有一個切不掉的聯繫,就是姜梨,可姜梨多年前就自己賭咒發誓,不願和商家為伍,葉家人傷了心,就再也沒有和姜家往來了。   季淑然開口道:「幼瑤,別胡說,你沒有見過葉家人,如何知道人家就是來自襄陽葉家?」   「是我親耳聽見的,還有四妹五妹,」姜幼瑤忙辯解,「那位少爺叫葉世傑,劉子敏說他是襄陽葉家的人。」   「葉世傑……」姜老夫人沉吟了一下,才看向姜梨:「他應當是葉家長房的兒子,你的大表哥。」   姜梨這才曉得,葉世傑和自己是表兄妹關係。   「梨兒,怎麼回事?」季淑然道:「你回京不過短短月餘,怎麼就和葉家表哥認識了?」   這話誅心!   果然,姜老夫人的目光陡然凌厲了起來,直直的看向姜梨,眼神像是兩把刀子要把姜梨看穿。   姜梨才回京不過一月多,連燕京城都沒熟悉起來,今日卻恰好替自己的表哥解了圍。世上之事哪有這麼巧,葉家自從和姜家斷絕往來後,許多年都不曾進京了。這讓人難以相信只是一個巧合,莫非姜梨和葉世傑早就有所往來,甚至交往多時了麼?   這在姜老夫人眼中,卻絕對的禁忌!   姜梨笑著看了一眼季淑然,季淑然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能將姜梨推向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更像是玩笑之語。   姜梨道:「我不認識他,也不曉得他是我的大表哥。如果不是老夫人告訴我,我也不知道他與我的關係。今日若非是他,換做是任何一個人,我若是見了這等場景,都要上前阻攔的。」姜梨笑了笑,意有所指道:「這世上,明哲保身雖然不錯,有時候也需要見義勇為。尤其是我們這種清流之家,更要保全文人風骨。」   姜老夫人一怔。   姜老夫人的夫君,也就是姜元柏的父親,姜老大人,一生都是個三品的觀文殿學士,三十歲的時候是,到了死的時候還是。雖然三品文臣也很不錯,可是幾十年間沒有升遷,必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姜老大人太過孤直,直諫這種事做了不少。雖然先帝也知道姜老大人是個好官,卻實在難以喜歡起來。姜老大人也因為自己的性子,讓仕途止步於此。   對於夫君這樣的性子,姜老夫人表面是埋怨,內心卻為他驕傲。奈何姜家的三個兒子,大兒子姜元柏保守中庸之道,二兒子姜元平是個笑面虎,三兒子姜元興身為庶子,更是懦弱沒主見,一個也沒有繼承姜老大人的風骨,姜老夫人不可謂不失落。   所以即便姜元柏憑著「中庸」做到了文臣之首,姜老夫人對他也不是全然滿意的。世上之事,有得必有失,得到了高官厚祿,就必須要失去一些東西,比如骨氣和傲氣。   姜梨早就發現了,姜老夫人是個有傲氣的人,骨子裡也有一些清高,從晚鳳堂的裝潢就能瞧出來。是以,她故意說這些冠冕堂皇大義凜然的話,就是為了讓姜老夫人引起共鳴。   讓姜老夫人回憶起過世的姜老大人,從姜梨的身上見到姜老大人的影子。   果然,姜老夫人看向姜梨的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   季淑然心中一驚,不曉得姜梨短短幾句話,怎麼就讓姜老夫人態度緩和了下來。她雖然是個人精,可心思和姜元柏是一個路數,就是絕對的利己。推己及人,她無法理解姜老夫人的「風骨」,可是姜梨卻能理解。   姜梨又道:「我當時幫人是一時心起,沒有考慮後果。可是真的如三妹所說,葉世傑是大表哥,是襄陽葉家的人,那我的這個舉動,反而更對了。雖然生母過世,但葉家和咱們府上也曾是姻親,自家親戚深陷麻煩,倘若當時的我一走了之,被人看在眼裡,日後只會說我們姜家人情冷漠,心硬如鐵。父親在朝為官,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裡,要是有人藉此彈劾父親,又該如何?」   「我們只需把自己的事做好,讓人挑不出錯處,自然就能相安無事。再者,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劉公子自己都說了,不過是一場誤會,動動嘴舌就能化解一場誤會,豈不是美事一樁?不需要金子也不需要銀子,只需要一句話就能助人為樂,若我還吝嗇這一句話的功夫,那可就真的不配為人了。」   最後一句,卻把姜幼瑤並姜玉娥一起諷刺了。 第54章表哥   姜幼瑤沒料到姜梨最後一句話會引向自己,她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差點氣的跳腳,只得拼命按捺著。   姜玉娥卻沒姜幼瑤沉得住氣,她本就對姜梨心存不滿,又沒瞧見姜老夫人對姜梨一番話的贊同之色,只道:「我們是姑娘家,平日裡當謹言慎行,二姐是行俠仗義了,可女子當街插手男子之事,還是不美,有損德行。」   季淑然心道糟糕,果然,姜玉娥此話一出,姜老夫人就面露不虞之色,盯著姜玉娥道:「哦?難道見死不救,人情冷漠就是德行無虧?我看你的家訓都記到別處去了!」   姜玉娥一呆,沒料到姜老夫人會突然對她發難。心中又是羞恥又是委屈,卻不敢和姜老夫人爭辯,只是低著頭不敢吭聲,心中又把姜梨給恨了個遍。   季淑然心中也氣惱,姜老夫人說見死不救,人情冷漠雖然是對姜玉娥說的,可是連姜幼瑤也一併責罵了。心中不悅,面上卻還要寬慰道:「娘莫生氣,孩子們年幼,一時遇到這種事手足無措也平常。玉娥和幼瑤畢竟從未經歷過這種事,還是梨兒有勇有謀。」她笑著看向姜梨:「敢於挺身而出。」   姜梨笑道:「憑心而已。」   好一個憑心而已,又不著痕跡的踩了其餘人一腳,顯得她自己多高尚似的。季淑然的笑容也有幾分不自然了。   姜老夫人又道:「既是親戚,我也不知葉家孩子何時到的燕京城,你可知他住在何地,改日請他來府上坐一坐也好。」   季淑然有些驚訝,隨即心中更加惱怒。再如何,葉珍珍已經死去多年,姜家和葉家也早就不走動了。如今姜梨的這番巧合,姜老夫人卻突然又要和葉家重修於好,這是何意?但若是葉家和姜家修好,又讓她季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當時匆忙,此事解決後我便離開了,未曾和葉家表哥多說一句話,是以也不清楚。」姜梨道。   聞言,姜老夫人有些遺憾,季淑然卻是鬆了一口氣。隨即眉頭又緊鎖起來,姜家要真的想在燕京城裡找個人又有何難?若是老夫人打定主意要見葉世傑,就算姜梨不清楚葉世傑的情況,找到葉世傑也是早晚問題。   正在這時,在塌上玩耍的姜丙吉拖長著聲音道:「娘,我餓了。」   姜老夫人這才回神,看了姜丙吉一眼,就對季淑然道:「你帶吉哥兒去用晚飯吧。」又對姜梨幾個道:「你們下學到現在還沒用飯,都回去吧,此事就當揭過,以後不要提了。」說完,便闔上雙目,似是疲累需要休息。   翡翠和珍珠忙送客。   一齊出了晚鳳堂,季淑然帶著姜丙吉和心有不甘的姜幼瑤離開了。姜梨正準備往芳菲苑走,卻見姜玉娥盯著她冷笑一聲,道:「二姐真有本事,三言兩語就把祖母哄的暈頭轉向,什麼都不提。」   姜梨笑意不減:「多謝四妹誇獎。」她言語間真誠無比,笑容也十分和氣,仿佛沒有聽到姜玉娥的諷刺,倒把姜玉娥氣的不輕。   見姜玉娥被噎的說不出話,姜梨才施施然帶著白雪離開。在她身後,姜玉燕怯怯的拉了拉姜玉娥的袖子,小聲道:「你不要老是找二姐的麻煩。」   「你走開!」姜玉娥一甩袖子,掙開了姜玉燕的手,眼中划過一絲鄙夷:「我怎麼會有你這般膽小如鼠的姐姐,真是窩囊!」憤憤的走開了。   姜玉燕低下頭,沉默的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   ……   姜梨二人回到芳菲苑,桐兒見她們身上一個指頭印都沒有,這才放下心來,又在院子裡將碎嘴高黑壯的姜幼瑤幾人罵了個痛快,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姑娘,老夫人怎麼會突然提起葉家少爺?是不是要和葉家和好了?」   桐兒並不是甫出生就跟著姜梨的,甚至在姜梨沒去家廟前,桐兒連二等丫鬟都算不上,是以對於葉家的事,桐兒也知道的不多。連葉家和姜家關係因何冷淡,姜梨又為什麼不和葉家往來的事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姜梨搖了搖頭,「不過我覺得,大約老夫人也只是隨口一提。若是真有心,應當會讓人再去打聽一下,不過到了最後,老夫人顯然沒有這個意思。」   桐兒思考了一會兒,嘆道:「若是老夫人真的要和葉家重修於好就好了,姑娘好歹也有外祖家的庇護。那季氏平日裡也該收斂著些。」   季淑然在大房地位穩如泰山,除了季淑然生下一雙兒女外,還不是因為有季家在背後撐腰。別說是季淑然的父親季彥霖,就連季淑然一母同胞的姐姐,眼下的麗嬪,也是洪孝帝的心尖寵。   而姜梨只有一個死去的生母,和早就不來往的外祖家。在姜家,除了憑自己的力量擋刀拼劍,什麼可以藉助的手段都沒有。這就意味著,她會很辛苦。   有沒有人撐腰的區別,就在這裡。   「當時若是問一下葉家少爺現在住在哪就好了。」桐兒猶自不甘心:「也許能通過葉家表少爺和襄陽那頭打好關係呢。」   「無事。」姜梨道:「現在也有機會。」   白雪甕聲甕氣的問:「姑娘不是沒問葉家表少爺的近況嗎?」   「不必我問,」姜梨笑著搖了搖頭,「他自己會找上門來的。」   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似乎並不是很相信姜梨這話。但是誰也沒想到,就在第二日,姜梨的話就應驗了。   襄陽葉家那位表少爺,姜梨名義上的大表哥,葉世傑,主動找上了門來。 第55章兩訖   葉世傑在隔壁茶坊裡的小築裡等姜梨。   今日一早,他就託人等在姜府外頭,給姜梨的丫鬟帶信兒。葉世傑約她在茶坊小築裡見面,話雖帶到,但也不見得姜梨會親自來赴約。   不過,姜梨終究是到了。   進學的時辰還沒到,這裡離明義堂也不是很遠。和葉世傑簡單的說說話,也不會影響進學的時辰。姜梨打點妥帖後,才來赴約。   茶坊裡,葉世傑穿著一身青灰色長袍,雖是簡樸的顏色,仔細去看,那衣裳料子卻十分精美,袖口處的暗紋也是難得的雙針繡。這少年生的濃眉大眼,頗俊朗,只是打量姜梨的眼神還有幾分提防。   「葉表哥。」姜梨一邊說著,一邊在葉世傑的對面坐了下來。   似乎是被「葉表哥」三個字震了一震,葉世傑呆了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他才生硬的開口:「昨日你為何幫我?」   昨日情急之中,姜梨的突然出現幫了葉世傑,葉世傑對這個拔刀相助的小姑娘十分感謝。可待晚上坐在燈下時,突然覺出有什麼不對勁了,京城姜家的二小姐,那不是他死去的小姑姑的女兒,他的表妹嘛?   若是別人拔刀相助,葉世傑說不準也不會多想,可拔刀相助的義士變成了姜梨,葉世傑就怎麼都不肯相信這其中沒有陰謀。翻來覆去了一夜未眠,葉世傑決定直接找姜梨談談,問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叫你一聲葉表哥,難道要我看著自家的親戚在街上被人訛詐,自己袖手旁觀麼?」姜梨說的十分自然,好像很詫異葉世傑為何要問這麼簡單的問題。   葉世傑又被姜梨的理所當然噎了一噎,半晌後,他冷笑一聲,道:「別開玩笑了,你不是瞧不上我們商戶,又何來親戚一說?」   姜梨聞言,奇道:「此話何解?」   葉世傑怒視著他:「當年祖母遠赴京城來接你去襄陽,你可是當著整個姜家的面叱罵我葉家乃低賤商戶,要與葉家斷絕往來的!」葉世傑說到此處,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很是激動:「祖母回去後就大病一場,在床休養了整整一年才好。你現在說什麼親戚,是在開玩笑麼?」   姜梨盯著他,眨了眨眼睛,嘖嘖稱奇:「我原來說過這種話麼?」   葉世傑:「。……」   「莫非是葉表哥記錯了。」姜梨搖頭,「我不記得我說過這種話。」   「你不記得?」葉世傑嘲諷道:「可我們葉家在場的人都記得!」   「呀,那看來我的確說過這種話。」姜梨心中暗嘆,難怪葉家會和姜家斷絕往來呢,如果姜二小姐真的對葉家老夫人說過這種傷人的話,能重修舊好才是怪事。不過,她也不會就白白承擔了這本來不屬於她的罪名。姜梨道:「只是我現在的確記不得了,敢問葉表哥,當初我說這話的時候,年歲幾何?」   葉世傑冷冷道:「五歲。」   「五歲。」姜梨蹙眉,「按理來說應當是知事的年紀,我卻獨獨不記得這事,葉表哥不覺得此事有些奇怪麼?」   「你又想說什麼推托之詞?」葉世傑盯著她。   「我想說,我當時年紀小,外祖母又遠在襄陽。我娘走得早,父親政務繁忙,多是由繼母看管。我說了什麼,未必就不是有人教我,或是有人威脅我說此話。」   葉世傑剛想嘲諷幾句,一見姜梨的神情認真,忍不住一愣。   姜梨這話卻是她心底的猜測,當初的姜二小姐年紀尚小,卻能說出如此傷人言語。再說了,商戶低賤這種事,若真是姜二小姐認為,必然是有人灌輸她這樣的觀點。以姜梨現在對季淑然的觀察,季淑然的歹毒,未必就不會用在年幼的姜二小姐身上。   是季淑然誘哄還是威脅,總歸一定不是姜二小姐的主意,而有旁人的意志在其中影響。   葉世傑沉默了一下,姜梨說的話,讓他心中有些動搖。雖然對姜梨有怨,不過此刻姜梨的神情也不似作偽。   「那你現在想做什麼?」過了一會兒,葉世傑才道:「想與葉家重修舊好?」   姜梨笑了:「我不過是舉手之勞救了葉表哥一次,葉表哥就覺得我要與葉家重修舊好。不妨告訴葉表哥,我若真想和葉家修復關係,也不會借你的事。」   「哼。」葉世傑輕哼一聲,表情卻不像最開始一般充滿敵意了,他道:「你說的輕巧,表現的仗義執言,誰不知道骨子裡如何精明,否則為何不把劉子敏送官,獨獨給他臺階。」   昨日劉子敏和葉世傑爭執,姜梨出面,三言兩語扭轉乾坤,本來劉子敏已經無翻身之地,姜梨卻主動給了劉子敏臺階,讓劉子敏躲過一劫。   「燕京之地,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官戶眾多。雖然葉家巨富,可葉家沒有官職在身。如同沒有保護的肥肉,誰都能啃一口。表哥可不是因為你的財富,被劉子敏惦記上了麼?」   葉世傑皺眉。   「葉家是巨富,也是平民。小官尚且不敢與大官相鬥,更何況平民之於高官。放劉子敏一條生路,其實是為了表哥好,若是表哥不纏不休,太常卿府上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劉家耗得起,葉家卻不行。」姜梨道。   葉世傑發現,姜梨說這一席話的時候,表情淡了下來,似乎還有些不得志的恨意。   民不與官鬥,姜梨的心中掠過一絲諷笑,可不是麼?她薛家尚且還是官家,不過是因為官位小,在永寧公主這樣的高貴人眼中就是草芥,打殺便是。世上公道真理的確是有,但那要看倚靠的是什麼,倚靠著極權,無理也是有理。   葉世傑道:「我當然知道,否則也不會饒他一次了。」   姜梨看著葉世傑如此,心中瞭然,葉家的嫡長孫,也不是衝動莽撞之人。她問:「忘了問,表哥怎麼會在燕京城?」   無緣無故的,從襄陽來燕京城,總得有原因吧。   「我在國子監進學。」葉世傑看著姜梨,語氣有幾分挑釁,「就如你所說,葉家白身,無力保護家產,所以我來京城進學入仕。」   「你想做官?」姜梨恍然。 第56章樂師   「你想做官?」   葉世傑一時啞然,姜梨盯著他的目光太過純粹了,甚至讓他產生一種乾淨分明的錯覺,葉世傑立刻躲開姜梨的目光,從鼻子裡應了一聲,算作是回應。   其實這種事不應當與她說的,姜梨畢竟曾經拿他們葉家當仇人看待。只是鬼使神差的,他竟又覺得,姜梨是可以信任之人。   「國子監的校考,成績優異,是可以被點任官的。」姜梨道:「不過你從襄陽過來做官,莫非外祖母他們日後也會遷過來麼?」   葉世傑詫異極了,姜梨居然能想到這裡,他道:「這邊穩定以後,也許會搬過來。」   「搬過來有好處也有壞處,」姜梨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在京城扎穩腳跟,日後葉家也算有了名望,葉家子弟挑一二入仕,葉家可保百年無憂。不過,一旦搬到京城,許有眼紅之人,同樣,葉家也更危險了。」   葉世傑古怪的盯著她,道:「你倒是想的深遠。」他曉得姜梨前不久才回的燕京城,當初姜梨被送到庵堂時,葉老夫人為此急的臥病,他心裡還很痛快,畢竟姜梨實在太沒有良心了。   八年時間,才回京城,姜梨看上去就能把京中勢力說的頭頭是道,仿佛很了解似的。   姜梨笑道:「我畢竟是燕京人。」   葉世傑不屑道:「燕京城的人就要比高人一等麼?可笑。」   知道這個表哥對自己的敵意一時半會兒還不會瓦解,姜梨也不生氣。只是忽而想到了什麼,道:「國子監進學需要舉薦,葉家並無人在朝為官,你如何進來的?」   葉世傑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姜梨覺得葉世傑的態度有些奇怪,就道:「只是好奇。」   「是右相府上的二少爺舉薦我進來的。」葉世傑最終還是回答了姜梨的問題。   「右相?」姜梨不解,「葉家和右相如何扯上關係的?」   說起來,當朝右相正是姜元柏的死對頭。右相李仲南的崛起就在這幾年,想當初,李仲南還是姜元柏提拔起來的,可後來不知為何,勢力漸大。幾乎要達到和姜元柏分庭抗禮的地步,姜元柏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得和李仲南對峙著。   因此,聽聞葉世傑提起李仲南,姜梨很是奇怪。   「李仲南的二兒子李濂曾經來襄陽附近探親,被人算計進官司裡,我無意路過,順手救了他。後來他得知我是葉家人,提議舉薦我進國子監進學。」   能進國子監進學,對葉家人來說無異於天上掉餡餅的事。若是葉世傑能借著在國子監進學謀個一官半職,於葉家的意義便大不一樣。因此葉世傑很爽快的就答應了李濂的提議。   姜梨聽完葉世傑的話,心中卻很奇怪。且不說其他的,李濂因為感激葉世傑出手相助就決心舉薦葉世傑?李濂真是這麼知恩圖報的人麼?   姜梨曉得,沈玉容初中狀元春風得意之時,為了了解日後朝堂之上同僚秉性,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右相李仲南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倒是人人嘴裡的青年才俊,二兒子李濂卻分明是個惡貫滿盈的紈絝子弟。這樣一個紈絝子弟玩報恩那套,姜梨本能的就感覺出不對勁。   大約是一想到不對勁,事情就會想的更深。姜梨突然又想到,昨日裡找葉世傑麻煩的劉子敏,正是李濂的狐朋狗友之一,和李濂十分要好。   李濂既然真想報答葉世傑,不會連葉世傑的名字都沒告訴過劉子敏。劉子敏知道葉世傑和李濂的關係,又怎麼敢找葉世傑的麻煩?   除非,李濂是知道劉子敏找葉世傑麻煩的事,甚至默許,甚至就是他指使的。   只是李濂為什麼要這麼做?   短短的一瞬間,姜梨已經把能猜的可能都猜了個遍。   葉世傑不知姜梨心中所想,見姜梨出神,問:「你想什麼?」   「表哥,」姜梨正色道:「李濂此人心術不正,在燕京城名聲極差,你若是想入仕,最好不要與他扯上關係。否則將來被連累,你一人也就罷了,葉家可是得不償失。」   葉世傑表情一肅,問姜梨:「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好聰明的少年,姜梨心中讚嘆,但眼下她自己也沒弄清楚李濂的企圖,更不好胡亂猜測。只得委婉的提醒:「暫且還不知道,不過我以為,以李濂的秉性,斷然不是這麼知恩圖報的人,因此你被他舉薦進國子監,未必沒有其他的原因。葉表哥,你將來是要扛起葉家擔子的人,凡事都要謹言慎行,至於李濂一類,能遠離就遠離吧。」   「你……」   不等葉世傑說話,姜梨又道:「劉子敏和李濂可是至交好友,昨日你已經看到了劉子敏的德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自己想吧。」   葉世傑目光微動,姜梨曉得,他是聽進去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那你呢?」葉世傑問:「你有什麼企圖?雖然你說昨日你是無心之舉,但我們葉家做生意,最講究不佘不欠。你幫了我,想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想和葉家重修於好?」   站在一邊服侍的桐兒聽完這話險些忍不住跳起來,葉家表少爺說話可真難聽,仿佛姜梨就是個算計人的商人一般。   「我怎麼會要你幫我和葉家重修舊好呢?」姜梨渾不在意的笑了笑,朝葉世傑攤開手。   葉世傑瞧著伸到自己面前的芊芊玉手,真是指如蔥尖,潔白柔嫩,不過……葉世傑也瞧見了姜梨指縫間的繭子。   葉世傑一愣,忽而想到姜梨曾在庵堂裡呆了八年,八年時間,畢竟是個小姑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他自來是刀子嘴豆腐心,說的再厲害,一看到這些,心下不自覺的軟了一截。   卻聽到姜梨不緊不慢的聲音:「既然葉表哥非要說我有企圖,若是一直什麼都不要,葉表哥也會於心不安,那就請給吧。」   「給什麼?」葉世傑蹙眉。   「銀子啊。」姜梨說的理所當然:「一百兩銀子,你們葉家做生意,也應當熟悉一個詞,叫銀貨兩訖。」   ------題外話------   哎嘿,四月了,各位大寶貝愚人節快樂哦!   春天真好啊n(*≧▽≦*)n 第57章三賭   從茶坊裡出來的時候,姜梨懷著多了一百兩銀子的銀票。   桐兒跟在姜梨身邊,欲言又止,姜梨見她如此,就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姑娘,便是缺銀子,大可以去找老夫人,還有老爺……怎麼問葉表少爺,葉表少爺雖然與您沾著親,但到底是外人,傳出去了……」   「他不是那等嚼閒話之人,」姜梨道:「況且,拿他一百兩銀子,也是買他心安。」   「奴婢不明白。」   「葉表哥認為我昨日幫他有所圖謀,雖然方才談論一番,心下懷疑稍解,但過去的誤會不是那麼容易就煙消雲散的。對於我,他不肯完全相信也是常理。與其令他胡思亂想,倒不如拿他一筆銀子,將這件事當做一場生意,他也會輕鬆許多。至少不會抱著『虧欠之心』與我來往。」   桐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看向姜梨:「姑娘以後還要和葉家表少爺來往麼?」   「當然。」姜梨道:「有外祖家和沒外祖家的依靠,如今你也看到了。姜幼瑤有恃無恐,我在姜家卻勢單力薄。葉家雖然不是官家,卻未就弱於季家。世上之事,來往都需要用到銀子,葉家偏偏不缺銀子。雖然地位上是弱了些,可葉世傑如今已經準備入仕,方才我觀他言語才能,不是個中庸之人。他若是走了出來,可領葉家興旺不衰。」   「姑娘是想和葉家重修舊好,」桐兒這回聽明白了,問:「可姑娘剛才為何不與葉表少爺提一下此事呢?姑娘昨日幫了葉表少爺,今日若是提出要葉表少爺修書一封回襄陽,幫姑娘在葉家說幾句話,葉表少爺當不會拒絕的。」   姜梨笑了笑:「不用我提,他自己會說的。」   葉世傑對自己懷疑之下,必然會將燕京城遇到的事寫信告訴襄陽葉家。姜梨不擔心葉世傑會瞞著葉家人,棘手的是,當初年幼的姜二小姐對葉家人說的話實在太傷人了。但凡有些血氣的,都不會輕易忘懷此事。要重修舊好,實在是很難。   姜梨暗嘆一聲,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若是和葉家關係恢復如初,她就能以探親之名回襄陽一趟。   父親最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薛昭的骨灰還未歸鄉,總不是個事,父親的後事又是何人料理?   遠水解不了近渴,她必須儘快回襄陽才行。   心中想著這些事,姜梨來到了明義堂。   明義堂的女子們見姜梨主僕二人到了,依舊不避諱議論之聲。姜梨聽在耳中,依稀說的是昨日她當街掃劉子敏面子的事。燕京城的貴女之間,這些當街出頭的事鮮少聽說。人們總是贊同大部分,不解小部分。姜梨的行為在她們眼中是離經叛道,是驚世駭俗,是以看姜梨的目光,仿佛看一個異類,有意無意的將姜梨孤立起來。   姜梨毫不在意,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而今日的柳絮卻是有些奇怪,甚至主動和她打了個招呼。   這有些新鮮,姜梨心裡清楚,柳絮對自己的照顧,來源於柳夫人的囑託。至於內心,柳絮不見得多喜歡自己。然而今日柳絮破天荒的主動搭理自己,甚至那笑容都發自肺腑。   柳絮忸怩了一會兒,對姜梨道:「昨日你在國子監門口對上劉子敏的事,我都看到了。」   「哦?」姜梨笑了笑,「我做的出格了些。」入鄉隨俗,這裡的貴女們既然認為仗義執言是出格,她也不會刻意表明自己遺世獨立。   「不不不,」柳絮一迭聲的說了幾個「不」字,才看著姜梨認真的道:「劉子敏德行有失,青天白日之下行勒索欺騙之事。圍觀的人那麼多,獨有你敢說出真話,無所畏懼,我很佩服你。」   姜梨有些詫異。   「之前我聽到了外面那些傳言,對你不算友好,如今我知道了,是我識人不清,險些誤會了好人。你昨日既然敢為素未蒙面之人挺身而出,比那些只曉得躲在人群裡看熱鬧的人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她非常乾脆的同姜梨行了一個禮,「過去是我不對,我今日給你賠禮道歉,從今以後,我不會那樣做了。」   姜梨笑了,道:「你過去對我也很友好呀。」柳絮到底是柳夫人的女兒,卻是個很大方會自省的女孩子,一個好姑娘。好姑娘人人都喜歡,姜梨很喜歡她。   瞧見姜梨毫不在意的笑容,柳絮不由得有些臉紅。她道:「昨日你同劉子敏議論時,仿佛對鑑賞贗品真偽一事頗有研究,能不能也教教我?」   姜梨微怔,隨即道:「這有什麼難的,我教你就是。」   薛懷遠在桐鄉做縣丞的時候,有一次有人去衙門告官,便是一家賣書畫大家真跡字畫的店,被人告官說賣的是贗品。那贗品比昨日劉子敏拿的那一副高明多了,幾乎是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兩方誰也不讓,最後還是有人請了剛好來桐鄉遊歷的一位大師來分辨。   姜梨那時候尚且年幼貪玩,藏在薛懷遠同行的隊伍裡一起去了。後來被人發現,薛懷遠道歉,姜梨卻覺得好玩,那大師見她玉雪可愛,便也教了她些辨別真偽的道理。   名師出高徒,姜梨也算這位大師的半個弟子,這點水平不說多好,卻也不算太差。昨日劉子敏的那副贗品又不算高明,加之姜梨深知劉子敏的品性,三言兩語,就能讓劉子敏露出馬腳。   正和柳絮說著一些鑑賞古畫的關鍵,有先生進來了。姜梨抬眼一看,便是個穿著淡紫大袖窄腰長裙的纖細女子款款而來。這女子眉清目秀,溫婉怡人,身後的小丫頭手裡捧著長琴,是六藝裡教琴樂的先生。   比起紀蘿來,這位先生看起來要好脾性很多,溫柔極了。   姜梨看著,心中一笑,這位女子,也算是她曾經的「好友」,京城第一女樂師,蕭德音。 第58章奉陪   蕭德音進明義堂後,就開始授課。姜梨瞧著她熟悉的身影,思緒飛的很遠。   沈玉容中狀元後,姜梨和明義堂教習六藝的諸位先生也有過幾面之緣。除了對她頗有敵意的紀蘿以外,其餘的先生都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其中的蕭德音,和姜梨卻是最為投緣的。   因為蕭德音性情最溫婉,每次紀蘿有意針對姜梨時,都是蕭德音過來打圓場。而姜梨也很欣賞蕭德音的才華,蕭德音作為燕京城的第一女樂師,一手七音琴彈得出神入化,曾因這一手琴藝差點被太后點進宮去。可蕭德音卻寧願不做宮廷樂師,只在明義堂做個小小的女先生。   姜梨的琴藝也極高,兩人時常切磋,每每有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感。   但就是這個知音,在姜梨與人私通一事後,從來沒有一次來瞧過她。這也許是因為蕭德音愛惜聲譽,不肯與她這樣不知廉恥的人為伍。不過姜梨恰好記得一件事,沈母壽辰那一日,蕭德音也在宴請賓客的行列之內,當時就坐在姜梨身邊。那時候蕭德音頻頻勸酒,就是蕭德音扶她回房休息,可醒來後,一切天崩地裂,蕭德音卻只說走到半路姜梨就被貼身丫鬟接走了。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蕭德音也參與了沈母壽辰一事,可姜梨的直覺告訴自己,蕭德音或許也有份。只是實在不明白其中原因是為了什麼,若說是被永寧公主收買,蕭德音連進宮做宮廷樂師的機會也不要,證明並非貪慕富貴,可蕭德音也和自己無冤無仇,那為何要助紂為虐?   想不清楚,也沒有關係。反正眼下她已經來到明義堂,蕭德音如果真有問題,總會露出蛛絲馬跡。   而且,倘若蕭德音真的參與了沈母壽辰一事,待有一日真相大白時,這也是個極好的人證。   姜梨慢慢的思索著。   課上,姜梨一直在考慮別的事,落在旁人眼中,只會以為她不學無術,柳絮倒是有心要提點她幾句用心,可姜梨只是笑笑,依舊我行我素,柳絮也只得無奈的放棄了。   直到蕭德音下學結束,又特意說了一下幾日後校考一事。蕭德音道:「今年校考成績頂尖者,宮宴上會面聖授禮。這對你們來說是極佳的機會,若是有皇上親自授禮,對你們日後的前程十分有利,我希望諸位都能全力以赴。」   皇上親自授禮!明義堂的女子們頓時興奮的議論起來。   「同樣,校考成績不合理的,也會面上無光。我與諸位在明義堂也算有幾年師生情誼,自然不希望你們誰被逐出明義堂。」蕭德音道:「所以剩下還有幾日,各位勤加苦練。明義堂這幾日也不再進學,只等校考日來應試。等下堂前會貼上關於此次校考的細則,大家記得看一看。」蕭德音含笑說完,就抱著琴離開了,卻也是沒有看姜梨一眼。   姜梨見她如此,心中有了計較。   蕭德音走後,明義堂熱烈的氛圍仍舊沒有散去。待小童來貼好校考細則後,女子們就三三兩兩的前去圍看。柳絮拉了拉姜梨的袖子,目光中也難掩興奮,道:「咱們也去看看。」   姜梨拗不過她,跟著去堂前。姜幼瑤和孟紅錦也在,柳絮仔細瞧了瞧細則,嘆道:「今年的校考拔得頭籌者可真是風光極了,若是我能……哪怕只一項,我爹必然也會高興的不得了。」   姜梨見柳絮說的熱鬧,也含笑道:「的確如此,由皇上授禮,榮光無限。」   「喲。」一個突兀的聲音插了進來,卻是孟紅錦,她看了一眼姜梨,道:「姜二小姐也想著由皇上授禮的美事吶?也還真是敢想,瞧這模樣,是相當那個拔得頭籌的人。」   柳絮皺眉:「孟紅錦,你這話說的太刻薄了。」   孟紅錦一看是柳絮,立刻柳眉倒豎,她父親官職比不過姜元柏,卻是比得過柳絮的。當即就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柳家小姐,怎麼,這是要效仿昨日當街姜二小姐的『仗義執言』,柳絮,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同什麼人玩在一處,最好是想清楚。姜二小姐有個首輔爹,你可沒有,聽說進來承德郎柳大人也有些麻煩……」   柳絮倏然變色。   姜梨雖不知道柳元豐究竟發生了什麼,卻曉得孟紅錦的話所言非虛,否則柳絮不會是這個表情。柳絮咬牙道:「孟紅錦,你不要信口雌黃……」   「你要說我是信口雌黃,那就這樣唄。」孟紅錦笑得得意,「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要為一個註定離開明義堂的人,開罪自己的同窗呢?」   「誰說她註定離開明義堂的?」柳絮腦子一熱,脫口而出。   「難道不是嗎?」孟紅錦瞪大眼睛,看了看自己周圍的同窗,女孩子們皆是嬉笑著,姜幼瑤面露為難之色,仿佛很想上前勸解,卻又十分膽怯。孟紅錦嬌笑道:「我們敢不敢來打賭?就賭姜梨在校驗後,會不會離開明義堂,若是你輸了,你便當著明義堂所有人跪下來給我道歉!」   柳絮一愣,隨即面露憤然之色,咬著牙不吭聲。若是應了,姜梨方進明義堂,十分有可能墊底。可若是不應,便是當眾打了姜梨的臉面。   進退兩難!   孟紅錦成竹在胸的看著她,周圍人奚落的目光一齊落在柳絮身上,讓柳絮難以動作。   姜梨瞧著,心中嘆了口氣,柳絮到底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一時衝動,卻容易落進旁人的陷阱裡。   柳絮內心掙扎幾番,目光掃向姜梨,見姜梨正沉默的看著自己,目光並無祈求,咬了咬牙,心一橫,就道:「賭就……」   「賭就賭。」話沒說完,姜梨就打斷了柳絮的話,自己接過話頭,她說:「不用柳絮,我來跟你賭。要是我校驗成績出了,必須離開明義堂,我就跪下來給你道歉。反之……」   「反之,我就給你道歉。」孟紅錦喜不自勝,立刻說道。   「這不算完。」姜梨微微一笑:「我若是留在明義堂,你跪下來給我道歉。我若是校驗結果比你好,你還得加上一條,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我道歉。」   「你!」孟紅錦大怒。   可姜梨還沒說完,她繼續道:「若是我不僅校驗結果比你好,還在校驗中拔得頭籌……」   「你就得在國子監門口,脫去外裳,背著荊條,跪下來給我道歉!」   ------題外話------   阿狸又要坑人了~ 第59章看戲   (貓撲中文)倘若姜梨沒有在校驗中墊底,孟紅錦就得跪下來給姜梨道歉。   倘若姜梨比孟紅錦校驗還要優異,孟紅錦就得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姜梨道歉。   倘若姜梨不僅比孟紅錦優異,還比整個明義堂的女學生優異,孟紅錦就得在國子監門口負荊請罪,跪下來給姜梨道歉。   三個條件,一個比一個令人吃驚,三個賭注,一個比一個令人膽顫!   明義堂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不僅是孟紅錦呆住了,姜幼瑤一行人,甚至柳絮都呆住了,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片刻後,孟紅錦回過神,氣急敗壞道:「姜梨,你好大的膽子!」   「我的膽子一向很大,」姜梨淡笑,「就是不知道孟小姐膽量如何?方才瞧著很大,現在……這個賭注,你可擔得起?」   孟紅錦咬牙不吭聲,姜梨說的太雲淡風輕了,這麼可怕的賭注,她說的毫無波動,仿佛只是一個角銀子的博戲。卻不知,她們的賭注,可算是驚世駭俗,一旦誰贏了,輸的那一方在整個燕京城臉面無光,甚至連家族都要蒙羞。   姜梨甚至還說國子監……   國子監的學生都是整個燕京城的青年才俊,其中不乏官家貴族子弟,而如她們一般的千金小姐,說不準日後擇夫便在這群人中。在國子監前丟臉,便是在未來可能是自己夫婿的人面前丟臉,日後這些兒郎誰會娶一個淪為笑柄的女子,姜梨的用心實在歹毒。   孟紅錦只覺得陣陣心涼。   「賭就賭!」站在孟紅錦身後的一個個子嬌小的姑娘不屑道:「紅錦姐姐快些答應她,姜二小姐自信的很,可未免自信過了頭。」   柳絮也回過神來,看向姜梨的目光焦急無比。   孟紅錦這才想起來,她提出這個賭注,自然是因為她一開始就沒想過自己會輸。要知道一個在庵堂裡呆了八年的女子,縱然庵堂裡有經書可以教她習字,可經書、認字和六藝迥然不同。書、數、御、射、樂、禮每一項都要經過長時間的習練,姜梨不說其他,便是這六藝只怕也是初初接觸,這麼短的時間裡,要理解入門都很困難,而明義堂的其他姑娘都是在此進學好幾年的,倘若真的輸給姜梨,那才是匪夷所思。   姜梨註定墊底,她的那些賭注,註定成為她為自己埋下的深坑。   想到這裡,孟紅錦揚起一抹笑容,道:「既然姜二小姐有興致,也有膽量,我當然奉陪到底了。說到做到,今日所有明義堂的姐妹們都是見證,待校驗結果一出,姜二小姐可不能仗著自己是首輔家的小姐,就說話不算數啊。」   「我不會,」姜梨笑笑:「但願你也不會。」   她神情坦然,無憂無懼,看在孟紅錦眼中十分刺眼,當即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一行人都三三兩兩散開,看著姜梨的目光有鄙夷也有憐憫,仿佛早已看到了她臉面掃地的結局。姜幼瑤走過來,看著姜梨道:「二姐,你何必要和孟小姐一較高低,紅錦在明義堂自來校驗都是頭三,你此番和她硬碰硬,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姜梨看著她,道:「依三妹的意思,我此刻應當前去找孟紅錦,讓她取消這個賭注?」   姜幼瑤僵了一下,急急地開口:「可是眼下明義堂的所有人都見證了,二姐你若是取消賭注,旁人只會以為你輸不起,連累我們整個姜家的名聲。」   姜梨道:「既然如此,賭注也取消不得了,三妹也不必為我擔心,我這個人,運氣一向極好,萬一這一次也是好運,恰恰就賭贏了呢?」   姜幼瑤笑了笑:「那就是極好的。」語氣卻十分不信。   待姜幼瑤離開後,柳絮走上前來,望著姜幼瑤的背影鄙夷道:「你那三妹,分明也是個落井下石之人,等著看你笑話呢。」   「蠢了些。」姜梨笑笑,姜幼瑤一心想看自己名譽掃地,面上無光,卻也不想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自己真的輸了,履行賭注給孟紅錦跪下,丟臉的事整個姜府,身為姜府小姐的姜幼瑤,又怎麼能獨善其身?   姜幼瑤不懂這個道理,或許即便是懂了,也寧願自己受損也要姜梨出醜,就如當初的芸雙之於香巧。   「都是我。」柳絮內疚的看著姜梨,「我方才被她們激將,如果不是為了我,你本來不必這樣。」   「也不是為了你。」姜梨安撫她,「她們有心挑刺,即使不是這件事,也總會被她們找個藉口來生事。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如借著這一次一次做個乾淨。」   「可是你現在應當怎麼辦?」柳絮道:「我想你既然敢應下賭注,應當是有幾分底氣。可是明義堂的六藝本就很難,不瞞你說,我每年校驗都會有一兩門功課落後,你剛剛才回燕京。」   「其實我過目不忘。」姜梨對她眨了眨眼。   柳絮一愣,差點驚呼出聲:「真的?」   「當然是假的。」姜梨笑著拍了拍她的肩,「不過我也沒他們想的那麼糟就是了。不必擔心我,你好好溫習功課,只管等著校驗以後,孟紅錦跪在國子監門口道歉的那一日。」   柳絮還想說什麼,姜梨已經岔開了話題。雖然心中擔憂無比,但看著姜梨含笑的樣子,不知為何,柳絮又莫名感到安心,對於姜梨的話深信不疑。   也許,她真的有什麼辦法吧。   姜梨心中淡笑,一次校考而已,孟紅錦的挑釁,的確讓她有些不耐煩了。不過,吸引她的還有另一個目的,倘若拔得頭籌,就能進宮面聖授禮。   宮中夜宴之中,朝廷新貴,如今的中書舍郎沈玉容也應當在的,還有永寧公主。   她實在很想見一見這兩人,哪怕什麼都不能做,哪怕現在還不能手刃仇敵,但就算遠遠地坐在一邊,看著他們的臉也好。   這樣,就能時時刻刻的提醒著薛家的冤案,至親的血仇。   不能忘,不敢忘。貓撲中文 第60章京華   (貓撲中文)承宣使府上千金孟紅錦和首輔嫡女姜梨的這個賭約,在燕京城掀起了軒然大波。就連最偏僻的巷子裡,最簡陋的小酒館,但凡有人議論近來的新鮮事,都會有人拿此事津津樂道。   大大小小的賭坊甚至開始設賭,無論老少,總要買上一波。   望仙樓照常的位置,正有三人飲茶。   青衫文士望著對面賭坊門口絡繹不絕的人群,笑道:「賭約新鮮,引得人前赴後繼。」   「不過都是一邊倒。」甲衣軍士——孔六搖頭晃腦道:「這些人都瘋了,一股腦的買承宣使府上的大小姐贏,無一人買姜二小姐,嘖嘖嘖,實在難看。」他一杯茶下肚,喝茶的模樣也瀟灑仿佛飲酒,拍了拍桌子,豪氣道:「我這人最憐香惜玉,見不得別人持強凌弱,文紀,」他招呼站在外面的侍衛,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幫我去樓下,買姜二小姐贏!」   「別說的你很仗義似的。」青衫文士扶了扶鬍子,笑盈盈道:「半個時辰前你才花了一百兩銀子買孟紅錦贏。」   聽聞此話,文紀頓時面露鄙夷之色。嘁,花十兩銀子買姜二小姐,花百兩銀子買孟家小姐,孔六分明是穩賺不賠,自己和外頭那些人一般無二,還要裝模作樣。   孔六惱羞成怒,看著青衫文士怒道:「姓陸的,你幹嘛把我的去向摸得一清二楚,你是老鼠成的精?」   陸璣,便是那個青衫文士,沒有搭理孔六的質問,看向一邊的人,問道:「國公爺以為如何?」   姬蘅抬起眼皮子懶洋洋的往樓下掃了一眼,道:「沒興趣。」   「不是我說,」孔六道:「雖然我也欣賞姜二小姐敢下賭注的膽量,但是那可是明義堂的校考,唉喲,當年我爹也想送我去明義堂,我他娘的大門都沒摸到就被趕了出來,明義堂是普通人能進的麼?」孔六砸了咂嘴,「那孟家的小娘子好歹也在明義堂呆了幾年,姜二小姐可是初來乍到,初來乍到也就罷了,之前姜二小姐呆的地方可是庵堂。別說那庵堂還是個風流庵堂,就算香火再旺,女尼比得上宮裡出來的先生?姜二小姐要是能勝過孟家小娘子,那才是見了鬼了。」   「不敢苟同。」陸璣道:「姜二小姐既然敢說出賭注,尤其是三個賭注,賭注層層增加,擲地有聲,必然有所依仗。否則她何必多此一舉,給自己找麻煩。」   「你這人平時看著挺聰明的,怎麼這時候變笨了?」孔六嘲笑道:「姜二小姐這麼說,那就跟我們打仗的時候撂狠話一個意思,氣勢上先壓倒再說!哪有這麼多深意,你們讀書人,思想就是忒複雜!」   最後一句話把陸璣噎的不輕,半晌,他才吐出一句:「對牛不可彈琴。」   「公雞不能和鴨講。」孔六反唇相譏。   姬蘅百無聊賴的支著下巴,便是這樣隨意的動作,由他做來,也是頗有美感。   「大人,」陸璣又看向姬蘅,「葉世傑的事,因姜二小姐的關係打亂了大人的計劃,雖不知道是不是偶然,姜二小姐都不似傳言無腦。此事也許可成為契機,不如靜觀其變,姜家在計劃中不可出錯,姜二小姐可成為引子。」   孔六疑惑:「姜二小姐在姜家又不受重視,這如何影響姜家的決定?」   陸璣靜靜的等待著對面人的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姬蘅才開口道:「姜家的戲還沒開始,不急。」他招了招手,文紀上前俯身,姬蘅道:「拿一萬兩銀子,去燕京最大的賭坊。」   孔六眼睛一亮:「你也打算趁此機會大賺一筆?」   「看戲要看到最後,」姬蘅輕笑一聲,「去,買姜二小姐贏。」   ……   燕京城針對自己同孟紅錦賭約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姜梨並不知曉。因為從那一日起,她都在姜府裡「安心準備校驗」。   然而,事關整個姜府的聲譽,姜梨的這番舉動,一旦傳出去,傳到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耳中,就是大事了。   晚鳳堂裡,姜老夫人盯著姜梨,目光十分複雜,問:「梨丫頭,你到底想做什麼?」   「娘莫生氣。」季淑然小心翼翼道:「梨兒畢竟年幼,容易衝動,才會與人立下賭約。」   「年幼,」姜元柏冷道:「都已經及笄了,再過些時日都可以到說親的年紀了,做事還這麼不知進退!」   晚鳳堂裡,只有大房一家。雖然事關整個姜府,不過出事的畢竟是姜梨。   「說不準二姐是成竹在胸。」姜幼瑤毫不猶豫的再往上添了一把火,「才會這樣自信的應下孟小姐的賭約,甚至還提出要求。」   不提這話還好,一提這話,姜元柏心中更是怒極,他生平最不喜自負自大之人,尤其還是身無長處自負自大之人。看向姜梨的目光裡全是苛責,「我知道你字寫得不錯,不過你要是以為這樣就能通過明義堂的校考,那就大錯特錯了!莫要坐井觀天,姜家人重在自知,你連自知都不知,還敢妄想拔得頭籌。你可知,你賠上的不只是你一輩子的名聲,還是我姜家的名譽,若是你輸了,整個姜家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姜梨面上很是恭敬,帶著適時的歉疚,內心卻是心不在焉。姜元柏他們認為自己是不知天高地厚情有可原,畢竟他們不曉得自己並非真正的姜二小姐。異地處之,若是自己面對這樣的情景,也只會覺得此事荒謬無比。   姜梨低眉順眼道:「爹,是我錯了,我不該一時意氣,只是如今事已至此,滿城皆知,當下取消賭約,也是被人笑話。橫豎都被人笑話,不如盡力一搏,尚且還有一絲贏面。」   眾人一呆,都沒料到姜梨會這麼爽快的認錯。而她認錯的態度太好,姜元柏甚至沒法子繼續斥責她。   姜梨心下淡定,從薛昭那裡學來的「認錯就是要真誠爽快,犯錯也要頭也不回大步豪邁」,這樣的姿態慣來有用。   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那麼也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貓撲中文 第61章校考   (貓撲中文)從晚鳳堂出來的時間比姜梨預料的還要早。   心急如焚的桐兒正在芳菲苑院門口打轉,見姜梨和白雪二人回來,也是愣了一愣,道:「怎麼這麼快?」   姜梨笑道:「是啊,比我想的快。」   原以為三堂會審要糾纏好一陣子,沒想到並沒有過多久。一來是姜梨認錯誠懇   ,二來是木已成舟現在也不能取消賭約。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都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季淑然和姜幼瑤又巴不得姜梨出醜。這事竟然就這麼順順利利的定了下來。   姜元柏還想找個先生這幾日讓姜梨好生熟悉一下,免得輸的太難看,也被姜梨婉言謝絕。姜梨只說這麼短的時間裡實在勉強,還不如養精蓄銳。   姜元柏大概覺得姜梨這頭走不通了,便長嘆口氣,拂袖而去,姜梨猜他是去想別的法子了。   進了屋,桐兒給姜梨倒了杯熱茶,道:「不管結果如何,便是姑娘輸了,那也是堂堂正正的輸,總比那些連比都不敢比便打了退堂鼓的人來的有勇氣。」   「我看姑娘不會輸。」白雪認真道:「姑娘是有福之人。」   姜梨被白雪這句話逗笑了,笑過之後又只覺心酸。她若是有福之人,也不會遇上沈玉容,害的薛家家破人亡了。   才坐下沒有半刻,姜景睿又興衝衝的不請自來了。他應當是從外面回來還沒來得及回自己院子,手裡還提著蟈蟈籠子。見著姜梨就道:「姜梨,你可真厲害,現在外邊可都傳遍了你的賭約,我的那些好友,都知道我有這麼個堂妹,很想一睹風採呢。」   「我又不是青樓裡的花魁紅牌,有什麼風採可睹。」姜梨毫不客氣的道。   姜景睿一口茶水還沒進肚子,差點咳了出來,大叫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你是個姑娘家,說話文雅一些,這話要是被大伯父聽到,你得在祠堂裡寫一萬遍家規。」   「行了,你過來到底有什麼事?」姜梨問他。   姜景睿心裡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浮起來了,分明他比姜梨還要大些,可每每總覺得自己才像是弟弟似的。姜梨更像是不願意哄小孩子的大人,耐著性子與他胡鬧。   可自己今日來可不是胡鬧的,姜景睿道:「咳咳,雖然你應下賭約很有我當年的風採,不過這事做的太衝動了。姑娘家要真的跪下來給人道歉,你日後還想不想要嫁人?你當時便應該斟酌一下,孟家那小姐也不是什麼好人,分明就是等著你掉坑。」   「你就那麼肯定,跪下來道歉的是我?」姜梨問。   姜景睿看著她:「我知道你不服氣,不甘心,不過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我估摸著,大伯父也許會想法子找其他的門路讓你不至於輸的太過難看,我這裡還有些銀子。」姜景睿從懷裡掏出三張銀票,「借給你,你用這些銀子,去明義堂看看有沒有人願意幫你的。」   這是讓姜梨用銀子收買同窗,幫她舞弊。   姜梨掃了一眼姜景睿手裡的可憐巴巴的幾張銀票,平靜的開口:「你若是再拿幾十張銀票出來,或許有這個可能。」   「嫌少了?」姜景睿摸了摸鼻子,「這已經我的所有家當了,我娘平日裡給我銀子不多,你若是需要,我還能去找我大哥要點,不過幾十張太困難。」   姜梨搖頭,明義堂進學的人都是官家小姐,哪裡就缺了那點銀子了。況且如今的問題根本不是銀子,姜梨在明義堂除了柳絮以外,幾乎是明義堂所有女學生的敵人,誰幫了姜梨,誰就是與整個明義堂為敵。除了柳絮那個傻姑娘,誰還會這麼做?   況且,她必然會輸的很慘,這是整個燕京城所有人都默認的事實。   「姑娘,」一邊的桐兒突然眼睛一亮:「若說銀子,葉表少爺一定有不少銀子,問他借如何?」   姜梨一怔,一邊的姜景睿也反應過來,激動的開口,「不錯,你那個表哥是葉家人,應當不缺銀子,你這不是才幫了他的忙,你找他,他定不會拒絕你的請求。」   桐兒和姜景睿齊齊看向姜梨,姜梨默了一刻,才道:「罷了吧,他自己也要參加國子監的校考,這時候和我沾上關係,可不是明智之舉。」   若是姜梨現在求助於葉世傑,葉世傑心裡也會看低她,況且葉世傑和李濂那頭的官司也沒扯清楚,姜梨並不願意現在就在明面上和葉世傑打好關係。   其實最好的方法就是此次校考中,葉世傑一鳴驚人,她自己同樣一舉成名,那之後的事情也就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再好不過。   姜梨道:「六藝,書、樂、禮、數、御、射。拔得頭籌,最好樣樣第一。」   姜景睿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姜梨心裡盤算著,書乃文書,是她自小所長。樂是琴樂,前生她的七音琴可與蕭德音不相上下,也是不難。禮更簡單,記憶超群,況且又是過去所閱。數是商數,小時候家中無女子,便是姜梨管家。御則御馬,這個她也和薛昭練過,曾被叫好。射是射箭,也曾射雀打獵,坐啖野味。   這些過去曾融入她生命裡每一部分的平凡事,到了明義堂,到了燕京城,被鍍上一層金,便成了貴女引以為豪的「功課」。   她前生到了燕京城,想著不可招搖,儘量收斂著,尚且得了個才華第一,美貌第一的美名。這輩子,得姜家庇護,身份尊貴,自然有恃無恐。   冠蓋滿京華,只是一句尋常話,而她就要做到。   此戰,她必定,揚名天下。   ------題外話------   假期過得太快了!伐開心!貓撲中文 第62章榜首   (貓撲中文)十日的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對燕京城的人來說,卻是件大事。一來是這一日是國子監的校考,青年才俊們嶄露頭角的時候,二來也是明義堂的校考,官家小姐們各顯神通。   每年都會有這麼一遭,不過今年除此以外,還有更大的噱頭。便是首輔千金姜二小姐和承宣郎家嫡女孟姑娘的賭約。誰若是輸了,誰便要當眾跪下來給人道歉,燕京城多年沒有遇到這種事了,看熱鬧不嫌事大,因此上至官家,下至平民百姓,都等著看熱鬧。   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又大多都是偏向孟紅錦一邊,原因無他,但凡是有腦子有眼睛的,也不會選擇姜梨。孟家小姐過去的成績在明義堂稱得上優異,而姜二小姐說句不好聽的,那就和剛啟蒙的小兒差不多,拿什麼和人爭?   也有人不隨大流,偏要支持姜二小姐的,眾人問起原因,那人就摸著下巴,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要是姜二小姐拔得頭籌,孟家小姐就得脫去外裳在國子監門口跪下道歉,那孟家小姐也是高門千金,能見她脫去外裳,可是大有眼福。相比之下,當然是姜二小姐贏了比較划算,我選姜二小姐!」   這理由簡直下流,眾人啐了他一口,不再理會。   孟紅錦的馬車從街邊駛過時,還能聽到那些人對她的議論。心下惱怒之極,更是恨毒了姜梨。   姜梨的三個賭約,尤其是最後一個賭約,人們津津樂道,卻不想,眾人交口談論她一個未出閣的官家千金能不能脫外裳,本來就是一件有傷名聲的事。孟家老爺為此大怒,還斥責了她,孟紅錦何曾吃過這麼大的虧。校考還沒開始,她就已經落於下風。   「此番非讓她名聲掃地不可!」她立誓道。   另一頭,姜家的馬車也正在往明義堂的路上。   這一回,姜幼瑤卻是破天荒的等了姜梨一遭,雖然還是未曾和姜梨通乘一輛馬車,兩輛馬車卻是一前一後,到底是一起出了府門。   姜元柏大約是眼不見為淨,連送也不曾送,倒是姜老夫人讓丫鬟來與姜梨說了幾句話,叫姜梨盡力而為就可,不必太過放在心上,讓姜梨有些詫異。   姜景佑和姜景睿也要參加國子監的校考,也是早早就出了門。姜景佑和姜梨不算熟絡,姜景睿的模樣,姜梨估摸著,也只是去國子監的校考走個形式,拿個最次的名次而已。   姜梨坐在馬車上,心裡想著,不曉得葉世傑此番校考,能拿到什麼名次。若是葉世傑成績斐然,國子監校考後,是可以提拔授官,不必等到來年春闈。中狀元固然春風得意,不過以國子監校考為途徑,卻更為穩打穩紮。畢竟過去有許多狀元郎入朝為官後,仕途不見得坦蕩。   除了沈玉容,但他走到如今的地位,未必就沒有永寧公主在背後的支持。   想到沈玉容,姜梨的眸光稍暗。   桐兒以為姜梨是為今日的校考擔憂,從一邊的糕點盒子裡拿出一塊蜂蜜棗花碎遞給姜梨,寬慰道:「姑娘不必擔憂,老夫人也說過,此番校考其實也不必放在心上。再說,老爺也會安排好一切,您記著,您是姜家的嫡女,首輔千金,誰也不敢將您怎樣。」   這就是說,即便姜梨輸了,還大可以耍賴,不必履行賭約。   姜梨接過棗花碎,笑著摸了摸桐兒的頭,桐兒還是太天真了。且不說這事行不行得通,那承宣郎,孟紅錦的父親,孟大人似乎和右相李家關係匪淺。和右相攀扯上關係,就是姜家的敵人。孟家如何會放過這麼一個機會,若是姜梨輸了,姜元柏自然可以用權勢壓下來,只是,孟家也必然會在後面參上一本,讓姜元柏在朝中難堪。   於孟家,於姜家,這都不只是兩位小姐耍狠爭鬥的一個賭約,背後含著的深意以及名聲,都遠比這個賭約來的更為深重。   「我知道。」姜梨咬了一口棗花碎,甜甜的滋味,讓她笑的也更甜了些,「我盡力而為。」   等到了明義堂門口,校驗的屋子外已經來了許多人。見姜梨前來,都上下打量她,不時地爆發出陣陣笑聲,不必想也知道是在嘲笑她。   校考六藝,書、禮、算都是在校驗屋子裡試紙上謄寫,五日後出榜。之後的射、御以及樂,都要在明義堂的校考場上當眾進行,當場就可出榜。   是以,明義堂的校考,都算是十分公正公平,不容半點藏私的。   孟紅錦瞧見姜梨,笑著上前佯作舒了口氣道:「姜二小姐來的這樣遲,我還以為是不敢來了呢。」   「怎會?」姜梨笑笑,「和孟小姐的賭約,我可是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孟紅錦笑得發狠,「但願姜二小姐奪得佳績,不負眾望。」   「不負眾望」四個字,孟紅錦咬的很重,誰都知道,「眾望所歸」,必然不是姜梨。   姜梨笑著頷首,仿佛沒有把孟紅錦的話放在心上。姜幼瑤也同姜玉娥一起上前,姜幼瑤擔心的看著姜梨,道:「二姐,這幾日你都沒有在府上練習,今日……莫要勉強自己。」   都不曾在府上練習,周圍的人嗤笑一片,那姜梨就更沒有勝面了,甚至有人迫不及待的想看姜梨輸到何等慘狀。   姜梨笑笑:「三妹倒是日日練習,也希望今日校驗能不負三妹這些日子的一片苦心,有所回報。」   「多謝二姐美言。」姜幼瑤忍不住揚起一個甜甜的笑容,心中得意,此番校考,季淑然可是花了大精力心神培養她。為的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姜梨的粗鄙襯託自己的才華,對於踩姜梨一腳為自己鋪路,姜幼瑤想想都覺得嚮往。   姜玉娥看著姜梨,目光難掩自負,雖然自己地位不如姜梨,不是姜元柏的女兒,可論才華聰慧,姜梨可是遠遠不及自己。這一次,姜梨丟臉丟定了。   各自寒暄了幾句,時辰也快到了,眾人都進了校考的屋子,端坐椅子上,只等著監正前來。   便是成王敗寇的一戰。貓撲中文 第63章喜訊   (貓撲中文)書、數、禮,對於姜梨來說,是手到擒來的小事。   桐鄉的學館不如明義堂這般富麗,卻也並不鄙陋。相反,姜梨認為,學問一事,鐘鳴鼎食之家有高貴的學法,平頭百姓之家也有普通人家的學法。雖然沒有宮中來的先生親自教授,姜梨以為,在薛懷遠的悉心教導之下,她也並不算差。甚至於,薛懷遠從不吝嗇讓她看到更寬廣的天空和自由,使得她的目光甚至比男兒更為長遠。   否則,當初才燕京城,除了第一美人,她也不會還有第一才女之稱。   思考、落筆、寫成,似乎都是一氣呵成的事。重來一次,褪去了「狀元夫人」這個枷鎖,也許是因為死過一次心胸更加豁達,姜梨寫的更加得心應手。監正在屋裡巡視著,見她下筆如有神,絲毫不停頓,尚且還驚愕了一回。   時辰很快過去,三門考畢,監正將最好一封紙卷收好,叮囑了一些要事,就離開了。剩下的,就只等五日後放榜時候,方知是何結果。   姜梨走出明義堂的院子外,姜幼瑤就追了上來,遠遠地道:「二姐,可覺得還好?」   「還好。」姜梨笑著回答。   「二姐不必勉強。」姜玉娥逮著機會就嘲諷姜梨,「今日校考,二姐定然已經絞盡腦汁,疲勞之極,這幾日便好好在府裡歇息。等放榜一日,妹妹們會幫著你一起瞧的。」   「那就有勞了。」姜梨頷首。   見姜梨並無生氣,也沒有驚慌的疲態,姜幼瑤和姜玉娥都有些不悅,不過轉瞬一想,大約覺得姜梨這也是強顏歡笑,便又高興起來。   孟紅錦站在門口,她一番校考下來自覺不錯,只看著姜梨挑釁的笑道:「姜二小姐莫要忘記你我的賭約,放榜那日,咱們都要在明義堂門口來,可別到時候以推托之詞不肯來,那時候,可算是言而無信,必遭人恥笑。」   「彼此彼此。」姜梨仍是波瀾不驚。   孟紅錦冷哼一聲,轉身走了。柳絮擔憂的看向姜梨,問她:「方才……你可覺得艱難?」   「我若說不難你也不會相信。」姜梨拍了拍她的手,「不必擔心,接下來的幾日只管敞開了休息,五日後再見吧。」   她笑著和桐兒白雪一道走遠了。   臨近上馬車的時候,姜梨甚至還遠遠地瞧見了站在國子監門口的葉世傑。葉世傑正和身邊人說著什麼,瞧他神情輕鬆的樣子,當是發揮的不錯。白雪問:「姑娘要上前和葉表少爺打招呼麼?」   「不用了。」姜梨微微一笑,「人多眼雜,放榜那日,總會見面的。」   等姜梨回到了姜家,姜景睿又來芳菲苑搗亂了一回,纏著問姜梨今日戰果如何。好容易打發了他,季淑然又派人送來些瓜果,說是給姜梨解乏。   接下來的幾日,姜府裡都是一片風平浪靜。姜老夫人和姜元柏沒有問起姜梨校考的事,大約是故意避開這個話頭。姜景睿成日急著姜梨將要在明義堂門口顏面掃地,姜梨自己卻不急,優哉遊哉的過日子,似乎根本不著急和孟紅錦的賭約一事。   一日、兩日、三日、四日、五日。到了第五日早上,街頭巷尾的大小賭坊們,居然大清早的就開門迎客了。賭客們也是絡繹不絕,將賭坊門口圍的水洩不通,還有茶肆酒樓,今日也是分外熱鬧,賓客滿座。就連平日裡沒甚麼客人的破舊小酒館,也是擠滿了食客。   人們嘴裡津津樂道的,正是今日放榜。   「國子監今日放榜,今年不知又有幾位青年才俊明滿燕京了。」   「明義堂亦是此刻放榜,貴族府上的小姐們多是才貌雙全,今年誰能盡負美名?」   談論的最多的,卻還是「孟紅錦」和「姜梨」兩個名字。   「要我說,今兒個最好看的就是明義堂的榜名了,各位別忘了,校考前,承宣使府上的小姐和首輔家的千金可是立下賭約,誰要是輸了,可是要跪在明義堂門前口道歉的。什麼國子監才子,明義堂才女,都沒有這場賭約來的精神,諸位,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皆是舉杯附和,又有人搖頭晃腦道:「可惜了首輔大人,如此文臣之首的清流之家,此番要被這個惡毒嫡女連累的淪為笑柄了。」   「悲哉悲哉。」有人跟著嘆息。   「首輔家不是還有位三小姐麼?那位三小姐卻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姜大人也不算完全沒臉。」   「要我說這便是區別,那姜三小姐的生母是副都御使季家的小姐,知書達理,那姜二小姐的生母卻是一介商戶。所以說,娶妻娶賢,你看商戶家出來的女子,生下的女兒也是這般上不得臺面……」   此刻,葉世傑就坐在燕京城最大的酒樓望仙樓樓下的賓客之中,耳中充斥著個人對此事的議論。聽到「一介商戶」,葉世傑握緊了拳。   身邊的好友問道:「看這時辰,也該到了放榜的時候,怎麼還沒動靜?」   話音剛落,就看見靠近窗的人群一下子喧鬧起來,有人道:「來了來了!」   張貼紅榜的人來了。   在外面等著的人「呼啦」一下子圍上去,侍衛們將人群擋在後面,將紅色的名榜張貼在各處顯眼的石壁上,待張貼的人離開後,迫不及待的人群頓時「刷」的一下圍了上去。   有人擠不進去的,在外頭焦急的蹦蹦跳跳著,妄圖能看到一兩眼,還不時地問裡面的人:「看到了沒有,榜首的是誰?」   那裡面的人也艱難,有個個子小的借著身材靈活,迅速擠了進去,一口氣擠到最前面,大聲道:「國子監榜首葉世傑。」   外面一片譁然,葉世傑這個名字太過陌生了,似乎不屬於京中官家的任何一戶。   「明義堂呢?」混亂中,也有人更關心別的,問:「明義堂的榜首是誰?」   小個子儼然成了傳聲人,拖長了聲音,道:「明義堂的榜首是,是——」他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長長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周圍的人急得不得了,越發被勾得心痒痒,催促著罵道:「快些呀,賣什麼關子,到底是誰?」   小個子被推搡了幾把,回過神來,沒好氣的一回頭,吐出一個名字。   「姜梨!」   姜梨?!   人群炸了。   ------題外話------   高考狀元阿狸╮(╯▽╰)╭貓撲中文 第64章雙魁   (貓撲中文)葉世傑正在望仙樓中與友人一起等到消息,雖然極力按捺,面上到底流露出一絲焦急之色。眼看著外頭鬧哄哄一片,只得等著那頭人群散去,多事的人嘴裡說出個結果來。   外頭貼榜的人群裡,率先跑出來一個得了消息的人,正在外面與人說著什麼,應當就是這次的結果了。望仙樓靠近窗邊的人就吆喝著,催促著去看榜單的人趕緊回來。   葉世傑鄰桌喝酒的一桌裡,有個人就先去了。便見著他從外面跑了進來,跑的太急,差點摔了一跤,剛跑到酒樓裡就被人圍住了。眾人問:「誰啊,此次校考榜首是誰?」   「國子監榜首是葉世傑。」那人剛站穩,長長吐了口氣道:「第二是右相府上大少爺李璟。頭三是寧遠侯世子周彥邦!」   周圍人「哄」的一下子熱鬧起來。   「葉世傑是誰?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是國子監新來的學生麼?」   「右相大少爺此番竟然未奪魁,可真是出人意料。」   「我以為寧遠侯世子這回是第二,沒想到卻成了第三。」   「話說回來,葉世傑到底是誰?你認識這個人麼?」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葉世傑的友人激動的按住葉世傑的肩膀:「世傑,你聽到了沒有,此番你是第一!」   「我聽到了。」葉世傑表面上維持著平靜,實則內心早已激動不已。就如這燕京城酒樓裡的人而言,他的名字對於燕京城,對整個國子監來說都是陌生的。此番他帶著光耀葉家的心來國子監,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國子監的頭名,是可以直接封官的。只要有了官職,葉家就不是白身,就不會任人欺凌而沒有自保的能力,葉家會越來越好。   只是,他還惦記著另一件事。   身邊有人問:「國子監這頭知道了,明義堂吶?明義堂的榜首這回又是誰?」   被圍在中間的人愣了一下,突然沉默了。   在熱鬧的酒樓裡這般沉默,是很令人詫異的。人群也漸漸平靜下來,人們面面相覷,不曉得這人是怎麼了?有人忍不住開口:「到底是什麼結果,你快說呀!」   那人躊躇了一會兒,才道:「明義堂榜單,姜家五小姐姜玉娥第三,承宣使府上千金孟紅錦第二。」   說到「孟紅錦第二」時,人群發出唏噓聲。姜梨和孟紅錦的賭約人盡皆知,既然孟紅錦第二了,姜梨的賭約,要孟紅錦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負荊請罪是不可能的了。接下來便只有看姜二小姐,倘若姜二小姐這回是墊底,便是輸的血本無歸。   葉世傑暗暗握緊雙拳,不知為何,竟也為姜梨的命運擔憂起來。   「榜首是……。」報數的人頓了一刻,在眾目睽睽下,終於說出了最後一個名字。   「首輔千金姜二小姐,姜梨。」   姜梨!   葉世傑的友人驚得差點把杯子都打翻了,掏了掏耳朵,「我沒聽錯吧世傑,他說榜首是姜梨?!」   葉世傑也只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亦或者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這人的話一說完,人群頓時群情激奮起來,大罵道:「你這人是眼睛花了還是瞎了?是不是不識字,在這說什麼夢話?」   那人據理力爭,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分辨,「我沒有說夢話,榜首就是姜二小姐!」   「呸,」一個中年男子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大聲道:「倘若榜首是姜二小姐,我就能把門口那堆馬糞吃下肚去!」   眾人看向門口,馬廄裡,一匹高大的棗紅馬正甩著尾巴,察覺到眾人的目光,馬兒疑惑的看向酒樓裡一眼,踢了踢前蹄。   「你們不信,儘管自己去看!」那人好心給大家說明此番榜單名次,沒料到遭此侮辱,大怒,站在凳子上怒道。   「看就看!」又有提著刀的大漢道:「瞧你這目不識丁的蠢樣。」   還沒說完,門口又跑進來一名食客,大約也是這酒樓裡一同去看榜單的人。他比先前那位爽快多了,關子都沒賣一個,進門就噼裡啪啦仿佛得了大新聞的一聲大吼:「不得了啦,明義堂的校考榜首出來啦,是姜家二小姐姜梨,孟家小姐這回要負荊請罪名聲掃地啦!」   一句話,眾人鴉雀無聲。   那被懷疑的人跳下凳子,冷哼一聲:「現在信了吧。」整了整衣服,氣咻咻的走了。留下一堆呆若木雞的看客。   葉世傑看著眼前混亂的一幕,本應當皺眉的,不知為何,卻忍不住笑起來。   ……姜府裡,今日也是一片安靜。   晚鳳堂裡,季淑然正在陪姜老夫人說話。姜丙吉坐在一邊吃糕點,姜幼瑤和姜玉娥坐在一處,姜玉燕埋頭繡著手帕。   「等會子看校考榜單的人就回來了。」季淑然扶了扶心口,笑道:「怪緊張的。」   「大嫂有什麼可緊張的。」盧氏跟著笑道:「你們幼瑤又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不像我們二房,景佑就不是個念書的料,景睿……他不給我找一堆麻煩就天下太平了。」   姜景睿和姜景佑也參加了國子監校考,不過年年校考,兩兄弟都是如此。姜景佑成績平平,姜景睿墊底,盧氏都已經不抱希望。   姜玉娥聽著他們說話,抿著嘴只微笑。她今日跟著姜幼瑤一起到了晚鳳堂,便是為了回報名次的人吐出名次時,能得到姜老夫人的嘉賞。讓姜家的人都瞧瞧,她的才華與聰慧。   「二姐怎麼不一起過來?」姜玉娥道:「我之前過來的時候,讓人叫了她一道過來的。」   「聽說二姐在院子裡煮茶,說對榜單一事無甚興趣。」姜幼瑤大度的笑笑,「二姐不想過來,便不要勉強她。」   眾人聽在耳中,自然又響了起來姜梨同孟紅錦打賭的事。今日的六藝出三藝結果,大局已定一半。姜梨想來都是墊底,若是姜梨輸了,便會付出極大地代價。對於姜梨來說,自然不願意親眼見到了。   「等出了結果,我過去告訴他就是了。」季淑然笑的溫婉。   姜老夫人沒做聲。   正說著,珍珠掀開珠簾,道:「老夫人,瞧結果的人回來了。」   「進來。」   去瞧結果的是姜府的小廝,他先給主子行了禮,才道:「參加校考的四位小姐,三小姐得了第四,四小姐得了十七,五小姐得了第三。」   姜幼瑤本來聽到自己第四時,還頗有得色,待聽到姜玉娥得了第三,壓了自己一頭,心中就極為不爽利起來。   姜玉娥按捺住心中狂喜,看向那小廝,問道:「不知我二姐得了幾名?」   那小廝從懷中掏出一卷謄寫的榜單,遞給姜老夫人,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嘴裡說道。   「二小姐乃頭名,此番校考魁首,恭喜老夫人了!」   ------題外話------   中年男子:倘若榜首是姜二小姐,我就直播吃屎!   馬:請開始你的表演。jpg貓撲中文 第65章三門   (貓撲中文)「二小姐乃頭名,此番校考魁首,恭喜老夫人了!」   季淑然的笑容僵在臉上。   姜幼瑤張了張嘴,沒忍住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聲音都帶了幾分驚惶的尖利。   「莫不是聽錯了,」姜玉娥滿心不可置信,搖著頭,仿佛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只道:「定是你弄錯了……」   還是盧氏最先反應過來,當即笑開了花,道:「我方才沒聽錯的話,梨兒是得了魁首?」她瞥一眼季淑然僵笑的臉,心中閃過一絲快意。   她早就對季淑然頗有微詞,季淑然仗著副都御使季彥霖這幾年升遷,越發在姜府裡稱大。盧氏本來就是心高氣傲之人,慣來看不慣季淑然。況且每年的校考,姜幼瑤成績越好,就越是稱的二房的兩位少爺平庸之極。如今橫空殺出來一個姜梨,狠狠地壓了一壓季淑然的威風,盧氏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沒想到梨兒是個這麼有本事的人。」盧氏毫不猶豫的往季淑然心口插刀,「才來明義堂不久,從前好似也沒學過這些呢。要我說,不愧是大哥的血脈,都是這般文採斐然,天生靈氣呀……」   她每說一局,姜幼瑤心中的怨毒就多一分。被姜玉娥超過的憤怒,此刻已經全部轉移到了姜梨身上。姜玉娥便罷了,姜梨算個什麼東西?她連一個剛進明義堂才幾日的人都比不過,豈不是說她比廢物還不如?   姜玉娥此刻也是攪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甲險些嵌進了掌心。方才等待的滿心歡喜,此刻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冰冰的水,三伏天裡冷透骨髓,讓她的指尖都泛起涼意,除此以外,還有刻骨的不甘。   她唯一引以為豪的東西,唯一可以將姜梨踩在腳下的東西,眼下也沒有了!憑什麼?!   姜老夫人只虛虛的掃了一眼,各人眾生形態,皆入眼中。她淡淡道:「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二丫頭榜首?」   「正是,」那小廝道:「老夫人請看謄寫的紅榜,二小姐書、數、禮三門皆是頭名,榜首毋庸置疑!」   姜幼瑤身子一軟,險些癱軟下去。   ……   芳菲苑裡,姜梨正在看梨兒侍弄花草。   「你真的不走?」姜景睿坐在椅子上,一邊拿茶水往嘴裡灌,一邊忍不住勸道:「眼下逃走還來得及,逃走頂多是被人嘲笑言而無信,要真等到想逃都沒處逃的時候,跪下來給孟紅錦道歉,你這輩子可算真完了。要我說,你又不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再說男子漢大丈夫也要擇況而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何必和自己過不去?」   別看姜景睿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說起這些寬慰人的大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姜梨險些還真被他說動了。不過,她只是看了一眼姜景睿,就道:「這茶是君山銀針,我今日只泡了這麼一壺,你牛嚼牡丹似的,日後就不要來這裡喝茶了。」   姜景睿氣的把茶杯一摔:「聽聽你說的這話,你真是咱們姜家出來的小姐麼?這般儉省作甚,咱們千金之家,就要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你這樣,忒無趣!」   寒門小戶和金玉之家的差距,得,姜梨也懶得跟他爭辯,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不必強求。   正說著話,清風和明月突然自外面快走了進來。兩人面上都是紅撲撲的,帶著些許激動之色,清風甫一進門就道:「姑娘,明義堂的紅榜貼出來了!」   姜梨還沒來得及說話,姜景睿將手中的茶杯一擱,道:「怎麼樣怎麼樣?你家姑娘是不是墊底的?」   姜梨瞅著他的模樣,覺得他說希望自己能贏,約莫是個假話。   明月瞪了一眼姜景睿,道:「說什麼胡話,咱們姑娘聰明絕頂,天生就是念書的好材料……」   話沒說完,姜景睿就大笑起來:「說謊也不帶這麼說的。」   姜梨靜靜的看著他。   明月急了:「,可沒有說謊,如今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咱們姑娘這回是明義堂校考的榜頭,魁首!」   她重重咬清了「魁首」二字。   姜景睿道:「你這丫頭,說話怎麼一點沒腦子。便是安慰你家主子,也不該如此妄言。」   清風道:「是真的!」   姜景睿還要說話,見幾個丫鬟真的急紅了眼,意識到了什麼,慢慢的不笑了,試探的看向姜梨,問:「是真的?」   姜梨懶得跟他說話,只問:「國子監呢?國子監校考的榜首是誰?」   「好似是個陌生的名字,姓葉……叫葉世傑!」   姜梨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姜景睿反應過來,兀的大叫起來:「怎麼回事?你成了明義堂的校考榜首,你表哥成了國子監校考的榜首。」他湊近姜梨,神秘兮兮的低聲道:「老實說,你們莫不是買通了考官,要知道你表哥家中可不差銀子,不過國子監這頭如今是這麼容易被買通的麼……」   他又喃喃自語起來。   清風道:「老夫人讓二小姐您趕緊去晚鳳堂。」   「好。」姜梨站起身:「我這就去。」   「我也去!」姜景睿跟著站起來,道:「這回你可是為姜家掙了一回臉面,祖母肯定會好好賞賜你。」   姜梨見他興奮無比,不曉得怕是會以為姜景睿才是那個奪得魁首的人。頓了一頓,道:「你確定你現在要去麼?」   「我為何不去?」姜景睿莫名其妙。   姜梨嘆了口氣:「你就不怕論起你的成績。」   「我不怕。」姜景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似的,滿不在乎到:「大家都習慣了。」   姜梨也懶得說話,姜景睿自己都不在乎,她何必做多舌的壞人。便帶著桐兒和白雪往晚鳳堂走去。   等到了晚鳳堂,外頭站著的小丫鬟俱是對她露出個和氣的笑容,還帶著幾分打量,估摸著是對她得了榜首的事也是十分驚詫。   姜梨對這些置若罔聞,自顧自的抬腳走了進去,等進去後,發現姜元柏竟然也在。   不止姜元柏,姜元興和姜元平兩兄弟也來了,楊氏正和盧氏說著什麼。姜家三房人,竟全都在此刻共聚一堂。   這倒是罕見。   ------題外話------   二嬸是插刀教教主哈哈哈哈哈   周末過得飛快…貓撲中文 第66章盛名   (貓撲中文)見姜梨來了,姜元柏張了張嘴,似乎又不曉得說些什麼才好,便尷尬的輕咳了兩聲。   姜梨上前道:「二叔、三叔。」   姜元平笑眯眯的打量著她,道:「小梨這幹的好,能在明義堂校驗中拔得頭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剛才還在和你父親說,此次要好好嘉獎你。」   姜梨含笑躬身:「多謝二叔了。」   姜元平就又十分慈愛的看著她,這個二叔瞧著是個好脾氣的人,比起姜元柏還要裝模作樣,姜元興膽怯懦弱的形象來看,姜元平反而是最好相與的一個。不過,姜梨可不會真的以為,姜元平就真是一個慈愛的長輩而已。這是一隻笑面虎,雖然喜歡笑,卻還是一隻老虎,惹怒了他,他就會露出老虎的尾巴來。   姜元興站在最末,看著姜梨,也笑了笑,只是這笑容卻有些小心翼翼,道:「恭喜小梨了。」   姜元興作為姜家的庶子,連帶著三房都不怎麼被看重,尤其是姜元柏和姜元平的仕途一片敞亮時,姜元興就更被人遺忘在角落。   和姜家的繁盛格格不入似的。   楊氏眼見著姜元興也跟著誇了姜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過去每年校考,姜玉娥在上三門的課業裡可都是姜府小姐裡最好的。姜幼瑤擅長琴樂,因季淑然從小就請了最好的名師教導。姜玉娥沒能有這樣好的先生,書、算、禮卻是實打實的自己成才。   唯一能在姜府裡風光一回的機會,這回卻被人搶了,楊氏心中怎能不惱火?   不過她的惱火,到底比不上季淑然女心底的惱火了。   姜幼瑤眼看著姜府裡的三位老爺,包括自己的父親都將目光看向姜梨,對姜梨大加讚賞,心中既是不平又是憤怒,忍不住脫口而出:「二姐,你此番得了魁首,勢必有許多人難以信服吶。」   屋裡的人都是一靜,姜梨回頭看著姜幼瑤,輕聲道:「哦?」   察覺到眾人都看著自己,姜幼瑤猶豫了一下,十分擔憂的看向姜梨:「二姐,你之前並未來明義堂進學,才回京不久,到明義堂還不滿十日。未曾習學便能奪得魁首……實在驚世駭俗了些。」說罷,又不等姜梨回答,便娓娓勸道:「我知道二姐和孟家小姐的賭約非同小可,二姐必然不願意輸,可咱們是姜家呀,父親還在朝圍觀,切勿不可因為小事而損了根本,畢竟名聲重要,品質風骨也不可丟棄。」   姜梨都想在心裡給姜幼瑤鼓鼓掌了。   瞧這一番話說的,多麼冠冕堂皇,多么正氣凜然。卻又多麼不懷好意,直接懷疑姜梨是靠舞弊得了魁首。   姜景睿嗤笑一聲:「別人腦子裡怎麼想與我們何幹?他們不服就不服,難道還能把明義堂的考官拖出來打一頓,讓別人改了名次?賭場裡還有個詞兒叫願賭服輸了,怎麼,合著只準她孟紅錦贏,姜梨贏就是作弊?」   這番話可是足足的下了姜幼瑤的面子,姜幼瑤面色漲紅,姜景睿是個混人,和他講不通道理。姜幼瑤只在心中連姜景睿一起恨上了。   季淑然忙道:「幼瑤也是擔心。」望向姜元柏。   姜幼瑤這番話說的雖然誅心,不過平心而論,也不是沒有道理。姜元柏盯著姜梨的眼睛,道:「梨兒,你以前未曾習練過,怎麼能考中榜首?我看過紅榜,你的上三門,書、算、禮都是頭名。你……七歲就去了庵堂,那時也才剛剛啟蒙,如今才回燕京,怎麼會有如此成績?」   「父親,」姜梨笑道:「有好學之心,無論有沒有博學的先生教導,都會有所收穫的。」頓了頓,她才回憶般的道:「當初在青城山上,山上生活清苦,並無樂趣可言。索性庵堂裡藏書不少,曾有許多香客捐助了書籍,我每日到了夜裡,覺得日子難捱的時候,就看看那些書,這樣沉浸於中,時間就會過得快一些,苦日子也就沒有那麼難熬了。」   眾人皆是一怔。   姜梨悠悠的嘆道:「我在青城山呆了八年,庵堂裡的書看遍了,便去臨近的鶴林寺借讀。這樣一來,這麼多年,看過的書也並不比燕京城裡學館裡的先生們少。」姜梨笑了一笑:「也不必什麼先生教的,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莫名的有些悵惘,分明是青春鮮嫩的少女,卻好似已經有了歷經人事的風霜。   讓人無端感到心酸。   姜元柏就覺得喉頭一梗,姜梨並沒有說一句他的不是,可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控訴。他眼前仿佛浮現了風雪破屋裡,尚且還是女童的姜梨笨拙的捧著書籍,青燈古佛,過的孤單又悲傷。   到底是血濃於水,姜元柏的心腸,倏而軟了一截,姜梨有沒有舞弊這件事,他就不願意,也不想去計較了。   姜老夫人顯然也是一樣,她道:「你做的很好。」乾巴巴,硬生生的,卻也含了些寬慰的意思在裡面。   季淑然的脊背就是一僵,再一次,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的態度又改變了,就因為姜梨三言兩語,就把事態扭轉了。   季淑然心中升起極度的怒意,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卻仿佛成了精,將人的心思拿捏的恰到好處。自進府以來,自己一點好處也沒討到,反而讓她佔盡上風?   真是豈有此理。   姜幼瑤也不說話了,她挑撥幾句,卻一點效果也沒有。連帶著姜玉娥都看懂了眼前形式,不再言語。   盧氏倒是對姜梨升起了一點點同情,再看姜景睿,仿佛被丟到破廟的是他一般,似乎只要姜梨一聲令下,就要替她出頭了。   「二丫頭勿要驕傲。」姜老夫人淡淡道:「上三門你是得了榜首。六藝裡,下三門可還沒有校驗。聽聞孟家丫頭上三門得了第二,倘若樂、御、射她超過了你,你還是輸了賭約。」   「你得在這三門,繼續得勝才行。」她問:「可有信心?」   姜梨嫣然一笑:「但求一試,盡力而為。」   ------題外話------   突然覺得阿狸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的樣子,可以去拿影后_(:зゝ∠)_貓撲中文 第67章永寧   (貓撲中文)姜梨上三門得了明義堂校考魁首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燕京城,自然也傳到了孟紅錦耳中。   此刻,承宣使府上一片安靜,屋中,孟紅錦伏在塌邊,低低的啜泣著。身邊的孟母心疼的摟住她,道:「我兒,莫要哭了,這只是上三門而已,不是還有三門未驗,哪裡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丟人!」孟友德,即時孟紅錦的父親,此刻臉色十分不好看,道:「胸有成竹的與人立下賭約,眼下卻輸得一敗塗地,連帶著你爹我也丟人,真是沒用的東西!」   孟紅錦聞言,心中大慟,哭的更加不能自持。   孟母見女兒哭的傷心,心中也是怨氣衝天,當即就道:「這怎麼能怪紅錦?那姜梨不過剛回燕京城,在庵堂裡呆了八年,誰都當她肚子裡空空如也,怎麼能料到此番突然奪魁。你能料到不成?」   孟友德語塞,他還真無法料到這麼個後果。正是因為如此,當得知自己女兒與姜梨立下賭約時,孟友德只輕描淡寫的斥責了幾句衝動,便沒再說什麼。只因為孟友德心中篤定,姜梨一定會輸。   結果現實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想到今日上朝的時候同僚對自己揶揄的眼神,孟友德就覺得胸口十分煩躁。   孟母又開口了:「我思來想去這件事都不大對勁,莫不是那姜梨使了什麼手段?要知道姜元柏在朝中地位非同小可,莫不是買通了此次校驗的考官?否則我梨兒怎麼可能輸給她?」   「不錯。」孟紅錦抽抽噎噎的道:「我與明義堂的姐妹們在此進學了五六年,姜梨才來了不到十日。莫非她在庵堂裡也有如明義堂一般的學館,能讓她進學不成?」   聽聞妻女都這麼說,孟友德心中就思量起來。他如今暗中已經投靠了右相,那就是右相的人,姜元柏和右相從來不和。自己也相當於和姜家是敵人,如今姜梨在校考中出色的實在不太自然,倘若能抓到姜元柏和明義堂考官相互勾結的把柄就再好不過。當今聖上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在文仕上做手腳,要是能藉此狠狠打擊姜元柏,自己就算立了大功。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孟友德心中突然就有些隱隱激動起來。他拿起外袍披上,道:「我出去一趟。」便匆匆離開了。   孟紅錦眼見著父親離開,委屈更盛,孟母安慰她道:「怕什麼,這不是還有下三門麼?明日開始下三門校驗,琴、御、射三門,你的御射之術,本就是佼佼者,就算庵堂裡有先生,卻定然沒有教習御射之術的人。那姜梨不是定會敗在你手下。」   孟紅錦是明義堂中,少有的幾個對射御之術十分感興趣的女子。她本來性情暴烈,卻恰好對了射御之術要的剛硬。當初一手御馬豔驚四座,射箭也是準頭能與好男兒媲美。在明義堂,或者是整個燕京城裡,關於射御,無人敢與之爭鋒。   如果說之前的書、算、禮三門,孟紅錦尚且算是優秀,這接下來的樂、御、射,樂且不提,御射兩項,卻是她的拿手好戲。   想到這裡,孟紅錦心下稍定,可即便如此,因姜梨而產生的恥辱感並未消失。因為姜梨,她之前的豪言壯語似乎成了笑話。連一個剛進明義堂的蠢蛋都比不過,不知道多少人會在背後議論自己。   孟紅錦只要一想到別人嗤笑的目光,心中就對姜梨的恨意升了一分。恨不得接下來在校驗場上,將姜梨踩在馬蹄之下……   驀地,一個念頭從她腦中浮起。   若是將姜梨踩在馬蹄之下……校驗場上,刀劍無眼……   她的心像是在冷水裡滾過,又澆了一道熱湯,涼涼熱熱,慢慢的沸騰起來。   ……   卻說另一頭,出去尋姜元柏和考官「勾結」的孟友德,也註定無功而返了。   明義堂校考為證公平,特意張貼謄寫過的頭三位試卷於堂門邊上,一時間觀看者無數。   孟友德險些被人擠出來,只聽到身邊許多人議論:「誰他娘的再說姜二小姐大字不識一個,我非一扁擔敲破他的腦袋不可。我瞧姜二小姐的字比村裡學堂裡的秀才寫的好多了,雖然我一個字兒也不認識,我也知道好看!」   這大約是個白丁。   也有看起來斯文的讀書人,聲音隔著人群傳到了孟友德的耳中:「最妙的還是文章,引經據典,見解獨到,姜二小姐當是博覽群書之人。在下寒窗苦讀十五載,卻還不如個小姑娘,慚愧!慚愧!」遂掩面長嘆。   「都說見字如見人,姜二小姐的字倒像男子,頗有胸襟,開闊舒朗,像是個豪氣好兒郎。」有仿佛將士般的粗髯男子悶聲悶氣的道。   「這算帳的功夫也不賴,這還有新鮮的法子,這法子好,我謄下來回頭用在鋪子裡管帳,倒比舊時算法輕鬆許多。」也有脖子上戴著金算盤的商人目露精光。   總而言之,姜二小姐的這份試卷謄錄一出來,所有的謠言都不攻自破。明義堂校考是不可能漏題,姜二小姐當是現場所做。再對比其他頭三的答案,姜二小姐的考卷,顯然要高明多了。   這個第一名,實在得的名副其實。   孟友德失魂落魄的從人群中走出來,他不必再去費盡心神去尋找姜元柏勾結考官的證據了。姜梨的這封試卷,不僅能讓姜梨脫穎而出,連帶著姜家都會與有榮焉。而姜梨越是得到讚譽,同樣的,孟紅錦在比較之下,就越是顯得遜色。   一個人的升起,踩著另一個人的才名上位,在官場上是屢見不鮮的事情。孟紅錦也代表著孟家,在這一局賭注中,至少前半場,是孟家輸了。   孟友德腳步虛浮的往自家府上走去,周圍人興奮的議論在他耳邊漸漸模糊的不成樣子。此刻孟友德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此次賭注到了現在,並非小孩之間的玩鬧,其影響已經太大,或許宮裡也曉得了。倘若孟紅錦不能在下三門裡扳回一局,孟家再無勝算。   那可就麻煩了。貓撲中文 第68章下場   (貓撲中文)正如孟友德所想,姜梨的這份考卷,果然是傳到了宮中。   御書房,年輕男子從裡走了出來,門前的蘇公公躬身將他送出門外,瞧著他離開的身影感嘆,不過二十出頭,一朝中第,短短一年時間便爬到如此位置,果真是順風順水,後生可畏。   這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的中書舍郎沈玉容。洪孝帝眼下十分喜愛沈玉容,時常與他談論時事,甚至有人說,洪孝帝有心想要沈玉容進內閣,當做未來的首輔,姜元柏的接班人培養。   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並不妨礙現在就有人巴結。   沈玉容穿過御花園,往外頭走時,卻在長廊處遇著了一人。   永寧公主正在花園石桌前小憩,瞧見他,便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來,道:「沈大人。」   正是夏日,御花園樹蔭繁密,幽風涼爽,從樹葉間隙灑下的一絲金線,恰好照亮了她一半臉頰。端的是富貴明麗,只覺得那皮膚也是上好的羊脂玉,想讓人摸上一摸。   分明是眉眼上挑,驕矜的樣貌,卻是做溫柔小意姿態,喚的禮貌端莊。   沈玉容拱手行禮:「公主殿下。」   「你方才從皇兄那裡出來,是說了什麼事呢?」永寧公主拿薄薄的紗扇輕搖,嘴唇塗了大紅的口脂,豐潤飽滿,嬌豔欲滴。   沈玉容移開目光,道:「陛下聽聞昨日校考紅榜已出,國子監榜首和明義堂榜首花落兩家,與下官談論此事。」   「哦?」永寧公主訝然的瞧著他,語氣帶著些撒嬌的爛漫,又像是誘人,道:「此事本宮也聽說了。聽聞明義堂的榜首是姜家二小姐,當年被逐出姜家在庵堂裡呆了八年,此次回京不過月餘,入明義堂更是不過十日。卻在此番奪魁。」她嫣然一笑,「果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女呢,聽說更是寫的一手好字,本宮沒有親眼見過,沈大人以為如何?」   沈玉容一怔,垂首道:「下官亦沒見過。」   「呵,」永寧公主又輕輕笑了一聲,「原本以為這樣的事,沈大人一定要去見一見的,沒想到沈大人倒是不感興趣,大約沈大人見慣了才女,更愛紅粉脂色?」最後一句,話裡帶了輕佻的勾引。   沈玉容退後一步,道:「公主慎言。」   「瞧把你嚇的。」永寧公主眸中閃過一絲不悅,隨即飛快的隱沒,嗔怪道:「我的人都在外面守著,我與你說話也無人聽見。這些日子許久不見,你有沒有想我?」   越發的肆意起來。   沈玉容微垂著腦袋,幾不可見的點了一下頭。   便是這輕輕的一下頭,頓時令永寧公主喜笑顏開。她甚至伸手去撫沈玉容的手,一邊笑道:「我便知道,你也是念著我的,只是近來瑣事太多,我倒不好來找你。明日明義堂校驗下三門,不若你我都去觀看,看畢後……」尾音消失在曖昧裡。   沈玉容任由她拉著手,面上神色緩和幾分,輕聲道:「公主……」   「我早就說過,無人時候,你當喚我永寧。」永寧公主痴迷的看著他俊朗的眉眼,從她第一次見到沈玉容開始,她就愛上沈玉容。這般年輕俊朗的男子,識的政事,做的華章。見他在高頭大馬上策馬遊街時,她就芳心遺落,再也收不回來。   只可惜,使君有婦,不過,到底不是什麼大事。她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而他的妻子,只是個小吏的女兒,縱然才貌雙絕,也是低賤如螻蟻。   所以她殺了她。   永寧公主曉得,沈玉容的心裡,不是沒有薛芳菲的。薛芳菲生了一張好皮相,又有才女之名,和沈玉容又有多年夫妻情分。沈玉容尚且有餘情,永寧公主卻容不得他心裡半絲不屬於自己。對於薛芳菲,她不僅要她的命,還要她的名聲、尊嚴,要她一無所有的死去,以最狼狽的姿態。   誰讓她佔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呢?   自己到底是贏家。   沈玉容沒有在御花園裡多呆,畢竟宮中耳目眾多,雖有永寧公主的人守著,到底怕出什麼意外。薛芳菲死了還未半年,若是傳出了和永寧公主有染,怕是堵不住悠悠眾口。   永寧公主只得戀戀不捨的看著沈玉容的背影消失。   樹蔭下便是又無人了,永寧公主想著,隔三差五,自己到宮裡,表面是和劉太妃說話,實則是為了瞧一眼心上人,這般艱難。薛芳菲都已經死了,自己卻還是不能和他日日耳鬢廝磨,無法光明正大,反而像是對偷情的人。想著想著,不由得哀婉起來。   「廝守難呀……」她長長的嘆了口氣。   忽而又想起明日校驗過後,又能與沈玉容有片刻的歡愉,永寧公主的眉梢就染上一層喜色。雖然對於這些有才華的女子,她一向不怎麼喜歡,只因為這會令她想到薛芳菲。   說起來,當初薛芳菲的字也是燕京一絕,只是薛芳菲寫的是簪花小楷,姜二小姐字形卻肖似男子。   才女代代出,薛芳菲到底已經死了。   ……   芳菲苑裡,白雪看著姜梨正在練字,琢磨了一會兒,道:「姑娘的字寫得真真大氣。」   「大氣」,已經是白雪能想到的最文縐縐的詞了。   「是呢是呢,」端茶的明月過來掃了一眼,笑道:「和其他姑娘的字兒都不一樣。」   姜梨笑了笑。   她是薛芳菲的時候,前半生在桐鄉,字跡龍飛鳳舞,是學薛昭的豪氣。後半生到了燕京,卻開始改寫簪花小楷。   不為別的,就因為燕京城的夫人小姐們都這樣寫,為了不讓自己顯得特立獨行,更快的融進這裡的貴人圈。她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包括寫字的習慣。   就連沈玉容,大約都以為她擅長簪花小楷。但今非昔比,簪花小楷固然娟秀,但身為女子,在世上行走本來就比男子更為艱難,只因世人待男子寬厚,待女子嚴苛。   既然如此,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就好。倘若將自己當做男兒,自然也能扛得起事實無常。   ------題外話------   今天接到編輯通知,下周二入v,到時候可能要倒v大概十章左右,所以養文的寶貝們可以看起來了,免得到時候倒v還要訂閱~   看過的寶貝們注意下章節數不要訂閱重複啦,入v前會再提醒一遍~貓撲中文 第69章仇人   (貓撲中文)姜梨和孟紅錦的賭約,上三門的結果已經出了。如果如同賭坊裡的賭局分上下兩場,上半場就是姜梨贏了。僅僅只是姜梨贏就罷了,姜梨還是明義堂的魁首,讓人不禁想到姜梨和孟紅錦的賭約。要是最後結果姜梨成為魁首,孟紅錦可不只是下跪道歉,而是在國子監門口,脫去外衣,背著荊條來跪下來道歉。   一時間,許多京城裡的紈絝子弟成日就在國子監對面的酒坊茶肆裡坐著,只等著來日看場好戲。   不過,到底還有下三門的校驗。下三門的校驗考的是「樂、御、射」,且不提琴如何,光是御射兩術,孟紅錦在整個燕京城可是佼佼者,姜梨瞧著,難有勝算。而琴樂一藝,又屬姜梨的妹妹,姜家的三小姐最為優秀。一時之間,結果便撲朔迷離起來。   紅榜已出,「樂」的校考,定在明日一大早。   淑秀園中,姜幼瑤正恨恨的撕著手裡的扇子。那扇子扇面潔白平整,薄如蟬翼,繡花更是靈動如生,一柄也要十來兩銀子,就這麼被姜幼瑤撕的粉碎。   「莫撕了。」季淑然一把奪過姜幼瑤手中摺扇,道:「你要這麼撕到什麼時候。」   「娘,我便是不甘心。」姜幼瑤的聲音裡滿是刻毒,「姜梨憑什麼能得到父親和祖母庇護,這才回府多長日子,父親和祖母就都站在她那頭去了。難道他們忘了當年姜梨害的母親你小產的事?我恨不過,姜梨此番又在明義堂校考處揚名,豈不是要飛到天生去了?一想到日後她越發囂張,我就難受的緊。」   季淑然撫了撫姜幼瑤的長髮,神情未見波動,只淡淡道:「你不要以為女子揚名就是好事,姜梨才剛回燕京城,明義堂的貴女比比皆是,她出風頭,自然有不忿的會替你收拾她,你只管看好戲,何必親自出手。再說了,如今是她才回燕京不久,我不好動手,再過些日子,等外頭風言風語定下來,你母親我也有的是手段。」   「真的?」姜幼瑤聽完,心下稍定,卻還是忍不住問道。   「當然。」季淑然愛憐的瞧著她:「你卻如此沉不住氣,真是個孩子。」   姜幼瑤撇嘴:「我也是心疼母親。」   「不必心疼我,」季淑然道:「明日校考的是『樂』,你一向在上頭頗有造詣,今年更是得驚鴻仙子指點,當是比去年更勝一籌。每年的下三門,來觀禮的人無數,姜梨雖說上三門得了魁首,可無人觀看,人們對眼前所見的更為印象深刻。你若是在下三門琴樂一道上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未來三個月,街頭巷尾只會談論你的琴藝**,誰還會記得姜梨?」   姜幼瑤目光一亮。   姜家的女兒家,自小便習得琴棋書畫,尤其是姜幼瑤,作為大房嫡女,姜元柏的掌上明珠,更是從小什麼都不缺。季淑然非常看重姜幼瑤的才學,曉得姜幼瑤不必事事精通,但一定要有一樣擅長的。姜幼瑤恰好最有天分的,也是琴樂。   因此,從姜幼瑤小的時候開始,就得了各種名師教導。明義堂的蕭德音且不說,別的名師也指點過她不少,這不,今年的校考前不久,季淑然甚至請了早已退隱的琴師驚鴻仙子來給姜幼瑤做先生。   本就有天賦,又得了這麼多高手指教,姜幼瑤的琴藝造詣,本就不低。有人甚至傳言,等姜幼瑤再過幾年,許就能超過蕭德音了。   季淑然對姜幼瑤的琴藝很有信心。   「來的人多是功勳貴族之家,介時你在場上風華獨一無二,日後為你找尋夫婿,亦是有些好處。」季淑然打量著。   姜幼瑤臉頰一下子染上緋紅,不曉得想到什麼,又有些嬌羞的模樣。她道:「咱們姜家可不只我一個女兒呢……」   「姜玉娥和姜幼瑤不足為提,姜梨還有過殺母弒弟的過去,」季淑然冷道:「但凡好人家,總不會容許娶這麼個人進門。若是求娶,必有所圖,也不是良配,姜梨咎由自取,日後你父親也救不了她。況且明日你在場上越是奪目,就越是顯得她粗鄙,這就是雲泥之別。」   她看著姜幼瑤,突然笑道:「姜家的千金,從來只有你一個。」   「我聽娘的。」姜幼瑤道。   ……   芳菲苑裡,姜梨也正和眾人說起明日的校驗。   姜景睿再次不請自來了,自從姜梨得了魁首,他仿佛也面上很有光似的,時時來芳菲苑沒話找些話兒來說。他道:「明日琴樂,這回你可完了吧,要不先去學些最普通的,只要不當眾出醜就行了。」   桐兒憂心忡忡的在一邊倒茶。姜梨七歲以前,年紀太小,剛啟蒙不久,別說彈琴。後來又被驅逐到了青城山,桐兒是曉得的,那些日子每日都有幹不完的活,更別說是彈琴了,姜梨上哪去尋教琴的先生。姜梨根本就不會琴嘛,讓一個不會琴的人去考琴樂,桐兒心裡只要一想到那個場景,就揪心的說不出話來。   姜梨道:「你也會去觀禮嗎?」   「當然了!」姜景睿毫不猶豫道:「每年的下三門校考,京中多少人去瞧。明義堂的姑娘們都漂亮,那些公子哥兒日後還要娶媳婦,趁機相看。在校考上風頭最盛的,來年求親的人最多。」   姜景睿說話大大咧咧的,倒也不忌諱什麼,一股腦兒的全說出來。他又道:「所以你要是想嫁人,就可勁兒好好做,要是不想嫁人,隨隨便便弄幾下就行了。」   「放心吧。」姜梨輕笑道:「便是我拿到了下三門魁首,在校驗場上風頭無兩,待到來日,也是無人問津。」   桐兒一幹小丫頭,還有姜景睿愣愣的看著她。   姜梨道:「誰會要娶一個殺母弒弟的惡女呢?」   她的聲音輕快,並無自嘲的苦惱,反而像是在說一件好事。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姜梨心中很高興,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奪人風頭了。   ------題外話------   阿狸:單身保平安~貓撲中文 第70章他來   (貓撲中文)第二日,姜梨起得比以往還要早些。   桐兒一大早就開始給姜梨比劃著要梳個什麼頭配什麼衣服,白雪因著從前是在家裡種莊稼,對於這些倒是不很擅長,於是都交到了桐兒手中。   桐兒自打回到姜家以後,倒是不曾閒著,為了讓姜梨看起來不比姜幼瑤差,也是下了一番苦功。   待好容易出了院門,便見姜幼瑤正在晚鳳堂門口,和姜元柏說著什麼,正拉著姜元柏的衣袖,似乎在撒嬌,十分嬌憨的模樣。   姜元柏也本低頭瞧著姜幼瑤,慈愛的很,一時沒有看見姜梨。站在一邊的季淑然分明眼角瞥到了姜梨,偏偏卻等姜梨走上前才仿佛剛看到,笑道:「梨兒來了。」   姜元柏下意識的看過去。   姜梨也看向姜幼瑤。   今日是很重要的日子,桐兒尚且曉得為姜梨打算,季淑然定然也會為姜幼瑤打算。只見姜幼瑤穿一件煙霞色曳地飛鳥描花長裙,外罩一層白梅蟬翼紗,當是飄飄如仙。耳邊墜著紅翡翠滴珠耳環,色澤極為鮮亮,襯的她整個人比花嬌,端麗冠絕。她也上下打量著姜梨的穿戴。   如今姜梨的衣裳都是季淑然吩咐裁衣的給準備,有了回府當日在門口的一著,如今季淑然給姜梨準備的衣裳合身倒是很合身,富貴也是很富貴,卻不見得很適合姜梨。一來是姜梨身材纖弱,眉清目秀,撐不起那些極盡奢華的衣裙,二來是首飾也很繁瑣貴重,戴起來很顯頭重腳輕。   雖然是不會出錯的裝束,只是和姜幼瑤站在一起,就會立刻淪為姜幼瑤的陪襯。   倘若是真的姜二小姐,為了表明身份,未必就不會穿上這些貴重的服飾。可惜姜梨不是,她對華麗的衣裙向來沒有太多渴望,更何況,淪為姜幼瑤的陪襯,她是萬萬不願意的,因此,她並沒有穿季淑然為她準備的衣裳。   她只穿了桂子綠的齊胸瑞錦襦裙,一個反綰髻,點綴著一支碧玉簪。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裝束了,卻化繁為簡,眉是眉,眼是眼,淡雅脫俗,清麗得不得了。像是深山幽谷裡的一副蘭畫,幽靜,不爭不搶的美麗。   和姜幼瑤站在一起,姜梨一點也沒被比下去。反而因為姜幼瑤太過明麗,襯的姜梨的美還要高明一籌。   姜幼瑤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   姜元柏輕咳一聲,問姜梨道:「可準備好了?」   姜梨含笑以對:「是。」   今日的校驗,姜府所有人都要去的,並著姜老夫人也要一道。剛剛才說到這裡,又聽見姜玉娥的聲音傳來,姜玉娥和姜玉燕從後面走上前來,笑道:「二姐和三姐今日好漂亮。」   姜玉娥和姜玉燕今日也是盛裝打扮過的,只是因為三房的情況,不能和姜梨姜幼瑤相比。不過也算是很仔細了,姜玉娥看起來十分興奮,如往常一般討好的往姜幼瑤身邊湊,姜玉燕仍是懦弱安靜的模樣,低著頭站在一邊。   「既然都好了,就出發吧。」被珍珠翡翠扶著的姜老夫人道。   一行人便上了馬車,往校驗場那頭駛去。   大約三炷香的時間,便到了校驗場。   明義堂的校驗場是前朝一個練武場,前朝選舉武狀元便在這個廣場之中。後來先帝宗明帝繼位,遷皇宮,這個練武場荒廢了多年。等洪孝帝繼位的時候,就把練武場變成了校驗場,明義堂下三門校考都在這個地方進行。   廣場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位置最好的是為貴人們準備的,許多還是今日來校考的貴女們的家人。也有如姜景睿說的「為功勳子弟挑媳婦」的官家,甚至還有皇室子弟。   姜梨到的時候,校驗場上已經來了許多人。   跟在柳夫人身邊的柳絮瞧見姜梨,立刻過來與她打招呼。姜梨拉了她的手,一道與柳夫人行過禮。柳夫人很高興,對姜梨道:「我曉得姜二小姐上三門得了魁首的事,還沒來得及說聲恭喜,希望今日姜二小姐亦能抱得甲等。」   姜梨笑著頷首:「多謝夫人。」   柳絮低聲在姜梨耳邊道:「你看,孟紅錦。」   姜梨順著柳絮給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不遠處的孟紅錦正看向自己。若是換了從前孟紅錦的脾氣,勢必要上前來給姜梨撂些狠話,今日她卻沒有上前,只是用怨毒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看來是上三門紅榜的事,讓孟紅錦收斂了一些。   「你的琴談得如何?」柳絮小聲道:「今日來做琴樂考官的有蕭德音、驚鴻仙子、師延、綿駒,還有肅國公。」   「肅國公?」姜梨十分詫異。蕭德音、驚鴻仙子便罷了,師延、綿駒也無可厚非,但為何還有肅國公姬蘅?自來聽聞姬蘅愛聽戲,可琴樂一行,和戲曲南轅北轍。姬蘅過來能做什麼?   姜梨覺得費解。   「誰知道呢,考官都是當今聖上欽點的。」柳絮搖了搖頭,「我未曾聽過你撫琴,你的琴藝到底如何?」   言語間十分為姜梨擔憂。   姜梨笑了笑:「還行吧。」   柳絮一顆心安然落了地:「不管如何,只要能過的去就行了,並非事事都要魁首。」是在安慰姜梨。   姜梨道:「介時再看吧。」一邊看向周圍,驀地,她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在貴人們坐著的位置,有專門的小築,便見不遠處,有身穿金紗百麗裙的年輕女子,正在捻著琉璃罐子裡的紫葡萄吃。那葡萄晶瑩剔透還帶著水珠,落在琉璃的罐子裡,如紫瑩瑩的寶石,越發襯的捻著寶石的纖纖玉指富貴而明麗,   那女子模樣驕矜,微微仰著頭,眼波流轉,自有些微媚意。   柳絮見姜梨直直的盯著一邊,順著姜梨的目光看過去,恍然道:「永寧公主?沒料到今日她也會來。」   姜梨瞧著永寧公主,前生害她家破人亡的兇手,胸中劇烈起伏,可是面上,卻仍帶著三分笑意,目光冷瑩瑩的。   永寧公主在此地,不必想了,沈玉容一定也會在此地。   仇人都在這裡了,挺好。貓撲中文 第71章上場   (貓撲中文)校驗場上的女學生們,大約都齊到一處去了。   姜梨隨著帶領的先生跟隨著走到校考的一邊,得跟著抽籤決定什麼時候輪到她校驗。抽籤的籤筒都放在一個長圓的小木罐裡,姜梨和柳絮一前一後的從裡面拿出小紙條。   那負責記錄的人念道:「姜梨,十三位。柳絮,十八位。」   統共校驗的也就三十位。姜梨處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這話才剛念完,另一頭,姜玉娥便誇張的「啊呀」一聲,用姜梨這頭也能聽得見的聲音道:「二姐是十三位呢,恰好排在三姐的後面,三姐是十二位,這可是太巧了!」   姜幼瑤是十二位?   姜梨微愣,隨即心中失笑,這確實也真是巧合的很。   柳絮卻不如姜梨這般輕鬆,聞言搖頭道:「這下不好了,姜幼瑤的琴樂向來是明義堂裡數一數二,去年一首《化蝶》豔驚四座,今年想必技藝更上一層樓。她彈得越好,等會子你便越是吃虧,就算是還行,也要被她襯的不行了。」   人們總是樂意比較的,剛見識過玉盤珍羞值,轉眼要看糟糠窩頭,於是山珍海味愈發珍奇難尋,於是粗茶淡飯越發難以下咽。   這對姜梨來說的確是不利的。   「怎麼偏偏二丫頭在三丫頭後面?」姜老夫人也皺起眉。都是姜家人,姜梨落後太多,對姜家來說也不見得是件光榮的事。   姜幼瑤心裡可高興壞了,萬萬沒料到會有這麼個意外之喜,只覺得老天爺都站在自己這邊。此番定然要姜梨相形見絀,顏面掃地才好。   孟紅錦見狀,鼻子裡冷哼一聲,也很是幸災樂禍。她自個兒琴藝比不上姜幼瑤,不過見姜梨出醜,也很高興。   姜梨的心中卻沒有心思去計較這些,她瞧見了永寧公主,卻遲遲沒有見到沈玉容。但她心裡也清楚,今日永寧公主一反常態來了,沈玉容定然也會來的。   正在思量的時候,周圍的女孩子們突然又激動起來,連帶著隔得近的人群也騷動沸騰起來。耳邊傳來柳絮吃驚的聲音:「怎的成王殿下也來了?」   「成王殿下?」姜梨往聲音沸騰處看去,果然見一藍衣男子正在落席,做到了永寧公主身邊,果然是成王。   成王和永寧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都是劉太妃所出。姜梨還是沈家人的時候,從沈玉容嘴裡多少也能聽出一些宮廷秘聞。當年先帝還在時,劉貴妃和夏貴妃爭寵爭得風生水起,只是後來夏貴妃病逝,洪孝帝便養在了皇后身下,後來便成了太子。   成王距離那個位置最近的時候,大約也只有一步之遙。卻不知是不是因為當初得寵,當今的劉太妃仍然保留著當初飛揚跋扈的性情,連帶著成王也有些不知收斂,鋒芒太盛,如果不是洪孝帝仁慈,換一個性情多疑的君王,成王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成王一進場,便引得人群沸騰,姜梨甚至聽到身邊的貴女小聲的、害羞的談論:「成王殿下真是俊朗非凡……」   姜梨忽然想到,成王如今有一房正妃,卻沒有側妃。在場的貴女們,有些身份稍微低點的,高攀些給成王做側妃也未嘗不可。不知成王此番過來是不是就是為了挑個合適的女子。腦子裡想到了姜景睿的「挑媳婦」一說,姜梨忍不住有些想笑。   笑意還沒蔓延到眼底,姜梨又忽然愣住了,在離成王——或者說是永寧公主不遠的隔壁,便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簡單的月白長衫,眉目溫潤秀逸,依稀可見年輕時候是個美少年,只是如今那少年早已成熟,變得開始穩重端方。   隔得老遠,姜梨都能一眼認得出他的模樣。或者說,便是隔著千山萬水,千年萬年,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她的夫君,兩小無猜恩愛繾綣的夫君,能為她描眉黛畫青螺,能與她執手百年,白頭偕老的夫君。   那是她的夫君,枕邊人,也是她的仇人,眼睜睜的看著她赴黃泉的人。   姜梨猛地閉眼。   心中洶湧而來往昔依依歲月,支離破碎的快要拼湊出完整一副,卻又在關鍵時候戛然而止,像銅鏡一面打碎,最後入眼的,卻是掙扎在旁人手中時,窗外那個倉皇逃離的影子。   那個涼薄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姜梨木然的睜開眼睛。   即便只是遠遠地一瞥,姜梨確定自己看見了,沈玉容和永寧公主交換了眼神。永寧公主嬌媚如花,小聲飛揚,那是鮮活的女人。而薛芳菲已經死去了,化作埋在泥土裡的一堆骨骸,冰涼的腐爛著。   她低下頭,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柳絮不覺有他,依然和拉著姜梨道:「今日校考的考官到了,你且看,那是驚鴻仙子……」   姜梨心中此刻正是複雜難明,不得不抬頭往柳絮指的方向看去。便見一女子白衣勝雪,頭上點綴新黃絲帶,丹唇外朗,皓齒內鮮,臻首娥眉,瑰姿豔逸。因她走動間,寬大衣袖微微擺動,仿佛天外飛仙,令人心折。   這便是驚鴻仙子。驚鴻仙子當初是望仙樓的一名清倌,賣藝不賣身,後來因一手琴藝出神入化,惹得整個燕京城的貴族子弟追捧,倒比一般的閨秀要高潔幾分。再後來驚鴻仙子與一茶商之子相愛,茶商之子為驚鴻仙子贖了身。驚鴻仙子便離開望仙樓,洗手作羹湯安心做人妻了。   京中人無不嘆惋不能聽到驚鴻仙子再談一曲,但驚鴻仙子的琴藝如今也無人質疑。今日考官裡再有她,卻也不算出乎意料。   今日在場的亦有年輕少年郎,見了雖為婦人卻比少女還要美麗的仙子,紛紛紅了臉不敢直視。   姜梨正嘆著這驚鴻仙子果真仙姿楚楚,又聽得耳邊柳絮一聲驚呼,道:「肅國公也到了。」   似乎是為了映襯柳絮的說法,周圍忽而變得安靜了起來,集中夾雜著一些不真切的呼吸聲,卻也是很小心的,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   如雪的白衣過後,緊跟著是一抹深豔的紅,紅的悽悽,紅的濃豔。   那是肅國公,姬蘅。貓撲中文 第72章絕豔   (貓撲中文)如果說驚鴻仙子是自九天之上下凡來的仙女,高潔不容侵犯,肅國公姬蘅就好像是叢間幽夜裡錦衣夜行的迷人精魅,勾人心魄於眨眼之間。   年輕人的紅衣在校驗場裡,瞬間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張漂亮的、沒有瑕疵的臉有著令人痴迷的魔力,而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又令他唇角的淡笑變得邪惡幾分。這是一個迷人的青年,連眼角的紅痣也妖冶的像是衣裳上繡著的黑金鳳蝶一般,撲凌凌的瞧的人頭暈目眩。   他閒庭信步,在校驗場上行走的姿態優雅又慵懶,仿佛在庭中賞月一般,卻襯的整個校驗場上的人群也輕浮了起來,襯的前邊高潔無雙的仙子也像是惺惺作態。   上天賞的好樣貌,姜梨心中微嘆,她見過好看的男子,沈玉容、薛昭、甚至姜景睿、葉世傑,可姬蘅的漂亮更像是直接粗暴的與常人拉開一大截距離,倘若不是親眼所見,甚至很難相信世上會有這麼漂亮的男人,或者說這麼漂亮的人。   周圍的人都看直了眼,連孟紅錦和姜幼瑤也遠遠地盯著姬蘅看,捨不得移開眼睛。眾人似乎都忘了,姬蘅可是一個喜怒無常的混蛋,就算他是美人,一個陰晴不定的有毒美人,還是少招惹為妙。   姬蘅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便跟著驚鴻仙子一樣,也在校考的考官位置落座。至此,連帶著蕭德音在內,共有五位考官落座。   蕭德音因著是明義堂的先生,自然一直就在這裡。眼見著綿駒也到了,他是北燕如今的宮廷樂師,專為皇帝及妃嬪奏樂,穿著一件粗布麻衣,倒很有隱士之風,看起來也十分快樂。還有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這是師延,是當今最高職位的樂官,掌管禮樂,形容有些傲慢。   這幾位,要麼是琴師樂官,要麼是夫子琴女,都是在「琴樂」一事上時有所長,唯獨一個姬蘅在其中,顯出幾分格格不入。他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可同日而語,可是真正的重紫王爵,論琴樂,只聽說過他愛聽戲,卻沒聽過看聽琴,而且聽琴也並不等同於會用琴。他甚至稱得上是行外人,要一個外行來評定結果,未免有些兒戲。   可不論旁人心裡怎麼想,都不會表現出來。也不知道是害怕惹怒了姬蘅,還是已經被姬蘅的容貌所惑。   姜梨眼見著今日認識的不認識的都齊聚一堂,她甚至瞧見了周彥邦,目光無意中和周彥邦的碰上,周彥邦頓時眼睛一亮,惹得姜幼瑤看姜梨的眼神像是要剜她的肉一般兇狠。   校考就快開始了。   手臂上綁著紅巾的小童開始報各人位數。姜梨只挑了自己認識的人記著,孟紅錦是第八,姜幼瑤是十二,姜梨是十三,柳絮是十八,姜玉燕二十,姜玉娥二十五。   因著每人的時間並不多,校考幾乎沒有多餘的步驟,很快就挨個上場了。   明義堂的貴女們既然能進入明義堂,自然都很出色,即便再如何平平的,放在普通人家,也是能叫好的。   姜梨聽著耳邊傳來的琴聲,心思卻不在此處。她只是在心裡想著,如今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大概越發痴纏了,永寧公主和成王是兄妹,永寧公主必然是要和成王引薦沈玉容的。如果姜梨猜得沒錯,沈玉容日後是成王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事。   成王有勢,沈玉容也有些腦子,未必不會得成王另眼相待。如今沈玉容已經是中書舍人,還得洪孝帝看重,若是又被成王推著,日後豈不是地位更高?要想再對付沈玉容,可就難了。   但也並非全無辦法,成王如今和右相叫好,右相李仲南,又恰好和姜元柏是死對頭。也就是說,姜家和成王不是一路人,如果把姜家也牽扯進來,對付成王一派的沈玉容,便是順理成章的事。   借姜家的勢,比她一人要輕鬆許多。   只是要如何借勢,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心中計較著這些,竟不覺得時間過得慢,轉眼間七位貴女已過,就輪到了孟紅錦。   柳絮讓姜梨專心看,但見孟紅錦上了校驗臺。   今日的孟紅錦比往日沉著了許多,也或許是因為琴樂本就不是她所擅長的東西。她坐了下來,取了瑤琴,焚香浴手,彈波一曲《水雲》。   《水雲》是寄託遊人在南遷的路途中,瞧見雲水奔騰的景象,喚起內心熱愛祖國山河,感慨實施飄零,嚮往隱遁生活的複雜心情。散音重,蕩吟多。姜梨聽著,覺得孟紅錦這曲《水雲》軟綿綿的,不像是南遷的遊人,反倒是像來賞雲的小姐。   雖然氣勢並沒有彈出曲者的心境,不過孟紅錦的指法還是很熟練的。只是學琴除了指法以外,更看重琴心,孟紅錦算是盡力了,也只能說在琴樂一事上不算有天賦而已。   果然,孟紅錦彈完整曲,有不明所以的公子哥兒稱好以外,五位臺下的校驗考官面上都無甚表情。那姬蘅更是心不在焉的把玩自己手中的金絲摺扇,將摺扇打開又合上,眉眼豔麗多姿。   「孟紅錦彈的倒是還好,」柳絮鬆了口氣:「這樣你也輕鬆許多。」   姜梨上三門得了魁首,只要下三門不墊底,便不會被逐出明義堂,自然也不用給孟紅錦跪下道歉。但即便這樣,如果下三門做的太差,這個贏面也不是沒可能被推翻。   至少孟紅錦沒有「豔驚四座」,姜梨可以稍稍放心一些。   「不過你那個妹妹可不簡單。」柳絮又道:「我瞧她胸有成竹的模樣,此番約莫是有所依仗。你恰好又在她後面……」   可真是不巧。   雖然不巧,但該來的總會來。孟紅錦校考完,又過了三位,很快的,就到了姜幼瑤上場的時候。   她臨上前時,還特意走到姜梨面前,笑道:「二姐,到我先了。」聽著是謙虛有禮的妹妹上前和姐姐說話,話語裡的挑釁,姜梨卻也沒有忽略掉。   她也跟著笑:「祝好。」   ------題外話------   寶貝們,明天入v哈,入v更新一萬字~從58章開始倒v,看過的寶貝們直接訂閱第72章就好啦~   求首訂支持欸~貓撲中文 第73章愛美   (貓撲中文)姜幼瑤款款上了校驗臺。   已是八月初,雖是盛夏,今日卻是個好天氣,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卻未放晴。只是吹著涼爽的晨風,姜幼瑤便如這清晨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如粉蓮,嬌柔明豔,顫巍巍的盛開著。   季淑然今日特意為她裝扮過,煙霞色的衣裙,便令這晨間也生動俏麗起來。她就如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長養出來的千金閨秀,舉手投足都是精緻小巧。   周圍的貴夫人適時的同季淑然投去豔羨的目光,季淑然含笑點頭。連帶著另一頭季家的人也與有榮焉——自家便是外孫女都是如此出眾,難怪麗嬪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周彥邦也在人群之中,姜幼瑤上臺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離開。   然而好事者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頓時在旁打趣周彥邦,起鬨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姜幼瑤和寧遠侯世子周彥邦的親事,燕京城的官家幾乎都曉得。周彥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卻有些勉強。   佳人仍舊還如從前一般鮮活可愛,可他的心卻飛走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側,姜梨的方向。卻見姜梨正側頭與身邊的好友說著什麼,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目光。   周彥邦的心裡頓時又湧上一層酸澀的甜蜜,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愛而不得的快樂是什麼了,那比一切還要折磨人,又比一切還要來的讓人期待。   事實上,姜梨並非沒有察覺到周彥邦的目光。她心裡覺得又可氣又好笑,當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為了周彥邦而落水香消玉殞,但凡寧遠侯府上對這個未過門的未婚妻有半點上心,哪怕只是問過一句話,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會這般難過。可惜他們沒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這周彥邦還來做痴情人態,平白讓人噁心。   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正想著,一邊的柳絮突然道:「瞧,快開始了。」   臺上,姜幼瑤剛剛浴手過,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做的十分自然優雅,平心而論,姜梨覺得,至少姜幼瑤琴樂的這個模樣,還真是不賴。   緊接著,姜幼瑤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撥動了第一根弦。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麼知道?」   話音剛落,姜幼瑤指尖琴聲如流水般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問:「你在府上聽過姜幼瑤彈過?提前就曉得她要彈這曲?」   「不知道。」   「那你怎麼聽出她彈得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你瞧她動作就知道了,況且一個音也足夠。」姜梨說的很輕鬆。   柳絮卻聽得很不輕鬆,上上下下看了姜梨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莫要騙我,你從前也是學過琴樂的吧?或許你的琴樂還不錯?可是青城山上怎麼會有琴樂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難。」她說著,又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往外頭一看,正對上葉世傑遠遠盯著她的眼神。   葉世傑見她看過來,立馬移開目光,惹得姜梨倒是有些驚訝。   葉世傑移開目光後,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像是欲蓋彌彰,一時心中懊惱。想著真是吃飽了撐的才去擔心姜梨今日出醜,那女子心計頗深,又底牌層出,誰知道今日又會做出什麼讓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這裡多管閒事。   「葉兄,你在看什麼?」身邊有人說話,卻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葉世傑回頭,道:「只是隨便看看而已。」自從上次姜梨提醒他,劉子敏和李濂關係頗好,李濂拉攏自己或許別有用心之後,葉世傑便刻意疏遠了和李濂的關係。   李濂察覺到了葉世傑的態度,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葉世傑側過頭去後,目光閃過一絲探究。   臺上,姜幼瑤彈琴彈得很好。   《平沙落雁》描寫秋天裡大雁在天空中飛過,時而盤旋,時而顧盼的情景。古語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裡,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   這曲調悠揚流暢,姜梨也沒想到,姜幼瑤竟然會選擇這麼一首《平沙落雁》,她以為姜幼瑤這樣的閨秀小姐,當是彈撥一首意境小巧一些的曲子。倒不是說女子便彈不得大氣的曲子,而是因為琴聲通心境,姜幼瑤的心境,如何能這般大氣疏蕩。   但姜幼瑤彈得還不錯。   「這曲子已是極難,這麼多年校驗來,極少有人彈,便是有人彈,也彈得很是普通。如姜幼瑤這般彈得出色的,她是頭一個。」柳絮喃喃道:「這樣難的指法,偏偏她還是彈成了,她一點兒也不陌生。」   姜梨聞言,有些奇怪,就問:「這曲子很難麼?」   「當然了!」柳絮立刻道:「明義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簡單是《流水》,其次分別是《陽春白雪》《梅花三弄》《漁醉唱晚》《瀟湘水雲》《漁礁問答》《陽關三疊》《廣陵散》,然後是《平沙落雁》。說起來,當初驚鴻仙子也正是因為《平沙落雁》而名滿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就說方才姜幼瑤的動作瞧著有幾分熟悉,原來看著像是驚鴻仙子……莫非驚鴻仙子私下裡指點過她麼?」   姜梨心下瞭然,姜家出的起價錢,季淑然又是鐵了心的想讓姜幼瑤在此次校驗場上大出風頭,能請的動驚鴻仙子也不是難事。   她問:「這隻有九曲。」   「最難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彈,只是彈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這麼多年裡從未有人在校驗場上彈過,哪怕是琴藝最出色的學生,甚至連蕭先生也沒有彈過。」   蕭先生,自然指的是蕭德音了。姜梨想,蕭德音其實是彈過的,只是蕭德音過分追求沒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總是差了一那麼一點兒,所以乾脆便不在人前彈。而私下裡,蕭德音為了將《胡笳十八拍》練好,多年一直在下苦功熬練,還曾請教過自己。   不過,薛芳菲死了,已經沒人知道這些事。   姜幼瑤還在彈,鴻雁有迴翔瞻顧之情,上下頡頏之態,翔而後集之象,驚而復起之神。姜幼瑤的琴音裡,竟將這鴻雁的各種情態,徐徐展開,讓人感覺仿佛正是秋日,長空如碧,雁過無痕。   考官裡,蕭德音神情微動,驚鴻仙子瞧著臺上姜幼瑤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卻聽得身邊有人說話:「不知道仙子何時也收徒了?」   正是那宮廷樂師,綿駒。綿駒如今也五十來歲了,可他看起來卻仍如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般快樂,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的發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為皇帝演奏的樂師。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頗帶揶揄,卻是對驚鴻仙子的做法並不贊同的模樣。   驚鴻仙子聞言,耳根一紅,姜幼瑤的指法,瞞不過綿駒這樣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當面點破,仍舊有些羞惱。可自從贖身嫁為人妻,許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得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戶,並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拋頭露臉,但終究還得需柴米油鹽。季淑然給她的銀子,足夠能讓一家老小几年內衣食無憂,因此私下裡指點姜幼瑤這件事,她無法拒絕。   好在姜幼瑤到底是個不錯的苗子,教一個有靈氣的徒弟,總好過資質平平之輩。   又聽得綿駒在一邊道:「不過你這徒弟,委實不怎麼樣。」   饒是驚鴻仙子好脾氣,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問:「請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兒多禮,」綿駒笑嘻嘻道:「這姜三小姐只習得仙子形,沒習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態,你這徒弟是彈得七七八八,不過這開闊舒朗之意嘛,還差得多了。」   驚鴻仙子心中惱怒,卻又曉得綿駒說的沒錯。她知道姜幼瑤的這個問題,也曾努力想要幫助姜幼瑤,可是琴樂一事,先生們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領悟,誰也幫不上忙。姜幼瑤領悟不了琴心,這是無可奈何地事。   「不過小姑娘嘛,年紀輕輕,沒什麼心事,這等意境,領悟不了也實屬正常。能彈成這個模樣,已經很不錯了。要是沒什麼意外,今兒個的魁首,只怕就是這姑娘了。」綿駒又笑嘻嘻的補充。   聽到綿駒這一句,驚鴻仙子的心裡這才好過了些。她從來沒收過徒弟,也沒指點過任何人,倘若得了她指點的姜幼瑤最後還是沒能得到魁首,這傳出去才會笑死人。   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蕭德音和樂官師延都沒有開口,蕭德音是慣常的明哲保身,不多說話,師延則是傲慢的性格使然,懶得理會他們。   而一邊的姬蘅,則是以扇支著下巴,微眯雙眼,像是在百無聊賴的打盹。   姜幼瑤在臺上的姿態優美,琴聲又十分流暢動聽,加之她彈得又是難度極大的《平沙落雁》,毫無疑問的就成了校驗場上眾人目光的終點。   「那姜家三小姐倒是生的很漂亮。」李濂突然道。   葉世傑心中有些反感,無論如何,大庭之下討論姑娘的容貌並非君子所為。然而李濂的話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贊同,竟然紛紛開始表達對姜幼瑤的傾慕之情。   另一頭,年輕女子盯著臺上的姜幼瑤,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難看死了!」   這人是沈如雲。   沈如雲心裡傾慕周彥邦,自然對周彥邦的未婚妻姜幼瑤沒什麼好臉色。眼見著姜幼瑤在臺上大出風頭,更是不甘又妒忌。她身邊的沈母聽了,也跟著道:「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好姑娘。」   卻不想想,姜幼瑤可是當朝首輔的千金,論起出身來,沈家才是真正的寒門小戶,若非沈玉容中了狀元,沈如雲就是去給姜幼瑤當個丫鬟,也要先被人挑揀一番。   「以為她自己彈得多好,還不如當初嫂嫂一半能聽。」沈如雲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擰了一下,沈如雲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如今沈家可是從來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曉得,動了怒可怎麼辦?還是事事小心為妙。   沈如雲便緘口不言。   姜家席上,從來沉默寡言的姜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彈得真好聽。」   姜玉娥聽了心中十分不爽利,想著姜玉燕這會兒捧著姜幼瑤作甚。可季淑然都在身邊,便也擠出一個笑容,道:「那當然了,三姐自來聰慧,在琴藝一事上又多有慧根,今日的頭名必是三姐無疑。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只有咱們三姐敢挑,還彈得挑不出錯處,要我說,三姐再過幾年,燕京城就沒人是她的對手了。」   季淑然道:「玉娥可別捧著你三姐,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知道會怎麼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後要學的還很多。」   話雖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的,眼裡的得意讓姜玉娥覺得刺眼。   姜玉娥想著,分明自己也不比姜幼瑤差,但只因大房有錢有勢,便能請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幼瑤一樣,跟著那些名師學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驗場上出風頭。   為什麼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為什麼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姜家三房,為何就自家最普通?   姜玉娥不甘心極了。   她的不甘心,並沒有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此刻的姜梨,也正在看姜幼瑤的校考。   「她彈得……真好。」柳絮艱難的開口,似乎十分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然而眾人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比起去年來,今年的姜幼瑤,和他人的距離又狠狠拉開了一截。   姜梨道:「可她沒有琴心。」   「琴心?」柳絮愣住。   「《平沙落雁》彈到最後,作曲人發出世事險惡,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閒,朋侶無猜,雌雄有敘。樂聲靜美綿延,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皆宜,姿態輕盈。」姜梨細細道來:「但是因為姜幼瑤的琴心裡,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聲裡,就少了一點『輕盈』。」   柳絮認真的聽姜梨說話。   「我的三妹,將這首《平沙落雁》的確彈得爐火純青,但是她彈了一千遍,哪怕一萬遍,只要沒有領悟到意境,摸到琴心,她的琴聲裡,就一定會缺少一些東西,她就不是最好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柳絮聽著聽著,也覺出味道來,不過又搖頭道:「琴心二字,你說的容易,可哪有那麼輕易就能觸碰道。有些琴師,就算終其一生,也無法碰到。咱們明義堂的學生,只怕更沒有人能擁有,意境這事,領悟得到,也太難了吧!」   姜梨微笑,的確如此,要讓長養在閨房裡的千金小姐,去領悟雁群開闊疏蕩,天大地大的豪邁淡泊,這似乎有些痴人說夢。別說是千金小姐,就算普通人上了年紀,也未必會接觸到。   正在說話的功夫,姜幼瑤的琴曲,已接近尾聲。她漂亮的完成最後一段收音,琴音頓止,很快,校驗場上便此起彼伏的響起叫好聲和鼓掌聲。   這在之前的女學生中,是沒有的。   姜幼瑤的此殊榮,也很高興,笑的更加燦爛,同考官行過禮,不緊不慢的走下校驗臺。   柳絮緊張的手心都滲出了汗珠,對姜梨道:「怎麼辦?到你了。」   「沒事的。」姜梨還得反過來安慰她:「我很快就回來。」她說著,就要離開,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柳絮道:「等等!我還沒問你,你準備彈什麼?」   姜梨衝她笑了笑:「彈沒有人彈過的。」先行離開了。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彈沒有人彈過的,沒有人彈過的……她……」她的目光突然僵住,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個往校驗臺上去的背影。   「不會吧……」   姜梨上去的時候,恰好遇著姜幼瑤下場,兩人交錯的時候,姜幼瑤笑的很甜,她說:「二姐,祝好。」   姜梨頭也不回的回答:「當然。」   綁著紅巾的小童站在校驗臺上喊道:「第十三位,姜梨。」   全場靜悄悄的。   姜梨走上了校驗臺。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身邊,有個好事的少年推搡著起鬨。   「別吵。」姜景睿有些生氣。   那人瞧著他的臉色,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妹妹彈出一首仙樂?姜二少,你可沒病吧?」   少年們都曉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幹下的好事,也曉得姜二小姐在庵堂裡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認了姜二小姐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便是在明義堂裡得了魁首,一時之間也難以撼動這個固有的印象。加之書、算、禮大約在庵堂裡也能學,但琴、御、射,就不是庵堂裡能學到的東西了。   姜景睿面如鍋底,心裡雖然也沒底,但聽到旁人這麼說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少年們笑嘻嘻的回答。   他們兀自說的熱鬧,卻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寧遠侯世子,目光卻是追隨著臺上的姜梨,久久不願離開。   姜梨在焚香浴手。   她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麼焚香浴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俸祿壓根兒不夠用,更別提好一點的古琴。薛懷遠用木頭刻了一把琴給她,那把琴是姜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十分晦澀,音色沉悶。當姜梨學會彈琴後,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來的戰利品。當時薛昭被人挑釁,對方家中家業豐厚,還有一把很不錯的七弦琴。薛昭曉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將計就計,和人立下賭注,若是那人輸了,就要把那把琴給他。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麼。姜梨甚至還能記得起那一日,薛昭興衝衝的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弦琴擱在桌上,得意的對她道:「姐,送你的琴!」   後來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陽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只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的上好藝。可越到後來,心境反而越豁達,世上哪有那麼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後來,她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已為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吟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的庫房,落滿灰塵,遺憾的留在黑暗中了。   聽說薛芳菲死後,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她回憶的,充滿了父親和弟弟關愛的七弦琴,也在那把大火種灰飛煙滅了。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這一刻,她的心裡竟然異常平靜。   「她這是怎麼了?怎麼還不開始?」有人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耐煩的問道。   「姜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麼用琴,現在傻了吧?」   有人分析:「確實有可能,庵堂裡又沒有學琴的地方。」   「要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為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臺。」   「是為了面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   「喂喂,現在站在這裡不動,難道就不丟臉麼?」   耳邊充斥著各種嘲笑、譏諷、憐憫和同情,葉世傑看向姜梨的目光裡,帶了些焦急。姜梨是怎麼回事,上次看見她,不是很機靈,很會算計麼?怎麼現在束手無策,她的聰明都到哪裡去了?姜梨在校驗臺上遲遲不說話,姜幼瑤和姜玉娥同時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這校驗臺上什麼都沒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門得了一甲,也掩飾不了她是個笑話的事實。   季淑然擔心的開口:「梨兒這是怎麼了……」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姜幼瑤搖頭自語:「這怎麼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眾人又開始懷疑姜梨上三門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實。   孟紅錦見姜梨在臺上遲遲不動,心中也是樂開了花,連日而來的陰霾但是一掃而光,恨不得姜梨再順勢在校驗臺上摔個跟頭,丟臉到家才好。   就連臺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動作,就要被驅逐下臺了。   正在紅巾小童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姜梨忽然開口了。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姜梨的歌聲也並非燕京的官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這些活潑的味道。   「這是什麼?」姜幼瑤問季淑然。   季淑然搖了搖頭,她也未曾聽過。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的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裡人學的?」   這倒是可能。   姜梨絲毫沒有受到半分影響,她仍然沒有彈撥琴弦,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小調。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採我,我心欲懷蓮。」   她的聲音清越而溫柔,澄澈的如同一汪未被人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劃開潺潺流動,挾卷著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風。   像是山間裡的採蓮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觸即發,迅速發芽成長成茵茵綠樹,花草芬芳。   「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裡光。」   那少女沉迷於情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柔情寄於月光,她真是單純又可愛,她本是快樂的,但愛情也教她變得憂愁了。   愛情真好,愛情讓一切變得可愛。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   她就唱:「昔別春草綠,今還樨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髮生。」   她的歌聲戛然而止。   四季變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終也是一場空待,然而華年已逝,不知是歲月蹉跎,還是蹉跎了歲月。   姜梨的聲音很好聽,她的歌聲更好聽。不知不覺中,校驗場上的人竟也被這首清脆的小調吸引,沉迷到了那個甜蜜又憂傷的夢境裡。   有人喃喃道:「這小調是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聽過?」   「不知道。」旁人搖頭:「不像是燕京腔調。」   挨著永寧公主不遠處,沈玉容猝然抬頭,盯著那個臺上的少女,這首歌,他聽過……   這是桐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時歌》,桐鄉的姑娘們大約人人都會唱。姜梨唇邊的微笑淺淡,她也唱過的。   臺下,蕭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麼。驚鴻仙子有些驚訝,師延仍是一本正經,沒什麼表情,綿駒卻是樂得手舞足蹈,竟然對驚鴻仙子道:「這小姑娘有意思,琴樂一項,從來比的是琴,她卻唱了首歌,這歌還不錯!」   「那也不行。」驚鴻仙子好聲好氣的解釋:「若是不比琴樂,她也只能算取巧,對別的學生不公平。」   綿駒撇了撇嘴,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了什麼,樂了,道:「什麼取巧,你看,國公爺也被她的歌吵醒了。」   原是姬蘅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著臺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   這可是從一開始到現在,姬蘅第一次表現出「聽」的姿態。   另一頭,姜玉娥道:「二姐這是只打算唱首歌,不彈琴了嗎?」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來琴樂,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來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驢技窮了,才會想到以歌代琴,眾人心裡正這麼想著,就見姜梨伸開雙手,撫上琴弦,撥動。   第一個音流瀉出來。   「嘎——」看戲的人差點噎著,「她要彈吶。」   「快聽聽她彈得是……」   一個「啥」字還沒說出口,又是一串流暢的琴音划過人的耳朵,比姜幼瑤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點點鑿刻在人的心尖上。   「她彈得是《胡笳十八拍》!」   有人聽了出來,一時激動,聲音都變了調。   此話一出,聞著皆是變色。「胡笳十八拍」,連明義堂的夫子都不會彈得曲子,一個不小心變回弄出笑話,姜梨竟然敢?   多少年沒有聽到有人彈《胡笳十八拍了》?!   校驗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安靜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綿駒,他樂得手舞足蹈,哪還有個宮廷樂師的模樣,興奮的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這小姑娘膽子夠大!夠勇猛!」   驚鴻仙子無奈道:「先生,安靜。」   綿駒連忙訕然一笑,立刻噤聲。   於是校驗場上就只有姜梨的琴聲了。   《胡笳十八拍》寫的是女子思鄉、離子的悽楚和浩然怨氣。重在一個「悽」字,且不提夫子們如何,明義堂的女學生都是些貴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日子。便是有些憂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彈得上一個「悽」字?連「悲」都很難彈得出來。   雖然世人常說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豈是四個字那般簡單?大約只有心懷天下的聖人才做得到。   孟紅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是自作笑話給人看……」   她本想著,姜梨彈這麼一首曲子,必然是彈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彈好,豈不是說姜梨比明義堂這些年來最聰明的才女還要厲害?這怎麼可能。   可她的嘲笑漸漸笑不出來了,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練,仿佛早已學琴數十載,她的動作也十分優雅,沒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隨意輕盈的不可思議。   女孩子就坐在校驗臺上,風清日薄,衣袖寬大,翠色逼人,靈秀可愛,一時間,校驗場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並不似名利場般浮躁,就像是彈給自己聽。   是彈給自己聽的。   姜梨的目光沒有看眼前任何一處,又像是看盡了眼前任何一處。   曲者離鄉、離子,她不僅離鄉、喪子,還家破,人亡。   枕邊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這一場無妄之災中,什麼都沒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還步步高升,她重生以來,終於再見仇人,可卻不能就在此刻為父為兄報仇,只得按捺。   隱忍不發是為悽,血海深仇是為悽,無辜冤死是為悽,滿門不幸是為悽。強權壓迫是為悽,蒼天無眼是為悽,悽悽悽!   琴聲錚錚然如利劍直刺長空,那一瞬間,浩然怨氣衝天而起,讓聽的人只覺得肝腸寸斷,哀怨不能自己。   悽楚!哀怨!痛徹心扉!   時隔許多年,終於有人第一次在校驗場上彈起《胡笳十八拍》,本以為這女孩子只要將指法能記得完整,就已經很是不錯,可姜梨不僅能記得完整,還能記得熟練,看她的樣子,分明一點也不陌生。   這便也就罷了,可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能彈出「悽」!   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重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蕭德音向來溫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細去看,她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姜梨的琴樂,至少在《胡笳十八拍》這一首上,已經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藝,甚至能當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師,此刻仿佛成了笑話!   驚鴻仙子也十分詫異,她早已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輕的後輩超出自己,也並不會令她感到緊張。她只是很疑惑,一個十四歲的豆蔻少女,憑什麼能將《胡笳十八拍》的悽怨了解的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喪母,七歲就被送進了庵堂,即便過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這些苦難,和琴曲裡的「悽怨」也不是完全一樣啊。   這簡直不能相信。   綿駒最是高興了,他雙眼放光,盯著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財奴突然發現一大塊金子,垂涎三尺,捨不得移開一點兒目光。他甚至喃喃道:「這是個天生的琴師!」   師延比綿駒好些,不過聽到姜梨的琴聲,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漸漸有些動容。他是樂官,不如綿駒無所顧忌,但只要是好琴樂,都會用心欣賞。   這四人最末,卻是姬蘅。   滿場人都被姜梨的琴聲吸引蠱惑,那琴聲似乎有惑亂人心的作用,令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心生悲涼之感,仿佛看到黃土焦地,寸草不生,進而聯想到自己的悲愴之事,難以自持。   琴聲是有這樣的魔力的,傳說中妖琴師能以琴音將人帶入自己製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約沒有妖琴師,卻有高明的琴師,能以琴聲傳心,傳情。   眾人都被琴師俘虜的時候,唯有一人,不為這琴聲所動。   他既不像姜幼瑤孟紅錦之流,因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蕭德音因琴藝而恐懼,也沒有如其他眾人沉迷其中,他就瞧著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沒有一絲改變。   姬蘅在看著姜梨。   他睫毛長長,襯的眼神也十分瀲灩動人,仿佛也沉醉在其中去了,可是細看時卻能見,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將自己與琴聲隔絕開來,也像是將自己和人群隔絕開來。   他看姜梨彈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唱戲,看校驗場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聲中,就像是看戲中戲。   臺上臺下眾生相,紅塵熙熙攘攘,他像是個一個薄情的美人,站在戲外冷眼旁觀著,好做看戲人。   他很清醒的抽離著。   有人抽離著,有人沉迷著,那彈琴的人姜梨如何?   她整個人被巨大的悲傷籠罩,琴聲的哀怨和她內心的悽愴仿佛成了兩個互相增長的影子,爭先恐後的拉長著。她像是被一分為二,一個瘋狂的薛芳菲,在琴聲中如泣如訴訴說著自己的悲哀,一個姜梨,冷靜的瞧著臺下的眾人反應。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修阻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兮皆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悲哀總有盡頭,琴聲總會收尾。   姜梨彈撥完最後一個曲調,猝然收音,巨大的響聲過後,是空落落的安靜。   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地萬物都好像在為這悲哀的琴音默然。   臺下的柳絮只覺得臉上冰涼涼的,抬手一摸,不知什麼時候,臉上全是溼漉漉的眼淚。再看周圍,聞音落淚的不在少數,皆是悵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終於有人在校驗場上彈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鄉間小調,卻更為這悲愴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眾人不由自主的看向臺上的姜梨,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相信,能彈出這一首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驗臺上,微風吹得她的髮絲獵獵作響,她微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覺得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靜。   姜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她對上了一雙狹長的漂亮鳳眼,裡面滿是玩味。貓撲中文 第74章御射   (貓撲中文)倘若將這一首《胡笳十八拍》比作一場戲,眾人或因唱戲人憤怒或恐懼,或因戲曲本身悲喜頓生,終究是被人牽扯著情緒,在所有人都入戲的情況下,乍然再看到一個清醒的人,就足以令人驚訝了。   姜梨盯著那雙漂亮的鳳眼,一時間也揣摩不清那雙眼裡包含的情緒,只覺得心裡涼涼的,差一點被人看穿。   那位喜怒無常的美人肅國公,在打量她,可能還在試著發掘她的秘密。   姜梨垂眸,掩住心裡萬千情緒,施施然對著臺下行禮,她彈過了。   眾人目瞪口呆的瞧著她。   一時間,所有的嘲諷、譏笑、不屑甚至謾罵都戛然而止。如果說之前的上三門,姜梨得了魁首還難以服眾,因著到底不是當著所有人面進行,那眼下質疑她的人也無話可說。   在臺上彈琴的,可就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考官裡,那位快樂的小老頭兒綿駒率先喊了出來,他道:「小丫頭,你的琴是誰教的?」   首輔家的千金被叫做「小丫頭」,實在有些唐突。不過這人就是洪孝帝最喜歡的宮廷樂師,姜元柏也得賣他一個面子,倒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綿駒的一句話,讓眾人回過神,確實,姜梨這一手琴藝眾人都瞧見了,那指法熟悉,可不像是第一次摸琴的人,看她的模樣,只怕已經學了許多年。可那寺廟庵堂裡又沒有琴師,莫不是哪裡來的高人?隱藏於俗世之外?   姜梨一瞧綿駒熠熠發光的眼睛,就曉得綿駒心裡在想什麼,乾脆順水推舟道:「家師已經遠遊……」   呵,果然是有高人指點!   綿駒差點按捺不住就要撲上前來,一迭聲的追問:「你那師父叫甚麼名字?家住在哪?去往何地了?怎麼樣才能找到他?」   姜梨為難的看了他一眼,含含糊糊的道:「學生也不知道……」   綿駒聞言,先是有些著急,隨即想到了什麼,又長嘆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些高人大都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行蹤,一生如風般自由,又怎會為俗世所累。」又看著姜梨,頗有些羨慕的開口:「你這小姑娘倒很有造化,小小年紀就能得這樣的高人指點,這輩子也都能受用不盡。我怎麼沒這樣的造化?哎!」   姜梨見他長籲短嘆的模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不過綿駒的話,到底是讓別人心中解了惑。   周圍的人俱是談論起來。   「原來姜二小姐是得了高人指點,難怪彈得這般好?我瞧著比方才姜三小姐的還要技高一籌?」   「那可不?綿駒先生不是說了,能被綿駒先生成為高人的,自然很了不得。姜二小姐出師高人,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姜二小姐可真是好運,說不準日後能成為琴師。你瞧綿駒先生的模樣,這是起了愛才之心吶。」   「啐,放著好好地首輔千金不做去做琴師?姜二小姐又沒毛病。」   耳邊的談論從方才到現在,仿佛一下子就天上地下。葉世傑有些愕然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想清楚後,又忍不住失笑。   一開始他忍不住為姜梨揪心,可又隱隱覺得,姜梨或許能有自己的辦法。那個勢力的、看不起商戶的千金大小姐如今長大了,變成了和過去迥然不同的人,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她變得比從前聰明多了。   姜元柏聽著周圍的同僚誇獎姜梨的聲音,一時間心意複雜難明。一方面,無論如何,自己的女兒得了旁人讚賞,總是讓他高興的事。另一方面,看著姜幼瑤委屈的模樣,他又有些心疼。   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寶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小女兒,從來琴藝一項都是姜幼瑤最擅長的,如今被姜梨比了下去,姜幼瑤必然很難過失望。   事實上,姜幼瑤心中的妒忌大於難過,仇恨大於失望。在姜梨開始彈撥《胡笳十八拍》的時候,姜幼瑤就曉得,今日的局面,怕是又要因為姜梨而攪混了。她看向季淑然,見季淑然也是一臉凝重,心裡就隱隱有些失措。   失措過後,就是深深地羞恥感。   被姜梨比下去,被一個扔在庵堂裡早就一無所有的姜梨比下去,這比殺了姜幼瑤還難受。尤其是看到周圍人對姜梨琴藝的稱讚,就無異於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在姜幼瑤臉上。   誇姜梨彈得好,那她是什麼?   就在姜幼瑤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時,坐在她身邊的季淑然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對她道:「不要慌,還沒到最後,未必會輸。」   聽了季淑然的話,姜幼瑤才漸漸平靜下來,雖然心有不甘,卻終究沒有時態。   姜幼瑤的神情變化也被姜玉娥盡收眼底,心中雖然疑惑季淑然到底說了什麼,不過更疑惑的,是姜梨怎麼會在琴樂一項上如此出眾?   本以為回府後的姜梨,是比自己還要不如的可憐蟲……可是事實接二連三的證明,姜梨仍然能踩在自己頭上。   姜玉娥恨恨的盯著姜梨,不曉得是在為自己父親庶子的身份不甘,還是為自己比不上姜梨而不甘。   此刻,孟紅錦心裡也十分不舒服。但凡姜梨得了什麼誇獎,人們總是要憐憫的看她一眼,每個人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賭約。看著孟友德難看的臉色,孟紅錦心裡也十分後怕。倘若姜梨真的在明義堂的所有校考中拔得頭籌,自己就要在國子監門口脫去外裳給姜梨跪下來道歉。   那樣一來,自己就會淪為整個燕京城的笑柄了,還會讓孟家抬不起頭,父親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孟紅錦的後背,驀然生出一陣涼意,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可怕的一面。   不會的,她安慰自己,姜幼瑤也彈得不錯,姜梨未必就會奪魁,不會的……   姜梨走下了臺,她沒有回到姜家那邊,而是走到正對她招手的柳絮身旁。   柳絮興奮的拉起她坐下,姜梨還是第一次見這姑娘有如此多的情緒,柳絮道:「姜梨,你方才彈得那首《胡笳十八拍》實在太厲害了!難怪你方才上臺前要說彈沒有人彈過的,《胡笳十八拍》還是第一次有人在校驗場上彈,我瞧著你比姜幼瑤彈得好多了,連我這樣琴藝平平的人都能感覺到你琴聲裡的意境,以你說的『琴心』來看,這一場,魁首非你莫屬!」   她說的很有自信,像是她就是考官一般。   姜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她睨了臺上一眼。   校驗臺上,綿駒正對師延道:「小延延,方才姜家那小丫頭彈得,你覺得怎麼樣?」   「小延延」,樂官師延板著一張臉,對綿駒給他的稱呼不置可否,道:「還可以。」   世人都曉得,樂官師延最是傲慢挑剔,大部分人在他那裡得來的評價也無非是「太難聽」「可怕」「不好」,得一個「還可以」,那就說明師延對此人已經認可了。   綿駒顯然十分了解師延的個性,當即就一拍巴掌道:「我就知道小延延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我們這樣的高手,都是這麼以為的!」又看向驚鴻仙子和蕭德音,問:「仙子和蕭先生怎麼看?」   驚鴻仙子有些為難。   她是拿了季淑然銀子的,「賄賂考官」這事,過去的明義堂從未有過,驚鴻仙子之所以這麼做,也是本想著如今的明義堂,在琴藝上能與姜幼瑤一較高下的根本沒有。姜幼瑤就算憑藉自己本事也能得魁首,季淑然給她拿的銀子說是對指點姜幼瑤的酬謝,可那酬謝也太豐厚了些。   驚鴻仙子也就接了,想著這是順水推舟的事,反正姜幼瑤本來也是可以得魁首的,不弱做個人情給季家。而且姜幼瑤到底算她半個徒弟,於公於私,她都要偏向姜幼瑤一些。   本是板上釘釘的事,誰知道半路中殺出一個姜梨來。平心而論,姜梨的琴藝在姜幼瑤之上,尤其是姜梨以十五歲的年紀能領悟「琴心」,在眼下實在是鳳毛麟角。   驚鴻仙子愛才也清高,但常年混跡於風月場所,即便只是清倌,也曉得人情世故。姜梨固然很好,可她拿了季淑然的銀子。姜元柏的兩個嫡女,姜梨七歲就被送走,姜幼瑤才是跟在姜元柏身邊長大。姜幼瑤更受寵,姜幼瑤還有季淑然和季家,姜梨什麼都沒有……   「姜梨很不錯,與幼瑤不相上下。」驚鴻仙子斟酌許久,才道。   此話一出,不曾想綿駒直接樂了,道:「仙子莫不是看在姜幼瑤是你徒弟才偏心與她?我瞧著姜梨小丫頭可比姜幼瑤的造詣多多了,且不說《胡笳十八拍》比《平沙落雁》更難,關於意境的領悟,姜幼瑤在門外,那姜梨小丫頭可是已經進了門了。仙子,怎的如今越發世俗,再過幾年,怕是連你自己的『琴心』也失了!」   這話說的極為不客氣,幾乎是不給驚鴻仙子面子了。驚鴻仙子在望仙樓做清倌開始,便時時被文人墨客捧著,何曾被人這般不客氣的斥責?當即臉上一片通紅,羞惱不已。   「罷了,蕭先生如何看?」綿駒又問蕭德音。   蕭德音沉吟了一會兒,卻是出乎意料的開口道:「我也以為姜梨同姜幼瑤不相上下。」   這便是不承認姜梨要好過姜幼瑤了。   綿駒當即冷笑一聲,看著蕭德音的目光也變了,他問:「蕭先生莫非也收了姜幼瑤這個徒弟?怎的一個兩個都昧著良心說話。」   蕭德音道:「倒也不是,姜梨固然彈撥的很好,可《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悽怨太重,不如《平沙落雁》意境開闊。《胡笳十八拍》指法與《平沙落雁》不相上下,難就難在意境,畢竟曲者的悽怨之心,常人難以感同身受。但就德音本身說來,不喜悽怨之音,琴心如人心,倒喜歡疏蕩遼闊之意。」   「真是胡說八道。」綿駒被蕭德音一席話氣笑了,道:「我今日才知道原來琴心還分高下。恕我直言,蕭先生,你這樣沽名釣譽的琴心,只怕已經擔不起燕京第一女琴師的稱呼了。且不提驚鴻仙子,那已經過世的狀元夫人薛芳菲娘子也比你強,再過幾年,怕是那姜家的小丫頭姜梨也勝出你多矣!」   這番話可是毫不客氣,卻說的蕭德音勃然變色。   她道:「綿駒先生慎言!薛芳菲私德敗壞,你竟然拿我與她相提並論?」   「說的蕭先生人品很好似的。」綿駒語帶嘲諷。   「你!」   這校考還沒結束,兩位考官都要先在臺上吵起來了。雖然綿駒看起來很好說話,卻是個極為固執的老頭兒。驚鴻仙子連忙出來打圓場,笑道:「兩位何必動怒,這還有別的學生尚未上臺,等他們一起上了也不遲,倘若中途還有琴藝更高超的,便不必難以取捨了。」   綿駒冷哼一聲,這才罷休。可是幾人卻心知肚明,只怕接下來的學生裡,要想超過姜梨和姜幼瑤二人的,根本沒有。   最後還是要爭執一番的。   臺上綿駒和蕭德音的爭執,也被姜梨看在眼裡,雖然她聽不到兩人說的到底是什麼,不過大約也能猜得到一點,是關於她與姜幼瑤的琴藝。綿駒想來是推崇自己的,因為綿駒在進宮之前,只是個普通的民間樂師,姜梨彈琴前的一首鄉間小調,應當很合綿駒的性子。   至於蕭德音,若是從前,姜梨信她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可是眼下……就說不定了。   周彥邦緊緊盯著柳絮身邊的姜梨,方才姜梨的琴藝再一次震撼全場,他便又在心中更加堅定了一定要和取消和姜幼瑤的姻親,和姜梨在一起的念頭。姜梨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陰差陽錯,說不準他們現在都已經成親了。   這樣的女子,本來就應該是他的!   周彥邦想,如今姜梨憑著自己的本事,大約已經洗脫了「草包」之名,這樣一來,父母親的反對定也不會這般激烈。雖然有毒害嫡母之名,但寧遠侯一向疼愛自己,應當也會妥協。只是這樣一來就對不起姜幼瑤了,想到這裡,周彥邦有些內疚,只得從其他地方補償她。   在周彥邦思量著姜梨的時候,他身邊的不遠處,沈玉容也是目光迷惘。   姜二小姐在臺上撫琴的時候,莫名讓他想到了自己已經過世的妻子。說起來,薛芳菲的琴藝也是一絕,當初在襄陽桐鄉的時候,薛芳菲經常撫琴,那時候他常常站在薛家門外,牆頭下聽著裡頭佳人的笑聲和琴聲。   後來薛芳菲來到燕京,不再撫琴了,他成了狀元,忙著各路應酬,記憶裡薛芳菲的琴聲也漸漸模糊,卻在今日,姜二小姐的琴曲下,莫名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亡妻。   雖然薛芳菲不會彈這麼悽怨的曲子,雖然薛芳菲和姜梨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沈玉容的異樣,卻被坐在成王身邊的永寧公主看在眼中。永寧公主唇角笑容依舊,眼裡卻閃過一絲怨毒。看沈玉容這模樣,分明就是又想起了薛芳菲。   一想到沈玉容如今還會惦念薛芳菲,永寧公主就妒忌的發狂,連臺上的姜梨也一併恨上了。都該死,誰讓姜梨像誰不好,偏偏像那個賤人!   外頭的個人心思,姜梨自然也不會知曉,她只是心裡盤算著,不曉得肅國公姬蘅是否發現了什麼,總覺得姬蘅的目光讓人十分不自在,莫非還有什麼深意?可除了在青城山那一次,她和姬蘅又並無交集。就算姬蘅記得她,也只是一面之緣。   應當……沒什麼關係吧。   姜梨打定主意,倘若姬蘅拆她的臺,說出她在青城山上算計靜安師太的事,她就咬死也不鬆口,反正也沒有其他證據。   這般想著,竟連學生們上臺校考也不上心,一個個學生繼續琴樂,柳絮也過去了,姜玉燕彈過了,姜玉娥也完成了,直到最後一位女學生彈過,整個琴樂校考已經結束,已是下午了。   有了姜幼瑤,或者說有了姜梨珠玉在前,其他人的琴聲聽起來總是寡然無味,像是只進的指法,甚至連指法都沒有熟練。實在是差距太大了,別說是懂琴的,就連門外漢也能立刻分得清孰高孰低。   琴樂校考是要當時便出榜的。而如今眾人關注的焦點,也無非就是姜梨和姜幼瑤二人身上。   姜幼瑤站在臺下,抓緊了季淑然的手,這一刻,神情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   若是在自己最擅長的一面輸給了姜梨……姜幼瑤根本不敢想,若是周彥邦看到了會怎麼看待自己!   二房的盧氏眼見著姜幼瑤不如之前自信,登時就笑著對季淑然道:「還是大嫂好,養了兩個女兒,都是個頂個的聰慧,我看,無論是幼瑤還是梨丫頭得了魁首,都是你們大房的人,大嫂定然是高興的,不愧是大哥的孩子。」   季淑然本就有些心煩意亂,聞言盧氏挑事的話更覺怒意,面上卻是一點兒也不顯,笑道:「那是自然,我倒是覺得,梨兒彈得更好一些。」還主動誇獎了姜梨。   姜玉娥在心裡嗤笑,只怕自己這位大伯母,心裡已經恨毒了姜梨。不過姜玉娥也寧願是姜幼瑤得了魁首也不願意是姜梨得了第一,畢竟姜梨什麼都沒有,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怎麼能和什麼都有的人爭東西?就應該乖乖俯首稱臣,搖尾乞憐如自己一般才對。   五位考官在商量。   其他的學生倒是沒什麼異議,唯獨到了姜梨和姜幼瑤二人這裡,分歧出現了。   驚鴻仙子和蕭德音認為,姜幼瑤應當得魁首,而綿駒和師延認為,姜梨應當得第一。兩方僵持不下,誰也不肯讓步。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就是姜梨第一,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綿駒痛心疾首,「你們都聽不出來嗎?」   「綿駒先生,」蕭德音道:「個人有個人的看法,正如我們不能左右您的想法,你也不能左右我們的想法才是。」   驚鴻仙子心裡有些微微詫異。   她自己是因為得了季淑然的銀子,姜幼瑤又是她親手教出來的,不得已才只能選擇姜幼瑤。可是按他們懂琴的人來說,姜梨的琴藝應該是在姜幼瑤之上的,蕭德音不可能沒聽出來。   那為何蕭德音非要棄姜梨而選擇姜幼瑤,莫非蕭德音也得了季淑然的銀子?可這不可能啊,蕭德音平日在明義堂做先生,生活富足,況且當初做宮廷琴師都給拒絕了,可見是個不貪慕榮華富貴的,不會是因為銀子的原因。   驚鴻仙子難以理解。   蕭德音卻是難得一見的堅持。   綿駒更不可能放棄,師延連話也不多說一句。驚鴻仙子遲疑了一會兒,道:「莫非,此番要並列兩個魁首?」   並列魁首,從前的校驗中,也不是沒有過。是因為兩方不相上下實在難分伯仲才不得已而為之。   綿駒冷笑:「可姜梨分明就比姜幼瑤彈得好多了!」這是不肯的意思。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氣氛於是就僵持了起來。   校考的考官遲遲不拿出個結果,漸漸地就被校驗場上的眾人注意到了。   「怎麼回事?怎麼還不宣榜?」   「我方才看綿駒大師好像指了一下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是不是難以抉擇?」   「那倒也是,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平分秋色,不過我更喜歡姜三小姐,姜三小姐可真是漂亮!以往也都是姜三小姐得琴樂第一的。」   「我倒是更喜歡姜二小姐,那可是《胡笳十八拍》,從未有人彈過的。」   姜幼瑤見那頭遲遲不出結果,心裡又漸漸升起一線希望。哪怕是並列魁首,都比姜梨勝過她要令人好受一些。   「咱們總不能在這裡呆到天黑吧?」綿駒有些不耐煩了:「總得拿出個說法。」   「可現在也沒有旁的辦法了。」驚鴻仙子苦笑一聲。她和蕭德音是決計不肯讓步的,眼下看綿駒和師延也是和他們一樣的想法。   進退維谷。   正在這時,突然有個聲音響起,帶著些懶散的深意,問道:「怎麼,還沒結束麼?」   回頭一看,卻是一直在打盹的肅國公姬蘅,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正把玩著手中的摺扇,含笑看著他們。   即便是已為人婦的驚鴻仙子,瞧見姬蘅的笑容時也忍不住一時間晃神,回過神來後,才歉意的道:「眼下出了分歧……」   綿駒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對姬蘅道:「國公爺,你醒了正好,我和小延延以為姜梨應當得魁首,仙子和蕭先生認為第一應當是姜幼瑤,咱們兩方誰也說服不了誰,既然你醒了,今兒你也是考官,你且來說說,你站在哪一邊?」   驚鴻仙子簡直哭笑不得。   綿駒找誰不好,偏偏要找這位肅國公。雖然不曉得為何肅國公也成為了琴樂一項的考官,但是今日眾目睽睽之下,這位肅國公可是從上場開始就打盹,中途或許是醒了一兩次,但又很快心不在焉的眯起眼睛。   從評判第一位學生開始,姬蘅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仿佛今日他只是來遊玩湊個熱鬧。所以四人心照不宣的,也沒有去煩惱他,四人就自顧自的決定了其他人的成績。便是真的讓姬蘅過來,他又不是琴師,又怎麼懂琴呢?   可是眼下,綿駒卻讓這位連眼皮子都懶得抬的肅國公來評定最後結果。說姜梨還是姜幼瑤得第一,驚鴻仙子甚至懷疑,肅國公到底認不認識哪個是姜幼瑤,哪個是姜梨?連人的琴聲都沒有認真聽就來評判,這不是瞎胡鬧嗎?   最重要的是,肅國公的態度就是根本不屑於參與這些事,誰知道他會不會開金口,怕是話都懶得多說一句。   綿駒卻是目光炯炯的盯著姬蘅。   姬蘅瞧著面前的一頁紅紙,目光停留在「姜梨」和「姜幼瑤」兩個木牌上,低聲道:「姜梨……」   「對!聽到了沒有,肅國公大人很有眼光,已經決定了是姜梨!」姬蘅樂得差點跳了起來。   「綿駒先生稍安勿躁。」蕭德音淡淡道:「國公大人話還沒有說完。」   蕭德音想著,肅國公對琴沒什麼喜好,喜歡的是唱戲,今日也沒有認真在聽,定然不會因為琴藝去選擇誰。但是肅國公的愛好,有一個是喜歡美人,姜幼瑤可是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蕭德音突然心裡「咯噔」一下,說起來,姜二小姐姜梨,也並不醜啊!   她扭頭看向姜梨。   姜梨正側頭在和身邊的柳絮說著什麼,更襯得側影清秀絕倫,淺碧色的衣裙如春日,更勾勒出少女的窈窕和美好,似乎還能聞到她發間的芳香。   姜幼瑤的確很美,但姜梨也一點不差!   正想著,就見美貌的紅衣青年突然揚唇一笑,手握著摺扇,洋洋灑灑隨意指了一個方向,漫不經心的道:「就她吧。」   眾人連忙朝他指的方向一看!   金絲摺扇薄如蟬翼,合起來也只有窄窄一條,扇子指著的木牌,赫然只有兩個字。   姜梨!   姬蘅選擇的是姜梨。   驚鴻仙子心下一松,不知為何,她竟覺得輕鬆了不少。拿了季淑然的銀子,她也的確幫了姜幼瑤,可是肅國公親自說話,這是她所控制不了的。而姜梨也名副其實。   蕭德音卻仍然執拗的道:「國公爺勿要戲耍,校考不是小事……」她的話全都咽在嗓子裡,只因為姬蘅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涼涼的,含著幾分譏誚,像是洞悉了她心底的秘密,讓她一瞬間如墜冰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綿駒當機立斷,大筆一揮,就在紅榜的魁首處寫下姜梨的名字。   塵埃落定!   蕭德音眼睜睜的看著紅榜上姜梨獨佔鰲頭,再無轉圜餘地,肅國公姬蘅卻是輕笑一聲,站起身來,像是不準備在這裡呆下去,就要離席了。   離席之前,眼神卻又似有似無的,往姜梨那頭飛了一眼。   姜梨也正盯著姬蘅,還想著姬蘅的目的,冷不防姬蘅臨走時又看了她一眼,一時間更是怔然,就覺得這人還真的當得起「無常」二字,實在是不曉得在想什麼。   不過他這是準備走了麼?   尚在愕然,綁著紅巾的小童已經拿了寫好的紅榜,一個個的開始念榜。從後到前,柳絮得了中等,姜玉燕和姜玉娥更差一些,孟紅錦倒是得了第六。越往前,姜幼瑤就越緊張。   她能不能得第一呢?   紅巾小童念道她的名字:「姜幼瑤,次乙——」   姜幼瑤只覺得腦子一懵,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幸而季淑然扶了她一把。待站穩後,身上微微顫抖著,絕望的等著那小童說出最後一個名字,心裡拼命吶喊者千萬不要。   然後她註定要事與願違。   「一甲,姜梨!」   乾脆利落的兩個字,粉碎了姜幼瑤不切實際的幻想,像一把利劍直刺姜幼瑤的胸口。同時刺傷的,還有孟紅錦。   孟紅錦搖著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似乎要分辨這一切究竟是做夢還是現實,手上傳來清晰地痛感,提醒著她這一切都是事實。   加上上三門,姜梨一共拿了四個第一了。   在這樣下去,自己的賭約就要輸了,就要在國子監門口,淪為整個燕京城的笑柄,自己輸定了!   一時間,孟紅錦的腦子裡只有這個念頭。   葉世傑遠遠地鬆了口氣,見姜梨得了魁首,他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是理所應當的事,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聽到姜梨是一甲的時候,他嘴角邊的笑容。   到底是勝了。   在柳絮一迭聲的恭賀中,姜梨的笑容也是很溫和的,並不十分感到興奮。事實上,拿她的所學來參加明義堂的校考,是在欺負這些年輕的學生。不過,看著校驗場上沸騰的人聲,姜梨心裡也小小的高興了一下。   這一戰,她也算小小的揚名了,以後的路走起來,會更加容易。   姜梨又扭頭,想去看姬蘅,可只見到校驗場門前紅衣的背影,漸漸隱沒在日光的餘暉中。   罷了,姜梨心想,或許是自己多心,肅國公與姜家並無瓜葛,又怎麼會注意到自己一個小女子,無非就是恰好遇上,覺得新奇看了兩眼而已,就跟他看那些學了新戲本子的戲子一樣。   想通了這一點,姜梨就釋然了。   柳絮激動地比自己得了一甲還要高興,道:「姜梨,你是第一,你可聽見了?」   「我聽到了。」姜梨笑道。   「你怎麼瞧著一點兒也不激動?」柳絮有些狐疑,「難道你不高興?」   「我怎麼會不高興?」姜梨道:「不過是想到接下來還有御射兩項,心裡覺得很是擔憂而已。」   「對哦,」柳絮也想到了,「御射兩項,除了那些將門之家的女兒,咱們學堂裡的姑娘們也大多勢弱。你……會嗎?」她小心翼翼的問姜梨。若是從前,柳絮定然毫不猶豫的以為,姜梨肯定不會。可在經過好幾次之後,柳絮也不曉得姜梨到底會不會了,姜梨總是一次次的出人意料,讓人懷疑她究竟有什麼是不會的?比如上三門的書算禮,比如會辨別真畫和贗品,又比如能彈出所有人都沒用彈過的《胡笳十八拍》。   姜梨含含糊糊的答道:「會一點。」   即便只是「會一點」,柳絮也被這個回答震住了,險些驚叫出聲「你果然也會」這樣的話。   「好了,」姜梨笑笑:「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只是為了應付校考而已,大約今日是運氣好,不知御射兩項上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與柳絮一邊說,一邊往姜家的位置走。   姜元柏看見小女兒姜幼瑤滿臉失落的模樣,心裡正不是滋味,就看見自己的大女兒往這邊走來,表情就複雜起來。姜梨背放在庵堂八年,無人教她也能出落成這般,這似乎說明了姜梨本身比姜幼瑤還要聰慧,可這樣聰慧的女兒就這麼被耽誤了。   一方面姜元柏為自己對姜梨多年的不作為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卻又無法忘記八年前姜梨對季淑然犯下的錯。雖然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傷害已經造成,用什麼辦法彌補都會有裂痕,對姜梨來說是這樣,對他自己來說也是這樣。   姜梨忽略了姜元柏複雜的目光,迎上了盧氏熱絡的笑意,盧氏道:「梨丫頭真是好樣的,這才進明義堂沒幾天呢,就又得了魁首。我瞧著,明義堂這麼多年來,梨丫頭是最厲害的,旁人都沒能做到的事,梨丫頭你卻一下就做到了。」   誇獎姜梨,卻也是不動聲色的又踩了姜幼瑤一腳。說姜梨能做到的事,姜幼瑤卻沒有做到,姜幼瑤比不上姜梨。   姜幼瑤聞言,心中更恨,面色卻更加委屈失落,看上去分外可憐。   姜元柏清咳兩聲,又不忍心小女兒心裡難過,就道:「幼瑤也不錯。」   季淑然反而還道:「幼瑤還是年幼了些,不如梨兒精煉。梨兒今日真是讓咱們大家大開眼界,」她笑著看向姜梨:「日後幼瑤得多跟梨兒學學才是。」   這大度的模樣真是讓姜梨嘆為觀止,想著季淑然也真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不過讓她指點姜幼瑤,且不說她自己願不願意,只怕姜幼瑤也不願。況且姜梨可不覺得,姜幼瑤會覺得自己勝過驚鴻仙子。   面上還是要做的好看的,姜梨就笑著回道:「都是母親教的好。」   姜玉娥在一邊看著,內心哂笑,這會兒做上慈下孝,誰知道是不是各懷鬼胎。季淑然會做戲,姜梨也會做戲,姜玉娥心裡漸漸開始防備起姜梨。   「明日還有御射兩項。」姜老夫人道:「梨丫頭,你可會?」   御射兩項,本是御馬和射箭,今年的校考,將這兩項合併在一起,即是在御馬途中射箭,也相當於騎射。這是因為前些年東突入侵,東突人來自草原,擅長騎射術,軍中便開始操練騎射軍隊。明義堂便也效仿軍中,讓女子們將御馬和射箭放在一起,借騎射術同時考驗兩項,也算事半功倍。   「會一點。」姜梨道。   姜幼瑤和姜玉娥心中同時「咯噔」一下,看向姜梨,她怎麼能連這個都會?   難道青城山裡還有一個明義堂,連御射都一併教了嗎?   姜元柏也很詫異,問:「你從哪裡習得?」   「庵堂裡曾經有香客捐過馬匹,我餵馬的時候好奇,爬上去偷偷騎過,那馬性情溫順,並不難以駕馭。」姜梨道:「至於箭術,我和桐兒曾經在樹林裡拿樹枝做了弓箭,打鳥來吃填飽肚子。」   桐兒心裡有些疑惑,她怎麼不曉得這些事?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附和姜梨的說法,一本正經的跟著主子面不改色的扯謊。   這話聽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耳中又是一番滋味,餵馬、打鳥、填飽肚子,不曉得的,還以為是生活在鄉下的貧苦人家,哪裡想得到是首輔家的小姐,這些年,不曉得姜梨過去的日子有多苦。   姜元柏是個耳根子軟、心也軟的人,尤其是在對自己的家人面前,當即就對自己當初的做法後悔極了。   季淑然卻心中暗恨,姜梨竟敢當著自己的面叫屈,年紀輕輕的,竟恁有手段,再不找個辦法制止住她,那還了得?不曉得在姜府裡日後要給自己添多少麻煩。   姜梨不能留了,季淑然心想,普通的法子也不行。   正當季淑然心裡這般想著的時候,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偶然一瞥,卻微微一怔。   不遠處,孟紅錦站在人群裡,正直直的盯著姜梨,雖然很短暫也很模糊,但目光裡的陰沉和盤算,卻沒有錯過季淑然的眼睛。   季淑然先是有些疑惑,隨即恍然,心下一定,立刻輕鬆起來。她笑著看向姜梨,方才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甚至還順著姜元柏的心意道:「梨丫頭過去這些年真是受苦了,如今你既然回家,那些日子都過去了,今後只會越來越好。」   姜元柏很是滿意季淑然如此體貼,姜梨卻在聽到這番話後,心裡立刻警惕起來。   發生了什麼變化,季淑然好像突然就輕鬆起來了。   是什麼變化呢?貓撲中文 第75章驚險   (貓撲中文)琴樂校驗這一日,就在眾人的唏噓中落幕了。   無論怎麼講,姜梨這一日的這一首《胡笳十八拍》,成為了燕京城人津津樂道的話頭。關於上三門的懷疑,一時間消散了不少。而姜梨所展現出的琴藝,也讓許多人開始重新審視姜二小姐和孟家千金的賭約,賭坊裡,甚至有一部分人開始選擇押姜梨勝了。   這些變化都是一點一滴,卻又無孔不入。似乎所有人一夜之間都達成了一個共識:姜梨比其他燕京貴女一點也不差。   這對姜梨來說自然是好的變化,對有的人來說卻不盡然。且不提那些被姜梨踩著的其他明義堂女學生,便是這賭約的另一個主人,孟紅錦,此刻也是坐立難安。   孟家,孟友德還沒回府,孟母也坐在廳中長籲短嘆。孟紅錦將自己關在閨房中,賭氣的把一桌子的紙筆全都打翻,面露煩躁,然而仔細去看,那煩躁之中還有一絲惶恐。   不知不覺中,事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孟紅錦此刻想起來,仍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她怎麼也不明白,原本板上釘釘的事,為什麼會變成如今的模樣。她已經從下人們私下裡的閒談裡聽到了,關於她和姜梨的賭約,如今各大賭坊已經開始有人買姜梨,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至少在外人眼中,她是可能輸給姜梨的。   其實不光是外人這麼想,就連孟紅錦自己,一開始的自信也早已蕩然無存。孟紅錦明白,自己大約是被姜梨騙了。所謂的什麼都不會,一竅不通,不過是姜梨為了蒙蔽自己編出的鬼話,姜梨大概一開始就存了要讓自己出醜的念頭,這才挖了個陷阱,以激將法逼自己入局。其實姜梨什麼都會。   可話都已經放了出去,整個燕京城都知道了自己和姜梨的賭約,現在想要收回賭約,也來不及了。   身邊的丫鬟勸道:「小姐也不必太過擔心,明日可是小姐最擅長的御射兩項,只要在這兩項中拔得頭籌,姜家小姐便不是第一。」   「不是第一,我也輸了。」孟紅錦冷道。姜梨的賭約裡,若是她不是明義堂墊底,自己就要跪下來給她道歉。若是姜梨比自己還要出色,就要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她道歉,若是不僅比自己出色,還是整場校考的第一,就要在國子監門口脫下外裳給她道歉!   三個賭注,一個比一個惡毒。如今姜梨前四項都是魁首,自然不是墊底,而且比自己還要優秀。便是在御射兩門當得了第一,最多也是姜梨沒能奪得魁首,依照賭約,孟紅錦還得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姜梨道歉。   孟紅錦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落得那樣的境地。   若是不想名聲掃地,就只得尋個理由賴掉賭約,但這樣一來,自己何嘗不是全燕京城的笑柄?   自己決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突然地,之前一個陰冷的念頭又再次鑽入孟紅錦的腦中。   御射場上,刀箭無眼。也有曾經在校驗場上御馬時候被摔下馬背的女子,只是傷勢並不太嚴重,受了些驚嚇,在府上養了幾日也就好了。可若是姜梨運道不好,就在校驗場上被摔下馬背,且不提摔折了脖子一命嗚呼,就算摔斷了腿,終生不良於行也行,或是被地上的尖石劃破臉就此破相?還有箭術,萬一有人「失手」,混亂之中姜梨自己被別人的箭矢所傷,也是一件好事啊。   這樣一來,姜梨短時間裡便不能出現在眾人之前,那個賭約便也不會有人再提起,人都廢了,誰還管那賭約吶?   孟紅錦越想越是興奮,仿佛已經瞧見了姜梨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樣,竟然不由自主的笑出了聲。她在御射一事上自來身手了得,要想動手腳,簡直易如反掌。   屋裡的丫鬟瞧著孟紅錦有些猙獰的笑容,莫名覺得膽寒,不由自主的低下頭,竟不敢再多看主子一眼了。   ……   如孟紅錦這般因為姜梨琴樂得了魁首不高興的,還有姜幼瑤。   瑤光築裡,丫鬟跪了一地。姜三小姐心裡頭不爽利,便隨意尋了個由頭罰了一屋子的下人。   季淑然剛進屋,瞧見的就是姜幼瑤掀翻一個青瓷花瓶的景象。   花瓶碎了一地,季淑然皺了皺眉,小心跨過碎瓷片,吩咐臨近的一個丫鬟趕緊收拾。姜幼瑤回頭,這才發現季淑然的到來。   季淑然也不說話,只是盯著姜幼瑤,這位歷來看起來和氣的美婦人真正生起氣來的時候,還是很厲害的。姜幼瑤瑟縮了一下,叫了一聲:「娘。」   「你這又是在做什麼。」季淑然按了按額心,走到屋裡的塌前坐下,搖頭道:「你爹瞧見你這幅模樣,又會不喜。」   「爹早就不喜歡我了,」姜幼瑤咬著唇道:「他如今早就被姜梨那個小賤人灌了**湯,什麼都聽姜梨的!」   「我說過多少次了,女兒家注意言行,」季淑然嚴厲的開口,「你說這話倘若被外人聽了去,不知道有多麻煩。」   「我知道,娘,我就是在你面前說說。」姜幼瑤氣急敗壞道:「我實在是氣得狠了,今日你也瞧見了,姜梨分明就是在跟我作對。我自來擅長琴樂,可今日她卻偏偏勝過我。現在全燕京城都曉得她這個姜二小姐琴藝出眾勝我多矣,我日後可怎麼辦?」   「你莫急……」   「現在是琴藝勝過我,日後還不知是什麼勝過我?她就是想要讓我當她的墊腳石。娘,你今日是沒瞧見,周世子一直在瞧她,這賤人,她是想要勾引周世子,她還是不死心!」說到最後,咬牙切齒,讓人懷疑倘若姜梨在面前,姜幼瑤一定會將她撕得粉碎。   季淑然微微一怔,此刻也沒心思去計較姜幼瑤說話言行無狀,只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姜幼瑤委屈道:「她是想要代替我,想重新成為姜家大房的嫡女,娘,你不是說,大房的嫡女只有一個,就是我。沒有任何人能搶走我的東西,可如今我的未婚夫君都要被姜梨搶走了,娘,我怎麼可能不在意?」   季淑然心中狠狠一震,姜幼瑤那句「沒有任何人能搶走我的東西」,刺中了她的心。   回頭一看,見姜幼瑤果然是十分傷心的模樣,兩眼通紅,季淑然不免心裡一軟,隨即嘆了口氣,道:「胡說八道,寧遠侯世子怎麼會被人搶走,且不說別的,之前周家已經改過一次婚約,婚約也不是兒戲,怎麼會三番五次的改變?況且姜梨這樣的名聲,如何能與你比?我曾見過寧遠侯夫人,他們家人也是中意你的。若是再改婚約,這將我們姜家置於何地,你爹也不會允許的。幼瑤,你放心,沒有人能搶走周彥邦。」   「可是周世子已經被姜梨迷惑了……」姜幼瑤猶自不甘心。   「她哪裡及得上你一根頭髮絲,你這是想多了。」季淑然笑道:「倘若他心裡有姜梨,便不會八年來從來不曾提過姜梨一句,這般不聞不問,像是心裡有對方的人麼?」   姜幼瑤聞言,這才好過一點。   季淑然心裡卻在思量,她這是安慰姜幼瑤才這般說,但倘若姜幼瑤說的是真的,周彥邦真的對姜梨有意,那可就需要警醒了。雖然男人三妻四妾是尋常,可要讓周彥邦心裡想著姜梨去娶自己的女兒,季淑然想想都覺得喉頭髮堵。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姜梨的確不能留。」季淑然道:「我原本想,她若是乖順聽話,日後也能為我們所用。可眼下看來,她並不安分,這才回府不久,就攪得雞犬不寧,再留下去也是個禍害。」   「娘,要對付她麼?」姜幼瑤聞言,眼睛一亮,立刻追問。   「我說了,」季淑然笑著撫了撫姜幼瑤的長髮,「姜梨太過招搖,就越是引人嫉恨。你放心,這次她大出風頭,已經得罪了人,有人比我們更希望她消失,明日御射,你且等著看就是。」   姜幼瑤疑惑:「有人也要對付姜梨麼?」   「幼瑤,你要記住。」季淑然沒有回答姜幼瑤的話,只道:「最好的辦法是並不血刃,坐山觀虎鬥。」   姜幼瑤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   姜府裡,姜幼瑤不悅,芳菲苑裡還是其樂融融的。   姜景睿儼然已經成了芳菲苑的常客,連白雪都曉得他愛喝不苦的茶,在茶盅裡澆了大一匙蜂蜜。   「我說,大伯父大伯母可真是太不地道了,」姜景睿道:「你拿了琴樂一甲,居然什麼賀禮都沒有。」他兩手一攤,「年年姜幼瑤得第一的時候,獎賞可是樣樣不落。」他仔細的盯著姜梨:「都是大伯父的女兒,怎麼差別如此之大?莫非……其實你不是姜家人?」   這人說話真的實在太不中聽,簡直像是特意趕過來給人心上捅刀子的。桐兒氣的差點破口大罵,白雪也皺起眉。   姜梨靜靜的看著他,道:「或許。」   「咦?」姜景睿驚訝,「你怎麼都不生氣?」   「沒什麼好生氣的。」她本來就不是姜家人。   「你可真是好涵養。」姜景睿聳了聳肩,忽而想到了什麼,不客氣的大笑起來,「一想到今日姜幼瑤的表情,我就想笑——」   姜梨簡直懷疑姜幼瑤是不是曾經狠狠得罪了姜景睿,否則姜景睿怎麼這般不希望她好。   「話說回來,明日你到底準備怎麼做?」姜景睿問道:「明日是射御,你……」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梨,搖頭:「這總不能也能奪魁吧?」   姜景睿對姜梨在琴樂一事上能得一甲,勝過姜幼瑤,雖然也很吃驚,卻不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因著姜景睿自己也是個對琴樂一竅不通的,根本不明白姜梨能完整並且精彩的彈出一首《胡笳十八拍》意味著什麼。但姜景睿也是跟他的一群好友去賽馬比過箭術,因他自己學的馬馬虎虎,曉得這有多難,才會過來勸告姜梨。   「你介時上馬,先走兩步,便假裝不行了認輸,或者不要與人比較,我看每年明義堂的那些小姐們,許多都是這樣的,有時候上馬到最後根本沒跑,就一路慢走到終點,也不過了。」他搖頭晃腦,「你們姑娘家莫要太拼了,保護自己才最重要,那校驗場如此大,萬一你摔著了傷著了,可是得不償失。」   姜梨聽他一席話,知道姜景睿也是好意,心裡想著,姜景睿和薛昭到底是不同的。   倘若是薛昭,必然要講:「你既然都要和人比試了,當然要學好,萬一摔著了傷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一定要把騎術箭術練到最好,一旦發生什麼事,也能應付有餘。姑娘家怎麼了?姑娘家也要拼!」   姜梨不由得笑起來。   「你笑什麼?」姜景睿奇道:「我說的很好笑麼?我剛才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姜梨,我可是看在我們是親戚的份上才好心來提點你,你這般頑固,介時可不要找我哭鼻子。」   「放心,我肯定不找你。」姜梨道。   「你!」姜景睿一甩袖子,「我說不過你,隨你吧!」氣哼哼的站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住,道:「府裡有我的馬術師父,你等會子要是想去找他,直接去就是了,我和他已經打過招呼,你至少上馬後不能被甩下來吧。」交代完這麼一句,姜景睿才是真的離開。   「姑娘,」桐兒擔心的道:「御射真的那麼危險麼?要不別去了。」她和姜梨在庵堂裡呆了八年,當然曉得姜梨沒有學過勞什子御射之術。雖然姜梨也沒有學過琴樂書算禮什麼得,但那些到底不會有危險,比就比了,這一旦關係到危險,桐兒總不放心。   「沒事。」姜梨道:「我自有主張。」她心裡隱隱猜到了季淑然為何在白日裡對她態度一反常態,既然校驗場上刀箭無眼,隨時可能出危險,在那個時候出的危險,便只是個意外。   「意外」隨時可能會發生。   可她不怕意外,因為她能應付有餘。   這就是「底氣」。   ……   燕京城城西處,肅國公的府邸裡,此刻亦是一片安靜。   肅國公喜歡豔麗多姿的東西,是以他的府邸繁複迤邐,修繕的極為精巧豪奢。門前就是安定河,河水邊是無數華美樓宇,但這些翹角飛簷的小築,都不及那棟朱色的大宅來的顯眼。   今日,國公府上沒有熟悉的戲腔傳來,安靜的有些匪夷所思。   老將軍——肅國公姬蘅的祖父,姬大川正蹲在院子裡練刀。那院子十分寬敞,四周都是錯落有致的芬芳花草,不少還是珍稀品種。卻被姬大川帶起的刀風「簌簌簌」的砍斷了不少,落在地上,脆弱的讓人生出哀戚。   躲在房簷上的幾個護衛們頓時叫苦不迭,這一批波斯菊可是國公爺花大價錢從海商手裡買下的舶來品,精心伺候了幾個月,總算結出了幾個花骨朵,就這麼被老將軍糟蹋了,國公爺瞧見了回頭又得好好「體諒」他們。   真是太可怕了。   姬大川如今年過花甲,身材卻仍孔武有力。他生的鶴髮童顏,依稀能看得出當年是個俊美男子,因此雖然年老了,仍是個年老的美男子。他臉上已經有了皺紋,一雙眼睛卻仍炯炯有神,夏日裡就打了個赤膊,手腕上綁著一塊紅錦,左右手各持一把刀,正在練雙刀。   再這麼下去,國公爺這一批波斯菊都要陣亡了,一個看上去忠厚的侍衛忍無可忍,終於站出來,制止了姬大川的這個行為,他道:「將軍,已經很晚了,先去用膳吧。」   姬大川聞言,停了一停,「刷」的一下,收回手中兩把彎刀,問:「姬蘅兔崽子呢?」   侍衛道:「……大人剛回府。」   「他今天不是聽人彈琴去了嗎?誰彈得好?」姬大川聲音洪亮,說的話卻仿佛姬蘅今日是去逛花樓聽小曲,回來說說哪個姑娘唱的好長得美似的。   侍衛忍了忍:「首輔姜家的二小姐奪了魁首。」   「二小姐?」姬大川一邊去披衣服往外走,一邊道:「不認識,是首輔家,姜烏龜呀……。」   侍衛望著滿地殘花,無奈的嘆了口氣。   屋裡,姬蘅倚在塌上,漫不經心的玩著扇子。   若是有人能進姬蘅的房間,定會大吃一驚。這位生性喜奢豔麗的肅國公,書房竟是出人意料的素淡,甚至稱得上肅殺。整個書房寬敞到近乎空曠,全都是黑白梨木,沒有多餘的任何裝飾,讓人覺得空空的。   然而目光落在他那張漂亮的臉上,頓時又覺得空落落的房屋也變得滿足了。   燈火發出微妙的燈光,屋裡還坐著一人。   陸璣仍舊穿著一身青衫,留著山羊鬍,笑眯眯的道:「今日大人去了校驗場,觀看琴樂如何?」   「非常無聊。」姬蘅懶洋洋道。   「可明日大人還得繼續觀看御射,有勞大人了。」   姬蘅抬了抬眼皮子,似乎有些不耐煩。   他不僅是琴樂一項的考官,亦是御射一項的考官,是以明日的御射,他還得去一次校驗場。   「陛下為何要讓大人去做考官?」陸璣疑惑。   姬蘅道:「陸璣,我招攬你,不是為了讓你對我提出問題。」   陸璣心下一凜,又聽得面前人漫不經心的回答聲傳來:「因為皇帝要我盯著成王。」   成王?陸璣一愣,隨即恍然。   洪孝帝雖然如今為帝,可太子年幼,成王不除,始終是洪孝帝的眼中刺。但成王背後有劉太妃撐著,洪孝帝又做的是「仁政」,抓不到成王的把柄,只能讓成王暫且活著。可為人君者終究是難以放心,成王既然來觀看校驗,洪孝帝乾脆把姬蘅也放過來。   可是,陸璣忍不住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洪孝帝大約不知道,成王如今勢力的壯大,可不就是姬蘅一手扶持起來的。   讓姬蘅盯著成王?姬蘅不趁機幫著成王壯大勢力就好了。   「右相和成王很好,」姬蘅漫不經心道:「我看中書舍郎也快了。」   「沈玉容?」陸璣道:「他和永寧公主似乎……」陸璣只要想到其中內情,便覺得咋舌。畢竟是一國公主,做出這等醜事,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這也是出好戲,只是看的太多了,有點乏,隨他們去吧。」姬蘅將手裡的摺扇展開,那摺扇上,手繪著大朵大朵富貴雍容的牡丹,花瓣捲曲,栩栩如生,因著金絲材質,熠熠發光。   「那明日……」   「成王不會傻到在校驗場上動手,皇帝太多心了。」姬蘅道:「我去了也是無事,不過,」他道:「你多關注葉世傑的動向。」   「葉世傑有什麼問題?」陸璣道:「他眼下成了國子監榜首,很快入仕,未來或許多有用處。」   「不管未來,突然疏遠李濂,」姬蘅笑的玩味,「我也很想知道,是誰在背後提醒他。」   陸璣一怔,不再說話了。   ……   這一夜,姜梨睡得很熟。   她甚至做了一個夢,夢裡薛昭和她各自騎著一匹馬,在林間奔走。薛昭的箭筒裡箭矢不夠了,管她要了幾隻。而她馬背上的袋子裡,裝滿了獵物。   正當他們二人要回去的時候,林間突然竄出一隻猛虎,薛昭為了保護她,駕馬引開老虎,而姜梨追不上,只得看著薛昭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視線中。   等她醒來後,只覺得滿頭大汗,令桐兒也吃了一驚,忙去撥弄銅牛裡的冰塊,埋怨道:「廚房那頭給咱們院子裡的冰塊也太少了些……」   廚房都是季淑然的人,在這些小事上給姜梨下個絆子是常有的事。姜梨也不甚在意,只是心裡想著昨夜的那個夢,隱隱覺得是什麼預兆。都說死去的親人會在夢裡給自己的家人託夢,難道薛昭是要託夢告訴自己什麼麼?   今日有危險?   姜梨思忖著,卻也並不意外,自她來到燕京城開始,暗中將姜二小姐視作眼中釘的人數不勝數。她若是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必然要擋許多人的道,除去她這個攔路石,是意料之中的事。   白雪手裡託著嶄新的騎裝過來,道:「姑娘,衣裳準備好了。」   姜梨目光掃過白雪手裡的衣裳,道:「好,放在桌上就是了。」   御射術既是要御馬,必然要穿騎裝,姜梨沒有,這還是姜老夫人令人新做的,為了以示公平,府裡四個女兒都有,都是自己挑的布料,當然了,給姜幼瑤的自然是最好的。   桐兒還以為姜梨第一次穿騎裝會費很大力氣,不曾想姜梨很熟練,甚至不需要人幫忙,三兩下就穿好了。桐兒替她把頭髮紮成一束,既精神又利落,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英氣來,惹得院子裡幾個丫頭都誇說好看的不行。   因著御射開始的早,姜梨也起得早,便去了晚鳳堂與大家一起。她時辰尋得不錯,其他幾人也剛剛來到,姜玉娥和姜幼瑤就打量起姜梨來。   姜幼瑤一身粉霞色騎裝,她本就嬌美爛漫,便是燕京城裡特有的活潑小姑娘的模樣,姜玉娥是淺藍色騎裝,眉眼楚楚,巧笑倩兮。姜玉燕著鵝黃色,她膚色不白,鵝黃色襯得她更加黯淡了一點,扔在人群裡就是看不見的模樣。   姜梨的騎裝是淡青色的,她很喜歡青碧的顏色,連騎裝也挑了這樣的色彩。原本姜梨的五官清秀靈透,看起來清麗寡淡,似乎並不適合騎裝這樣熱烈的裝束。可不知為何,她站在這裡,衣袖利落,笑意淺淡,便如一顆筆直的青竹,枝葉還帶著朝日的露珠,英氣勃發,生機勃勃。   連姜老夫人都忍不住目露欣賞。   姜幼瑤心裡又是不爽利,不過想到昨日季淑然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就看向姜梨笑道:「二姐今日和以往看起來不一樣,真是好看。不知等下的御射之術,是否又會豔驚全場。」   姜梨淡笑:「三妹過譽。」   姜幼瑤很討厭姜梨的笑容,姜梨的笑容太過真誠,讓曉得姜梨陰險的姜幼瑤覺得,這樣的姜梨更是令人作嘔,便扭過頭,不再看姜梨,轉而對季淑然道:「母親,我們走吧。」   倒是姜元柏落在後面,頓了頓,才對姜梨道:「若是不會,不必勉強。」逕自走了。   姜梨微微一怔,搖了搖頭,沒多想,跟著上了馬車,往校驗場那頭走去。   今日的燕京城幾乎是萬人空巷,校驗場外面都是人山人海,大約是昨日琴樂一項吸引了不少人,連帶著今日的御射比昨日觀看的人還多了一倍。   姜梨下了馬車,就往校驗臺下那頭走去。   柳絮見她來了,高興的與她打招呼,道:「瞧你今日興致不錯,應當沒有問題?」話語裡帶著幾分試探。   姜梨道:「馬馬虎虎吧。」   柳絮就心滿意足了,一眼又看到了孟紅錦,人群中,今日的孟紅錦分外顯眼,一身火紅窄身騎裝,襯得她整個人熱烈如火,見姜梨來了,孟紅錦瞧了她一眼,就迅速的移開了目光。   姜梨有些納悶。   今日嘲笑姜梨的人不及昨日那麼多了,許是昨日姜梨的大顯身手震懾了全場,便是明義堂的女學生們,也只是聚在一邊,悄悄地打量姜梨,連議論也不敢當著姜梨的面。   柳絮輕哼一聲:「現在才知道後怕了。」   姜梨第一次見柳絮這幅模樣,有些新鮮,道:「我有什麼可怕的?」   「你如今已經不會是明義堂墊底的人了,孟紅錦和你的賭約你輸不了,你可知,燕京城的酒館裡,昨日多少人出去買酒喝的爛醉,無非就是在孟紅錦身上投注了大價錢,如今血本無歸,痛心的唄。」說到此處,柳絮幸災樂禍道:「我聽聞孟家自己也都買了許多銀子,這回可是輸慘了。若非我爹不讓我賭錢,我也應當買一注的,現在不知賺了多少倍呢。」   姜梨失笑:「我又不是籌碼。」   「別的不說,今日你可悠著點。」柳絮又正色道:「這御射之術,向來是孟紅錦的強項,你若是比不過她,也千萬不要勉強。萬一摔著了碰著了,可是得不償失。反正已經是穩贏不輸了,這些細枝末節,也不必太過計較。」   也不知是第幾個人這樣提醒她了,姜梨仍是誠心實意的回道:「我知道,多謝你提醒。」   今年的御射並在一起,和琴樂不同,是分組的,統共三十人,恰好分為五組,抽籤決定五人為一組。五組按抽到的排數進行校驗。   抽籤進行的很順利,姜梨從籤筒裡拿到木籤交給小童,柳絮去看,道:「我是第二組,你是第五組,咱們不在一起。」她顯得有些遺憾。   姜梨倒不是很在意這個,只聽得孟紅錦那頭有人吵鬧著,應當是與孟紅錦交好的人,道:「紅錦,你是最後一組。」   竟然和孟紅錦分到了一組,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姜梨方這麼想,就見著姜幼瑤也湊到了自己面前,道:「二姐,沒想到你也是第五組,我和五妹妹也是第五組呢。」   姜梨簡直要在心裡哀嘆一聲,這是什麼樣的孽緣,一組六人,偏偏孟紅錦、姜幼瑤、姜玉娥和她都在一組了。且不提剩下二人是誰,便是一組裡,都有三個人視她如眼中釘。同組時候不給她下絆子都是奇事。   柳絮也想到了這一點,不禁微微變色。   正想著,又見到不遠處的人群開始騷動,柳絮回頭一看,道:「是今日的考官來了。」   今日的考官不如昨日多,只有三人。一人是穿著甲衣的軍士,約莫二十七八,龍行虎步,英武非凡,是當今的上輕車都尉孔威,因為在家排行第六,人稱孔六。   一人是曾經的武狀元,當今的馬軍都指揮使,叫鄭虎臣,和姜元柏年紀差不多大,皮膚黝黑,亦是身材健壯,不怒自威。   這二人一看就是練武的人,氣魄非凡,站在原地,便叫人心生畏懼,可最後一人,卻實在出乎人的意料。   一身紅衣,金絲摺扇,笑意淺淡,眉眼深豔,肅國公姬蘅站在這裡,並沒有被孔六和鄭虎臣的英武襯的羸弱,相反,他風華瀲灩,倒顯得孔六和鄭虎臣像是他的侍衛一般。   但總是和這裡格格不入。   姜梨心裡也生出幾分訝然,姬蘅來這裡做什麼?昨日的琴樂他是考官已經十分令人驚訝,難道今日他也要來摻一腳。   疑惑的顯然不止姜梨一人,觀看的席上,成王也皺起眉,他道:「皇兄這是個什麼意思,怎麼今日還讓肅國公過來?」   成王對肅國公十分忌憚,誰都知道,當今洪孝帝對姬蘅最是信任有加。成王也曾試著拉攏姬蘅,但姬蘅此人軟硬不吃,且手段了得,碰了幾次釘子後,成王便也不再招惹姬蘅,但總會在暗中注意姬蘅,省的姬蘅為洪孝帝辦事,卻讓自己死的不明不白。   永寧公主沒有回答成王的話,她的思緒早已飛到不遠處沈玉容的身上了。昨日下午,本來琴樂校驗過後,沈玉容同她約在一起見面的,可沈玉容卻推脫了。永寧公主瞧的出來他的逃避,曉得是昨日沈玉容聽了女學生們的琴聲,想到了死去的薛芳菲,心中複雜。想到這裡,永寧公主更是氣憤難當,薛芳菲已經死了,難道她還比不過一個死人麼?必須儘早和沈玉容成親,沈玉容要做痴情態為薛芳菲守孝三年,她可等不了那麼久。   等校驗過後就同自己的母妃劉太妃提起此事,永寧公主暗暗想道。   這一頭,姜梨正看著自己手裡的紙條發呆。   一共六人,除了孟紅錦、姜玉娥、姜幼瑤意外,還有兩位明義堂的貴女,聶小霜和朱馨兒。   這二人看起來是嬌身慣養的官家小姐,脾氣看起來也不怎麼好相與,比起姜梨來,他們和姜幼瑤關係要好得多。姜梨倒是不意外,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都是喜歡姜幼瑤勝過她。   偏偏是最後一組……姜梨沉吟著。   無人發現,站在角落裡的孟紅錦,又飛快的看了一眼姜梨,目光裡含著難掩的得意與憤恨,這讓她的表情也顯得有些扭曲。等人走過時,孟紅錦收回目光,卻是暗暗握緊了籤筒。   連老天爺都在幫她,將自己和姜梨分到一起,偏偏還有和姜梨不對盤的姜幼瑤和姜玉娥二人,這樣一來,要讓姜梨吃苦頭,更是易如反掌。   孟紅錦的手心有些顫抖,她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很奇怪,雖然害怕,但孟紅錦的態度卻十分堅決。她曉得,若是她不這麼做,明日她就要跪在姜梨面前,當著國子監眾人的面給姜梨道歉。那樣一來,她的名聲就全毀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是一場比明義堂校驗還要兇殘的比試,而她,註定是最後的贏家。   校考開始了。   校驗場很大,每一組的學生五人同時上馬出發,跑往終點,並非誰先到達終點誰就是第一,還要看學生御馬的能力。畢竟御,重在一個「御」,而非「快」。在快要到達終點的地方,會有一排箭靶,各自射箭,每個人的箭矢都有自己的標記,不會認錯,以最後箭靶上的箭矢來分辨,這便是「射」。   因人在騎馬的時候,在馬背上晃蕩奔跑,要射中箭靶就更是不容易。今年的明義堂校考,不說能射中靶心,便是能有幾位小姐射中靶子不落到外面,也是很好的結果了。   第一組開始了。   姜梨仔細的看著,對於明義堂的校驗規矩,託蕭德音同她過去的交情,她曉得一些,但並不細緻,今日自己上場,又和以往觀看不同,姜梨打算看的清楚些,上場後也不會出什麼錯處。   想到蕭德音,姜梨今日並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不過這是御射校驗,蕭德音也的確沒有必要前來。   姜玉燕和柳絮分在第二組,第一組上場比試的很快,雖然校驗場很大,但第一組的女學生們大約御射都不是太好,只上了馬小跑著就將箭矢射出去了,箭射的亂七八糟,連一個都沒用射中箭靶。而御馬之術更是平平無奇,不過這些學生們下場也並不失望,似乎只要能上馬下馬做的不錯,便已經心滿意足。   北燕的女子們,到底也並不推崇舞刀弄劍,雖然將門小姐也令人佩服,可輪到自己,卻是吃不了這個苦頭。   姜梨瞧在眼裡,心裡對明義堂御射水平差不多有了計較。   柳絮和姜玉燕所在的第二組,比第一組要好一些,至少御馬的人是真正的「跑」起來了,還試圖爭先當第一個抵達終點的人。柳絮竟然是這一組裡箭術最好的一個,只因她射出去的箭矢,沒有落在靶子之外,而是斜斜插在箭靶的邊緣。   卻也是這一組裡最好的了。   柳絮下場後,還猶自微微喘著氣,似乎有些乏累,面上倒是很興奮,對姜梨道:「今年將御射並在一道,實在是很難,真難想到軍中那些騎軍是怎麼訓練的,要在馬背上射中靶心,簡直非常人能做到的嘛……」   「你是這一組裡最好的。」姜梨笑著恭喜她。   「我自來御射不出眾,今日也是運氣好,不過我也沒想著要做到多好,」柳絮道:「倒是你,這一次你和孟紅錦一組,一定有許多人等著看你的好戲,你可千萬悠著點,莫要心急。」   「我不心急。」姜梨笑笑。   柳絮一想,的確也是,自打她第一次見到姜梨開始,還真沒見過姜梨發起急來是何模樣,姜梨的性子就是這麼溫軟柔和,不疾不徐的,這一場比試,在姜梨心中或許也沒那麼看重。   她放下心來。   姜梨還在認真的看接下來的比試,不知是第一二組恰好將御射不好的學生分在一起了,接下來的兩組,並沒有那麼糟。有幾位小姐甚至還做了幾個漂亮的馬上動作,十分亮眼。放在場中的箭靶,也漸漸布滿了箭矢,落在靶外的有,靠近靶心的也有了。   比試漸漸激烈了。   很快,一個時辰後,到了最後一組。   該姜梨上場了。貓撲中文 第76章悔婚   (貓撲中文)跑馬場很大,足夠六個人並列在馬場口。   整個馬場為圓環形,馬場起點即為終點。終點處樹立著整整齊齊的一排箭靶,上面已經橫七豎八的立了一些箭矢,更多的箭矢落到了地上,負責記錄的小童將每一次結果記錄在冊。   六位校考的女學生,都各自有一匹馬。這些馬都是輕車都尉孔六調來的,每一次出場的馬都是新的,並且性情都很溫順,這是為了保證貴女們的安全,畢竟烈馬難馴,倘若讓這些女學生們摔著了,也不是什麼小事。   姜梨的馬是一匹黑褐色的馬,看起來如它模樣一般其貌不揚,正低頭啃著地上的草皮吃。姜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馬兒的脖子,這讓她想到了自己和薛昭在桐鄉賽馬的時候。   她這個動作落在旁人眼中,只覺得不解,有人道:「姜二小姐這是在做什麼?是不知道怎麼騎馬,以為這有可以和馬親近嗎?」   「說甚麼玩笑話,這些馬都是輕騎隊裡的。親近不親近也是一樣,不過姜二小姐可能真是個門外漢,瞧她動作,生疏的很吶。」   姜梨聽不到外面人的談論,只是輕輕撫摸著馬頭,那馬倒是呆愣愣的,並沒有因此對姜梨親近幾分。   一邊的姜幼瑤見此情景,心中不屑,以為姜梨根本不懂馬術,兀自將箭筒裝好。   姜玉娥也盯著姜梨,見姜梨這回不再像是之前幾次表現的十分熟練,心裡才鬆了口氣。倘若在御射上姜梨再次大出風頭,姜玉娥怕是能妒忌的恨不得立刻毀了她。   持銅錘的大漢狠狠敲打了一下校驗場上的大鼓,「鐺——」的一聲,眾人都開始準備,要翻身上馬了。   孟紅錦是最快上馬的,她一腳跨在馬鐙上,身子一翻,眾人只覺得眼前一抹紅色,便見她已經端坐於馬上,不由得喝彩一聲,紛紛叫好。   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柔弱,於御射之術也不甚擅長,能做到孟紅錦這般的少之又少。因此孟紅錦這般漂亮的動作,眾人自然不吝嗇讚美。見外頭人都對自己投來讚嘆的目光,孟紅錦心下得意,連前些日子因為姜梨勝過自己而產生的陰霾都散去了許多。   第二個上馬的是姜玉娥,她的動作不及孟紅錦那般乾脆利落,要規矩的多,但因為她小巧可憐的模樣,讓她上馬的動作都令人心生憐惜。   接下來是聶小霜,她和朱馨兒算是同時上馬,二人應當平日裡關係不錯,上馬的動作也差不多,雖然不算別致,但也沒有出錯。   然後是姜幼瑤,姜幼瑤揚起一個笑容,這才翻身上馬。因她容貌太盛,笑靨如花,反而上馬的動作卻無人注意了,不過少年公子們卻很吃這一套,皆是看直了眼。   孔六對此很是看不上眼,對身邊的鄭虎臣嘀咕了一句:「繡花枕頭。」   鄭虎臣沒做聲,一邊的姬蘅靠著椅背,心不在焉的瞧著這些貴女們動作。   最後一個是姜梨。   孔六一下子來了精神,坐相都挺直了許多,姬蘅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極了。   「不知道姜梨會不會上馬的動作,庵堂裡有馬麼?」葉世傑心裡才這般想著,就看見姜梨不緊不慢的抬腳跨上馬鐙,拉住韁繩,輕盈的跳上了馬背。   非常流暢、自然,她不如孟紅錦那般熱烈利落,也不像姜玉娥那樣楚楚可憐,更沒有如姜幼瑤在上馬前還要「嫣然一笑」。她只是平靜的拉起韁繩,在馬背上安靜坐著,很平常,就像吃飯喝水一樣。   柳絮有些發呆。   自打她認識姜梨開始,就曉得姜梨是一個從容不迫的人,不曾見她慌忙急亂,但沒想到就連一個上馬的動作,也能做的這般溫柔。是沒有孟紅錦來的驚豔,卻分外舒服,可轉念一想,卻覺得又很符合姜梨的性子,姜梨就應當是這樣的。   外行人看熱鬧,自然看不出什麼,只曉得姜家二小姐也不是對御馬之術一竅不通,至少懂得怎麼上馬。內行人看門道,孔六卻看出了一點名堂,又和鄭虎臣咬耳朵,低聲道:「姜二小姐不錯。」   鄭虎臣微微蹙眉。   姜梨已經翻身上馬,箭筒沉甸甸的,背在身後,她拉起韁繩,夏日的風拂到臉上,非常溫暖,就像薛懷遠的叮嚀,薛昭的笑言。   姜梨的眼裡,忽然有了一點淚光。   然而那淚光飛快的隱沒,因著開始的鼓聲已經開始了,「嗖」的一下,六匹馬同時狂奔起來!   說是狂奔,倒也不既然,聶小霜和朱馨兒幾乎是小跑著,她們甚至都沒怎麼揮鞭子,只是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奔跑」的姿態。孔六抹了一把臉,語氣都是恨鐵不成鋼,道:「真是浪費了老子的好馬。」   姜幼瑤和姜玉娥比這兩人好,至少揮鞭子的動作還是很颯爽的,只是她們在馬背上展示出來的馬術,都很簡單,更多的是看起來漂亮。讓人只注意到馬背上的人,而非馬。   鄭虎臣也暗中搖了搖頭,顯然對這些小姐們胡鬧的作為很是不滿。可這又沒辦法,明義堂的御射向來都不是長處,或者說,很少有哪個小姐願意吃苦,去學這種在平日裡幾乎用不到的本領。   整個校驗場上,一馬當先的是孟紅錦。   她就像是一團火,火紅的騎裝讓她看起來高傲又美麗,勾勒的窈窕的身線分明就是令人心動的少女。隨著馬匹的顛簸,長發在腦後起伏,更像是一副美麗的圖畫。雖然孟紅錦的容貌比不上姜幼瑤,但在馬背上的孟紅錦,的確比姜幼瑤更加奪人眼球。   「孟家小姐很厲害,」有人道:「至少在御射上,無人比得過她。」   「那姜二小姐如何?」身邊的人打趣:「之前四項,姜二小姐不都後發制人,反敗為勝了麼?」   「喏,你瞧瞧,現在姜二小姐可是落在後面。」先頭說話的那人回道:「況且姜二小姐看起來似乎沒什麼衝勁兒,要比孟小姐衝在前頭,應該不可能。」   校驗場上,姜梨的黑褐馬也在跑。   似乎出人意料之外,可仔細一想又好像在意料之中,姜梨跑馬並不如想像中的生疏,看起來以前也應當是騎過的,只是比起她上三門的魁首,琴樂一首《胡笳十八拍》的驚豔,她的御馬之術,看起來也十分平平。   她並沒有在馬背上展示任何技藝,看不出來御馬的技術有多好,不過有一點大約可以證明,她的確是在認真跑馬。因為孟紅錦過後,第二就是姜梨。   這也不難理解,聶小霜和朱馨兒根本就有點害怕跑馬,動作都很小心。姜幼瑤和姜玉娥又更忙著表現自己的美麗和可愛,相比之下,就只有姜梨和孟紅錦在認真比賽。   姜梨和孟紅錦的距離並不是很遠,大約就是姜梨只要再用力揮一揮馬鞭,應當就能把孟紅錦超過。可姜梨卻愣是不打算發力的模樣,甚至跑的還讓人覺出幾分悠閒。   孔六急的抓耳撓腮:「姜二小姐怎麼回事?只要再加把力就能把孟家的超過去了,她怎麼就是不動?哎,急死我了。」   鄭虎臣:「你冷靜一些……」   「我冷靜不了,你說這氣人不氣人,這本來就可以超過的嘛……」   「啪」的一聲,身邊有人合起扇子。   孔六身子一僵,立刻噤聲,扭頭一看,姬蘅看也沒看他,語氣涼涼的道:「太吵了。」   孔六再也不說話了。   雖然姜梨沒能超過孟紅錦令孔六很著急,但更多為姜梨擔心的人卻是鬆了口氣。譬如柳絮,譬如葉世傑,譬如姜景睿。姜梨應該是會騎馬的,看她也騎得很穩,是不會出什麼問題。今日也是最後兩項,御射一過,姜梨只要保持這樣,和孟紅錦的賭約就是孟紅錦輸,也不必被明義堂逐出去,樂見其成的結果。   眾人心中的思量姜梨不曉得,她之所以離孟紅錦一段距離,只是為了想看孟紅錦究竟要做些什麼。或許死過一次,她對陰謀的嗅覺格外敏銳,今日一早就發現了孟紅錦的反常。想來想去,孟紅錦大概要做什麼手腳,或許已經動了什麼手腳,姜梨暫且還不知道,她能做的,只是儘量離孟紅錦遠一些。倘若孟紅錦還沒有成功,就勢必會故意接近自己。   果然,再跑了一炷香後,孟紅錦漸漸慢了下來,姜梨心有警惕,跟著放慢了步調,和孟紅錦仍舊保持著一開始一般的距離。這令場上的局面有些奇怪,甚至落在後面的姜幼瑤幾人都趕了上來,幾乎要和她們並駕齊驅。   「這是怎麼回事?」外頭看得人看不明白了:「這是輕車都尉那頭的馬不行了?是不是早上沒餵糧食?」   「屁!」孔六聞言,也不顧自己還在校驗場上考官做的位置,隔著人群回頭罵道:「老子昨晚添了幾遍夜草,怎麼可能餓著?」   「那就是撐著了才跑不動?」眾人鬨笑起來。   孔六真是氣的說不出話,一轉眼,卻見身邊的姬蘅不知何時抬起了眼皮,正盯著跑馬場上幾個並列的背影,若有所思。   孔六心裡「咯噔」一下,隱隱意識到了什麼。   就算姜梨放慢步調,也漸漸和孟紅錦差不多距離了。孟紅錦看樣子是一開始就衝勁兒太大,到了現在,有些疲乏,所以慢了下來。   此時,已經到了跑馬場的後半段。快要接近箭靶的地方了。   也正因此,跑馬場的通道有一段變得極為狹窄。姜梨和孟紅錦都快要通過那個入口處。   姜梨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往後伸摸到箭筒,從裡面抽出一根箭矢來,準備搭弓射箭。御射最難,難就難在在馬上射箭的時候,雙手都要扶著弓箭,根本無法手握韁繩,更加難以駕馭身下的馬匹。許多貴女在射箭的時候,一手還不忘扶著韁繩,因此更加無法瞄準準頭,射的亂七八糟。要麼就是更不敢丟掉韁繩,直接放棄射靶。便是有膽子大些的,兩手都不抓韁繩抓弓箭,時間也極短,飛快的射出箭就握回韁繩。   本來瞄準就需要一些時間,這樣心下慌慌忙忙的,如何能射中?所以射御到了現在,一個正中靶心的都沒有。   姜梨卻是雙手都丟了韁繩,手握弓箭,瞄準箭靶。   「膽子真大。」鄭虎臣難得的誇讚了一句。   周圍勇氣陣陣驚呼:「她可真不害怕,你看她都丟了韁繩多久了,是眼下時間最長的人了吧。」   「那是,你看看人家的馬御的有多穩,她坐的穩當,我看姜二小姐也是個御馬高手,人不慌呢。」   姜梨騎馬射箭,的確神情未見一絲慌亂,甚至稱得上瀟灑從容,這般急迫的事,被她做來平白都變慢了許多,讓人心裡的急切都衝緩了。   她騎著馬的動作很穩,兩腿緊緊夾著馬鐙,握著弓箭的手也很穩,雖然姜二小姐的身子比不得她從前康健,但這些日子她努力調養,也好了許多。   目光緊緊盯著靶心,姜梨的眼裡,箭靶已經變成了一隻跳動的野兔,一隻黃狐,或是一隻飛鳥,就如同她無數次和薛昭一起狩獵時候做的那樣。   瞄準,射箭!   「嗖」的一下,箭矢脫手而出,帶著急切劃破空中,發出風嘯。   然後,就看見那標紅的箭矢,穩穩地正中紅心!   全中!   校驗場上靜了一瞬,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孔六一拍大腿,大叫道:「漂亮!」   他話還沒說完,就又看見姜梨迅速再抽出一根箭矢,對準靶心射出!   全中!   姜梨停也不停,再從箭筒中抽出一支。   還是全中!   短短一刻,姜梨連發三支,發發全中!   寂靜變成譁然,譁然變成喝彩。   姜景睿喃喃道:「我的天哪……」   這不是琴樂,這是御射,國子監也要學御射的,姜景睿學過御射,曉得御射的艱難,正因如此,看見姜梨這三箭全中,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這是運氣?這絕不是運氣!   孔六看的呆住了,很快的,又在那裡摔桌子踢板凳長籲短嘆。   鄭虎臣問他:「你幹什麼?」   「娘的,你沒看見?」孔六指著姜梨:「三箭全中!我的輕車騎隊裡準頭這麼好的都沒幾個?娘的,她怎麼是首輔家的小姐,她要是個男的,不,她要是個普通人家的女的,我他娘的非把她要到騎隊裡來不可!」   鄭虎臣:「……你閉嘴!」   季淑然瞧見姜梨三箭齊中的時候,險些沒遮住難看的臉色,她曉得,姜梨這麼三箭,孟紅錦之前的風光便盡數被遮掩了,更別提本就不擅長御射的姜幼瑤。這一組的其餘人仿佛都成了姜梨的陪襯。   她蹙起眉,對姜元柏道:「梨兒這是打哪裡學來的御射,我看咱們府上的景睿和景佑還有專門的武師父教,做的也不比梨兒出色。那庵堂裡難道能學到不少東西,梨兒這番回來,簡直跟無所不會似的。」   卻是不露痕跡的又讓姜元柏懷疑起來。   「大嫂,那是梨丫頭自小聰慧,人家說,蘭花種子就是長在山裡,開出來的花也是蘭花……。」二房盧氏正要刺季淑然幾句,忽然「哎呀」一聲驚叫起來。   眾人往跑馬場看去。   稍顯狹窄的通道,姜梨在前,孟紅錦在後,姜梨射中三箭,孟紅錦也打算射箭了,可孟紅錦才將將摸到背後的箭筒,姜梨身下的馬卻突然長嘶一聲,揚蹄而起!   「不好!」孔六一下子站起來。   姜梨身下的那匹黑褐馬出了變故,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瘋跑起來。   孟紅錦嚇得連摸箭的動作也停住了,立刻勒住馬。   場上一下子沸騰起來。   過去的跑馬場上,也有學生們騎術不精從馬上摔下來的,但都只是些擦傷。馬匹受驚的事還從未發生過,因著這匹馬都是輕車騎隊那頭調過來的,性情十分溫順,不是難以馴服的烈馬。這樣的馬若不是出了情況,絕不會突然發瘋,但姜梨身下的馬確實是在眾人眼皮子地下突然發狂,沒有人碰,也沒有任何外力影響。   這是怎麼回事?   「趕快救人!」鄭虎臣立刻吩咐周圍的士兵。   「天啊。」柳絮一下子捂住嘴,撲到臺下的前面,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她沒法進到跑馬場,只得為姜梨揪心著。   葉世傑也沒料到突然會生出如此變故,他們在場外什麼都不能做,眼看著姜梨隨著馬匹一直往前瘋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砰砰直跳,緊接著,又看見黑褐馬突然一甩頭,把姜梨從身上摔下來。   「姜梨!」姜景睿大喊一聲。   下一刻,就見姜梨兩手死死拉住韁繩,半個身子都飛在馬匹之外,斜斜靠著馬身,幾乎是被馬拖著往前飛去。   但她沒有被摔下來。   眾人瞪大眼睛。   「她會御馬術?」孔六驚道,下意識的看向姬蘅。   姬蘅手支著下巴,盯著正在驚心動魄的一人一馬,不置可否。   跟在姜梨後面的孟紅錦,本以為會看見姜梨背摔翻在地,卻不想姜梨竟這樣險險拉著馬匹側身飛起,有驚無險。   孟紅錦心裡頓感失望,她袖子裡,還有一根細小的筆筒一樣的東西。那是她大哥從前年給她尋來的小玩意兒,毛筆一樣細的筆管底部,有一個突起的機關,只要按下去,就會從裡面射出細小的銀針。   孟紅錦在銀針上塗了藥,在窄小的通道裡,姜梨剛剛三箭射畢,孟紅錦就借著自己拔箭時候,以袖子做遮掩,瞧瞧按下了機關。   機關裡的銀針狠狠射擊了馬臀裡,馬兒受驚,自然會發狂,這樣一來,姜梨一定會被驚馬甩下來,誰知道會不會缺胳膊少腿。那銀針又十分細小,事後也難以查出來,便是真的查出來,誰知道是她幹的?   孟紅錦在之前的時候看姜梨什麼馬術都沒有展現,以為姜梨只會最普通的騎馬,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姜梨的馬發狂時,姜梨非但沒有被甩下來,還在眾目睽睽之下露了一手,這樣的動作,可不是不懂御馬術的人!   她被姜梨騙了!   孟紅錦又驚又怒。   一邊來接引姜梨的人也都趕緊跟了過來,姜元柏更是緊張壞了,但發起狂的馬太可怕,唯有一刀斬下馬首,但馬匹倒地的時候姜梨也會受傷。要麼就是以輕功騰挪,一併帶走姜梨,但這些都是男子,姜梨被人抱在懷裡,多少也會惹人非議。   斟酌的時候,黑褐馬又加快了腳步,眾人驚呼出聲,姜梨一手沒拉住,韁繩脫手而去,只剩一隻手抓著韁繩了!   孟紅錦心中大喜,姜幼瑤和姜玉娥也喜出望外,姜梨完了!   可她們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就見姜梨突然揚手,抓住了馬匹的鬃毛!   黑褐馬頸部吃痛,又是長嘶一聲,半個身子揚起,就見姜梨抓住機會,身子後仰,順勢翻身,一個跨步,又重新坐上馬背!   重歸原位!   這驚險無比的一幕,僅僅發生在幾個呼吸之間,看得人仿佛喉嚨被人扼住,緊張的說不出話。直到姜梨坐上馬背,這才鬆了口氣。   「這丫頭……」鄭虎臣說不出話來。尋常女子,便是他們認識的男子,也少有這般有膽識的,且不提姜梨的御馬術比想像中的還有高超,更重要的是她臨危不懼的那份冷靜,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從容,這是不論是御射還是其他,她都能做好的原因。   她可真不像是個官家出來的小姐,而且才十五歲。   這頭才將將鬆了口氣,周圍又爆出了陣陣驚呼,鄭虎臣定睛一看,這回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只見姜梨重新坐在馬背上之後,非但沒有和接引的人想法子會和,而是趁勢抓著已經發狂的黑褐馬,朝終點衝去。   她竟然還想完成這場比試,就靠著這匹發狂的黑馬!   太胡鬧了!太衝動了!太……他娘的帶勁兒了!   只見姜梨匍匐在馬背之上,一襲青碧色的衣衫在風裡仿佛一道翠綠色的閃電,分明是清新雅致的溫柔顏色,卻猶如雨後青竹一般生機勃勃。讓人很難相信,那樣柔弱的身子怎麼會包含這樣巨大的勇氣,溫柔的溪水卻能捲起最強硬的石子。   「你看,你快看……。」孔六激動地去拉姬蘅的袖子。   姬蘅盯著自己的袖角,平靜道:「我看到了。」   跟在後面的孟紅錦大驚失色,沒想到姜梨竟然如此走運,發狂的馬沒有把她甩下來,姜梨還衝在了自己前面。這樣下去可不行,孟紅錦一時慌了手腳,眼見著周圍的人都在為姜梨喝彩,誰還把她放在心上。   這可是御射!是自己最擅長的御射,要是連御射也輸給姜梨,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孟紅錦陡然發力,狠狠的一揚馬鞭,緊緊追隨姜梨而去。   因著方才這一番折騰,落在後面的姜幼瑤和姜玉娥幾人也跟了上來。看孟紅錦突然發力,也不甘示弱,眼看著是最後一截路了,紛紛揚鞭催馬,各顯神通。   這一組校驗到了此刻,仿佛才真的有了點你死我活的氣氛。然而最令人驚心的還是姜梨,黑褐馬是動物不是人,吃痛之下只會更激烈的想把姜梨甩下來,然而無論黑馬怎麼晃動,姜梨抓著韁繩的手都是穩穩地,好像除了發狂的馬以外,一切和最開始沒有任何改變。   包括她的從容。   快要最後一截路的時候,面前再次出現了一排箭靶,姜梨匍匐在馬背之上,一隻手緊緊拉著韁繩,一隻手開始往箭筒摸去。   「看!她還想射靶!」   「我的天哪,她不要命了!」   之前姜梨三箭奇中,這已經是今日校驗場上唯一一個做到的,她實在沒有必要在這裡繼續射箭了。況且眼下的黑馬已經發狂,兩隻手搭弓射箭,比之前可要危險多了!   「這丫頭有股勁兒,」孔六讚嘆:「老子欣賞她!」   沒人在意他欣不欣賞姜梨,緊跟著姜梨的孟紅錦見此情景,心頭就是驟然一縮,她突然想起,之前中點處的射箭時候,她忙著用機關算計姜梨,並沒有射箭。而姜梨在那之前是射了三支箭全中的。到現在,姜梨已經有三支全中的箭,自己什麼都沒有。   倘若在終點處自己沒有超過三支箭中靶心,就是輸給了姜梨,來不及了!   孟紅錦一時顧不得多想,立刻從箭筒裡摸出箭矢來,對著終點處的靶子射去!   就在此刻,姜梨忽而勾唇一笑,也緊跟著搭弓射箭,緊隨其後,射出了手中一箭!   姜梨的箭矢標紅,孟紅錦的箭矢標藍,好巧不巧,兩隻箭矢都射往一個靶心,一前一後,一藍一紅,在空氣中拉的分外緩慢。   或許是姜梨搭弓的力氣更大一些,或許是孟紅錦太驚慌失措了些,總之,兩隻箭,姜梨的後發,卻在半空中追上了孟紅錦的箭,那箭羽帶著箭矢,讓姜梨的箭和孟紅錦的箭碰在一起。   輕輕一碰,又好像是根本沒碰上,姜梨的箭迅速仍舊向著靶心,孟紅錦的箭卻被碰的換了個微妙的方向,卻又因為紅箭的撞擊重新注入力量,射向了另外一頭——   「公主殿下!」有人驚慌失措的開口。   一下子爆發出巨大的喧譁聲。   孟紅錦下意識的去看,便見離校驗場終點最近的方向,成王身邊,永寧公主捂著自己的肩膀,正有血流出來。   那是……孟紅錦有些茫然。   「混帳!把她給本宮拿下!」永寧公主尖叫道。   「是我嗎?」孟紅錦渾渾噩噩的想,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就有永寧公主的侍衛突然上前,不顧還在比試,將她拿下。   與此同時,姜梨終於通過終點,她一手抱住黑褐馬的鬃毛,另一手張開,在路過近旁一顆槐樹的時候,猛地鬆手,往上一躍!   吊在了槐樹之上。   姿態雖然不是特別雅觀,卻也算輕盈自在了。   發狂的黑褐馬衝出馬場,已經有人去攔。姜梨最後和孟紅錦同時射出的箭,那隻箭穩穩噹噹的落在紅心之上,箭羽塗著紅色的硃砂。   她勝了。   姜梨默了默,又默默看向另一頭,正被人簇擁著的永寧公主,心中閃過一絲冷意。   還是被永寧公主給逃了,若是離的再近一點……孟紅錦的箭再利一點,那支藍箭,沒入的就不是永寧公主的肩頭那麼簡單,而是永寧公主的胸口。   就差那麼一點點。   孔六終於坐了下來,拍了拍胸口,他這會兒也是滿頭大汗,身邊的鄭虎臣比他好不到哪裡去。看了這麼一場驚險叢生的校驗,只覺得比平日裡的操練還要累人。不過,孔六還是很高興,他對姬蘅道:「你看到沒有,姜二小姐多厲害,今天可是讓人大開眼界,這回她出風頭,估計心裡樂壞了。」   「我看她失望一點。」姬蘅淡道。   「失望?」孔六疑惑:「失望什麼?她是魁首,這他娘的六藝都比完了,她每個都是第一,這還有啥失望的?」   「借刀殺人不成,當然失望了。」姬蘅淡笑一聲,站起身來,「今天的戲也不錯,就是沒見紅,簡單了一些,再看來日。」   拂袖而去。   「真是個變態。」孔六嘀咕了一句,想起了什麼,才道:「你還沒評判哪!」   姬蘅就這麼大搖大擺的走了,不過今日的御射,本來就比琴樂還要更好評判一些,因為對比太過鮮明。姬蘅參不參與,沒有太大的意義。誰都看得出來,姜二小姐的御射之術爐火純青。   但是那孟家小姐可就倒黴了,箭術不精就罷了,還射中了劉太妃最寵愛的永寧公主。女子身上留了疤可不是什麼好事,別說是永寧公主,就是普通的官家小姐也會不依不饒。往小了說是失手,往大了說,是謀害皇家親眷。   孟紅錦面如土色,嚇得瑟瑟發抖,眼下她也明白了事情有多嚴重,忍不住一邊掙扎一邊道:「不是我!我不是要加害公主,是……是姜梨!姜梨害我!」   人群中有人鄙夷:「這孟小姐怎麼盡說謊話,公主殿下身上的箭矢可是標藍的,就是她的箭,還想往姜二小姐身上攀扯,真是可笑。」   箭矢都是有標記的,射中永寧公主的箭矢上是藍色,自然是孟紅錦的箭矢。而姜梨的箭矢與孟紅錦箭矢相撞,實在是太快,隔得那麼遠,並無人看清楚。便是孟紅錦自己說出來,只怕也無人相信,一來是姜梨的箭術哪有那麼精純,二來是好端端的,姜梨為何要謀害永寧公主?   柳絮小跑過來,有些後怕的拉住姜梨的手,道:「你可真是嚇死我了,方才馬受驚,你怎麼還往前跑?不過是一場比試,怎值得你拿生命交換?」   「我不是沒事?」姜梨笑著安慰她,心裡卻很是遺憾。最後關頭,就是她故意射偏孟紅錦的箭,想著若是能傷到永寧公主才好,只可惜棋差一著。   「孟紅錦這回麻煩大了……」柳絮低聲道:「瞧永寧公主的陣勢,只怕不會輕易善了。」   姜梨心中哂笑,永寧公主自來都高高在上,不把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當做人看,即便孟友德是承宣使,在永寧公主眼裡也是不值一提。不過姜梨一點也不同情孟紅錦,雖然不曉得孟紅錦究竟做了什麼,可自己騎的黑褐馬發狂,定然與孟紅錦脫不了干係,姜梨清楚的記得,黑馬發狂的前一刻,孟紅錦正在自己身後。   為了一場比試便想要自己的命,孟紅錦也算是心狠手辣了,如今得罪了同樣心狠手辣的永寧公主,也算是咎由自取。   「說起來還真是便宜了她,」柳絮也並不同情孟紅錦,反而道:「她這下子被永寧公主為難,與你的賭約便只能這麼算了。」   「誰說要這麼算了?」姜梨反問:「等她處理與永寧公主的官司,自然還是要和我這裡來履行賭約的,我等著。」   柳絮訝然,她自來見姜梨是個不愛與人計較的大度性子,認為姜梨簡直是於傳聞中截然不同的寬和,還是第一次看姜梨咄咄逼人的模樣。訝然過後,卻忍不住笑起來,道:「本該如此,合著辛辛苦苦贏下的賭注,就這麼算了不成?燕京城開賭坊的坊主都要為你抱不平了。不管結果如何,孟紅錦還是要遵守賭約,我給你作證。」   姜梨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候,姜幼瑤幾人也跟著下馬走回了家人身邊。姜幼瑤甫一看到季淑然,便驚魂未定的叫了一聲「娘」。   姜幼瑤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本來看著姜梨的馬受驚了,她還暗中竊喜,沒想到禍害遺千年,姜梨竟然沒被摔死,還在馬場上大出風頭,箭術超群。就連原先御射最好的孟紅錦也沒能比得過她,還有孟紅錦,莫名其妙就射傷了永寧公主,瞧著孟紅錦被永寧公主的人扣押下去,姜幼瑤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後怕。   「娘——」她盯著季淑然的目光含著憤怒和驚恐,孟紅錦是和姜梨作對的人,怎麼孟紅錦莫名其妙的也身陷囹圄。   季淑然心中也十分惱火,昨日起,擋她偶然看見孟紅錦看姜梨的眼神,已經隱隱猜到孟紅錦會對姜梨下手。不必說,今日姜梨的馬匹突然發狂必然是孟紅錦的功勞,但結局卻是姜梨毫髮未損,孟紅錦卻將自己搭了下去。   雖然不清楚姜梨是怎麼做到的,但今日的事,讓季淑然對姜梨又有了重新的估量。一件件一樁樁,從姜梨回到燕京後大變的性情,還有她那突然冒出來的琴樂御射,都讓季淑然感到陌生和危險。   如果說之前季淑然還打算藉助別人的手,除去姜梨這個眼中釘,如今姜梨帶給季淑然的威脅卻陡然加大,讓季淑然以為,哪怕是自己親自動手,也得讓姜梨儘快消失在眼前。   不能等下去了。   校驗臺上正在宣榜,人群卻因為永寧公主的受傷,已經是一片混亂,倒是無人在意人口中念出的名字。   但就算不聽,大約所有人也曉得,今日的魁首是姜梨了。   姜梨自己也無心校驗臺上宣榜的人,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卻是落在了成王不遠處,和永寧公主保持著一個微妙距離的沈玉容身上。   永寧公主正被侍衛保護著,被丫鬟貼身伺候著離開校驗場療傷,姜梨估計那一箭雖然沒能要了永寧公主的命,但也不會輕到只是擦傷,大約還要養上個把月,會不會留疤痕也很是難說。永寧公主之所以會如此暴怒,也正是於此。   但此刻的永寧公主,除了暴怒之外,目光還若有若無的流連於沈玉容身上,頗為可憐柔弱。   姜梨從未看見過這般的永寧公主,在她最後的記憶裡,是永寧公主暢快帶著得意的笑容,猙獰而又刻毒的臉。這般繾綣嬌媚,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姜梨又去看沈玉容,沈玉容微微躲閃著永寧公主的目光,卻又在永寧公主快要發火的關頭適時的投去關切的眼神,於是那驕縱公主的火氣頓時偃息旗鼓,立刻變得如剛才一般柔情萬種了。   姜梨看的給予作嘔,心中忍不住冷笑,沈玉容倒是好豔福,永寧公主竟然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不過,和沈玉容做了三年夫妻的她也明白,當沈玉容要「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會懷疑他的真心,鮮少有人能抵抗。   永寧公主會淪陷,姜梨一點也不意外。不過看著這對真正的姦夫淫婦在自己眼下眉來眼去,姜梨還是感到了憤怒和醜陋。   她飛快的扭過頭,生怕自己多看一眼,會掩飾不了眼中刻骨的恨意。   現在還不是時候,沒有十全的把握,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跑馬場外的小巷裡,正有兩人往深處走去。前面的人紅衣緋豔,饒是背影,也灑滿風流。   「文紀。」走在前面的人開口,聲音如夜色里舖就的星河,微涼如夢,他道:「永寧公主和姜家,有仇麼?」   文紀頓了頓,道:「屬下不知。」   前面的人沒有停頓,依舊悠悠的往前走,過了許久,有聲音傳來。   「我也不知。」貓撲中文 第77章宴帖   明義堂校驗過後不久,姜家也很快收到了宮中夜宴的宴帖。   洪孝帝自小就性喜簡樸,不愛奢侈,只是當今太后卻愛熱鬧,洪孝帝雖然和太后不是親母子,二人相處卻也融洽,洪孝帝的生母夏貴妃死的早,太后無子,先皇將洪孝帝放在太后膝下長大,這麼多年情誼在,也算母慈子孝。   這一回除了宴請群臣以外,眾人都曉得洪孝帝還要在宮宴上授禮校驗的魁首,無論對學子本人還是家族,這都是莫大的榮譽。因此即便姜老夫人對姜梨算不得十分喜歡,也吩咐身邊人盡心盡力的給姜梨準備宮宴上要用的衣裳和首飾,切莫出一點差錯。   姜梨的日子過得比從前滋潤了一些,至少校驗過後,姜府裡的下人議論她的時候,不會如從前一般毫不在意的大張旗鼓,都是背地裡議論。雖然有些心酸,但姜梨的地位比之前高了一點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宮宴上,燕朝燕京城裡的官家許多都會前去,不過承宣使孟友德這一回,卻是去不了了。   孟家裡,同往日熱鬧的景象一比,近日來蕭條的要命,花園裡的花草仿佛都無人打理,兀自開敗了許多。枯黃的葉片落在花壇外頭,炎炎夏日也覺出些肅殺。   夜裡,屋子裡的燈火幽微,靠裡的一間屋子裡,有人說話聲隱隱傳來。似乎是爭吵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啪」的一聲,什麼東西被摔碎了,有人摔門而出。   正是孟友德。   短短幾日時間,孟友德也憔悴滄桑了許多,再無往日春風得意的模樣。身後有人追了出來,是孟友德的妻子,孟夫人。   「老爺,老爺——」孟夫人小跑著哀求道。   「不必說了,明日把她送回莊子裡休養,她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大事!」孟友德頭也不回的道。   「那可是你的女兒,你怎麼能如此狠心!」孟夫人尖叫。   「我狠心?」孟友德止住腳步,猛地回頭,指著遠處緊緊關閉的屋門,「你看她現在的樣子,留在府裡就能好麼?如今我已得罪了永寧公主,右相也不再理會我。我的仕途到這裡就完了!這一切都是你的好女兒惹出來的禍事!當初要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和姜梨立什麼賭約,要不是她在馬場上那一箭射傷了永寧公主,我孟友德何至於此?」   「可是……。」孟夫人還想說什麼。   「她現在已經瘋了!我自己的女兒,我不心疼?但是她瘋了!留在孟家未必是好事,倘若讓別人知道她瘋了傳了出去,日後還有誰敢娶她?要是在莊子上待些時候,好了些再回來,沒有人知道她瘋過的事實,這還不好?」   孟夫人聞言,漸漸冷靜下來。她看著孟友德,悲傷地問道:「紅錦在永寧公主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真的沒辦法給她報仇麼?」   「報仇?」孟友德冷笑一聲,那憤怒不知道是對永寧公主還是對他自己,他道:「永寧公主背後是成王,成王如今的勢力連陛下都要忌憚,將來……。」他嘆了口氣,「民不與官鬥,官不與君鬥!」   語氣裡的無奈和悲憤,讓孟夫人瞬間沉默下來。   屋裡,床榻的一角,孟紅錦緊緊抓著被子縮在角落,目光警惕的瞧著來人,道:「走開……走開!」   地上是摔碎的藥碗,藥汁撒的滿地都是,一個丫鬟正彎腰收拾著地上的殘局,另一個丫鬟正對著孟紅錦輕聲安慰:「小姐,沒事了,奴婢不會害你的。」   「走開!」孟紅錦尖叫一聲,道:「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   自從三天前孟紅錦被永寧公主的人送回來,醒來後就是這個樣子。   孟友德和孟夫人唯恐永寧公主對孟紅錦用刑,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人檢查孟紅錦的身上有無傷痕,檢查來檢查去,並無傷痕,可孟紅錦醒來後就成了這樣,見人就躲,仿佛受了巨大的驚嚇,不認得周圍的人,好像連自己都忘了。   誰也不知道孟紅錦在永寧公主那裡發生了什麼,這一切,只有瘋了的孟紅錦和永寧公主才能知道。沒有人敢去對永寧公主興師問罪,哪怕是孟友德,只要他還想要前途,孟紅錦就註定要做無謂的犧牲。   ……   公主府上,是和孟府截然不同的燈火通明。   廳殿裡的妙齡舞姬們穿著薄薄的紗衣,輕盈起舞,白紗遮了半張臉,露出一雙剪水雙瞳,端的是柔情萬種,皆朝廳中最中央的人投去。   最中央的男人,高鼻、深目、薄唇、濃眉,五官英俊,卻因臉窄而長顯出幾分不好親近的冷漠。   這便是成王。   「大哥覺得哪個好,就從我這裡拿去吧。」永寧公主懨懨的道。   成王瞧了她一眼,道:「怎麼無精打採的?」   「沒什麼有意思的事,當然無精打採了。」永寧公主支著腦袋,眼波柔媚,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變得有些煩躁起來。   成王道:「前些日子不是把承宣使府上的小姐弄回來了,怎麼還是無趣?」   聞言,永寧公主有些驚訝,道:「難為你竟然會留意這種事。」她剔著指甲,說道:「別提了,那孟紅錦看起來厲害,實則是個外強中乾的,我不過是帶她去公主府上的刑獄裡走了一遭,動也沒動她,她就嚇得尿了褲子。」永寧公主露出嫌惡額神情,「瞧她那樣子,我連折磨的樂趣也沒有,就把人送了回去。」   「你那刑獄裡的慘狀,男子去了也未必受得住,」成王笑了一聲,「你帶她看這些,難怪她會嚇瘋。」   公主府的刑獄裡,關的都是惹了永寧公主不高興,永寧公主恨極又不願意立刻讓人死去的人。便留在這裡,想出些折磨人的法子,譬如剝去半張皮,又或者挖去膝蓋,效仿烹刑,總之,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為過。孟紅錦雖然平日裡囂張跋扈,可在孟府裡,最多也就是見過打死個把丫鬟的事。這樣活生生的慘狀,足以令她嚇破膽量,成為心中永遠的噩夢了。   「沒意思。」永寧公主冷笑,「折磨人當然要留在眼皮子底下慢慢折磨才有趣,最好還會抵死掙扎,看著她努力求生馬上就要有一線希望的時候,」她「呼」的吹口氣,將面前一盞小燈裡的火苗吹滅,似乎覺得很好玩,「咯咯咯」的笑起來,才道:「就像這樣,把她最後一絲的希望吹滅,讓她絕望,那才叫有意思。懂得反抗掙扎的獵物,才叫最好的獵物……」   成王淡淡一笑:「你說的是薛芳菲吧。」   永寧公主撇了撇嘴,正要回答,外頭有人來報,道:「中書舍郎沈大人來了。」   永寧公主聞言,眼前一亮,目光裡的倦意頓時一掃而光,很高興的開口:「快讓他進來!」   成王不動聲色的摸起面前的茶杯嘗了一口,什麼都沒說。   過了一會兒,沈玉容由人領著進來,他先是對著成王行禮,這才看向永寧公主,道:「公主殿下。」   永寧公主見了他便喜出望外,表情比之前甚至稱得上是平易近人,她對成王道:「沈大人是我請來的,大哥,你前些日子不是說文昌閣裡缺人……」   成王微蹙眉頭,似乎對永寧公主這般迫不及待有些不滿,好在忘形的只有永寧公主一人,沈玉容還是站在廳中,持重端方,目不斜視,成王對他這才滿意了些。   永寧公主和成王感情極好,自然看得出成王對沈玉容滿意,心裡很高興,又有些得意,為沈玉容自豪似的。自從馬場那一日她被孟紅錦的箭射傷後,公主府裡來了不少人來關心她的身子,卻沒有沈玉容。   沈玉容如今是中書舍郎,又是洪孝帝看重的人,才死了妻子不久,和她這個公主走得太近被人瞧見可不是什麼好事。永寧公主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實在忍不住不想他。沈玉容對她其實算不上巴結,也不如別的男人一般討好,可他越是對永寧公主冷冷淡淡,永寧公主就越是愛極了他這幅模樣。   永寧公主以為,沈玉容就是天生來克她的。她為了沈玉容拋棄公主的自尊,放下臉面,甚至殺了他的妻子,還在他面前展露對別人從不展露的笑容,這一切,只是為了讓沈玉容回報她同樣的愛。   她很愛沈玉容。   成王開始問詢沈玉容一些事,沈玉容站的筆直,態度不卑不亢,倒很有幾分能人的風採。成王眼裡對沈玉容的滿意便越來越濃,雖然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有首尾,不過成王以為這也不是什麼大過錯。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只是個沒有用處的女人呢?世上之人不是墊腳石就是絆腳石,墊腳石要踩,絆腳石要丟。   沈玉容只是丟掉了一個絆腳石,可他日後的路卻會越來越寬廣,一片坦途。   ……   「沈玉容到了永寧公主府上,成王也在。」黑衣侍衛有來報。   國公府的書房裡,姬蘅從木架上將抽出的書籍放了回去。   侍衛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看來沈玉容和成王搭上線了。」陸璣喝了一口茶,笑眯眯的看向姬蘅。   「早晚的事。」姬蘅放回書籍,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黃梨木架前,似乎在找別的書。   「恭喜大人的事又順利了一步。」陸璣道:「沈玉容搭上成王,成王在新貴這頭增添一員大將,勢力將會上升許多。」   姬蘅漫不經心的回道:「沈玉容有野心,成王有野心,有野心的人身上散發的味道是一樣的。就像狼不會與狗為伍,沈玉容在朝中,不會選皇帝,只會選成王,只有成王才能滿足他的野心。」   「還是大人看人看得準。」陸璣喟嘆一聲,忽而想起了什麼,道:「只是承宣使孟友德那頭可惜了,孟友德之前是右相的人,如今得罪了永寧公主,就是得罪了成王,右相是成王的人,自然不會再用孟友德。孟友德這個人,其實還是很有能力——」   孟家本來為右相辦事,也是成王的手下,如今因為孟紅錦和永寧公主的這個馬場意外事件,孟家註定要被成王撅棄。其實並非成王遷怒,而是孟友德的女兒被害成如此模樣,便是孟友德嘴上說著不計較,仍舊為成王辦事,內心也難免會有怨言。   有怨言,也許有朝一日就會反咬一口。成王謹慎多疑,絕不會再用孟友德了。其實孟友德按能力來說,日後成長起來,未必不是個好助力。便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都要為成王惋惜。   可惜事已至此,也挽回不了。   「這回也是因為姜二小姐。」陸璣笑道:「之前的葉世傑,因姜二小姐解圍而讓計劃改變,現在的孟紅錦,也是因為姜二小姐讓孟家脫離成王。兩次都是因為姜二小姐讓大人的計劃受阻,這姜二小姐和大人還真是有孽緣。」   「你想說,姜二小姐不是無意?」姬蘅道。「大人不是也這樣以為?」陸璣笑眯眯的回答:「否則也不會讓文紀去盤查,究竟是誰在背後提點葉世傑了。」   姬蘅終於從木架上找到想找的書,抽出書卷,轉過身,豔紅的袍角繡著一隻金色的蝶,翩然從身後飛過。   他道:「是姜二小姐。」   陸璣不笑了,看向姬蘅:「姜家……」   「不是姜家。」姬蘅慢慢的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是姜二小姐。」   「是不是很有趣?」姬蘅身子往後一靠,懶洋洋道:「我懷疑,這位姜二小姐,就是來克我的。」   ……   夏日綿長,眼看著快要入秋,卻仿佛仍舊沒有一點清涼秋意要到來似的,日頭熱烈烈的延續下去,花園裡的花都被曬得蔫巴巴的。   所以遲來的雨水總是格外受喜愛。   夜裡下過雨,早晨起來也沒停,只是由瓢潑大雨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順著房簷滴落成細密珠簾,滴滴答答打在院子裡的青石磚上,將青石磚洗的格外乾淨,像是古樸的翠石,似乎還能聞到泥土的芬芳。   桐兒端著早膳進來,見姜梨還沒醒,有些意外,往日裡姜梨醒的挺早,姜梨沒有起懶的習慣,桐兒每次端早膳的時候,姜梨自個兒都梳洗完畢了。   「姑娘。」桐兒輕聲呼喚道。   塌上,姜梨從睡夢中猛地睜開眼睛,見是桐兒,遲疑了一刻,方是才明白眼下是什麼時候。她坐起身,按著額頭,桐兒見姜梨額上全是冷汗,怔了怔,連忙找帕子來為姜梨細細擦乾了,道:「姑娘這是夢魘著了麼,流了許多汗。」   白雪也正從外面走進來,聞言就走到窗前,將幾扇窗推開,外面的涼風一下子吹進來,屋裡不如之前悶熱,姜梨好似也清醒了許多。   她道:「做了個夢。」   「原是噩夢,」白雪道:「不打緊,我們鄉下那邊有個說法,但凡做了噩夢,心裡不舒服,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就沒事了。姑娘要是覺得害怕,咱們去曬太陽——」   「你說什麼胡話,」不等白雪說完,桐兒就打斷了她的話,「外面眼下正下著雨,哪來的太陽?」   白雪這才回過神,道:「哦,那再等幾日曬。」   桐兒問姜梨:「姑娘夢見了什麼,這樣害怕?」   雖然姜梨極力掩飾,但目光裡的恐懼和惶然還是洩露了幾分。她平日裡總是微笑著做事,好似沒什麼事能煩惱到她,因此一旦失態,就顯得格外明顯。   「沒什麼,」姜梨斂下眸中情緒,道:「只是夢見了一個故人。」   昨夜裡,她又夢見了薛昭。   和上次馬場校驗夢見的薛昭不同,這一回,姜梨瞧見薛昭被關在一個大牢一樣的地方,那地方有許多人把守,人人都生的兇神惡煞。薛昭滿身是血,被倒吊在一間牢房中,姜梨想要靠近他,卻被鐵柵欄隔開。而她呼喚著薛昭的名字,薛昭卻沒有動彈一下,生死不知。   緊接著,不知從哪裡來的人開始對薛昭用刑,他們用燒紅了的烙鐵在薛昭身上燙,還用摻了辣椒的鹽水澆灌。薛昭開始大叫,姜梨痛苦極了,可她卻無法觸碰到薛昭。   直到桐兒將她喚醒,姜梨才曉得自己是做了個夢。   她心裡忍不住有些惶惶,她為何會夢到薛昭。傳言死去的親人會在夜裡對家人入夢,可薛昭為何要在夢裡讓自己看到那些?那是什麼地方,是地獄不成?可薛昭這樣的少年,從未做過半分壞事,赤誠熱烈,為人正直勇敢,無論如何都不該下地獄?   而望著薛昭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真是比殺了她還要痛苦。   雖然只是一個夢,姜梨卻難以釋懷,加之今日天氣又陰雨綿綿,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影響,姜梨什麼話都不想說,很是沉默。   姜梨的沉默被芳菲苑的丫鬟們看在眼裡,桐兒和白雪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瞧見姜梨並不想被人打擾的模樣,大家也就各自默默地做事。   下午時候,姜老夫人身邊的翡翠來了芳菲苑一趟,說讓姜梨去晚鳳堂,姜老夫人有要事交代。   姜梨應過之後,回到屋裡換衣裳,趁這個間隙,白雪問:「不知老夫人找姑娘過去做什麼。」   「這還用問,」桐兒一邊給姜梨套上外裳,一邊道:「當然是為了宮宴的事了。明日就是宮宴,咱們姑娘不僅得去,還得接受陛下的授禮,這麼大的榮耀,老夫人肯定會細細叮囑姑娘,免得出什麼差錯。不過,」桐兒小聲哼哼道:「自打跟姑娘回京開始,我就沒見過姑娘出什麼差錯,不如擔心三小姐他們自己吧……」   桐兒這性子也是帶著幾分不遜,許是在山野裡養久了,這話落在姜梨耳中,令姜梨忍不住失笑,一早開始的陰霾也因此散了一些。   見姜梨總算是笑了,桐兒和白雪也鬆了口氣,只聽姜梨道:「是了,老夫人叫我過去定然是因為宮宴一事,現在就過去吧。」   此刻的晚鳳堂裡,除了姜梨以外,大房,二房,三房的女眷們都到齊了。   姜元柏是當朝首輔,姜元平是三品通政,姜元興雖然只是個校書,但因為有這樣兩位兄長,也能去宮宴沾光。宮宴是大事,代表著姜家的臉面,姜老夫人自然要叮囑一些事宜。   這些事宜大約也都說的差不多了,年年都是如此,因著今年姜梨也要同去,所以還會格外再與姜梨囑咐一遍。   在等著姜梨來的間隙,盧氏許是覺得乏味,便問季淑然道:「大嫂,聽聞幼瑤和周世子的親事時間已經定了下來?」   此話一出,屋裡幾人神色各異。   姜老夫人並無神情波動,三房幾人卻是滿臉詫異,顯然是第一次聽說。   季淑然笑的溫柔:「弟妹的消息倒是很靈,不錯,前些日子和寧遠侯夫人商量了一下,侯夫人以為幼瑤已經及笄,可以早些成親,明年冬日就最好了。」   明年冬日,姜幼瑤就快十六了。   姜幼瑤聞言,臉上立刻飛起兩朵嫣紅。只是因為她和周彥邦的親事大家都知道,是以不必避諱什麼,她也只是很嬌羞的低下頭,沒有說話。   姜玉娥卻很是震驚,她一早就知道姜幼瑤和周彥邦的親事遲早要成,可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周彥邦是寧遠侯世子,寧遠侯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日後整個寧遠侯府都是他的。姜幼瑤嫁過去就能管家,就能當侯夫人。況且寧遠侯世子周彥邦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博學多才,又性情溫和,姜幼瑤出嫁後的日子也定會很好過。   姜幼瑤嫁得良人,姜玉娥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自己的父親只是個校書,論官階別提有多卑微了。在姜家又是庶子,和大伯二叔都不甚親近,雖然自己努力討好季淑然,可季淑然在自己的親事上必然也不會過多盡心。能幫得上自己的人寥寥無幾,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像姜幼瑤那樣嫁給這麼一位如意郎君。   見他思己,姜幼瑤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不由得在心裡長籲短嘆,又是哀怨又是不甘。   盧氏笑道:「幼瑤可真是好福氣,那周世子可是燕京城人人都想嫁的人家。不過大嫂,」她很關切的問:「可別忘了梨兒也是咱們姜家的人,梨兒還是姐姐,梨兒的親事都還沒定,幼瑤的親事就先定了下來,也未免有些招人閒話吧。」   這話就有些微妙了,誰都知道姜幼瑤的親事本來可是屬於姜梨的,姜幼瑤這不僅是鳩佔鵲巢,還要奪人先機。   姜老夫人微微闔上眼,對兩個兒媳的明爭暗鬥充耳不聞,眼前的一幕早已很是熟悉。季淑然外表溫柔卻手腕強硬,盧氏愛慕虛榮又爭強好勝,兩個人湊在一起,磕絆少不了,到底只是無傷大雅的小打小鬧,只要不影響大局就好了。   「多謝弟妹關心。」季淑然仿佛沒有聽到盧氏話裡的嘲諷,和和氣氣的回道:「梨兒的親事老爺也在讓我留意,我也掛在心上的。梨兒這年紀,也理應到了該說親的年紀,只是如今還無人來提親,我也沒瞧見更好的,不捨得將梨兒匆匆忙忙的嫁出去,弟妹若是有了好的人選,煩請告訴我一聲。我讓老爺過目,掌掌眼,畢竟梨兒的終生大事,我也不敢輕易做主,還得母親和老爺看過才是。」   季淑然輕巧避過了姜幼瑤奪人親事的話,又不著痕跡的將姜梨貶了一下,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可姜梨回到燕京城這麼久,可從沒有人上門來給姜梨提親,人家瞧不上姜梨,姜家也不可能主動將女兒送過去。後頭又把姜梨的親事全推到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身上,自己摘了個一乾二淨。   不巧,姜梨剛走到晚鳳堂門口就聽到了季淑然這麼一番話,忍不住笑了。   桐兒氣的頭上直冒青煙,見姜梨還笑,有些不解,季淑然都這麼說她了,姜梨非但不生氣,還笑,這有什麼好笑的?   姜梨一腳跨進晚鳳堂,道了一聲:「老夫人。」   姜老夫人眸光一暗,姜梨如今叫的她還是「老夫人」,而不是「祖母」,她好像刻意在劃開和自己的關係,或者說,和姜家的關係。姜老夫人當然瞧得出來不能把如今的姜梨和當初的姜二小姐當作一人看,姜梨變了許多,只是,姜老夫人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盧氏幸災樂禍的別開眼,想著姜梨聽到了季淑然方才那一番話,必然要回敬幾句,讓季淑然不痛快,她總是樂見其成。   但姜梨仿佛沒有聽到季淑然剛才的詆毀一般,叫過老夫人後,又一一給她們行了禮,絲毫沒有提一句季淑然的不是。   姜玉娥瞧著姜梨新換的撒花百褶裙——姜老夫人在校驗後送給姜梨的獎賞,妒忌的眼睛都要紅了。   姜幼瑤則是盯著姜梨,想到之前從丫鬟嘴裡聽到的,周彥邦要解除和自己的婚約找姜梨,更是忍不住眼中的怨毒。   姜梨從容的站著,對她們的目光視若無睹。   她根本不在乎。 第78章進宮   (貓撲中文)明義堂校驗過後不久,姜家也很快收到了宮中夜宴的宴帖。   洪孝帝自小就性喜簡樸,不愛奢侈,只是當今太后卻愛熱鬧,洪孝帝雖然和太后不是親母子,二人相處卻也融洽,洪孝帝的生母夏貴妃死的早,太后無子,先皇將洪孝帝放在太后膝下長大,這麼多年情誼在,也算母慈子孝。   這一回除了宴請群臣以外,眾人都曉得洪孝帝還要在宮宴上授禮校驗的魁首,無論對學子本人還是家族,這都是莫大的榮譽。因此即便姜老夫人對姜梨算不得十分喜歡,也吩咐身邊人盡心盡力的給姜梨準備宮宴上要用的衣裳和首飾,切莫出一點差錯。   姜梨的日子過得比從前滋潤了一些,至少校驗過後,姜府裡的下人議論她的時候,不會如從前一般毫不在意的大張旗鼓,都是背地裡議論。雖然有些心酸,但姜梨的地位比之前高了一點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宮宴上,燕朝燕京城裡的官家許多都會前去,不過承宣使孟友德這一回,卻是去不了了。   孟家裡,同往日熱鬧的景象一比,近日來蕭條的要命,花園裡的花草仿佛都無人打理,兀自開敗了許多。枯黃的葉片落在花壇外頭,炎炎夏日也覺出些肅殺。   夜裡,屋子裡的燈火幽微,靠裡的一間屋子裡,有人說話聲隱隱傳來。似乎是爭吵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啪」的一聲,什麼東西被摔碎了,有人摔門而出。   正是孟友德。   短短幾日時間,孟友德也憔悴滄桑了許多,再無往日春風得意的模樣。身後有人追了出來,是孟友德的妻子,孟夫人。   「老爺,老爺——」孟夫人小跑著哀求道。   「不必說了,明日把她送回莊子裡休養,她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大事!」孟友德頭也不回的道。   「那可是你的女兒,你怎麼能如此狠心!」孟夫人尖叫。   「我狠心?」孟友德止住腳步,猛地回頭,指著遠處緊緊關閉的屋門,「你看她現在的樣子,留在府裡就能好麼?如今我已得罪了永寧公主,右相也不再理會我。我的仕途到這裡就完了!這一切都是你的好女兒惹出來的禍事!當初要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和姜梨立什麼賭約,要不是她在馬場上那一箭射傷了永寧公主,我孟友德何至於此?」   「可是……。」孟夫人還想說什麼。   「她現在已經瘋了!我自己的女兒,我不心疼?但是她瘋了!留在孟家未必是好事,倘若讓別人知道她瘋了傳了出去,日後還有誰敢娶她?要是在莊子上待些時候,好了些再回來,沒有人知道她瘋過的事實,這還不好?」   孟夫人聞言,漸漸冷靜下來。她看著孟友德,悲傷地問道:「紅錦在永寧公主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真的沒辦法給她報仇麼?」   「報仇?」孟友德冷笑一聲,那憤怒不知道是對永寧公主還是對他自己,他道:「永寧公主背後是成王,成王如今的勢力連陛下都要忌憚,將來……。」他嘆了口氣,「民不與官鬥,官不與君鬥!」   語氣裡的無奈和悲憤,讓孟夫人瞬間沉默下來。   屋裡,床榻的一角,孟紅錦緊緊抓著被子縮在角落,目光警惕的瞧著來人,道:「走開……走開!」   地上是摔碎的藥碗,藥汁撒的滿地都是,一個丫鬟正彎腰收拾著地上的殘局,另一個丫鬟正對著孟紅錦輕聲安慰:「小姐,沒事了,奴婢不會害你的。」   「走開!」孟紅錦尖叫一聲,道:「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   自從三天前孟紅錦被永寧公主的人送回來,醒來後就是這個樣子。   孟友德和孟夫人唯恐永寧公主對孟紅錦用刑,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人檢查孟紅錦的身上有無傷痕,檢查來檢查去,並無傷痕,可孟紅錦醒來後就成了這樣,見人就躲,仿佛受了巨大的驚嚇,不認得周圍的人,好像連自己都忘了。   誰也不知道孟紅錦在永寧公主那裡發生了什麼,這一切,只有瘋了的孟紅錦和永寧公主才能知道。沒有人敢去對永寧公主興師問罪,哪怕是孟友德,只要他還想要前途,孟紅錦就註定要做無謂的犧牲。   ……   公主府上,是和孟府截然不同的燈火通明。   廳殿裡的妙齡舞姬們穿著薄薄的紗衣,輕盈起舞,白紗遮了半張臉,露出一雙剪水雙瞳,端的是柔情萬種,皆朝廳中最中央的人投去。   最中央的男人,高鼻、深目、薄唇、濃眉,五官英俊,卻因臉窄而長顯出幾分不好親近的冷漠。   這便是成王。   「大哥覺得哪個好,就從我這裡拿去吧。」永寧公主懨懨的道。   成王瞧了她一眼,道:「怎麼無精打採的?」   「沒什麼有意思的事,當然無精打採了。」永寧公主支著腦袋,眼波柔媚,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變得有些煩躁起來。   成王道:「前些日子不是把承宣使府上的小姐弄回來了,怎麼還是無趣?」   聞言,永寧公主有些驚訝,道:「難為你竟然會留意這種事。」她剔著指甲,說道:「別提了,那孟紅錦看起來厲害,實則是個外強中乾的,我不過是帶她去公主府上的刑獄裡走了一遭,動也沒動她,她就嚇得尿了褲子。」永寧公主露出嫌惡額神情,「瞧她那樣子,我連折磨的樂趣也沒有,就把人送了回去。」   「你那刑獄裡的慘狀,男子去了也未必受得住,」成王笑了一聲,「你帶她看這些,難怪她會嚇瘋。」   公主府的刑獄裡,關的都是惹了永寧公主不高興,永寧公主恨極又不願意立刻讓人死去的人。便留在這裡,想出些折磨人的法子,譬如剝去半張皮,又或者挖去膝蓋,效仿烹刑,總之,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為過。孟紅錦雖然平日裡囂張跋扈,可在孟府裡,最多也就是見過打死個把丫鬟的事。這樣活生生的慘狀,足以令她嚇破膽量,成為心中永遠的噩夢了。   「沒意思。」永寧公主冷笑,「折磨人當然要留在眼皮子底下慢慢折磨才有趣,最好還會抵死掙扎,看著她努力求生馬上就要有一線希望的時候,」她「呼」的吹口氣,將面前一盞小燈裡的火苗吹滅,似乎覺得很好玩,「咯咯咯」的笑起來,才道:「就像這樣,把她最後一絲的希望吹滅,讓她絕望,那才叫有意思。懂得反抗掙扎的獵物,才叫最好的獵物……」   成王淡淡一笑:「你說的是薛芳菲吧。」   永寧公主撇了撇嘴,正要回答,外頭有人來報,道:「中書舍郎沈大人來了。」   永寧公主聞言,眼前一亮,目光裡的倦意頓時一掃而光,很高興的開口:「快讓他進來!」   成王不動聲色的摸起面前的茶杯嘗了一口,什麼都沒說。   過了一會兒,沈玉容由人領著進來,他先是對著成王行禮,這才看向永寧公主,道:「公主殿下。」   永寧公主見了他便喜出望外,表情比之前甚至稱得上是平易近人,她對成王道:「沈大人是我請來的,大哥,你前些日子不是說文昌閣裡缺人……」   成王微蹙眉頭,似乎對永寧公主這般迫不及待有些不滿,好在忘形的只有永寧公主一人,沈玉容還是站在廳中,持重端方,目不斜視,成王對他這才滿意了些。   永寧公主和成王感情極好,自然看得出成王對沈玉容滿意,心裡很高興,又有些得意,為沈玉容自豪似的。自從馬場那一日她被孟紅錦的箭射傷後,公主府裡來了不少人來關心她的身子,卻沒有沈玉容。   沈玉容如今是中書舍郎,又是洪孝帝看重的人,才死了妻子不久,和她這個公主走得太近被人瞧見可不是什麼好事。永寧公主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實在忍不住不想他。沈玉容對她其實算不上巴結,也不如別的男人一般討好,可他越是對永寧公主冷冷淡淡,永寧公主就越是愛極了他這幅模樣。   永寧公主以為,沈玉容就是天生來克她的。她為了沈玉容拋棄公主的自尊,放下臉面,甚至殺了他的妻子,還在他面前展露對別人從不展露的笑容,這一切,只是為了讓沈玉容回報她同樣的愛。   她很愛沈玉容。   成王開始問詢沈玉容一些事,沈玉容站的筆直,態度不卑不亢,倒很有幾分能人的風採。成王眼裡對沈玉容的滿意便越來越濃,雖然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有首尾,不過成王以為這也不是什麼大過錯。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只是個沒有用處的女人呢?   世上之人不是墊腳石就是絆腳石,墊腳石要踩,絆腳石要丟。   沈玉容只是丟掉了一個絆腳石,可他日後的路卻會越來越寬廣,一片坦途。   ……   「沈玉容到了永寧公主府上,成王也在。」黑衣侍衛有來報。   國公府的書房裡,姬蘅從木架上將抽出的書籍放了回去。   侍衛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看來沈玉容和成王搭上線了。」陸璣喝了一口茶,笑眯眯的看向姬蘅。   「早晚的事。」姬蘅放回書籍,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黃梨木架前,似乎在找別的書。   「恭喜大人的事又順利了一步。」陸璣道:「沈玉容搭上成王,成王在新貴這頭增添一員大將,勢力將會上升許多。」   姬蘅漫不經心的回道:「沈玉容有野心,成王有野心,有野心的人身上散發的味道是一樣的。就像狼不會與狗為伍,沈玉容在朝中,不會選皇帝,只會選成王,只有成王才能滿足他的野心。」   「還是大人看人看得準。」陸璣喟嘆一聲,忽而想起了什麼,道:「只是承宣使孟友德那頭可惜了,孟友德之前是右相的人,如今得罪了永寧公主,就是得罪了成王,右相是成王的人,自然不會再用孟友德。孟友德這個人,其實還是很有能力——」   孟家本來為右相辦事,也是成王的手下,如今因為孟紅錦和永寧公主的這個馬場意外事件,孟家註定要被成王撅棄。其實並非成王遷怒,而是孟友德的女兒被害成如此模樣,便是孟友德嘴上說著不計較,仍舊為成王辦事,內心也難免會有怨言。   有怨言,也許有朝一日就會反咬一口。成王謹慎多疑,絕不會再用孟友德了。其實孟友德按能力來說,日後成長起來,未必不是個好助力。便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都要為成王惋惜。   可惜事已至此,也挽回不了。   「這回也是因為姜二小姐。」陸璣笑道:「之前的葉世傑,因姜二小姐解圍而讓計劃改變,現在的孟紅錦,也是因為姜二小姐讓孟家脫離成王。兩次都是因為姜二小姐讓大人的計劃受阻,這姜二小姐和大人還真是有孽緣。」   「你想說,姜二小姐不是無意?」姬蘅道。   「大人不是也這樣以為?」陸璣笑眯眯的回答:「否則也不會讓文紀去盤查,究竟是誰在背後提點葉世傑了。」   姬蘅終於從木架上找到想找的書,抽出書卷,轉過身,豔紅的袍角繡著一隻金色的蝶,翩然從身後飛過。   他道:「是姜二小姐。」   陸璣不笑了,看向姬蘅:「姜家……」   「不是姜家。」姬蘅慢慢的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是姜二小姐。」   「是不是很有趣?」姬蘅身子往後一靠,懶洋洋道:「我懷疑,這位姜二小姐,就是來克我的。」   ……   夏日綿長,眼看著快要入秋,卻仿佛仍舊沒有一點清涼秋意要到來似的,日頭熱烈烈的延續下去,花園裡的花都被曬得蔫巴巴的。   所以遲來的雨水總是格外受喜愛。   夜裡下過雨,早晨起來也沒停,只是由瓢潑大雨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順著房簷滴落成細密珠簾,滴滴答答打在院子裡的青石磚上,將青石磚洗的格外乾淨,像是古樸的翠石,似乎還能聞到泥土的芬芳。   桐兒端著早膳進來,見姜梨還沒醒,有些意外,往日裡姜梨醒的挺早,姜梨沒有起懶的習慣,桐兒每次端早膳的時候,姜梨自個兒都梳洗完畢了。   「姑娘。」桐兒輕聲呼喚道。   塌上,姜梨從睡夢中猛地睜開眼睛,見是桐兒,遲疑了一刻,方是才明白眼下是什麼時候。她坐起身,按著額頭,桐兒見姜梨額上全是冷汗,怔了怔,連忙找帕子來為姜梨細細擦乾了,道:「姑娘這是夢魘著了麼,流了許多汗。」   白雪也正從外面走進來,聞言就走到窗前,將幾扇窗推開,外面的涼風一下子吹進來,屋裡不如之前悶熱,姜梨好似也清醒了許多。   她道:「做了個夢。」   「原是噩夢,」白雪道:「不打緊,我們鄉下那邊有個說法,但凡做了噩夢,心裡不舒服,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就沒事了。姑娘要是覺得害怕,咱們去曬太陽——」   「你說什麼胡話,」不等白雪說完,桐兒就打斷了她的話,「外面眼下正下著雨,哪來的太陽?」   白雪這才回過神,道:「哦,那再等幾日曬。」   桐兒問姜梨:「姑娘夢見了什麼,這樣害怕?」   雖然姜梨極力掩飾,但目光裡的恐懼和惶然還是洩露了幾分。她平日裡總是微笑著做事,好似沒什麼事能煩惱到她,因此一旦失態,就顯得格外明顯。   「沒什麼,」姜梨斂下眸中情緒,道:「只是夢見了一個故人。」   昨夜裡,她又夢見了薛昭。   和上次馬場校驗夢見的薛昭不同,這一回,姜梨瞧見薛昭被關在一個大牢一樣的地方,那地方有許多人把守,人人都生的兇神惡煞。薛昭滿身是血,被倒吊在一間牢房中,姜梨想要靠近他,卻被鐵柵欄隔開。而她呼喚著薛昭的名字,薛昭卻沒有動彈一下,生死不知。   緊接著,不知從哪裡來的人開始對薛昭用刑,他們用燒紅了的烙鐵在薛昭身上燙,還用摻了辣椒的鹽水澆灌。薛昭開始大叫,姜梨痛苦極了,可她卻無法觸碰到薛昭。   直到桐兒將她喚醒,姜梨才曉得自己是做了個夢。   她心裡忍不住有些惶惶,她為何會夢到薛昭。傳言死去的親人會在夜裡對家人入夢,可薛昭為何要在夢裡讓自己看到那些?那是什麼地方,是地獄不成?可薛昭這樣的少年,從未做過半分壞事,赤誠熱烈,為人正直勇敢,無論如何都不該下地獄?   而望著薛昭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真是比殺了她還要痛苦。   雖然只是一個夢,姜梨卻難以釋懷,加之今日天氣又陰雨綿綿,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影響,姜梨什麼話都不想說,很是沉默。   姜梨的沉默被芳菲苑的丫鬟們看在眼裡,桐兒和白雪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瞧見姜梨並不想被人打擾的模樣,大家也就各自默默地做事。   下午時候,姜老夫人身邊的翡翠來了芳菲苑一趟,說讓姜梨去晚鳳堂,姜老夫人有要事交代。   姜梨應過之後,回到屋裡換衣裳,趁這個間隙,白雪問:「不知老夫人找姑娘過去做什麼。」   「這還用問,」桐兒一邊給姜梨套上外裳,一邊道:「當然是為了宮宴的事了。明日就是宮宴,咱們姑娘不僅得去,還得接受陛下的授禮,這麼大的榮耀,老夫人肯定會細細叮囑姑娘,免得出什麼差錯。不過,」桐兒小聲哼哼道:「自打跟姑娘回京開始,我就沒見過姑娘出什麼差錯,不如擔心三小姐他們自己吧……」   桐兒這性子也是帶著幾分不遜,許是在山野裡養久了,這話落在姜梨耳中,令姜梨忍不住失笑,一早開始的陰霾也因此散了一些。   見姜梨總算是笑了,桐兒和白雪也鬆了口氣,只聽姜梨道:「是了,老夫人叫我過去定然是因為宮宴一事,現在就過去吧。」   此刻的晚鳳堂裡,除了姜梨以外,大房,二房,三房的女眷們都到齊了。   姜元柏是當朝首輔,姜元平是三品通政,姜元興雖然只是個校書,但因為有這樣兩位兄長,也能去宮宴沾光。宮宴是大事,代表著姜家的臉面,姜老夫人自然要叮囑一些事宜。   這些事宜大約也都說的差不多了,年年都是如此,因著今年姜梨也要同去,所以還會格外再與姜梨囑咐一遍。   在等著姜梨來的間隙,盧氏許是覺得乏味,便問季淑然道:「大嫂,聽聞幼瑤和周世子的親事時間已經定了下來?」   此話一出,屋裡幾人神色各異。   姜老夫人並無神情波動,三房幾人卻是滿臉詫異,顯然是第一次聽說。   季淑然笑的溫柔:「弟妹的消息倒是很靈,不錯,前些日子和寧遠侯夫人商量了一下,侯夫人以為幼瑤已經及笄,可以早些成親,明年冬日就最好了。」   明年冬日,姜幼瑤就快十六了。   姜幼瑤聞言,臉上立刻飛起兩朵嫣紅。只是因為她和周彥邦的親事大家都知道,是以不必避諱什麼,她也只是很嬌羞的低下頭,沒有說話。   姜玉娥卻很是震驚,她一早就知道姜幼瑤和周彥邦的親事遲早要成,可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周彥邦是寧遠侯世子,寧遠侯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日後整個寧遠侯府都是他的。姜幼瑤嫁過去就能管家,就能當侯夫人。況且寧遠侯世子周彥邦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博學多才,又性情溫和,姜幼瑤出嫁後的日子也定會很好過。   姜幼瑤嫁得良人,姜玉娥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自己的父親只是個校書,論官階別提有多卑微了。在姜家又是庶子,和大伯二叔都不甚親近,雖然自己努力討好季淑然,可季淑然在自己的親事上必然也不會過多盡心。能幫得上自己的人寥寥無幾,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像姜幼瑤那樣嫁給這麼一位如意郎君。   見他思己,姜幼瑤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不由得在心裡長籲短嘆,又是哀怨又是不甘。   盧氏笑道:「幼瑤可真是好福氣,那周世子可是燕京城人人都想嫁的人家。不過大嫂,」她很關切的問:「可別忘了梨兒也是咱們姜家的人,梨兒還是姐姐,梨兒的親事都還沒定,幼瑤的親事就先定了下來,也未免有些招人閒話吧。」   這話就有些微妙了,誰都知道姜幼瑤的親事本來可是屬於姜梨的,姜幼瑤這不僅是鳩佔鵲巢,還要奪人先機。   姜老夫人微微闔上眼,對兩個兒媳的明爭暗鬥充耳不聞,眼前的一幕早已很是熟悉。季淑然外表溫柔卻手腕強硬,盧氏愛慕虛榮又爭強好勝,兩個人湊在一起,磕絆少不了,到底只是無傷大雅的小打小鬧,只要不影響大局就好了。   「多謝弟妹關心。」季淑然仿佛沒有聽到盧氏話裡的嘲諷,和和氣氣的回道:「梨兒的親事老爺也在讓我留意,我也掛在心上的。梨兒這年紀,也理應到了該說親的年紀,只是如今還無人來提親,我也沒瞧見更好的,不捨得將梨兒匆匆忙忙的嫁出去,弟妹若是有了好的人選,煩請告訴我一聲。我讓老爺過目,掌掌眼,畢竟梨兒的終生大事,我也不敢輕易做主,還得母親和老爺看過才是。」   季淑然輕巧避過了姜幼瑤奪人親事的話,又不著痕跡的將姜梨貶了一下,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可姜梨回到燕京城這麼久,可從沒有人上門來給姜梨提親,人家瞧不上姜梨,姜家也不可能主動將女兒送過去。後頭又把姜梨的親事全推到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身上,自己摘了個一乾二淨。   不巧,姜梨剛走到晚鳳堂門口就聽到了季淑然這麼一番話,忍不住笑了。   桐兒氣的頭上直冒青煙,見姜梨還笑,有些不解,季淑然都這麼說她了,姜梨非但不生氣,還笑,這有什麼好笑的?   姜梨一腳跨進晚鳳堂,道了一聲:「老夫人。」   姜老夫人眸光一暗,姜梨如今叫的她還是「老夫人」,而不是「祖母」,她好像刻意在劃開和自己的關係,或者說,和姜家的關係。姜老夫人當然瞧得出來不能把如今的姜梨和當初的姜二小姐當作一人看,姜梨變了許多,只是,姜老夫人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盧氏幸災樂禍的別開眼,想著姜梨聽到了季淑然方才那一番話,必然要回敬幾句,讓季淑然不痛快,她總是樂見其成。   但姜梨仿佛沒有聽到季淑然剛才的詆毀一般,叫過老夫人後,又一一給她們行了禮,絲毫沒有提一句季淑然的不是。   姜玉娥瞧著姜梨新換的撒花百褶裙——姜老夫人在校驗後送給姜梨的獎賞,妒忌的眼睛都要紅了。   姜幼瑤則是盯著姜梨,想到之前從丫鬟嘴裡聽到的,周彥邦要解除和自己的婚約找姜梨,更是忍不住眼中的怨毒。   姜梨從容的站著,對她們的目光視若無睹。   她根本不在乎。貓撲中文 第79章招搖   (貓撲中文)「梨丫頭,明日你要跟我們一起進宮。」姜老夫人開口道:「差什麼,需要什麼,就告訴你母親,你母親會為你準備好。」   姜梨頷首稱是。   「這是你回燕京城第一次進宮,切莫壞了規矩,不懂的只管問,介時不知道怎麼做,就跟著幼瑤丫頭那樣做。」姜老夫人細細囑咐,「衣裳首飾都給你準備好了,明日你代表的是姜家的臉面,我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姜老夫人竟然破天荒的誇了她一遭,姜梨微笑著點頭,並未表現出十分激動地模樣。   她這樣,落在一邊的姜玉娥心中就十分不是滋味,姜玉娥是眼看著姜梨回府後,地位一點一點的提高。從來都是恨人有笑人無,姜梨過的好,看在姜玉娥眼裡就十分刺眼,恨不得姜梨一夜跌進地獄,過得比自己還要潦倒才令人稱快。   「梨丫頭可真厲害,這回是要陛下親自授禮的,咱們府中的小輩,可就梨丫頭一個人做到了。」盧氏笑盈盈道:「聽聞今年國子監的魁首是葉世傑,葉世傑是襄陽葉家的人,要說起來,和咱們姜家也是沾點親故的,他還是姜梨的表哥呢。」   葉珍珍去世多年,姜家也和葉珍珍的娘家沒有來往,這時候盧氏提起葉世傑,自然是為了堵季淑然的心。要知道季淑然的娘家侄兒,在國子監紅榜連榜都沒上,更別提魁首了。   姜梨聽到盧氏提起葉世傑,心中就是微微一嘆,她並不希望把葉家也牽涉到姜家這趟渾水裡來。葉家在襄陽,日後她要回襄陽祭拜薛懷遠,還得依仗葉家。把葉家和姜家牽扯到一起,對葉家來說未必是什麼好事。   她希望葉家乾乾淨淨的。   季淑然笑著看向姜梨:「是了,我也以為梨兒應當和葉家少爺多走動走動,雖然珍珍姐姐已經去了,但兩家到底是姻親。若是葉家少爺進了仕途,日後咱們家老爺也能幫襯一下,都是自家人,幫襯自家人總比幫襯外人來得好。」   姜梨聞言,目光微動。   季淑然這番話,說的可謂是十分真誠了。但季淑然真的會有這麼好心,甚至會讓姜元柏幫襯葉世傑?這絕不可能,季淑然只會讓人暗中打壓葉世傑。倒不是姜梨故意將人心想的陰暗,而是在姜府裡呆了這麼些日子,季淑然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心知肚明。   此番周彥邦甚至還提出和姜幼瑤解除婚約,與自己在一起,種種件件,季淑然母女不恨毒了自己才怪。   不過到現在為止,季淑然母女都很安靜,沒有作妖。   姜梨想到這裡,就往季淑然看去。   季淑然笑的賢淑,仿佛真是一個慈愛的母親,只是姜梨覺得她的目光更像是一條盤旋在樹枝上的毒蟒,正眯著眼睛,慢條斯理的打量自己的獵物,發出陰慘慘的笑意,尖牙還淬著毒汁。   她在算計什麼。   姜梨的目光,又落在姜幼瑤身上。   姜幼瑤到底年紀小些,不如季淑然表情天衣無縫,她也極力想要表現出旁若無人的微笑,只是到底掩飾不了眼裡對姜梨的恨意,還有一絲不知為何而起的興奮。   那種目光黏黏膩膩的,讓姜梨似曾相識,但這轉瞬之間,姜梨並不清楚是在何時看過。但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種目光讓她十分不舒服,脊背發涼,讓她一瞬間就警醒起來。   楊氏在姜家沒有多說話的分量,只一雙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一會兒瞧瞧姜梨,一會兒瞧瞧季淑然。   姜老夫人沒多說什麼,又對姜梨講了些進宮的事宜。其實這些姜梨早就曉得,當初她也是作為沈玉容的家眷跟著進過宮的。而姜家作為朝廷命官,規矩反而要輕鬆許多。   待姜老夫人一一交代完之後,已經過去了很久。想著還得回去準備,大家就從晚鳳堂各自散去。   姜梨出了晚鳳堂門口,就往自己院子裡走去。芳菲苑在姜府的角落,和姜幼瑤幾人的院子都不在一個方向,自然不必同行。   只是沒想到才走了一小段,身後就有人喚她:「二姐。」   轉頭一看,卻是姜玉娥和姜玉燕姐妹二人。   對於這二人,姜玉燕是個不吭聲的,姜玉娥卻對姜梨從來沒什麼好臉色。一看到姜玉娥,姜梨就曉得對方又在盤算什麼。   「二姐,你走的這麼快,我都快追不上了。」姜玉娥親親熱熱的開口。   姜梨站在原地,連虛與委蛇都不願,只客氣的道:「五妹有什麼事?」   姜玉娥沒想到姜梨會連面子都不屑於裝一裝,臉上有些掛不住,不過片刻,她又很快調整過來,笑道:「今兒個在晚鳳堂,二姐還沒過來,聽說了一件事。」說到此處,姜玉娥特意頓了頓,才道:「是三姐的親事,大伯母說,三姐和周世子的親事已經定了下來,就在明年冬末開春。我想二姐也許不知道這件事,才特意過來告訴二姐一聲。」   就為了這事?   桐兒有些生氣,姜梨微微一笑,道:「多謝五妹告知,我知道了。」   似乎對姜梨平淡的語氣有些不滿,姜玉娥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姜梨的臉色,見姜梨並沒有痛苦失落的神情,就道:「其實當初二姐和周世子的親事也是很好的一樁姻緣,若是二姐沒有出事,如今嫁進寧遠侯府的就是二姐了。周世子可是整個燕京城裡數一數二的良配,眼下三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嫁進周家,二姐比三姐還要年長,親事卻沒有著落,我打心底為二姐鳴不平。」   姜玉燕有些惶恐的看了一眼姜梨,想制止姜玉娥的話,最終只是伸手扯了扯姜玉娥的衣角,什麼話都沒說。   姜梨沒有急著回答姜玉娥的話,只是盯著姜玉娥細細看了一遍,嘴角含笑。她的笑容溫柔澄澈,沒有包含任何一位在裡面,卻無端的看的姜玉娥有些發慌。   為了衝破這種壓迫感,姜玉娥問姜梨:「二姐盯著我看做什麼?」   「沒什麼。」姜梨雲淡風輕的道:「只是覺得五妹如此為我憂心,心裡有些感動,只是……」她淡淡道:「五妹的這份用心,不知母親和三妹知否?」   姜玉娥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急於過來戳姜梨的心窩子,卻不知那句「為二姐鳴不平」落在季淑然母女耳中,又會是怎麼一番情景。   姜玉娥勉強笑道:「這是我與二姐的貼心話……」   姜梨瞧著姜玉娥,笑了笑:「其實我的親事,五妹不必太過擔心。我父親是當朝首輔,燕京城再不濟,也能尋個官家嫁過去。便是母親不為我擔心,還有父親和老夫人,我是姜家大房的嫡女,還能低嫁了不成?」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姜玉娥:「五妹雖還沒及笄,但不如多管管自己,三叔如今的仕途並不見光明,依照三叔和三嬸的勢,五妹日後會嫁到什麼家,還是不好說。」   眼見著姜玉娥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姜梨心情頓好,繼續不緊不慢道:「這世上,要知道,才華容貌性情品德雖然都很重要,可要沒了家世,什麼都不是。要不,你看京城倚紅樓的那些姑娘,哪個不是萬裡挑一的美若天仙,蕙質蘭心,可也就一輩子是個姑娘了。」   說完這句話,她也不等姜玉娥回答,就帶著桐兒飄然而去。   自是沒看到身後姜玉娥是什麼表情。   回去的路上,桐兒一路笑的打跌,待回了芳菲苑,又將此事一字不落的講給白雪幾人聽,說完後,大笑道:「你是沒看到五小姐當時的臉色,哎唷,咱家姑娘可真能耐,拿五小姐和燕京城的倚紅樓姑娘們相比,五小姐一定氣炸了,啐,誰讓她沒安好心,故意挑釁!」   「五小姐幹嘛老是和咱們姑娘過不去?」明月年紀小,好奇的問:「若是三小姐和姑娘過不去,那是因為三小姐和姑娘都是大房的嫡女,三小姐爭風吃醋,可五小姐是三房的人,姑娘又沒礙著她。」   「見不得人好唄。」桐兒脫口而出,「非要人人都如她一般苦大仇深,憑什麼呀,姑娘是金枝玉葉,她幹嘛時時和姑娘比。姑娘比她好,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   姜梨聽著自家丫鬟們的議論,笑著搖了搖頭。   姜玉娥圖什麼,無非就是不甘心罷了。姜玉娥希望看見自己過得落魄料到,傷心不已,這樣就能讓她覺得比自己高人一等。姜玉娥甚至希望用周彥邦刺激自己,可姜玉娥不懂的是,姜梨對周彥邦,還真是沒有一點兒興趣。   周彥邦於她來說,就是個陌生人,還是個挺討厭的陌生人。   姜梨道:「有這樣的人,出身不好卻不安分,成日想著躍上枝頭,以為世上全都是不公,心中不甘心。這樣的人,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幾個丫鬟似懂非懂的點頭。   姜梨想著,這樣看來,其實姜玉娥和沈玉容是一樣的人,越是身份卑微的人,嘗到了高處的滋味,對高處越是嚮往,生出執念,便越是不擇手段也要往上爬。只是姜玉娥不懂得掩飾自己的不甘心,而沈玉容太懂得掩飾自己的不甘心。   掩飾好到連自己結髮妻子也沒能察覺,還以為他是一腔熱血的熱情抱負。   真是可笑。   姜梨的笑容慢慢沉寂下來,她又想起在晚鳳堂裡,姜幼瑤看她的目光,那種似曾相識的目光,讓她到現在都還不舒服。   她得提防起來。   姜梨想了想,道:「桐兒,把我的匣子拿過來。」   ……   頭一日的風波,並沒有影響到第二日大家進宮的歡喜。   姜玉娥再看到姜梨的時候,並沒有因為昨日的事對姜梨橫眉冷對,仍舊是如以前一樣掛著笑容,甚至還稱讚姜梨的裙子好看極了。   姜梨就回道:「五妹妹也很不錯。」   姜玉娥快要及笄了,雖然她年紀比姜幼瑤還要小一些,是姜家最小的女兒,但姜玉娥個子高,只比姜梨矮上一點,看起來一點不顯稚氣。她穿著一件蜜合色八婦羅裙,裙裾上繡著蟹爪菊花,長發挽成垂雲髻,點綴著一支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   其實這身富貴打扮,反而將姜玉娥身上小家碧玉的風情給淹沒了,只是姜玉娥本身卻很高興。大約是因為進宮的衣裳首飾都是老夫人叫裁縫來準備,姜玉娥往日裡難得有這般貴重的衣裳首飾,因此也不覺得不好,十分滿意。   季淑然顯然對這樣的情景樂見其成,姜玉燕姿色普通,姜玉娥打扮太重,自然就能襯的姜幼瑤一枝獨秀。   姜幼瑤也的確是花了心思,別的不說,那一身玫瑰紅蹙金雙層長尾鸞袍,就足以吸引人的目光了。金雀釵,八寶手串,腰間櫻紅絡子,加之特意妝容過。姜幼瑤平日,倒是很少妝濃,此番要進宮,難得描眉敷粉,點了胭脂。她的五官精緻嬌美,也壓得住這樣的濃妝,站在花叢下,顯得人比花嬌,豔光四射。   倘若這樣進宮,的確能吸引貴族公子的目光。只是,姜梨很納悶,姜幼瑤既然已經和周彥邦訂親,為何還要盛裝打扮?   要知道別的人姜幼瑤根本瞧不上眼,更別提主動吸引旁人了。   在姜梨打量姜幼瑤的時候,季淑然也在打量姜梨,盧氏更是誇張的掩嘴笑道:「若非我曉得這兩個丫鬟,可真是認不出梨丫頭了。」   姜梨慣來不愛盛裝,許是姜老夫人也察覺到了她的習性,這回讓裁縫來做衣裳,也挑的不是紅豔的顏色。但因為要面聖,不可過於素淡,還是需要一些顏色。姜梨穿著木蘭青雙繡鍛裳,裡頭配著碧玉雲錦裙,清清淺淺的翠色。葫蘆髻讓她看起來格外清新爽利,頭上沒有任何髮釵點綴,只墜了兩粒白玉耳墜,襯的耳朵小巧精緻,襯的臉龐潔白如玉。   她沒有如姜幼瑤一般濃抹,只清清淡淡的描了眉,眉如螺黛,眼如點漆,唇色淡淡,卻有了出塵之態。   和姜幼瑤在一起,猶如青竹之於紅花,幽谷之於煙火。後者固然讓人喜愛,前者卻容易印在腦中。   季淑然轉過身,輕輕按了按姜幼瑤的肩,姜幼瑤這才收起憤恨的目光。   倒是一邊的姜老夫人,忍不住多看了姜梨兩眼。姜家的幾個女兒,三房是庶子生的,她看不上眼。二房沒有女兒,大房的兩個女兒,原以為姜幼瑤是掌上明珠惹人喜愛,如今看來,長養在外面的姜梨就像是落在岸邊的璞玉,自有靈秀風採。   孰好孰壞,現在真是難分上下了。   姜元柏見兩個女兒都亭亭玉立,此刻生出了滿足之感,就道:「可以出發了。」   各房各自乘坐一輛馬車,姜梨乘坐的馬車裡,姜幼瑤不住地對姜元柏撒嬌,不知是不是為了刺激姜梨。   姜梨只是微笑著看著眼前的一切,無動於衷,讓姜元柏有些不自在。姜梨看得出來,姜幼瑤時常對姜元柏撒嬌,姜元柏此刻的不自在,也許是對自己這個女子兒的心虛。   但她沒有什麼難過的神情,姜幼瑤見此情景,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裡堵得慌。自來賢良的季淑然,對於姜幼瑤這般挑釁的行為,也沒有制止。想來也是了,自己女兒和父親撒嬌打鬧,是在正常不過的事了,哪裡還用得著制止?   姜元柏見姜梨不為所動,心裡竟微微感到失望。這個女兒如今出落得美麗,優秀,他這個父親,不是不驕傲。姜梨對他當年的做法好像沒有怨言,也從不抱怨,這也許是姜梨大度,但姜元柏更覺得,是姜梨不在乎。   姜梨就像是在旁觀陌生人一般。   此刻的姜梨,卻是坐在馬車裡,想著從前進宮的事。   那時候,她是真切而深刻的歡喜著,為沈玉容的成就驕傲,為自己是他的妻子感到慶幸。她生怕自己做錯了一點給沈玉容丟臉,故而在府裡的時候便緊張的演練。她極少有這般緊張的時候,那時候沈玉容還笑她,對她道:「不怕,阿狸要是做錯了惹得陛下震怒,大不了為夫就不當這個官兒,和阿狸回桐鄉種田去。」   她佯怒要去打沈玉容,惹得沈玉容哈哈大笑。現在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事實上,她沒有在宮宴上出醜,反而做得很好,皇后都稱讚她聰慧。而沈玉容也根本不會為了她丟官棄爵,反而會為了加官進爵而殺了她。   以為真實的不是真是,以為的謊言不是謊言,真真假假,這一次,走曾經走過的路,她不會再被蒙蔽雙眼了。   她也會慢慢走到自己想走到的地方,一點一滴做成自己將要完成的事。   替父親和薛昭報仇,替冤死的自己討個公道。   馬車行駛,到了後面,姜幼瑤也不再說話,變得沉默。這一家子各自懷著自己的心思,只覺得時間也過的飛快。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停了下來。   外頭的馬夫道:「夫人,老爺,到了。」   姜元柏先下車,下面的丫鬟婆子來扶季淑然等人,姜梨甫下馬車,塌上與宮門一牆之隔的土地,望著深深的宮牆,一時間心緒複雜。   就是這個宮裡,長養出來永寧公主那樣惡毒跋扈的人,以強權欺壓百姓,而沈玉容就是為了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爭得一席之地,才毫不猶豫的犧牲了她。   這個宮殿看起來富麗堂皇,然而住在裡頭的人,又有多少是行屍走肉?他們穿金戴銀,好像什麼都有,但實則什麼都沒有。姜梨可憐他們,也瞧不起他們,更不願意與他們為伍。   「二姐,這就是宮門了。」從後一輛馬車上下來的姜玉娥道。   姜梨笑笑,姜景睿不自在的扭了扭脖子,他今日也得穿的人模人樣的,也不能如在府上一般放肆。這對姜景睿來說簡直是要了他的老命了,他身邊的姜景佑倒是一如既往的很和氣,和姜元平父子兩個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宮門外也陸陸續續來了一些官家的馬車,品級低些的還過來給姜元柏討好般的打招呼。只是姜家來的本就有些晚了,姜元柏等下還要先見洪孝帝,因此沒有在宮門外過多停留,由引領的人直接往裡去。   姜幼瑤本想著,姜梨第一次進宮,定然會手足無措,過分緊張,若是能看見姜梨出醜就再好不過了。誰知道一轉頭,卻見姜梨微微提著裙裾,走的格外悠閒。   倒像是宮裡是她自家的後花園似的。   姜幼瑤不由得氣悶不已,饒是她第一次進宮,也戰戰兢兢生怕做錯了什麼,可姜梨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怯場。姜幼瑤有心想挑姜梨的錯處,可直到快走到了目的地,姜梨也做的萬無一失,沒出一點紕漏。   姜老夫人十分滿意,畢竟今日來的小輩裡,只有姜梨對宮裡最為陌生,她生怕姜梨這頭出了差錯,眼下看來,姜梨做的挺好,應當是不會有問題。   此刻,玉明殿的大殿裡,已經來了許多官眷。這些夫人貴女都是燕京三品以上的官家家眷,身份貴重。因著夜宴還未開始,多數都是找相熟的人攀談著,如這樣的宮宴,女兒家都努力打扮著自己,這些女子有及笄的,或是沒有及笄的,都願意在宮宴上留個好模樣。因著今日進宮的,還有許多官家子爵,青年才俊,北燕風氣相對前朝更為開放,年輕男女只要不做逾越之事,互相有情,皆可以通過上門提親結成秦晉之好。   而宮宴這樣的地方,來的人大多都是門當戶對,這便是一大便利。   坐在正東方向的一對母女,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的年紀,穿著翡翠撒花洋縐裙,頭上戴著玉蝴蝶紋步搖,生的也算美麗,她身邊的婦人亦是穿戴華麗,只是論起來,不如周圍的夫人舉止自然,帶著幾分小家子氣。   這母女二人,正是沈玉容的母親和妹妹,沈如雲。   如今沈玉容是中書舍人,沈如雲和沈母自然可以來參加宮宴。雖然沈玉容是鰥身,但燕京城的人都曉得是沈玉容的妻子薛芳菲與人私通,這樣的妻子死了正是老天開眼。沈玉容自己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更是生的俊美無儔,文質彬彬,許多人家也就看準了沈玉容,心中思量著打發女兒去沈家。   要知道沈家人口簡單,只有沈如雲和沈母,將來沈如雲出嫁,誰家女兒嫁過去便能當家,不用與小姑子相處,只需要和婆母相處融洽就行,對於許多嬌身慣養的小姐來說,這已經很不錯了。   正是因為心中有這些思量,看在沈玉容的面上,許多貴婦人就來與沈母攀交情。她們倒也不嫌棄沈母原先小門小戶,十分熱情的吹捧著沈母,連帶著對沈如雲也誇讚有加,令沈如雲都有些飄飄然。   聶小霜,朱馨兒,上次同姜梨一起在校驗御射時候同組的兩名明義堂小姐,也都簇擁著沈如雲說話。   一邊的柳絮見狀,輕哼一聲,悄聲與柳夫人咬耳朵:「真是頭一次見著上趕著給人家續弦的。」   柳夫人一點柳絮的額頭,低聲道:「就你話多!」   「本來就是。」柳絮嘟囔著,她實在看不上眼這些同窗的行為,還是燕京城數一數二的貴女家呢,那沈狀元才死了妻子,且不說薛芳菲品性如何,反正沈狀元表現出來的可是對亡妻一往情深,那些小姐也不好好想想,既是對亡妻一往情深,怎麼會這麼快續弦?如果這麼快續弦,那沈狀元便不如表現出來的這般深情,也是個表裡不一的人。   才說著,又聽得身邊有個人開口道:「聽說寧遠侯府世子和首輔姜家三小姐的親事也定在了明年冬末。」   此話一出,另一頭的沈如雲登時變了臉色,她道:「可是真的?」   「是真的。」聶曉霜道:「我也聽母親前幾日提起過,幼瑤和周世子的親事一早就定了下來,如今只是將日子決定了,也是情理之中。」   沈如雲忍不住心中怨氣,譏諷道:「我記得周世子的親事一早是和姜二小姐定下來的。」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   沈如雲這話說的不好聽,沒人敢接,這要是接了,就是得罪姜家,姜元柏可是當朝首輔,他的女兒誰敢說半個不是?不過中書舍郎的妹妹,大家同樣不好得罪,便只得沉默。   只是沉默中,又不約而同的想起沈如雲說的話。的確也是,當初和周彥邦定親的,可不就是姜梨,這妹妹頂了姐姐的親事,說起來總也不怎麼光彩。大家就去看寧遠侯夫人的臉色。   寧遠侯夫人像是對這一切置若罔聞,正與議郎大夫夫人,季陳氏,也就是季淑然的嫡親姐姐說笑,仿佛沒有聽到周圍人的談論。   只是聽到還是沒有聽到,就只有個人自己知曉了。   柳絮有心為姜梨鳴不平,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頻頻看向門口,心想姜梨怎麼還沒到。   正在這時,通報的宮女傳道,姜家女眷到了。   眾人往門口看去,便見最前面的是姜老夫人,季淑然在前,盧氏緊接在後,跟著便是楊氏,姜家的女孩子們,款款走了進來。   ------題外話------   可怕的周一_(:зゝ∠)_貓撲中文 第80章故技   (貓撲中文)對於姜家女眷,殿裡的夫人小姐們都不陌生。姜家作為燕京城首屈一指的官家大戶,但凡哪位夫人家中宴請賓客,總不會忘記邀請姜家夫人。除了楊氏以外,季淑然和盧氏常常與這些夫人們想見。二房沒有女兒,大房裡在姜梨離開的八年,就只有姜幼瑤一個,許多人都忘記了還有個姜梨。她們見姜幼瑤的此處多,見姜梨的次數卻寥寥無幾。   而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姜梨接連兩場校驗,一場琴樂,一場馬場校驗的風姿。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是外人對姜梨的印象。但是沒去觀看校驗的人對此卻不置可否,以為不過是以訛傳訛的傳言,姜梨並不像傳言中說的那麼好。因此宮宴,反倒成了證實傳言中說法的一個機會。   所有人都盯著季淑然的身後。   老夫人身後,季淑然和盧氏在前,楊氏在後,女孩子們,走在最前面的是姜幼瑤。   姜幼瑤面帶笑容,十分甜美精緻,穿著舉止一看就是生活優渥,不食人間疾苦的大小姐。除此以外,季淑然還著力讓姜幼瑤看起來端方、穩重,要知道男子看女子,看的是美麗、智慧,是女子自身,可大戶人家挑媳婦,除此之外,還要看媳婦的性情、本事,能否管好一個後宅的安寧。   尤其是周彥邦前些日子妄圖悔婚,更是讓季淑然氣恨不已,若非後來寧遠侯夫人親自登門賠罪,加之姜幼瑤又的確傾慕周彥邦,季淑然定然不會讓周家如此好過。   姜幼瑤越是出眾,卻越是說明這樁親事裡,姜幼瑤配周彥邦絕不是什麼高攀,而是綽綽有餘。   姜幼瑤就如盛開的花骨朵兒,嫋嫋娜娜的進門,她容貌極盛,讓玉明殿也增色幾分。一些容貌平平的小姐們,望著姜幼瑤,不由得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長養在讓人羨慕的官家,擁有無可比擬的容貌,家人寵愛,天真爛漫,親事順遂,夫君俊美溫和,門當戶對,這不是人人羨慕?即便在場的小姐們大多出自富貴人家,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富貴人家的小姐,有的人生也不是如表面上看到的風光,苦在心裡。   姜幼瑤將眾人的豔羨盡收眼底,心中不免得意,步子也輕快了許多。   姜幼瑤身後走著的,是姜梨。   其實論起家中排行,姜梨應當走在姜幼瑤前面。不過沒有人告訴姜梨,姜幼瑤就自顧自的走在了前面。姜梨也不在意這些,在她看來,誰先誰後不重要。   眾人就眼睜睜的瞧著花一樣的姜幼瑤身後,走出來一個水一樣的女孩子。   比起姜幼瑤的盛裝,她實在顯得太清淡,太清淡了。但在清淡中,她分明的五官又像是山水畫中的濃墨重彩,給人以無限韻味。   姜二小姐步子平緩,不慌不忙,比起姜幼瑤的輕快,看起來更溫和穩重一些。姜幼瑤若是燕京城裡爛漫的官家小姐,這女孩子更像是山裡清秀靈慧的小仙女,前者適合花團錦簇的增色,後者適合不食人間煙火的淡然。   有人眼尖的瞧見姜梨纖細的手腕上,沒有任何玉鐲首飾,而是掛著一串黑色的佛珠。佛珠溫潤,襯得她的手腕如玉一般皎潔。   有人就想起,姜梨是在山上庵堂裡呆了八年,雖說那庵堂如今知道是個藏汙納垢之所,可好像一點也不影響,姜梨在其中沾染的靈澈和佛性。   她是很「靈」。   女孩子嘴角也是含著笑容,和姜幼瑤的笑容不同,姜梨的微笑更像是從心底發出的會心微笑,十分平和舒適,仿佛沒有煩惱,讓人瞧著,心裡也跟著熨貼起來。   和季陳氏說話的寧遠侯夫人就蹙起眉頭。   自從周彥邦說起要解除和姜幼瑤的親事開始,寧遠侯夫人就有了心病。雖然當年她和葉珍珍十分交好,但葉珍珍早就死去多年,姜梨身為葉珍珍留下的女兒,自然不比季淑然的親生女兒得寵愛。加之後來姜梨害季淑然小產,聲名狼藉,葉珍珍也就歇了和姜家攀親家的想法。   姜家縱然家業大,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名聲掃地的小姐,誰家也不敢要。   可沒想到,季淑然竟主動來找她。   季淑然仿佛十分了解她心裡在想什麼似的,只說自己也很捨不得這一樁親事,更捨不得寧遠侯這樣的親家,思來想去,雖然姜梨是不行,可姜家不止姜梨這一個女兒啊。   寧遠侯夫人喜出望外,在她看來,燕京城裡沒有比姜家更好的姻親,而姜幼瑤比起姜梨來只好不壞。一來也是姜元柏的嫡女,二來無論是容貌才華還是性情,姜幼瑤都令人滿意。後來周彥邦也來看過,對這樁親事沒有異議,寧遠侯夫人以為,這樁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誰知道姜梨回京後不久,周彥邦突然提出了這麼個荒唐的想法。   寧遠侯夫人嚇了一跳,周彥邦想要悔婚這事兒不知怎麼的還被季淑然曉得了。生怕季淑然怪罪,寧遠侯夫人不得不登門賠罪,還讓季陳氏來綁著說話。一直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周彥邦好歹是不提這混帳想法了,可了解兒子秉性的寧遠侯夫人心知肚明,周彥邦並沒有歇下這份心思。   又怒又氣,寧遠侯夫人生怕周彥邦又惹出什麼禍事,今日的宮宴,便打算親自來看看姜梨究竟是何模樣。校驗那兩場,寧遠侯夫人都沒有去,因此不曉得姜梨是如何出的風頭,縱然聽多了周圍人對姜梨校驗場上的誇讚,寧遠侯夫人也嗤之以鼻。   眼下,她終於瞧見了這位把兒子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孩子,究竟是何模樣。   平心而論,姜梨的眉眼生的像姜元柏,清秀分明,輪廓卻生的像葉珍珍,有種天真的敦厚。然而她的眼神,她的笑容,既不像姜元柏那麼風骨自在,也不如葉珍珍單純活潑。   那種溫柔讓人沒有防備,卻也讓人覺得她好像什麼都曉得。   寧遠侯夫人心裡就是一沉,姜梨這個樣子,能勾走周彥邦的心,並不意外。   但她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倘若周彥邦不死心,姜梨遲早會成為周彥邦和姜幼瑤二人間的阻礙,親事不成結成仇,真的和姜家結成仇那還不如不要這門親事。   寧遠侯夫人只覺頭疼。   眾人不曉得寧遠侯夫人心中所想,只顧著看姜家的女孩子。姜幼瑤嬌豔可人,姜梨清靈出塵,之後的姜玉娥反而顯得太過俗氣,姜玉燕又是在平庸,並未激的起人們注意。   於是姜家大房兩位千金各有千秋,至少在容貌上不分伯仲,便成了深入人心的事實。   姜家女眷一到場,因著身份緣故,不少人就開始過來熱絡的打招呼,季淑然自然要和季陳氏坐在一起。盧氏也和自己相熟的夫人坐在一處,楊氏因著沒什麼好友,也沒有人來恭維她,只得坐在姜老夫人身邊,和姜玉娥姜玉燕在一起,頗有些受冷落的模樣。   姜梨則逕自去找柳絮了。   她就這麼一個相熟的友人,柳絮一個人早就煩悶極了,見她來了喜不自勝,等姜梨和柳夫人見過禮,就把姜梨拉到一邊,道:「聽說周彥邦和姜幼瑤親事定下來了?」   姜梨訝然了一瞬,沒想到這麼快就傳開了,她笑著點頭。   「沒事。」柳絮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什麼安慰的話,最後拍了拍她的手:「京城比周彥邦好的男兒數不勝數,你日後找的人必然比周彥邦好一萬倍。真是跟了周彥邦,你還虧了。」   姜梨差點失笑,敏感的察覺到有一道目光正在打量自己,抬眼看去忍不住一愣,盯著自己的正是從前的小姑子,沈如雲。   沈如雲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刻薄,帶著些挑剔,讓姜梨有些恍惚。仿佛跟著沈玉容第一次到燕京瀋家,那時候的沈如雲在屋裡坐著,也是用這般打量物品的目光看她。當時姜梨還不明白,現在姜梨明白了,那種目光,是在琢磨她有什麼利用的境地,能為沈家謀多少福利的目光。   其實沈如雲和薛芳菲,也不是一開始就勢同水火的。姜梨記得,在沈玉容還沒有中狀元做官的時候,沈如雲縱然有多少不是,面上總還要做做樣子,也親熱的喚她「嫂嫂」。   但自從沈玉容中狀元以後,沈如雲就再也不將自己放在眼中了。   見姜梨盯著沈如雲看,柳絮疑惑:「你與她有什麼過節不成?之前你沒在的時候,就是沈如雲說起姜幼瑤搶了你的親事和周彥邦在一起,這不是故意生事,拿你做筏子?你可有得罪她的地方?」   「我沒有得罪她的地方。」姜梨搖了搖頭。心裡清楚,沈如雲之所以拿這件事挑事,自然是因為周彥邦。旁人不曉得,她這個嫂嫂卻了解,沈如雲傾慕周彥邦多年,如今好容易有了可以和周彥邦談婚論嫁的底氣,卻被姜幼瑤捷足先登,心裡怎麼能不氣惱?   說不準連自己也恨上了,要不是當初姜二小姐和周彥邦定親在前,怎麼會有姜三小姐鳩佔鵲巢,卻把周彥邦早早地定了下來。   姜梨心想,不曉得沈如雲曉得自己的嫂嫂擋了自己的親事後,是怎麼一副神情。想到此處,不免覺得好笑。   姜梨的笑容落在沈如雲眼裡,更覺刺眼。而且沈如雲總覺得,姜梨的神態舉止,總是十分眼熟。不過沈如雲確信自己是第一次見到姜梨,這種熟悉的感覺讓沈如雲也不怎麼愉快。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扭過頭,不再看姜梨了。   說笑了一會兒,外頭有宮女來報,太后來了。   諸位夫人一齊起身,迎接太后的到來。   當今太后不是洪孝帝生母,卻是個仁慈的性子,時常禮佛做功德,更是不問世事。正因如此,當初後宮才會有夏貴妃和劉淑妃之爭。當時都在傳言皇后無子,後位不保,不過夏貴妃後來身子不好,早早的去了。洪孝帝養在了太后膝下,先皇有意扶持洪孝帝為太子,劉淑妃這才收斂了些。   後來先皇故去,皇后成了太后,劉淑妃成了劉太妃,劉太妃的一兒一女便是如今的成王和永寧公主。成王比洪孝帝還要年長些,當初擁護成王的勢力蠢蠢欲動,洪孝帝的皇位坐的並不安穩。   這也是為何如今朝中人對成王禮敬三分的原因。   洪孝帝沒有外戚支持,有的只是自己,可支持他的人並不多。說不準哪一日,這個皇位就要拱手讓人,成王擁有的,看上去比洪孝帝多多了。   太后穿著一件絳紫金緞宮服,雲子冠。說起來,太后也到了天命之年,不過大約因為保養得當,站在皇后身邊,並不比皇后衰老多少,能看得出年輕時候風姿奪人。她唇邊帶笑,倒是很和藹。   太后身後跟著的,便是成王的母妃劉太妃,劉太妃和太后站在一起,倒比太后顯得衰老多了。不過儘管如此,絲毫沒有影響到劉太妃的秉性,她倒是穿戴鮮豔,眉眼中的驕矜和她的女兒永寧公主如出一轍。   看見永寧公主的剎那,姜梨的血液都冷了一瞬。   永寧公主一身鏤金挑線紗裙流光溢彩,那薄薄的一件便是無數織女的心血。她亦是嬌顏如花,比起姜幼瑤少女的嬌豔來,又多了幾分嫵媚。站在廳中,自是天之驕女該有的姿態,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高高在上。   聽聞劉太妃驕矜,太后也不和她計較,整個後宮裡,幾乎都是劉太妃說了算。洪孝帝尚且勢薄,更勿論皇后。因此,永寧公主說的話,幾乎沒人敢反駁。   太后見眾人起身,便笑著稱不必拘禮,又讓諸人坐下。等會子宮宴就要開始了。   姜梨眼見著永寧公主左顧右盼,似乎在尋人,心裡就是冷笑一聲,永寧公主這樣,毫無疑問就是在尋沈玉容了。   倒是對沈玉容愛慕的真切。   女眷們來的早,宮宴在玉明殿舉行,玉明殿殿外便是長長的花池亭臺,夜宴過後,自可以賞月鑑花,很是風雅。   過了一會兒,男眷也陸陸續續到了。   男女不同席,但究竟是在一殿。北燕不比前朝,倘若在大庭廣眾之下,女子見外男也不必迴避。但到底是有些害羞,一些臉皮薄的姑娘便背過身去,省的害羞。   姜元柏跟著姜元平兩兄弟走過來,姜元興因為和兩兄弟關係算不得很是親近,顯得有些尷尬。   姜梨看見了葉世傑,葉世傑一鳴驚人,註定很快就要入仕。一些年輕的貴族子弟便與他交好,走在他身邊的人也不少,葉世傑看上去與他們相處的也還不錯。   姜梨心中輕輕鬆了口氣。   姜二小姐倘若有個強硬的外祖家,對她未來只好不壞。   葉世傑春風得意,身後跟著的便是此次國子監校考的第二,那原本該是第一,被葉世傑佔了魁首的右相府上大少爺,李璟。   李璟生的容貌平平,與他弟弟李濂相比,實在不討姑娘喜歡。但上天也很公平,李璟不夠英俊,卻才華匪淺,李璟俊朗迷人,卻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李璟和李濂兩兄弟隨著右相李仲南一起進來,許多膽大的姑娘也跟著打量起這兄弟倆。   畢竟右相如今的實力越來越大,幾乎可以和姜家分庭抗禮。若說從前姜家是文臣之首,如今姜家文臣之首這個位置,也因為右相的壯大而岌岌可危。李璟和李濂兩兄弟,自然也成了香餑餑。   姜梨的目光只在李家兩兄弟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滑了開去,對她來說,並不打算和李家有什麼往來。該提醒葉世傑的已經提醒過葉世傑,而且看起來葉世傑做的很好,和李璟李濂並無什麼交流,顯然將自己的提醒聽了進去。   不管李家打什麼主意,葉世傑不搭理,總也要安全幾分。   國子監紅榜,魁首葉世傑,第二是李璟,第三自然是寧遠侯世子周彥邦。   姜梨很快就看到了周彥邦。   並非她想注意周彥邦,而是周彥邦看她的眼神實在不加掩飾,太過熱烈。若非人多,只怕都會被人看出端倪。姜梨心中有些惱火,周彥邦如此,實在讓人作嘔,難受極了。   旁人不注意周彥邦,因為周彥邦雖然是青年才俊,可已經定親。但寧遠侯世子和季淑然母女,卻是打周彥邦進門開始,就一直在注意周彥邦的一舉一動。   眼看著周彥邦進門之後立刻去搜尋姜梨的身影,幾人就著急了。   寧遠侯夫人腦子「嗡」的一下,立刻心道不好。周彥邦如此不怕被人撞見,表現的太過明顯,難免惹姜幼瑤堵心,讓季淑然不喜。   季淑然母女卻是恨的出奇,一面恨周彥邦心性不堅,容易被人牽引,另一面便是恨極始作俑者姜梨,倘若姜梨不去勾引,周彥邦又怎麼會這般痴迷!   姜梨果斷的起身,換了個位置,遮掩住周彥邦的眼神。她實在不想和周彥邦有什麼扯不清的交集,明義堂校驗過後,她的名聲才剛剛好轉,並不願意因為周彥邦又化為烏有。   周彥邦見不到姜梨的身影,有些失望,不過轉瞬又恢復過來,依舊翩翩公子的模樣,與人談笑。   姜梨越過重重人群,終於見到了沈玉容。   沈玉容今日穿著官服,姜梨從未見過這樣的沈玉容。在她和沈玉容是夫妻的時候,沈玉容是溫暖的,柔和的,寬容的人。後來沈母壽辰宴後,她見沈玉容的次數寥寥無幾,那時候她心懷愧疚,沈玉容只是沉默。   但現在的沈玉容,和那時候又極不一樣。   他穿著三品朝臣的官服,從當初的白身讀書人一舉成名,官袍加身,仿佛這身官袍也為他增添了無限光彩。他看起來依舊溫文爾雅,可眼睛裡,已然有了世故和老成。   姜梨看著他與同僚交談,同僚姿態討好,而他高高在上,姜梨有一瞬間,覺得這樣的沈玉容,像極了永寧公主。   一樣的自以為自己才是人上人,一樣不把人瞧在眼裡。   姜梨又錯開目光去看另一頭永寧公主。   永寧公主倒是毫不遮掩對沈玉容愛慕的目光,幾乎是追隨者沈玉容而移動。只是這樣看來似乎是落花有意流水不如想像中的有情,沈玉容並沒有投給永寧公主一個眼神。   姜梨心中忍不住冷笑,自然了,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當然要遮掩。永寧公主有公主身份,沈玉容卻是個謹慎的人,不會讓任何人抓到他的把柄,他慣來做的很仔細,就如同欺瞞當初的她。   只是,薛芳菲都已經死了,永寧公主千方百計的讓她這個原配騰出了位置,怎麼,到現在仍舊不能成為沈家婦?姜梨的心中,倏而閃過一絲快意,不過快意轉瞬即滅,說實話,如今的姜梨,其實很想看看永寧公主嫁入沈家以後是什麼下場,不知真如他們所想的那般皆大歡喜,還是兩兩生怨。   緊接著,姜梨又看到了季家的人,包括季淑然的父親季彥霖,還有柳絮的父親柳元豐。成王來的晚一些,到來之後,便和太后見禮。   最後來的是洪孝帝。   前後兩輩子,姜梨這是第二次見到洪孝帝。洪孝帝如今二十有七,這對帝王來說,是非常年輕的年紀了。他登基七年來,燕朝並無大動亂發生,即便如此,他的皇位仍然坐的岌岌可危,並不如表面安穩。   但凡身在朝廷中的人,都曉得成王就是洪孝帝最大的威脅。七年之前,洪孝帝倉促即位,成王兵敗一著,七年時間,洪孝帝趕得上如今的成王麼?   沒有人知道。   洪孝帝的身邊,站著一名年輕女子。這女子生的十分貌美纖弱,楚楚動人,然而衣裳也並不華麗,甚至稱得上是清簡。一直噙著微笑,柳絮與姜梨咬耳朵:「那是麗嬪,姜幼瑤的姨母。」   姜梨恍然,原來這就是季彥霖的嫡長女,季淑然的大姐,麗嬪。   她上次跟著沈玉容進宮的時候,並沒有見到麗嬪,不過早就知道有這麼個人。有人說,麗嬪就如當初夏貴妃之於先皇,是先皇最愛的女人。不過麗嬪和夏貴妃的不同之處在於,麗嬪背後有季家,夏貴妃的背後卻什麼都沒有。   姜梨瞧著麗嬪,麗嬪看起來甚至比季淑然還要年輕幾分,不知平日如何保養,像個妙齡少女一般。很溫柔,也十分和氣,並不指點什麼,和高高在上的永寧公主比起來,簡直不要更平易近人。不過姜梨也清楚,麗嬪真如表面上這般柔弱無爭,便也不會在後宮之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洪孝帝的寵妃了。   沒點本事的,早就成為了弱肉強食的犧牲品,又怎麼能安然站在洪孝帝身邊,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故作謙卑,都是做戲。   麗嬪與洪孝帝說了些什麼話,洪孝帝便揮了揮手,麗嬪便上前來與季陳氏和季淑然打招呼。   姜幼瑤理所應當的去見這位姨母了,周圍貴女們俱是豔羨的看著姜幼瑤,有麗嬪這樣的姨母,甚至比有位皇后姨母還要風光。雖然皇后生下了太子,但太子年幼剛滿五歲,倘若麗嬪也生出一位小皇子,依照洪孝帝對麗嬪的寵愛,太子這個位置將來花落誰家還說不定呢。   畢竟改立太子的事,前朝也不是沒有過。   不知季淑然與麗嬪說了什麼,麗嬪也笑著看了姜梨一眼,那一眼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姜梨卻莫名的很不舒服。   柳絮問:「你不去見禮?」   「他們又沒叫我去。」姜梨不在意道:「不去了。」   柳絮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像是方明白過來,挺高興的道:「還真是你的脾性。」   姜梨失笑,她又不像姜玉娥,需要巴結著季淑然上趕著去討好,也不像姜幼瑤,和麗嬪有血脈聯繫。她和麗嬪只是名義上的姨母,說不定,原先的姜二小姐此番還是第一次見麗嬪。   說到底,麗嬪是季淑然的姐姐,自然要站在季淑然那邊。與自己註定是敵人,這種敵對的立場,並不會因為姜梨上前見禮而改變什麼。   不要做無謂的事,尤其是這事還是你所不願意做的。薛懷遠這樣說過,姜梨也記在了心裡。   正當洪孝帝與太后說話的時候,太監來報,又來人了。   能比當今陛下來得晚,這人也算是膽子忒大。要知道如成王這樣的人都還是遵循禮法,姜梨抬眼看去,見宮殿門外的長廊外,不緊不慢的走來一人。   年輕人穿著大紅的織金長袍,袍角迤邐,在璀璨的燈火下劃出的光彩,比大殿柱子上鑲嵌的寶石還要奪目。   這樣繁複華麗的衣裳,但凡容貌不夠盛,都會被衣裳壓住,顯得是「衣裳穿人」,除非是絕世美人,五官精緻挑不出一絲瑕疵,還要風華絕代,當勉強相襯。   可這衣裳穿在年輕人身上,非但不是說勉強相襯,還能說是相得益彰,看他穿這件衣裳,不禁讓人心中生出嘆息,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衣裳,世間只有他穿,才不叫辜負了華服。   華服比寶石還璀璨,而他的美貌,比華服還招搖。   正是肅國公,姬蘅。   ------題外話------   國公爺又來恃美行兇啦~貓撲中文 第81章前程   (貓撲中文)姬蘅來的很遲。   即便這樣,洪孝帝也沒有半分不悅,仿佛習以為常似的。不僅如此,包括成王在內,也沒有一人敢於置喙。   姜梨看在眼裡,雖然說許多人懼怕肅國公,是因為肅國公陰險狠辣,喜怒無常的性子。但姜梨以為,朝堂之中,肅國公敢這樣隨心所欲,依仗的必然是其他。橫行無狀的人那麼多,但凡招惹了地位更高的人,自然能教訓對方,讓無狀的人狠狠吃個苦頭。   但好似教訓肅國公的人還沒有出現,哪怕是劉太妃一派的人囂張跋扈,大約也沒有對肅國公出言不敬的。就連永寧公主見了肅國公,也沒有多說什麼。   世上之人,地位低的懼怕地位高的,地位高的懼怕地位更高的。洪孝帝縱然貴為天子,可能過的也不比肅國公要輕鬆的多。   姜梨想,做人做到肅國公這份上,也算是滿足了。至少無人敢欺,無人敢辱。   想到這裡,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好笑,遂搖搖頭,打消這些莫名的念頭。   姬蘅同洪孝帝見了禮後,就尋了位置坐下。宮宴的位置,他所坐的位置和成王靠的很近,幾乎是平起平坐了。   姜梨注意到,場上許多年輕的姑娘,又有很大一部分將投向成王或是沈玉容的目光,轉向了姬蘅。   畢竟論起容貌來,這殿上所有男人加起來,都比不過姬蘅。如沈玉容葉世傑這樣的俊美眉目,在姬蘅面前比起來,也仿佛蒙上了塵埃。   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是眾星拱月,把所有人都比下去的。   不過如今的姜梨,對於皮相實在沒有半分喜悅。當初的薛芳菲還是燕京第一美人,最終不也敵不過榮華富貴。可見光有美貌也是不行的。   「肅國公倒是很得陛下看重。」柳絮悄聲對姜梨道。   「陛下沒有親信,」姜梨微笑:「只能依仗肅國公了。」如今洪孝帝帝位不穩,成王一派虎視眈眈,從前的成王還要收斂幾分,如今右相和成王互相扶持,成王一派越發穩固,另一頭,姜梨的父親姜元柏作為文臣之首,朝中勢力廣大。或許姜家並沒有謀逆之心,但對於一個勢微的帝王來說,姜家的實力就是威脅。   一邊是元輔一派,一邊是成王一派,加上洪孝帝自己,如今的北燕,猶如三足鼎立。姜元柏勢力廣大,若是姜元柏不在,朝中許多事情怕是無法運行,一方面洪孝帝要依仗姜元柏保持朝中穩固,另一方面要提防成王在背後放冷箭。三方勢力中,洪孝帝反而成了最為單薄的一派。姜梨都為洪孝帝感到辛苦。   而朝中大臣又大多分為兩派,一派擁護姜元柏,這是守舊派,一派擁護成王,這是懷有狼子野心的一派,洪孝帝可以用的人寥寥無幾。縱然登基七年,洪孝帝大約也建立了一些自己的親信,但七年時間遠遠不夠成長出足以與另外兩派分庭抗禮的臣子,這樣的情況下,肅國公姬蘅就是一個絕佳的選擇。   一來有姬蘅的父親金吾將軍姬暝寒的舊部勢力,手下有兵馬,勢力不弱,二來姬蘅的祖父,老將軍自小從馬背上長大,堅信忠君報國,人品毋庸置疑。洪孝帝用著放心。三來嘛,姬蘅此人喜怒無常,心狠手辣,這樣的人卻更難被人收買,加之平日行蹤神秘,不和姜家一派交好,也不和成王一派牽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   這樣一來,洪孝帝會看重姬蘅,將姬蘅視作心腹,是很自然的事。   不過,姬蘅就真的會甘於做洪孝帝的心腹麼?姜梨忍不住看了一眼紅衣青年,她總覺得,姬蘅並非是旁人所說的喜怒無常的性情,之所以難以琢磨,不是因為他無跡可尋,可是因為他藏的太深。   姜梨又隱約的覺出一點奇怪,但說不清究竟是哪裡奇怪。總之在洪孝帝、成王和姬蘅的關係中,姜梨察覺到一絲不同,並不簡單的只是表面上看到的這樣。   她還沒有想清楚,柳絮已經輕輕地拉了一下姜梨的衣角,道:「宮宴快要開始了。」   宮宴快要開始了,各人都要各自落座。   姜梨是得跟姜家女眷們坐在一起的,便和柳絮分開了。落座的時候,姜梨坐在姜幼瑤和姜玉娥中間。姜幼瑤對她擠出來的笑容裡都含著惡意,姜梨簡直不忍看。   不想笑便別笑,何必在眾目睽睽之下委屈自己?   洪孝帝還沒有落座,皇后站在他身邊,麗嬪稍稍靠後一些,到底也是站在了洪孝帝身邊。姜梨目光閃了閃,洪孝帝對麗嬪的寵愛,比她想像的還要多一些。   洪孝帝道:「孤聽聞今年官學紅榜已出,國子監榜首和明義堂榜首都在此殿,各自是哪位?出來讓孤看看是怎樣的好兒郎和好姑娘。」   姜梨和葉世傑同時站起身來。   姜幼瑤放在桌下的手,暗暗絞緊了帕子。姜玉娥則是眼睜睜的看著姜梨站起來,差點掩不住心中的妒意。   葉世傑起身往殿中走去,姜梨也緊跟著前往。   大約是第一次面聖,葉世傑極力保持鎮定,仍不禁洩露出一絲緊張,走的步伐略顯僵硬。不過沒有人會在這裡議論他的緊張,能在國子監校考中摘得魁首的人,無論如何都是值得敬佩的。   出乎人意料的是姜梨,有了葉世傑的陪襯,就更襯得她神態從容安靜,仿佛面對的不是九五之尊,而是普通的家人一般。   洪孝帝的目光露出些趣味來。   上輕車都尉,孔六今日也來了,他就坐在姬蘅身邊,穿著熟悉的甲衣,對姬蘅低聲道:「小丫頭不露怯,挺神氣。」   姬蘅瞥了他一眼,淡笑道:「廢話。」   姜梨和葉世傑行過禮,洪孝帝令他們二人起身。先是看向葉世傑,問:「你就是葉世傑?」   「回陛下,正是草民。」葉世傑恭敬道。   「聽聞你乃商戶出身,竟能有如此學問,在國子監校考中獨佔鰲頭,很不錯。」洪孝帝笑道:「孤很看重你這份上進,必然要好好嘉賞你。戶部近來有空職,孤就讓你做戶部員外郎,宮宴過後就上任吧!」   葉世傑聞言,又驚又喜,忙叩謝道:「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姜梨也很驚訝,萬萬沒想到洪孝帝竟然會直接封葉世傑為戶部員外郎,要知道這個職位瞧著不起眼,燕京城卻是許多人擠破頭也想進去的。一來這是京官,許多國子監出來的年輕人,頭一年都要外放地方的,葉世傑卻能留在燕京城。二來是這官位是從五品,要知道姜家三房的姜元興,憑著姜家的名聲在仕途上混了多年,也才將將是個從七品的校書。   葉世傑剛入仕途,便走在了許多人的前頭!   李濂握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顫,他早就看重葉世傑仕途上會有作為,本想拉攏,一切都進行的挺順利,可中途不知道為何,葉世傑突然疏遠了他。如今葉世傑果然如他所料,以入仕就有如此佳績,可自己和葉世傑的關係卻遠遠不及當初所想,這就難辦了。   男眷席上,姜元興嘴角發苦。一個剛入仕的少年都比自己官職高,回府後,想必楊氏又要同他大鬧一場了。   姜元平卻是和姜元柏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自己眼中的意思。說起來,葉世傑也算大房的親戚,他們官做到一定位置的人,總喜歡任人唯親。要是葉世傑是個可造之材,多提拔提拔他,說不準日後也能有所回報。   季淑然微微皺眉,葉世傑能一舉成為戶部員外郎,是她沒想到的事。她自然不能讓葉家好,最好葉家一直沒落,這樣葉珍珍才不會有人記起,她才是唯一的首輔夫人。不過,想到今晚將要發生的事,季淑然的眉心又舒展開了,管他葉世傑如何,姜梨如何,今夜一過,戶部員外郎這個肥缺,葉世傑也沒有福氣去享受了。兩個聲名狼藉的人都不一定能活過這個夏日,又何必在乎眼下的不舒坦?   葉世傑謝恩後,洪孝帝又笑著看向姜梨:「孤早就知道太傅家裡有位嫡小姐,一直未曾見過,你就是姜二姑娘?」   姜梨抬起頭,微笑道:「臣女見過陛下。」   比起葉世傑的侷促,她實在是坦蕩多了,從容多了,也平靜多了。   甚至沒有一點面見天顏的激動。   原本還有些緊張姜梨出錯的姜元柏見此情景,這才鬆了口氣。   姜元平道:「大哥,梨丫頭這性子,穩得出奇。」   姜元柏也有些發怔。   洪孝帝瞧著面前的小姑娘,她的目光裡沒有對天家的畏懼,但又不會讓人覺得被冒犯的不敬。而是非常平和的,姜梨的眼睛非常純潔清澈,更像是稚童才有的眼神,洪孝帝也並沒有生氣,注意到她手腕間的佛珠,想起姜梨曾在庵堂上住了八年的事情,就問:「你平日裡讀佛經?都讀哪些?」   「迴避下,臣女無事時,喜愛抄佛經,平日讀《般若經》《華嚴》《金光明》《妙法蓮花》。」她娓娓道來。   洪孝帝笑道:「難怪孤看你性情平靜,你這性子,倒是與太后投緣。」   當今太后就是酷愛禮佛,洪孝帝這話,可算是非常抬舉姜梨了。   姜梨含笑以對,也在打量洪孝帝。洪孝帝如今不過二十有七,看起來卻比同齡人要年長一些,顯得格外穩重。大約是因為身為皇帝,有許多要操心的事,況且如今的北燕並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歌舞昇平,太平盛世,姜梨倒是能理解一些洪孝帝。   洪孝帝心中也很意外,他早早的聽過姜梨許多傳言,包括殺母弒弟,不過大約是因為姜梨是幼年失母,讓洪孝帝起了同病相憐的心思,對於姜梨,洪孝帝並沒有太多的厭惡。如今姜梨又成了明義堂校考的榜首,加之親眼所見,姜梨溫柔純澈,不似傳言作惡之人,就對姜梨起了幾分欣賞之意。   洪孝帝道:「姜愛卿,你養了個好女兒。當得起掌上明珠,既是明義堂榜首,孤也有賞賜。」他隨意揮手,便有個太監模樣的人前來,捧著布帛,念出一長串名字。   無非就是首飾珍寶,姜梨聽得頭疼,畢竟洪孝帝不能賜她個官位,要是賜個縣主之類,如今也突兀了些。姜梨對珍寶首飾並無熱愛,聽得也很平靜,倒是宴席上的姜玉娥聽完,更是要妒忌的酸水往外冒了。   孔六道:「看見沒有,姜二小姐一點不為所動,絕對是個不食人間煙火,不為榮華富貴所動的好女之。」   姬蘅唇角一勾,笑意微帶嘲弄:「她心裡圖謀不止這些,當然不為所動。」又暱一眼孔六,「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目光短淺。」   「我目光短淺?」孔六道:「我他娘的能百步穿楊!」   姬蘅懶得搭理他。   姜梨謝過恩後,帶著場上眾人的豔羨回到了座位。季淑然笑著稱讚她道:「梨兒真是給咱們府上長臉了。」   「二姐比我強多了。」姜幼瑤也恭維道。   季淑然如此就罷了,姜梨曉得季淑然慣來愛做這樣的舉動。只是連姜幼瑤也要忍住不悅做面子,就讓姜梨有些詫異。   姜幼瑤應當如姜玉娥一樣,一聲不吭,心裡恨毒了自己才對。   她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姜幼瑤,發現姜幼瑤的目光裡,還隱藏著些期待和興奮,不由得警醒起來。   再如何,宮宴還是要開始的。   菜餚豐盛,姜梨卻無心品嘗。姜玉娥有些炫耀般的為姜梨解釋各樣菜色,似乎在證明自己比姜梨見過的世面多得多。或是故意不提醒一些菜餚要如何入口,等著看姜梨出醜。誰知姜梨要麼安然無恙的度過,要麼根本就不夾那道菜,讓姜玉娥的打算落空。   到了後面,姜玉娥也不怎麼在意姜梨了。只管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有意無意的側身向著男眷席上,大約在「引人注意」。   姜梨只覺得姜玉娥的行為可笑,不知楊氏怎麼想,不過倘若三房的人人人都是姜玉娥這個德行,姜梨就能了解為何這麼多年,姜元興還只是個校書的原因。   成為笑話還不自知,自然很蠢。   男眷席上,周彥邦卻是不時地往姜梨的方向看去。   因著姜梨與姜幼瑤坐在一處,旁人看見,也只以為周彥邦看的是他的未婚妻姜幼瑤,身邊的人還打趣他,周彥邦笑著應了,心思卻全然不在此處。   和姜幼瑤解除婚約,重新讓姜梨成為他的妻子,到現在已經成為了周彥邦的執念。只可惜這件事寧遠侯夫人不同意,寧遠侯聽了更是大怒。周彥邦也曉得自己這個想法很是荒唐,畢竟姜家又不是小門小戶,怎麼能三番五次的毀親?   但姜梨的確是不一樣了。   周彥邦每一次見到姜梨,都能更加欣賞姜梨身上的美好。她和燕京城的貴女們看起來都不一樣,她對自己越是疏遠,周彥邦就越是不甘心。周彥邦曉得,自從校驗過後,姜二小姐的名聲變好,許多貴族子弟家裡就會開始將目光轉向姜梨。而近日洪孝帝授禮的時候,周彥邦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周圍的這些年輕公子,也有許多看姜梨看的目不轉睛。   有才華,性情溫柔,生的清靈美麗,家世不薄的首輔千金,還得到當今陛下的青睞,這在燕京城的貴女圈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好姑娘。   周彥邦心裡抓心撓肝的不安,生怕就這樣將姜梨錯了開去。可他自己和姜幼瑤的親事都已經定在了明年冬末,若是不出意外,就只能和姜梨擦身而過了。   周彥邦很不甘心。   在他頻頻看向姜梨的時候,自然沒有發現,自己的這一番舉動,已然落進了另一人眼中,這人卻是沈如雲。   沈如雲眼見著自己的心上人終於能和自己見上一面,心中自然是喜悅的。只是喜悅很快就就被衝散了,雖然和周彥邦同處一處,可周彥邦的目光,一直都沒有看向她,而是看向姜幼瑤的方向。   沈如雲很是傷心,她心中愛慕周彥邦,可從前是自己身份配不上,如今她已經是狀元郎的妹妹,兄長亦是朝官,能與周彥邦站在一起,可周彥邦又有了婚約。   倘若這只是婚約便罷了,沈如雲卻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周彥邦看向姜幼瑤的眼神,充滿了繾綣愛意,那代表著,周彥邦心裡也有姜幼瑤。   沈如雲的心,一瞬間跌到谷底,傷心之外,又生出一股不甘與妒忌來,只恨不得姜幼瑤和周彥邦的親事出現個把周折,讓這樁親事成不了真才好。   姜梨享用著菜餚也覺得味同嚼蠟,只因為瞧見沈玉容和永寧公主二人,便噁心的吃不下飯,然而宮宴還是要繼續,也只得按捺著不適,勉強繼續著。   這一場宮宴,竟是持續了很久。官僚們各自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說著官場上的話,夫人們則是閒話家常,交換著彼此府上無關痛癢的趣事。小姐們和公子們,則是隔著男女眷長長的席幕,偷偷地時而互相看一看,有不小心對上眼的,便又飛快的錯開目光,仿若無事,實則暗暗地記住對方的容貌動作,打算回府後打探一番。   倒是各有形狀,別開生面的一副眾生相。   成王和洪孝帝之間,倒也兄友弟恭,其中潛藏的暗流洶湧,卻不為人知道。太后一如既往地寧靜,劉太妃與皇后在說話,麗嬪溫柔的坐在一邊,不時地為皇帝斟酒——這種本不該她做的事,她也做得十分自然而親切。   桌上的玉白細瓷瓶裡,是杏花酒。因著女眷們不勝酒力,宮廷夜宴中準備的酒水也是甜甜的果釀,並不醉人。姜梨面前只放著杯茶,酒杯卻是一點兒也沒碰。自從當初沈母壽辰一事之後,姜梨每每想起來,都覺得倘若當初沒有喝下面前的那杯酒,如今大約又是一番不一樣的景象。   喝酒誤事,她就從此滴酒不沾。越是宮宴這樣的大場合,她越是不會犯一丁點差錯。   姜玉娥卻是不曉得這些,似乎也極喜愛果釀甜甜的滋味,直喝的眉眼微醺,臉龐爬上嫣紅,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嬌媚來。   正在這時,聽得季淑然含笑問道:「梨兒怎麼不嘗嘗這杏花酒?」   姜梨抬眼看去,就見季淑然自然而然的拿起姜梨面前的酒盅,給她斟滿,笑著放到姜梨面前,道:「宮裡的杏花酒和咱們府裡釀造的不一樣,味道更清甜,也不醉人。你們女兒家,多喝一些也有好處。」   姜梨掃了一眼季淑然,季淑然笑的溫柔,但不知為何,姜梨突然生出了一種不適之感,仿佛心裡有個聲音正在提醒她,千萬莫要喝下這杯酒。   姜梨相信自己的直覺,便道:「多謝母親,只是我不勝酒力。」   「這哪裡算酒,其實就是甜甜的糖水罷了。」季淑然笑道:「我見梨兒你今晚用膳用的不多,夏日裡容易憊懶,喝點杏花酒解暑。」   姜梨心裡打了個突,目光偶然瞥到隔著自己不遠處,沈如雲和沈母正在說話的景象。心中一驚,一瞬間,一些畫面從腦海中倏然掠過,姜梨頓時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季淑然的眼神了,季淑然的眼神為何讓她覺得如此眼熟。   季淑然的神情,那種極力按捺著期待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像是一條毒蛇蟄伏的眼神,可不就是當初沈母壽辰宴上,沈母的眼神,還有蕭德音勸酒時候的笑容!   剎那間,姜梨差點變了臉色。   雖然懷疑來的莫名,但姜梨幾乎能夠斷定,季淑然母女打的主意,就如同當年沈母壽辰宴上那些人打的主意一般,就是要她身敗名裂!   從小吏女兒到首輔千金,重生為人,她竟然又遇到同樣的場景。   姜梨的心中說不出是憤怒多些還是荒謬多些,到了最後,卻全然只想冷笑。   她前生就是因此此事而悲慘一生,如今換了一撥人,卻要來故技重施,既然如此,她就偏不如這些人所願!   姜梨看著姜幼瑤,笑道:「三妹也沒喝這酒呢。」   「幼瑤不能沾染杏花做的東西,」季淑然道:「但凡沾了,便會全身起紅疹子。你別看她一點不沾,怕是心裡饞嘴的很呢。」   姜幼瑤撇了撇嘴,沒說話。   姜梨卻心知肚明,季淑然可算是個萬無一失的,只怕是害怕中途出什麼變故,讓姜幼瑤誤飲了酒水生出事端,連這種理由都能編出來。   只是,季淑然莫非以為,只要姜幼瑤不喝酒,就能萬事大吉,全順著她心意麼?   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姜梨微微一笑,淡道:「是麼?還是第一次聽說三妹不能粘杏花。如此,多謝母親了。」她將酒杯接過來,以袖遮面抿了一口,這才放了下來。   還剩大半盅。   季淑然眼見著,卻也沒有再勸姜梨喝下剩下的半盅,又與姜梨夾菜,端的是溫柔慈母,一點兒也挑不出錯處。   姜梨心裡發冷,抬眼看去男眷席上,正瞧見葉世傑也正被人勸酒,葉世傑畢竟今日才被點任京官,來敬他酒的人許多,葉世傑多少也得喝點。這本來無可厚非,不過姜梨卻見著,那斟酒的太監,未免也太過殷勤了一些。   年輕的公子哥兒如此多,那太監偏偏守著葉世傑一個,分明李濂李璟也在旁邊,周彥邦也在旁邊,沈玉容也在旁邊,太監多少也要照拂著周圍的人一些,可他獨獨就盯著葉世傑。   其實宮宴這麼多年,席上又觥籌交錯,酒酣耳熱,沒有人回去注意一個小太監的舉止。但姜梨偏偏就注意到了,她幼年跟著薛懷遠,薛懷遠處理公務的時候,偶爾也會教她一些,越是複雜的情況,越是要留意細節。   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在此時被姜梨看在眼裡,也終於令她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原來季淑然母女為自己安排的「姦夫」,是葉世傑。   於情於理,好像都很合適。葉世傑和自己是表兄妹,本就有關係,當初她當街為葉世傑解圍,也可變成有私情的象徵。當然了,年輕男女互相青睞,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在宮宴席上,做出醜事被人撞破,那就是大過錯了。   她身為女子,必然名聲盡毀,明義堂校驗做的全部努力都付諸東流。而葉世傑才剛被點任京官就如此下作,盛怒的洪孝帝指不定會怎麼責罰他,至少葉世傑的仕途就止步於此。   葉家和她,結怨更深。成了親也是怨,不成親亦是怨,總之,她和葉世傑,這輩子就算毀了。   真是好周全的盤算!   姜梨眸光轉厲,然而立刻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時,笑容依然如最初一般純澈無爭。   姜幼瑤正扭頭,忽然瞧見姜梨面前的酒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空了,愣了一愣,下意識道:「你什麼時候喝光了?」   「唔,」姜梨答道:「甜甜的很好喝,我便喝光了。不過,不能貪杯,一杯就夠了。」她笑笑。   季淑然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另一頭的姜玉娥,將將放下面前的酒盅。   ------題外話------   姜玉娥:意不意外?驚不驚喜?貓撲中文 第82章引禍   (貓撲中文)宮宴熱鬧過後,太后提出要去玉明殿外的池邊賞荷。   宮裡的池塘是請工匠挖的,效仿燕京城的永寧河,因此十分寬廣。夏日的時候,十裡荷塘,一片翠色,明月當空,星光點點,十分美好。   連日來的悶熱都一掃而光,令人神清氣爽。   宴罷過後賞賞花,大約是貴人們素來的喜好。   姜梨也跟隨著姜家人一道來到了荷塘周圍,季淑然和姜幼瑤,亦是寸步不離的跟著她。姜梨深知,這自然不是季淑然為了表示和自己這個繼女的親熱,不過,她也並不在意這些。   水上長廊,夫人小姐們順勢坐下,桌上有擺好的瓜果點心,姜梨正跟著往那頭走去,突然間,感覺自己手心裡被塞了個什麼東西,回頭一看,就見一個陌生的宮女與自己擦肩而過。   她捏緊了手裡的東西,依稀辨的清似乎是張紙條,不由得看了一眼季淑然和姜幼瑤,以為這是季淑然的安排。但見季淑然並無不對,仿佛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一時又有些納悶。   但終於走到湖心亭裡的時候,姜梨故意落在後面,趁著季淑然和姜幼瑤不在,瞧瞧打開手心,果然是一張字條,借著幽暗的燈籠光,可見一行小字。   園後東門毓秀閣見。落款是:周彥邦。   姜梨一怔,季淑然已經在喚她,便立刻將字條揉作一團,本想扔進湖裡,忽而想到什麼,又重新藏在袖中。   剛走到季淑然身邊,季淑然就笑道:「梨兒走的慢了些。」   姜梨含笑以對,心裡卻對周彥邦的這張字條怒極反笑,周彥邦應當不是季淑然安排的人,以姜幼瑤對周彥邦的看重,萬萬不會讓任何一點事牽扯到周彥邦。周彥邦應當是自己的主意。   姜梨萬萬沒想到周彥邦也會在此插上一腳,不曉得這位寧遠侯世子如何來的自信,自己就真的會隨著一張紙條赴約。或許周彥邦認為姜二小姐對他餘情未了?可姜梨仔細的回想了一遍回到燕京城後,她和周彥邦僅有的幾次照面,都沒有表現出對周彥邦一絲一毫的興趣。   大抵自作多情的人,便是再如何對他冷若冰霜,他也總能找出對方愛慕自己的證據。   姜梨心裡盤算著,今日自己和葉世傑不會如季淑然所願,但僅僅如此,似乎也太便宜了一些季淑然。   從來到姜家開始,姜梨一直在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姜家的每一個人。她同情真正的姜二小姐,但在自己家仇未報之前,並不願意過多的牽扯到姜家的風波之中,省的多出意外。   因此,秉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想法,季淑然害她的時候,她就反擊回去,姜梨自以為不過分。但這一次,季淑然是真正的惹怒姜梨了。   季淑然的手段實在太下作,讓她想到了當初的自己,過去一幕重演,新仇舊恨,讓姜梨這一刻,十分願意報復。   世人說,真正的報復,便是搶走人心中最珍愛的東西,並撕碎凌辱。季淑然最心疼的是姜幼瑤和姜丙吉,姜丙吉太小,沒什麼可失去的。但姜幼瑤不一樣。   姜幼瑤如今最執念的,可不就是寧遠侯世子周彥邦。季淑然母女想盡辦法從姜二小姐手裡搶走這門親事,又時時提防著這門親事被姜二小姐搶回去。眼下姜幼瑤更是因為周彥邦而恨上姜梨,周彥邦就是姜幼瑤的弱點。   姜梨的手指摩挲著袖中那張短短的紙條,倏而笑了。   既然周彥邦自己要趟進這淌渾水,便也怨不得她禍水東引。姜幼瑤時時刻刻的提防著自己,卻不曉得,周彥邦是燕京城的美男子,想要嫁給周彥邦的女子不止她一個,譬如她的前小姑子沈如雲,有譬如,姜家三房,庶子所生的姜玉娥。   假若讓姜玉娥有一個機會,能嫁入寧遠侯府,姜玉娥會怎麼選擇?一邊是平日裡熱熱絡絡喚著的姐妹,一邊是日後可能再也遇不到的好人家,姜玉娥的選擇,姜梨十分期待。   季淑然不時地抬眼看向姜梨,時間慢慢流逝過去,姜梨伸手支出額頭,輕聲道:「母親,我有點頭暈……」   怎麼這麼快?季淑然心中疑惑,她以為藥效還要會子才慢慢發作,眼下姜梨這般說,她也不得不應著,又怕再待下去會讓人看出端倪,未免出什麼事端,只得提前讓姜梨離開。   季淑然就對身邊一個一直站著的宮女道:「先把二小姐扶回房好好休息,等會我再來接她。」   姜幼瑤試探的問道:「二姐?」   姜梨微微蹙眉,揮了揮手,卻不小心碰到一邊的杯子,滿杯茶水,盡數潑在姜玉娥的裙子上。   姜玉娥「呀」的驚叫一聲,連忙站起身來。   姜梨微微瞪大眼睛,似乎也稍稍清醒了一些,連忙道:「對不起五妹,我不是故意弄到你衣裳上的。」又很是歉意的看著姜玉娥身上的汙跡:「這下可怎麼辦?不如你與我一道去換衣裳,正好我休息一下。」   「不必了……」季淑然正要阻攔。   「母親,這是宮宴,五妹妹穿著髒汙的衣裳終究不美,宮裡應當有一些應急的衣裳,再不濟麗嬪娘娘那裡總該有一些,五妹還是換了為好。」   姜玉娥正是有些惱火,這身衣裳她今日第一次穿,因著是老夫人尋人裁的料子,平日裡哪有機會穿這樣好的衣裳,這會兒全都被姜梨毀了。突然聽得姜梨說起麗嬪,心裡就是一動,若是麗嬪給她找的衣裳,再不濟都是宮裡的料子,說不準比老夫人給的還要好。當即就站起身,笑道:「大伯母,不礙事的,我與二姐一道去吧,二姐說得對,穿著髒汙的衣裳,只怕別人說我們姜家對陛下不敬。我在路上還能照料二姐呢。」   季淑然手心微溼,姜玉娥可不曉得她的打算,季淑然真不願意姜玉娥壞了她的事。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待走到半路,讓人將姜玉娥引開,姜梨還是如原先計劃的一般。而且姜梨藥效發揮的這麼快,離席離得早,也有充足的時間來布置。季淑然就對身邊宮女使了個眼色,道:「既然如此,你倆就先去吧。」   楊氏沒有說話,雖然姜玉娥是她的女兒,但姜玉娥成日巴結大房,對季淑然這個大伯母比對她這個親娘還要親近,楊氏已經習以為常了。   姜玉娥就和姜梨一道,跟著這位面生的宮女離開了。   離湖心亭不遠,水上長廊的邊際,有很多空著的茶屋,便是為了宮裡的貴人臨時有個頭疼腦熱,要休息或是換衣裳準備的。平日裡都沒什麼人,很是安靜。   姜梨與姜玉娥一道走著,不知是不是因為宮宴上喝了太多酒,姜玉娥走著走著,也覺得頭昏昏沉沉,姜梨邊走邊與她說起姜幼瑤的親事。   「。……今日聽母親又說起三妹和周世子的親事,三妹很高興的模樣。我瞧著寧遠侯夫人對三妹也十分滿意。」   「。…。說起來,三妹這樁親事委實不賴,周世子在燕京城也算是百裡挑一的人物。只是我和周世子沒有緣分,日後大約也只能另尋人家。」   「。…。五妹也快及笄了,我聽父親院子裡的小廝提起,三叔也在讓父親給五妹相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不曉得五妹日後又會進誰的府邸。」   姜梨突然說起這些,姜玉娥懷疑姜梨是在報復自己,上次將姜幼瑤和周彥邦定親的世清告訴她,姜梨一定是傷心了。但姜梨此刻又往自己心頭戳刀子,說起自己的親事,姜玉娥也忍不住有些怨憤。   姜玉娥道:「二姐倒是挺關心我的親事的,不過我年紀還小,比二姐還要小一點。二姐也說了,我爹不比大伯父,真要尋人,自然不能和二姐三姐比的。」說這話的時候,姜玉娥還帶著幾分賭氣。要是平常,她自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今日也許是有些醉了,她說話也膽大了許多。   姜梨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還含了幾分憐憫:「要說人為什麼不能挑自己的出身呢,在我看來,五妹你比起三妹來,容貌也不差,才學也不低,不過是輸在了出身。假如你是大房的女兒,你與周世子也是十分般配的。」   不說還好,一說這事,姜玉娥想起自己和姜幼瑤在姜家的種種不公,頓感不平,心中酸溜溜的,一時竟沒有回答姜梨的話。   姜梨自說自話:「可惜了,五妹你如此容貌才學,日後大約只能配個不知名的男子,別說是和周世子相提並論,連普通的官家子弟說不準也不能相比。也是呢,給普通人做正妻,或許還比不上給周世子做個妾。可惜,」她欲言又止,搖了搖頭,嘆息一聲:「人比人,不如人,都是命呢。」   姜玉娥更難受了,她這一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比下去。可她在姜家,又好像是隨意什麼人都能上來踐踏一腳似的。心中又恨,又不願意在嘴巴上落得下風,姜玉娥道:「我便是這樣的命,當然不如三姐了,不過二姐也是心寬,周世子原本是能與二姐共結連理,眼下成了二姐的妹夫,二姐居然也能泰然相對。難怪說人在廟裡呆上一段時間,都會清心寡欲。」   姜玉娥想著,姜梨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定然是裝出來的無疑。若是換了她自己,斷然心裡不會如此輕鬆。可姜玉娥每每想在姜梨欣賞戳刀子,總是無功而返,姜梨就是不曉得生氣似的。   果然,這一次,姜梨聽罷姜玉娥挑釁的話,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甘不甘心又如何?總歸已經這樣了,而且,日後我也有機會,雖然比不上周世子,但終究也還有的挑,而五妹妹……」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姜玉娥,沒有說下去。   姜玉娥知道姜梨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麼,姜玉娥能挑的人,永遠也不比姜梨多。   大約是心中急怒連著怨憤,姜玉娥也覺得心頭髮熱,腦子發暈,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   姜梨一邊說話,一邊餘光注意引路的宮女神情。見那宮女聽著她與姜玉娥的對話,卻絲毫不為所動,姜梨心裡更加警醒。   走了一截路,忽然迎面又來了一位宮女,只對姜玉娥笑道:「麗嬪娘娘讓奴婢帶姜五小姐先去偏房挑衣裳,」又對姜梨笑道:「姜二小姐先去前邊房裡坐著休息,姜五小姐挑完衣裳,奴婢再將小姐送回來。」   姜梨心中冷笑,季淑然的人果然迫不及待的要把姜玉娥支開,做戲做全套,她便微微一笑,按了按額心,對姜玉娥道:「既然如此,五妹妹且先去吧,我頭疼的厲害,先去休息,在房裡等你就是。」   姜玉娥一路上吃了姜梨一肚子氣,自然不會說什麼不對,況且能去挑麗嬪為她準備的衣裳,到底讓姜玉娥雀躍了幾分。姜玉娥應了,只見姜梨跟著最先引路的宮女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但就在轉身的一剎那,從姜梨的袖子裡,突然掉出了一樣東西。   姜玉娥離得近,下意識的就屈身撿了起來,正是一張紙條,姜玉娥正要喊姜梨停步,卻就在瞬間,就著長廊上掛著的燈籠光,看清了紙條上的字跡。   姜玉娥的聲音一下子咽進了喉嚨。   她攥著紙條站起身,便見姜梨越走越遠的背影,心跳的飛快。   那紙條上,竟然是周彥邦要私下裡約見姜梨的事,看樣子,應當就是今夜。姜玉娥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要將這紙條拿給季淑然,讓姜梨的醜事暴於人前。這樣一想,她的頭暈竟然也好了許多。   姜玉娥將紙條藏進袖中,姜梨和宮女的身影已經拐過長廊,再也看不見了。姜玉娥這才轉身,看向望著她的,即將帶她去挑衣裳的那位宮女,笑道:「我二姐真是粗心,自己掉了東西也不曉得。只有等會子我再想辦法還給她了。我們走吧。」   姜玉娥也跟著半路出現的宮女,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另一面,正隨宮女走向茶室的姜梨,不動聲色的翹了翹嘴角。   在她丟下那張紙條,而身後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的時候,她就知道,姜玉娥到底是上鉤了。   在那樣的環境下,姜梨丟掉紙條,姜玉娥不可能沒看到。姜玉娥卻沒有出聲叫住她,自然是看清楚了紙條上的字跡。   姜玉娥想要做什麼,無非就是去找季淑然邀功,不過即便把這張紙條給季淑然,也不能說明什麼,因為姜梨到底沒有去赴約。但是,倘若姜玉娥將方才一路上姜梨說的話聽進了耳中,就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以姜玉娥爭強好勝,不肯屈居人下的性子,很容易被眼前的利益蒙蔽雙眼。姜梨所言「給周彥邦當個妾也比給尋常人家當個妻好」,但凡是有腦子有尊嚴的女子,都不會認同,但姜玉娥就不一定了。   眼下,就只管解決這一頭就好了。   姜梨隨著引路宮女再次拐過一個轉角,才到了長廊盡頭的茶室。宮女笑道:「姜二小姐先請進去休息,裡頭有茶水點心,奴婢再去搬些銅冰過來解暑。」   姜梨道:「你去吧。」   宮女走了,姜梨安靜的坐下,須臾,她站起身,走到屋裡點著的薰香面前,唇角一勾,便輕而易舉的將那香折為兩斷。   大約是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這一刻,姜梨的心裡竟然出奇冷靜。她的手摸到袖中一把小小的彎刀,那還是姜景睿之前聽聞她要去明義堂進學的時候送給她的。眼下那把彎刀就藏在姜梨袖中,宮裡也沒有人會想到姜元柏的女兒會帶此種利器進宮,否則姜梨便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她也不急,重新在小几前坐下來,以手支面,看起來像是在假寐,另一隻手卻輕輕叩擊著桌面,敲打的面前的油燈也簌簌落下燈花,十分耀眼。   外面的宮女還不會離開的,姜梨心裡思忖著,至少要等到葉世傑也進來才是。只是不曉得葉世傑神志不清到何種地步,不過,倘若葉世傑真的神志不清到很嚴重的地步,姜梨也不介意讓流血的代價令他清醒清醒,她又輕輕撫摸了一下袖中的彎刀。   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油燈裡的燈油都少了一小半,外面突然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從外面進來。   姜梨依舊支著下巴假寐。   「葉少爺,您先在此休息片刻,奴婢再去添些茶點來。」有女子的聲音這樣說。   姜梨不懂,門又被輕輕關上了,有跌跌撞撞的腳步聲突然傳來。   姜梨心中一緊,便覺撲鼻酒氣突然縈繞在鼻尖,她忍了又忍,也不曉得外頭那宮女還在否,只覺得有人在推搡著自己。   那一刻,前生記憶忽然湧入腦海之中。   雖然當時的薛芳菲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自己喝醉了酒,但醒來後面對無數人鄙夷的目光和指責,她卻在心中將可能發生的事翻來覆去的重演了一遍,越想越是噁心,越想越是可怖。   雖然最後證明,那只是一場陰謀,但當時軟弱的,無力地任人宰割的自己,卻讓她永遠難以原諒。   姜梨忽而抽出袖中彎刀,精準的抵住對方,她的嗓音涼涼,克制又含著一股難以自持的暴戾,道:「葉世傑。」   對方的呼吸忽然變得平緩了。   她睜開眼,見自己的刀尖抵住葉世傑的喉嚨,後者臉頰通紅,酒氣燻天,看上去是個醉鬼無疑,卻用一種愕然的眼神看著她。   姜梨微微皺眉。   葉世傑沒醉,他清醒著。   ……   姜玉娥被引路的宮女帶到另一件偏房裡等著換衣裳了。   她其實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將袖中紙條拿到季淑然面前去給季淑然瞧瞧,因此連等待送衣裳過來的人的耐心也沒有。心中有些煩躁的時候,就不由得又把從姜梨身上掉下來的紙條細細看了一遍。   姜玉娥心裡想著,沒想到姜梨表面上說著已經不在意周彥邦了,沒料到暗中卻還和周彥邦藕斷絲連。說起來,姜梨也是姜元柏的女兒,這事情要是真捅了出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周家兩個嫡女都得罪不起,不知道會讓周彥邦究竟娶誰呢?   應該還是娶姜幼瑤吧,畢竟姜幼瑤才是如今和周彥邦定親的人。   周彥邦到底還是要和姜家長房的人結成姻親。   不知為何,姜玉娥的心裡,突然又浮現起姜梨方才說過的話來。   「五妹你如此容貌才學,日後大約只能配個不知名的男子,別說是和周世子相提並論,連普通的官家子弟說不準也不能相比。也是呢,給普通人做正妻,或許還比不上給周世子做個妾。」   姜玉娥恨恨的想,周彥邦約見的人,為何不是她呢?分明她比姜梨和姜幼瑤也不差,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出身,便連入周彥邦的眼也沒有資格了麼?   想著姜梨和姜幼瑤糾纏的人是周彥邦這樣的寧遠侯世子,自己未來的夫婿卻不曉得能不能比的上周彥邦一根腳趾頭,姜玉娥突然生出了一種懨懨之感,仿佛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連想看姜梨出醜的念頭都淡薄了。   額心時而發暈,姜玉娥的心裡漸漸熱起來,突然地,一個大膽的想法閃過腦海。   倘若今日和周彥邦約見的人是自己呢?   倘若自己借著姜梨的名義,借著這張紙條和周彥邦在一起了,周彥邦會不會憐惜自己,對自己也生出一絲絲的愛意,從而想法子把自己也納進寧遠侯府?   姜玉娥倒是沒有痴人說夢一般的立刻想做周彥邦的妻子,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斷然不可能成為周彥邦的正妻。可是,做個妾,做個貴妾不也挺好?姜梨有一句話說對了,給平民子弟做個正妻,還不如給周彥邦做個妾,至少周彥邦是燕京城人人稱道的青年才俊,家大業大,又俊美無儔,自己嫁過去,實在是不虧。   越想越是覺得這個可行,姜玉娥看著手心裡的紙條,忽而緊緊攥住掌心。   她就這麼決定了。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頭送衣裳的宮女正託著衣裳回來,姜玉娥見狀,忙站起身。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換上乾淨的衣裳去赴周彥邦的約,著急的模樣惹得宮女都有些疑惑。姜玉娥有心想要支開旁人,便笑道:「我突然有些想要上茅房,等換完衣裳後便去。姐姐不必在此陪我,給我指個方向就是。」   那宮女大約也只是季淑然叫來傳信的人,事情做完之後也沒有旁的事,因此對姜玉娥的話不疑有他,便給姜玉娥指了個方向,道:「不遠,小姐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往右就能見到了。」   姜玉娥換好衣裳,推開房門走了出去。她先是往茅房的方向走去,待走到盡頭往右以後,又轉過頭,見四下裡並無人跟隨,當即調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正是周彥邦紙條上所言,園後東門毓秀閣。   姜玉娥走的很快,到了最後,竟然是一路小跑起來。   跑起來的時候,清爽的夜風吹到臉上,冰冰涼涼的很是舒服,卻絲毫沒有將姜玉娥心裡的火焰吹熄一些,她的心裡卻是越來越火熱。   她已經想好了,見到了周彥邦,便向他訴說自己的傾慕之情,說自己在姜家過的苦楚,介時還要留下一兩滴眼淚。男人們,對于美人的傾慕,沒有不心中得意的,便是自詡正人君子的人,也不忍心責怪少女的一腔愛意。況且男人都喜歡憐弱,她生的楚楚可憐,到時候一流淚,便是周彥邦之前沒有留意自己,也會忍不住軟下心腸。   只要得了周彥邦的話,只要能和周彥邦搭上關係……姜玉娥咬著嘴唇,她就能擺脫未來嫁給一個什麼地位都沒有的平民子弟的宿命!   這時候再回想起方才姜梨的話,那些話裡的諷刺和若有若無的輕蔑,更是讓姜玉娥內心如火在燃燒。   姜家大房又如何?姜梨和姜幼瑤之間,註定只能有一個人嫁給周彥邦,不管是姜梨還是姜幼瑤,總有一個是戰敗者。   自己若是能進寧遠侯府,總有一個,總有一個長房嫡女是輸給了自己的。嫁過去為妾,要看正妻的臉色也沒什麼關係。姜玉娥想著,姜梨慣來假清高,姜玉娥又被季淑然驕縱的不成樣子,她們自然不懂得如何取悅男人。   但是姜玉娥,卻有信心能籠絡得住周彥邦的心。   就在心裡胡思亂想的時候,東園毓秀閣已經進了。   水上的閣樓,此刻一片漆黑,裡頭連燈也沒有燃一盞,可見平日裡沒有人來。周彥邦倒是會挑地方,又或者這地方是他一早就看好的,就等著今日和姜梨在此幽會。   姜玉娥輕輕一笑,抬腳往裡頭走去。   心裡頭更加熱烈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心情的原因,姜玉娥甚至覺得自己額上開始微微滲汗,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滯瑟,很想找個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貼上去,方能緩解這種熱意。   她停了停,長長呼出一口氣,在毓秀閣面前停下腳步。   只要進了這道門,她就能麻雀變鳳凰,擺脫未來可能平庸的一生,這是她為自己掙來的錢程,和三房無關。   姜玉娥打開門,一腳踏了進去。貓撲中文 第83章遇美   解決了沈如雲之後,姜梨的心情更好了。   她的步子甚至變得輕快起來,恍惚間似乎回到了襄陽桐鄉的鄉間小道,忍不住的想要唱首歌。   終於是將沈如雲也引到了這場混戰之中。   她正愁要尋個什麼樣的法子將一眾人引到毓秀閣去,沈如雲就自己撞了上來。以沈如雲對周彥邦的痴情,眼睜睜的瞧見自己心愛的男子與另外的女子私通,沈如雲一定受不了。清楚這位小姑子衝動無腦的品性,姜梨相信,在沈如雲撞見私情的第一刻,沈如雲一定會設法吵鬧的讓整個宮宴上的人都知道這樁醜事。   如此一來,世人都曉得姜五小姐和姜二小姐的未婚夫睡在一起,妹妹搶走姐姐的男人固然是背德,但身為未婚夫的周彥邦也為人不齒。姜梨想,看重名聲的姜元柏一定不會再讓姜幼瑤嫁給周彥邦,奈何姜幼瑤又對周彥邦一往情深,如此一來,猶如活生生的剜去姜幼瑤的一塊心血,姜幼瑤一定痛不可擋。   而姜玉娥呢?最多也就是嫁給寧遠侯世子做個妾,可做妾真的好麼?光是寧遠侯夫婦,也不會對這個敗壞了自己兒子名聲的女人有好臉色。不管周彥邦日後娶得是誰,未來的當家主母,也會毫不手軟的折磨姜玉娥這樣慣會勾人的女子。   至於沈如雲,此事就是因她發現而被捅破,毫無疑問,多少都會和寧遠侯府結仇。周彥邦更不會對沈如雲生出什麼愛慕之心,沈如雲這輩子也不可能得到周彥邦的心了。   這一齣戲裡,每個人都各得其所,姜梨十分滿意。   她正想著,忽然見前面有兩人正在說話,其中一人十分顯眼,便是在黑暗中,也如一簇最耀眼的月光,吸引著人不住的將目光投往他身上。   年輕人豔紅衣裳,夜色裡更如絕色精魅,他正低頭與對面的人說著什麼,因著側對著姜梨,燈光昏暗,看不出是什麼神情。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肅國公。   姜梨心中一凜,之前坑了沈如雲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光。   每次見到肅國公,姜梨都有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也許是肅國公的容貌太豔麗,太具有攻擊性,又或者是他那雙眼睛,分明在慵懶的似笑非笑,卻讓人覺得,他在無比清醒的觀察著你。   姜梨停下腳步,肅國公二人也察覺到有人,轉過頭來看向她。姜梨心裡暗呼糟糕,面上卻絲毫不顯慌亂,不緊不慢的與肅國公行了個禮,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看上去,卻好像是無意中走到這裡,和肅國公再平常不過的偶遇,沒有什麼交集,就這樣離開的普通事。   只是心裡到底還是很不平靜。   她總覺得和姬蘅說話的那人看起來十分面熟,當那人轉過頭來面向她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就更強烈了。雖然不曉得究竟在哪裡見過,但姜梨確信,自己一定見過此人。   她有些不明白,她和姬蘅素昧平生,僅有的幾次見面都沒有太多交集,便是前生也是形同陌路。絕不應該認識姬蘅的身邊人,那人必然不是姬蘅的人,到底是誰呢?   冥思苦想著,卻又忍不住想到姬蘅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在宮宴上大搖大擺的四處行走,也只有招搖的肅國公才能做得出來,這也是因為當今洪孝帝對肅國公格外寬容。自然也是了,一邊是自家姜家,一邊是右相和成王連成一派,為了抗衡這些,洪孝帝能依仗的也只有姬蘅了。   嗯,右相?   姜梨心中一動,這會兒突然想起來了,剛才和姬蘅說話的人,可不就是右相長子李璟的下人麼?   李家大少爺德才兼備,又愛廣交好友,當初沈如雲高中狀元的時候,李璟竟然不在乎自己右相公子的身份,主動來與沈玉容恭賀。當時姜梨還隨沈玉容一起待客,記得在李璟隨身的侍衛中,是有這麼一人。   倘若是旁人,便是見過李璟的侍衛,時隔這麼久,又僅僅只有一面之緣,便是再遇到,只怕也認不出來。但姜梨的記憶力超群,那人的模樣還如昨天見過一般清晰,絕對不會認錯。   他是右相的人!   姜梨心中大悟,仿佛發現了一個大秘密,要知道姬蘅可是洪孝帝的人,可他卻私下裡和李璟的人交談,莫非姬蘅和右相之間早已有了聯繫。這樣一來,豈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姬蘅已經被右相收買了?   不不不,右相還不至於能收買的了姬蘅,那麼……是姬蘅選擇了右相,選擇了成王?他是叛黨?!仿佛窺見了冰山一角,有了這個驚心動魄的認知,姜梨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心惴惴跳個不停。   但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仿佛等候多時,他說:「姜二小姐發現了什麼,怎麼怕成這樣?」   姜梨猝然轉身!   姬蘅就站在她身後,她竟不知姬蘅什麼時候跟過來的。姬蘅離她只有一拳的距離,因著個子太高,與她說話的時候微微彎腰,而姜梨轉身又轉的太急,幾乎撞進了他的懷裡,便被姬蘅提著衣後領,半拎著與她對視。   他有一雙極美的眼睛。   形狀極美,長而潤,眼尾微微上挑,帶出妖冶的華麗。顏色極美,呈現微微的琥珀色,通透如琉璃,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倒影。情態極美,似笑非笑睨人的時候,仿佛多情,又好像無情,卻有一從如同罌粟的香氣,鑽的你五臟六腑都心痒痒。   但他極冷。   即便是這幅溫柔的、惑人的姿態,這張顛倒眾生的臉面,姜梨從他的臉上,還是能看到那種浸入骨髓的冷。   他是能洞察人心的妖怪。   成為姜二小姐以來,多次相逢,這是她與他的第一次交鋒。   姜梨直視著他的眼睛,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她道:「國公爺說笑了。」   姬蘅不以為然的鬆開手,姜梨的衣領被他放過來。姬蘅道:「你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你很慌張嗎?」   姜梨下意識的後退一步,拉開了一點與他的距離,似乎這才覺得安全了一些。她道:「國公爺看錯了,我沒有慌張。」   其實按照常理來說,姜梨表現的太平靜了,但若是如同別的千金小姐一般驚慌失措的舉動,姜梨又覺得,一定會被姬蘅認出來。   姬蘅的眼睛太毒。   姬蘅低頭看著她,思忖了一下,忽然開口:「或許,你認識剛才那個人?」   「不認識。」姜梨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薛昭曾經說過,謊話要一氣呵成聽起來才會像真的。但姜梨的心裡忍不住後怕起來,姬蘅這是什麼嗅覺,他竟然連這也猜到了?他果然很可怕,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美人。   姬蘅終於沒在這個問題上不依不饒了,他只是看著姜梨,若有所指道:「每次遇到姜二小姐,都能看出好戲,國公府裡從來沒看過這麼精彩的戲。」他佯作撫掌,手心裡的金絲摺扇在黑夜裡划過粼粼微光,「真遺憾。」   「國公爺說錯了,」姜梨道:「我也不是戲子,這裡亦不是戲臺。」   「是麼?」姬蘅挑唇,「可你剛才做的事,幫姜五小姐和寧遠侯世子安排的戲碼,真是很巧妙啊。」   姜梨心中一跳,姬蘅竟連這也知道了!「看來你對寧遠侯世子是真的無意,可惜寧遠侯世子一片真心錯付。」姬蘅嘆息,「將沈家的小姐也牽扯到了。」他壓低了聲音,「姜二小姐的這齣戲,可不簡單。」   從這麼一個漂亮的年青人嘴裡聽到這種話,即便他的嗓音低啞,有種惑人的引誘,姜梨還是覺得自己背上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從安排周彥邦和姜玉娥,甚至到不久前遇到的沈如雲,發生的也只是幾刻之前的事,皇宮這麼大,要打聽清楚每個角落發生的事並不簡單。但姬蘅幾乎是立刻就了如指掌,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姬蘅在整個皇宮裡都有耳目!   這個皇宮裡發生的事,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或許,連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私下裡的幽會,這人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姜梨的臉色晦暗不明,這反倒令姬蘅覺得有趣起來,他道:「姜二小姐在想什麼?」   姜梨抬起頭,看向他,頃刻之間,她已經打定主意,對姬蘅道:「國公爺喜歡看戲,看戲就看戲,不過自古觀戲不語的規矩,想必國公爺也了解。」   姬蘅聞言,好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他微微側身,語氣更是曖昧,「我偏要說,你奈我何?」   姜梨心中一口氣頓時堵住,說真的,她還真不能把姬蘅怎樣,姬蘅是肅國公,便是她身為姜元柏的女兒,也不能對姬蘅做什麼。而且此人喜怒無常,做事不按章法,之前姜梨又窺見其陰險野心,他會不會把此事說出去,還真不一定。   「那我就只能認栽了。」姜梨平平淡淡的回答。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和姬蘅在這時候強硬的對上並沒有任何好處,除了把自己的處境弄得更加麻煩以外,也起不了什麼作用。至少今夜她能做的都做了,如果這也不成,便是她的運氣不好。   人都會有運氣不好的時候,但人不會次次都運氣不好。   姬蘅瞥了姜梨一眼,忽然笑了,他道:「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他拿摺扇懶洋洋的拂去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要是說出去了,以後就沒得戲看。那就……太可惜了。」   姜梨聞言,心下一松。   雖然只是姬蘅隨口說的一句話,不過以姬蘅的脾性,應該不會說話不算話。她道:「那就多謝國公爺了。」   「你和葉世傑關係好像不錯,」突然地,姬蘅提起了葉世傑,「今晚的事,你們心有靈犀,做戲的手法都不謀而合。」姬蘅道:「葉世傑,和你走得很近?」   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提起葉世傑。但姜梨立刻又想到了方才和姬蘅說話的李璟的人,右相府上之前有意拉攏葉世傑,如今葉世傑疏遠他們……姬蘅不會是因為此事而來?   在心裡飛快的斟酌幾番,姜梨才道:「我與葉表哥的關係也只是平平,並沒有說過幾次話,對葉表哥的事也不是很清楚,今夜的事,只是一個偶然。」   姬蘅聞言,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倒也沒再說什麼,姜梨一看他的眼睛就覺得不自在。好在這人並沒有無休止的和姜梨一直呆下去,他說:「走吧。」   姜梨道:「什麼?」   「你不是要看戲嗎?」他說的理所當然,「我也一道去。」   姜梨:「。…。」   她並不願意和姬蘅站在一處,且不說姜家人會怎麼想,光是被姬蘅探究的眼神看著,姜梨都覺得被觀察的感覺太強烈了。   雖然前生已經為人妻,並非天真不知事的爛漫少女,應對各種人也綽綽有餘,但姬蘅身上的感覺太過危險,就像是一隻沒有亮出爪子的毒獸,只看得到它漂亮的長羽和優雅的身形,卻看不到他潛藏在美好外表之下的利爪和狩獵姿態。   但無論如何,她都沒辦法拒絕姬蘅的要求。   姜梨只得和姬蘅一起前行了。   ……水榭處,桌上的茶水都添了幾遭。   夜宴過後的賞荷,太后年紀大了,坐了會子便得回行宮休息。劉太妃慣來是和太后對著幹的,太后走了,也自覺沒趣,不久就跟著離開。   洪孝帝是要跟他的臣子們談論時政,水榭裡的夫人們面上卻都是漸漸有了乏意。   雖然宮宴上的杏花釀並不醉人,但喝了許多,眼下吹著夜風,便舒坦的只想閉目假寐一會兒。   季陳氏見狀,倒是笑起來,提議道:「老是這麼坐著,都有些睏倦,不如站起來走一走,聽完水上長廊盡頭的荷花開的最豔,麗嬪娘娘說前些日子開了一朵並蒂蓮,這可是罕見玩意兒,咱們也去瞧瞧,開開眼界。」   此話一出,方才還昏昏欲睡的小姐夫人們,倒是不約而同的精神了起來。   有人問:「並蒂蓮?那我還真沒見過,聽聞之前白雲廟後面的池塘裡開了一朵並蒂蓮,許多人前去看,說是看見了便能得福佑,家中和睦呢。」   家中和睦,還有一句話大約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便是夫妻感情順遂。在場的女眷,已為人妻的哪個不願意夫妻和睦,便是沒有出嫁的女兒家,也盼著有朝一日出閣,尋個如意郎君,琴瑟和鳴一生一世。如此好彩頭,哪個不想去看看。   「確有此事。」麗嬪也微笑道:「諸位夫人想去瞧,倒是可以去看。」   在座的夫人小姐們頓時高興起來,紛紛附和季陳氏要去看並蒂蓮的話。   柳絮有些不想去,她和那些貴族小姐實在難以打成一片,奈何柳夫人卻還得和承德郎同僚的夫人應酬,便拍了拍柳絮的頭,示意她跟著一道去。   季淑然也笑著站起身,道:「梨兒也在長廊盡頭的茶室,想來她也休息了一會兒,應當是沒有那麼頭暈了,恰好我將她接過來,等會子一起離宮。」   姜玉燕怯怯的開口:「四姐也還沒回來呢。」   姜梨是去休息,姜玉娥只是去換個衣裳,這會兒也一去不復返了。楊氏也注意到了,埋怨:「這丫頭,瞎走什麼,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不必擔心,」姜幼瑤道:「四姐和二姐一道離開的,指不定四姐這會兒正在和二姐呆在一處,等會子咱們去茶室就能看到他們了。」   楊氏不敢反駁姜幼瑤的話,心裡卻不相信,自己的女兒自己最清楚了。姜玉娥和姜梨向來不對盤,怎麼會和姜梨待在一起?況且今日又是宮宴,姜玉娥怎麼甘心不露面躲在茶室裡,按姜玉娥的性情,早就該出來引起旁人注意了。   可即便心急,也不能表現出來。況且楊氏也確實不曉得姜玉娥去了哪裡,便想著跟著先去一道茶室,看看姜玉娥在不在裡頭。   一行人便往長廊盡頭的茶室走去。   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鑽到了層雲底下,只灑下一兩星點黯淡的光輝,水上的荷葉並著荷花都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遊魚見有人經過,紛紛鑽到了荷葉地下。   波光粼粼,暗流洶湧。   那長廊看起來很長,邊走邊說笑的時候,不過須臾便也到了。到了長廊盡頭,果然看見了有一朵並蒂蓮,只是這並蒂蓮不如別的荷花開的鮮妍奪目,只是小小的兩朵,看起來並不起眼。   眾人都有些失望。   不過卻還是因為那個能福佑「家中和睦」的傳說而多看了幾眼,只是看過之後,反而覺得沒有水榭裡的風景好看。   季淑然笑道:「梨兒就在這裡頭的茶室裡,我先去瞧瞧她,哪位口渴了想要進去喝杯茶的,也一道進去就好。」   走了一陣子,倒也有口渴想喝茶的夫人,就與季淑然一道走了過去。   季淑然走到茶室面前。   茶室裡只有一點點幽微的燈火,在夜裡顯得格外曖昧纏綿,隔著窗戶,看不到裡頭的人影,只是靜的出奇。   姜幼瑤笑道:「二姐是不是睡著了,怎生裡面如此安靜?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到。」   「極有可能,」季淑然擔憂的開口:「剛才就說頭暈,這會兒睡著,可別著涼了。」心中卻是得意非凡,姜梨這會兒想必和葉世傑剛剛顛倒鸞鳳,倦極而眠,哪裡聽得到外面的聲響?那藥效此刻最是強勁的時候,身後又有這麼多「人證」,姜梨和葉世傑這一夜,註定是難忘的一夜了。   因此,季淑然沒有任何猶豫,一邊輕聲喊著「梨兒」,一邊伸手將門推開。   茶室的門仿佛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燈火忽的搖曳了一下。   季淑然邁步跨了進去。   一進去,季淑然便心中一動,只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她還沒來得及思考,就看見茶室小几前,燈火下,葉世傑正以手支面,蹙眉看向她。   衣著整潔,乾乾淨淨,小几前是茶水和點心,屋裡沒有姜梨的影子。   這和季淑然想像裡的一片銷魂狼藉完全不一樣。   季淑然眼前一黑,身後其他的夫人已經到了,其中夾雜著姜幼瑤刻意揚高的聲音:「二姐——」   聲音戛然而止。   外頭的夫人突然見到葉世傑一個男子出現在這裡,也是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有人認出來,這是今年國子監校考的榜首,剛被皇上點任為戶部員外郎的葉少爺。有人就問:「葉少爺怎麼在這裡?」   姜幼瑤滿心歡喜的進來,只想著一睹姜梨狼狽的慘狀,看見葉世傑好好地坐在這裡,當時就尖聲道:「你怎麼在這裡坐著?我二姐呢——」   「你二姐?」葉世傑蹙了蹙眉,道:「姜二小姐?我沒有看見甚麼姜二小姐。我在席上飲了酒,引路的宮女讓我在此歇息一下,我方來不久,沒看到你二姐。」他看向姜幼瑤:「或許姜二小姐早已離開了。」   「不可能——」姜幼瑤氣瘋了,道:「一定是她藏了起來,她在哪?」她就這樣四處翻找了起來。   四周夫人頓時以異樣的目光看向姜幼瑤,姜幼瑤這幅模樣,好似篤定姜梨一定會在這裡一般,實在是有些執念了。   看見其他人看姜幼瑤的眼神,季淑然心裡「咯噔」一下,生怕姜幼瑤露出馬腳,便一把攥住姜幼瑤的胳膊,看向葉世傑笑道:「幼瑤也是太擔心梨兒了,你看這大晚上的,梨兒人也不見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一副很擔心的慈母模樣。   葉世傑早已明白今夜一事便是面前的毒婦一手主導,也曉得季淑然慈愛的臉皮下是如何一副蛇蠍心腸,心中只冷笑著,面上卻還是肅然的擺了擺手,道:「夫人關心則亂,可以理解,只是……。」他有禮的道:「下次進門前,還請先敲門。」   季淑然登時麵皮一臊。   她一心想著讓眾人瞧見姜梨的醜態,怎麼會故意敲門?可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季淑然心中生疑,茶室這麼小,姜梨斷然不會藏的住。而且葉世傑衣著整齊,屋裡也沒有任何痕跡,甚至連異樣的香味都沒有,一切都說明,葉世傑和姜梨根本就沒有開始過?   來回報的人分明說,看見姜梨和葉世傑都進了這間茶室,眼下葉世傑的樣子,不像是被下了藥,那姜梨呢?姜梨又在哪裡?季淑然心中著慌,看不到姜梨,她總覺得還有什麼事被忽略了,將要發生似的。   葉世傑與季淑然說完這話以後,便站起身,對諸位夫人拱了拱手,他一個男子,站在全是女子的場合,多少有些不方便,還是迴避為好。   才走到門口,突然頓住了。   「夫人,姜二小姐來了。」葉世傑對門內道。   季淑然一愣,趕緊走到門口,便見自長廊遠處款款而來的,不是姜梨又是誰?姜梨的身邊,還跟著一位紅衣的貌美的年青人,卻是肅國公姬蘅。   姜梨看見他們一行人,亦是十分疑惑,上前道:「母親……你們怎麼來了?」   「梨兒,」季淑然問:「你不是在茶室裡休息嗎?怎麼方才來不見你人影,只有葉公子?」   姜梨赧然一笑:「我在茶室裡呆了片刻,想去淨房,出來後卻是不曉得錄了,走來走去竟然迷了路,一直在花園裡繞圈子。」姜梨道:「我不識路,身邊又沒有人經過,在花園裡耽誤了太長時間,還好遇到了國公爺。」姜梨笑道:「國公爺見我走的艱難,便帶著我走出花園。我本想在茶室裡等母親,就回到茶室,不想你們都過來了。怎麼?」姜梨看向季淑然,「有什麼事不對嗎?」   季淑然啞口無言。   肅國公姬蘅就站在姜梨的身側,不知道姜梨說的話到底哪句話是真的,但季淑然卻不能表示出懷疑,因著懷疑姜梨,就是懷疑姬蘅。姬蘅既然什麼話都沒說,也就默認了姜梨說的是事實。   季淑然幾乎要把牙給咬爛了。   姜梨側頭,似乎這才看見了葉世傑,她有些疑惑:「葉公子怎麼會來這裡的茶室?宮裡的茶室如此多,男子的茶室也不在這邊……」她沒有說下去,話裡的意思卻讓諸位夫人都深思起來。   如果姜梨沒有去淨房,也沒有迷路在路上耽誤了太多時間,姜梨和葉世傑就算同處一室了。這樣看在旁人眼中,便是沒有什麼,也多少會說不清。對於這位新上任的戶部員外郎,可不是什麼好事,當然了,對姜二小姐,也是名聲上的打擊。   不過姜二小姐卻是非常幸運的恰好避開了。   再想想剛才姜三小姐進屋裡的反常舉動,好似一早就曉得姜二小姐會在茶室裡,而季淑然甚至不敲門就直接推門而進……其中很是耐人尋味。   季淑然見姜梨三言兩語就把矛頭只想自己,心中恨極,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對應的話,只得把求助的目光看向麗嬪和季陳氏。   麗嬪正要說話,忽然見外頭跌跌撞撞跑進一人,卻是直奔寧遠侯夫人這頭,應當是寧遠侯夫人的丫鬟。   那丫鬟驚慌喊道:「夫人,少爺出事了!」   終於說上話了!四捨五入就是結婚了有木有! 第84章混亂   (貓撲中文)解決了沈如雲之後,姜梨的心情更好了。   她的步子甚至變得輕快起來,恍惚間似乎回到了襄陽桐鄉的鄉間小道,忍不住的想要唱首歌。   終於是將沈如雲也引到了這場混戰之中。   她正愁要尋個什麼樣的法子將一眾人引到毓秀閣去,沈如雲就自己撞了上來。以沈如雲對周彥邦的痴情,眼睜睜的瞧見自己心愛的男子與另外的女子私通,沈如雲一定受不了。清楚這位小姑子衝動無腦的品性,姜梨相信,在沈如雲撞見私情的第一刻,沈如雲一定會設法吵鬧的讓整個宮宴上的人都知道這樁醜事。   如此一來,世人都曉得姜五小姐和姜二小姐的未婚夫睡在一起,妹妹搶走姐姐的男人固然是背德,但身為未婚夫的周彥邦也為人不齒。姜梨想,看重名聲的姜元柏一定不會再讓姜幼瑤嫁給周彥邦,奈何姜幼瑤又對周彥邦一往情深,如此一來,猶如活生生的剜去姜幼瑤的一塊心血,姜幼瑤一定痛不可擋。   而姜玉娥呢?最多也就是嫁給寧遠侯世子做個妾,可做妾真的好麼?光是寧遠侯夫婦,也不會對這個敗壞了自己兒子名聲的女人有好臉色。不管周彥邦日後娶得是誰,未來的當家主母,也會毫不手軟的折磨姜玉娥這樣慣會勾人的女子。   至於沈如雲,此事就是因她發現而被捅破,毫無疑問,多少都會和寧遠侯府結仇。周彥邦更不會對沈如雲生出什麼愛慕之心,沈如雲這輩子也不可能得到周彥邦的心了。   這一齣戲裡,每個人都各得其所,姜梨十分滿意。   她正想著,忽然見前面有兩人正在說話,其中一人十分顯眼,便是在黑暗中,也如一簇最耀眼的月光,吸引著人不住的將目光投往他身上。   年輕人豔紅衣裳,夜色裡更如絕色精魅,他正低頭與對面的人說著什麼,因著側對著姜梨,燈光昏暗,看不出是什麼神情。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肅國公。   姜梨心中一凜,之前坑了沈如雲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光。   每次見到肅國公,姜梨都有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也許是肅國公的容貌太豔麗,太具有攻擊性,又或者是他那雙眼睛,分明在慵懶的似笑非笑,卻讓人覺得,他在無比清醒的觀察著你。   姜梨停下腳步,肅國公二人也察覺到有人,轉過頭來看向她。姜梨心裡暗呼糟糕,面上卻絲毫不顯慌亂,不緊不慢的與肅國公行了個禮,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看上去,卻好像是無意中走到這裡,和肅國公再平常不過的偶遇,沒有什麼交集,就這樣離開的普通事。   只是心裡到底還是很不平靜。   她總覺得和姬蘅說話的那人看起來十分面熟,當那人轉過頭來面向她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就更強烈了。雖然不曉得究竟在哪裡見過,但姜梨確信,自己一定見過此人。   她有些不明白,她和姬蘅素昧平生,僅有的幾次見面都沒有太多交集,便是前生也是形同陌路。絕不應該認識姬蘅的身邊人,那人必然不是姬蘅的人,到底是誰呢?   冥思苦想著,卻又忍不住想到姬蘅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在宮宴上大搖大擺的四處行走,也只有招搖的肅國公才能做得出來,這也是因為當今洪孝帝對肅國公格外寬容。自然也是了,一邊是自家姜家,一邊是右相和成王連成一派,為了抗衡這些,洪孝帝能依仗的也只有姬蘅了。   嗯,右相?   姜梨心中一動,這會兒突然想起來了,剛才和姬蘅說話的人,可不就是右相長子李璟的下人麼?   李家大少爺德才兼備,又愛廣交好友,當初沈如雲高中狀元的時候,李璟竟然不在乎自己右相公子的身份,主動來與沈玉容恭賀。當時姜梨還隨沈玉容一起待客,記得在李璟隨身的侍衛中,是有這麼一人。   倘若是旁人,便是見過李璟的侍衛,時隔這麼久,又僅僅只有一面之緣,便是再遇到,只怕也認不出來。但姜梨的記憶力超群,那人的模樣還如昨天見過一般清晰,絕對不會認錯。   他是右相的人!   姜梨心中大悟,仿佛發現了一個大秘密,要知道姬蘅可是洪孝帝的人,可他卻私下裡和李璟的人交談,莫非姬蘅和右相之間早已有了聯繫。這樣一來,豈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姬蘅已經被右相收買了?   不不不,右相還不至於能收買的了姬蘅,那麼……是姬蘅選擇了右相,選擇了成王?   他是叛黨?!   仿佛窺見了冰山一角,有了這個驚心動魄的認知,姜梨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心惴惴跳個不停。   但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仿佛等候多時,他說:「姜二小姐發現了什麼,怎麼怕成這樣?」   姜梨猝然轉身!   姬蘅就站在她身後,她竟不知姬蘅什麼時候跟過來的。姬蘅離她只有一拳的距離,因著個子太高,與她說話的時候微微彎腰,而姜梨轉身又轉的太急,幾乎撞進了他的懷裡,便被姬蘅提著衣後領,半拎著與她對視。   他有一雙極美的眼睛。   形狀極美,長而潤,眼尾微微上挑,帶出妖冶的華麗。顏色極美,呈現微微的琥珀色,通透如琉璃,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倒影。情態極美,似笑非笑睨人的時候,仿佛多情,又好像無情,卻有一從如同罌粟的香氣,鑽的你五臟六腑都心痒痒。   但他極冷。   即便是這幅溫柔的、惑人的姿態,這張顛倒眾生的臉面,姜梨從他的臉上,還是能看到那種浸入骨髓的冷。   他是能洞察人心的妖怪。   成為姜二小姐以來,多次相逢,這是她與他的第一次交鋒。   姜梨直視著他的眼睛,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她道:「國公爺說笑了。」   姬蘅不以為然的鬆開手,姜梨的衣領被他放過來。姬蘅道:「你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你很慌張嗎?」   姜梨下意識的後退一步,拉開了一點與他的距離,似乎這才覺得安全了一些。她道:「國公爺看錯了,我沒有慌張。」   其實按照常理來說,姜梨表現的太平靜了,但若是如同別的千金小姐一般驚慌失措的舉動,姜梨又覺得,一定會被姬蘅認出來。   姬蘅的眼睛太毒。   姬蘅低頭看著她,思忖了一下,忽然開口:「或許,你認識剛才那個人?」   「不認識。」姜梨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薛昭曾經說過,謊話要一氣呵成聽起來才會像真的。但姜梨的心裡忍不住後怕起來,姬蘅這是什麼嗅覺,他竟然連這也猜到了?   他果然很可怕,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美人。   姬蘅終於沒在這個問題上不依不饒了,他只是看著姜梨,若有所指道:「每次遇到姜二小姐,都能看出好戲,國公府裡從來沒看過這麼精彩的戲。」他佯作撫掌,手心裡的金絲摺扇在黑夜裡划過粼粼微光,「真遺憾。」   「國公爺說錯了,」姜梨道:「我也不是戲子,這裡亦不是戲臺。」   「是麼?」姬蘅挑唇,「可你剛才做的事,幫姜五小姐和寧遠侯世子安排的戲碼,真是很巧妙啊。」   姜梨心中一跳,姬蘅竟連這也知道了!   「看來你對寧遠侯世子是真的無意,可惜寧遠侯世子一片真心錯付。」姬蘅嘆息,「將沈家的小姐也牽扯到了。」他壓低了聲音,「姜二小姐的這齣戲,可不簡單。」   從這麼一個漂亮的年青人嘴裡聽到這種話,即便他的嗓音低啞,有種惑人的引誘,姜梨還是覺得自己背上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從安排周彥邦和姜玉娥,甚至到不久前遇到的沈如雲,發生的也只是幾刻之前的事,皇宮這麼大,要打聽清楚每個角落發生的事並不簡單。但姬蘅幾乎是立刻就了如指掌,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姬蘅在整個皇宮裡都有耳目!   這個皇宮裡發生的事,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或許,連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私下裡的幽會,這人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姜梨的臉色晦暗不明,這反倒令姬蘅覺得有趣起來,他道:「姜二小姐在想什麼?」   姜梨抬起頭,看向他,頃刻之間,她已經打定主意,對姬蘅道:「國公爺喜歡看戲,看戲就看戲,不過自古觀戲不語的規矩,想必國公爺也了解。」   姬蘅聞言,好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他微微側身,語氣更是曖昧,「我偏要說,你奈我何?」   姜梨心中一口氣頓時堵住,說真的,她還真不能把姬蘅怎樣,姬蘅是肅國公,便是她身為姜元柏的女兒,也不能對姬蘅做什麼。而且此人喜怒無常,做事不按章法,之前姜梨又窺見其陰險野心,他會不會把此事說出去,還真不一定。   「那我就只能認栽了。」姜梨平平淡淡的回答。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和姬蘅在這時候強硬的對上並沒有任何好處,除了把自己的處境弄得更加麻煩以外,也起不了什麼作用。至少今夜她能做的都做了,如果這也不成,便是她的運氣不好。   人都會有運氣不好的時候,但人不會次次都運氣不好。   姬蘅瞥了姜梨一眼,忽然笑了,他道:「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他拿摺扇懶洋洋的拂去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要是說出去了,以後就沒得戲看。那就……太可惜了。」   姜梨聞言,心下一松。   雖然只是姬蘅隨口說的一句話,不過以姬蘅的脾性,應該不會說話不算話。她道:「那就多謝國公爺了。」   「你和葉世傑關係好像不錯,」突然地,姬蘅提起了葉世傑,「今晚的事,你們心有靈犀,做戲的手法都不謀而合。」姬蘅道:「葉世傑,和你走得很近?」   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提起葉世傑。但姜梨立刻又想到了方才和姬蘅說話的李璟的人,右相府上之前有意拉攏葉世傑,如今葉世傑疏遠他們……姬蘅不會是因為此事而來?   在心裡飛快的斟酌幾番,姜梨才道:「我與葉表哥的關係也只是平平,並沒有說過幾次話,對葉表哥的事也不是很清楚,今夜的事,只是一個偶然。」   姬蘅聞言,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倒也沒再說什麼,姜梨一看他的眼睛就覺得不自在。好在這人並沒有無休止的和姜梨一直呆下去,他說:「走吧。」   姜梨道:「什麼?」   「你不是要看戲嗎?」他說的理所當然,「我也一道去。」   姜梨:「。…。」   她並不願意和姬蘅站在一處,且不說姜家人會怎麼想,光是被姬蘅探究的眼神看著,姜梨都覺得被觀察的感覺太強烈了。   雖然前生已經為人妻,並非天真不知事的爛漫少女,應對各種人也綽綽有餘,但姬蘅身上的感覺太過危險,就像是一隻沒有亮出爪子的毒獸,只看得到它漂亮的長羽和優雅的身形,卻看不到他潛藏在美好外表之下的利爪和狩獵姿態。   但無論如何,她都沒辦法拒絕姬蘅的要求。   姜梨只得和姬蘅一起前行了。   ……   水榭處,桌上的茶水都添了幾遭。   夜宴過後的賞荷,太后年紀大了,坐了會子便得回行宮休息。劉太妃慣來是和太后對著幹的,太后走了,也自覺沒趣,不久就跟著離開。   洪孝帝是要跟他的臣子們談論時政,水榭裡的夫人們面上卻都是漸漸有了乏意。   雖然宮宴上的杏花釀並不醉人,但喝了許多,眼下吹著夜風,便舒坦的只想閉目假寐一會兒。   季陳氏見狀,倒是笑起來,提議道:「老是這麼坐著,都有些睏倦,不如站起來走一走,聽完水上長廊盡頭的荷花開的最豔,麗嬪娘娘說前些日子開了一朵並蒂蓮,這可是罕見玩意兒,咱們也去瞧瞧,開開眼界。」   此話一出,方才還昏昏欲睡的小姐夫人們,倒是不約而同的精神了起來。   有人問:「並蒂蓮?那我還真沒見過,聽聞之前白雲廟後面的池塘裡開了一朵並蒂蓮,許多人前去看,說是看見了便能得福佑,家中和睦呢。」   家中和睦,還有一句話大約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便是夫妻感情順遂。在場的女眷,已為人妻的哪個不願意夫妻和睦,便是沒有出嫁的女兒家,也盼著有朝一日出閣,尋個如意郎君,琴瑟和鳴一生一世。如此好彩頭,哪個不想去看看。   「確有此事。」麗嬪也微笑道:「諸位夫人想去瞧,倒是可以去看。」   在座的夫人小姐們頓時高興起來,紛紛附和季陳氏要去看並蒂蓮的話。   柳絮有些不想去,她和那些貴族小姐實在難以打成一片,奈何柳夫人卻還得和承德郎同僚的夫人應酬,便拍了拍柳絮的頭,示意她跟著一道去。   季淑然也笑著站起身,道:「梨兒也在長廊盡頭的茶室,想來她也休息了一會兒,應當是沒有那麼頭暈了,恰好我將她接過來,等會子一起離宮。」   姜玉燕怯怯的開口:「四姐也還沒回來呢。」   姜梨是去休息,姜玉娥只是去換個衣裳,這會兒也一去不復返了。楊氏也注意到了,埋怨:「這丫頭,瞎走什麼,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不必擔心,」姜幼瑤道:「四姐和二姐一道離開的,指不定四姐這會兒正在和二姐呆在一處,等會子咱們去茶室就能看到他們了。」   楊氏不敢反駁姜幼瑤的話,心裡卻不相信,自己的女兒自己最清楚了。姜玉娥和姜梨向來不對盤,怎麼會和姜梨待在一起?況且今日又是宮宴,姜玉娥怎麼甘心不露面躲在茶室裡,按姜玉娥的性情,早就該出來引起旁人注意了。   可即便心急,也不能表現出來。況且楊氏也確實不曉得姜玉娥去了哪裡,便想著跟著先去一道茶室,看看姜玉娥在不在裡頭。   一行人便往長廊盡頭的茶室走去。   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鑽到了層雲底下,只灑下一兩星點黯淡的光輝,水上的荷葉並著荷花都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遊魚見有人經過,紛紛鑽到了荷葉地下。   波光粼粼,暗流洶湧。   那長廊看起來很長,邊走邊說笑的時候,不過須臾便也到了。到了長廊盡頭,果然看見了有一朵並蒂蓮,只是這並蒂蓮不如別的荷花開的鮮妍奪目,只是小小的兩朵,看起來並不起眼。   眾人都有些失望。   不過卻還是因為那個能福佑「家中和睦」的傳說而多看了幾眼,只是看過之後,反而覺得沒有水榭裡的風景好看。   季淑然笑道:「梨兒就在這裡頭的茶室裡,我先去瞧瞧她,哪位口渴了想要進去喝杯茶的,也一道進去就好。」   走了一陣子,倒也有口渴想喝茶的夫人,就與季淑然一道走了過去。   季淑然走到茶室面前。   茶室裡只有一點點幽微的燈火,在夜裡顯得格外曖昧纏綿,隔著窗戶,看不到裡頭的人影,只是靜的出奇。   姜幼瑤笑道:「二姐是不是睡著了,怎生裡面如此安靜?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到。」   「極有可能,」季淑然擔憂的開口:「剛才就說頭暈,這會兒睡著,可別著涼了。」心中卻是得意非凡,姜梨這會兒想必和葉世傑剛剛顛倒鸞鳳,倦極而眠,哪裡聽得到外面的聲響?那藥效此刻最是強勁的時候,身後又有這麼多「人證」,姜梨和葉世傑這一夜,註定是難忘的一夜了。   因此,季淑然沒有任何猶豫,一邊輕聲喊著「梨兒」,一邊伸手將門推開。   茶室的門仿佛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燈火忽的搖曳了一下。   季淑然邁步跨了進去。   一進去,季淑然便心中一動,只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她還沒來得及思考,就看見茶室小几前,燈火下,葉世傑正以手支面,蹙眉看向她。   衣著整潔,乾乾淨淨,小几前是茶水和點心,屋裡沒有姜梨的影子。   這和季淑然想像裡的一片**狼藉完全不一樣。   季淑然眼前一黑,身後其他的夫人已經到了,其中夾雜著姜幼瑤刻意揚高的聲音:「二姐——」   聲音戛然而止。   外頭的夫人突然見到葉世傑一個男子出現在這裡,也是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有人認出來,這是今年國子監校考的榜首,剛被皇上點任為戶部員外郎的葉少爺。有人就問:「葉少爺怎麼在這裡?」   姜幼瑤滿心歡喜的進來,只想著一睹姜梨狼狽的慘狀,看見葉世傑好好地坐在這裡,當時就尖聲道:「你怎麼在這裡坐著?我二姐呢——」   「你二姐?」葉世傑蹙了蹙眉,道:「姜二小姐?我沒有看見甚麼姜二小姐。我在席上飲了酒,引路的宮女讓我在此歇息一下,我方來不久,沒看到你二姐。」他看向姜幼瑤:「或許姜二小姐早已離開了。」   「不可能——」姜幼瑤氣瘋了,道:「一定是她藏了起來,她在哪?」她就這樣四處翻找了起來。   四周夫人頓時以異樣的目光看向姜幼瑤,姜幼瑤這幅模樣,好似篤定姜梨一定會在這裡一般,實在是有些執念了。   看見其他人看姜幼瑤的眼神,季淑然心裡「咯噔」一下,生怕姜幼瑤露出馬腳,便一把攥住姜幼瑤的胳膊,看向葉世傑笑道:「幼瑤也是太擔心梨兒了,你看這大晚上的,梨兒人也不見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一副很擔心的慈母模樣。   葉世傑早已明白今夜一事便是面前的毒婦一手主導,也曉得季淑然慈愛的臉皮下是如何一副蛇蠍心腸,心中只冷笑著,面上卻還是肅然的擺了擺手,道:「夫人關心則亂,可以理解,只是……。」他有禮的道:「下次進門前,還請先敲門。」   季淑然登時麵皮一臊。   她一心想著讓眾人瞧見姜梨的醜態,怎麼會故意敲門?可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季淑然心中生疑,茶室這麼小,姜梨斷然不會藏的住。而且葉世傑衣著整齊,屋裡也沒有任何痕跡,甚至連異樣的香味都沒有,一切都說明,葉世傑和姜梨根本就沒有開始過?   來回報的人分明說,看見姜梨和葉世傑都進了這間茶室,眼下葉世傑的樣子,不像是被下了藥,那姜梨呢?姜梨又在哪裡?   季淑然心中著慌,看不到姜梨,她總覺得還有什麼事被忽略了,將要發生似的。   葉世傑與季淑然說完這話以後,便站起身,對諸位夫人拱了拱手,他一個男子,站在全是女子的場合,多少有些不方便,還是迴避為好。   才走到門口,突然頓住了。   「夫人,姜二小姐來了。」葉世傑對門內道。   季淑然一愣,趕緊走到門口,便見自長廊遠處款款而來的,不是姜梨又是誰?   姜梨的身邊,還跟著一位紅衣的貌美的年青人,卻是肅國公姬蘅。   姜梨看見他們一行人,亦是十分疑惑,上前道:「母親……你們怎麼來了?」   「梨兒,」季淑然問:「你不是在茶室裡休息嗎?怎麼方才來不見你人影,只有葉公子?」   姜梨赧然一笑:「我在茶室裡呆了片刻,想去淨房,出來後卻是不曉得錄了,走來走去竟然迷了路,一直在花園裡繞圈子。」姜梨道:「我不識路,身邊又沒有人經過,在花園裡耽誤了太長時間,還好遇到了國公爺。」姜梨笑道:「國公爺見我走的艱難,便帶著我走出花園。我本想在茶室裡等母親,就回到茶室,不想你們都過來了。怎麼?」姜梨看向季淑然,「有什麼事不對嗎?」   季淑然啞口無言。   肅國公姬蘅就站在姜梨的身側,不知道姜梨說的話到底哪句話是真的,但季淑然卻不能表示出懷疑,因著懷疑姜梨,就是懷疑姬蘅。姬蘅既然什麼話都沒說,也就默認了姜梨說的是事實。   季淑然幾乎要把牙給咬爛了。   姜梨側頭,似乎這才看見了葉世傑,她有些疑惑:「葉公子怎麼會來這裡的茶室?宮裡的茶室如此多,男子的茶室也不在這邊……」她沒有說下去,話裡的意思卻讓諸位夫人都深思起來。   如果姜梨沒有去淨房,也沒有迷路在路上耽誤了太多時間,姜梨和葉世傑就算同處一室了。這樣看在旁人眼中,便是沒有什麼,也多少會說不清。對於這位新上任的戶部員外郎,可不是什麼好事,當然了,對姜二小姐,也是名聲上的打擊。   不過姜二小姐卻是非常幸運的恰好避開了。   再想想剛才姜三小姐進屋裡的反常舉動,好似一早就曉得姜二小姐會在茶室裡,而季淑然甚至不敲門就直接推門而進……其中很是耐人尋味。   季淑然見姜梨三言兩語就把矛頭只想自己,心中恨極,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對應的話,只得把求助的目光看向麗嬪和季陳氏。   麗嬪正要說話,忽然見外頭跌跌撞撞跑進一人,卻是直奔寧遠侯夫人這頭,應當是寧遠侯夫人的丫鬟。   那丫鬟驚慌喊道:「夫人,少爺出事了!」   ------題外話------   終於說上話了!四捨五入就是結婚了有木有!貓撲中文 第85章爭夫   (貓撲中文)「夫人,少爺出事了!」   寧遠侯夫人一驚,厲聲問道:「發生了何事,怎的如此驚慌?」   那丫鬟正要說話,卻又看到寧遠侯夫人周圍一群夫人詫異的眼光,登時說不出來,只漲紅著臉支支吾吾,仿佛難以啟齒。   寧遠侯夫人見這丫鬟如此情態,心裡便是「咯噔」一下,仿佛被墜了塊笨重的石頭似的,沉甸甸的往下沉。   事關自己的未婚夫,姜幼瑤卻是忍不住了,上前問道:「周世子出了什麼事?」   那丫鬟似乎這才看見姜幼瑤,更加驚慌了,躲避著姜幼瑤的追問,卻又把目光隱隱落在楊氏身上。   楊氏有些莫不著頭腦,季淑然卻是突然看了姜梨一眼,但見姜梨站的坦蕩,唇角含笑,一個可怕的念頭就充斥在腦中。   「不管怎麼樣,」寧遠侯夫人顧不得什麼了,只對那丫鬟道:「少爺在什麼地方?你快帶我去!」   丫鬟聲音裡都帶了哭腔,道:「老爺他們都在毓秀閣……隨行的還有不少大人,夫人……少爺這回不好了!」   她說的不甚明白,但眾人瞧這丫鬟的模樣,心裡都明白了幾分。若是單純的不好,又怎會如此遮遮掩掩,說著不好,分明就是醜事。既然隨行有許多大人看到,一時半會兒不知道也沒什麼,回頭回府問一下老爺,自然就曉得是什麼事了。   聞言,寧遠侯夫人身子一晃,險些摔倒下去。她亦是在寧遠侯府裡做當家主母做了多年,從這丫鬟的神態中,大約也曉得是發生了何事。但聽聞在場有許多人,當即就不好了。既是醜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可見到的人越多,將來想要遮掩,就不可能了。   姜梨站在姬蘅身邊,面上還掛著溫和的微笑。說來也是周彥邦蠢,或者是周彥邦色膽包天,洪孝帝和臣子們閒談時政,卻是離毓秀閣不遠的偏殿上。兩廂離得這般近,一旦沈如雲鬧將起來,這些大人當然能在最短的時間裡趕到,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如此一來,周彥邦的事,也算是舉朝皆知,不枉她一片苦心。   姬蘅瞧著姜梨嘴角的微笑,覺得有趣,卻也學她不動聲色的站著,只是以扇柄抵住唇,遮掩嘴角的一抹笑容。   姜幼瑤卻是沒想那麼多,她關心則亂,事關周彥邦,便什麼也顧不得了,只道:「毓秀閣?夫人,我與你一道去吧,娘,」她拉了拉季淑然的袖子,「我們也一道去看看吧!」   季淑然恨不得捂住姜幼瑤的最。姜幼瑤這麼說,旁人不會覺得怎樣,燕朝裡,已經定親的男女,親密一些無可厚非。但那些夫人猜到了其中隱情,再看向姜幼瑤的目光裡,就含了幾分同情。   季淑然被姜幼瑤的這番話弄得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柳夫人卻是慢慢開口了,她說:「無論怎麼樣?呆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等會子諸位也該宴罷回府,我們還是先出去水上長廊,時候不早,各自回府吧。」   卻是給了寧遠侯世子一個臺階下。   柳絮不屑的撇開頭去,若是她,才不會給這些人臺階下,偏要親眼目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寧遠侯夫人感激的對柳夫人笑笑,道:「卻是如此,還是先回去吧。」走路的時候,腳步卻是有些虛浮。   姜梨看在眼裡,並未說一句話。倒是季淑然,走過來,看著姜梨的眼睛,輕聲問道:「梨兒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到底是懷疑到了她身上。   姜梨適時地露出一個詫異的眼神,搖頭:「我便是一直和國公爺在一起,怎知道周世子的事?母親這話說的奇怪。」   季淑然又看向姬蘅,分明是生的十分貌美,然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輕輕瞥過,卻讓季淑然感到一陣涼意。   她當即沒再說話,只是勉強笑了笑,便去追前面的季陳氏,打算與季陳氏商量了。   葉世傑落在後面,對姜梨的目光對上,欲言又止,大約是看見姬蘅在一邊,不方便說話,便動了動嘴唇,低頭隨著人群離開了。   姬蘅和姜梨走在最後面。   姜梨的步子邁的快些,有意要和姬蘅拉開距離,埋頭不住地走著。奈何姬蘅身高腿長,不緊不慢的走著,卻總是和姜梨並駕齊驅,不分上下。   他悠悠的道:「姜二小姐做戲的本事,比相思班的柳生還要精彩。」   姜梨只覺得心裡一寒,要知道那位相思班的柳生,可不是因為想要爬床,就被面前這位主打折了腿丟了出去。   姬蘅莫不是在暗示什麼?   姜梨冥思苦想著,嘴上卻也不閒著,道:「國公爺誤會了,我對做戲沒有興趣。」   「做戲的人不需要興趣,」姬蘅含笑道:「做得好就行了。」   姜梨實在不曉得這位肅國公是什麼意思,但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姬蘅。因著姬蘅看起來實在不是一個好人。   誰知道他又在心裡算計什麼?要知道連洪孝帝都被他算計進去了。   想到姬蘅可能已經轉向了成王,姜梨就不寒而慄。   姬蘅沒有君臣之義,這已經不是心狠手辣,已經是沒有什麼能放在他眼中的狂妄了。   姜梨以為,這種人,即便是個美人,也是遠離為佳。   姬蘅不說話了,只是悠然的隨著姜梨一道行走。他們二人的背影,一個清麗瘦弱,一個華貴妖冶,分明是風馬牛不相及,卻被燈火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到一處,顯出纏綿的姿態,契合的過分。   待水上長廊走過,要往出宮的方向去等候自家老爺。   一行夫人正走著,忽然聽見有女子的聲音傳來:「娘!」   那聲音十分悽厲,眾人一看,卻是在一處樓閣外,竟有形容狼狽的女子,跌跌撞撞奔來,跑向沈玉容的母親,沈母身邊。   那女子是沈如雲。   就連姜梨也詫異了幾分,要知道她的初衷也不過是讓沈如雲撞見姜玉娥和周彥邦二人私通,妒忌之下引來旁人,但現在沈如雲的衣衫不整,頭髮凌亂,卻也不知道是遭遇了什麼事。   難道其中還有意外?   一邊牽著柳絮手的柳夫人,面上笑容一閃而逝。   方才旁人只注意來給寧遠侯夫人報信的丫鬟,她卻聽到了那丫鬟嘴裡說到了毓秀閣三字。曉得出宮路上必然會路過毓秀閣,便提出立刻出宮。寧遠侯夫人也是關心則亂,根本沒注意到其中委婉。便是熟識宮中路的麗嬪等人,又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不會提醒。   柳夫人對寧遠侯府無仇,只是為姜梨鳴不平。自己好友葉珍珍的女兒,分明是一個懂事乖巧的姑娘,卻平白無故遭了許多罪。寧遠侯府也背信棄義,怎能中途改換親事?如今聽到周彥邦出事,柳夫人並不覺得同情,反而有幾分快意,只覺得老天開眼。既然如此,不帶著眾人親自去瞧瞧周彥邦是如何「出事」,豈不是辜負了老天的美意?   她才不會好心好意的給寧遠侯府臺階下!   沈如雲一下子撲到沈母面前,幾乎要昏了過去,眾人這才看清楚,沈如雲早已哭花了臉,十分可憐。   「娘,娘……」   「如雲,你這是怎麼了?」沈母急急地追問。   「娘,寧遠侯世子他……他……輕薄我!」   「噗嗤」一聲,卻是有哪家官家的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自來女子受輕薄,雖然憤怒,但也不會主動說出來,無關女兒家臉皮薄,當著大庭廣眾之下說這些,總覺得不美。而沈如雲說這話,卻是十分大聲,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或者說本來就是小門小戶家的,所以才不知規矩?   沈母頓時陰沉沉的看了那姑娘一眼,那笑起來的小姐頓時噤聲,嚇得直往自家娘親身上鑽。   沈如雲依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姜梨卻覺得意外,這件事可是在她意料之外了。以她的推測,雖然周彥邦的確是個偽君子,但怎麼也不會去輕薄沈如雲,因沈如雲對他來說只是個陌生人。況且當時還有姜玉娥在,周彥邦……哪裡有多餘的空閒?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瞥見被沈母摟在懷裡的沈如雲,眼睛眨了眨,並非是傷心的模樣,而像是什麼算計得逞的得意。   姜梨只疑心自己看錯了,又朝她看了一眼,這一回,雖然沒見沈如雲露出剛才的眼神,卻發現沈如雲的衣裳弄亂的這周,凌亂的髮絲,都顯得十分刻意。況且,哪有人被非禮了,全身上下都一片狼狽,鞋子上卻半分泥土也未沾,髮釵也戴的十分端正,耳環也沒有丟失。   實在是太奇怪了。   姜梨猛地想到一個可能。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沈如雲,倘若她的猜想是真的,那即便她身為沈如雲的嫂子,也要為沈如雲的大膽而驚愕了。   沈如雲口口聲聲說周彥邦會輕薄自己,姜幼瑤聞言卻是氣炸了,不等寧遠侯夫人開口,就率先站出來:「胡說,周世子怎麼會輕薄於你!周世子光明磊落,定是你污衊周世子!」   在眾人眼裡,實在也有些不可能。雖然沈如雲也算得上五官端正,但比起姜幼瑤來,也是遜色多矣。放著姜幼瑤這麼個美嬌娘不管,卻去輕薄一個姿色遠不如的沈如雲,這在別人的眼裡,除非周彥邦是傻子,否則怎麼也解釋不通。   沈如雲見姜幼瑤一副以周彥邦正房態度自居的模樣,心中惱火,妒忌一時湧上心頭,倒是想也沒想,冷笑道:「哼,他還不止輕薄了我呢,連你們府上的五小姐,也一併輕薄了!」   姜玉娥!   季淑然腦子一懵,下意識的看向楊氏。楊氏也傻了,她本來就找不到姜玉娥的身影,正是十分著急,這會兒聽見沈如雲的話,如遭雷擊。   和旁人不同,若是沈如雲說的是真的,以沈如雲狀元妹妹的身份,嫁給周彥邦並不難。但姜玉娥怎麼能跟沈如雲比?難道要做周彥邦的妾麼?便是做了,大房如何能饒的了她?   楊氏喃喃道:「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沈如雲立刻道:「皇上還有諸位大臣可是親眼所見,姜四小姐都被……都被……」她沒有說下去。   寧遠侯夫人只覺天旋地轉。天啊,周彥邦究竟做了什麼!為何會突然和兩個陌生小姐糾纏不清,為何又會被皇上瞧見!   周彥邦這是毀了呀!   姜幼瑤後退兩步,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氣,雖然她嘴裡還嚷著「不可能」,但心裡已經信了七分。   沈如雲既然說皇上和諸位大臣都親眼所見,可見不是假的。姜幼瑤一瞬間覺得心痛得要命,她不明白為什麼周彥邦要這麼做,沈如雲就罷了,姜玉娥可是姜家人,周彥邦這是在打她的臉!日後讓她如何自處!難道要讓姜玉娥也嫁進來做妾,姐妹共侍一夫?即便她是正妻,姜幼瑤也決不允許!   這時候的姜幼瑤,尚且還以周彥邦的正妻自居,大約姜幼瑤也以為,經過此事,周彥邦還是會娶自己為妻。   姜梨卻看得分明,姜幼瑤想要嫁給周彥邦,是不可能的了。   只因為沈如雲也進來插了一腳。   倘若沒有沈如雲攪合,無非是周彥邦和姜玉娥的醜事人人皆知。但姜玉娥到底是庶子的女兒,身份不同,姜幼瑤壓著她一頭是很平常的事。只是周彥邦仕途日後不可能崛起,姜幼瑤和周彥邦日子過久了,總會有齟齬。而把姜玉娥丟進去,讓他們姐妹互相爭鬥恰好也省了姜梨的事。   但沈如雲卻被周彥邦「輕薄」了。   沈如雲可是朝廷新貴,沈玉容的嫡親妹妹。洪孝帝如今又是看重沈玉容,一定會為沈玉容坐主。沈如雲滿心只有周彥邦,當然不忍心周彥邦做責罰,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沈如雲嫁給周彥邦。   沈如雲得償所願了。   姜梨幾乎可以肯定,所謂的周彥邦「輕薄」沈如雲,定然是沈如雲自己捏造出來的事實。大約那會兒周彥邦自己也神志不清,卻被沈如雲抓住了機會,藉故賴上周彥邦。   姜梨不曉得沈如雲是怎麼想到這一招的,但也不得不為沈如雲佩服。沈如雲一心想要嫁給周彥邦,如今以這種辦法達到目的,原以為這位小姑子只會愚蠢的鬧騰,如今發現,沈如雲在某些時候,還是很有腦子的。   就譬如現在。   就在這時,前面又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各位夫人不約而同往聲音的方向一看,卻見著許多臣子模樣的人,正在閣樓的門口簇擁在一起,不知道在幹什麼。   沈如雲見狀,立刻哽咽了,道:「你們看,那就是他們。」   姜幼瑤內心本就劇烈波動,聽聞周彥邦在前面,不顧季淑然的阻攔,逕自往前跑去。站在毓秀閣門口的都是些大臣,皆是不願意汙了眼睛的避讓,姜元柏也在此處,看見姜幼瑤,立刻道:「幼瑤。」   姜幼瑤跑至門口。   但見毓秀閣裡一片狼藉,散發著某種耐人尋味的味道。周彥邦和姜玉娥應當都已經醒了,只是衣裳有些凌亂,應當是匆匆穿好的。周彥邦面色通紅,似乎十分難堪。姜玉娥卻是看向姜幼瑤,楚楚可憐的喚了一聲:「三姐。」   姜幼瑤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想也沒想,揚手「啪」的給了姜玉娥一巴掌。   姜玉娥被打的身子狠狠一歪,卻沒有動彈,只是捂著臉,眼淚簌簌而下:「三姐,我……我對不住你。」   姜幼瑤又看向周彥邦,悲痛的問道:「周世子,你……你怎麼能如此?」   「我、我不知道。」周彥邦也十分惶惑,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記得自己約見的是姜梨,後來姜梨來了,二人便耳鬢廝磨,再後來,記憶都有些模糊,直到有女子的驚叫將他喚醒,卻是個陌生的女子,口口聲聲說自己非禮了她。接著皇上和自己父親,還有朝中一些大臣來了,睡在身邊的卻成了姜玉娥。   周彥邦什麼都記不起來。但看見姜幼瑤打姜玉娥,姜玉娥捂著臉強忍委屈的模樣,他又覺得姜玉娥十分可憐,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再說姜幼瑤在他面前,向來都是天真爛漫的少女模樣,何曾見過她這般野蠻?   姜梨站在人群中,看見周彥邦如此做派,也有些不解。按理說,飲過藥酒的只姜玉娥一人而已,周彥邦怎麼也一副暈暈乎乎不清不楚的模樣。   「二小姐在想什麼?」姬蘅突然問。   「在想,周世子為何什麼都想不起來,是否是他的推托之詞。」   姬蘅輕輕笑了一聲。   姜梨抬起頭,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卻見他意味深長的搖了搖扇,忽而恍然大悟。   這人這麼喜歡看戲,看熱鬧不嫌事大,他既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打算,莫不是在其中添了一把柴,讓這齣戲更精彩?   周彥邦這幅德行,莫不是拜他所賜?   姜梨心情複雜,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姬蘅這人沒什麼好,偏在這件事上,做成了一件好事,倒是達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想來沈如雲正是看到了周彥邦人事不省的這副模樣,才會靈機一動,想到這麼個陰損法子。   這算不算誤打誤撞呢?   便是覺得姬蘅做了件好事,姜梨看他的眼神了溫和了一點。姬蘅卻像是沒看到似的,仍舊微笑著瞧著面前沒唱完的戲。   姜元柏忍無可忍,把姜幼瑤拉了出去,交到了季淑然手中。姜幼瑤親眼所見,心神俱裂,此刻也顧不得其他,倒在季淑然懷中默默哭泣起來。   洪孝帝已經走了,據說是看不得這等汙穢場面。   但這齣戲要如何收場?姜梨也很好奇,周彥邦一定會暫且被帶回府去,寧遠侯府商量著給出一個交待來。但姜玉娥如何應對大房的怒火,姜玉娥搶了姜幼瑤的未婚夫,姜梨才不信,姜幼瑤會善罷甘休。   再者,姜梨隨意的瞥了一眼,沈玉容還沒出現呢。   才方想到這一塊,就見人群外,忽的匆匆臨來一人,沈如雲見了此人,叫了一聲:「大哥!」   沈玉容來了。   寧遠侯正在焦灼接下來如何,見沈玉容來了,登時一個頭兩個大。他們寧遠侯府是家大業大,但這位中書舍郎,如今可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沈玉容又只有沈如雲一個妹妹,自家妹子被欺負了,如何能不討個公道。   寧遠侯府進退兩難。   姜玉娥身份地位暫且不提,可周彥邦和姜幼瑤已經有了婚約。一個是當朝首輔千金,一個是中書舍郎的妹妹,誰也得罪不起,可看樣子,卻是把兩邊都得罪了。   「玉容,你怎麼才來。」沈母哭叫道:「你妹妹都被欺負了!」   姜梨心中冷笑,為什麼才來,自然是這等珍貴的時間,拿去與永寧公主會晤了。   果然,就在沈玉容出現不久後,姜梨便見到,從黑夜裡,不緊不慢前來女子的曼妙身影,不是永寧公主又是誰?   倒真的是不落下一點時間,夫唱婦隨。   姜梨盯著永寧公主,竭力掩飾著神情的冰冷,卻被姬蘅盡收眼底,他所有所思的握著扇柄,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亮。   永寧公主也不緊不慢的來湊個熱鬧,正一臉驚奇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沈玉容匆匆安慰了沈如雲幾句,便站起身,走向與姜玉娥站在一起,也不知如何是好的周彥邦。   周彥邦也不曉得是不是因著那藥的原因,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像是不知道害怕似的,也不知道此事有多嚴重,仍舊有些發暈。   沈玉容見他如此,直接走到了寧遠侯面前,對寧遠侯道:「周大人,此事應當給我妹妹一個交代。」   當著這麼多同僚的面,被一個年輕的後輩以這樣一種強硬的姿態說話,寧遠侯有些惱羞成怒,然而他也清楚,今日之事本就錯在周彥邦,雖然心中氣惱,面上卻適時地帶了三分歉疚,道:「都是老夫教子無方,才會讓這劣子闖下彌天大禍,沈小大人無需多言,此事我必然會讓劣子給令妹一個交代!」   沈玉容如此為自己妹妹出頭,周圍的貴女們見了,皆是眼含豔羨,加之沈玉容相貌又好,許多人看向他的目光,就帶了幾分傾慕。   姜梨卻是嗤之以鼻,做出這麼一副義正辭嚴的正義君子模樣,有誰知道他做的殺妻滅嗣的勾當,就為了往上爬?真是好不要臉面。   偏偏天生一副騙人的好皮囊,招女人喜歡。   姬蘅道:「小沈大人很有擔當。」   姜梨本想不理會,可一聽見旁人誇沈玉容,就忍不住反駁,當即不鹹不淡的回答:「國公爺對人的要求倒很低。」   「二小姐不喜歡小沈大人?」姬蘅反問,「奇怪,小沈大人相貌俊美,溫文爾雅,為何不喜歡?」   姜梨冷笑:「死了都是一堆白骨,何故令人喜歡?」   「二小姐脫俗佛性,」姬蘅道:「原來不看外表。」   姜梨這才記起,面前這位國公爺,可不就是喜美惡醜,最是看人外表了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與姬蘅針鋒相對,便道:「那沈大人如此貌美,國公爺不妨考慮收到府中去,也是芬芳一朵。」   說的沈玉容是個小倌男寵一般。   半晌沒有挺到姬蘅的回答,也不知是不是被姜梨的話噎著了,姜梨正想抬頭看他一眼,就聽見姬蘅的聲音傳來,他嘆道:「沒想到二小姐見多識廣,令人稱奇。」   是說她連這些事都見過,根本不是個正經閨秀吧!   姜梨懶得說話,她本來就不是燕京城土生土長的貴女,也不是哪門子大家閨秀,本就討厭束縛喜愛自由,旁人看怎麼看就怎麼看吧。現在,她只想看周彥邦的下場。   卻見另一頭,永寧公主終於聽完了宮女嘴裡的來龍去脈,眼珠子轉了一轉,走上前來。   這位成王的妹妹,劉太妃最寵愛的女兒面前,人人都要矮上三分。永寧公主笑盈盈的開口:「這還用怎麼交代?女兒家的名譽最是重要了,沈小姐也是正經小姐,這麼被白白輕薄,日後怎麼嫁人?」她目光掃過有些發呆的周彥邦,輕笑一聲,「好在你們兩家,倒葉門當戶對,這事說起來也不難,便讓寧遠侯世子去了周小姐,豈不是皆大歡喜?」   姜幼瑤身子一僵,難以置信的看向永寧公主。   沈如雲匍匐在沈母懷中,竭力掩住眼中的狂喜之色。   姜玉娥卻是惴惴不安,永寧公主這個交代,只說了沈如雲,卻沒有提到自己,反難道是因為自己是庶子的女兒,不配與沈如雲相提並論?姜玉娥感到深深的屈辱,只得低下頭,不甘的看著自己的裙裾。   姜梨的手縮在袖中,忍不住握成拳,唇角的笑容也顯得譏諷。   永寧公主做的一手好主,分明就是已經洞察了沈如雲的心思,這是來順水推舟討小姑子歡喜了。或許也不是為了討小姑子歡喜,以永寧公主的脾性,才不屑把沈如雲看在眼裡。無非就是幫了沈如雲,沈玉容對她也有所感激。   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永寧公主與沈玉容的關係沈家人一早就知道,現在的話,姜梨可以確定。   他們的確早就知道了。貓撲中文 第86章怨恨   (貓撲中文)姜梨死死盯著沈玉容。   身為沈如雲的大哥,沈玉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妹妹的心思。永寧公主如此識情識趣,幫自己妹妹解決終身大事,沈玉容親眼所見,會不會有所感動?   沈玉容的眼皮子微微動了動,卻是沒有說話。   姜梨心中嘲諷,竟然如此淡漠,她還以為沈玉容會順勢歡喜的謝恩呢。   另一頭的季淑然能清楚地感覺到懷裡姜幼瑤的激動,一時間也犯了難。   如果說前些日子周彥邦提出要和姜幼瑤解除婚約,季淑然只是憤怒,卻並不是很擔心,畢竟但凡寧遠侯府有點腦子,也不會做出自毀前程的事。但眼下的事情,就大大的超出季淑然力所能及的範圍了。   如果只是姜玉娥一人,季淑然也能想法子徐徐圖之,然而還牽扯到了中書舍郎沈玉容的妹妹,沈如雲可不是能被輕易打發的角色。這回寧遠侯世子周彥邦也是自身難保,季淑然一眼看見姜元柏難看的臉色,就曉得在姜元柏的心中,這門親事應當是不成的了。   季淑然也不希望姜幼瑤嫁給周彥邦——周彥邦此事一過,仕途再無可能。   奈何姜幼瑤喜歡周彥邦。   季淑然只覺頭疼,這實在是飛來橫禍,雖然倒黴的是周彥邦,但最傷心的還不是姜幼瑤?想到這裡,季淑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姜梨。   姜梨站在姬蘅身邊,姬蘅個子高,恰好令姜梨站在他的背影中,因此看不清楚姜梨的神情。但季淑然以為,現在姜梨的臉上,一定掛著那種討厭的,好似沒什麼能動搖她的笑容。   此事一定和姜梨有關,季淑然恨恨的想,今夜本想讓姜梨和葉世傑名聲掃地,不曾想出事的卻是周彥邦,且不提沈如雲這頭,姜玉娥如何和周彥邦攪在一起,著讓季淑然氣惱,卻也相信一定有姜梨在其中動手腳的緣故。   但姜梨和姬蘅到底是什麼關係?季淑然不敢過去質問姜梨,她實在忌憚肅國公,那貌美的青年就像顏色豔麗的毒蛇,盤旋在姜梨周圍,卻無意中把姜梨納在了保護範圍。   季淑然也束手無策。   永寧公主的話,一時讓人接不下去。   其實沈玉容也進退兩難,若是他接了永寧公主的話,便太過輕易的解決了此事,顯得沈家女兒輕賤,好似迫不及待地要嫁給周彥邦似的。若是推辭,當著沈如雲的面……沈如雲一定會不理解。   永寧公主自以為了解他的心意,卻太過愚蠢,這種事,私下裡商量就是了,何必在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出來,讓人難以回答。若是薛芳菲在,她一定不會這麼做……沈玉容悵然的想。   最後,他還是沒有順勢接永寧公主的話,只是對寧遠侯道:「今日舍妹受驚,在下先帶她回府休息看大夫,此事在場諸位都親見所見,日後還請大人一定給我沈家一個交代!」說完,一副不欲過多糾纏,十分關心沈如雲的樣子,就走到沈母身邊,腰帶沈如雲離開。   沈如雲大失所望,對沈玉容沒有順勢承接永寧公主的話感到非常不解,還要不依不饒的鬧上幾句,一抬頭正對上沈玉容嚴厲的眼神,當即不敢說話了。雖然沈玉容對她很好,但沈玉容真的生氣的時候,沈母都不敢招惹他。   沈如雲只得萬般不甘的同沈玉容離開了。   永寧公主一番好心,不曾想沈玉容根本不接她的話,十分下不來臺,一邊在心裡罵沈玉容沒有良心不識好歹,一邊又恨都怪著周彥邦生事。一時間連周彥邦也恨上了,只對著寧遠侯冷笑道:「真是上不得臺面的傷風敗俗!」一轉頭走了。   寧遠侯今日算是當著同僚的面,裡子面子全丟了個乾淨,站在原地,臉漲得通紅。   姜梨唇邊溢出一絲笑。   姬蘅問:「姜二小姐笑什麼?」   「五十步笑百步,」姜梨道:「不好笑麼?」   永寧公主罵寧遠侯是上不得臺面的傷風敗俗,卻也不看自己有沒有資格說這番話,在姜梨眼中,永寧公主和周彥邦不過是一丘之貉。況且周彥邦可沒有殺人,永寧公主還鳩佔鵲巢,更加不要臉面。   寧遠侯夫人總算是回過神,她強忍著心中的憤怒和驚慌,走到毓秀閣門口,先是佯打了周彥邦幾下,又看向姜玉娥,道:「姜五小姐今日也受驚了,先回府休息去吧,過幾日,我們周家也一定給姜五小姐一個交代。」   卻是皮笑肉不笑的,令姜玉娥也有些害怕。   沈如雲是口口聲聲說自己被周彥邦輕薄,可姜玉娥和周彥邦在一起被眾人發現的時候,可不像是被人輕薄的模樣,反倒是郎情妾意。在寧遠侯夫人眼中,指不定是姜玉娥先勾引的周彥邦。   而姜玉娥的身份,就犯不著寧遠侯夫人誠惶誠恐了,便是要給姜玉娥一個身份,最多也是周家的一個妾。諸人都曉得,姜家三老爺姜元興和姜元柏姜元平不是嫡親的兄弟,也不必看在姜家其他人的面子上對姜元興多有禮遇。給姜元興一個交代,也就輕鬆得多了。   姜玉娥不是沒有聽出寧遠侯夫人語氣裡的奚落和不在意,她心中半是屈辱半是羞憤,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楊氏。   楊氏和姜元興二人,此刻才是叫苦不迭。雖然平日裡楊氏也不喜歡自己女兒討好季淑然母女,但身為姜家人,也曉得其中利弊。姜玉娥成了姜幼瑤跟班一樣的存在,不是沒有楊氏縱容的結果。姜玉娥眼下這麼做,無疑是得罪了大房,便是想為姜玉娥說話,現在場上,也實在沒有姜家三房開口的位置。   尤其是,姜玉娥和周彥邦之間,指不定是你情我願,既然是你情我願,也就不存在什麼「交代」不「交代」得了。   楊氏都不好說什麼,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扶起姜玉娥,帶著姜玉娥走到一邊,匆匆與姜元柏說了幾句話,甚至不敢去看季淑然是什麼表情,匆匆離去了。   在場的人見此情景,身在此局中的兩位小姐都離開了,獨獨只剩周彥邦一人。寧遠侯府也是立刻要帶周彥邦離去的。看客們看到此處,也曉得接下來沒什麼精彩可欣賞,便紛紛告辭打道回府,卻是準備著回到府中,繼續談論這場驚心動魄的風流韻事。   姜家也得回府。   姜幼瑤大約還想質問周彥邦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奈何季淑然一直死死牽著她,況且周圍還有許多人再看,只得作罷,只是那心如死灰的模樣,竟比被捉姦的周彥邦還要憔悴幾分。   姜梨也跟在姜家人身後,準備一起回府。要離開的時候,忽然想到什麼,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姬蘅還站在原地,見她轉身,有些意外。   姜梨輕輕對他行了一禮,道:「今日的事,全仰仗國公爺出手相助。姜梨不勝感謝。」   「別。」姬蘅的扇子在黑夜裡,發出些幽暗的華光,他漫不經心的道:「唱戲的是你,看戲的是我,二小姐不要弄錯了,」姬蘅詭異的一笑,「我只看戲,不唱。」   姜梨微微一怔,心裡有幾分洩氣,她故意這般說話,便是想讓姬蘅以為,今日之事是他們二人一起做成的。日後姬蘅倘若想要出賣她,總有幾分顧忌。誰知道這人連這個當也不上,倒是警惕的不得了。   真是奸詐極了。   姜梨的笑容就淡了幾分,點了點頭,隨著姜家的隊伍飄然而去了。   「唔,女人真可怕,」姬蘅在背後低笑了一聲,自語道:「小女孩也是女人。」   ……   回去的時候,姜梨沒有和姜幼瑤他們同乘一輛馬車。   姜幼瑤大約要同季淑然好好哭訴一番,這番傷心欲絕的模樣是萬萬不能被其他人看在眼裡的,尤其是姜幼瑤的眼中釘姜梨。姜梨便與二房乘坐一輛馬車。   一路上,姜景睿神情古怪,仿佛極力忍耐想要與姜梨說話的衝動。想來也是了,他定然巴不得和姜梨好好討論一番今日姜玉娥和周彥邦的秘事,只是父母兄長都在一個馬車,姜景睿不好開口,便一路上都對姜梨擠眉弄眼。姜梨不必問他都知道他想說什麼——回府後到芳菲苑再細細說談。   姜梨卻是懶得應付他。   今日之事,季淑然母女想害她和葉世傑,結果卻成全了周彥邦和姜玉娥,甚至讓沈如雲鑽了空子。這池塘裡的水已經被攪得混到不能再混,說實話,就連姜梨自己也沒料到會促成這麼個結果,誰知道沈如雲會有這麼一出神來之筆?   看起來對於姜梨來說是皆大歡喜,實則卻才剛剛開始。   季淑然遲早會弄清楚,姜玉娥和周彥邦一事是姜梨所為。而這一回後,姜幼瑤徹底不會和周彥邦走在一起,姜幼瑤恨姜玉娥,更恨始作俑者姜梨。   而葉世傑那頭,季淑然想害葉世傑不成,但葉世傑如今已經是戶部員外郎,本就惹人眼熱,誰知道明裡暗裡會招多少嫉恨?先不說別的人,季淑然大可以讓她的娘家,季家人給葉世傑下絆子。葉世傑雖然是洪孝帝欽點,但剛入仕,一點可以依仗的關係都沒有,葉家過去並無做官的人,能給葉世傑的庇護,實在很少。   她和葉世傑的路,接下來勢必要走的更加艱難。   不過,那也沒什麼。姜梨愉悅的想,無論如何,能讓眼前的敵人吃虧,也不算虧待了自己。未來的困難再多,再多也無非是像今夜一樣,一一化解就是了。   她的路,總會越走越平坦的。   ……   回到府裡後,姜梨沒有與姜元柏他們打招呼,直接回去了芳菲苑,今日已經太晚。白雪和桐兒見她安全無虞的歸來,皆是鬆了口氣。姜梨也沒有告訴她們二人今日宮宴上發生了什麼。今夜她也忙了一夜,還和肅國公姬蘅周旋,眼下也想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也不遲。   至於姜元柏和姜老夫人那頭,姜梨微微一笑,今夜他們當然顧不上自己,還要更重要的事要做。   晚鳳堂裡。   姜老夫人肅容看著姜元柏。   她活了這麼大把年紀,見過不少事,大庭廣眾之下捉姦的事聽了不少,也不是沒有親眼見過。譬如之前狀元郎沈玉容的妻子薛芳菲,當初在沈母壽辰宴上被抓到與人私通,姜老夫人也是在場的。   她鄙夷不知自愛的人,討厭破壞家族名譽的子女,但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這件事會發生在他們姜家身上。   「真是庶子德行!」姜老夫人冷道:「教出來的女兒也一樣!」出事的是三房,並非自己的親生兒子,姜老夫人也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憤怒。   姜元柏很少看見母親如此動怒,也沉默著不說話。   「你打算如何?」姜老夫人問。   「兒子打算立刻辭了幼瑤和周彥邦的親事。」姜元柏正色道:「此事一出,幼瑤不能再嫁去周家了。不管玉娥和周彥邦如何,幼瑤是我大房的嫡女,嫁去周家,也會淪為全燕京城的笑柄。」姜元柏嘆道:「且周彥邦此子,心術極為不正,明明與我兒定親,卻又和姜家其他小姐牽扯不清,人品有悖,我不相信此人以後會好好對幼瑤。」   「我也是這般想的。」大約是看姜元柏和自己想到一處去了,姜老夫人臉色也緩和了幾分,道:「他們周家此番也沒臉再提和幼瑤的親事。無礙,幼瑤如今年紀不大,這幾日你再多留意合適的人家,我姜家的女兒再怎麼,找個比周家小子好的郎君,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姜元柏點頭稱是。   母子兩剛說到此處,外面便傳來女孩子哭叫的聲音,姜元柏回頭一看,卻是姜幼瑤不顧季淑然的阻攔,自己闖了進來。   姜幼瑤一闖進來,就拉著姜元柏的袖子哭道:「父親,我不能取消和周世子的親事!」   聞訊趕來的季淑然趕緊拉起她,姜老夫人眉頭一皺:「季氏,你是怎麼帶幼瑤的,怎麼讓她進來了?」   季淑然萬般無奈,只道:「娘,老爺,幼瑤她傷心的過分,之前幾次都險些暈厥了過去……幼瑤也是太可憐了,好端端的,周世子做出這種事,不是在往咱們幼瑤心頭扎針麼?」   姜元柏低頭看向小女兒,姜幼瑤顯然是真的傷心了,以她這般愛惜模樣的性子,如今眼淚哭花了妝容也顧不得,嘴唇更是蒼白如紙。姜元柏也難免心疼,在他看來,這件事受傷最大的就是姜幼瑤了。畢竟姜幼瑤沒有做錯什麼,卻遭到了心上人的背叛。   姜元柏耐著性子道:「幼瑤,別任性了,周彥邦做出這等事,如何能做我姜家的女婿。」又看了一眼姜幼瑤不死心的模樣,狠著心腸繼續開口,「周彥邦既然能和姜玉娥在一處,顯然是心裡沒有你的。他心裡若是惦念著你半分,就不會做出這等讓你蒙羞的事。為父不能把你嫁給這麼一個沒有擔當,也沒有你的男人!」   「不——」出乎意料的,姜幼瑤聽完姜元柏的話,非但沒有被說服,反而更加執拗起來,她反駁道:「周世子的心裡是有我的,他之所以和姜玉娥在一起,是因為……是因為姜玉娥勾引他!是姜玉娥害他的,對,是姜玉娥做的戲,姜玉娥早就想搶走周世子,才會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這不是周世子的錯,爹,是姜玉娥的錯,你要做的不是解除我和周世子的婚約,是嚴懲姜玉娥那個賤人!」   此話一出,季淑然暗叫不好,姜元柏吃驚的看著姜幼瑤。   姜元柏的心裡,姜幼瑤一直是個天真爛漫不懂事的小女孩,而眼下這個狀若瘋癲,滿口汙言穢語的女子,實在是太陌生。   季淑然忙笑道:「幼瑤她是太生氣了,之前也聽到些風言風語,說是玉娥……」她也有意要把髒水往姜玉娥身上潑,或許也算不上什麼髒水,季淑然看來,姜玉娥最後與周彥邦攪在一起,未必沒有半推半就,或者根本就是和姜梨狼狽為奸。   「胡鬧!」一直冷眼瞧著的姜老夫人厲聲道:「姜玉娥是自己引誘的周彥邦,那沈如雲又如何?中書舍郎的妹妹,可犯不著主動去引誘周彥邦!」   倘若姜梨在這裡,聽到姜老夫人的這番話,定然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就如姜老夫人荒謬的說法,中書舍郎的妹妹,可不是主動著去引誘周彥邦?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名聲,也要放言周彥邦「輕薄」與他,嫁到周家去!   姜幼瑤呆住了。   的確,姜玉娥可以說是引誘周彥邦,那沈如雲又是怎麼回事?沈如雲和周彥邦之間,過去可以說的上是陌生人啊。況且沈如雲不是姜玉娥,一旦沈家提出要周彥邦負責,毫無疑問,如永寧公主說的那般,周彥邦是一定要娶沈如雲的。   自己就算貴為首輔千金,也不能怎麼樣?除非當日被周彥邦輕薄的還要自己,或許還能和沈如雲一較高下,看周彥邦最後如何選擇。   看姜幼瑤似乎有所觸動,姜老夫人又冷聲道:「況且,不管姜玉娥最後和周彥邦如何,我們姜家,也絕不允許姐妹共事一夫的事情發生。周彥邦,不可能成為你的丈夫。」   姜幼瑤身子一軟,直接癱軟在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顧著嚶嚶的哭泣。   她知道,姜老夫人說的話是真的。她和周彥邦,什麼都做不成了!   辛辛苦苦籌謀,從姜梨手上搶來這門親事,歡歡喜喜的等著良人迎娶自己進門   ,只要等來年冬天,只要等那時候,她就是名正言順的世子夫人。   可這一切,卻在快要成功的時候功虧一簣,到頭來辛辛苦苦,卻全為他人作嫁衣裳!   姜幼瑤的心中,灰暗的絕望。   正在這時,外面又自遠而近傳來女子抽泣的聲音。有人打外面進來晚鳳堂,卻是姜家三房的人。   姜元興一進門,二話不說,就對著姜老夫人跪了下來,在他身後,楊氏和姜玉娥也跟著跪下來。   姜元興轉頭,對著姜元柏「砰砰」磕了兩個響頭,道:「大哥,三弟對不住你,子不教父之過,玉娥這次闖下大禍,都是我沒有教好她的緣故,你打死我吧!」   楊氏也衝季淑然哭道:「大嫂,我實在沒有臉面來見你。我知道玉娥這次做的實在太過分了,但是……玉娥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也是做人母親的,我沒辦法,求您給玉娥一條生路吧,來世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姜玉娥也是淚眼朦朧,對著姜幼瑤哭著磕頭,她倒是不如姜元興和楊氏那麼多話,只是抽噎著道:「三姐……我錯了……」   這一家子人,竟是全都來賠罪來了。一時間,晚鳳堂哭聲震天,好不熱鬧。   姜元柏有些尷尬,他和這個庶弟平日裡並不怎麼親熱,倒不是嫡庶有別,而是姜元興的性子實在太過懦弱無能,姜元柏看不上他。這會兒也是,男兒膝下有黃金,姜元興給他跪下,姜元柏不覺得這樣就是姜元興心誠的表現,反而會覺得他太過輕鬆地就下跪了。   季淑然則是避過楊氏抓自己裙角的手,勉強笑道:「弟妹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叫我給玉娥一條生路,我又沒有對玉娥做什麼。倘若你說的是周家和幼瑤的親事,那倒不必顧忌什麼。我們家幼瑤和寧遠侯世子是決不可能的,玉娥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和幼瑤扯不上半點關係。所以你說的做牛做馬報答,倒是不必了。」   楊氏沒料到季淑然會說的這麼爽快,再聽到姜幼瑤和周彥邦之間不可能,這門親事大約是不成的時候,心裡更是一沉。姜家所有人都曉得姜幼瑤對周彥邦情根深種,如今姜幼瑤進不得周家門,姜玉娥卻進了,姜幼瑤不記恨姜玉娥才怪。   楊氏的心就像是漂浮在水裡的浮萍,分不清上下左右,茫然無措,慌張的很。   一邊聽著的姜玉娥卻是心頭一喜。   平心而論,若是在沈如雲和姜幼瑤中選一個成為周彥邦的正妻,姜玉娥寧願選擇沈如雲。日日和姜幼瑤呆在一處,就會讓姜玉娥想到自己在姜家不受重視的日子,也會提醒她自己只是一個庶子之女的事實。   姜玉娥並不願意和姜幼瑤呆在一處,姜幼瑤將她比下去,她還得給姜幼瑤敬茶請安,布菜問候,就像平日裡自己恭維姜幼瑤那般,和過去的自己並無什麼區別。這樣一來,她還不如去伺候一個陌生人。   姜玉娥目光中的喜悅,卻是清清楚楚的落在了姜幼瑤的眼中。姜幼瑤只覺得心裡頭的火「嗡」得一下竄得老高,那喜悅刺眼得讓姜幼瑤失去了理智,她一下子跳起來,朝姜玉娥撲了過去。   「賤人!」她尖聲叫道。   姜玉娥正瑟縮著身子楚楚可憐的跪著,冷不防姜幼瑤突然跳起傷人,一下子被撲倒在地,髮髻上的珠釵剛被甩落,就被姜幼瑤撲的往地上跌去。   姜玉娥慘叫一聲。   ……   日頭懶洋洋的照射在雕花的窗戶上,一隻黃鸝停在門口海棠花枝上,嘰嘰喳喳的歡快叫著。   姜梨走過來的時候,那黃鸝受了驚,便撲稜著翅膀,一眨眼飛到高樹上去了。   姜梨抬眼看著外面的天空,是個好天氣。   「姑娘——姑娘——」桐兒自外面小跑進來。   白雪正在掃地,桐兒進門的時候跑的太急,腳下一滑,眼看著就要撲倒在地,白雪忙伸出一隻胳膊託住她,不愧是力氣大的白雪,一隻手也託的穩穩地,桐兒這才站直了身子。有驚無險的對白雪感激道:「謝謝你啊白雪。」   「有什麼事這麼急?」白雪好奇道:「慢慢說不行麼?」   「不行,頭等的大事,慢慢說就不新鮮了,姑娘——」她終於尋到站在窗前曬太陽的姜梨,道:「可算是找著您了,姑娘,今兒個奴婢去外頭院子,聽聞了一件事,姑娘可知道是什麼事?」   不等姜梨開口,白雪就插嘴道:「你不說,姑娘怎麼知道是什麼事?」   「你別說話。」桐兒道:「奴婢聽聞昨兒晚上晚鳳堂裡出事了,不知道三小姐和五小姐因為什麼事情打了起來。」   「打了起來?」姜梨意外,不過想想也釋然。姜玉娥和姜幼瑤二人本來都不是什麼沉得住起氣的人,打起來也很正常。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在晚鳳堂,當著姜老夫人的面也不知道收斂幾分,膽子不小。   「誰打贏了?」白雪只關心這個。   「嘿嘿嘿,三小姐那麼橫,當然是三小姐打贏了。聽聞五小姐還被三小姐傷了臉,流了血,這回可是破相了。不過奇怪的是,三夫人和三老爺也沒說什麼,昨夜裡找大夫來瞧過,此事就算揭過了,居然沒有責怪三小姐,這也太奇怪了。」   桐兒聳了聳肩:「也不知道她們是因為什麼打起來的。」   姜梨笑了笑,她知道她們是為了什麼。   為了周彥邦。貓撲中文 第87章中秋   (貓撲中文)姜梨見桐兒和白雪想不明白的模樣,便告訴了她們昨夜裡發生的事。   兩個丫頭沒有跟著去宮宴,是以也不知道還要這麼一出,聽完姜梨敘述的整個過程,皆是十分驚訝。姜梨倒也沒說自己是如何作弄姜玉娥的,只說陰差陽錯,該給自己的藥酒被姜玉娥給喝了去。   桐兒後怕極了,驚懼的道:「多虧那藥被五小姐給喝了下去,若是被姑娘喝了……。」桐兒簡直不敢想接下來姜梨會遭遇什麼事,又雙手合十對著天上默念,「這都是夫人在天有靈,一直在暗暗保護姑娘不受傷害,阿彌陀佛……」   「夫人的心太狠了,」白雪卻是皺眉道:「這麼做,是沒有給姑娘留一條活路。看著溫柔慈愛,實則卻是蛇蠍心腸。姑娘,咱們不能告訴老爺,讓老爺看清她的真面目麼?」   姜梨搖了搖頭。   「此事我並沒有證據,光是我的一面之詞,她們自然也可以反駁。且如今姜幼瑤無端被毀了親事,父親對她本就有愧,心中偏向於她,我說什麼都不會被人相信。無事,」姜梨道:「光是這一回和周彥邦的親事作廢,也就足以令這母女二人元氣大傷了。總歸沒傷到我,至於她們的真面目,」姜梨微微一笑,「只要我還在這府裡待上一日,就總能找的著機會。」   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   既然姜梨都這麼說了,她們也只能作罷。桐兒問:「那如今周世子到底要如何?是要娶五小姐過門麼?我瞧著老爺一定不會再讓三小姐嫁給周世子的了。」   連桐兒都看得出,經過這麼一出,姜幼瑤是不可能再入周彥邦的門,姜元柏絕不會允許姜幼瑤這樣輕賤自己,也辱沒姜家的名聲。   「五小姐也不可能做正妻吧,」白雪跟著道:「周世子不還有個沈家小姐牽扯著的嘛?便是沈家小姐的地位,也要比五小姐高得多。如果要給五小姐交待,就更要給沈家小姐交待,沈家小姐和五小姐之間,肯定會先遷就沈家小姐的。」   桐兒大力點頭,隨即又看著姜梨拍了拍胸脯,心有餘悸道:「周世子和這麼多女人牽扯不清,這還沒成親呢……如此看來,此人真不是什麼良配,姑娘和他早早的撇清關係也好,就讓他去禍害其他人好了。」桐兒十分慶幸,幸而姜梨早已和周彥邦解決了婚約,否則如雲傷心的就不是姜幼瑤,而是眼前的姜梨了。   「不過,」桐兒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疑惑的問道:「不曾聽過周世子之前和沈家小姐有什麼干係啊?他們有事怎麼攪到一塊兒去的?是意外麼?」   喝醉了的周彥邦偶然見到沈如雲色心頓起,才會突然生出非禮之舉,是這樣?   姜梨的笑容冷淡了些。   郎君無情,妾卻有意,這可不是什麼意外,而是沈如雲精心布置的「壯舉。」   ……   沈家。   家僕們低著頭認真做事。   即便如今的主子歸為中書舍郎,看上去也十分寬容仁愛,但中書舍郎的老娘,還有他的妹妹卻不如沈玉容那般好說話,兩個女人生來脾性裡就帶著些刻薄。尤其是在沈玉容官運越發亨通的現在,兩個女人的脾氣也漸漸增長,好似為了彌補過去的苦難,便要將從前所受的苦全都發洩出來似的。   而發洩的辦法,自然是折磨下人了。   沈府的下人們都曉得兩位女主子待人苛刻,因此做事一絲一毫也不敢分神,十分小心。   屋裡,沈如雲正與沈玉容對峙著。   「你做的太過分了!」沈玉容道。   沈如雲不以為然,回道:「哥,做錯事的不是我,是寧遠侯周彥邦,你怎麼還來怪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大哥?」   沈玉容不怒反笑,看著沈如雲,問:「哦?真是他做錯了?」   他的目光十分尖利,像是「嗖的」一下直接鑽入人的心裡,將人心裡所想的全都窺探的一乾二淨。沈如雲瑟縮了一下,硬著頭皮道:「不錯!」   沈玉容定定的看著她。   沈如雲有些心虛。   宮宴上的那一晚,眾人看得見結果,寧遠侯世子周彥邦和未婚妻的堂妹姜玉娥宮中私會,顛鸞倒鳳,還意圖輕薄中書舍郎的妹妹沈如雲。寧遠侯世子並不如表面上起來是個翩翩君子,而是**包天。   眾人看得見結果,卻無人知道那一晚具體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連周彥邦和姜玉娥,可能知道的也不甚清楚,最清楚莫過的,正是沈如雲。   那一夜,她在花園裡偶遇了姜梨,得知周彥邦的去向,掙扎幾番,終於還是忍不住自己的一腔思慕,自己也前去了毓秀閣,打算與周彥邦「偶遇」,至少與周彥邦說上幾句話,讓周彥邦記住自己,曉得有這麼個人,而不是一個陌生人。   直到現在,沈如雲還慶幸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   當她推開毓秀閣的大門,看到姜玉娥和周彥邦耳鬢廝磨抵死纏綿的醜態時,差點忍不住尖叫出聲。憤怒和妒火瞬間淹沒了她,沈如雲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打算跑出去,將這樁醜事公之於眾,狠狠報復這個傷了她心的男人,和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   在離開之前,沈如雲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又退了回來,她想要質問周彥邦為何要這麼做。如果之前自己不得不放棄,只能遠遠地望著這個深愛的男人,是因為周彥邦和姜幼瑤已經訂了親,但已經定親的周彥邦,為何要和姜玉娥在一起,難道他喜歡的是姜玉娥嗎?   沈如雲一眼就認出來姜玉娥,姜幼瑤的妹妹,一隻討厭的總是搖尾乞憐的姜幼瑤的狗。   可是在沈如雲鼓起勇氣質問周彥邦後,周彥邦卻沒有回答。他好像聽見了沈如雲說話,抬起頭對著沈如雲的方向,然而臉上的表情卻是迷迷糊糊的,仿佛喝醉了一般,帶著不正常的潮紅。   沈如雲就想起姜梨所說的,周彥邦喝醉了小憩,想著周彥邦莫不是喝醉了,心中又生起一點僥倖,是周彥邦喝醉了無意識的做出這種事嗎?   當她大著膽子再走近一點,強忍著內心的厭惡看向姜玉娥的時候,發現姜玉娥也如周彥邦一般,迷迷糊糊的不清醒。   但縱然是醉酒的人,也不該是這副模樣。   沈如雲隱隱約約察覺出有一絲熟悉的感覺,覺得這畫面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直到她看見屋裡的角落,點燃著半截薰香,另外半截已經變成灰燼,落在地上。   沈如雲恍然大悟!   她明白了為何眼前的這幅畫面如此熟悉,讓她忍不住回想是否在什麼地方見過,如今終於曉得,這不就是當初她的大嫂,薛芳菲被人抓到與「姦夫」在一起時候的畫面麼?   幾乎一模一樣!   那時候的薛芳菲也是如此,迷迷糊糊不甚清醒,怎麼也不明白自己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好容易將她弄醒,外頭圍觀的夫人們將想看的場景也看的差不離了。   也是一樣昏昏欲睡不清醒的兩個人,也是一樣的薰香,一樣耐人尋味的味道。   沈如雲在房裡呆得愈久,愈是能感覺到口乾舌燥,一股陌生的熱潮在體內湧動。   若是她沒有經歷過薛芳菲一事,以沈如雲不算聰明的頭腦,自然弄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因為有過經驗,沈如雲這回十分聰明,立刻就猜出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周彥邦和姜玉娥這是被人算計了!   事已至此,沈如雲反倒猶豫了起來。   周彥邦若是被人算計,就並非是他本意,自己自然也犯不著報復他,不必叫人來圍觀這場醜事。但若是不叫他們起來,醒來以後,姜玉娥會不會藉機利用此事賴上周彥邦?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沈如雲甚至在想,說不準,設計算計周彥邦的,就是姜玉娥自己。   有了這個猜想,沈如雲越發覺得自己想的是對的。要知道以姜玉娥的身份,未來想要嫁給官家子弟,是不可能的事,更別說是燕京城少女人人傾慕的寧遠侯世子。便是嫁給寧遠侯世子做個妾,也算是姜玉娥高攀。   這樣一想,沈如雲就覺得耿耿於懷起來,看姜玉娥十分刺眼。要是自己就此走掉,豈不是如了姜玉娥的願?讓姜玉娥白白撿了個便宜,是沈如雲不願意看到的事。   思來想去,沈如雲也沒想到很好的辦法,不由得憤憤,誰讓和周彥邦糾纏的不是自己呢?若是如今和周彥邦躺在一張床上的人是自己,事情就好辦多了,以中書舍郎妹妹的身份,周彥邦娶了自己不就行了唄,還門當戶對,十分般配。而有了夫妻之實,便是姜幼瑤再如何不甘,也勢必要和周彥邦斷了往來的。   姜家不會允許姜幼瑤做平妻的。   本來是隨意一想的事,想到後面,沈如雲突然一愣。   對啊,既然自己要是和周彥邦糾纏在一起,姜幼瑤就沒戲唱的話,那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反正如今的周彥邦被人下了藥人事不省,便是多一個人「糾纏」,周彥邦也不會知道的。   只是沈如雲也清楚,自己如今身份不比往昔,還有個中書舍郎哥哥。自己做的太難看,沈如雲臉上無光,或許會影響沈玉容的仕途。她不可能和姜玉娥一樣,也這樣衣衫不整的睡在周彥邦身邊,她是女子,她得顧忌到自己的聲譽。   在這一事上,沈如雲大約把此生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盡了,才編造了一個『被輕薄』的故事,如此一來,她便成了人人可憐的受害者,但也和沈玉容有了肌膚之親,能以此讓沈玉容對自己負責。   事情進行的十分順利,甚至永寧公主都站在自己這一邊幫自己說話,看寧遠侯的語氣,也勢必會給自己一個交代。   沈如雲睡著都做著嫁給周彥邦,做世子夫人的美夢。   但沒想到自己的親哥哥,沈玉容卻沒有站在這一邊,相反,還指責她不該這麼做。   被沈玉容的目光看的心裡發毛,沈如雲岔開話頭,道:「哥!現在還來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寧遠侯說過要給我們交代,如今我和周世子有了這樣的關係,旁人也不敢再娶我了,除了嫁給他,我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沈玉容哼了一聲,「你當時這麼做的時候,怎麼不想想現在沒有別的辦法!」   沈如雲心裡一震,沈玉容還是猜到了,也是,以沈玉容的心思,不會猜不出其中的蹊蹺。   「我知道你喜歡他,但他是姜家的女婿!」沈玉容道:「如今姜家唯有退婚,你害姜家和周家成仇,你以為寧遠侯府不會恨你?姜家也會記在你頭上!」   沈如雲最討厭提到姜家,雖然她如今也是中書舍郎的妹妹,但還是比不上首輔千金來的金貴,她忍不住譏諷道:「姜家姜家,你就知道姜家,說到底,你還是在意你的仕途。如今公主殿下都在咱們沈家,你何必懼怕姜家,你——」   「啪」的一聲,沈如雲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沈玉容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沈玉容被她打的身子一歪,險些跌倒。只見沈玉容雙目通紅,手掌發抖,看著她,目光陰鶩,他道:「注意你的言辭。」   沈如雲嚇得連哭也不會了。   她曉得自己這個大哥聰明,從小念書就念得好,私塾裡的先生都說,他們沈家遲早要出一個狀元郎。後來沈玉容果然成了狀元。   沈玉容對沈母和沈如雲很好,但沈如雲真的惹惱了他,沈玉容發火的時候,沈如雲也會忌憚。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約是從薛芳菲死了以後,沈如雲就覺得自家這個大哥越變越陰沉,越變越陌生,譬如現在,她害怕極了,她不知道沈玉容會做出什麼事。   外頭聽到動靜的沈母忙推門進來,一進來,便見沈如雲捂著臉雙眼含淚,急忙過去撥開沈如雲的手,一見沈如雲臉上的傷痕,頓時怒道:「玉容,你怎麼能對你妹妹動手!」   沈玉容見沈母來了,頓時無奈的按了按額心,道:「娘,此事你不要插手。」   「怎麼能不插手!」沈母道:「我是你娘!如雲昨夜受了這麼大委屈,她做錯了什麼?她是你妹妹!我曉得你本事大了,如今我管不住你,你要是覺得我和如雲累贅,嫌我們丟人做不得你的家人,便趁早告訴我。我和如雲收拾東西回鄉下去,不敢招惹你這位狀元爺!」說到最後,卻是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乾嚎道:「都怪老爺死得早,丟下這麼個爛攤子,好容易把兒子含辛茹苦養大,眼下卻不認親娘,真是作孽……」   沈如雲連忙跟著蹲下來,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外面的下人更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下,佯作沒有看到,離得遠遠的。這樣的場景沈府裡並不陌生,沈母每當奈何不了沈玉容的時候,總會用幹聲嚎哭這一招逼沈玉容妥協。   果然,沈玉容立刻敗下陣來,他道:「娘,我何時說過不管你們了,都是兒子不好,兒子不孝,是兒子錯了。如雲,晌午我去寧遠侯府一趟,此事不會讓你受委屈,周彥邦……你在家放心等著吧。」   沈如雲心中暗喜,卻還要抽抽噎噎的道:「大哥莫要騙我,也莫要覺得是妹妹不依不饒,如今若是寧遠侯府不給個交待,我也沒有別的去處,只得絞了頭髮做姑子去了。燕京城人如何對待不潔的女子,你也是知道的……」她猝然住嘴,惶惑不安的看了一眼沈玉容。   沈玉容不允許在府裡再提到薛芳菲一句,眾人都猜測是因為承認自己戴了綠帽子,妻子與人私通對丈夫來說到底是一件屈辱的事。   沈玉容眉心微微一跳,沒有發火,只是突然安靜下來,神情也變得冷淡,他說:「我知道了。你們在府裡等著吧,我先出去一趟。」說罷,竟也沒管沈如雲和沈母,徑直出去了。   沈母這一回,也沒再次乾嚎,只等沈玉容走了後,兀的一巴掌拍向沈如雲的後背,埋怨道:「好端端的,你提起那件事幹什麼?你看你哥,又不舒服了。」   沈如雲心裡也很後悔,這個結骨眼兒上,她也不願意惹沈玉容生氣,嘴上卻還是不鬆口,道:「大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提起那人還如此作態,不會是還惦念著她吧?」   「胡說什麼?」沈母立刻道:「你大哥和那個女人早就沒有關係了!她讓你大哥成了全京城的笑話,天下哪個男人能容得下偷人的妻子,她死得好,她若是不似,你大哥還要被她拖累,哪裡來的如今的好前程?!」   見沈母聲色俱厲的樣子,沈如雲也不敢反駁什麼,過了一會兒,她道:「娘,大哥真的會去寧遠侯府替我出頭麼?」   「他當然會!」沈母握著沈如雲的手,眼中閃過一絲厲芒,「便是你大哥不出面,寧遠侯府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辱了你的清白,自然要給你一個交代,實在不行,就讓公主幫忙……總之,斷不能讓你受了委屈!」   沈如雲有些心虛,她算計周彥邦一事,除了讓沈玉容猜出來以外,連沈母都不知道。寧遠侯府若是得知了真相,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但作業瞧周彥邦的情狀,應當是不會得知真相了。   如此一來,此事天衣無縫,她能順利的嫁入寧遠侯府。   她總算得償所願了。   ……   此刻的寧遠侯府,堂廳裡傳來女子的哭聲。   「老爺,別打了,別打了!彥邦經不住這麼打,快住手!」寧遠侯夫人劈手就要去奪寧遠侯手上的鞭子,被寧遠侯一把推開跌倒在地,眼睜睜的看著那烏黑油亮的鞭子落在周彥邦背上,周彥邦頓時慘叫一聲。   廳中的下人,寧遠侯府的其他人都不敢為周彥邦求情。周彥邦跪在地上,有意要躲避父親的鞭笞,卻被抽打的更兇。   他的背上,立刻爬滿紅色的傷痕,傷痕一道道凸起,因著平日裡細皮嫩肉的長養著,疤痕十分可怖。   寧遠侯一邊打,嘴裡一邊痛罵著:「豎子荒唐!」   寧遠侯夫人再怎麼也勸阻不了,只得眼睜睜的看著寧遠侯打累了,將手裡的鞭子一扔,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開去。   寧遠侯夫人連忙撲上去,見周彥邦奄奄一息的模樣,眼淚頓時怎麼也止不住,對身邊的下人急喝道:「快去請郎中!」   郎中很快來了,為周彥邦寫了幾張藥房,寧遠侯夫人連忙叫人去抓藥拿到廚房去煎,一邊又親自為周彥邦的後背塗上藥膏。   過了一會兒,昏迷的周彥邦這才悠悠醒轉過來,喚了一聲:「娘。」   寧遠侯夫人的眼淚落在手背上,心中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恨不得伸手打周彥邦兩下,卻又捨不得下手,只道:「你這是做的什麼事?」   周彥邦也說不出來。   做的什麼事?從昨夜到現在,他都暈暈乎乎什麼都不清楚。   寧遠侯夫人又道:「你和姜玉娥攪到一起便算了,左右也只是個庶子的女兒,實在不行,納進來做個貴妾也就過了。可你好端端的,去招惹沈如雲做什麼?那可是中書舍郎的妹妹,如今皇上最是看重沈玉容,你招惹沈家,皇上勢必對你不喜,也對咱們寧遠侯府心生不虞,你父親才會如此生氣。」   周彥邦只聽得頭大,他何時去招惹沈如雲,他連沈如雲長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中書舍郎的妹妹,昨夜出事,她聲淚俱下的控訴時,周彥邦才第一次看清楚這女子的模樣。對這麼一個陌生女子,他如何會去輕薄?周彥邦自己都想不清楚。   「你之前不是說你中意的是姜家二小姐姜梨,既是中意她,如何又會找上姜五,還有沈如雲,彥邦,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   姜梨?周彥邦一愣,背上鞭笞留下的疼痛一瞬間都被他忽略了。周彥邦想了起來,昨夜裡,他分明是在毓秀閣約見的姜梨,怎麼會變成姜玉娥?那時候他眼見著毓秀閣來人,以為姜梨前來赴約,心中喜不自勝,才會情不自禁。難道那時候起,來的其實就是姜玉娥?   見周彥邦呆住不說話,寧遠侯夫人問:「你怎麼了?」   周彥邦回過神,敷衍道:「沒事。」心中卻如驚濤駭浪一般,實在無法平靜。   姜梨會變成姜玉娥,這是怎麼回事?那封紙條是讓人送到姜梨手上的,回報的人也說清楚了,姜梨是拿到了這張紙條。這種重要的東西,姜梨也定然不會隨手亂扔讓人撿到。   周彥邦又想起昨夜沈如雲引來人群後,姜梨也站在人群之中,望著他的目光裡,並無一絲驚訝,平靜的讓人齒寒。   她早就知道了。   如同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周彥邦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冷的發抖,身體越是冷,心裡頭仇恨和憤怒的火苗卻是越竄越大,越來越旺。   姜梨不想來赴他的約,就乾脆和姜玉娥合起來陷害他。一個姜玉娥千方百計想要嫁進姜家,姜梨一定是早就知道這事,才把這張紙條給了姜玉娥。   如此一來,她就能站在人群裡,冷眼看著自己的醜態!   周彥邦心中出離的憤怒。   便是他再傻,也知道經過昨夜的事情後,他的仕途算是全都毀了。從國子監出來的門生,第一個必須的便是德行。他的德行經過如此多人的驗證,已經成了個笑話。洪孝帝不喜,他沒有在仕途上大展拳腳的機會了!   這一切,都是拜姜玉娥和姜梨所賜。   周彥邦恨姜玉娥,更恨姜梨。姜梨不來赴約就算了,還用了這麼一種折辱人的法子。她對自己的真心視而不見,還棄如敝履。用了這麼一種辦法,毀了自己一生。   這是個惡毒的女人!   見周彥邦似乎渾身上下都發起抖來,寧遠侯夫人有些著急,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再讓郎中來瞧瞧?」   「不用了。」周彥邦強忍著背上的疼痛和心裡的寒冷,道:「娘,接下來應當怎麼做?眼下的我和姜五小姐,沈家小姐都有了牽扯,我當如何?」他牽起嘴角,「和姜幼瑤的親事,應當不可能了吧。」   寧遠侯夫人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今日一早,姜家就派人來了。」她的語氣也不知是憤怒還是遺憾,「和姜幼瑤的親事,你就當沒有發生過吧。」   周彥邦道:「無事,本來我和姜幼瑤的婚事,也不應該。」   寧遠侯夫人覺得他說的話有些奇怪,忍不住看著他。   周彥邦心裡卻想著,當初和姜幼瑤的親事,本就是他和姜梨的代替。如今姜幼瑤離開,也算回到了最初。   但他和姜家的淵源,似乎並沒有全部斷開。   「姜玉娥怎麼樣?」周彥邦問:「我好像得給她安排一個名分,娘,她做妾怎麼樣?」   「這是最好的了。」寧遠侯夫人哼了一聲,「也不看看她自己的身份,若是這個都滿足不了她,她就最好打消了進寧遠侯府的念頭。」貓撲中文 第88章堂會   (貓撲中文)如同寧遠侯府商量著對於姜玉娥的處置一樣,姜府裡,三房院子裡,楊氏也正為姜玉娥的事與姜元興爭吵不休。   「玉娥現在已經和周彥邦在一起了,她只能嫁去寧遠侯府!」楊氏瞪大眼睛,大約是因為姜玉娥的事,一夜之間,她竟看上去消瘦不少,越發顯得臉尖而薄,顴骨高高,比平日裡更顯潑辣。   「我決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做妾!」姜元興卻一改往日的懦弱性子,與楊氏爭得臉紅脖子粗。他道:「去給寧遠侯做妾,將來她的兒子就會像我一樣,只能做個庶子!」   這一下,竟是連楊氏也啞口無言了。她看著自己的丈夫,當初嫁給姜元興,她也不是不喜歡,姜元興雖說只是三房的庶子,但她也只是個司直郎的庶女,想要嫁給更富貴的人家,也是不可能的。加之姜元興看起來清秀文弱,也不討厭。   但過日子,總是柴米油鹽。人的心又總是喜愛比較,比起大房和二房的富貴,三房過的這般拮据,讓楊氏也氣惱不已。心中有了不甘心和責怪,楊氏便時常與姜元興爭吵。姜元興從不反駁,只是諾諾的受了,楊氏這才看清這男人不是文弱,是生性懦弱,一輩子也只能是個校書。   如今成親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姜元興與她爭吵。而連「像我一樣只能做個庶子」這種話都說了出來,顯然姜元興是被氣急了。   姜元興的確是被氣急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做個庶子有多麼卑微,雖然平日裡看著他好像不計較這些,但在兩個兄長面前,他總是自卑抬不起頭的。他小的時候也曾幻想過,倘若他的生母是姜老夫人就好了,那麼兄長擁有的一切他都能擁有,走到哪裡都會受人尊敬。長大了以後,便曉得,一切都是人的命,老天要他託生在一個妾侍的肚子裡,他的一生就註定只能被兩位兄長踩在腳下。   他的命運是不能更改的了,但他的女兒可以。姜玉娥是可以不走這條路的,她可以選擇不嫁給周彥邦,這樣一來,她的子女也就不必成為庶出這樣悲慘的命運。   「那你說要怎麼辦?」楊氏突然冷靜下來,她沒有如從前一般和姜元興不依不饒的爭吵不休,而是近乎絕望的道:「玉娥的身份,只能嫁給寧遠侯世子做妾,難道他們會娶玉娥做正妻麼?眼下全燕京城的人都曉得玉娥和周彥邦在一起了,沒有人會娶玉娥,你難道要她一輩子呆在府裡做個老姑娘?還是讓她乾脆剪了頭髮到廟裡去,青燈古佛一輩子?」楊氏喃喃的道:「我是沒有教導好女兒,可你若不是個校書,如果出事的不是玉娥而是大房的女兒,斷然不會是這麼個結果。」   姜元興如遭雷擊,踉蹌著後退兩步。   這時候,姜玉娥從門外跑了進來,一進來便跪倒在地,哭著對姜元興道:「爹,我不要做姑子,我也不要在府裡呆一輩子。眼下已經如此了,如果不嫁給周彥邦,我便是沒有別的路可走,爹,您要逼死女兒嗎?」   見妻女如此,再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姜元興臉色灰白,再無招架之力,蠕動著嘴唇,終於閉了閉眼,半晌後才道出一個「好」字。   就此塵埃落定。   ……   時日不緊不慢的過去,夏日終於過去了,秋天隨著桂花的香氣一道從遙遠的長空中趕來。   這個夏日過的分外漫長,燕京城似乎發生了許多了不得的事。仔細想想,除非生死,也都是小事。但是小事裡,也有被人津津樂道數月不停的。   寧遠侯府周彥邦的桃花運便是一樁。   說起來,自從宮宴之上寧遠侯世子當著諸位賓客的面與兩名女眷糾纏不休,男子們皆豔羨周彥邦可享齊人之福,女子們則是不約而同的同情起周彥邦原本的未婚妻姜幼瑤來。   說起來也是飛來橫禍,姜三小姐只要再過一年便可與周彥邦完婚了,誰知道中途出了這麼個事。分明什麼也沒做,未婚夫便被人搶了。也有妒忌姜幼瑤的人拍手稱快,只說一切都是報應,姜三小姐的這門親事,可不是從姜二小姐手裡搶走的麼?可見真是自己的東西,搶也搶不來。   不管眾人如何說道,最終這樁風流韻事,還是以寧遠侯府周彥邦的姻緣來解決。   周彥邦將迎娶沈家小姐沈如云為妻,同時納姜家姜三小姐為妾。   沈如雲是被周彥邦「輕薄」的,又是中書舍郎的妹妹,女兒家的清白聲譽最是重要,只得將沈如雲娶進門去。那姜玉娥,燕京城流言裡大多都是姜五小姐和自己的準姐夫早就暗度陳倉,只是為了遮掩這樁醜事,不得已才納進門,只是姜家三房地位低微,做妾便行了,當然,姜家三房也應了,無形之中便更是映證了姜玉娥與周彥邦早有私情一事。   在外人看來,周彥邦嬌妻美妾在懷,又成了當今皇上面前的紅人——中書舍郎的妹夫,也算是皆大歡喜。但這其中滋味,也就只有周彥邦自己知道了。   芳菲苑裡,桐兒坐在屋前的小凳上,和白雪一起打絡子。   「三小姐不在,近日天氣都好了很多。」桐兒伸著鼻子深深嗅了一口,空氣裡的桂花香氣格外濃烈。   白雪煞有介事的點頭:「對。」   「就是不知道三小姐要被禁足多久,」明月和清風掃完地,聞言笑道:「多關個三五日才好。」   姜梨笑著看著院子裡的丫鬟,這段日子以來,她們也輕鬆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季淑然母女沒空理會芳菲苑的緣故。   姜幼瑤被禁足了。   那一日晚鳳堂裡,姜幼瑤和姜玉娥打架,聽聞姜幼瑤劃傷了姜玉娥的臉,姜梨是沒有看到,不過有看到的丫鬟說,姜玉娥當時血流如注。以姜元興的身份,自然不能對姜元柏要求什麼,也不能把姜幼瑤怎麼樣。但老夫人動怒了,令人將姜幼瑤禁足。   姜梨想著,姜老夫人讓姜幼瑤禁足,倒也並非是為了懲罰姜幼瑤弄傷姜玉娥一事,想來是怕姜幼瑤對周彥邦仍不死心,知曉周彥邦要娶沈如雲和姜玉娥後,做出什麼蠢事,乾脆絕了她的路。   姜老夫人這麼一來,實在省了姜梨的力氣。沒有姜幼瑤在姜府裡惹人討厭,季淑然大約也分身乏力,沒有力氣來對付她,這些日子,姜府裡平靜的要命。   姜玉娥聽說是送去莊子上養傷去了,和寧遠侯府的親事也定了下來。姜梨還是挺佩服寧遠侯府的魄力,周彥邦的婚姻,便這麼輕輕鬆鬆的定了下來。算起來,周彥邦也算是經歷過三門親事的人了。只是最後這一樁,想來是周彥邦最不滿意的。   不過周彥邦不滿意,沈如雲和姜玉娥卻一定滿意。   沈如雲也算得償所願,嫁給早就心儀的周彥邦了。姜梨以為,沈如雲未來的日子並不好過,沈如雲心胸狹窄,性情跋扈,卻有一個功於心計,善於諂媚的姜玉娥相抗衡。而周彥邦本身並非愛慕沈如雲,長此以往,定會對沈如雲心生埋怨,這幾人在一起,不怕寧遠侯府不雞飛狗跳。   惡人自有惡人磨,把沈如雲和姜玉娥湊在一起,實在很圓滿。   想著未來寧遠侯府的鬧劇,姜梨忍不住有些想笑,正想著,耳邊傳來少年的聲音:「你這是思春呢?還是思春呢?」   姜梨抬眼一看,姜景睿正一臉促狹的看著她,仿佛逮到了姜梨的小秘密,還嫌不夠似的湊上前道:「說出來,咱們府上的二小姐青睞的是哪家公子?小爺我幫你去探探虛實。」   「胡說什麼?」桐兒「蹭」的一下子站起身,道:「我家小姐清清白白,男子都沒見過幾個,什麼思春,二少爺再胡亂說話,小心二夫人教訓你!」   「這還威脅我娘告狀,」姜景睿張大嘴巴,「姜梨,你養的丫鬟也太兇了。」   姜梨實在懶得管他,姜景睿成日就跟沒什麼事可做似的,一晃神就晃到這裡來了。盧氏也真是奇怪,姜景佑管的那麼好,怎麼對姜景睿就這麼放縱,難道真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姜景睿越是無法無天,就越是沒人敢管他?這也不對,倘若薛昭敢這麼做,早就被薛懷遠罰的叫苦不迭了。   「你來到底有什麼事?」姜梨問。   「三日後是中秋夜,晚上有燈會,去不去看?」   姜梨:「不看。」   「不看?」姜景睿瞪大眼睛,仿佛看怪物似的看著姜梨,「你為什麼不去?中秋夜燈會上有那麼多好吃好玩的,你之前又沒去過……咳,你之前去過也是很多年前的了,如今更比從前熱鬧,怎麼不去?」   姜梨道:「不想去。」站起身就要往屋裡走。沒料到姜景睿跟個無賴似的,立刻站起身,纏著她進進出出的問:「姜梨,你很有問題!旁的小姐都盼著每年的中秋燈會好熱鬧,你倒好,卻也不去,到底是怎麼的?那一日咱們府裡的人都要出去,你不去,呆在府裡幹嘛,和禁足的姜幼瑤打葉子牌?還是陪祖母抄佛經?」   姜梨這樣的好脾氣都有些不耐煩他,道:「沒有為什麼,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姜景睿站在原地,桐兒白雪她們也一道看向姜梨。   姜梨這才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重了些,她緩了緩心情,對姜景睿溫聲道:「我不愛熱鬧,人太多難免磕磕碰碰,實在害怕,你要去便自己去吧,我一個人不去沒什麼的。」語氣雖然溫和,卻是不由分說的肯定。   姜景睿磨磨蹭蹭了一會兒,最後也無奈的發現姜梨好像沒有要改變心思的意思,只得垂頭喪氣的離開了。   姜景睿走後,姜梨便沒有在院子裡曬太陽,自己進屋去了。   等姜梨進屋後,白雪疑惑的問桐兒:「姑娘怎麼不高興了?」   桐兒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是二少爺太討厭了吧。」   屋裡,姜梨對窗坐著。   桂花樹翠綠的葉子裡,開著細小的淺黃花粒,看著雖不起眼,卻比其他花束都要芬芳。樹底下也落了許多殘敗的花朵,由淺黃變成金黃,最後變成帶著香的花泥,塵歸塵,土歸土。   又是一年中秋了,姜梨默默地想。   她回憶自己第一次跟著沈玉容來到燕京城,第一次在燕京城裡過中秋。中秋是團圓的時候,她想念遠在家鄉的父親和薛昭,總是分外悵然。沈玉容就牽著她的手對她道:「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你還沒見過燕京城的中秋燈會吧,不比桐鄉差,我帶你去看,以後每年都帶你去看,你會喜歡這裡的。」   沈玉容就帶著她去看燈會。   和桐鄉這樣的小地方不同,如果桐鄉是淳樸,自然、溫馨和可愛,燕京城就是繁華、迤邐、熱鬧和人群。她第一次見這麼多花燈,那些猜燈謎的小販寫在燈謎上的謎語總是分外簡單,她和沈玉容總是一猜一個準,贏得的燈籠手裡也拿不下,轉而送給路邊偶遇的小童。   她還記得有個燈謎叫「眾裡尋他千百度」,她猜出來是「盼」,沈玉容在她耳邊低聲道:「這個字,就像我對你一般。」   他「盼」著她,那時候的她以為是真的,也真的相信,卻不知道那個「盼」後,還有一個「死」。   他盼著他死,才無人可擋他路。   姜梨手握成拳,深深吸了口氣,才慢慢鬆開掌心。   她並不願意沉溺於過去的回憶之中,但後來越是殘酷,就顯得過去的回憶越是清晰。姜景睿說的要她也出門看中秋燈會,但姜梨怕,她怕一走出門,處處都是回憶,處處都是往昔。   那就太殘忍了,她寧願不看,永遠只記得對方醜陋的面目,這樣溫情的美好好似也不會被打破,就被封存在地下,就當一開始就沒用過。   她不會自討苦吃。   ……   燕京城的客棧裡,有一間的燈火燃的特別亮。   葉世傑坐在屋裡,正小心的撥動燈裡的燭心,正動著,身後門的方向突然傳來聲音,有人推開門進來了。   葉世傑站起身轉頭一看,臉上流露出些激動:「二叔!」   來人是個身材清瘦的中年男人,模樣倒也生的文質彬彬,戴著羽冠,白衣,垂下兩條銀色的緞帶,看起來像個讀書人,眼中卻有一絲狡黠的靈慧。他關上門,也快步上前,嘴裡叫道:「世傑,你可是有出息了啊!」   他走到葉世傑面前,用力拍了拍葉世傑的肩膀:「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一路上聽誇你的人不少。不錯,給咱們老葉家長臉了!」   這男子正是葉世傑的二叔,襄陽葉家的二老爺,葉明軒。   葉世傑看了看葉明軒的身後,沒看到其他人,疑惑的問:「二叔,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我爹呢?」   說到此處,葉明軒眉頭微皺,方才的喜悅也稍稍衝淡了一些,他道:「你祖母身子不好,前幾個月在家暈了一回,眼下身邊離不開人。襄陽的生意也有了些麻煩,別說你爹,你三叔都回襄陽了。」   「怎麼?」葉世傑一愣,「出什麼事了?」   「不是特別大的事。」葉明軒回過神,拍了拍葉世傑的頭,「我此次過來,是給你送些銀票,順便把燕京城的生意收一收。你如今是官兒了,上下打點多要用銀子的地方,雖然說財不可露白,但該用的地方還是要用,咱們家也不缺這點銀子。」   葉世傑還是有點難以放心,問:「二叔,真的沒什麼事?我想回去看看祖母。」   「你這才剛上任沒多久,哪有這麼長的時間回襄陽,沒事,你祖母不是什麼大毛病,你且安心在燕京城待著。等你在這頭立穩腳跟,咱們舉家遷到燕京城也不是什麼難事,喏,我估摸著那得等你升遷到三品,其實三五年就也成了。」他摸著下巴思忖。   葉世傑有些無言,想了想,對葉明軒道:「二叔,你還記得姑母麼?」   葉明軒微微一怔,看向葉世傑。   他們葉家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兒就是葉珍珍,也是他的妹妹。只是這位妹妹命薄,死的太早了,提起來也令人唏噓。   葉世傑觀察著葉明軒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前段日子,我見到了姑姑的女兒……表妹。」   「姜梨?」葉明軒反應極快,立刻說出了姜梨的名字。   葉世傑心裡這才鬆了口氣,還好,葉明軒沒有忘記還有姜梨這麼個人。既然還記得,那就好說多了,葉世傑便將這些日子以來遇到姜梨的事,姜梨對他說的話,還有燕京城裡關於姜梨的傳言,事無巨細,一一告訴了葉明軒。他對姜梨也有許多困惑看不明白,眼下總算是有了個能商量的人,說出來也能商量商量。   好容易說完,葉世傑已經是口乾舌燥,拿起桌上的茶水來灌了一口,道:「二叔,你說姜梨這是什麼意思?這是要和咱們葉家重修舊好?但她當初也說過不屑於商戶為伍,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明白了。」   葉明軒畢竟比葉世傑年長一些,聽完葉世傑的話,也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細細想了想,才道:「你說的這些,我知道了。凡事聽人一面之詞自然不可信,我並非不信姜梨,而是信不過姜家。姜家雖然身為官戶,但官戶有時候還不如商戶坦蕩。我怕這並非姜梨本意,而是姜家在背後指點,雖然咱們葉家沒什麼可圖謀,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葉明軒敲了敲桌子,道:「這樣吧,找個機會,我想和姜梨見一面,介時真心或假意,一試便知。」   「二叔,」葉世傑遲疑的問道:「姜梨說她羞辱商戶那些話,並非她本本意所說,你以為,這件事是真的嗎?」   葉明軒笑了,他一笑,那股商人的精明衝淡了不少,又像是個讀書人了,他道:「並非不可能。只是,就算是有人背後授意她這麼說,只要當時她肯相信我們,當著我們的面說出實話,我們也能有辦法帶走她,但她沒有相信葉家。」   「也許是當時她年紀太小了,年紀太小,很容易被人嚇唬住。」葉世傑忍不住道。   葉明軒沒有說話,只是笑眯眯的看著葉世傑,看的葉世傑也不自在起來。他問:「怎、怎麼了?」   「沒什麼。」葉明軒道:「不錯,小孩子的確容易被人蠱惑,所以真是如此,我們也不會怪責她,反而會自責當初我們沒有發現此事。不過如今她不是小孩子了,聽你的話,她是個有主意,膽子很大的姑娘,這一回,她可以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也能自己選擇是否要相信我們。」   「一切等見了面就知道了。」他說。   ……   肅國公府。   肅殺的秋日,國公府裡的花園裡,仍舊是花團錦簇。   國公府似乎沒有秋日冬日的蕭條景象,肅國公養了一府的花,自然有春夏秋冬都能盛開的。桃花不會在秋天開,但秋天有菊花,荷花不會開到冬日,但冬日也有紅梅。   當然了,普通的桃李菊梅,都入不得肅國公的眼,肅國公府養的花,比燕京城裡大多人都要嬌貴。凍著不成,熱著也不成。水澆多了不成,土埋淺了也不成,還要時時為她剪枝,捉蟲,為她尋一個舒服的位置,不能太逼仄,也不能太空曠。不能被貓抓壞,也不能被鳥啄傷。   國公府裡的每一個人,上至管家侍衛,下至倒夜香的,人人都是養花高手。若是尋常人養不好的花,去肅國公門口蹲著,等早上小廝出門的時候隨手逮一個問問,保管能說的頭頭是道。   是以別人問燕京城景色最好的地方是哪裡?不是白雲山,不是青道觀,不是宮裡,不是畫舫,而是國公府。那是把人間最好的顏色都集到一處,與外頭格格不入的豔麗。有人說,若不是肅國公喜怒無常無人敢惹,只怕每日偷看國公府花園的人都能把府門的外牆推翻。   實在是太美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地方越美的地方,養的人也是美的。整個國公府裡的下人小廝侍衛打手,個個都貌美如花,雖比不得肅國公絕色傾城,拿到外面去,大約也能迷倒一片。   實在費解。   此刻,肅國公府書房裡,有人正在說話。   孔六一拳擂在桌上,粗著嗓子道:「明日中秋燈會,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姬蘅乾脆利落的回了他兩個字。   「為什麼?」孔六問:「你不想看成王搞什麼鬼了嗎?」   「還不到他動手的時候,去了也沒用。」姬蘅漫不經心的道:「年年都一樣,沒意思。」   「今年有金滿堂。」坐在另一邊的陸璣斯斯文文的開口,還不忘撫弄一下他尖尖的山羊鬍:「大人不是很喜歡看戲?」   「對對對,」孔六也道:「金滿堂,聽說比那勞什子之前紅遍天的相思班要好多了。」   姬蘅看了他一眼,要知道,之前名滿燕京城的相思班,就是因為出了個柳生場場紅的,只是那總是唱旦角的小生柳生卻起了不該起的心思,竟然趁著來國公府給老將軍祝壽的時候企圖爬姬蘅的床。可把姬蘅噁心壞了,姬蘅打折了他的腿將他丟了出去,連帶著相思班也連夜逃出燕京城。   惹惱了肅國公,丟掉性命都是輕的。   相思班就此從燕京城銷聲匿跡,也沒有別的戲班子起來。前不久來了個金滿堂,說倒是不錯。   見姬蘅還不回答,孔六大叫道:「你要是不出門,我和陸小鬍子都得在國公府陪你處理一晚上公事。明日是中秋節,中秋節!姬蘅,國公爺,大人!能不能有點人性呢?叫花子都得過節哪!」   陸璣沒有說話,笑眯眯的模樣,卻也是十分附和孔六的話的。姬蘅抬眼看了他們二人一眼,半晌,道:「不。」   孔六一下子洩了氣,正要反駁,門忽然開了,姬蘅的祖父,老將軍走了進來。   九月末的天氣,老將軍還是打著赤膊,應當是在院子裡練劍剛回來,額上還有亮晶晶的汗珠。不過他的劍氣應當一如既往的糟蹋了不少姬蘅養的花。眼見著老將軍頭上還飄著幾朵殘落的花瓣,陸璣的眼皮子就忍不住跳了跳。他可認了出來,那花瓣好似之前姬蘅花一千兩銀子從外商手裡買回來的「香雪海」,這麼幾片花瓣,也值當個一百兩銀子吧。   難怪國公府的下人老說最奢侈的不是姬蘅,而是老將軍。這般不憐香惜玉的祖父,真不知道是如何與姬蘅相處下來的。   「明日你們要去中秋燈會啊?」老將軍中氣十足,聲音洪亮,看著姬蘅,眼神裡有些惋惜,「我本來想讓你留在府裡陪我練劍的,剛聽到你們在屋裡說甚麼燈會,太可惜了。」   孔六正要說「不可惜姬蘅又不去」的時候,就聽見姬蘅遺憾的聲音響起:「確實很可惜。」   孔六吃驚的看向姬蘅,姬蘅微笑著,神態自若的道:「祖父一人在府裡練就好了,最好在空地練,我們出門會很晚才回來。」貓撲中文 第89章觀戲   (貓撲中文)農曆八月十五,是中秋節。   這一日和平常沒什麼不同,至多也就是姜府裡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但就是這頓團圓飯,說是「一起」也不甚準確。因著姜玉娥被送往莊子上「養傷」,姜玉娥得到明年開春去寧遠侯府上,她其實年紀還小,但因著楊氏怕拖得太久,對姜玉娥反而不利,只得先讓姜玉娥嫁過去再說。   姜幼瑤大約終於也是知道了此事再無轉圜餘地,便是不死心,成日被姜老夫人禁足也做不得什麼,不到月餘就消瘦了許多。原來的嬌豔可人如今看著竟像是風吹就倒,楚楚可憐。   不過這樣一來,姜元柏反而是更心疼了些。吃飯的時候姜梨便注意到,姜元柏對季淑然母女的態度溫和極了,應當是覺得周彥邦一事委屈了姜幼瑤,在補償姜幼瑤。   姜梨見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倒也沒什麼別的感覺。盧氏卻是看不過去,故意堵季淑然似的道:「今晚的中秋燈會,大伙兒都要去吧。」   「幼瑤就不去了,」季淑然道:「幼瑤得了風寒,這些日子還沒好,出去了倘若吹風更是麻煩,你們去吧,我在家陪著幼瑤就是了。」   姜老夫人還沒有解姜幼瑤的禁足,因著姜幼瑤的性子和對周彥邦的感情,難免放她出去會找周彥邦。姜老夫人希望姜幼瑤死心,如果姜幼瑤一味糾纏周彥邦,也會讓寧遠侯府的人輕看姜家。   姜幼瑤自己也不願意出去,雖然被禁足也很令人氣惱。但只要一想到出門去,眾人都要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她,姜幼瑤就覺得屈辱極了。周彥邦一事,雖然和她並無關係,卻連累她也成了這件風流韻事裡的笑話,可憐的未婚妻。與其在外面瞧著別人的眼神鬧心,還不如自己呆在府裡,眼不見為淨。   「我也不去了。」姜元柏道:「我還有朝務處理。」如今他覺得委屈了姜幼瑤,一心想要補償這個小女兒,季淑然母女都不去,姜元柏斷然沒有拋下妻女獨自前去的道理。   盧氏眼珠子轉了一轉,道:「你們都不去,梨兒怎麼辦?總不能讓梨兒一個人去吧?」   一邊的姜元平輕輕咳了一聲。   「無事的,」姜梨笑道:「我也並不很想去。」   「梨丫頭和你二嬸一道去吧。」姜老夫人突然說話了,她道:「你今年剛回燕京城,中秋燈會也很好,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   姜老夫人都發話了,姜梨自然不好推脫什麼,雖然心裡千般不願,也只得應承下來。這下子,弄得姜元柏倒是兩難,一面是剛回京不久的長女,一面是受了委屈的幼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過最後,他還是決定留在府裡。姜梨看起來既懂事又大方,姜幼瑤卻從沒吃過什麼苦頭,日後有機會,再補償姜梨就是。   見長子仍然只顧著季淑然母女,冥頑不靈的模樣,姜老夫人心中嘆息,搖了搖頭,吃過飯就回去了。反倒是姜景睿最高興,等老夫人走後,一個勁兒的對姜梨擠眉弄眼,散場後,還故意走在後頭,和姜梨道:「還說你不想去,老夫人一句話還不是得乖乖跟著?」   姜梨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懶得理會他。姜景睿就自顧自的說開了:「到時候你定會大開眼界的,這一路上的吃食、糖人、還有燈謎,聽說金滿堂今晚還要唱堂會,到時候帶你開開眼,喂,你別走哇——」   姜梨遠遠地將姜景睿拋在身後,步子越走越快,真是躲都躲不開。想著今晚不出門省的觸景傷情,偏偏姜老夫人說話,她要是迴避還顯得太刻意了些。不過出門也並不是沒有好處,外面的人看見她出來看燈會,姜元柏和季淑然姜幼瑤等人卻不在,大約也要在心裡指點幾句。   在外人面前,姜元柏總要顧忌著幾分,努力把一碗水端平吧。   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著姜老夫人發話,用過晚飯,天色暗下來後,姜梨就得被迫和二房的人一道出行了。   姜老夫人不在,她腿腳不方便,留在府裡逗姜丙吉玩兒。大房裡就只有姜梨一人出門,二房的人都是齊的。三房楊氏和姜元興也沒出來,姜玉娥除了這等事,如今姜元興出門見了同僚都要低著頭走,當然不會出去丟臉。姜玉燕更不可能出去了。   桐兒和白雪也跟著姜梨,兩個丫鬟都是第一次逛燈會,不時地發出陣陣驚嘆。姜景睿故意落在後面,和姜梨並排走著,道:「你怎的一點也不好奇?我看你身邊的兩個丫頭看起來都要比你高興。」   姜梨的神情很平淡,和平時不一樣的平淡,姜景睿發現,她甚至稱得上是漠然。雖然唇角帶著慣常的微笑,但就算是花燈暖融融的燈光,也不能照亮她的笑容。   不過這幅帶著點清寂的美麗卻吸引了不少遊玩的公子哥兒,一路上,姜景睿光是發現偷看姜梨的少爺們,就不下七八個。   燕京城的大街小巷,酒樓茶肆,到處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都是百姓們自己親手扎的。每個地方的習俗都大同小異,譬如燕京城的花燈,就和桐鄉的河燈一樣。只是花燈是掛在繩索山那個的,河燈則是漂流在水面。   有六角形的,也有做成燈臺模樣的。心靈手巧的人不在少數,別看平日姜景睿大大咧咧的,對這些美麗的東西竟也十分感興趣。不時地拉著姜梨說這個好看,還是那個好看。姜梨頗為無語,只覺得比起自己來,姜景睿才像是個真正的豆蔻少女,一臉天真爛漫,溫柔憧憬。   待看到一個兔子模樣的花燈時候,姜景睿就死活走不動路了。連前面二房的人都沒跟上,非要買下來。奈何這個做兔子花燈的老闆也是個倔性子,只說這燈不賣,除非有人猜出上面的燈謎,作為回禮送給對方。   姜景睿一看到識文斷字的就頭疼,姜景佑他們又早早的走到前面去了。便一把扯住姜梨的袖子,道:「你不是校考第一嗎?來!猜這個,幫我贏了這盞兔子燈,我給你五十兩銀子!」   姜梨對姜景睿這種行為十分看不上眼,本想拒絕,但聽到他最後一句時,還是改變了主意。五十兩銀子也不少了,姜景睿不愧是個紈絝子弟,還真是揮金如土。願意用五十兩銀子換這麼一盞沒什麼用處的花燈。可惜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姜梨也沒想到,她會有出賣自己才學換銀子的這麼一天。   不過,有銀子總比沒銀子好,君不見天下多少讀書人,才高八鬥,一文不名。   她便停下腳步,仔細的看向姜景睿十分青睞的這盞花燈。   扎花燈的人也是有幾分手藝,這樣動物形狀的花燈本就難扎,這人卻扎的栩栩如生。身子用雪白的布帛包裹,裡面是竹子做好的骨架。一對帶著粉色的長耳,眼睛用兩粒紅豆點綴。隨著裡頭燈火搖曳,兔子的眼睛也顯得靈動幾分,好似下一刻就要跳起來似的。   的確是一盞很漂亮的花燈。   再看向花燈底下木牌上寫著的燈謎,姜梨本是微笑著看著,卻在猛然間,微笑僵住,神情巨變。   只見燈謎上一行細小的字,赫然寫著一排熟悉的燈謎:眾裡尋他千百度。   剎那間,姜梨的耳邊,似乎又迴響起那個深情的聲音,他說:「這個字,就如我對你一般。」   前塵往事盡數落於眼前,姜梨灼傷般的縮回手去。   姜景睿催她:「怎麼了?快猜呀!」   「我猜不出來。」姜梨冷冷的道。   「怎麼可能?」姜景睿道:「你可是明義堂的魁首,這燈謎又不是紅色的,便不是最難猜的,你怎麼可能猜不出來?」   姜梨道:「猜不出來就是猜不出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她轉過頭拔腿就走,仿佛厭惡那盞燈至極,甚至不願意多看那盞燈一眼。   姜景睿始料未及,卻又捨不得那燈,一時之間竟沒有追上姜梨。等他追上來的時候,人群裡早就沒有姜梨的影子了。姜景睿當即就心道糟糕。   順著人群,姜梨在慢慢的走著。   盧氏他們已經走到了最前面,姜景睿又在後面,人群摩肩接踵,很快就會將人擠散,既不在原地,很容易迷失。   姜梨並不很害怕,她認得燕京城的路,眼角也瞥到最近出的城守備的位置,一旦真有什麼問題,能第一時間就向離她最近的城守備呼救。   她也不願意去找盧氏或是姜景睿,只覺得這是個難得的獨自的時刻。自打回京以來,她是姜梨,雖然已經習慣了這個身份,但偶爾時候,她也會記起,她原來的名字,叫做薛芳菲。   生怕過姜梨的日子過久了,就忘記了自己本來的名字,還有想要做的事。沉溺於這個身份帶來的尚且安逸的生活,這不是她想要的。今夜的燈謎,像是一味苦澀的濃藥,澀的心頭髮麻,卻也令人短暫的清醒。   因此,能撅棄掉做「姜梨」的時刻,這麼一個人待著,也很好。   桐兒和白雪卻不知道姜梨心裡在想什麼,眼見著人群裡再也看不到姜景睿一行人的身影,桐兒道:「姑娘,咱們還是去尋二老爺他們吧?什麼都瞧不見了,等會子找不著回府的路怎麼辦?」   「無事。」姜梨道:「我記得路。」   「人太多了。」白雪也勸:「咱們身邊一個侍衛也沒帶,要是出事了怎麼辦?」   姜梨瞧了瞧自己,如今姜二小姐樹敵最狠的,也無非是季淑然母女。但季淑然母女便是要對她下手,也不會挑人這麼多,眾目睽睽之下。姜幼瑤且不說,季淑然卻是十分縝密,半點把柄也不會給人留下。不過凡事都有意外,也不能以常理推斷,倘若這對母女喪心病狂起來,一切也是有可能。   她便歇下心頭還想獨自去走走的心思,道:「說的有理。」   白雪和桐兒皆是鬆了口氣,姜梨正要往前去尋盧氏的身影,無意間卻是瞥到不遠處有一人:「葉世傑?」   自宮宴過後,姜梨很少去明義堂,姜玉娥一事,到底是影響了姜家姑娘的名聲。姜老夫人讓平日無事儘量少出門,等避過這陣子風頭再說。是以姜梨也沒有機會再同葉世傑碰上一面。   此刻,就在不遠處的一個買花燈的小攤販面前,葉世傑和一個中年男子似乎正在挑選花燈,一邊說話,看起來分外熟稔。   姜梨猜測是葉世傑認識的人,想著打聽葉世傑近來的狀況,尤其是李濂有沒有再次拉攏與他,便打算去穿過人群,往那頭的葉世傑身邊走去。   卻不知自己動作的這一幕,全都被另一人盡收眼底。   望仙樓上,孔六正瞪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出神,他其實不大愛看這些花啊燈啊的,亮晶晶的晃人眼睛。不過比起呆在國公府看無聊的朝務,當然是熱鬧更好看些。何況這熱鬧裡,還有許多令人賞心悅目的姑娘,能讓黯淡的夜色增添光彩。   只是今夜,孔六在賞心悅目的姑娘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哎,是姜二小姐!」孔六站起身,興奮地衝姬蘅道:「你快來看,是姜二小姐,沒想到她今晚也出來看燈了。不對,她怎麼一個人?身邊一個姜家人也沒有,這是偷溜出來的?」   正在品茶的陸璣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道:「哪有偷溜出來還帶丫鬟的,外面人這麼多,大概是和家人走散了吧。」   「走散了?」孔六眉頭一皺:「外面人這麼多,歹人不少,年年都有女子被歹人擄走的,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難免惹人注意,要是出事了就不好了。」   「那你當如何?」陸璣好奇的看著他。   「我送她去找她家人啊!」孔六說的理所當然。   「孔六,」陸璣道:「你別痴心妄想了,別說那是首輔家的千金,就是普通的姑娘家,也看不上你這樣年紀大的。」   「我年紀大?」孔六立刻暴跳如雷,「我正是最好的年紀,你懂什麼?我這年紀怎麼了?你才大,你他娘的鬍子都這麼長了!」   陸璣卻是一點也不生氣,笑眯眯的又伸手點了點外面,指給孔六看:「不是我說,你怎麼比得上年輕的少年郎,你看,這姜二小姐,可不就是去找葉少爺了麼?」   這話一出,不僅是孔六,就連一直在旁邊玩扇子的姬蘅,也忍不住往樓下瞥了一眼。   果然見在穿流的人群中,姜梨和身邊的兩個丫鬟正在往對街走去,因著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一條街的距離竟然也走的十分艱難。不過難得的是她的方向感極好,一直朝著一個方向,並未被接連而來的人流衝散方向。   而她前去的目的,毫無疑問,正是站著一名俊朗不凡的少年,葉世傑。   她想往葉世傑身邊走。   陸璣笑道:「這對表兄妹的感情極好。」   「這不廢話麼,人家是親戚。」孔六一時忘了陸璣嘲笑他年紀大的事,專注的看著姜梨和葉世傑二人。   姬蘅也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的看了幾眼,突然一合扇子,道:「文紀。」   黑衣侍衛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他眼前。   「請姜二小姐上來。」   陸璣和孔六都沒想到姬蘅會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俱是齊齊看著他,目光難掩詫異。   「就說我請姜二小姐看金滿堂唱堂會,給她安排最前面的位置。」   孔六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   ……   人群實在很擁擠。   燕京城雖然比桐鄉大了許多,同樣人也多了許多。桐鄉最熱鬧的時候,亦比不過眼下燕京城的一半。很難想像平日裡一條窄窄的街道,今日穿越也是如此艱難。   總算是要到達對面了。   正當姜梨心中暗暗鬆口氣,想要帶著兩個丫鬟往葉世傑那頭走的時候,忽然,有一個黑衣人,攔在她們面前。   桐兒嚇得差點尖叫,白雪也舉起了拳頭。那黑衣人卻像是面無表情似的,一字一句道:「姜二小姐,國公爺請您看金滿堂唱堂會,在望仙樓安排了最前的位置。」   「國公爺?」姜梨道:「姬蘅?」   文紀有些詫異,姜二小姐竟然面不改色的直呼大人的名諱,他點了點頭。   姜梨蹙眉,桐兒小聲道:「姑娘,這人突然冒出來,什麼國公爺,莫不是唬人的……」   「不是唬人,」姜梨回答,「他是肅國公的人。」   這下子文紀心中更驚訝了,他確定姜梨並沒有見過自己,但姜梨何以說得這麼肯定。下一刻,就聽見姜梨淡淡的聲音傳來:「肅國公喜美惡醜,這暗衛長得如此漂亮,定然是肅國公的人無疑了。」   文紀分明站的很穩,聽清姜梨說的話剎那,也差點滑了一跤。   倒是桐兒,此刻認真的抬起頭來打量起文紀,待看清楚文紀的臉時,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道:「真的!姑娘,他比咱們府上的侍衛長得好看多了!和二少爺差不多好看!」   文紀:「。…。」   白雪拉了拉姜梨的袖子,小聲道:「那姑娘,咱們還去嗎?」   姜梨看向文紀,文紀看不出來什麼表情,她心裡思忖幾番,終於還是嘆了口氣,道:「去吧。」   桐兒還是有些害怕,姜梨卻很無奈,她曉得,就算自己說不去,拒絕了肅國公,姬蘅也會有辦法來讓她去的。之所以這麼有禮,不過是因為他想要顯得有禮一些,但這個人骨子裡,留著獨斷專行的血液。   沒有人能拒絕他,因為他總有自己的辦法。   識時務者為俊傑,姜梨只得道:「走吧。」   她和桐兒白雪一道隨著文紀往望仙樓走去。   葉世傑正和葉明軒一邊挑花燈一邊說話,偶然的一回頭,忽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背影。他差點脫口而出姜梨的名字,但還沒說出口,那身影便隨著人群一道淹沒,再也看不見了。   葉世傑疑心是自己看錯了,怔怔的看著出神,葉明軒付過銀子,一轉眼看葉世傑看著人群發呆的模樣,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葉世傑收回目光,搖了搖頭,心裡暗道大約是錯覺。便是姜梨今夜出來,也不會獨身一人,總會有姜家人跟隨的。   他實在魔怔的過分。   ……   望仙樓是燕京城最大的酒樓。   姜梨作為沈家婦的時候,曾與沈母、沈如雲一起經過此樓。那時候沈母和沈如雲十分羨慕,她倒不是很在意,相比起沈家人,她的**一向淡薄的要命。不過那時候起,她就知道,望仙樓是銷金窟,是上等人來的地方。   前生沒能踏足的地方,今生卻能如此大搖大擺的走進去,還是稱為「座上賓」被「請」進去,雖然此請非彼請,到底也是名正言順的。   一樓的堂廳裡,已經來了一些人,不過姜梨被請到的地方,卻是二樓。   二樓的茶間裡。   首輔府已經十分奢侈了,但望仙樓比姜家還要講究。光是鋪在地面上的毯子,便是波斯長絨繡花毯,頂間點綴著寶石。屋子裡點的薰香姜梨聞不出來,卻是極舒服極芬芳的味道,用薛昭的話來說,就是「一看就很貴」。   在「一看就很貴」的望仙樓二樓茶室,文紀幫姜梨撩開帘子走了進去。   姜梨見到了裡面的人。   出乎她的意料,裡頭除了姬蘅以外,還有兩個人,一人是個留著山羊鬍的青衫文士,對著姜梨微微一笑,姜梨並不認識此人,只是微笑回禮。還有一人姜梨是認識的,是當初在校驗場校考「御射」一門的考官,上輕車都尉孔威,人稱孔六。   孔六見了姜梨表現的很高興,粗著嗓子招呼了一聲:「姜二小姐。」似乎有心相與姜梨攀談幾句,然而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合適的言語,便只能幹澀的誇獎道:「姜二小姐的馬騎得不錯,箭也射得好!」   活像是在誇獎他收下的兵士。   陸璣和姬蘅都異樣的看了他一眼。   孔六撓著頭,嘿嘿一笑,不說話了。   姜梨這才看向姬蘅,這年青人今日穿了一聲淡紅的長袍,雖然淡,卻越發襯的他容貌濃豔。他的皮膚比女子塗了脂粉還要白皙,嘴唇比四月的桃花還要紅潤,於是白的越白,紅的越紅,偏生一雙眼睛又是透亮的琥珀色,整個人都不沾人間煙火,他站在哪裡,哪裡就是一幅畫,即便是懶洋洋的把玩手中的金絲摺扇,也美麗的隨時可以入畫成謎。   「國公爺找我,是有何事?」姜梨問。她實在摸不清姬蘅找她來做什麼?   姬蘅瞧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他說:「我們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姜二小姐不必生分。今日中秋,路上遇見有緣,金滿堂在望仙樓唱堂會,請二小姐共賞而已。」   姜梨納悶,他們哪裡還算有些交情了,要論交情,都是些孽緣。姬蘅見過她在青城山上算計靜安師太和了悟,也曾見過她攛掇沈如雲,攪渾周彥邦和姜玉娥的一池春水。而她也撞見過姬蘅和李家的人來往的秘密,彼此熟知對方的秘密,在某些時候,說是互相想要置對方於死地也不為過。姬蘅偏偏說的一臉雲淡風輕,好似他們有多年的君子之交似的。   簡直匪夷所思。   而且他們也不是什麼「路上有緣」,分明是姬蘅派人來,沒有給她第二條選擇的「請」上來的。   姜梨道:「多謝國公爺好意,不過我不愛看戲。」   「二小姐要想將來戲唱的更好,不妨多多琢磨名伶。」姬蘅含笑以對。   姜梨簡直差點笑不出來,姬蘅這話,好似又在提醒她宮宴這事。這真是,她做錯的一件事,便是不該被姬蘅抓住小辮子,成日這麼要挾!   孔六左右看了看,對姬蘅和姜梨之間這種微妙的氣氛十分費解,不過他倒是還算和氣,對姜梨道:「姜二小姐,方才在樓上見你,身邊一個侍衛也沒有,也沒有你的家人,可是與家人走散了。每年燈會上走失的女子不在少數,歹人也多,便是有城守備,也並非萬無一失。不妨等看完這場堂會,我們找人護送你回府,讓你和家人會和。免得生出意外。」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孔六看起來比姬蘅真誠樸實多了,姜梨也很難生出惡感。而且孔六說的話也不無道理,眼見著夜色越暗,街道上的花燈越來越亮,出來賞月的人群也越來越擁擠,眼下獨身在人群裡穿梭,實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眼見著桐兒和白雪面上也露出擔憂的神情,姜梨邊拿定了主意,暫且按孔六說的這麼辦。   她瞬間揚起一抹笑容,十分溫純的模樣,道:「多謝孔大人。」   孔六有些受寵若驚,又忍不住得意的看了一眼陸璣,怎麼樣,他沒有嚇著小姑娘,他年紀還不算大吧?   陸璣撇過頭去,懶得看他這幅蠢樣。   正說著的時候,樓下突然響起戲班子獨有的開場聲音。   金滿堂的堂會,就要開始了,這是開始的第一齣戲。   ------題外話------   喜歡小兔子花燈的二少爺姜景睿有一顆少女心?(????ω????)?貓撲中文 第90章舅舅   姜梨離開以後,望仙樓裡,金滿堂的堂會還沒有唱完,咿咿呀呀的戲腔裡,姬蘅懶洋洋的坐下來,問道:「如何?」   「姜二小姐很聰明。」陸璣微微一笑:「打聽了這麼久,回話滴水不漏,是個很敏銳的姑娘。」   「你打聽什麼了?」孔六狐疑的看著他。   「畢竟是姜元柏的女兒。」姬蘅不甚在意的回答。   另一頭,來回報的侍衛也道:「查清楚了,葉世傑和姜二小姐沒有提前約好,應當是街上偶遇。不過葉家二少爺葉明軒昨日到了燕京。」   「葉明軒來了?」孔六皺眉,「他們葉家的生意都不在燕京,來燕京幹嘛?給他侄兒道喜,祝賀他侄兒升官?還親自前來,可真不嫌累。」   「葉家的生意出了點問題,」陸璣道:「葉明軒此次來,大約是來燕京這頭尋點門路,看能不能幫上忙。」   姬蘅笑了一聲:「人走茶涼,不可能有人幫忙。」   「那他怎麼不找葉世傑幫忙?現在葉世傑是官兒了,想討好葉世傑的人多得是,要從這裡找突破口,很容易嘛!」孔六說的理所當然。   陸璣搖頭:「葉家世代商戶,葉世傑是葉家裡第一個入仕的人,如今好容易有了起色,拿葉世傑的仕途做籌碼幫忙生意上的事,葉家膽子不夠大,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孔六看了一眼把玩扇子的姬蘅,嘀咕道:「都是一樣的人,咋差別這麼大。」他又想到什麼,道:「那他怎麼不去姜家?這倆好歹也曾經是姻親,雖然葉家奶奶是死了,不過還有姜二小姐這個聯繫在。葉明軒去姜家一趟,姜元柏那麼好面子,自然不好意思見死不救。」   陸璣嘆息一聲:「你平日裡也聽聽京城裡的新鮮事。姜二小姐連帶姜家十年前就和葉家再無往來,葉明軒怎麼可能去姜家?」   幾人沉默了一會兒。   姬蘅道:「葉明軒也可能去姜家。」   「大人?」陸璣不解。   「因為姜二小姐。」姬蘅道。   ……   和姜景睿會和後,姜梨二人又很快找到了盧氏一行人。盧氏一行人也是心大,走了這麼久路,眼睜睜瞧著自己兒子和侄女不見了,竟也不慌不忙。問起盧氏,盧氏就道:「睿兒成日都在街上亂晃,哪裡能迷路,梨兒跟著睿兒兩個人,放心的很。」   姜梨聽罷,面無表情,實在不曉得姜景睿這個人哪裡令人放心了。   她想到之前的葉世傑,不禁搖了搖頭。若不是姬蘅的侍衛突然出現把她帶去看勞什子堂會,她應當與葉世傑說上一兩句話的。因為右相小兒子李濂的關係,姜梨總覺得葉世傑的官途應當不會太一帆風順,甚至於李濂打的什麼主意也尚未可知,但似乎已經嗅到了陰謀的苗頭。   無論如何,葉世傑都要小心再小心才是。   時間已經耽誤了很久,和二房的人沒逛多久,就要回府了。回到府中,姜老夫人都睡下了,姜梨當然更不會主動與季淑然母女打招呼,也逕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裡。   本想早早睡下,誰知今夜心緒煩亂,怎麼也合不上眼睛。腦海裡總是浮起姬蘅那雙漂亮的鳳眼,他在自己耳邊喃喃低語:「眼是情苗,你的眼睛,出賣了你的心。」   連姬蘅都看出了自己心中有仇恨。   姜梨搖了搖頭,似乎想把心裡煩亂的雜事都一併甩個乾淨。她恨不得快一點,再快一點,立刻揭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醜陋的真面目,替薛家一門的冤案平反。可如今證據不夠,也沒有足夠的籌碼,只得徐徐圖謀。   真是煎熬。   這一夜,實在是睡得很不安穩。到了半夜,又開始下起大雨,雷聲合著雨聲,讓本就睡不著的姜梨越發的難以入眠,一直到了雞叫三聲,東方既曉,雨聲將歇,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下過一夜的雨,空氣格外清新。桐兒和白雪正在院子門口的花壇邊幫花澆水除草,見姜梨出來,桐兒直起身子,笑道:「姑娘難得憊懶一回,奴婢就讓白雪沒有叫醒您。」見姜梨走過來,又笑道:「昨夜雨下的好大,連海棠花都打碎了。」   說起海棠,姜梨突然想到自己的貼身丫鬟海棠,不知道白雪的家人有沒有在棗花村打聽到海棠的消息。姜梨就問:「白雪,最近你的家人有修家書過來嗎?」   白雪抹了把額上的汗,道:「沒有,姑娘,最近是收穫的時候,家中農務忙,奴婢想他們大約沒有時間寫家書,等過了這陣子,家書應該就會到了。」   姜梨點了點頭。   幾人正隨意攀談著,突然見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翡翠來了。翡翠沒有進院子,只在芳菲苑門口停下腳步,對著姜梨笑道:「二小姐,老夫人請您去晚鳳堂。」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姜老夫人沒什麼事的話是不會找上姜梨的。姜梨又不是姜丙吉,沒事就去晚鳳堂找老夫人討點心吃。便是姜梨捨得下這個臉,和姜梨生疏了八年的姜老夫人怕也會感到十分不自在。   桐兒就脆生生的問:「翡翠姐姐,老夫人找咱們姑娘去晚鳳堂是做什麼?府裡有什麼事嗎?」   「不是的。」翡翠笑道:「就是府裡來了客人,讓二小姐也一道去坐坐。」   桐兒見翡翠如此回答,這才放下心來。看翡翠的神態語氣,老夫人應當不是找姜梨去興師問罪,姜梨也沒犯什麼錯。   姜梨一眼就看出來桐兒心裡在擔憂什麼,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便是真的姜老夫人找她興師問罪,倒也沒什麼。她能保護自己全身而退,便是真的對方蠻不講理,無非也是禁足之類。   那也真的不是什麼大事。   她就對翡翠道:「翡翠姐姐稍稍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裳,這就走。」姜梨回屋披了件衣裳,就和桐兒一道和翡翠去了晚鳳堂。   芳菲苑到晚鳳堂還有一段距離,平日裡要去這條路的時候,總是會遇到其他人。不過如今姜玉娥在莊子上養傷,姜幼瑤又被禁足,姜玉燕是個不出院子的懦弱性子,是以這一路上什麼人也沒遇到,順利的過分。   姜梨很滿意。   通行的翡翠心裡卻在思量,這位在廟裡呆了八年的二小姐,回燕京城不到半年時間,府裡的小姐們雞飛狗跳,事事糟心,就只有姜二小姐一人全身而退,滴水不沾,不僅如此,還聲名遠播,得聖賞賜。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當初還以為二小姐被驅逐到廟堂以後,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因此,翡翠不敢小瞧了這位看似溫和的二小姐,言行舉止方面,無形之中也恭敬了許多。   姜梨感覺出了翡翠態度的變化,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踩低捧高,是人之常情,姜家身為大戶官家,就連裡頭的丫鬟也沾染上了官場的習性,慣會見風使舵。   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壞事。   至少這為她創造了許多契機。   等到了晚鳳堂,翡翠先進門,笑盈盈的對裡面的人道:「老夫人,二小姐到了。」   姜梨跟著翡翠走了進去,一進去,便見一個熟悉的少年坐於姜老夫人的下首,微微仰著頭,似乎有些不自在,又頗有些驕傲。   姜梨的腳步一頓,心中疑惑,葉世傑,他怎麼來了?   對這位表哥,姜梨不敢說十分了解,但也大約摸清楚了葉世傑的脾性。葉世傑對姜梨從前說的話有怨氣,自然對姜家也沒什麼好臉色。看葉世傑之前來國子監進學,卻一次也沒登門姜家就曉得了。但今日葉世傑竟然堂而皇之的來了,還坐在姜老夫人下首,看姜老夫人的神情,似乎還相處的不錯。   姜梨心裡還沒摸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聽見姜老夫人和藹的道:「二丫頭,快來見見你明軒舅舅。」   姜梨一怔,明軒舅舅?   她這才看清楚,在葉世傑的身邊,還坐著一名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一身銀白衣衫,戴銀冠,腰間一根金袍帶。像個讀書人,卻又比普通的讀書人富貴一些,面白無須,身材清瘦,眼神頗為慧黠。   他站起身,看著姜梨,呵呵笑道:「阿梨長這麼高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姜梨一時恍惚,這位明軒舅舅叫她「阿梨」,恍惚她以為是薛懷遠在叫自己「阿狸。」   葉明軒打量著姜梨,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   從葉世傑的嘴裡得知了許多事,譬如在明義堂與孟紅錦立下賭約一事,在校驗場上豔驚四座一事,在宮宴途中拿刀逼著葉世傑理智對策一事,樁樁件件,實在讓葉明軒很難想像這是記憶裡那個有點任性,說話傷人的小女孩子能做出來的事。   十年了,葉明軒也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姜梨了。當初葉珍珍死後,葉家正是害怕姜元柏續弦後,繼母苛待姜梨,才會起了將姜梨接回桐鄉的心思。雖然葉家比不上姜家是官家,可至少葉家會真心護著姜梨,讓姜梨一輩子衣食無憂,過的錦衣玉食。   沒想到現實卻是,年近五歲的姜梨一臉輕蔑,當著葉老夫人的面嫌棄葉家是商戶,說出商戶皆是低賤這種傷人的話。葉老夫人大病一場,葉家的人不是對姜梨沒有怨恨。   那麼小的孩子,說話怎麼如此傷人?而她好像在那時就沾染了姜家骨子裡的涼薄,官場中人隱秘的市儈。比他們商戶還要會分析利弊。   實在讓人難以釋懷。   而如今站在葉明軒面前的女孩子,著淺綠小衫,淡青長裙,高挑纖瘦,清麗卓絕。她唇角含笑,神情溫純,再也不見當初的尖銳和戾氣,讓人極為熨帖。   她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葉明軒恍惚看到了他的妹妹葉珍珍,和仔細一看,姜梨和葉珍珍又是不一樣的。葉珍珍明麗單純,如在日頭裡長養的毛茸茸的小動物,只管貪玩可愛。姜梨卻像是在溪水邊獨自生長的一樹梨花,沒有人看得到她獨自經歷的風霜雨雪,從她的堅韌裡開出潔白的、秀麗的花朵。   葉明軒從前對那個小女孩的埋怨,就在姜梨明澈的雙眼中,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他不知道這是血緣關係的使然,讓他難以對姜梨真的橫眉冷對。還是姜梨看起來太過善良溫純,讓他已經把這個姜梨,和五歲的姜梨完全割裂開來。   他對姜梨露出一個真心的,寬厚的笑容。   姜老夫人將葉明軒的欣賞看在眼裡,心中也微微鬆了口氣。如今葉世傑已經是戶部員外郎,在這個年紀能達到這個地位,已經實屬不易。有過去的姻親關係,日後在仕途上能成為姜家兩房的助力,也是不錯。因此,當葉世傑和葉明軒主動登門拜訪時,姜老夫人第一個反應就是要與葉家重修舊好。   當初姜梨對葉家人說了重話的事,姜老夫人是知道的。說葉家人心中全無隔閡,姜老夫人自己也不信。不過如今的姜梨今非昔比,很多事,姜老夫人也希望姜梨和他們見過面後再說。   眼下見了面,葉明軒對姜梨的態度還算溫和,姜老夫人看在眼裡,葉明軒對姜梨如今的印象不錯,這就很好。至少葉家不會在外面說,姜家虧待了葉珍珍的女兒,或者是故意教歪了她。   葉明軒笑道:「你大概不認識我了,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不點。」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到自己膝蓋的位置:「——有這麼高。」他說:「我是你母親的二哥,你叫我明軒舅舅就好。」   「明軒舅舅。」姜梨輕聲喊道。   她對葉明軒的感覺不錯,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葉明軒方才叫她的一聲「阿梨」,讓她想到了薛懷遠。   「你明軒舅舅來燕京辦點事,特意來看看你。」姜老夫人笑道:「還給你帶了禮物,等會子讓人搬到你院子裡去。」   姜梨笑笑,心中瞭然。葉明軒怎麼會給她帶禮物?大約是就近在燕京城買的,畢竟之前葉明軒和姜家,和自己都無往來。這回突然登門姜家,一定是葉世傑與他說了自己的事。   姜梨看了一眼葉世傑,葉世傑看見她看過來,側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像是有些心虛。   心虛什麼?姜梨愕然。   但姜老夫人對葉家人的態度,似乎說明了,葉世傑成為戶部員外郎,到底讓姜家的態度鬆動了幾分。只要葉世傑一直往上走,而葉家因為葉世傑的關係繼續蒸蒸日上,和葉家重修舊好是遲早的事。介時姜梨就是一個有外祖家庇護的姑娘,至少季淑然再想動她,就不如以往那般有恃無恐了。   季淑然現在一定腸子都悔青了。姜梨想,之前遲遲不動手,或是動手隱晦,是季淑然要維持自己賢母的名聲。誰知道卻讓姜梨鑽了空子,時機一旦錯過,就不會回來了。   收回自己的思緒,姜梨又與葉明軒叔侄二人,還有姜老夫人聊了聊。都是些閒話家常的事,姜老夫人問起襄陽葉家其餘人的近況,葉明軒答得客氣不失禮貌,至少表面上看,姜家與葉家關係緩和了很多。   姜梨也注意到,這一次見面,其他人並沒有在,姜元柏也不在。姜老夫人大約也是覺得突然讓姜家所有人都出面,到底會有點尷尬,乾脆人清減一些,徐徐圖之。   不知不覺,一盞茶也喝完了。葉明軒也起身告辭,說還有事在身,改日再來拜訪,又對姜梨笑道:「送給阿梨的禮物,我現在讓人搬到阿梨的院子裡去。」   「好,」姜老夫人道:「阿梨,你也帶你明軒舅舅去看看你院子。」   這是給他們叔侄留出單獨說話的時間。   都是老狐狸,葉明軒從善如流的答應了老夫人的安排。姜梨便帶葉明軒和葉世傑一起回芳菲苑。   桐兒走在前面,小身板挺得筆直。這是她第一次見葉珍珍的娘家人,生怕葉家人對姜梨殺母弒弟的過去有什麼心思,一定要表現的不卑不亢。不過看葉明軒的模樣似乎挺好說話,應當不是什麼刻薄的人。   葉世傑一路上都沒說話,他今日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沉默的過分。倒是葉明軒有一搭沒一搭的詢問姜梨過的如何。姜梨也含笑應對。   葉明軒見姜梨從容的模樣,心裡又大大訝異了一回。多年前姜梨被送往青城山的時候,葉家人也暗中派人與姜家交涉,雖然姜梨侮辱葉家,到底是葉家的子孫。奈何那時候姜元柏態度太過強硬,不肯說姜梨究竟被送往何地,最後只能作罷。   即便從葉世傑嘴裡得知姜梨回到燕京城後,幹了些大事。但在葉明軒眼裡,如姜家這樣趨利避害的人,不會對姜梨這樣會抹黑姜家名聲的女兒太過重視。但眼下看姜老夫人的態度,姜梨在姜家的地位似乎不如自己想像中的低微。而看姜梨的舉止言行,教養良好,十分優雅,不像是被苛待。   這個侄女,似乎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葉明軒暗暗的想。   待到了芳菲苑門口,清風明月正在打掃院子,白雪見姜梨回來,連忙奉茶。見姜梨身邊還有葉明軒和葉世傑二人,不由得詫異。   「這是明軒舅舅和葉表哥。」姜梨笑道:「白雪,上茶。」   葉明軒在看到芳菲苑的一瞬間就怔住了。   即便是秋日,芳菲苑也是奼紫嫣紅的,盛開著各色菊花、桂花,香氣撲鼻,並不見凋零落寞的模樣。姜元柏喜歡標榜清高,院落裡的植物多為青色,到了秋日,更喜歡黑白蕭肅,方顯得清流。因此一路走過來,並不見如此繁盛模樣。   但姜梨的院子,熱鬧的與首輔府格格不入。讓葉明軒一瞬間就想到了自己早逝的妹妹葉珍珍。   葉珍珍就是個喜歡熱鬧的姑娘,在她未出嫁前,她的院子裡,也總是鳥語花香。兄弟們調皮,老是在她的院子裡練劍,將葉珍珍的花砍得七零八落,氣的葉珍珍像葉老大人和葉老夫人告狀。   如今眼前一幕,頓時讓葉明軒回憶到了從前,只覺眼睛酸澀難當。故景猶在,斯人已逝,真是一件令人扼腕嘆息的事情。   姜梨看出了葉明軒神情有異,就道:「這是母親養病時候的院子。我回燕京城後,夫人把院子給了我,那時候院子裡的花草都枯死了,桐兒和白雪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弄成如今模樣。」   她把季淑然叫做「夫人」。   葉明軒目光微微一動,問:「季夫人待你如何?」   姜梨看著葉明軒,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葉明軒的話,道:「茶好了,明軒舅舅,我們進屋說吧。」   她避開了葉明軒的問題。   葉明軒和葉世傑對視一眼,想了想,搖頭跟上了姜梨。   桐兒端正的站在一邊,依次給葉明軒和葉世傑斟茶。   「沒想到明軒舅舅會忽然回燕京。」姜梨道:「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明軒舅舅怎麼會想到來姜家?」   葉世傑輕咳一聲,道:「我和二叔提起了你。」   姜梨不置可否,她早知道,發生了這麼多事,葉世傑遲早會告訴葉家人自己的事情。只是沒想到葉家人會親自來燕京,不過姜梨也相信,葉明軒來燕京城,肯定不是為了自己,見到自己,應該只是順手的事。   「不錯,世傑與我提起了你,我想到也有許久沒有看到你了。」葉明軒感嘆,「算起來有十年了吧。阿梨,你現在看起來不錯。你的事我都聽世傑說了,幾次三番的幫世傑,我替世傑謝謝你。」   姜梨失笑:「都是一家人,明軒舅舅不必客氣。」   她說的真誠而溫柔,一雙眼睛澄澈如溪水,讓人不得不相信她此刻說的話是發自肺腑。葉明軒突然也覺得有些說不出話,當初嫌棄葉家是商戶的是姜梨,如今自然的說出「都是一家人」的也是姜梨。分明十分矛盾,但卻又沒法子懷疑什麼。   「祖母他們還好麼?」姜梨問。   「身子不大好,」葉明軒道:「上了年紀就是如此,這一次本來也想來燕京城看看世傑的,實在是身子不允許。」   姜梨微微蹙眉,葉老夫人的身子不好,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葉世傑覺得有些彆扭,葉老夫人身子不好,可不就是當初從姜梨侮辱葉家一事過後麼?那時葉老夫人大病一場,傷了根本,就不如從前康健了。這些年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祖母不能來,怎麼其他幾位舅舅也沒來?」姜梨問。她也打聽過,姜二小姐一共有三位舅舅。葉明軒排行第二,葉世傑的父親是老大,還有一位小舅舅。   「襄陽的生意有些小動作,」葉明軒笑道:「他們近來也很忙。」   雖然葉明軒是笑著的,姜梨分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隱憂。所謂的「小動作」,定然不像葉明軒說的這般雲淡風輕。   如果葉家有問題,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一方面,姜二小姐需要葉家這個助力讓她在姜家的地位更加穩固,另一方面,葉家在襄陽,薛懷遠在襄陽桐鄉,桐鄉那邊的事,還得依靠葉家的勢力來查探。   姜梨想了想,問:「明軒舅舅打算在燕京城呆多久,什麼時候回襄陽?」   「這次過來,主要是看看世傑,順便把燕京城這頭的生意了結一下。等事情過後,就回襄陽。」葉明軒思忖了一下,道:「估計用不了多久,最多十來日。襄陽那邊離不得人,不能在燕京耽誤久了。」   連十來日的時間都算是耽誤,看來襄陽那頭的事一定很急。聽到葉明軒這麼說,更加證實了姜梨的猜想。她瞧了一眼葉世傑,見葉世傑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葉明軒見姜梨突然沉默下來,笑了笑,道:「雖然這次來燕京是看世傑,不過見到阿梨也是意外之喜。聽說你也成了明義堂榜首,還得了陛下授禮,此事要是被你祖母知道,定然很高興。說起來,也是如今沒有女子直接授官的先例,你與世傑不相上下,世傑成了官,你理應也得官位。」   這位舅舅可真是能想,姜梨笑道:「可惜沒能生為男兒身了。」   葉世傑抬眼看了姜梨一下,姜梨雖然不是男兒,做的事只怕有些男兒也不敢做,誰能帶著匕首出入宮廷,這要是一個不好就能以行刺的名義被抓捕,連累整個家族。她竟也不怕,好像當做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事,可真行。   幸而她不是個男子,她要是個男子,能上天。   「說起來,我也有許久沒有見過祖母,還有舅舅們了。」姜梨道:「這次見到明軒舅舅,就如明軒舅舅認不出我,我也差點沒認出來明軒舅舅。」   葉明軒哈哈大笑:「沒事,等有機會,你和世傑一起回襄陽,介時見見祖母和你舅舅們就是,他們一定很高興。」   姜梨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眼眸一彎,笑道:「何必等,這一次就是個機會,明軒舅舅辦完事後,我和舅舅一起回趟襄陽吧。」   換地圖換地圖~ 第91章回鄉   (貓撲中文)姜梨離開以後,望仙樓裡,金滿堂的堂會還沒有唱完,咿咿呀呀的戲腔裡,姬蘅懶洋洋的坐下來,問道:「如何?」   「姜二小姐很聰明。」陸璣微微一笑:「打聽了這麼久,回話滴水不漏,是個很敏銳的姑娘。」   「你打聽什麼了?」孔六狐疑的看著他。   「畢竟是姜元柏的女兒。」姬蘅不甚在意的回答。   另一頭,來回報的侍衛也道:「查清楚了,葉世傑和姜二小姐沒有提前約好,應當是街上偶遇。不過葉家二少爺葉明軒昨日到了燕京。」   「葉明軒來了?」孔六皺眉,「他們葉家的生意都不在燕京,來燕京幹嘛?給他侄兒道喜,祝賀他侄兒升官?還親自前來,可真不嫌累。」   「葉家的生意出了點問題,」陸璣道:「葉明軒此次來,大約是來燕京這頭尋點門路,看能不能幫上忙。」   姬蘅笑了一聲:「人走茶涼,不可能有人幫忙。」   「那他怎麼不找葉世傑幫忙?現在葉世傑是官兒了,想討好葉世傑的人多得是,要從這裡找突破口,很容易嘛!」孔六說的理所當然。   陸璣搖頭:「葉家世代商戶,葉世傑是葉家裡第一個入仕的人,如今好容易有了起色,拿葉世傑的仕途做籌碼幫忙生意上的事,葉家膽子不夠大,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孔六看了一眼把玩扇子的姬蘅,嘀咕道:「都是一樣的人,咋差別這麼大。」他又想到什麼,道:「那他怎麼不去姜家?這倆好歹也曾經是姻親,雖然葉家奶奶是死了,不過還有姜二小姐這個聯繫在。葉明軒去姜家一趟,姜元柏那麼好面子,自然不好意思見死不救。」   陸璣嘆息一聲:「你平日裡也聽聽京城裡的新鮮事。姜二小姐連帶姜家十年前就和葉家再無往來,葉明軒怎麼可能去姜家?」   幾人沉默了一會兒。   姬蘅道:「葉明軒也可能去姜家。」   「大人?」陸璣不解。   「因為姜二小姐。」姬蘅道。   ……   和姜景睿會和後,姜梨二人又很快找到了盧氏一行人。盧氏一行人也是心大,走了這麼久路,眼睜睜瞧著自己兒子和侄女不見了,竟也不慌不忙。問起盧氏,盧氏就道:「睿兒成日都在街上亂晃,哪裡能迷路,梨兒跟著睿兒兩個人,放心的很。」   姜梨聽罷,面無表情,實在不曉得姜景睿這個人哪裡令人放心了。   她想到之前的葉世傑,不禁搖了搖頭。若不是姬蘅的侍衛突然出現把她帶去看勞什子堂會,她應當與葉世傑說上一兩句話的。因為右相小兒子李濂的關係,姜梨總覺得葉世傑的官途應當不會太一帆風順,甚至於李濂打的什麼主意也尚未可知,但似乎已經嗅到了陰謀的苗頭。   無論如何,葉世傑都要小心再小心才是。   時間已經耽誤了很久,和二房的人沒逛多久,就要回府了。回到府中,姜老夫人都睡下了,姜梨當然更不會主動與季淑然母女打招呼,也逕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裡。   本想早早睡下,誰知今夜心緒煩亂,怎麼也合不上眼睛。腦海裡總是浮起姬蘅那雙漂亮的鳳眼,他在自己耳邊喃喃低語:「眼是情苗,你的眼睛,出賣了你的心。」   連姬蘅都看出了自己心中有仇恨。   姜梨搖了搖頭,似乎想把心裡煩亂的雜事都一併甩個乾淨。她恨不得快一點,再快一點,立刻揭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醜陋的真面目,替薛家一門的冤案平反。可如今證據不夠,也沒有足夠的籌碼,只得徐徐圖謀。   真是煎熬。   這一夜,實在是睡得很不安穩。到了半夜,又開始下起大雨,雷聲合著雨聲,讓本就睡不著的姜梨越發的難以入眠,一直到了雞叫三聲,東方既曉,雨聲將歇,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下過一夜的雨,空氣格外清新。桐兒和白雪正在院子門口的花壇邊幫花澆水除草,見姜梨出來,桐兒直起身子,笑道:「姑娘難得憊懶一回,奴婢就讓白雪沒有叫醒您。」見姜梨走過來,又笑道:「昨夜雨下的好大,連海棠花都打碎了。」   說起海棠,姜梨突然想到自己的貼身丫鬟海棠,不知道白雪的家人有沒有在棗花村打聽到海棠的消息。姜梨就問:「白雪,最近你的家人有修家書過來嗎?」   白雪抹了把額上的汗,道:「沒有,姑娘,最近是收穫的時候,家中農務忙,奴婢想他們大約沒有時間寫家書,等過了這陣子,家書應該就會到了。」   姜梨點了點頭。   幾人正隨意攀談著,突然見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翡翠來了。翡翠沒有進院子,只在芳菲苑門口停下腳步,對著姜梨笑道:「二小姐,老夫人請您去晚鳳堂。」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姜老夫人沒什麼事的話是不會找上姜梨的。姜梨又不是姜丙吉,沒事就去晚鳳堂找老夫人討點心吃。便是姜梨捨得下這個臉,和姜梨生疏了八年的姜老夫人怕也會感到十分不自在。   桐兒就脆生生的問:「翡翠姐姐,老夫人找咱們姑娘去晚鳳堂是做什麼?府裡有什麼事嗎?」   「不是的。」翡翠笑道:「就是府裡來了客人,讓二小姐也一道去坐坐。」   桐兒見翡翠如此回答,這才放下心來。看翡翠的神態語氣,老夫人應當不是找姜梨去興師問罪,姜梨也沒犯什麼錯。   姜梨一眼就看出來桐兒心裡在擔憂什麼,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便是真的姜老夫人找她興師問罪,倒也沒什麼。她能保護自己全身而退,便是真的對方蠻不講理,無非也是禁足之類。   那也真的不是什麼大事。   她就對翡翠道:「翡翠姐姐稍稍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裳,這就走。」姜梨回屋披了件衣裳,就和桐兒一道和翡翠去了晚鳳堂。   芳菲苑到晚鳳堂還有一段距離,平日裡要去這條路的時候,總是會遇到其他人。不過如今姜玉娥在莊子上養傷,姜幼瑤又被禁足,姜玉燕是個不出院子的懦弱性子,是以這一路上什麼人也沒遇到,順利的過分。   姜梨很滿意。   通行的翡翠心裡卻在思量,這位在廟裡呆了八年的二小姐,回燕京城不到半年時間,府裡的小姐們雞飛狗跳,事事糟心,就只有姜二小姐一人全身而退,滴水不沾,不僅如此,還聲名遠播,得聖賞賜。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當初還以為二小姐被驅逐到廟堂以後,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因此,翡翠不敢小瞧了這位看似溫和的二小姐,言行舉止方面,無形之中也恭敬了許多。   姜梨感覺出了翡翠態度的變化,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踩低捧高,是人之常情,姜家身為大戶官家,就連裡頭的丫鬟也沾染上了官場的習性,慣會見風使舵。   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壞事。   至少這為她創造了許多契機。   等到了晚鳳堂,翡翠先進門,笑盈盈的對裡面的人道:「老夫人,二小姐到了。」   姜梨跟著翡翠走了進去,一進去,便見一個熟悉的少年坐於姜老夫人的下首,微微仰著頭,似乎有些不自在,又頗有些驕傲。   姜梨的腳步一頓,心中疑惑,葉世傑,他怎麼來了?   對這位表哥,姜梨不敢說十分了解,但也大約摸清楚了葉世傑的脾性。葉世傑對姜梨從前說的話有怨氣,自然對姜家也沒什麼好臉色。看葉世傑之前來國子監進學,卻一次也沒登門姜家就曉得了。但今日葉世傑竟然堂而皇之的來了,還坐在姜老夫人下首,看姜老夫人的神情,似乎還相處的不錯。   姜梨心裡還沒摸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聽見姜老夫人和藹的道:「二丫頭,快來見見你明軒舅舅。」   姜梨一怔,明軒舅舅?   她這才看清楚,在葉世傑的身邊,還坐著一名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一身銀白衣衫,戴銀冠,腰間一根金袍帶。像個讀書人,卻又比普通的讀書人富貴一些,面白無須,身材清瘦,眼神頗為慧黠。   他站起身,看著姜梨,呵呵笑道:「阿梨長這麼高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姜梨一時恍惚,這位明軒舅舅叫她「阿梨」,恍惚她以為是薛懷遠在叫自己「阿狸。」   葉明軒打量著姜梨,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   從葉世傑的嘴裡得知了許多事,譬如在明義堂與孟紅錦立下賭約一事,在校驗場上豔驚四座一事,在宮宴途中拿刀逼著葉世傑理智對策一事,樁樁件件,實在讓葉明軒很難想像這是記憶裡那個有點任性,說話傷人的小女孩子能做出來的事。   十年了,葉明軒也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姜梨了。當初葉珍珍死後,葉家正是害怕姜元柏續弦後,繼母苛待姜梨,才會起了將姜梨接回桐鄉的心思。雖然葉家比不上姜家是官家,可至少葉家會真心護著姜梨,讓姜梨一輩子衣食無憂,過的錦衣玉食。   沒想到現實卻是,年近五歲的姜梨一臉輕蔑,當著葉老夫人的面嫌棄葉家是商戶,說出商戶皆是低賤這種傷人的話。葉老夫人大病一場,葉家的人不是對姜梨沒有怨恨。   那麼小的孩子,說話怎麼如此傷人?而她好像在那時就沾染了姜家骨子裡的涼薄,官場中人隱秘的市儈。比他們商戶還要會分析利弊。   實在讓人難以釋懷。   而如今站在葉明軒面前的女孩子,著淺綠小衫,淡青長裙,高挑纖瘦,清麗卓絕。她唇角含笑,神情溫純,再也不見當初的尖銳和戾氣,讓人極為熨帖。   她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葉明軒恍惚看到了他的妹妹葉珍珍,和仔細一看,姜梨和葉珍珍又是不一樣的。葉珍珍明麗單純,如在日頭裡長養的毛茸茸的小動物,只管貪玩可愛。姜梨卻像是在溪水邊獨自生長的一樹梨花,沒有人看得到她獨自經歷的風霜雨雪,從她的堅韌裡開出潔白的、秀麗的花朵。   葉明軒從前對那個小女孩的埋怨,就在姜梨明澈的雙眼中,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   他不知道這是血緣關係的使然,讓他難以對姜梨真的橫眉冷對。還是姜梨看起來太過善良溫純,讓他已經把這個姜梨,和五歲的姜梨完全割裂開來。   他對姜梨露出一個真心的,寬厚的笑容。   姜老夫人將葉明軒的欣賞看在眼裡,心中也微微鬆了口氣。如今葉世傑已經是戶部員外郎,在這個年紀能達到這個地位,已經實屬不易。有過去的姻親關係,日後在仕途上能成為姜家兩房的助力,也是不錯。因此,當葉世傑和葉明軒主動登門拜訪時,姜老夫人第一個反應就是要與葉家重修舊好。   當初姜梨對葉家人說了重話的事,姜老夫人是知道的。說葉家人心中全無隔閡,姜老夫人自己也不信。不過如今的姜梨今非昔比,很多事,姜老夫人也希望姜梨和他們見過面後再說。   眼下見了面,葉明軒對姜梨的態度還算溫和,姜老夫人看在眼裡,葉明軒對姜梨如今的印象不錯,這就很好。至少葉家不會在外面說,姜家虧待了葉珍珍的女兒,或者是故意教歪了她。   葉明軒笑道:「你大概不認識我了,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不點。」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到自己膝蓋的位置:「——有這麼高。」他說:「我是你母親的二哥,你叫我明軒舅舅就好。」   「明軒舅舅。」姜梨輕聲喊道。   她對葉明軒的感覺不錯,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葉明軒方才叫她的一聲「阿梨」,讓她想到了薛懷遠。   「你明軒舅舅來燕京辦點事,特意來看看你。」姜老夫人笑道:「還給你帶了禮物,等會子讓人搬到你院子裡去。」   姜梨笑笑,心中瞭然。葉明軒怎麼會給她帶禮物?大約是就近在燕京城買的,畢竟之前葉明軒和姜家,和自己都無往來。這回突然登門姜家,一定是葉世傑與他說了自己的事。   姜梨看了一眼葉世傑,葉世傑看見她看過來,側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像是有些心虛。   心虛什麼?姜梨愕然。   但姜老夫人對葉家人的態度,似乎說明了,葉世傑成為戶部員外郎,到底讓姜家的態度鬆動了幾分。只要葉世傑一直往上走,而葉家因為葉世傑的關係繼續蒸蒸日上,和葉家重修舊好是遲早的事。介時姜梨就是一個有外祖家庇護的姑娘,至少季淑然再想動她,就不如以往那般有恃無恐了。   季淑然現在一定腸子都悔青了。姜梨想,之前遲遲不動手,或是動手隱晦,是季淑然要維持自己賢母的名聲。誰知道卻讓姜梨鑽了空子,時機一旦錯過,就不會回來了。   收回自己的思緒,姜梨又與葉明軒叔侄二人,還有姜老夫人聊了聊。都是些閒話家常的事,姜老夫人問起襄陽葉家其餘人的近況,葉明軒答得客氣不失禮貌,至少表面上看,姜家與葉家關係緩和了很多。   姜梨也注意到,這一次見面,其他人並沒有在,姜元柏也不在。姜老夫人大約也是覺得突然讓姜家所有人都出面,到底會有點尷尬,乾脆人清減一些,徐徐圖之。   不知不覺,一盞茶也喝完了。葉明軒也起身告辭,說還有事在身,改日再來拜訪,又對姜梨笑道:「送給阿梨的禮物,我現在讓人搬到阿梨的院子裡去。」   「好,」姜老夫人道:「阿梨,你也帶你明軒舅舅去看看你院子。」   這是給他們叔侄留出單獨說話的時間。   都是老狐狸,葉明軒從善如流的答應了老夫人的安排。姜梨便帶葉明軒和葉世傑一起回芳菲苑。   桐兒走在前面,小身板挺得筆直。這是她第一次見葉珍珍的娘家人,生怕葉家人對姜梨殺母弒弟的過去有什麼心思,一定要表現的不卑不亢。不過看葉明軒的模樣似乎挺好說話,應當不是什麼刻薄的人。   葉世傑一路上都沒說話,他今日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沉默的過分。倒是葉明軒有一搭沒一搭的詢問姜梨過的如何。姜梨也含笑應對。   葉明軒見姜梨從容的模樣,心裡又大大訝異了一回。多年前姜梨被送往青城山的時候,葉家人也暗中派人與姜家交涉,雖然姜梨侮辱葉家,到底是葉家的子孫。奈何那時候姜元柏態度太過強硬,不肯說姜梨究竟被送往何地,最後只能作罷。   即便從葉世傑嘴裡得知姜梨回到燕京城後,幹了些大事。但在葉明軒眼裡,如姜家這樣趨利避害的人,不會對姜梨這樣會抹黑姜家名聲的女兒太過重視。但眼下看姜老夫人的態度,姜梨在姜家的地位似乎不如自己想像中的低微。而看姜梨的舉止言行,教養良好,十分優雅,不像是被苛待。   這個侄女,似乎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葉明軒暗暗的想。   待到了芳菲苑門口,清風明月正在打掃院子,白雪見姜梨回來,連忙奉茶。見姜梨身邊還有葉明軒和葉世傑二人,不由得詫異。   「這是明軒舅舅和葉表哥。」姜梨笑道:「白雪,上茶。」   葉明軒在看到芳菲苑的一瞬間就怔住了。   即便是秋日,芳菲苑也是奼紫嫣紅的,盛開著各色菊花、桂花,香氣撲鼻,並不見凋零落寞的模樣。姜元柏喜歡標榜清高,院落裡的植物多為青色,到了秋日,更喜歡黑白蕭肅,方顯得清流。因此一路走過來,並不見如此繁盛模樣。   但姜梨的院子,熱鬧的與首輔府格格不入。讓葉明軒一瞬間就想到了自己早逝的妹妹葉珍珍。   葉珍珍就是個喜歡熱鬧的姑娘,在她未出嫁前,她的院子裡,也總是鳥語花香。兄弟們調皮,老是在她的院子裡練劍,將葉珍珍的花砍得七零八落,氣的葉珍珍像葉老大人和葉老夫人告狀。   如今眼前一幕,頓時讓葉明軒回憶到了從前,只覺眼睛酸澀難當。故景猶在,斯人已逝,真是一件令人扼腕嘆息的事情。   姜梨看出了葉明軒神情有異,就道:「這是母親養病時候的院子。我回燕京城後,夫人把院子給了我,那時候院子裡的花草都枯死了,桐兒和白雪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弄成如今模樣。」   她把季淑然叫做「夫人」。   葉明軒目光微微一動,問:「季夫人待你如何?」   姜梨看著葉明軒,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葉明軒的話,道:「茶好了,明軒舅舅,我們進屋說吧。」   她避開了葉明軒的問題。   葉明軒和葉世傑對視一眼,想了想,搖頭跟上了姜梨。   桐兒端正的站在一邊,依次給葉明軒和葉世傑斟茶。   「沒想到明軒舅舅會忽然回燕京。」姜梨道:「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明軒舅舅怎麼會想到來姜家?」   葉世傑輕咳一聲,道:「我和二叔提起了你。」   姜梨不置可否,她早知道,發生了這麼多事,葉世傑遲早會告訴葉家人自己的事情。只是沒想到葉家人會親自來燕京,不過姜梨也相信,葉明軒來燕京城,肯定不是為了自己,見到自己,應該只是順手的事。   「不錯,世傑與我提起了你,我想到也有許久沒有看到你了。」葉明軒感嘆,「算起來有十年了吧。阿梨,你現在看起來不錯。你的事我都聽世傑說了,幾次三番的幫世傑,我替世傑謝謝你。」   姜梨失笑:「都是一家人,明軒舅舅不必客氣。」   她說的真誠而溫柔,一雙眼睛澄澈如溪水,讓人不得不相信她此刻說的話是發自肺腑。葉明軒突然也覺得有些說不出話,當初嫌棄葉家是商戶的是姜梨,如今自然的說出「都是一家人」的也是姜梨。分明十分矛盾,但卻又沒法子懷疑什麼。   「祖母他們還好麼?」姜梨問。   「身子不大好,」葉明軒道:「上了年紀就是如此,這一次本來也想來燕京城看看世傑的,實在是身子不允許。」   姜梨微微蹙眉,葉老夫人的身子不好,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葉世傑覺得有些彆扭,葉老夫人身子不好,可不就是當初從姜梨侮辱葉家一事過後麼?那時葉老夫人大病一場,傷了根本,就不如從前康健了。這些年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祖母不能來,怎麼其他幾位舅舅也沒來?」姜梨問。她也打聽過,姜二小姐一共有三位舅舅。葉明軒排行第二,葉世傑的父親是老大,還有一位小舅舅。   「襄陽的生意有些小動作,」葉明軒笑道:「他們近來也很忙。」   雖然葉明軒是笑著的,姜梨分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隱憂。所謂的「小動作」,定然不像葉明軒說的這般雲淡風輕。   如果葉家有問題,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一方面,姜二小姐需要葉家這個助力讓她在姜家的地位更加穩固,另一方面,葉家在襄陽,薛懷遠在襄陽桐鄉,桐鄉那邊的事,還得依靠葉家的勢力來查探。   姜梨想了想,問:「明軒舅舅打算在燕京城呆多久,什麼時候回襄陽?」   「這次過來,主要是看看世傑,順便把燕京城這頭的生意了結一下。等事情過後,就回襄陽。」葉明軒思忖了一下,道:「估計用不了多久,最多十來日。襄陽那邊離不得人,不能在燕京耽誤久了。」   連十來日的時間都算是耽誤,看來襄陽那頭的事一定很急。聽到葉明軒這麼說,更加證實了姜梨的猜想。她瞧了一眼葉世傑,見葉世傑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葉明軒見姜梨突然沉默下來,笑了笑,道:「雖然這次來燕京是看世傑,不過見到阿梨也是意外之喜。聽說你也成了明義堂榜首,還得了陛下授禮,此事要是被你祖母知道,定然很高興。說起來,也是如今沒有女子直接授官的先例,你與世傑不相上下,世傑成了官,你理應也得官位。」   這位舅舅可真是能想,姜梨笑道:「可惜沒能生為男兒身了。」   葉世傑抬眼看了姜梨一下,姜梨雖然不是男兒,做的事只怕有些男兒也不敢做,誰能帶著匕首出入宮廷,這要是一個不好就能以行刺的名義被抓捕,連累整個家族。她竟也不怕,好像當做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事,可真行。   幸而她不是個男子,她要是個男子,能上天。   「說起來,我也有許久沒有見過祖母,還有舅舅們了。」姜梨道:「這次見到明軒舅舅,就如明軒舅舅認不出我,我也差點沒認出來明軒舅舅。」   葉明軒哈哈大笑:「沒事,等有機會,你和世傑一起回襄陽,介時見見祖母和你舅舅們就是,他們一定很高興。」   姜梨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眼眸一彎,笑道:「何必等,這一次就是個機會,明軒舅舅辦完事後,我和舅舅一起回趟襄陽吧。」   ------題外話------   換地圖換地圖~貓撲中文 第92章同行   第二日清晨,姜梨早早的起來梳妝。   她要回襄陽,如今整個姜府都曉得了。季淑然一開始當著葉明軒的面就開始反對,到後來不知又怎的改換了主意。做的一副慈母的模樣,問姜梨可缺什麼。   倒是姜景睿得知姜梨要回襄陽,在芳菲苑坐了許久。無非就是說姜梨不厚道,自己去襄陽玩兒也不知帶著他一道。竟是想跟著姜梨一道去襄陽。   姜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姜景睿連襄陽是個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還真當是一處好玩的去處。況且她去襄陽又不是為了玩樂,葉家人也不曉得待不待見她。她這個外孫女住的尚且不算自然,姜景睿一個名義上的親戚,也好意思去。   最重要的是,哪怕這一切都解決了,姜景睿的母親盧氏也一定不會允許姜景睿瞎胡鬧。   好說歹說,才讓姜景睿打消了這個念頭。姜梨心中唏噓,看來姜府裡所有人都以為她回葉家會過的不錯了,殊不知前路漫漫,未必是他們想的那麼逍遙。   昨日裡還是豔陽天,今日裡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燕京城的秋日好似很短暫,仿佛夏日的炎熱還在眼前,一轉眼就是寒風瑟瑟。看著地上凋零的枯枝敗葉,實在難以想像昨日的繁麗熱鬧。   桐兒伸手在外面試了試,回頭對姜梨道:「姑娘,雨下的不小,要不別出去了,改日去吧。」   「無事。」姜梨正在系披風,聞言道:「都在馬車上,走不了多少路的。」   桐兒只得作罷。   姜梨與他們說好,今日出門逛逛,也能買點給葉家人送的禮。姜老夫人知道此事後,還特意讓珍珠從來些銀子,讓姜梨自個兒好好挑。   沒料到今日會下雨,桐兒想著也不急於一時,反正葉明軒還要在燕京城呆十日左右,改日尋個天氣好的去也不錯。誰知道向來好說話的姜梨今日非這麼固執。   姜梨系好披風,在鏡前站住。   姜二小姐的模樣,生的不如薛芳菲出眾。但底子卻是不差的,清麗的過分,這些日子姜梨在姜家長養著,吃的比在青城山好了許多。那點憔悴和虛弱就全然不見,乍一看,水靈靈,俏生生的。   「姑娘真好看。」白雪站在一邊,真心的讚嘆著,「像是從畫裡走出來似的。」   「就是就是,」桐兒點頭,「以前在青城山的時候,只能穿緇衣,顯不出咱們姑娘的美貌。如今再看,燕京城,我瞧著誰都比不上咱們姑娘漂亮。這要是讓青城山的那些尼姑看了,保管認不出來。」   姜梨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這張臉上是熟悉的神情,五官卻是這樣陌生。待到了薛昭面前,薛昭可還認得她?   父親……也認不出來了吧。   她的心裡,湧出一陣傷感,側頭不再去看那面鏡子,只道:「走吧。」   「好嘞。」桐兒推開門。   ……   因著下雨,燕京城在外行走的人並不多。連街邊賣糖葫蘆的小販今日也沒見到幾個。姜梨和桐兒白雪只能在珠寶或是布鋪逛逛,平日裡挑著擔子來買小東西的小販今日大約都沒出門。   不過聽聞葉家三位兒子,孫子輩卻並不多,除了葉世傑意外,只有葉明軒還有一兒一女。葉家老四則是如今還未成婚,更勿用提子嗣。所以給小輩們買東西,倒不至於很難買。   不多時,姜梨也都挑到了各自要送的禮品。   回禮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許多大戶人家的母親教養嫡女,甚至要專門教導回禮一事。若是嫡女日後嫁到官家,夫君應酬往來,總會少不得回禮。回的貴重了顯得鄭重,回的輕薄了顯得怠慢。實在很難。   不過跟著沈玉容方中狀元開始應酬時,姜梨就已經學會了如何回禮。在桐鄉薛懷遠兩袖清風,不會收人禮。在燕京城卻不然,有時候回禮不能太簡單,回貴重了沈母又要說道,她就只得從自己嫁妝裡偷偷拿出一部分貼補。   想來如今沈玉容沒有這個困擾了,永寧公主不缺銀子,要回多貴重的禮品都不會到捉襟見肘的地步,自然也不必搭上自己的嫁妝了。   姜梨給三個舅舅兩個舅母,葉老夫人以及表姐表哥都準備了不同的東西。為此還特意問葉明軒打聽了他們各自的性格,買的東西自覺滿意。   待到了午後,便隨意在燕京城的一處酒樓吃了點東西。見雨還沒有停,桐兒就道:「這雨一時半會兒看樣子也是停不下來,姑娘,吃過飯,咱們就回去吧。外頭也沒什麼好玩的。」   姜梨想了想,道:「不回去,我們去煙雨閣。」   「煙雨閣?」桐兒和白雪齊齊詫異,問,「那是什麼地方?」   「是白鷺灣附近的一處樓閣,聽聞在那裡看雨景十分好看。回燕京城這麼久,我只聞其名,還從未去看過。今日的雨下的好,正好也能讓人一睹風採。擇日不如撞日,我們等下就去吧。」   白雪歷來聽姜梨的話,完全沒有異議。桐兒見狀也只得同意,不過看著姜梨道:「姑娘從哪裡聽來的煙雨閣的事?奴婢一次也沒聽過。」   「曾偶然聽見別人談論罷了。」姜梨淡淡道:「並不是出名的地方,所以鮮少有人知道。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最瑰麗的風景,往往藏在無人的角落。」   桐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姜梨喝著面前的茶,思緒飛得很遠。   那時候她因為壽辰一事小產,元氣大傷臥病在床,得知薛昭的死訊,艱難的爬起來。但桐鄉離燕京太遠,她無法拖著重病的身子將薛昭的屍骨運回桐鄉。沈母也不會允許她這麼做,她被當做是沈家的恥辱,不可出門丟人現眼。便是給薛昭收屍,都是沈玉容的寬容。   沈玉容對她道,煙雨閣風景優美,人跡罕至,是個不錯的地方。若是薛昭埋骨於此,也是不錯。日後有機會,等她好起來再讓薛昭回歸故鄉。   她那時候正是焦頭爛額脆弱無依,對沈玉容感激涕零。自己出了醜事,沈玉容還能念在過去的情誼上替她著想,實在是很好了。   但後來才知道,自己的事本就是沈玉容一手造成。永寧公主勾結狗官害死薛昭,沈玉容會不知道?他們就是殺人兇手,卻還要裝作一副感同身受的悲傷模樣,正是令人作嘔。   想到此處,姜梨眉頭緊蹙,只覺得那煙雨閣再美,也是出自沈玉容的主意,未必沒有永寧公主的心思。她不願意薛昭死後還受這二人擺布,如今是沒辦法,但總有一日,越快越好,她會帶著薛昭離開煙雨閣,離開燕京城。   姜梨放下茶杯,道:「我吃好了,我們走吧。」   桐兒和白雪隱隱感覺到姜梨似乎有些鬱郁,對視一眼,皆是一頭霧水,只得跟著姜梨離開。   白鷺灣在燕京城城邊的一處湖邊。早前前朝的時候有位文人住在那處,養了一群白鷺。後來文人去世,白鷺也飛走了,但白鷺灣這個名字卻被保留了下來。煙雨閣就坐落在白鷺灣不遠處。   薛昭的墳冢,就在煙雨閣後面的一顆桃樹下。   桐兒和白雪第一次來白鷺灣,但見湖水碧色青青,煙雨閣一共六層,站在閣樓上往下看,整座樓閣都在霧蒙蒙的煙雨之中。湖水泛起細細密密的漣漪,水天相接,自成一色。   桐兒很激動,道:「真好看啊。姑娘,這煙雨閣的煙雨真是很漂亮!」   姜梨笑道:「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去瞧瞧那棵桃樹。」   白雪連忙道:「奴婢也去。」   「不必了。」姜梨制止了她,「這裡也沒人,我去看看,很快回來。無事的。」   她不由分說,自己先離開了閣樓。   不遠處,桃樹如昔日一般,安靜的站在原地。樹上的花朵早已謝了個乾乾淨淨,沒有桃花的點綴,大樹變得悽涼而蕭條。   樹下,一個小小的墳冢坐著。   姜梨打著傘,站在墳冢面前。   薛昭在來京城的路上被強盜所害,棄屍河中。當時的人都是那麼說的,所以她看到薛昭最後一面的時候,薛昭早已面目全非。若非是薛昭身上的胎記,姜梨簡直不敢相信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就是這麼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死前遭受過非人的折磨,身上的刀痕讓姜梨現在想起來都心有餘悸。那時候她沒有懷疑,直到死前,在知道一切都是拜永寧公主所賜。所以那些刀痕並非強盜所為,而是永寧公主的人所為。   本以為找到了官可以幫到自己,沒想到卻陷入了另一個陷阱。姜梨難以想像,薛昭在最後一刻時候內心的絕望和悲憤。   而他死後,就只有這麼一處無人的地方。下雨的時候,連個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姜梨把自己的傘輕輕放了下來,遮擋在了墳冢的上頭。仿佛這樣,就能為薛昭擋去頭上的風雨。仿佛面前的墳冢,正是一個笑的快活的少年。   她閉上眼,心中默默念道:「阿昭,姐姐來了。」   「阿昭,我是姐姐,你大約已經認不得我。我如今是姜家嫡出的小姐,姜元柏的女兒。你一定也覺得很是不可思議,當初我也如此,只是現在想來,未必不是老天爺給我的另一次機會。」   「再過十來日,我會去襄陽一趟。我會想法子弄清楚父親是怎麼一回事,當初的事是我連累了你們。我知道害死你們的是誰,也知道該找誰報仇。沈玉容如今步步高升,永寧公主背後又有成王,我暫時奈何不得,不過並非無可奈何。」   「我將以姜二小姐的名義,想法子為薛家訴說冤屈,揭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真面目,讓你們沉冤昭雪。」   「阿昭,」她在心裡默默說道:「原諒我這麼長久才來看你一次,你一定很責怪姐姐。但我的心裡沒有一天忘記薛家的血仇,請你耐心等待,看著我一步一步替你們保持。」「阿昭……對不起……」   她心裡默默念道,仿佛又能看到那個舞刀弄槍的少年郎,側頭看著她傻笑。也不知過了多久,姜梨才睜開眼睛。   雨勢似乎小了些,面前的墳冢還是安安靜靜的,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紅雀,蹲在枝頭,偏著頭看她。羽毛上沾了不少水珠,便猛地扇了扇翅膀,將翅膀上的水珠抖落個乾淨。又瞧見姜梨放在墳冢上頭的傘,登時俯衝下來,立在墳頭,借著傘的遮擋,啁啾叫個不停。   姜梨微微一笑,低聲道:「你也聽到了吧。」   她轉身慢慢的往煙雨閣走去。   待回到煙雨閣,桐兒和白雪見她淋溼的樣子嚇了一跳,桐兒道:「姑娘,你的傘呢?怎生衣裳都溼了?」   「看見一隻紅雀被雨打溼了,一時可憐,拿我的傘替她遮了一下,就放在後面那棵桃樹下。」   桐兒聞言,道:「姑娘,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可您可以跟奴婢們說,這裡還有別的傘,奴婢們拿過來就是了,何必淋溼了自己呢?著涼了可怎麼辦?」   姜梨歉意的笑道:「一時沒想那麼多。」   「姑娘什麼都好,」白雪小聲道:「就是心軟了些。」   心軟?姜梨心中失笑。   或許吧,薛芳菲心軟,但現在的姜梨,心硬如鐵。   ……   燕京城望仙樓裡,陸璣正在與姬蘅說話。   不多時,姬蘅身邊的文紀走了過來。   文紀的臉上顯出些遲疑的神色:「大人……」   姬蘅瞥一眼他的神色,道:「說。」   「是。」文紀立刻回道:「姜二小姐今日帶著兩個丫鬟出門,先在燕京城裡各商鋪買了些東西,用過飯後,去了白鷺灣的煙雨閣。」   「煙雨閣?」姬蘅抬了抬眼皮子,笑了一聲:「她倒是什麼偏僻地方都知道。」   「怎麼?」一邊的文紀看出了些苗頭,捋了捋鬍子,道:「大人還派人監視姜二小姐?」   姬蘅擺了擺手:「不是監視,她行為奇怪,讓人想不注意都難。」他隨口問文紀:「她去煙雨閣看什麼?」   「聽聞煙雨閣看煙雨最美,」陸璣突然想起了什麼,笑道:「姜二小姐莫不是去看煙雨的,倒是真風雅。」   「不是。」文紀道:「姜二小姐先和兩個丫鬟在煙雨閣坐了坐,然後去了煙雨閣後面的桃樹下。那裡有一處墳冢,姜二小姐把自己的傘留在了墳冢上,給墳冢遮雨。」   姬蘅和陸璣的動作同時一頓。   姬蘅挑眉,漂亮的眸子裡顯出幾分興味,他問:「哦?她是去祭拜?」   「沒有拿拜祭的東西,但姜二小姐看起來像是認識死者,她在墳冢前站了很久,看起來很悲傷。」文紀的回答,可謂是非常詳盡了。   「那就是祭拜了。」姬蘅道。   陸璣問:「大人為何這麼說?」   「這位姜二小姐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也慣會給自己打掩護。」姬蘅似笑非笑道:「今日出門買東西,去煙雨閣看煙雨,都是幌子。她的目的,就是為了在這座墳冢面前站上片刻。」   「墳裡的人,一定是她重視的人。」他逕自下了結論。   如果說姜梨做事滴水不漏,幌子也打的十分周密,姬蘅看事情卻容易直指中心。一眼就看出事實的真相。   「墳裡的人是誰?」姬蘅問。   「是一個叫薛昭的人。」文紀回答:「一年前因強盜劫殺被棄屍江中,不過我們的人查到,其中可能有點文章,薛昭的死可能和當今京兆尹有點關係。」   朗朗乾坤總有照不到的地方,燕京城天子腳下,可每日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也不少,有點家門還好,那些無權無勢的,大多如草芥入海,連個波濤都沒驚動一下,就沉沒下去再也看不到了。   「這薛昭是什麼來頭?」陸璣疑惑:「燕京城的官戶裡,沒聽過這麼個名字。」   文紀頓了頓,才道:「要說這薛昭也不算燕京城的人,他是當今中書舍郎,沈玉容的小舅子。沈玉容先夫人,薛芳菲的親弟弟。當初薛芳菲出事後,薛昭大概是聽聞此事所以進京,沒想到剛進京就丟了性命。」   「薛芳菲的弟弟?」陸璣一怔,隨即搖頭:「這倒是沒想到。」   提起薛芳菲,燕京城也算無人不知。但薛芳菲弟弟這回事,的確是沒幾人曉得。看來當時這件事處理的很快,並未激起風浪。   「可薛昭和姜梨有什麼關係?」陸璣更疑惑了,「薛家和姜家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一起,姜梨在青城山呆了八年,這期間應當不會和薛昭有關係,而且薛昭去年死了,姜梨今年才回來,也不會是姜梨回來後認識的人。」他遲疑了一下,問:「薛昭曾經到過燕京?或是青城山?」   文紀搖頭:「應當是沒有,薛昭從小在襄陽桐鄉長大,沒有離開過桐鄉。生前第一次來燕京城,就是去年,還未見到薛芳菲就死了。」   陸璣看向姬蘅,道:「這就奇了。」   兩個八竿子也打不著一起的人,如何有交情。而依文紀所說,姜梨會為悼念薛昭而難過。文紀不是一個會誇大其詞的人,他說姜梨看起來有些悲傷,姜梨就是真的有些悲傷。   姜二小姐就算是再如何善良,也不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露出難過的神色。更不用說姬蘅說的,姜梨今天繞這麼大一圈子,就是為了去看薛昭的墳冢。若非熟識,至於麼?可任憑陸璣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或許……」文紀斟酌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一個猜想:「這位薛昭和姜二小姐曾經有過什麼,姜二小姐青睞薛昭?」   「你不是說他們二人過去不可能有見過的可能?」陸璣道:「見到沒見過,如何來的青睞?」   這倒也是,文紀不說話了。   姬蘅眯了眯眼,忽然道:「薛昭是襄陽桐鄉的人?」   文紀:「正是。」   「姜梨的親生母親葉珍珍是襄陽人,薛昭也是襄陽人……」姬蘅道:「不用查姜梨和薛昭的關係,從薛家查起。」   「薛家?」陸璣疑惑:「狀元夫人薛芳菲,她父親好似只是個小吏,家中人口單薄,沒什麼特別的。」   當初的薛芳菲豔絕京城,但也令人惋惜。有人說若是薛芳菲的出身好一些,憑她的樣貌才學,做個王妃綽綽有餘,進宮當個娘娘也絕不高攀。可惜她的父親偏偏只是個小吏,這便讓她只能嫁給一個白身的秀才。雖然後來沈玉容也高中狀元做了官兒,但正因如此,也會有人說薛芳菲配不上沈玉容。   試想,若是薛芳菲是個官家女兒,只要官職稍稍不是很低,又怎麼會有配不上一說。   這麼一個平凡的薛家,哪裡值得人去特意留意?陸璣不明白,就算姜二小姐形跡可疑,又因為屢次敗壞姬蘅的計劃,讓姬蘅注意是無可厚非的事,但薛家,就實在想不出重視的必要了。   「別忘了,姜梨即將和葉明軒一道回襄陽,不覺得很奇怪麼?」姬蘅唇角含笑,目光卻十分清明,他道:「以姜二小姐的性子,怎麼會拋下姜家得勝的城池,忽然轉戰別地,無非是襄陽有更重要的東西。」   「她不是回去與葉家重修舊好?」陸璣問。   「姜二小姐可不像是有情有義的人。」姬蘅懶洋洋道:「之前我不明白她為何要回襄陽,現在明白了。」   「她和薛家有關係,或者說,薛家有她要的東西。」   文紀和陸璣二人聽罷,心中各自百轉千回,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倘若旁人這麼說,他們只會說這人胡說八道,姜二小姐和襄陽一個小縣的薛家,能有什麼關係?但姬蘅從來不說妄言,他認定的事實,鮮少有認錯的。   「文紀,薛昭的死因,你也好好查查。」姬蘅把玩著摺扇,道:「或許薛昭死因的蹊蹺,我們這位姜二小姐,知道的也不少。」   陸璣一驚:「她連這也知道?」   「她有的是秘密,不差一兩個。」姬蘅不甚在意的撣了撣袍子上的褶皺,淡道:「恰好我也要回襄陽,這一路上,看來不寂寞了。」   國公爺:這位姜二小姐,反偵察能力很強[微笑]   又是周一,伐開心/(ㄒoㄒ)/~ 第93章葉家   (貓撲中文)第二日清晨,姜梨早早的起來梳妝。   她要回襄陽,如今整個姜府都曉得了。季淑然一開始當著葉明軒的面就開始反對,到後來不知又怎的改換了主意。做的一副慈母的模樣,問姜梨可缺什麼。   倒是姜景睿得知姜梨要回襄陽,在芳菲苑坐了許久。無非就是說姜梨不厚道,自己去襄陽玩兒也不知帶著他一道。竟是想跟著姜梨一道去襄陽。   姜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姜景睿連襄陽是個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還真當是一處好玩的去處。況且她去襄陽又不是為了玩樂,葉家人也不曉得待不待見她。她這個外孫女住的尚且不算自然,姜景睿一個名義上的親戚,也好意思去。   最重要的是,哪怕這一切都解決了,姜景睿的母親盧氏也一定不會允許姜景睿瞎胡鬧。   好說歹說,才讓姜景睿打消了這個念頭。姜梨心中唏噓,看來姜府裡所有人都以為她回葉家會過的不錯了,殊不知前路漫漫,未必是他們想的那麼逍遙。   昨日裡還是豔陽天,今日裡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燕京城的秋日好似很短暫,仿佛夏日的炎熱還在眼前,一轉眼就是寒風瑟瑟。看著地上凋零的枯枝敗葉,實在難以想像昨日的繁麗熱鬧。   桐兒伸手在外面試了試,回頭對姜梨道:「姑娘,雨下的不小,要不別出去了,改日去吧。」   「無事。」姜梨正在系披風,聞言道:「都在馬車上,走不了多少路的。」   桐兒只得作罷。   姜梨與他們說好,今日出門逛逛,也能買點給葉家人送的禮。姜老夫人知道此事後,還特意讓珍珠從來些銀子,讓姜梨自個兒好好挑。   沒料到今日會下雨,桐兒想著也不急於一時,反正葉明軒還要在燕京城呆十日左右,改日尋個天氣好的去也不錯。誰知道向來好說話的姜梨今日非這麼固執。   姜梨系好披風,在鏡前站住。   姜二小姐的模樣,生的不如薛芳菲出眾。但底子卻是不差的,清麗的過分,這些日子姜梨在姜家長養著,吃的比在青城山好了許多。那點憔悴和虛弱就全然不見,乍一看,水靈靈,俏生生的。   「姑娘真好看。」白雪站在一邊,真心的讚嘆著,「像是從畫裡走出來似的。」   「就是就是,」桐兒點頭,「以前在青城山的時候,只能穿緇衣,顯不出咱們姑娘的美貌。如今再看,燕京城,我瞧著誰都比不上咱們姑娘漂亮。這要是讓青城山的那些尼姑看了,保管認不出來。」   姜梨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這張臉上是熟悉的神情,五官卻是這樣陌生。待到了薛昭面前,薛昭可還認得她?   父親……也認不出來了吧。   她的心裡,湧出一陣傷感,側頭不再去看那面鏡子,只道:「走吧。」   「好嘞。」桐兒推開門。   ……   因著下雨,燕京城在外行走的人並不多。連街邊賣糖葫蘆的小販今日也沒見到幾個。姜梨和桐兒白雪只能在珠寶或是布鋪逛逛,平日裡挑著擔子來買小東西的小販今日大約都沒出門。   不過聽聞葉家三位兒子,孫子輩卻並不多,除了葉世傑意外,只有葉明軒還有一兒一女。葉家老四則是如今還未成婚,更勿用提子嗣。所以給小輩們買東西,倒不至於很難買。   不多時,姜梨也都挑到了各自要送的禮品。   回禮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許多大戶人家的母親教養嫡女,甚至要專門教導回禮一事。若是嫡女日後嫁到官家,夫君應酬往來,總會少不得回禮。回的貴重了顯得鄭重,回的輕薄了顯得怠慢。實在很難。   不過跟著沈玉容方中狀元開始應酬時,姜梨就已經學會了如何回禮。在桐鄉薛懷遠兩袖清風,不會收人禮。在燕京城卻不然,有時候回禮不能太簡單,回貴重了沈母又要說道,她就只得從自己嫁妝裡偷偷拿出一部分貼補。   想來如今沈玉容沒有這個困擾了,永寧公主不缺銀子,要回多貴重的禮品都不會到捉襟見肘的地步,自然也不必搭上自己的嫁妝了。   姜梨給三個舅舅兩個舅母,葉老夫人以及表姐表哥都準備了不同的東西。為此還特意問葉明軒打聽了他們各自的性格,買的東西自覺滿意。   待到了午後,便隨意在燕京城的一處酒樓吃了點東西。見雨還沒有停,桐兒就道:「這雨一時半會兒看樣子也是停不下來,姑娘,吃過飯,咱們就回去吧。外頭也沒什麼好玩的。」   姜梨想了想,道:「不回去,我們去煙雨閣。」   「煙雨閣?」桐兒和白雪齊齊詫異,問,「那是什麼地方?」   「是白鷺灣附近的一處樓閣,聽聞在那裡看雨景十分好看。回燕京城這麼久,我只聞其名,還從未去看過。今日的雨下的好,正好也能讓人一睹風採。擇日不如撞日,我們等下就去吧。」   白雪歷來聽姜梨的話,完全沒有異議。桐兒見狀也只得同意,不過看著姜梨道:「姑娘從哪裡聽來的煙雨閣的事?奴婢一次也沒聽過。」   「曾偶然聽見別人談論罷了。」姜梨淡淡道:「並不是出名的地方,所以鮮少有人知道。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最瑰麗的風景,往往藏在無人的角落。」   桐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姜梨喝著面前的茶,思緒飛得很遠。   那時候她因為壽辰一事小產,元氣大傷臥病在床,得知薛昭的死訊,艱難的爬起來。但桐鄉離燕京太遠,她無法拖著重病的身子將薛昭的屍骨運回桐鄉。沈母也不會允許她這麼做,她被當做是沈家的恥辱,不可出門丟人現眼。便是給薛昭收屍,都是沈玉容的寬容。   沈玉容對她道,煙雨閣風景優美,人跡罕至,是個不錯的地方。若是薛昭埋骨於此,也是不錯。日後有機會,等她好起來再讓薛昭回歸故鄉。   她那時候正是焦頭爛額脆弱無依,對沈玉容感激涕零。自己出了醜事,沈玉容還能念在過去的情誼上替她著想,實在是很好了。   但後來才知道,自己的事本就是沈玉容一手造成。永寧公主勾結狗官害死薛昭,沈玉容會不知道?他們就是殺人兇手,卻還要裝作一副感同身受的悲傷模樣,正是令人作嘔。   想到此處,姜梨眉頭緊蹙,只覺得那煙雨閣再美,也是出自沈玉容的主意,未必沒有永寧公主的心思。她不願意薛昭死後還受這二人擺布,如今是沒辦法,但總有一日,越快越好,她會帶著薛昭離開煙雨閣,離開燕京城。   姜梨放下茶杯,道:「我吃好了,我們走吧。」   桐兒和白雪隱隱感覺到姜梨似乎有些鬱郁,對視一眼,皆是一頭霧水,只得跟著姜梨離開。   白鷺灣在燕京城城邊的一處湖邊。早前前朝的時候有位文人住在那處,養了一群白鷺。後來文人去世,白鷺也飛走了,但白鷺灣這個名字卻被保留了下來。煙雨閣就坐落在白鷺灣不遠處。   薛昭的墳冢,就在煙雨閣後面的一顆桃樹下。   桐兒和白雪第一次來白鷺灣,但見湖水碧色青青,煙雨閣一共六層,站在閣樓上往下看,整座樓閣都在霧蒙蒙的煙雨之中。湖水泛起細細密密的漣漪,水天相接,自成一色。   桐兒很激動,道:「真好看啊。姑娘,這煙雨閣的煙雨真是很漂亮!」   姜梨笑道:「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去瞧瞧那棵桃樹。」   白雪連忙道:「奴婢也去。」   「不必了。」姜梨制止了她,「這裡也沒人,我去看看,很快回來。無事的。」   她不由分說,自己先離開了閣樓。   不遠處,桃樹如昔日一般,安靜的站在原地。樹上的花朵早已謝了個乾乾淨淨,沒有桃花的點綴,大樹變得悽涼而蕭條。   樹下,一個小小的墳冢坐著。   姜梨打著傘,站在墳冢面前。   薛昭在來京城的路上被強盜所害,棄屍河中。當時的人都是那麼說的,所以她看到薛昭最後一面的時候,薛昭早已面目全非。若非是薛昭身上的胎記,姜梨簡直不敢相信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就是這麼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死前遭受過非人的折磨,身上的刀痕讓姜梨現在想起來都心有餘悸。那時候她沒有懷疑,直到死前,在知道一切都是拜永寧公主所賜。所以那些刀痕並非強盜所為,而是永寧公主的人所為。   本以為找到了官可以幫到自己,沒想到卻陷入了另一個陷阱。姜梨難以想像,薛昭在最後一刻時候內心的絕望和悲憤。   而他死後,就只有這麼一處無人的地方。下雨的時候,連個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姜梨把自己的傘輕輕放了下來,遮擋在了墳冢的上頭。仿佛這樣,就能為薛昭擋去頭上的風雨。仿佛面前的墳冢,正是一個笑的快活的少年。   她閉上眼,心中默默念道:「阿昭,姐姐來了。」   「阿昭,我是姐姐,你大約已經認不得我。我如今是姜家嫡出的小姐,姜元柏的女兒。你一定也覺得很是不可思議,當初我也如此,只是現在想來,未必不是老天爺給我的另一次機會。」   「再過十來日,我會去襄陽一趟。我會想法子弄清楚父親是怎麼一回事,當初的事是我連累了你們。我知道害死你們的是誰,也知道該找誰報仇。沈玉容如今步步高升,永寧公主背後又有成王,我暫時奈何不得,不過並非無可奈何。」   「我將以姜二小姐的名義,想法子為薛家訴說冤屈,揭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真面目,讓你們沉冤昭雪。」   「阿昭,」她在心裡默默說道:「原諒我這麼長久才來看你一次,你一定很責怪姐姐。但我的心裡沒有一天忘記薛家的血仇,請你耐心等待,看著我一步一步替你們保持。」   「阿昭……對不起……」   她心裡默默念道,仿佛又能看到那個舞刀弄槍的少年郎,側頭看著她傻笑。也不知過了多久,姜梨才睜開眼睛。   雨勢似乎小了些,面前的墳冢還是安安靜靜的,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紅雀,蹲在枝頭,偏著頭看她。羽毛上沾了不少水珠,便猛地扇了扇翅膀,將翅膀上的水珠抖落個乾淨。又瞧見姜梨放在墳冢上頭的傘,登時俯衝下來,立在墳頭,借著傘的遮擋,啁啾叫個不停。   姜梨微微一笑,低聲道:「你也聽到了吧。」   她轉身慢慢的往煙雨閣走去。   待回到煙雨閣,桐兒和白雪見她淋溼的樣子嚇了一跳,桐兒道:「姑娘,你的傘呢?怎生衣裳都溼了?」   「看見一隻紅雀被雨打溼了,一時可憐,拿我的傘替她遮了一下,就放在後面那棵桃樹下。」   桐兒聞言,道:「姑娘,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可您可以跟奴婢們說,這裡還有別的傘,奴婢們拿過來就是了,何必淋溼了自己呢?著涼了可怎麼辦?」   姜梨歉意的笑道:「一時沒想那麼多。」   「姑娘什麼都好,」白雪小聲道:「就是心軟了些。」   心軟?姜梨心中失笑。   或許吧,薛芳菲心軟,但現在的姜梨,心硬如鐵。   ……   燕京城望仙樓裡,陸璣正在與姬蘅說話。   不多時,姬蘅身邊的文紀走了過來。   文紀的臉上顯出些遲疑的神色:「大人……」   姬蘅瞥一眼他的神色,道:「說。」   「是。」文紀立刻回道:「姜二小姐今日帶著兩個丫鬟出門,先在燕京城裡各商鋪買了些東西,用過飯後,去了白鷺灣的煙雨閣。」   「煙雨閣?」姬蘅抬了抬眼皮子,笑了一聲:「她倒是什麼偏僻地方都知道。」   「怎麼?」一邊的文紀看出了些苗頭,捋了捋鬍子,道:「大人還派人監視姜二小姐?」   姬蘅擺了擺手:「不是監視,她行為奇怪,讓人想不注意都難。」他隨口問文紀:「她去煙雨閣看什麼?」   「聽聞煙雨閣看煙雨最美,」陸璣突然想起了什麼,笑道:「姜二小姐莫不是去看煙雨的,倒是真風雅。」   「不是。」文紀道:「姜二小姐先和兩個丫鬟在煙雨閣坐了坐,然後去了煙雨閣後面的桃樹下。那裡有一處墳冢,姜二小姐把自己的傘留在了墳冢上,給墳冢遮雨。」   姬蘅和陸璣的動作同時一頓。   姬蘅挑眉,漂亮的眸子裡顯出幾分興味,他問:「哦?她是去祭拜?」   「沒有拿拜祭的東西,但姜二小姐看起來像是認識死者,她在墳冢前站了很久,看起來很悲傷。」文紀的回答,可謂是非常詳盡了。   「那就是祭拜了。」姬蘅道。   陸璣問:「大人為何這麼說?」   「這位姜二小姐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也慣會給自己打掩護。」姬蘅似笑非笑道:「今日出門買東西,去煙雨閣看煙雨,都是幌子。她的目的,就是為了在這座墳冢面前站上片刻。」   「墳裡的人,一定是她重視的人。」他逕自下了結論。   如果說姜梨做事滴水不漏,幌子也打的十分周密,姬蘅看事情卻容易直指中心。一眼就看出事實的真相。   「墳裡的人是誰?」姬蘅問。   「是一個叫薛昭的人。」文紀回答:「一年前因強盜劫殺被棄屍江中,不過我們的人查到,其中可能有點文章,薛昭的死可能和當今京兆尹有點關係。」   朗朗乾坤總有照不到的地方,燕京城天子腳下,可每日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也不少,有點家門還好,那些無權無勢的,大多如草芥入海,連個波濤都沒驚動一下,就沉沒下去再也看不到了。   「這薛昭是什麼來頭?」陸璣疑惑:「燕京城的官戶裡,沒聽過這麼個名字。」   文紀頓了頓,才道:「要說這薛昭也不算燕京城的人,他是當今中書舍郎,沈玉容的小舅子。沈玉容先夫人,薛芳菲的親弟弟。當初薛芳菲出事後,薛昭大概是聽聞此事所以進京,沒想到剛進京就丟了性命。」   「薛芳菲的弟弟?」陸璣一怔,隨即搖頭:「這倒是沒想到。」   提起薛芳菲,燕京城也算無人不知。但薛芳菲弟弟這回事,的確是沒幾人曉得。看來當時這件事處理的很快,並未激起風浪。   「可薛昭和姜梨有什麼關係?」陸璣更疑惑了,「薛家和姜家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一起,姜梨在青城山呆了八年,這期間應當不會和薛昭有關係,而且薛昭去年死了,姜梨今年才回來,也不會是姜梨回來後認識的人。」他遲疑了一下,問:「薛昭曾經到過燕京?或是青城山?」   文紀搖頭:「應當是沒有,薛昭從小在襄陽桐鄉長大,沒有離開過桐鄉。生前第一次來燕京城,就是去年,還未見到薛芳菲就死了。」   陸璣看向姬蘅,道:「這就奇了。」   兩個八竿子也打不著一起的人,如何有交情。而依文紀所說,姜梨會為悼念薛昭而難過。文紀不是一個會誇大其詞的人,他說姜梨看起來有些悲傷,姜梨就是真的有些悲傷。   姜二小姐就算是再如何善良,也不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露出難過的神色。更不用說姬蘅說的,姜梨今天繞這麼大一圈子,就是為了去看薛昭的墳冢。若非熟識,至於麼?   可任憑陸璣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或許……」文紀斟酌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一個猜想:「這位薛昭和姜二小姐曾經有過什麼,姜二小姐青睞薛昭?」   「你不是說他們二人過去不可能有見過的可能?」陸璣道:「見到沒見過,如何來的青睞?」   這倒也是,文紀不說話了。   姬蘅眯了眯眼,忽然道:「薛昭是襄陽桐鄉的人?」   文紀:「正是。」   「姜梨的親生母親葉珍珍是襄陽人,薛昭也是襄陽人……」姬蘅道:「不用查姜梨和薛昭的關係,從薛家查起。」   「薛家?」陸璣疑惑:「狀元夫人薛芳菲,她父親好似只是個小吏,家中人口單薄,沒什麼特別的。」   當初的薛芳菲豔絕京城,但也令人惋惜。有人說若是薛芳菲的出身好一些,憑她的樣貌才學,做個王妃綽綽有餘,進宮當個娘娘也絕不高攀。可惜她的父親偏偏只是個小吏,這便讓她只能嫁給一個白身的秀才。雖然後來沈玉容也高中狀元做了官兒,但正因如此,也會有人說薛芳菲配不上沈玉容。   試想,若是薛芳菲是個官家女兒,只要官職稍稍不是很低,又怎麼會有配不上一說。   這麼一個平凡的薛家,哪裡值得人去特意留意?陸璣不明白,就算姜二小姐形跡可疑,又因為屢次敗壞姬蘅的計劃,讓姬蘅注意是無可厚非的事,但薛家,就實在想不出重視的必要了。   「別忘了,姜梨即將和葉明軒一道回襄陽,不覺得很奇怪麼?」姬蘅唇角含笑,目光卻十分清明,他道:「以姜二小姐的性子,怎麼會拋下姜家得勝的城池,忽然轉戰別地,無非是襄陽有更重要的東西。」   「她不是回去與葉家重修舊好?」陸璣問。   「姜二小姐可不像是有情有義的人。」姬蘅懶洋洋道:「之前我不明白她為何要回襄陽,現在明白了。」   「她和薛家有關係,或者說,薛家有她要的東西。」   文紀和陸璣二人聽罷,心中各自百轉千回,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倘若旁人這麼說,他們只會說這人胡說八道,姜二小姐和襄陽一個小縣的薛家,能有什麼關係?但姬蘅從來不說妄言,他認定的事實,鮮少有認錯的。   「文紀,薛昭的死因,你也好好查查。」姬蘅把玩著摺扇,道:「或許薛昭死因的蹊蹺,我們這位姜二小姐,知道的也不少。」   陸璣一驚:「她連這也知道?」   「她有的是秘密,不差一兩個。」姬蘅不甚在意的撣了撣袍子上的褶皺,淡道:「恰好我也要回襄陽,這一路上,看來不寂寞了。」   ------題外話------   國公爺:這位姜二小姐,反偵察能力很強[微笑]   又是周一,伐開心/(ㄒoㄒ)/~貓撲中文 第94章花樓   和葉家人的糾結不同,姜梨過的輕鬆多了,至少在葉家的下人看來,這位姜二小姐全然沒有任何不習慣,仿佛並非第一次生活在葉家似的。原本分來伺候姜梨的葉家丫鬟們,早就曉得了這位姜二小姐過去的事跡,多年前就嫌棄有個出身商戶的外祖家不說,後來還殺母弒弟被動到廟堂裡清修。   本以為會見著個惡毒無狀,十分難伺候的驕縱大小姐,誰知道來人卻好打發的不得了。沒有提什麼過分的要求,但凡能讓桐兒和白雪做的,姜梨也不麻煩葉家的下人。如果說姜梨是來葉家做客的客人,那這位客人,定然是服侍起來最輕鬆的一個。   葉家丫鬟們皆是鬆了口氣,幾日過後,跟桐兒白雪也漸漸熟絡起來。桐兒是個精靈的,時常拿些點心分給丫鬟們吃,白雪更是本就出身莊稼地裡,十分平易近人。丫鬟們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也就和桐兒白雪說些閒話趣事。   不過,即便是這樣,一連過了五六日,葉家人仍舊沒有主動提起安排姜梨和葉老夫人見面的事。   桐兒與姜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頗為不忿,道:「葉家人到底是幾個意思?說好的讓姑娘看一看老夫人,這些日子一個字兒也不提,可真讓人心焦。」   葉家人不主動提,姜梨也不好問。   「你與那些丫鬟們打得火熱,沒問出點什麼來?」姜梨含笑問道。比起桐兒,她並不急於此事。她並非真的姜二小姐,葉老夫人對她來說是名義上的外祖母,可真論起感情,實在談不上多深厚,要裝出一副心心念念的模樣,也太刻意了。而今既然已經來到了襄陽,住進了葉家,已經成功了第一步,已經非常順利了。   桐兒搖頭:「我聽院子裡的丫鬟們說,老夫人的身子不好,早幾年前下床就挺困難。大夫說需要靜養。」她說到這裡,嘆了口氣,道:「可能也不怪葉家人吧,倘若老夫人真是受不得刺激,的確現在也不是讓姑娘和老夫人見面的時候。」她想起了什麼,道:「聽說老夫人身子不好,在外遊歷的葉三老爺這些日子也正在往襄陽趕呢,大約這幾日就快到了。」   葉老夫人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葉明輝行一,葉明軒行二。這位葉三老爺葉明煜與葉珍珍是同時出生。葉珍珍單純敦厚,葉明煜卻從小就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性子。早年間喜歡走南闖北做個俠客,在江湖上碰了一鼻子灰後還是決定回家做生意。可便是做生意,葉明煜也非要特立獨行。他每年跟隨海上商隊出船,沿途去偏遠的異國小城,花銀子買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回頭又倒賣出去。   有時候能淘到不錯的玩意兒,更多時候,葉明煜的商隊淘到的東西並不能賺多少錢。好在葉家家大業大,葉大老爺和葉二老爺撐著家裡的生意,還能讓他胡作非為。   這回大約是因為葉老夫人的確身子不好,葉明煜這才還未至年底,就先從海商隊回襄陽看望母親。   因為葉珍珍和葉明煜是同時出生的龍鳳子,葉明煜和葉珍珍從小的關係就十分親密。當初姜梨口出惡言傷了葉老夫人,葉家人從此對姜梨寒了心,唯有這位葉三老爺一直念念不忘姜梨。只是後來葉明輝明令禁止葉家不許再提起姜梨,葉明煜才作罷。   要說起和葉家人重修舊好,其餘人看似禮貌,實則疏離,並不容易親近,這位葉三老爺,倒是一個很好的缺口。   「三老爺回襄陽也不止是因為老夫人的原因吧。」一邊擦拭桌子的白雪道:「聽說近來葉家的生意出了點麻煩,外頭的丫鬟都說葉三老爺是回來幫忙的。」   「生意出了點麻煩?」姜梨問:「什麼麻煩?」   白雪搖了搖頭:「奴婢沒打聽出來,想來那些丫鬟們也不甚清楚。只說是小問題。」   姜梨心中思忖,若是小問題,決計不必連葉明煜也回襄陽的。如外面人傳言,葉明煜在葉家根本就不管事,對葉家生意也起不了什麼大作用。倘若連無足輕重的葉明煜也回來,葉家的麻煩,定然沒有說的那麼輕鬆。   只是現在葉家人並不信任她,她也無從得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其實很想回桐鄉,但襄陽離桐鄉並不近,對襄陽城裡的人來說,桐鄉只是一個窮鄉僻壤,便是打聽起薛懷遠,大約也無人知道。   不過……姜梨目光閃了閃,還有一個辦法,在襄陽也能打聽得到桐鄉的消息,在這裡,除了葉家人,她並不是就沒有認識的人了。   她畢竟也做了那麼多年的薛芳菲。   姜梨站起身,道:「在屋裡在怪悶的,出去走走吧。」   桐兒一臉驚訝的看著她:「去哪裡?」   「隨便逛逛。」姜梨笑笑,「這裡可比燕京城小得多,第一次來襄陽,整日都在葉府裡待著不是個辦法,既然沒什麼事可做,葉家人又不讓我去見葉老夫人,不如隨意走走,入鄉隨俗,也讓我們瞧瞧,襄陽有什麼風俗,同燕京城有何不一樣?」   桐兒和白雪先是一愣,隨即皆是點頭贊同。桐兒笑道:「這個好,咱們身上也不缺銀子,姑娘看看有什麼喜歡的,或是燕京城沒有的,敞開了買,咱們帶回燕京去。」   姜梨笑道:「當然。」   ……   收拾好,準備出門的時候,恰好在路上遇到了葉嘉兒和卓氏。   二人見著她們,也是一愣。卓氏有些尷尬,手足無措了一會兒,才看向姜梨,笑道:「阿梨這是去哪兒?」   她叫「阿梨」叫的格外彆扭,桐兒聽得也十分彆扭,不過這稱呼聽在姜梨耳中卻分外親切,仿佛在桐鄉,薛懷遠叫她「阿狸」。   「在屋裡悶得慌,打算出去走走。」姜梨笑著回答。   卓氏一呆,這些日子,姜梨幾乎就沒有出過院子。偶爾幾次照面,也都是吃飯的時候,葉家人對姜梨表現的十分客氣,但除了客氣以外,再多的似乎也就沒有了。姜梨也表現的異常安靜,這時候主動提出要出門逛逛,卓氏就愣了。   「你這……是打算一人出去逛?」她遲疑的問。   「是啊。」姜梨笑道:「我也是第一次來襄陽,想看看襄陽與燕京有什麼不同。」   卓氏不由得有些臉紅,讓姜梨一個燕京來的小姐在陌生的襄陽自個兒閒逛,這可說不過去。不過她等會子還要陪大嫂關氏看帳本,的確又分身乏力。況且真要和姜梨一起在襄陽閒逛,卓氏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姜梨相處。說實話,和姜梨之間客氣而疏離的交往,不僅姜梨覺得不自在,卓氏自己也不舒服。   葉家人都不喜歡藏著掖著做事。   倒是一直在一邊安靜聽著卓氏和姜梨說話的葉嘉兒,此刻輕聲開口了,她道:「無事,我要去麗正堂,也要出門,就與表妹一塊兒吧。」   姜梨怔住,笑道:「不必麻煩表姐……」   葉嘉兒笑道:「這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只是順路罷了。麗正堂是葉家的商鋪,我去看看,表妹要是不嫌棄,也可以去瞧瞧有什麼喜歡的衣裳,看上了送你就是。」   話都說到這份上,姜梨再推辭就顯得有些不識好歹。況且葉嘉兒算是到目前為止,在葉家裡遇到的對姜梨最友好的人了。姜梨就道:「這麼說,恭敬不如從命。」   葉嘉兒笑起來。   卓氏鬆了口氣。倘若放姜梨一人出去遊玩,顯得她們葉家待客不周。眼下實在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關係來對待姜梨,就當是客人算了。便是客人,主人家也要盡到責任。這會兒葉嘉兒主動提出陪著姜梨一起,也不算怠慢。   但是很快,卓氏又想到了。姜二小姐雖然現在看著是乖巧溫柔,但誰知骨子裡是個什麼個性。倘若故意刁難自己女兒,以葉嘉兒敦厚的性子,莫不會吃薑梨的虧。   她心裡擔憂著,卻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加之葉嘉兒給了她一個叫她放心的眼神,縱使千般不願,也只得任二人一起出了府門。   姜梨和這位表姐一起出了葉家的大門。   葉嘉兒是典型的大家閨秀,雖說是商戶出身,但無論是待人接物,還是舉止談吐,都落落大方溫柔典雅。比起來,燕京城裡的那些貴女們雖然家世不菲,可因出身太好難免驕縱,在葉嘉兒身上,卻絲毫沒有這些壞脾性。   對待姜梨,葉嘉兒也十分友好。和葉家其他人提防而疏離的態度不同,葉嘉兒對姜梨,就像是對一個陌生女的從未見過的表妹,親切又有些好奇。與姜梨詢問些燕京城的事,姜梨也不隱瞞,一件一件的說給她聽。   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總是一拍即合,姜梨和葉嘉兒在往麗正堂去的路城裡,兩人竟也親密不少。比起之前的陌生,像是建立了某種不必明說的默契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葉嘉兒停下腳步,示意給姜梨看,道:「你看,那就是葉家的商鋪,麗正堂。」   不遠處,直立著一座精緻的紅瓦小築,正是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間,這間堂築獨自佔地十幾畝,倒也堂皇。   「葉家出的織料都在這裡了,襄陽城的裁縫店要做成衣,都在麗正堂裡拿布料。最出名的是古香緞,表妹要是喜歡,可以進去挑幾匹。」葉嘉兒道。   姜梨頷首。   葉家是巨富商家,什麼產業都插一手,只是後來退出燕京城,其他產業漸漸也都當做玩樂,主要還是靠起家的織物生意。葉家的布料天下聞名,葉嘉兒所說的古香緞,燕京城中的貴女圈們也都十分喜愛。如這樣的,葉家不紅火也就怪了。   葉嘉兒雖然謙遜,但說到自家祖產時,語氣仍是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絲驕傲,轉頭看向姜梨,卻見姜梨神情平靜,並沒有詫異之色。   姜梨並非第一次見麗正堂。過去她和薛昭來襄陽的時候,在鬧市玩樂,難免也會見著麗正堂。只是他們二人卻不是能穿得起古香緞料子的人,便也只是在外看看,從不進去。   這回卻是被人當做座上賓相邀,可真是世事無常。   葉嘉兒不曉得其中緣故,只以為姜梨果真是燕京來的小姐,對這些都見怪不怪了,遂笑道:「我們進去吧。」   與葉嘉兒一道進去麗正堂,迎客的小夥計見到葉嘉兒,立刻笑臉上前,迎道:「嘉兒小姐。」   葉嘉兒轉頭看向姜梨,道:「表妹,你可以瞧瞧有沒有中意的?」   那夥計和掌柜聽到葉嘉兒的話,俱是朝姜梨看來。姜二小姐來到襄陽一事,鋪子裡的人都曉得。外人不知道當初姜梨與葉家隔閡是因為姜梨出言傷人,以為只是因為姜元柏續弦,兩家姻親自然不再走動的關係而已。雖然如此,姜梨遠播的殺母弒弟的惡名,襄陽的人也有所耳聞。對傳說中這個刻薄惡毒的姜二小姐,多有猜測,眼下這位被葉嘉兒喚為「表妹」的人,應當就是近日來回襄陽葉家的姜二小姐了。   但見這女孩子站在葉嘉兒身側,一點兒也不遜色。眉眼清麗卓絕,笑容清淺溫潤,並不似想像中的刻毒模樣。別的不說,單就這雙眼眸,真是內心汙濁不堪的人,無論如何也生不出這麼一雙清澈的雙眼。   掌柜和夥計正在內心思索的時候,姜梨已經繞過柜子,往這邊走來。掌柜的一個激靈,立刻讓小夥計拿幾匹新出的布料堆在姜梨面前,討好的笑道:「表小姐,這些都是新出的料子,款式也是很時興的。」   姜梨瞧著這些綢緞,不得不說,葉家不愧是靠織物起家,這裡的織物,比燕京城的還要細緻鮮豔幾分。以手撫摸上去,也是滑滑的冰涼,似乎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這裡好像沒有古香緞吧?」姜梨側頭問道。她是有些好奇,以古香緞聞名的葉家鋪子,既然眼下擺的都是時興的料子,何以沒有聞名整個北燕的古香緞?總不會是不願意拿給她這個外人看?葉嘉兒一愣,看向掌柜的,道:「錢掌柜,怎麼不拿古香緞給表妹看看?」   錢掌柜面上頓時露出幾分為難之色,道:「嘉兒小姐,不是不拿出來給表小姐看,而是……」   話還沒說完,目光突然凝住,姜梨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看,卻是兩個陌生的中年男子。   「莊叔,趙叔,你們怎麼來了?」葉嘉兒開口道。   那二人看著葉嘉兒,問:「嘉兒,你爹和你大伯都不在麼?」   「不在。有什麼事情麼?」葉嘉兒小心翼翼的問。   葉家小姐自小就開始學習經商,葉世傑走的是入仕的路子,偌大的家業,不能總是指望上一輩打理。葉家孫子輩就只剩下葉如風和葉嘉兒了,不過聽聞葉家的丫鬟們說,葉如風大約是年紀還小了些,有些年少氣盛,處事不如葉嘉兒得體。眼下麗正堂的一些生意,葉家也讓葉嘉兒開始參與了一些。   二人對視了一眼,看向葉嘉兒,道:「的確有些是,既然你父親他們不在,我們先與嘉兒你說一說吧。」   他們與葉嘉兒說話的時候,並未注意到姜梨。大約以為姜梨是一個葉嘉兒的好友,無關緊要的人。姜梨卻在注意這兩人,說話的語氣並不輕鬆,好似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   葉嘉兒點頭道:「好。」又對姜梨抱歉的笑了笑,道:「表妹,我與莊叔趙叔有事相商,你要等一會……」   「無事。」姜梨溫和的打斷她,「你只管談事就好了。我今日本來也只是想出來逛逛,見到麗正堂已經很驚喜了。等下我與桐兒白雪就在這附近逛逛,不會走很遠,沒事的。」   「你一個人……」   「沒關係,」姜梨道:「四處都有城守備嘛,不怕。」   見姜梨堅持,葉嘉兒也不好說什麼,況且這一談也不知談到什麼時候,讓姜梨一個人在外頭等著,也怪悶的,便對姜梨點了點頭,隨著那兩人進裡頭商量去了。姜梨就對錢掌柜辭別,帶著桐兒白雪離開了。   路上,桐兒問:「姑娘為何不等表小姐出來呢?那古香緞還沒看呢?」   姜梨打趣她:「你在燕京城又不是沒見過古香緞,怎生像是第一次見般?丟不丟人,古香緞是什麼樣子,全忘光啦?」   「可是燕京的古香緞是送來的,葉家的古香緞說不準還有更別致的。」桐兒委屈,又拉過白雪,道:「而且我雖然見過古香緞,白雪可沒見過,是不是白雪?」   白雪認真的回答她:「見過的,上次姑娘進宮被陛下授禮第二日,老夫人送了很多衣料,裡面就有古香緞,你還讓我摸了。」   桐兒:「。…。」   姜梨失笑:「好啦,我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比起古香緞來更重要罷了。」事實上,她的確很想留在麗正堂,那兩位叫「莊叔」和「趙叔」的人,看起來有很重要的事與葉嘉兒相商,而錢掌柜支支吾吾不拿出古香緞,似乎也有其他原因,姜梨估摸著與桐兒說的「葉家的小麻煩」有關,有心想打聽是怎麼回事,但轉念一想,便是打聽,葉嘉兒未必肯說。   這位葉家小姐如今年紀輕輕,行事已經很有章法,確實是個敦厚真誠的人,但並不是沒有腦子,在葉家的生意上,大約更為慎重。   既然呆在麗正堂也不會有所收穫,不如離開,再說了,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也犯不著急於一時。在此刻,她還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姑娘,我們現在去哪裡?可別走得太遠,您是第一次來襄陽,等會子迷了路,不知道如何回去,咱們出門前可沒乘馬車。」   襄陽不比燕京,燕京的貴族小姐,出門決計是不能沒有馬車的。但在襄陽,乘不乘馬車全憑自己喜好,小姐們出門上街也是很平常的事,可以說是民風淳樸吧。雖然在燕京城會被嘲笑,但在這裡,姜梨還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非常自由。   「無事。」姜梨笑道:「我們就順著這條街隨便逛逛。」   桐兒不疑有他,白雪卻覺出些不對,雖然嘴上說著只是隨便走走,但姜梨的腳步分明很堅定,好似下定決心要去什麼地方似的。而且白雪有一種感覺,姜梨對襄陽非常熟悉似的。就如同她們侍弄的莊家,知道什麼地方種的糧食,什麼地方種的瓜果,不會弄混。   但桐兒說過,姜梨是第一次回襄陽,別人也這麼說,所以大概是自己的錯覺吧。白雪搖搖頭,把腦子裡怪異的感覺甩了個乾淨。   但心裡的這種直覺不久後就得到了證實。   又走了一會兒,姜梨停下了腳步。   「姑娘?」桐兒跟著停下來,還以為姜梨走累了,忙道:「是不是累了,奴婢扶您歇歇腳?」   「不必,」姜梨道:「我們進去吧。」   「進去?」桐兒詫異的看向前邊,前方似乎只是一戶普通人家的院門,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桐兒道:「。…。姑娘,這是別人家裡吧?咱們進去,是進哪裡?姑娘認識裡面的人?」她想著,姜梨怎麼可能認識襄陽的人,除了葉家,姜梨和襄陽根本沒有任何交集嘛。   「不是人家,」姜梨出人意料的回答,她說:「這是惜花樓的後門。」   「惜、惜花樓?」桐兒結巴著問:「這是什麼地方?酒樓麼?」她隱約覺得這名字聽上去實在不怎么正經。   姜梨笑道:「它是襄陽最出名的青樓。」   桐兒和白雪徹底呆住了。   ……   「大人,姜二小姐去了惜花樓。」   此話一出,樓閣裡,陸璣一口茶水沒有咽下去,「噗」的吐了出來。   在他對面,紅衣美人眼疾手快,「啪」的一下展開摺扇,將陸璣噴出來的茶水盡數扇了回去,眼裡閃過一絲嫌棄。   可憐陸璣,被自己的口水嗆了個半死,又被姬蘅扇回來的茶水兜頭澆了一臉,半個身子溼淋淋的,好不可憐。想來瀟灑翩翩的青衫文士何時落到如此地步,若是孔六那個大老粗在這裡,必然又是好一頓嘲笑。   但是陸璣此刻卻沒有顧得上自己滿身狼狽,而是追問文紀道:「你說的是真的?她去了惜花樓?」   「的確如此。」文紀一板一眼道:「而且姜二小姐是從惜花樓後門走進去的。」   「後門和正門有什麼區別麼?」陸璣不解。   「惜花樓是襄陽最出名的青樓,裡面的玩客都是襄陽的貴人。貴人們從正門進,貴人們府上有家眷的,去惜花樓找人,就從後門進。」   陸璣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懂了。簡單的說來,男人們從正門進,來找自家夫婿回家的婦人們則從後門進,為了給男人們保全面子。說起來,這惜花樓還真是體貼,難怪會成為襄陽男子最愛去的青樓了。   「但她怎麼知道從後門去?」陸璣問:「葉家人告訴她的?葉家人不是都潔身自好不去青樓楚館?況且她一個大家小姐,怎麼和葉家人說起青樓一事?她與葉家關係不是還很生疏麼?」   陸璣真是一頭霧水,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也難怪,誰能想得明白,燕京城的首輔千金來襄陽第一件事是去青樓,還曉得規矩從後門進,怎麼看都覺得不可思議。   姬蘅沒有在意陸璣,只是淡道:「她和誰去?」   「姜二小姐和她的兩個丫鬟,路上無人帶路。」   姬蘅:「那你觀察,她是有意找去,還是無意路過?」   「回大人,屬下以為,她是自己找去的。」文紀猶豫了一下,還是按自己心中所想說道:「姜二小姐對襄陽的路似乎並不陌生,麗正堂到惜花樓並不近,但她還是找到了。一路上她沒有去別的地方,直到找到惜花樓。」   「這……」陸璣試圖為姜梨的行為找到一個合適的解釋,他說:「姜二小姐的記憶一向出眾,當初六藝校考的時候,她的『書禮』都是頭名,按說她回京學習也不過數日,說不準她有過目不忘之能。」   「不對。」否定他的竟然是文紀,文紀道:「即便她有過目不忘之能,從燕京到襄陽,初來乍到陌生的地方,會表現的警惕和小心,還有陌生感。但姜二小姐全然沒有,她很放鬆且大膽,看起來在襄陽遊刃有餘。」   文紀說到此處,忍不住回想起他潛伏在暗處跟著姜梨時候的畫面。姜梨不是一人出行,還有兩個丫鬟,正是因為身邊兩個丫鬟,更能襯的姜梨格外不同。她與襄陽的街道幾乎融為一體,她就像一個從小在襄陽長大的襄陽人一般。這種熟悉感和親切感,甚至比她在燕京城還要明顯。   「她連惜花樓後門的規矩都知道,當然不能小看。」姬蘅笑笑:「姜梨一直想法設法的回襄陽,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文紀,」他氣定神閒的開口:「你的人咬死姜梨,看看她竟惜花樓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   「我也很想看看,這位姜二小姐,還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驚喜。」他含笑道。   逛窯子去! 第95章瓊枝   (貓撲中文)和葉家人的糾結不同,姜梨過的輕鬆多了,至少在葉家的下人看來,這位姜二小姐全然沒有任何不習慣,仿佛並非第一次生活在葉家似的。原本分來伺候姜梨的葉家丫鬟們,早就曉得了這位姜二小姐過去的事跡,多年前就嫌棄有個出身商戶的外祖家不說,後來還殺母弒弟被動到廟堂裡清修。   本以為會見著個惡毒無狀,十分難伺候的驕縱大小姐,誰知道來人卻好打發的不得了。沒有提什麼過分的要求,但凡能讓桐兒和白雪做的,姜梨也不麻煩葉家的下人。如果說姜梨是來葉家做客的客人,那這位客人,定然是服侍起來最輕鬆的一個。   葉家丫鬟們皆是鬆了口氣,幾日過後,跟桐兒白雪也漸漸熟絡起來。桐兒是個精靈的,時常拿些點心分給丫鬟們吃,白雪更是本就出身莊稼地裡,十分平易近人。丫鬟們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也就和桐兒白雪說些閒話趣事。   不過,即便是這樣,一連過了五六日,葉家人仍舊沒有主動提起安排姜梨和葉老夫人見面的事。   桐兒與姜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頗為不忿,道:「葉家人到底是幾個意思?說好的讓姑娘看一看老夫人,這些日子一個字兒也不提,可真讓人心焦。」   葉家人不主動提,姜梨也不好問。   「你與那些丫鬟們打得火熱,沒問出點什麼來?」姜梨含笑問道。比起桐兒,她並不急於此事。她並非真的姜二小姐,葉老夫人對她來說是名義上的外祖母,可真論起感情,實在談不上多深厚,要裝出一副心心念念的模樣,也太刻意了。而今既然已經來到了襄陽,住進了葉家,已經成功了第一步,已經非常順利了。   桐兒搖頭:「我聽院子裡的丫鬟們說,老夫人的身子不好,早幾年前下床就挺困難。大夫說需要靜養。」她說到這裡,嘆了口氣,道:「可能也不怪葉家人吧,倘若老夫人真是受不得刺激,的確現在也不是讓姑娘和老夫人見面的時候。」她想起了什麼,道:「聽說老夫人身子不好,在外遊歷的葉三老爺這些日子也正在往襄陽趕呢,大約這幾日就快到了。」   葉老夫人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葉明輝行一,葉明軒行二。這位葉三老爺葉明煜與葉珍珍是同時出生。葉珍珍單純敦厚,葉明煜卻從小就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性子。早年間喜歡走南闖北做個俠客,在江湖上碰了一鼻子灰後還是決定回家做生意。可便是做生意,葉明煜也非要特立獨行。他每年跟隨海上商隊出船,沿途去偏遠的異國小城,花銀子買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回頭又倒賣出去。   有時候能淘到不錯的玩意兒,更多時候,葉明煜的商隊淘到的東西並不能賺多少錢。好在葉家家大業大,葉大老爺和葉二老爺撐著家裡的生意,還能讓他胡作非為。   這回大約是因為葉老夫人的確身子不好,葉明煜這才還未至年底,就先從海商隊回襄陽看望母親。   因為葉珍珍和葉明煜是同時出生的龍鳳子,葉明煜和葉珍珍從小的關係就十分親密。當初姜梨口出惡言傷了葉老夫人,葉家人從此對姜梨寒了心,唯有這位葉三老爺一直念念不忘姜梨。只是後來葉明輝明令禁止葉家不許再提起姜梨,葉明煜才作罷。   要說起和葉家人重修舊好,其餘人看似禮貌,實則疏離,並不容易親近,這位葉三老爺,倒是一個很好的缺口。   「三老爺回襄陽也不止是因為老夫人的原因吧。」一邊擦拭桌子的白雪道:「聽說近來葉家的生意出了點麻煩,外頭的丫鬟都說葉三老爺是回來幫忙的。」   「生意出了點麻煩?」姜梨問:「什麼麻煩?」   白雪搖了搖頭:「奴婢沒打聽出來,想來那些丫鬟們也不甚清楚。只說是小問題。」   姜梨心中思忖,若是小問題,決計不必連葉明煜也回襄陽的。如外面人傳言,葉明煜在葉家根本就不管事,對葉家生意也起不了什麼大作用。倘若連無足輕重的葉明煜也回來,葉家的麻煩,定然沒有說的那麼輕鬆。   只是現在葉家人並不信任她,她也無從得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其實很想回桐鄉,但襄陽離桐鄉並不近,對襄陽城裡的人來說,桐鄉只是一個窮鄉僻壤,便是打聽起薛懷遠,大約也無人知道。   不過……姜梨目光閃了閃,還有一個辦法,在襄陽也能打聽得到桐鄉的消息,在這裡,除了葉家人,她並不是就沒有認識的人了。   她畢竟也做了那麼多年的薛芳菲。   姜梨站起身,道:「在屋裡在怪悶的,出去走走吧。」   桐兒一臉驚訝的看著她:「去哪裡?」   「隨便逛逛。」姜梨笑笑,「這裡可比燕京城小得多,第一次來襄陽,整日都在葉府裡待著不是個辦法,既然沒什麼事可做,葉家人又不讓我去見葉老夫人,不如隨意走走,入鄉隨俗,也讓我們瞧瞧,襄陽有什麼風俗,同燕京城有何不一樣?」   桐兒和白雪先是一愣,隨即皆是點頭贊同。桐兒笑道:「這個好,咱們身上也不缺銀子,姑娘看看有什麼喜歡的,或是燕京城沒有的,敞開了買,咱們帶回燕京去。」   姜梨笑道:「當然。」   ……   收拾好,準備出門的時候,恰好在路上遇到了葉嘉兒和卓氏。   二人見著她們,也是一愣。卓氏有些尷尬,手足無措了一會兒,才看向姜梨,笑道:「阿梨這是去哪兒?」   她叫「阿梨」叫的格外彆扭,桐兒聽得也十分彆扭,不過這稱呼聽在姜梨耳中卻分外親切,仿佛在桐鄉,薛懷遠叫她「阿狸」。   「在屋裡悶得慌,打算出去走走。」姜梨笑著回答。   卓氏一呆,這些日子,姜梨幾乎就沒有出過院子。偶爾幾次照面,也都是吃飯的時候,葉家人對姜梨表現的十分客氣,但除了客氣以外,再多的似乎也就沒有了。姜梨也表現的異常安靜,這時候主動提出要出門逛逛,卓氏就愣了。   「你這……是打算一人出去逛?」她遲疑的問。   「是啊。」姜梨笑道:「我也是第一次來襄陽,想看看襄陽與燕京有什麼不同。」   卓氏不由得有些臉紅,讓姜梨一個燕京來的小姐在陌生的襄陽自個兒閒逛,這可說不過去。不過她等會子還要陪大嫂關氏看帳本,的確又分身乏力。況且真要和姜梨一起在襄陽閒逛,卓氏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姜梨相處。說實話,和姜梨之間客氣而疏離的交往,不僅姜梨覺得不自在,卓氏自己也不舒服。   葉家人都不喜歡藏著掖著做事。   倒是一直在一邊安靜聽著卓氏和姜梨說話的葉嘉兒,此刻輕聲開口了,她道:「無事,我要去麗正堂,也要出門,就與表妹一塊兒吧。」   姜梨怔住,笑道:「不必麻煩表姐……」   葉嘉兒笑道:「這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只是順路罷了。麗正堂是葉家的商鋪,我去看看,表妹要是不嫌棄,也可以去瞧瞧有什麼喜歡的衣裳,看上了送你就是。」   話都說到這份上,姜梨再推辭就顯得有些不識好歹。況且葉嘉兒算是到目前為止,在葉家裡遇到的對姜梨最友好的人了。姜梨就道:「這麼說,恭敬不如從命。」   葉嘉兒笑起來。   卓氏鬆了口氣。倘若放姜梨一人出去遊玩,顯得她們葉家待客不周。眼下實在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關係來對待姜梨,就當是客人算了。便是客人,主人家也要盡到責任。這會兒葉嘉兒主動提出陪著姜梨一起,也不算怠慢。   但是很快,卓氏又想到了。姜二小姐雖然現在看著是乖巧溫柔,但誰知骨子裡是個什麼個性。倘若故意刁難自己女兒,以葉嘉兒敦厚的性子,莫不會吃薑梨的虧。   她心裡擔憂著,卻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加之葉嘉兒給了她一個叫她放心的眼神,縱使千般不願,也只得任二人一起出了府門。   姜梨和這位表姐一起出了葉家的大門。   葉嘉兒是典型的大家閨秀,雖說是商戶出身,但無論是待人接物,還是舉止談吐,都落落大方溫柔典雅。比起來,燕京城裡的那些貴女們雖然家世不菲,可因出身太好難免驕縱,在葉嘉兒身上,卻絲毫沒有這些壞脾性。   對待姜梨,葉嘉兒也十分友好。和葉家其他人提防而疏離的態度不同,葉嘉兒對姜梨,就像是對一個陌生女的從未見過的表妹,親切又有些好奇。與姜梨詢問些燕京城的事,姜梨也不隱瞞,一件一件的說給她聽。   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總是一拍即合,姜梨和葉嘉兒在往麗正堂去的路城裡,兩人竟也親密不少。比起之前的陌生,像是建立了某種不必明說的默契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葉嘉兒停下腳步,示意給姜梨看,道:「你看,那就是葉家的商鋪,麗正堂。」   不遠處,直立著一座精緻的紅瓦小築,正是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間,這間堂築獨自佔地十幾畝,倒也堂皇。   「葉家出的織料都在這裡了,襄陽城的裁縫店要做成衣,都在麗正堂裡拿布料。最出名的是古香緞,表妹要是喜歡,可以進去挑幾匹。」葉嘉兒道。   姜梨頷首。   葉家是巨富商家,什麼產業都插一手,只是後來退出燕京城,其他產業漸漸也都當做玩樂,主要還是靠起家的織物生意。葉家的布料天下聞名,葉嘉兒所說的古香緞,燕京城中的貴女圈們也都十分喜愛。如這樣的,葉家不紅火也就怪了。   葉嘉兒雖然謙遜,但說到自家祖產時,語氣仍是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絲驕傲,轉頭看向姜梨,卻見姜梨神情平靜,並沒有詫異之色。   姜梨並非第一次見麗正堂。過去她和薛昭來襄陽的時候,在鬧市玩樂,難免也會見著麗正堂。只是他們二人卻不是能穿得起古香緞料子的人,便也只是在外看看,從不進去。   這回卻是被人當做座上賓相邀,可真是世事無常。   葉嘉兒不曉得其中緣故,只以為姜梨果真是燕京來的小姐,對這些都見怪不怪了,遂笑道:「我們進去吧。」   與葉嘉兒一道進去麗正堂,迎客的小夥計見到葉嘉兒,立刻笑臉上前,迎道:「嘉兒小姐。」   葉嘉兒轉頭看向姜梨,道:「表妹,你可以瞧瞧有沒有中意的?」   那夥計和掌柜聽到葉嘉兒的話,俱是朝姜梨看來。姜二小姐來到襄陽一事,鋪子裡的人都曉得。外人不知道當初姜梨與葉家隔閡是因為姜梨出言傷人,以為只是因為姜元柏續弦,兩家姻親自然不再走動的關係而已。雖然如此,姜梨遠播的殺母弒弟的惡名,襄陽的人也有所耳聞。對傳說中這個刻薄惡毒的姜二小姐,多有猜測,眼下這位被葉嘉兒喚為「表妹」的人,應當就是近日來回襄陽葉家的姜二小姐了。   但見這女孩子站在葉嘉兒身側,一點兒也不遜色。眉眼清麗卓絕,笑容清淺溫潤,並不似想像中的刻毒模樣。別的不說,單就這雙眼眸,真是內心汙濁不堪的人,無論如何也生不出這麼一雙清澈的雙眼。   掌柜和夥計正在內心思索的時候,姜梨已經繞過柜子,往這邊走來。掌柜的一個激靈,立刻讓小夥計拿幾匹新出的布料堆在姜梨面前,討好的笑道:「表小姐,這些都是新出的料子,款式也是很時興的。」   姜梨瞧著這些綢緞,不得不說,葉家不愧是靠織物起家,這裡的織物,比燕京城的還要細緻鮮豔幾分。以手撫摸上去,也是滑滑的冰涼,似乎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這裡好像沒有古香緞吧?」姜梨側頭問道。她是有些好奇,以古香緞聞名的葉家鋪子,既然眼下擺的都是時興的料子,何以沒有聞名整個北燕的古香緞?總不會是不願意拿給她這個外人看?   葉嘉兒一愣,看向掌柜的,道:「錢掌柜,怎麼不拿古香緞給表妹看看?」   錢掌柜面上頓時露出幾分為難之色,道:「嘉兒小姐,不是不拿出來給表小姐看,而是……」   話還沒說完,目光突然凝住,姜梨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看,卻是兩個陌生的中年男子。   「莊叔,趙叔,你們怎麼來了?」葉嘉兒開口道。   那二人看著葉嘉兒,問:「嘉兒,你爹和你大伯都不在麼?」   「不在。有什麼事情麼?」葉嘉兒小心翼翼的問。   葉家小姐自小就開始學習經商,葉世傑走的是入仕的路子,偌大的家業,不能總是指望上一輩打理。葉家孫子輩就只剩下葉如風和葉嘉兒了,不過聽聞葉家的丫鬟們說,葉如風大約是年紀還小了些,有些年少氣盛,處事不如葉嘉兒得體。眼下麗正堂的一些生意,葉家也讓葉嘉兒開始參與了一些。   二人對視了一眼,看向葉嘉兒,道:「的確有些是,既然你父親他們不在,我們先與嘉兒你說一說吧。」   他們與葉嘉兒說話的時候,並未注意到姜梨。大約以為姜梨是一個葉嘉兒的好友,無關緊要的人。姜梨卻在注意這兩人,說話的語氣並不輕鬆,好似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   葉嘉兒點頭道:「好。」又對姜梨抱歉的笑了笑,道:「表妹,我與莊叔趙叔有事相商,你要等一會……」   「無事。」姜梨溫和的打斷她,「你只管談事就好了。我今日本來也只是想出來逛逛,見到麗正堂已經很驚喜了。等下我與桐兒白雪就在這附近逛逛,不會走很遠,沒事的。」   「你一個人……」   「沒關係,」姜梨道:「四處都有城守備嘛,不怕。」   見姜梨堅持,葉嘉兒也不好說什麼,況且這一談也不知談到什麼時候,讓姜梨一個人在外頭等著,也怪悶的,便對姜梨點了點頭,隨著那兩人進裡頭商量去了。姜梨就對錢掌柜辭別,帶著桐兒白雪離開了。   路上,桐兒問:「姑娘為何不等表小姐出來呢?那古香緞還沒看呢?」   姜梨打趣她:「你在燕京城又不是沒見過古香緞,怎生像是第一次見般?丟不丟人,古香緞是什麼樣子,全忘光啦?」   「可是燕京的古香緞是送來的,葉家的古香緞說不準還有更別致的。」桐兒委屈,又拉過白雪,道:「而且我雖然見過古香緞,白雪可沒見過,是不是白雪?」   白雪認真的回答她:「見過的,上次姑娘進宮被陛下授禮第二日,老夫人送了很多衣料,裡面就有古香緞,你還讓我摸了。」   桐兒:「。…。」   姜梨失笑:「好啦,我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比起古香緞來更重要罷了。」事實上,她的確很想留在麗正堂,那兩位叫「莊叔」和「趙叔」的人,看起來有很重要的事與葉嘉兒相商,而錢掌柜支支吾吾不拿出古香緞,似乎也有其他原因,姜梨估摸著與桐兒說的「葉家的小麻煩」有關,有心想打聽是怎麼回事,但轉念一想,便是打聽,葉嘉兒未必肯說。   這位葉家小姐如今年紀輕輕,行事已經很有章法,確實是個敦厚真誠的人,但並不是沒有腦子,在葉家的生意上,大約更為慎重。   既然呆在麗正堂也不會有所收穫,不如離開,再說了,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也犯不著急於一時。在此刻,她還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姑娘,我們現在去哪裡?可別走得太遠,您是第一次來襄陽,等會子迷了路,不知道如何回去,咱們出門前可沒乘馬車。」   襄陽不比燕京,燕京的貴族小姐,出門決計是不能沒有馬車的。但在襄陽,乘不乘馬車全憑自己喜好,小姐們出門上街也是很平常的事,可以說是民風淳樸吧。雖然在燕京城會被嘲笑,但在這裡,姜梨還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非常自由。   「無事。」姜梨笑道:「我們就順著這條街隨便逛逛。」   桐兒不疑有他,白雪卻覺出些不對,雖然嘴上說著只是隨便走走,但姜梨的腳步分明很堅定,好似下定決心要去什麼地方似的。而且白雪有一種感覺,姜梨對襄陽非常熟悉似的。就如同她們侍弄的莊家,知道什麼地方種的糧食,什麼地方種的瓜果,不會弄混。   但桐兒說過,姜梨是第一次回襄陽,別人也這麼說,所以大概是自己的錯覺吧。白雪搖搖頭,把腦子裡怪異的感覺甩了個乾淨。   但心裡的這種直覺不久後就得到了證實。   又走了一會兒,姜梨停下了腳步。   「姑娘?」桐兒跟著停下來,還以為姜梨走累了,忙道:「是不是累了,奴婢扶您歇歇腳?」   「不必,」姜梨道:「我們進去吧。」   「進去?」桐兒詫異的看向前邊,前方似乎只是一戶普通人家的院門,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桐兒道:「。…。姑娘,這是別人家裡吧?咱們進去,是進哪裡?姑娘認識裡面的人?」她想著,姜梨怎麼可能認識襄陽的人,除了葉家,姜梨和襄陽根本沒有任何交集嘛。   「不是人家,」姜梨出人意料的回答,她說:「這是惜花樓的後門。」   「惜、惜花樓?」桐兒結巴著問:「這是什麼地方?酒樓麼?」她隱約覺得這名字聽上去實在不怎么正經。   姜梨笑道:「它是襄陽最出名的青樓。」   桐兒和白雪徹底呆住了。   ……   「大人,姜二小姐去了惜花樓。」   此話一出,樓閣裡,陸璣一口茶水沒有咽下去,「噗」的吐了出來。   在他對面,紅衣美人眼疾手快,「啪」的一下展開摺扇,將陸璣噴出來的茶水盡數扇了回去,眼裡閃過一絲嫌棄。   可憐陸璣,被自己的口水嗆了個半死,又被姬蘅扇回來的茶水兜頭澆了一臉,半個身子**的,好不可憐。想來瀟灑翩翩的青衫文士何時落到如此地步,若是孔六那個大老粗在這裡,必然又是好一頓嘲笑。   但是陸璣此刻卻沒有顧得上自己滿身狼狽,而是追問文紀道:「你說的是真的?她去了惜花樓?」   「的確如此。」文紀一板一眼道:「而且姜二小姐是從惜花樓後門走進去的。」   「後門和正門有什麼區別麼?」陸璣不解。   「惜花樓是襄陽最出名的青樓,裡面的玩客都是襄陽的貴人。貴人們從正門進,貴人們府上有家眷的,去惜花樓找人,就從後門進。」   陸璣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懂了。簡單的說來,男人們從正門進,來找自家夫婿回家的婦人們則從後門進,為了給男人們保全面子。說起來,這惜花樓還真是體貼,難怪會成為襄陽男子最愛去的青樓了。   「但她怎麼知道從後門去?」陸璣問:「葉家人告訴她的?葉家人不是都潔身自好不去青樓楚館?況且她一個大家小姐,怎麼和葉家人說起青樓一事?她與葉家關係不是還很生疏麼?」   陸璣真是一頭霧水,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也難怪,誰能想得明白,燕京城的首輔千金來襄陽第一件事是去青樓,還曉得規矩從後門進,怎麼看都覺得不可思議。   姬蘅沒有在意陸璣,只是淡道:「她和誰去?」   「姜二小姐和她的兩個丫鬟,路上無人帶路。」   姬蘅:「那你觀察,她是有意找去,還是無意路過?」   「回大人,屬下以為,她是自己找去的。」文紀猶豫了一下,還是按自己心中所想說道:「姜二小姐對襄陽的路似乎並不陌生,麗正堂到惜花樓並不近,但她還是找到了。一路上她沒有去別的地方,直到找到惜花樓。」   「這……」陸璣試圖為姜梨的行為找到一個合適的解釋,他說:「姜二小姐的記憶一向出眾,當初六藝校考的時候,她的『書禮』都是頭名,按說她回京學習也不過數日,說不準她有過目不忘之能。」   「不對。」否定他的竟然是文紀,文紀道:「即便她有過目不忘之能,從燕京到襄陽,初來乍到陌生的地方,會表現的警惕和小心,還有陌生感。但姜二小姐全然沒有,她很放鬆且大膽,看起來在襄陽遊刃有餘。」   文紀說到此處,忍不住回想起他潛伏在暗處跟著姜梨時候的畫面。姜梨不是一人出行,還有兩個丫鬟,正是因為身邊兩個丫鬟,更能襯的姜梨格外不同。她與襄陽的街道幾乎融為一體,她就像一個從小在襄陽長大的襄陽人一般。這種熟悉感和親切感,甚至比她在燕京城還要明顯。   「她連惜花樓後門的規矩都知道,當然不能小看。」姬蘅笑笑:「姜梨一直想法設法的回襄陽,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文紀,」他氣定神閒的開口:「你的人咬死姜梨,看看她竟惜花樓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   「我也很想看看,這位姜二小姐,還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驚喜。」他含笑道。   ------題外話------   逛窯子去!貓撲中文 第96章葉三   (貓撲中文)姜梨和桐兒二人走進了惜花樓。   白雪憨厚,姜梨叫她做什麼也就做了,並不問是非。桐兒卻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又疑心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夢。想想吧,自家姑娘怎麼會進去逛妓院呢?要是自己伺候的是個少爺,還能通。   才走到妓院門麗裡,一個笑容滿臉的妙齡女子就迎了上來,道:「姑娘可是要找人?」   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樣。起來,惜花樓的東家算是頗有妙想,從前門進的男子,迎客的女子們都風情萬種,衣衫香豔。而在後門迎客的女子們,卻穿著規謹,看起來十分「良家」。   這是自然的了,前門來的男子是來尋歡作的,當然要極盡誘惑。後門迎客的人專迎那些來抓姦的女子,若是打扮的太過狐媚,更惹得原配夫人生氣。   桐兒瞪大眼睛,見這女子並不似青樓女子一般放蕩,不由得心中疑惑,以為姜梨方才此地是青樓是故意騙她的,這不過是個正經酒樓。   在桐兒打量著女子的時候,這女子也在打量她們。她一眼就看出來姜梨才是主子,只是不明白,姜梨看起來分明是未出嫁的姑娘,怎麼姑娘今日也來尋人了?莫非尋得是自家未婚夫?   不過這種事,惜花樓的人已經司空見慣。   姜梨笑道:「我想找瓊枝姑娘。」   迎客的女子微微變了臉色,頓了頓,客客氣氣的露出一個笑容,道:「姑娘,咱們惜花樓裡,花牌姑娘是不見女客的。」   她見姜梨指名道姓要找瓊枝,以為姜梨是因為未婚夫上門來找瓊枝的麻煩,自然要阻撓。   姜梨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讓白雪塞到這女子手心,她道:「放心吧,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是有些事情向瓊枝姑娘打聽。不會給你添麻煩,姑娘還是行個方便,可好?」   那女子瞧著手裡銀票上的數目,不由得心中狂跳,便是在前門迎客的女子,那些來玩耍的男恩客許多也沒有這位姐大方。再看姜梨眉清目秀,言語溫和,最重要的是,眼裡並無輕蔑之意,最後一句話,帶了探詢的意味,分明是很尊重她的。   女子就微微有些感懷,做這一行,本就沒什麼尊嚴,她在後門接待那些來「找麻煩」的婦人,婦人們對她們這些女子本就深惡痛絕,即便打扮的已經很「良家」,還是不能抹去那些婦人對她們的厭惡,動輒難聽的話,早已不知道尊嚴是何物。   這一刻,這位養尊處優的姐卻仿佛待她和普通人似的,女子便怎麼也不出拒絕的話,便是有拒絕之意,看在姜梨出手大方的份上,也就頓時煙消雲散了。   她笑道:「請姑娘等上一等,我去瞧瞧瓊枝現在有沒有客人,若是有……」   「無礙,」姜梨一笑:「若是有,我在這裡等她就是,她什麼時候得空,我再進去。」   女子一愣,想著這位姐倒是很不同尋常,當即也沒有耽誤,給姜梨倒了杯茶,自己先往裡頭尋人問話去了。   女子走後,桐兒問:「姑娘,這位瓊枝姑娘是什麼人啊,她不會是……是……」「妓子」兩個字,桐兒無論如何都不出來。姜梨可是首輔千金,和妓子站在一起,旁人知道,舌根不知要嚼壞多少。   姜梨道:「她就是。」   桐兒:「啊!」   雖然驚訝不解,桐兒也不敢繼續追問,她看姜梨的神色難得的變得嚴肅起來。有時候桐兒以為,自家姑娘自從離開青城山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很多時候,桐兒並不曉得自家姐在想什麼,而她做的事,也沒有解釋的打算。   罷了,誰叫她是自家姐呢,這輩子刀山火海,也得認。   不多時,方才那位拿了姜梨銀子的女子又回來了,她笑著對姜梨道:「姑娘,瓊枝姑娘現在沒有客人,您是要現在過去麼?」   姜梨微微一笑:「好。」   迎客女子帶姜梨她們走的路大約是和恩客們走的不同的路線,一路上沒有看到什麼不堪入目的畫面,這讓桐兒大大鬆了口氣。   繞過幾處長廊,上了幾層樓,女子停了下來,笑道:「這便是瓊枝姑娘的房間了。」   她在屋前停下腳步。   姜梨頓了頓,道:「好。」   等女子走後,姜梨道:「桐兒,白雪,你們在門外等我。」   「姑娘……」桐兒訝然,姜梨這是不打算帶她們進去。她倒是沒有傷心姜梨不信任她,不告訴她秘密,而是擔心姜梨不會真的打算和什麼瓊枝姑娘顛倒鸞鳳,難道自家姑娘有磨鏡之好麼?桐兒悚然。   姜梨並不曉得桐兒心裡想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她只是推開門走了進去,回頭將門掩上。   梳妝檯前,坐著一個窈窕多姿的背影,水藍色的紗裙都快要滑落到腰間,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膚,脊背十分優美,襯的那女子影兒都妙不可言。   「瓊枝姑娘。」姜梨輕聲開口。   背影慢慢轉過身來。   這女子生的巴掌大的臉,細眉長眼,看起來流於尖刻的嫵媚,偏偏生了一張略豐厚的下巴,便顯得敦厚天真了起來,給她的風情更填了一份特別的味道。她應當也曉得這張嘴巴生得好,拿豔豔的口脂抿了,越發嬌豔欲滴。大約剛剛拆掉髮髻,長發蓬鬆而凌亂,亂七八糟的披在腦後,有種慵懶的美麗。   這便是惜花樓很出名的瓊枝姑娘了。   平心而論,起五官容貌,瓊枝並不算驚豔,她的瑕疵多,甚至連姜玉娥都要遜色幾分。然而那份刻在骨子裡的懵懂的風情,卻讓人流連忘返,難以忘懷。   瓊枝瞧見姜梨,也細細的將姜梨打量一番。片刻後,她笑問:「姑娘可要喝杯茶?」   不清楚姜梨的來意,仍然從從容容不慌不忙,可見是位有膽識的女子。   姜梨笑了笑,道:「不必了,我來找瓊枝姑娘,是有些事情想問。」   「可我不認識你呀。」瓊枝嫣然一笑,道:「或者,莫非,我認識你的心上人麼?」她的尾音撩人,笑容也撩人。   「這倒不是,」姜梨在椅子上坐下來,面對瓊枝的挑釁,不疾不徐的一笑,「或許,我認識你的心上人。」   瓊枝掩嘴:「你的這是什麼話……」   「薛昭。」姜梨吐出兩個字。   瓊枝的笑容頓住了。   嬌憨的美人終於停下了一開始就流露的風情,仔仔細細的盯著姜梨的眼睛,雖然掩飾的很好,還是有一絲慌亂。這讓她看起來正經了些。   「你是誰?」許久之後,瓊枝開口問道。   「我是薛昭的故人。」姜梨垂眸。   「你怎麼知道,我認識薛昭?」瓊枝問。   「薛昭與我提過你。」姜梨道:「我記了下來。」   「提過我……」瓊枝的神情有些恍惚。   姜梨盯著面前的女子,瓊枝到底對薛昭還有一絲情義。   當年薛昭與同窗打賭,背著薛懷遠去惜花樓喝花酒,雖然喝的是花酒,薛昭到底不習慣這種場合,本來打算趁這個藉口溜出去,不曾想卻在溜出去的途中,遇著了瓊枝被粗暴的恩客推推搡搡,好似被欺負了。   薛昭是個見義勇為的性子,當即停下腳步,詢問出了何事?瓊枝立刻期期艾艾的朝薛昭哭訴了一通,卻是個良家女子被人逼迫誤入歧途的故事。薛昭暴打了那恩客一頓,又問瓊枝如何能贖身,瓊枝吐出一個巨大的數字,這令薛昭束手無策。   薛昭沒有銀子,便對瓊枝,只要瓊枝願意,他可以帶瓊枝逃出惜花樓。可後來才曉得,一切都是瓊枝為了擺脫那位恩客,拿薛昭作伐子脫身。瓊枝從沒想過離開惜花樓,那個逼良為娼的可憐故事,也不過是順口編造的謊言。   本來薛昭還辛辛苦苦設計如何幫助瓊枝脫身,甚至讓姜梨幫他一起想辦法。後來瓊枝見薛昭果然要帶她出逃,覺得不可思議又好笑,這才和盤託出真相。薛昭自覺受騙,怒氣衝衝的走了,發誓再也不相信青樓女子的鬼話。   年少氣盛的薛昭被女子玩弄一腔熱血,姜梨看不過去,便去惜花樓見了瓊枝一面。得知薛芳菲時薛昭的姐姐,瓊枝竟表現出難得的拘謹,話語中卻是十分關心薛昭,還讓薛芳菲代她同薛昭道歉。薛芳菲看出,瓊枝可能是喜歡上薛昭了,不過薛昭和瓊枝並不是一路人,是以也沒有把此事告訴薛昭。   從此和瓊枝再無往來。   「我倒沒想到薛昭和你提過我,」瓊枝笑道:「我畢竟是個青樓女子,他這樣正氣凜然的人,倒不怕汙了自己的賢名,不過他與你談這些事,大約與你關係很好。」   話裡若有若無試探的以為,大概是以為姜梨和薛昭之間關係不一般。姜梨笑笑:「我和薛昭的姐姐是好友,這些事其實也不是薛昭告訴我的,是薛昭的姐姐告訴我的。」   話裡的意味很明顯了,她和薛昭清清白白,不過是和薛芳菲很要好。   這麼一來,瓊枝的目光就變得柔和多了。瓊枝笑道:「原來如此。」   「我也是抱著試探的心來此,想著也許你不在惜花樓了,沒想到還在。」姜梨道。   「我不在惜花樓,又能去哪裡呢?」瓊枝也笑。   姜梨默了一刻,問:「當初薛昭想帶你離開惜花樓,你為何不答應他?」   瓊枝意味不明的看了姜梨一眼,慢慢道:「這位姑娘,我與你不同。一看你就是養尊處優的大姐,不食人間疾苦。我自幼父母雙亡,被賣入惜花樓,學琴棋書畫,討好恩客,這是我營生的本事。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羞恥的,比起那些被賣入大戶人家為奴為婢,也許哪天就被老爺收用了,混個通房妾侍,戰戰兢兢在主母收下討生活的女子,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在這裡做個花牌姑娘,不必提防正室的毒藥。」   「你瞧著我好似沒有尊嚴,可我要是生在養尊處優的家府,自然也能昂首挺胸。有銀子的人才能談尊嚴,沒有銀子的人,還是不要談尊嚴了。」她笑道:「薛昭很好,雖然他看起來不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卻生的很正義,只是他的正義,有時候顯得太天真了。」   瓊枝忽然想起了什麼,笑了笑,道:「那一日他要來帶我走,我問他,便是跟著他離開惜花樓,日後又該怎麼辦?結果他卻很驚訝的看著我,問『日後當然是你找個正經營生,好好過日子了。』」瓊枝攤了攤手,道:「你看,他從沒想過要將我帶在身邊收用,旁的男子為了姑娘贖身,可不是讓她自個兒出門營生的。」   「薛昭不喜歡我,他只是因為正義而做出這種事,我不能把這當做憐香惜玉,也不能當做是他對我的格外感情。一個對我沒有感情的人,我不能跟著他,我幹嘛要離開惜花樓?至少在惜花樓,我不缺銀子,也不缺捧著我的男人。」   瓊枝嘆了口氣,目光流露出些悵惘,回憶般的道:「大概就是他這種天真的正義,卻打動了我,我在惜花樓見得男人多了去,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人人都自私,於他這般黑白分明的實在是少數。我想這輩子,不知我還能不能遇到這樣的人,沒有任何意圖,單純的想要幫我……可惜,」她自嘲的笑了笑,「他後來再也沒有來過了,我也沒有見過他。」   姜梨聽著瓊枝這一席話,瓊枝的話有些地方她不贊同,但有些事情,她也不得不佩服瓊枝看的很清楚。薛昭的確不喜歡瓊枝,瓊枝深知這一點,所以也沒有糾纏。薛昭也的確正義的天真,否則,就不會被永寧公主陷害,死的不明不白。   按捺下心中翻湧的情緒,姜梨道:「瓊枝姑娘,不是薛昭不想來,是他來不了。」   「哦?」瓊枝笑了笑,「為何來不了,莫非他成了婚?」   「他死了。」姜梨道。   瓊枝一愣,似乎半晌才明白姜梨的三個字時什麼意思,她驚叫:「不可能!」   「他的確是死了,死在燕京城,被強盜劫殺,棄屍河中。」   瓊枝一下子捂住嘴,姜梨清楚地看見,瓊枝的眼睛有點點淚花,她搖頭喃喃道:「怎麼可能……」   「你只知道薛昭的名字,不知道薛昭的身份。薛昭是桐鄉縣丞薛懷遠的兒子,她的姐姐薛芳菲嫁到了燕京。一年前,薛芳菲在燕京產,薛昭去燕京看望她,被強盜劫殺。後來薛芳菲病故,薛懷遠也撒手人寰。」姜梨的分外平靜,她看著瓊枝,「短短一年,薛家三口,全部身亡,你不覺得奇怪麼?」   瓊枝問:「你是什麼意思?」   「因為和薛芳菲的關係,我正在想辦法查清此事,不過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薛昭另有死因,雖然現在還不清楚。我來襄陽,就是為了實現薛芳菲的遺願,瓊枝姑娘,」姜梨看向她,「我知道你是個有能耐的人,襄陽的富貴人家每天都有來惜花樓的,你要打聽襄陽的事,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想讓我幫你打聽什麼?」瓊枝立刻問。   「桐鄉的薛家,」姜梨道:「事實上,薛昭和薛芳菲的死我能確定,因為我親眼見到了……但薛懷遠在桐鄉,我並不清楚。我想請你幫我打聽桐鄉的薛懷遠,半年前是因為何事而死的,後事又是經誰料理,安葬在什麼地方?」   「我憑什麼相信你?」瓊枝問。   雖然突然得知薛昭的死訊,瓊枝傷心不已,但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失去理智。   「薛昭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想他結交的人,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我是為薛家而來,我希望你能幫我。」姜梨道:「我沒有與你做交易的籌碼,因為你什麼都不缺,所以我請求你。」   瓊枝呆呆的看著姜梨,姜梨的態度很誠懇,幾乎到了卑微的地步,而她的眼神真摯而堅定,不像是謊。   「薛昭在燕京城並不出名,但薛芳菲的名字燕京城無人不知。」姜梨道:「來惜花樓的人許有去過燕京的,你打聽一下,便能知道薛芳菲的近況,就知道我有沒有謊。」   姜梨思來想去,覺得最適合讓瓊枝來打聽桐鄉的事。一來瓊枝的確是惜花樓裡最紅的花牌姑娘,恩客非富即貴,什麼人都有,打聽個把事輕而易舉,且能挖掘出別人不知道的內情。   二來是瓊枝這個人,不受任何威脅。從她的覺得做青樓姑娘也很好這番話就能看出,她不缺銀子,不怕死,不想攀附權貴往上爬,還無親無故,便是有人察覺到自己來找瓊枝,想從瓊枝嘴裡撬消息,也無可奈何,瓊枝不會讓對方得逞。   最後嘛,自然是因為應當極少有人會想到,姜梨一個首輔千金,會和瓊枝這個花牌姑娘有往來,隱藏在暗處,總是安全為上。   瓊枝咬牙掙扎了很久,道:「我可以答應你,但你薛昭是真的死了。」   「薛昭的墳在燕京,」姜梨輕聲道:「不過你放心,總有一日,他們姐弟二人都會回歸故鄉,我會讓他們團聚的。」她:「到那時,瓊枝姑娘可以探望故人。」   ……   姜梨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桐兒和白雪等的已經快忍不住了,生怕姜梨遭了裡面勞什子「瓊枝姑娘」的毒手,見姜梨安然無恙的出來,這才鬆了口氣。桐兒還想看看裡面,只看見一個著藍裙的背影坐在梳妝檯前,肩頭微微聳動,好似在抽泣。   桐兒心裡一驚,心想怎麼回事?怎麼這瓊枝姑娘還哭上了?總不可能是姜梨欺負的人?姜梨一個姑娘,又憑什麼把人欺負哭?   姜梨道:「別看了,走吧。」   桐兒連忙收起心中思緒,趕緊和白雪追上姜梨的腳步。   姜梨的腳步談不上輕快,卻不比來的時候沉重了。   讓瓊枝幫忙,其實一開始她也沒有把握。不過是仗著當初自己還是薛芳菲的時候,與瓊枝見的那一面,依稀感覺瓊枝對薛昭有情。但那點情義實在已經過了很久,不知猶存幾何。   人人都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歡場女子必定沒有真心,但姜梨以為,煙花之地的女子,重情起來,往往比普通人更加絕對。這一局到底是她賭贏了,瓊枝對薛昭仍有舊情,薛昭的死觸動了瓊枝,瓊枝願意幫忙,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只要得知桐鄉的消息,得知薛懷遠的情況,她這一趟就不算白來。知曉了是什麼情況再做對策也會簡單許多,這一次襄陽之行能想個什麼藉口回桐鄉,也就迎刃而解。   三人又從來時的路走出,桐兒本還想找個人帶路,省的走錯了,卻見姜梨並未猶豫,仿佛識得路一般,熟悉的很,便也作罷,想著自家姑娘認路真是一把好手,走一遍就知道了。   才走到後門口,沒見著那起先迎客的女子,倒是與一個男人不期而遇。因著來後門的都是尋自家夫婿的婦人,男子都是從前門進,姜梨便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幾眼。   是個體型健壯的中年男子,穿的略微古怪,不像是襄陽的服侍,像是帶著鎧甲的勁裝,這麼有些奇怪。這男人左臉上有一道一指長的疤痕,略帶匪氣,與襄陽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似的。   那男子大約也沒料到從裡面突然走出個姑娘,而且一看便知並非惜花樓裡的姑娘,也忍不住多看了姜梨兩眼。   二人對視之間,只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熟悉,但姜梨分明又沒見過這男人。略一思忖間,人家已經與她擦身而過,往裡走去了。   姜梨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那男人已經上樓,不見了蹤影,也許是過來尋歡作的恩客。   「姑娘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對?」白雪見姜梨回頭去望那男人,便問。   「沒什麼。」姜梨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人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不過這種奇異的感覺並不令人討厭,站在這裡難免惹人注意,便道:「走吧。」   帶著兩個丫鬟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惜花樓。   ……   姜梨前腳剛出了惜花樓,後腳紀就將此事回稟了樓閣裡的姬蘅。   「姜二姐進了惜花樓,見了惜花樓當紅的花牌姑娘瓊枝。」紀道。   「瓊枝……」陸璣沉吟,「她是特意去找瓊枝的?」   「應當是,瓊枝是惜花樓的頭牌,住的房前都有暗衛把守,派出去的人無法探聽到她們了什麼。不過姜二姐在瓊枝的房間裡呆了一炷香有餘才出來,並不是短暫的停留。她離開後,瓊枝似乎很激動,一個人呆在房裡,今日閉門不見客。」   姬蘅挑眉:「如此。」   「大人,不如讓人去找這位瓊枝姑娘,」陸璣提議,「看姜二了什麼。」   「那是不可能的。」姬蘅淡淡一笑。   「為何?」   紀主動解釋:「這位瓊枝姑娘是個狠角色,軟硬不吃。自由惜花樓的媽媽調教,媚骨天成。許多恩客想為她贖身,甚至有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想要娶她做夫人的,都被瓊枝一口回絕了。別的花牌姑娘賣身是為了籌夠銀子從良,瓊枝並不缺銀子,也不想從良,榮華富貴誘惑不了她,當家主母的位置也無法打動。」   陸璣怔住,瓊枝竟然是這麼一塊難啃的骨頭,這是他沒想到的事。   「且瓊枝和襄陽的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有往來,這些人都願意保護她,就像燕京城從前的驚鴻仙子,所以不好硬來。況且——以瓊枝的性格,就算硬來,未必能成。」   姬蘅懶洋洋的合上扇子,道:「看到沒有,姜二姐有備而來,特意找了一把沒有刀鞘的匕首。」   「如此來,姜二姐的心機,遠比我們估算的還要深。」陸璣沉聲道。   姜梨選擇了瓊枝,不管她們交易了什麼事,瓊枝就是一塊撬不開的石頭,姜梨一開始就為了防止有人想撬開對方的嘴,才找了最保險的瓊枝。   她把所有的可能和退路都想到了,反倒讓人束手無策。   「派人盯著瓊枝。」姬蘅笑盈盈道:「看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紀領命。   陸璣又看向姬蘅:「起來,李家安排的人也到了。這一回,右相家那子決定對付葉家,葉世傑現在沒有按他安排的路走,這一回給葉家下絆子,不知能不能成。」   「為什麼不能?」姬蘅反問。   陸璣猶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山羊鬍,才道:「大人前面幾次計劃,都因為姜二姐的緣故攪混了,如今姜二姐也在襄陽,在下總覺得這個姜二姐不簡單。如姜二姐這次找到瓊枝,會不會就是和此事有關?要是姜二姐又橫插一槓子,再攪混了大人的計劃,那就不妙了。」   幾次三番,姜梨都打亂了姬蘅安排的路,偏偏每一次看起來又是無意為之,陸璣覺得,姜二姐莫非上輩子是姬蘅的剋星,這輩子沿襲老路,總是給姬蘅找些麻煩。有姜梨的地方,就有「意外」。   「她要是有本事,就來攪渾試試。」姬蘅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等著。」   題外話   &nb立的飛起…·k·s·b·貓撲中文 第97章知府   葉明輝和葉明軒見到葉明煜時,皆是有些意外,葉明輝道:「回來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   「這不回來的急嘛,」葉明煜面不改色的說謊,「快馬加鞭一路上水都沒喝幾口,哪還有時間告訴你們。」   倘若二人曉得葉明煜三天前就回來了,只是在惜花樓胡鬧了三天,不知是何表情。   「你們怎麼才回來?」葉明煜問,「天都黑了,府裡連個人都沒有。」   「我們……」葉明軒正要回答,一眼看到姜梨也坐在葉明煜的對面,到嘴的話就咽了下去。   姜梨瞭然,他們所說的話,又要防著她這個「外人」,不過也沒什麼。姜梨估摸著他們要說的應當是葉家生意的事,現在葉家生意上的麻煩她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便從善如流的站起身,笑道:「明煜舅舅,你們聊吧,我回屋去了。」   葉明煜笑道:「好。」   見葉明煜和姜梨看起來頗為親近,葉明輝和葉明軒神情古怪。   待姜梨離開後,葉明軒和葉明輝在葉明煜身側坐下來,還沒來得及說話,葉明煜先開口了,他說:「大哥,二哥,你們對個小姑娘也實在太過分了。哪有這樣的,人家特意回來看看娘,結果你們不讓見。說點事情還防著別人,連我粗枝大葉的都看得出來,人小姑娘心裡多脆弱啊,怕是早就看出來了,難過著呢,只是不讓你們知道,還強顏歡笑。我說你們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幹啥還欺負小姑娘呢?」   葉明軒差點被葉明煜這一番話氣的一口氣沒提上來,道:「我們欺負她?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欺負她了?」   「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了!」葉明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沒看見人阿梨都明白了,主動回屋去。也就是小姑娘性子軟,要換了我,早就鬧起來了。」   「鬧鬧鬧,」葉明軒道:「你儘快鬧,你以為你還是十來歲的小公子,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這句話應該用在你自己身上吧!」   「你與她說過話了?」葉明輝穩重,只是問道。   「說過了。」葉明煜道:「怎麼?」   「你覺得她怎麼樣?」   「好!」葉明煜一拍大腿,「我看阿梨不是普通官家小姐,那見識,那說話的功夫,你們都該同她好好學學。我從海船隊帶回來的萬花筒,不是我說,換了你們任何一個人,都不知道那是啥,也不知道怎麼用,她知道啊!她還會用!我找的孔雀羽,也就她識貨。最重要的是,這姑娘仗義啊!不像有的姑娘,年紀一大把,小家子氣。」   「仗義?」葉明軒問:「為什麼說她仗義?她幫你隱瞞什麼了?」   葉明煜心裡暗罵一聲葉明軒真是狡猾,這都被他聽出來了。葉明煜說姜梨仗義,自然是因為姜梨沒有把他早就回到襄陽光惜花樓的事情說出來,也沒有要說的意思。這還不仗義,這太仗義了!   葉明煜清咳兩聲,掩飾的道:「沒什麼,話說回來,你們還沒告訴我,你們幹嘛去了,府裡怎麼沒人?」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葉明輝道:「麗正堂出了點事,我們去麗正堂了。」   「剛我還和阿梨說起這回事,這件事還沒解決嗎?」葉明煜問。   「你告訴她了?」葉明軒高聲問道。   「啊。」葉明煜點頭。   「你……你真是,」葉明軒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個字:「胡來!」   ……   回到院子裡的姜梨在桌前坐了下來。   桐兒和白雪忙著將那一箱子「孔雀羽」搬到屋裡。箱子十分沉重,不過還別說,打開箱子,那些貝殼閃現的細小光澤十分耀眼,雖是貝殼,卻很有與珠玉針鋒的美麗。   桐兒和白雪看的嘖嘖稱奇,姜梨卻有些心不在焉。   原來葉家的生意是因此而有麻煩。葉家本就是做織造起家,這麼多年,外頭的生意都漸漸地減產,連珠寶鋪子洪祥樓都關了。葉家的織造整個北燕都聞名,古香緞更是絕無僅有,只有葉家才能生產出來。   如果葉家的布料真的出了問題,對於葉家的生意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尤其可能一蹶不振。倘若口碑倒了,葉家的生意就算真是倒了。這樣一來,便是葉家萬貫家財,也要全部倒賠出去,葉家就算一貧如洗。   不知道布料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如葉明煜所說,織造場就在襄陽,又有葉明輝和葉明軒平日裡盯著,這麼多年都沒出問題,突然出事,難道是偶然?可姜梨隱隱有一種感覺,此事絕非偶然。別的不說,偏偏眼下葉世傑剛剛入仕,正是仕途的起點,如果葉家出了什麼問題,有人要拿葉家與葉世傑做生意,葉世傑的仕途幾乎就能被人掌控。   想到這裡,姜梨猝然一驚,莫非真是如此,葉家生意上的麻煩,真的是被人使了絆子,而最終的目的就是利用葉家牽制葉世傑,或者是乾脆控制整個葉家?要知道葉家的財富是讓人眼紅的一筆財富,要真控制了葉家,至少做許多事情都易如反掌。   葉家能源源不斷的提供打點的財富。   姜梨的心驀地緊縮起來,她並非真正的姜二小姐,論起來,要說與葉家多深厚的感情也犯不著。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況且她還希望日後借著葉家的勢辦自己的事情,便是為了她自己,也要保全葉家。   只是敵在暗我在明,行事難以周全。   思索了幾刻,姜梨道:「桐兒,明日你出府一趟,打聽一下襄陽城裡的幾處成衣鋪,要好的,問問他們近來可有古香緞做得衣裳。」   「好。」桐兒應了,問姜梨:「姑娘為何要打聽這些?」   「葉家的生意有麻煩,古香緞是關鍵。我不知道現在古香緞有問題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了,麻煩有多大。但襄陽好些的成衣鋪,之前肯定和葉家有往來,關於古香緞的交易。如果現在這些成衣鋪都開始不收古香緞,此事就嚴重了。」   還有一句話姜梨沒說,古香緞的事至少在燕京城沒人知道出了問題,也就是說暫時沒有擴散開去布料有問題的事,如果這些成衣鋪都不約而同早就不要古香緞,這其中就必然有隱情,很有可能早就被人打了招呼。   「你詢問的時候,注意這些掌柜的態度。看看他們是說最近沒貨,還是直接告訴你古香緞有問題。」姜梨囑咐。   桐兒認真的記下來。   做生意,尤其是與葉家做生意,當然不是一錘子買賣,有來有往,細水長流。連葉明煜都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布料有問題,掌柜的日後還想與葉家做生意,自然會幫葉家掩飾。但如果是立刻巴不得昭告全天下,直接說是布料有問題,那幾乎就能確定,這些成衣鋪是得了某人的意思,故意坑害葉家。   葉家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呢?姜梨思忖著。   思來想去也沒什麼頭緒,到底眼下的線索還不多,姜梨怎麼也想不出來,還是白雪勸她早些休息,姜梨才作罷。   第二日,桐兒果然一大早就遵循姜梨的主意出門去成衣鋪打聽消息了,姜梨讓白雪也一道去,白雪力氣大,路上也安全些。她自己在院子裡也找不著事做,便打算去找葉明煜說話。葉家裡,葉明煜算是唯一一個對他不設防的人。昨日從葉明煜的嘴裡知道了這麼些事,姜梨想,或許今日還能從葉明煜嘴裡打聽到更多的消息。   姜梨不曉得葉明煜住哪個院子,只想先去前堂讓小廝去請他。誰知道到了前堂,意外的發現葉嘉兒和葉如風也在。   葉嘉兒來回踱著步,很是憂心的模樣,葉如風也眉頭緊蹙,好像遇著了什麼麻煩事。   姜梨腳步微微一頓,走了進去,喊道:「表姐,表哥。」   葉如風魅力會她,葉嘉兒見姜梨來了,浮起一個笑容,只是笑容看起來也帶著些憂鬱,她道:「表妹,你來了。」頓了頓,又抱歉的道:「昨日在麗正堂,趙叔和莊叔突然來了,留下你一個人,真是對不住。」   「沒事。」姜梨笑道:「表姐忙正事要緊,況且我本來也想著自己一個人走走,後來逛得也很高興。」   「那就好。」葉嘉兒道。   堂廳幾人沉默了下來。葉如風對姜梨有氣,自然不會主動和姜梨說話,若是平時的葉嘉兒,也會與姜梨攀談幾句,不過今日葉嘉兒看著是有心事,沒顧得上姜梨,不知在思索什麼。   姜梨想了一會兒,輕聲問道:「表姐是為了麗正堂的事憂心麼?」   葉嘉兒一愣,勉強笑道:「是啊,就是生意上有些小麻煩。」   「是古香緞的問題吧,」姜梨看著她,「現在說古香緞有問題的事,是不是許多成衣鋪都知道了?」   葉嘉兒一驚,葉如風道:「你怎麼知道?你偷聽我們說話?」   他語氣不善。   「明煜舅舅告訴我的。」姜梨看著葉嘉兒,「不過他只說有人說古香緞有問題,成衣鋪有關,是我猜到的。」她笑道:「襄陽這麼多成衣鋪,從葉家拿古香緞的不在少數,古香緞要是真有問題,這些成衣鋪拿布料的時候就會有所忌諱。」   「表妹倒是蕙心蘭質,一猜即中。」葉嘉兒道。她想著既然葉明煜已經告訴了姜梨,此事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橫豎姜梨都已經知道,再藏著掖著就是他們葉家小氣。再說了,就算想瞞,瞞得住麼?此事已經越鬧越大,難以收拾,姜梨遲早也會從外面人嘴裡知道的。   「葉家和成衣鋪的交易不菲,如今成衣鋪紛紛停下從葉家拿料,不是一家兩家,而是所有,麗正堂這幾日每日都有成衣鋪的掌柜來停貨。如表妹看到的,昨日來的莊叔和趙叔,和葉家做了幾十年生意,昨日來麗正堂,也是說立刻停布料的。」葉嘉兒嘆了口氣。   「做了幾十年生意,就是老熟人,在這個時候也落井下石麼?」姜梨問。   「不能說是落井下石,只能說人之常情。」葉嘉兒倒沒有心生怨氣,耐著心解釋道:「只是古香緞本來織造本錢就大,這些掌柜之前不說,這一批古香緞織造出來,無人購貨,便是放著,對葉家來說已經是一筆巨大的損失。」   「什麼人之常情,就是落井下石。」葉如風冷哼一聲,「從前求著咱們先供貨給他們家,現在出了事,也不查查清楚,立刻就要停貨,什麼幾十年的交情,都比不過利益!」   葉嘉兒嘆了口氣,沒說話。葉如風話雖說的難聽,卻不是全無道理。這樣見風使舵,的確為人不齒。更勿用論之前和葉家已經做了幾十年的生意了。   姜梨心中想的卻不是此事,這些成衣鋪從葉家拿古香緞,便是為了牟利。既然做了幾十年生意,可見這筆生意是做的很紅火的。商人做生意的目的是為了賺銀子,現在即便古香緞有問題,事情還沒水落石出之前,這些成衣鋪都不會這麼快終止和葉家的交易,因為終止和葉家的交易,也是切斷了未來自己繼續賺銀子的可能。   有什麼能讓商人心甘情願的放棄賺銀子?要麼是有更大的利益,要麼就是有比銀子更大的威脅。   「其實這一批古香緞賠了就罷了,及時止損葉家也不是沒有過。怕的就是葉家古香緞有問題這件事流傳出去,葉家的聲譽就毀了,葉家的招牌一砸,葉家從此就難以立起來。難道百年基業,就此毀於一旦?」葉嘉兒難過極了。   越是這樣的巨富之家,越是注意商譽。千裡之堤潰於蟻穴,一著不慎滿盤即輸,所以一直以來,葉家對於布料一直十分小心,沒想到這回出了這麼大岔子。   「表姐先別著急,」姜梨安慰她,「古香緞做的衣裳穿了為何會出疹子,現在還不能確定就是料子的問題。不過是以訛傳訛,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只要找出真正的原因,葉家的冤屈就能洗涮,聲譽也能回來了。」「說的容易,」葉嘉兒搖頭,「我們怎麼也找不出原因,織造場出的古香緞分明是沒有問題,可各處的成衣鋪,古香緞做成的成衣都出了問題。」   「也許不是古香緞的原因呢,」姜梨道:「也許是那些成衣鋪的原因。」   「一處還好說,全襄陽的成衣鋪總不會出問題吧。」葉嘉兒道:「我知道表妹想說什麼,想說葉家被人陷害,可是葉家在襄陽雖然算不上官家,但平日裡也無人敢招惹,誰有這麼大膽子陷害,有這麼大膽子的人必定身居高位,這麼害我們,圖的又是什麼呢?」   「那襄陽除了葉家以外,還有沒有別的織造場?」姜梨問。   葉嘉兒搖了搖頭。   那就不會是生意上的對手了。   姜梨嘆氣,二人正說著,葉明輝兄弟三人過來了。見葉嘉兒和姜梨正在說話,葉明煜就招呼道:「嘉兒,阿梨!」   「明煜舅舅。」姜梨對他點了點頭。   葉明輝看向姜梨,似乎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說話了,道:「阿梨,前些日子沒讓你見老夫人,老夫人身子著實不好。你來襄陽也有半月有餘,老夫人身子漸漸好轉,今日你就與老夫人見上一面吧。」   姜梨驚訝,見一邊的葉明煜目露滿意,這才明白,想來是葉明煜在一邊幫腔,說動了這兄弟二人,葉明輝才下定決心讓姜梨現在就見葉老夫人。   倒是一個意外之舉。   其實姜梨並沒有那麼迫切的想見葉老夫人,不過既然別人提出來了,她當然從善如流的答應,便適時地露出一絲高興,道:「太好了。」   葉明軒和葉明煜瞧著姜梨,姜梨的開心不似作偽,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他們忙於麗正堂的事,但也並沒有放鬆對姜梨的觀察。俱服侍姜梨的葉家丫鬟們說,姜梨這些日子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安靜得很,脾性也溫軟。葉家兩兄弟漸漸放下心來。   「那現在就走吧。」葉明軒道。   姜梨頷首。   正當幾人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間,關氏和卓氏匆匆從外面趕來。生意上的事關氏和卓氏管得少,但偌大一個葉府,所有一切上上下下都要打點,關氏和卓氏平日裡也很忙。葉家很特別,管家權力並非集中在一人之手,而是關氏和卓氏共同管家,看起來她們妯娌關係也相當不錯,否則早就為權爭得不可開交。換句話說,倘若在姜家讓季淑然和盧氏共同管家,姜家一定早無寧日。   關氏道:「老爺,佟知府派人過來了。」   「佟知府?」葉明輝疑惑,「他派人來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關氏顯得有些著急,還沒說完,便見外頭來了一隊官差,皆是腰佩長刀,毫無顧忌的直闖前堂,問:「葉大老爺葉二老爺可在?」   葉明軒道:「在,官爺何事?」   「佟大人請你們走一趟,」為首的官差道:「兩位老爺,請吧。」   「走?去哪?犯了什麼事?」葉明煜不怕官,立刻站出來道:「為何單單請了他們二人?這是唱的哪一出?」   那官差上下打量了一下葉明煜,葉明煜穿的如個販夫走卒一般,身上頗有些江湖氣,也不知那些人認沒認出這是葉三老爺,還是根本就覺得葉明煜無足輕重,只道:「在下只是做事的,這些問題,還請兩位老爺與佟大人說道。」卻是有些囂張。   姜梨覺得奇怪,以葉家的家業,雖然不至於人人忌憚,卻也絕不是任人欺負。作為地方官的所謂的佟知府,完全沒必要對葉家這麼不客氣。官差向來都是看碟下菜,這種態度,一定是因為佟知府傳遞出了葉家不足為懼的信息。   佟知府為何要這樣,好似有恃無恐似的。   葉明煜還要鬧,被葉明輝伸手攔住。葉明輝是葉家長子,自來比旁人沉穩一些,對官差拱了拱手,道:「既然官爺辦事,我們走一趟就是了,還請我與家人吩咐一下。」   他先是看向姜梨,道:「本想帶你看看老夫人,不曾想中途出了此事。阿梨,只能讓你再等一等。」   「沒什麼。」姜梨笑道。   他又看向葉明煜,道:「明煜,你不管府上生意,那你就護好葉家就行了。麗正堂有什麼事,交給嘉兒和如風處理,此次也是他們姐弟二人一個鍛鍊的好機會。至於我和明軒,不要告訴老夫人我們去見佟知府了,切記。」   卓氏看向官差:「官爺,這……我大哥和夫君,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這你問我也不知道。」那官差問葉明輝:「葉大老爺,可交待清楚了?交待清楚了就走吧。」   葉明輝不再說什麼,又稍稍安慰了一下關氏和卓氏,讓她們放心,自己和葉明軒很快回來,就和這隊官差離開了。   官差們走後,葉家人都一時無措。   這事來的太突然了,誰也沒想到。葉嘉兒喃喃道:「我爹和大伯……他們沒事吧。」   「沒事的。」姜梨安慰她:「明輝舅舅都說了,很快就回來。」   「不是的。」葉嘉兒搖頭,「大伯從前從來不會說這些話,更不會交待什麼,今日他卻特意交代麗正堂的事要我和如風來管……他是感覺到了自己不會太快歸來……他有這種預感。」   這倒也是,葉明輝後來那番話,話裡的安排,好似已經篤定了他暫時不會回到葉家似的。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卓氏道:「好端端的,佟知府怎麼會找上門來?」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但派來官兵來家裡接人,怎麼看都不是好事,總不能是佟知府請他們喝茶說話。   「一定是為古香緞的事。」葉如風咬牙,「之前成衣鋪壓著,穿古香緞出事的人也少,但眼下……其他成衣鋪都不再和麗正堂往來,古香緞的事遲早流傳出去,百姓們知道此事,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知府為了安定百姓,定會拿葉家開刀。」   姜梨這回對葉如風當刮目相看了,她以為葉如風頗為孩子氣,容易衝動,又喜怒都表現在臉上,不比葉世傑聰明。眼下看來,葉如風也有個清晰的頭腦,能一眼看得出事情始末。   葉家孫子輩的三人,並不是平庸之輩。葉世傑才學通達,在做官上頗有天賦。葉嘉兒大方穩重,鎮得住場子,葉如風也還有幾分聰明。葉家如此,不會落敗,有葉家做靠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表哥說的不錯。」姜梨道:「我猜測也是因為麗正堂的事。」   葉如風哼了一聲。   「不過這位佟知府,是不是叫佟知陽?」   「你怎麼知道?」葉明煜問。姜梨是燕京的小姐,從沒來過襄陽,知道襄陽知府的名字,著實令人意外。   「他有個妹夫,」姜梨笑道:「在燕京城做鍾官令。」   「鍾官令是做什麼的?」葉家是商戶,對官員的職位品級,都不甚清楚。   「是主管鑄錢的。」姜梨解釋。   葉家人這才明白。葉明煜道:「沒想到你連他妹夫都知道,阿梨,佟知陽不算什麼大官吧。」   「不算。」姜梨笑道:「我在姜家,難免會聽到一些。」   她在心裡暗暗想著,佟知陽有個妹夫,在燕京城最鍾官令,最重要的是,他這個妹夫,是右相手下的人,和李濂走得很近。   說到底,佟知陽可以說,也是右相手下的人。   ……   襄陽一處院子裡,屋中有人在說話。   「大人,佟知陽已經動手了。」陸璣道。   姬蘅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捲軸,聞言動作一頓,道了一聲:「早了點。」   「在下也覺得早了點。」陸璣撫摸著鬍子,「說是直接衝到了葉家前堂裡抓人,動靜還不小。現在事情瞞也瞞不住,整個襄陽都知道了。」   「意料之中。」姬蘅笑了一聲:「做給李濂看,動靜不能小。」   「聽說當時姜二小姐也在。」陸璣道:「不過姜二小姐沒動作,這回的計劃,姜二小姐大概插不上手,不會出什麼亂子。」本來按照常理,姜梨肯定能個是插不上手,沒辦法力挽狂瀾,但前後幾次都被姜梨砸了場子,陸璣的心裡也不敢太過肯定了。姜二小姐可不能用常人視之。   「不一定,」姬蘅一笑,眼波流轉分明,他將手上的捲軸放到一邊,「不能小看她。」   「已經很不敢小看她了。」陸璣笑道:「只是葉家一事,李濂早已開始籌劃。眼下葉明輝和葉明軒不在,葉家就是一盤散沙,那個葉明煜起不了多大作用。古香緞有問題的事一旦傳了出去,麗正堂不保,下一步,葉家就會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李家的機會就來了。」   「陸璣,不要把人都當成傻子。」姬蘅輕輕晃著手中的摺扇,金絲牡丹隨著他手上的動作盛開流轉,暈染出一大片搖曳的美麗。   「李家的主意,並不是天衣無縫,也未必就沒有人想到。」   「戲沒唱到最後,不敢說精彩。」他笑的溫柔。 第98章鬧事   葉家,葉明輝兄弟走後,葉家都暫時有些沉寂。   葉老夫人的身子不好,如今連床都不能下,誰也不敢把這事告訴她,卓氏和關氏還得強作笑顏照顧葉老夫人,不能被葉老夫人發現端倪——好容易葉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轉,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   關於姜梨所說的佟知陽的妹夫,在燕京城的鐘官令,除了讓人詫異姜梨對這些人做什麼官的記憶都十分清楚外,並未受到葉家人的關注。   姜梨內心卻不這麼想,李家和佟知陽,只需要一個鍾官令就能扯上關係,這麼近的淵源,很難不讓她多想。   只是對葉家人說起這件事,只怕葉家人也不會相信。   等回到自己院子後,姜梨便坐在屋子裡冥思苦想。   桐兒和白雪不敢打擾她,悄悄退到屋外。因為葉明輝和葉明軒的事,葉家下人也顯得沉默多了,整個府邸一瞬間悶了許多。仿佛有張看不見的陰霾籠罩在人人心頭,讓人輕快不起來。   俗話說,患難見真情,雖然葉家出事人人都不想見到,但對姜梨來說,未嘗不是一個機會。要融化一塊堅冰,什麼都不做讓它慢慢化開不是不可以,但耗費的時間太久。而她最缺的就是時間,倘若這一次葉家出事,她能起到一分力,能幫葉家擺脫危機,只怕此事過後,之前的隔閡大多都會煙消雲散。   那時候,與葉家「重修舊好」,就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然而眼前首先要弄清楚的是,關於葉家古香緞的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姜梨隱隱嗅到了陰謀的味道,到目前為止,她只是懷疑此事和右相李家有關,卻沒有證據。   只能等葉明輝兄弟兩回府後再做商議了。   ……   葉明輝和葉明軒,當天夜裡並沒有回府。   不僅如此,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也都銷聲匿跡。起初關氏和卓氏還在府裡惴惴不安的等著,三五天過去,連個音訊都沒有,兩人再也按捺不住,親自去衙門見佟知府,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   可佟知府見也不見關氏,只讓身邊的師爺出來和關氏打機鋒,說的也是葉大爺和葉二爺在衙門做客,只是事情還沒做完,等做完後,自然會回家。   饒是關氏平日裡做事八面玲瓏,面對這滑不溜秋的佟知陽也束手無策,回頭與卓氏抱怨道:「我連佟知陽的面都沒能見上一面!更別說問起老爺和二弟,我看佟知陽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我會找上門,這才避而不見!」   卓氏膽子小一些,聞言憂心忡忡道:「他到底想幹什麼呀,把爺們兒拘在衙門裡,不知他們過得怎麼樣?不會對他們私自用刑吧?我聽過去有官老爺把人留在牢裡,就是為了折磨的。」   這話被葉明煜聽到了,當即大喝一聲,怒道:「用刑?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大嫂二嫂,你們等著,佟知陽不是不見嗎?我他娘就闖進去!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見不見!」   關氏和卓氏連呼不可,可葉明煜哪裡是她們能攔得住的人,直接從門外挑了一匹駿馬揚長而去,看樣子是要找佟知陽算帳。   葉明煜身上江湖匪氣頗重,不曉得世上之事並非事事都能用拳頭解決。得了消息趕到前堂的姜梨看到的就是關氏和卓氏正吩咐人去追葉明煜,也不曉得能不能追的上。   葉嘉兒和葉如風也趕了過來,得知了來龍去脈,葉如風二話不說便道:「我去找三叔!」   「如風!」卓氏拉住他,「這時候你就別去添麻煩了!眼下府裡一個男丁也沒有,剩下的都是弱質女流,這可真是……真是,哎!」   葉嘉兒也十分為難,見姜梨站在一邊,便走過來,低聲道:「表妹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吧。」   「的確。」姜梨點頭,「我來葉家之前,不曉得葉家會有這些麻煩,還以為葉家在襄陽生活的很好。」   「葉家的確在襄陽生活的很好,但那是幾個月前。」葉嘉兒苦笑一聲,「可你看現在,人都說盛極必衰,莫非我葉家到了該衰落得時候了?」   葉嘉兒的語氣裡,掩飾不住的失落,雖然她素日裡大方得體,可到底年紀輕輕,乍然遇到此事,尤其是大伯和父親都被抓走了,現在不知情況如何,多少也會被影響。姜梨瞧見她眼底的青黑,這些日子,應當都是沒睡過一夜好覺。   「人定勝天,哪有應該不應該的時候。況且葉家又沒作惡,老天爺會善待葉家的。」姜梨安慰她,安慰的話一出來,自己也有些想笑。老天爺才不會因為一個人好就善待她。前生她薛家滿門哪個不是一生正氣光明磊落,卻落得個伶仃下場,老天從來都靠不住,還得靠自己。   她定了定神,對葉嘉兒道:「表姐別說喪氣話,依我看,大伯二叔他們在衙門,不至於出什麼事。倘若真要對他們不利,大可以早就說明,這樣藏著掖著,反倒像是在做交易。我猜佟知陽一直不肯讓嬸嬸們見他們,就是為了待價而沽。」   「待價而沽?」葉嘉兒不解。   「生意場上不都有這樣的事兒麼,很多生意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有個拉扯的過程,互相膠著,彼此一點點的讓步,達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這時候就看誰的籌碼更重,籌碼更重的人有恃無恐,有耐心耗得起,另一方一旦慌亂沉不住氣,下意識的就會先讓步,讓的更多。」   葉嘉兒恍然,道:「你是說,現在佟知府與我們葉家就像在做一筆生意。佟知府不讓我們家人見父親和大伯,若是我們家人心中牽掛沉不住氣,便會主動退讓,這時候佟知府開出什麼樣的條件,我們都能接受。」   「正是這個理。」姜梨笑道,葉嘉兒很聰明。   「可是,佟知府究竟要與我們做什麼生意?」葉嘉兒還是不解,「他扣著咱們家人,又是想做什麼?」不知不覺,葉嘉兒遇到問題已經習慣性的和姜梨商量。畢竟關氏和卓氏不管生意上的事,葉如風又到底稚嫩了些,放眼望去,屋裡能說得上話的,竟只有姜梨。   「這就要看佟知陽開出來的條件是什麼了。」姜梨道:「放心,倘若佟知陽真的有交易之心,過不了多久,他總會開出自己的條件。等著就是。」   葉嘉兒見姜梨胸有成竹的模樣,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不由自主的,也慢慢鎮定了下來。她面上這才微微緩和了些,打趣道:「不過表妹怎麼口口聲聲都直呼佟知府的名字,這要是被人聽到了……」   「他只是個知府,」姜梨眉眼彎彎的一笑,帶著幾分天真的無謂,「我爹可是首輔。就算我站在他面前直呼其名,不管他心裡怎麼不滿意,都只會夾著尾巴做人。」   葉嘉兒一愣,葉如風也朝姜梨看來。   雖然早知道這位表妹過去的「豐功偉績」,但來到葉家的姜梨總是溫和體貼,讓人覺得和傳言中的刻毒嫡女搭不上關係,久而久之,人都會覺得,姜梨脾氣很好,性子極軟,但這一刻,她說起佟知陽時候的輕蔑,卻被葉嘉兒和葉如風真真切切的看在眼中。   姜梨是真的瞧不上佟知陽。   姜梨的確瞧不上佟知陽,但並非是因為佟知陽只是個知府的原因。這位佟知陽靠著自己的妹夫才做到知府的位置,也是沾了自己夫人的光。他表面十分懼內,卻又在外面養了個外室,還生了個孩子。   縣丞年末要去同知府校評,薛懷遠兩袖清風,不像其他縣丞給佟知陽送銀子,佟知陽就故意找薛懷遠的茬。薛昭看不過去,想抓抓佟知陽的小辮子,不曾想得知了這個秘密,便拿此秘密威脅佟知陽,不讓佟知陽再找薛懷遠麻煩。   薛懷遠還不知道薛昭這回事,只是奇怪後來幾年佟知陽怎麼不找他麻煩了。其實當時若不是薛昭誤打誤撞發現了佟知陽的秘密,薛懷遠這個縣丞能做得了幾年還很難說,以佟知陽的心胸狹窄,肯定會找個藉口讓薛懷遠丟官帽的。   姜梨對佟知陽這樣的人嗤之以鼻,沒想到撞上葉家的又是佟知陽,自然沒什麼好臉色。   關氏對卓氏道:「怎麼去追老三的人還沒回來,莫不是沒攔住吧?」   「極有可能。」卓氏有些緊張,「三弟的武功好,咱們府裡的護衛都比不上,他那時一心想著找佟知府算帳,想必走的很急……可別是惹了什麼禍事。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可不能再出問題了。」   「不行,我得去衙門走一趟。」關氏匆匆起身,「府裡的護衛怎麼可能勸得住老三,老三那個性子……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卓氏道。   二人才將將起身,卻見門口,阿福匆匆忙忙的跑進來,這些日子他和阿順都在麗正堂幫忙,府裡用不上。   「阿福,你這是怎麼了?」卓氏大吃一驚。   姜梨看去,只見阿福衣裳都被扯壞了大半,破破爛爛的堆沓著,臉上不曉得是吃了拳頭還是挨了巴掌,青青紅紅,嘴角似乎還有血跡。頭髮更是凌亂的不成樣子,看樣子,像是在哪裡與人打了一架。   「大夫人,二夫人,不好了。」阿福喘了口氣,他說這話的功夫,便停了一下,仿佛說話也十分吃力,半晌才繼續道:「麗正堂、麗正堂被人砸了。護衛攔都攔不住,掌柜的被人包圍了起來,阿順還在那頭護著,那些人進來就砸東西,砸的什麼都停不下來,連麗正堂的招牌都給砸了。夫人,您還是去看看吧!」   他一口氣說完。   「麗正堂被人砸了?」卓氏差點暈了過去。   「可不是。」阿福扯了扯衣裳,「小人若不是個子小溜得快,便不能回府來報信了。那些人砸紅了眼,麗正堂的人一個也不許出去。」   「阿福,」姜梨問:「來砸店的都是些什麼人?」   麗正堂是葉家的產業,襄陽城沒有人不知道葉家的。敢來麗正堂砸店,膽子不小。   阿福這會兒也顧不得問這話的是不是需要提防的表小姐,立刻回答:「就是些普通老百姓。」   「哪裡來的刁民,敢在麗正堂撒野,活的不耐煩了!」葉如風勃然大怒,「怎麼不報官?」   「官差都把咱們老爺給抓進去了,少爺,還報哪門子的關。」阿福哭喪著臉回答。   姜梨問:「那他們是為了什麼砸店,無緣無故的,麗正堂有沒有招惹他們,他們怎麼會來找麻煩。」   「聽說是因為古香緞的事。」阿福的臉色也有些凝重,「來的老百姓說,穿著咱們的古香緞做的衣裳起疹子,如今襄陽的成衣鋪都不接古香緞了。可賣出去的古香緞還在禍害人,前些日子,有人穿了古香緞,沒了。」   死人了?葉嘉兒兀的捂住嘴,身為商戶的女兒,她清楚地知道,一旦「古香緞會害死人」的傳言流傳開去,葉家就真的沒有翻身的可能。   而現在,這個傳言已經流傳開去。   卓氏和關氏幾欲癱倒。   葉如風緊緊握著拳頭。   阿福看著這一屋子的人,不知為何,竟然生出幾分悽涼。眼下葉大爺和葉二爺都被請到衙門裡,葉三爺前去找人也不知現在如何,葉老夫人臥病在床,剩下一屋子的人,葉如風尚且稚嫩,其他人都是弱質女流。可葉家的危機來勢洶洶,可怎麼辦才好?「我去麗正堂。」葉如風道。   「如風,你現在去能做什麼?」卓氏阻攔。   「娘,我不去又能做什麼?麗正堂是祖宗一手打下來的基業,不能毀於我們手上。現在屋裡只有我是男子,我要去。」他道:「我必須去。」   卓氏怔怔的鬆開手。姜梨卻很有幾分欣賞,雖然葉如風的確看著不怎麼成熟,但他能認清自己的責任,卻是很難得的品質。關鍵時候從不退縮,這一點,和薛昭倒很像呢。   她的目光,驀然柔和了起來。   「我跟你一起去吧。」姜梨道:「不用怕,我來想辦法。」   「你……」葉如風正要開口,葉嘉兒已經拉起姜梨的手:「我也去。」   ……   麗正堂此刻,外頭正是一片混亂。   街道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周邊其他商鋪們的掌柜都斜倚著門口看戲。過去麗正堂佔著襄陽這塊最好的地,生意好的不得了,難免令人眼紅。同行相輕,便不是同行,也多有妒忌。眼下見麗正堂倒黴,表面同情,內心卻不勝歡喜。   總見不得人好似的。   阿順攔在門口,他雖然個子不高,但這些年跟葉明煜走南闖北,多少也會些拳腳功夫,也生出一些江湖人的匪氣。麗正堂門口這會兒沒被踏破,正是因為他指揮者護衛攔著。即便如此,挨著門邊的柜子都被砸了個徹底,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被撕碎的布料,人群群情激動,還不斷地有新的人湧來。手裡舉著木棍棒子。   雙拳難敵四手,再這麼下去,他也快攔不住了阿順心裡叫苦不迭,倘若葉明煜在這裡還好些,大約也能唬的住人。可葉明煜偏生在這會兒消失了,他一個人縱然再使盡全力,也不可能攔得住不斷湧來的人群。   人群裡有大戶人家派來的家丁,也有看起來並非富戶的普通百姓,皆是一臉憤怒的叫囂著。   「葉家人謀財害命,古香緞穿死人啦!」   「奸商葉家!叫葉家當家的出來!」   「葉家人不得好死!」   葉家在襄陽樂善好施,從不坑蒙客人,還是第一次遭此惡名。阿順聽得頭暈眼花,有人撩起自己的袖子,讓周圍人看自己胳膊上細細密密的紅疹,引來周圍紛紛驚呼,於是砸店的動作越發狂野。   葉嘉兒一行人剛到麗正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關氏和卓氏沒有來,關氏去衙門尋葉明煜了,卓氏留在府裡等消息,姜梨臨走前,把從姜家帶來的隨行侍衛全部叫出來了。   幸虧姜梨叫了侍衛。因著一行人剛剛走到麗正堂,就有人看到他們,立刻道:「葉家小姐和葉家少爺來了!」   「呼啦」一下子,人群全都往這頭跑過來,來勢洶洶,阿順見狀心中暗叫不好,卻見姜梨身後的侍衛「唰」的一下齊齊亮出刀來。   首輔家的侍衛,比葉家的侍衛看起來要不苟言笑的多,隨便拿出來唬人還是可以的,至少看起來不比來葉家抓人的衙門官差差。人都欺軟怕硬,見這麼多兇神惡煞的護衛,下意識的就頓住了。   心有怯意,不敢上前。   阿順和掌柜的這才鬆了口氣,要是少爺小姐,還有京城來的表小姐今日在這裡出了事,他們做下人的可就難辭其咎了。   侍衛們護著姜梨幾人往麗正堂裡走去,那些鬧事的百姓還想跟著,又懼怕侍衛們手裡的長刀,只得亦步亦趨的圍過來。   待退到麗正堂門口,姜梨往門裡一看,裡頭已是一片狼藉。錢掌柜拿著一方帕子捂著額頭,滲出血血跡,大約是被拿什麼東西摔得。看來這些鬧事的人是突然來錢,打了麗正堂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大家……」葉如風鼓起勇氣道:「切莫激動,冷靜一點。我是葉家少爺,有什麼事坐下來好好談,葉家不會逃避責任……」   這話沒說完,一個雞蛋就「啪」的往葉如風頭上砸來,被姜梨的侍衛一擋,否則葉如風就會被砸個滿滿當當。   「什麼不會逃避責任,你們的古香緞穿死人,你們害了人命,還想賺襄陽百姓的錢,你們賺的是黑心錢,拿的是命債!」   葉如風一下子臉漲得通紅,過去說起葉家,襄陽人人稱讚,他這個少東家,自然也是倍受尊敬。可如今像是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百姓們眼中的鄙夷真真切切。他們討伐他。   年少的男孩子不曾經歷過這種事情,有茫然,也有不解,更有的是一種灰心意冷。沒有人願意相信他,人情冷漠,冷暖自知,可也太冷了。   葉嘉兒比葉如風年長一些,雖然心疼弟弟,此刻也顧不上安慰葉如風,站出來道:「各位,我不知道古香緞穿死人的說法從何而來,這件事我們還沒查清楚。葉家在襄陽城做生意做了這麼多年,商譽都是有目共睹,我們不會欺騙你們的。」   可這話,立刻被吵嚷的聲音淹沒了,姜梨甚至看見有人彎腰撿石頭子兒,要往葉嘉兒身上砸。   姜梨趕緊拉了一把葉嘉兒,讓她藏在侍衛身後。   「誰說古香緞會穿死人的?」略帶冷意的清脆女聲,並不高昂,卻仿佛很有穿透力,清晰地傳到眾人耳中。   眾人朝前看去。   便見不知哪裡來的豆蔻少女站在侍衛身前,衣裙是深深淺淺的青碧色,格外乾淨,眉目秀麗溫柔,明澈可愛。   或許「首輔千金」和「商戶小姐」之間,身份的轉變,連氣味也會稍有不同。那些百姓敢於朝葉嘉兒扔石頭,面對這看起來溫和的小姑娘,卻不敢口出惡言,仿佛有所忌憚似的。   也許是姜梨身上,有一股無所忌憚的「氣」。   「你是誰?古香緞有問題,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你看我們身上!」那男子或許是要臊一臊姜梨這樣的小姑娘,一把擼起袖子,給姜梨看細細密密的紅疹子。   或許以為姜梨會失措之下擋住眼睛,但姜梨只是神情平淡的瞥了一眼他光裸的胳膊,就像是看一隻茶杯,一個碗,一盞油燈似的,沒有任何波動。   「哦。」她淡淡道,隨即從袖子抽出一把短短的匕首來。   周圍的人群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這小姑娘一言不合就拿刀,不會是想殺人吧?雖然他們口口聲聲說葉家殺人,可心裡也清楚,光天化日之下,葉家是不會殺人的。   「表妹——」葉嘉兒急急想要勸阻。   卻見姜梨將匕首橫在手下,「刷拉」一聲,乾脆利落的割下一塊袖子上的布。   她隨手將布料扔往擼起袖子的男人那頭,男人下意識的接住。   「諸位不妨看看,我穿的也是古香緞。可我的身上,卻沒有起這樣的疹子。若是不信,哪位嫂子隨我進來驗明即可。」姜梨道。   葉嘉兒和葉如風一呆,他們不知道姜梨身上穿的這件是古香緞。今日走的這麼匆忙,誰還會注意姜梨穿的是什麼。不過姜梨來襄陽的時候,古香緞已經出事了,連麗正堂都不再出售古香緞,姜梨也沒能拿到一匹半匹,這必然是她在京城買的。   姜梨瞧見百姓們的神色緩和了一些,心中微微放鬆。   這件衣裳還是她帶來襄陽的行禮中發現的,昨日桐兒為她找衣裳,看見了恰好與姜梨說道,姜梨心中一動,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古香緞價值不菲,買得起的百姓至少不是窮苦人家,但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多是買來送禮,送的禮出了問題,自己又花費了這麼大一筆銀子,這些人家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沒有什麼比親自穿在身上更有說服力了,姜梨曾聽薛懷遠說過:刀不砍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疼,百姓們的話,感同身受的去想並不容易,但你若是要百姓們相信你深知他們的滋味,許多事情就能解決。   沒有人來驗看姜梨的手臂,也許是因為姜梨的表情實在坦蕩,讓人不得不相信,那截袖子下的手臂,也如她的臉龐一般潔白。   也有不信姜梨說的話的百姓,拿起被割裂的那半截袖子仔細看看,最後不得不點頭:「確是古香緞。」   姜梨笑了:「你看,若是古香緞真有問題,我總不會自己穿在身上,自尋死路吧?」   「這有什麼不可能。」人群裡有人嘀咕,「萬一你是葉家找來的託兒,為了銀子替葉家做戲,一條命算的了什麼。」   姜梨還沒來得及說話,身邊的桐兒就氣炸了:「胡說八道!我們家小姐的命可比銀子值錢多了!」不過她嘴緊,卻沒有說出姜梨的身份。   襄陽人沒有見過姜梨,不曉得姜梨是誰。聽葉嘉兒叫姜梨表妹,以為姜梨是葉家的遠方親戚,過來投奔葉家。   姜梨道:「我的確犯不著做葉家的託兒,我的命,說不準比這間麗正堂還要值錢呢。」   「你到底是誰啊?」有人嘲笑的問:「難道你是公主嗎?」   說到「公主」二字,卻讓姜梨的臉色微微沉斂,很快,她就揚起嘴角,只是嘴角的笑容,卻帶了幾分譏誚。   「我不是公主,我是燕京首輔,姜元輔的嫡出女兒,姜二。」她道。   人群中的嘲笑漸漸漸漸尋不出蹤跡了。   姜梨的笑容也徹底冷淡了下來。   麗正堂的對面小茶樓上,有漂亮的紅衣青年一邊喝茶,一邊側頭看戲。   青衫文士陸璣站在對面,看著麗正堂此刻的情景,微皺眉頭:「沒想到姜二小姐會為葉家出頭。」   姬蘅一手支著下巴,一手輕搖摺扇,摺扇合成窄窄的一條,這樣漫不經心搖晃著,隱約能見細小的金絲。   「佟知陽的計劃成不了了。」他說。 第99章化解   麗正堂門口,姜梨從容的站著。   「姜元輔的嫡出女兒」這句話一出來,人群霎時間沉寂下來。   襄陽到底不是燕京城,遠在襄陽的人,聽到有人在燕京城做官已經很是仰望,更不要說是文人之首的元輔。這時候人們才想起,當初葉家的小女兒葉珍珍,可不就是嫁給了如今在做首輔的姜元柏。只是後來葉珍珍死了,葉家和姜家十幾年來也不見得往來,襄陽的人漸漸也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後。   眼下姜梨主動提起自己的身份,又想到葉嘉兒之前喚姜梨的那聲「表妹」,再看姜梨穿著打扮氣度談吐也不像是小門小戶的姑娘,來鬧事的百姓們就信了七成。   「你是姜家小姐,也不能仗勢欺人哪!」人群中有個瘦長臉的男子道,說完這句話,他就躲在前面一個壯漢的背後,似乎想要藏起自己的臉。   「對啊,怎麼能仗勢欺人呢!」   「姜家這是要護著姻親葉家,官商勾結,沆瀣一氣!」   瘦長臉的一句話,頓時又把人群點著了。葉嘉兒擔憂的看向姜梨,葉家出事就罷了,人們把葉家和姜家聯繫在一起,給姜家也潑上髒水,姜元柏可是在燕京城做大官兒,要是招來麻煩,這可如何是好。   葉如風也緊皺眉頭。   姜梨動也不動,只是含笑的站在原地,既不氣急敗壞的馬上反駁,也不驚慌失措的當做默認。她的笑容入水般平淡,目光溫柔,但仿佛有看不見的威嚴,讓人對上她的雙眼,便不自覺的安靜下來。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姜梨這才開口,她道:「我們姜家,對自家女兒都不客氣,我父親最是公正清明,何來包庇一說?」   眾人這才想起來,這位千金小姐多年前可不是因為殺母弒弟被送往庵堂,這麼說,姜元柏的確不是一個會包庇親人的人。   不過她就這麼提醒別人想到自己的惡事,真的好麼?   葉嘉兒和葉如風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   姜梨才不介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她只是問:「敢問大家,古香緞有問題一事,是從何處得知的呢?」   「成衣鋪都在說!」最前面一個婦人回答道:「眼下襄陽都知道了,佟知府都帶葉家老爺回衙門審案去了!」   審案?   姜梨心中冷笑,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心中越是清明,她面上的笑容也越是真摯,只是道:「我倒不知道,織造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衙門管了。」   這話沒頭沒腦的,有人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姜梨含笑開口:「襄陽城裡最大的官兒大概就是佟知陽這位知府大人了吧。我看,佟知陽官兒當得太大,連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都忘了。」   她對佟知陽直呼其名,周圍的百姓都驚了一驚,沒想到女孩子竟然如此膽大狂妄。可轉念一想,她便是當著佟知陽的面叫其名字,也沒什麼不敢的,畢竟背後有個元輔老爹撐腰。   「死了人該佟知陽管這不假,可我從沒聽過織造出了問題,還該他這個知府管。若是全都在襄陽便也罷了,葉家的古香緞,並不只是賣給襄陽人,燕京也多是達官貴人在穿。如你們所說,古香緞穿死了人,又不是偶然的事,我想除了襄陽的古香緞有問題,別的地方古香緞也有問題。」   「那燕京城的太太小姐們,若是也被古香緞所害,掀起的波浪也就大了。這麼大的一件事,關乎整個北燕百姓的生死,就掌握在一個小小的佟知陽手裡,我看他好大的膽子!」   最後一句話,話音加重,十分嚴厲,倒叫人心中不由得一凜。   阿順一聽,簡直要為這位表小姐拍案叫絕了。本是葉家的麻煩,被姜二小姐三言兩語說道,好像成了一件好事,而姜梨更絕的是倒打佟知陽一耙,這會兒罵佟知陽罵的更狗似的。讓他心裡爽快極了。   阿順和葉明煜都像是江湖人,看不慣佟知陽那副官僚拿腔作調的樣子,偏偏葉家還不能得罪佟知陽,誰讓人家是襄陽最大的官兒呢?可姜梨就敢說,敢罵,敢壓!   就是不知道這些話傳到佟知陽耳中時,佟知陽是什麼感受。   姜梨這一番話出來,果然震住了不少人。一人小心翼翼的問道:「姜二小姐,這事不該佟知府管,應該誰管呢?」   「當然是燕京城的織室令管了,全國的織造問題,全都歸織室令管。如你們所說,葉家的古香緞有問題,就該寫明問題,由知府送往燕京織室令,織室令會下派官員來襄陽徹查此事。」姜梨道:「佟知陽倒好,直接把人抓起來審案了,卻一點兒不提上報給織室令的問題,他這是想幹嘛啊?我看,他才是想包庇葉家吧!」   對面的陸璣看的嘆為觀止,只道:「這位姜二小姐,顛倒黑白的本事可真是教人驚訝!」   「豈止顛倒黑白,你看她仗勢欺人的手法,用的也很熟練。」姬蘅道。   姜梨說完此話,人群中有些茫然,有些恍然。他們都是百姓,便是有做官兒的,也就是個芝麻綠豆官,哪知道燕京城的這些官職管什麼。織造這一塊兒更是不明白,姜梨說的一板一眼,看起來不像是假的。   有人問:「姜二小姐,織室令真的能管這些事?」   「你腳下的土地,是北燕的土地。這些百姓,都是天子的子民。官員就是為民辦事,織室令的存在,本就是為了解決織造這一塊兒出現的問題,當然會做事。只是現在佟知陽很奇怪,非但不將此事上報,還想自己解決,這麼大的事兒,他解決的了嗎?」姜梨語氣裡,恰到好處的帶了一絲不屑。   「佟知府為什麼不上報此事啊?」   「那就不清楚了。」姜梨意有所指,「也許佟知府在襄陽做官久了,連基本的官令職申都不清楚,心懷天下,什麼都想親力親為呢。」姜梨笑得真誠,「這樣的好官,等我回燕京,務必得告訴父親,讓他知道還有這麼個人,放在襄陽做個知府,實在是大材小用。」   人群一下子鬨笑起來。   姜梨話裡的諷刺誰都能聽得出來,傻子都知道,這位佟知府只怕要倒黴了。姜二小姐看起來可不是個好惹的人,她要是把此事告訴姜元柏,姜元柏當然能明白佟知陽越權的事。   「佟知府憂國憂民,想要自己審案,我們卻不能讓他累著。」姜梨打趣,「我已經將此事寫信回襄陽,我父親接到信後,會親自找織室令說明,想來不久後,織室令的人就會過來襄陽。」   「真的啊?」   「我以姜家小姐的身份,向你們發誓。」姜梨笑笑。   她眉眼彎彎,這麼一笑,仿佛春暖花開,讓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知不覺得柔和了起來。   「我想諸位此番,並不是為了砸滅麗正堂而來,而是為了此事有個解決之道。凡事按規矩辦事,倘若是葉家的過錯,葉家當然得認,但織室令沒來之前,葉家也不想為莫須有的罪名承擔責任。今日前來的各位,眼下天色不早,也多辛苦,我們能做的,會努力做到。桐兒,」她吩咐丫鬟,「那些銀票出來。」   姜梨道:「還請諸位幫我一個忙,你們買過的古香緞,為了留存證據,希望能收回。當然了,收回的時候,也會賠償你們銀兩,除了原本古香緞的買價以外,也有一些賠償。此事我們都盡力求得一個圓滿的結局。不過還請各位多給葉家一些時間,請相信葉家,畢竟過去幾十年,葉家從沒出過問題。」她道:「以過去的情誼,請求眼下這個時候的信任,不算過分吧?」   她說的很認真。   認真的女孩子很美麗,而她提出解決的辦法也很美麗,銀子更美麗。說到底,今日這些人來,目的也無非是求財了。真有問題,葉家不是大夫,也不能管他們身上的紅疹好轉,最多也就是得了銀子找個大夫治好。   姜梨軟硬兼施,這些人也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最重要的是面對首輔的女兒,他們也不能怎麼樣。   而且姜梨還把原因推倒佟知陽身上去了,如果佟知陽早些上報給織室令,葉家的問題早就解決,哪還能拖到現在。   有人就道:「那就這樣吧。姜二小姐,可一定要讓織室令的人早些來襄陽啊。」   「是啊,可拖不得。」   姜梨道:「放心吧,各位,將你們穿過的古香緞交給我們吧,這些也要交給織室令。我怕不交給織室令,佟知府又要親力親為了。」   百姓們大笑起來,這會子再也沒有之前的敵對,紛紛爽快的去找用過的古香緞給姜梨了。   姜梨給葉嘉兒使了個眼色,葉嘉兒馬上吩咐下人們去準備銀兩和人手,心中也舒了口氣。能用銀子解決的事都不是事,權當是破財免災了。要不是今日又姜梨將局面控制住,還不知會出多大的亂子。葉明輝臨走時特意交代了麗正堂交給她們姐弟,要是葉明輝和葉明軒回到姜家,看到的是一個狼藉一片的麗正堂,她和葉如風才沒臉見人。   想到這裡,葉嘉兒心中充滿了對姜梨的感激。   葉如風神情複雜的看著姜梨,打從小知道了姜梨對葉家的惡言,又知道了她「殺母弒弟」的斑斑劣跡,葉如風就對姜梨厭惡有加,不願與之為伍。沒想到今日卻是姜梨替葉家解了圍。雖然她搬出了姜元柏的名號,也算仗勢欺人,但她的淡定和從容,卻是自己所沒有的。   這人……真是讓人無法喜歡,也恨不起來。葉如風心裡糾結著。   對面的茶樓上,姬蘅看著窗外,問:「這齣戲如何?」   陸璣「啪、啪、啪」的鼓起掌來,道:「我今日才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能有這麼大能耐,若非親眼所見,我只會以為是別人杜撰的傳說。」   「是啊。」姬蘅輕輕吐出一口氣,「十五歲,就能單挑大梁唱大戲了。」   「她這番應對的好,卻不怕京城裡的姜首輔得知此事怪責與她。」陸璣道:「姜元柏可是只老狐狸,滑頭的很,這樣的麻煩躲避還不及,不想她的女兒倒是樂意用權。」   「你沒發現?」姬蘅用扇子點著窗戶,「她就是故意抬出姜元柏。」   「嗯?因為姜元柏是首輔,佟知陽會有所忌憚?佟知陽背後可是李家……」   「這就對了。」姬蘅玩味的一笑,「姜二小姐就是要姜家和李家對上,矛盾激化,無法調和。」   陸璣一怔:「為什麼?」   「那就看她圖的是什麼了。」   正說著,陸璣突然「啊呀」一聲。   不遠處的街道,女孩子站在屋簷下,目光精準無誤的穿過人群,落在這件茶坊的窗口。   「被發現了。」姬蘅笑著搖了搖扇子,「糟糕。」   姜梨正帶著桐兒往外走。   好容易暫且解決了麗正堂的麻煩,姜梨想吩咐侍衛去打聽一下葉明煜那頭的消息。這個佟知陽看起來有恃無恐,她好歹是姜元柏的女兒,就算看在姜元柏的粉上,佟知陽也會客氣幾分。   誰知道才剛剛走出麗正堂,姜梨便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隨著直覺往上看,卻看到了一襲熟悉的紅袍,和那隻輕輕搖著的金絲摺扇。   姬蘅?   他怎麼在這兒?!姜梨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就想姬蘅不會是跟著自己到襄陽?但應該不會,且不說自己這次回襄陽的名義是為了探望葉老夫人,便是自己行為有什麼疑點,堂堂的肅國公,也不至於日日都盯著自己。這位肅國公深不可測,是個做大事的人,不會這麼無聊。   不過……姜梨瞧了一眼那茶樓的小窗,從窗前看去,麗正堂的一切都盡收眼底。這位肅國公最愛看戲,想必這齣戲的從頭到尾都沒錯過,更或者說在姜梨到來之前就已經先到了,他早就知道麗正堂有被砸這麼一出,特意來看熱鬧的。   真是討厭。   姜梨深深吸了口氣,無論這位肅國公目的是什麼,她都必須上去與對方見一見。探探底,到底對方是來做什麼,若是互不相交,他自然可以看戲,不插手就行了。若是有所衝突……她會權衡,看著辦的。   姜梨囑咐了桐兒和白雪幾句,獨自往茶樓走去。   「來了。」陸璣扶了扶鬍子,「大人,不瞞您說,我現在,還有點兒怕這位姜二小姐。」   「怕什麼,」姬蘅把玩著摺扇,「小姑娘而已。」   「姜二小姐不是普通的小姑娘,」陸璣也笑,「恩威並施,官場的那一套,她做的順手無比。把姜元柏的作風學了個十成十,只是我不明白,她不是在庵堂裡呆了八年,八年時間沒在姜元柏身邊,怎麼也如此精通官場規矩。倒像是姜元柏手把手教過她似的,難道只要是親生骨肉,自然就會繼承這一點?」   姬蘅瞥了他一眼:「那也不是尋常人能繼承的了得。」   在外人看來,姜梨的手腕看上去實在不可思議。不過雖然她沒有跟在姜元柏身邊八年,卻真真切切的跟在薛懷遠身邊數十載。薛懷遠是清官、好官,可桐鄉也不是沒有阿諛諂媚,溜須拍馬的壞官。薛芳菲和薛昭看過的官場之術,比平常人看的更多,而且因為官職不大,感觸更深。   兩人正說著,就見引路的小童在外敲門,姜梨進來了。   姜梨一進門,就見到了姬蘅和上次在金滿堂堂會上看到的青衫文士。   「真巧,」姬蘅裝模作樣的開口,「在這裡遇到姜二小姐。」   這人這時候偏做出一副很意外的模樣,姜梨心中不置可否。以姬蘅在皇宮各處都安插眼線的做派來說,只怕來襄陽的第一天就已經摸清了襄陽的動靜。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這位蛇蠍美人的眼皮子底下吧。   不過對方要做戲,她也只得佯裝不知的跟著做下去,笑道:「我也很意外,會在這裡遇到國公爺。」她疑惑的問,「不知國公爺來襄陽,所為何事呢?」   姬蘅笑盈盈的看著她,半晌後吐出兩個字:「公事。」   什麼都沒說,但也等於什麼都說了,至少不是為了她而來。姬蘅這人有個特點,他不說真話,他說的話就像他那雙迷人的眼睛,沒幾分真心。但他也不說假話,至多不說就是了。   姜梨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她並不希望這位國公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要做的事,不能被外人知道,也不希望被外人知道。尤其是這位國公爺,可能與成王有不少的關係,成王兄妹是她的仇人,她絕不與仇人為伍。   只能耐心周旋了。   「葉家好像有麻煩。」姬蘅看向窗外不遠處的麗正堂,「如果不是因為你,麗正堂就化為廢墟了。」   他說歸說,偏語氣裡還帶了一點遺憾的態度。姜梨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怎麼國公爺好似很希望麗正堂變成廢墟似的?」   「沒辦法,」姬蘅很傷腦筋的回答,「我愛看戲。」   這話真是讓人沒辦法不生氣,姜梨皮笑肉不笑的回答,「國公爺真是好興致,什麼都能當出戲。」   「但是像二小姐這樣精彩的就鳳毛麟角了。」姬蘅回答的一本正經。   「我與國公爺一樣,」姜梨笑的切齒,「不做戲子。」   「那真可惜,」姬蘅惋惜,「我還想著這次在襄陽遇見你,又有好戲可看。」   「什麼?」姜梨看向他。   他漂亮的眸子裡光華流動,仿佛漩渦一般誘的人跌倒沉迷,似笑非笑道:「有一種預感,姜二小姐在襄陽,會唱不少好戲。」   「國公爺來這裡不是所為公事的嗎?」姜梨笑對,「怎能玩物喪志?」   「戲太精彩,捨不得錯過。」他盯著姜梨,眼睛眨也不眨的道,唇齒之間都有挑逗的味道。   姜梨心中大罵姬蘅不要臉,姬蘅如今二十來歲,可姜二小姐只是個青澀的小姑娘,他居然也能毫不在意的以美色誘人。當初薛芳菲出事,燕京人人罵薛芳菲恃美放蕩,可怎麼就無一人斥責姬蘅,恃美行兇!   姜梨盯了姬蘅一會兒,突然道:「國公爺聽到了吧,我剛剛在麗正堂門口罵了佟知陽。」   「聽到。」姬蘅點頭。   「國公爺以為,我罵的可對?」姜梨想要套出姬蘅的態度,眼下姜梨猜測佟知陽是受了李家的指使,姬蘅可認識李家的小少爺李濂,姜梨想知道,姬蘅是不是知道此事和李家有關,他過來襄陽,會不會插手此事。如果姬蘅插手,事情就難辦多了。   「姜二小姐叫我觀戲不語,」姬蘅含笑道:「我不知道。」   這人,軟硬不吃,滴水不漏,真叫人洩氣。   姜梨道:「國公爺如果一直能觀戲不語就好了。」   姬蘅但笑不語。   姜梨便自顧自的說開:「佟知陽有個鐘官令的妹夫,鍾官令是右相小兒子李濂的人,說起來,這位佟知陽還是右相的人。還真是不敢小瞧呢。」   姬蘅握著扇子的手微微一頓,看向姜梨的目光裡帶了幾分深思。   陸璣卻嚇了一跳,姜梨連這個都知道?這點彎彎繞繞的事情,就算是姜梨的父親姜元柏未必都記得,姜梨不可能提前得知這些事,也不可能去查姜元柏才有的官員薄,她怎麼知道?   姬蘅:「看來二小姐對這些了如指掌。」   「因為我爹是首輔啊。」姜梨輕聲道:「咱們姜家,樹敵不少,一個不小心就著了別人的道。右相李家和我爹可是死對頭,死對頭的兵馬有什麼人,可得記好了,否則不明不白被小卒算計,可算兜頭禍事。」   姬蘅笑了:「有姜二小姐在,我看姜家不會被算計,還會綿延百年。」   「國公爺說笑,」姜梨道:「右相背後的勢力可不小,我們哪敢雞蛋和石頭碰。」   她的眉目間,帶了些靈動的狡黠,語氣雖然溫和有禮,步步都是試探。和姬蘅打機鋒,一點下風不落。陸璣有些吃驚,倘若此刻坐在這裡的是個中年人,或是青年人,他都不會如此驚訝。但偏偏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還是個閨閣千金。   她很聰明,有手腕,說話義正言辭,卻有官海的滑頭。講義氣,狡詐,也不怕姬蘅。   真是個特別的姑娘,和姜元柏一點兒也不像。   「哦?」姬蘅挑眉,「剛才你在門口斥責佟知陽的時候,一點不害怕。」   姜梨嫣然一笑:「那是為了百姓啊,為了百姓,別說是佟知陽,就算是右相李仲南來了,我也不怕。」   陸璣差點拍案叫絕!   論起說官話,他自認見識不少,可這姑娘一套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臉不紅心不跳,坦蕩磊落的樣子,竟讓人無言以對。   姬蘅也無言以對。   不知過了多久,他「嗤」的一笑,不只是譏嘲還是真正覺得姜梨的話好笑,他道:「二小姐令人佩服。」   「不過此番多少都會被右相遷怒了。」姜梨嘆息一聲,「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右相不會遷怒你的。」姬蘅笑了,「為了百姓。」   姜梨道:「那最好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方才沒來得及拂去的塵土——在麗正堂裡因來鬧事的百姓而蹭上的——對姬蘅道:「方才看到國公爺在此,才特意上來打聲招呼。現在招呼已經打完了,表姐表哥還在忙,我得去幫忙,就不陪國公爺閒話。」她客客氣氣的衝姬蘅福了一福,「告辭。」   姬蘅沒有送她的意思,淡笑回答:「姜二小姐走好。」   姜梨微微一笑,從容的從茶室裡出去了。幾次三番面對姬蘅,雖然仍然警惕,卻能看得出來,她應對姬蘅,已經一次比一次從容。   成長的很快。   姜梨出了茶室,往樓下走,心跳的很快。   方才那句話,她說「此番多少都會被右相遷怒了」是試探,而試探的結果是,佟知陽針對葉家的事,果然和右相有關。因為姬蘅說「右相不會遷怒你的」,卻是默認了李仲南的存在。   姜梨垂眸,李仲南摻和進來,難怪佟知陽膽子如此之大。不過那又如何?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將事情鬧大,拉著姜家的大旗,徹底隔絕右相和姜家微妙的平衡,也絕了成王想要拉攏姜元柏的可能。   就讓成王與姜家成為勢不兩立的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樣一來,姜元柏才能破釜沉舟,才能毫不猶豫的,正大光明的,理直氣壯地對成王發起進攻。   這就是她的目的。   屋裡,陸璣望著樓下姜梨漸行漸遠的背影,深深地嘆了口氣,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姜梨給他大大的上了一課,才十五歲就有這份心機謀略,不知再過幾年,又將成長到何種令人仰望的地步。   「上當了。」姬蘅突然開口。   「什麼?」陸璣一愣。   「原來剛剛是在套我的話。」姬蘅想到了什麼,突然笑起來,「佟知陽不是她對手。」   他道:「姜二小姐挺精明。」   阿梨公關滿分~每次遇到國公爺都變成懟人狂魔_(:зゝ∠)_ 第100章外室   姜梨離開後,回到了麗正堂。她沒有告訴葉嘉兒自己去見了肅國公,對於襄陽的人來說,肅國公這個名字也太過遙遠,親眼見過的人寥寥無幾。要是姬蘅走在大街上,旁人只會驚訝天下竟有這麼漂亮的男人,卻也不會想到他的身份如此。   況且,姬蘅的出現,讓整件事情更加複雜。還沒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前,姜梨不打算告訴葉家。便是告訴葉家人,也得等葉明軒和葉明輝兄弟兩回來之後,細細商量。   等將那些拿著古香緞前來討銀子的百姓們一一安頓好,天色已近傍晚。姜梨一行人回到葉府,關氏已近回來了,和卓氏得知了麗正堂已經沒事的消息,都鬆了一口氣。不過,葉明煜卻沒能一起回來。   「老三性子衝動,等我過去的時候,已經闖進了衙門大堂,聽人說嚷著要見佟知府,被衙門裡的官差拿下了。那些官差人多勢眾,老三不敵。我想見見佟知府,向他求個情,卻連人也沒見到。守門的官差告訴我,要想見人,至少得那些銀子,我出來的匆忙,哪裡帶了銀票。只得拿些銀票,明日早上再去,希望老三沒吃苦頭才好。」   「還要銀票?」葉如風恨恨道:「這些狗官!」   姜梨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不是人人都如薛懷遠一般兩袖清風,越是小的官,卻是享受權利帶來的好處,不然怎麼會有「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說。   「世道如此,」卓氏嘆了口氣,「咱再湊湊吧,總不能放著老三不管。」   「確實如此,」葉嘉兒也道:「好在他們想要的是銀子,這就好辦了。」   「嘉兒,你不知道。」關氏嘆了口氣,「葉家此次古香緞出事,已經賠了不少銀子。成衣鋪停止與咱們做生意,又是一筆不曉得損失。人心貪婪,怕的就是這些人貪心不足,索求無度,當咱們葉家是銀庫。一旦開了這個口……要想將你大伯和爹撈出來,就要費不少功夫。」   葉家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對人心的貪婪也看的清楚。只要佟知陽從葉家嘗到了甜頭,一個葉明煜都能用一大把銀子來贖回,對於葉明軒和葉明輝,不讓葉家傷一回元氣,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葉家就如一塊肥肉,佟知陽盯了這麼久,總算找到了下手的機會,怎麼會讓到嘴的鴨子飛了?姜梨笑了笑:「其實也不必擔心。」   屋裡眾人都朝她看來。   大家都知道,今日麗正堂最後安然無恙,多虧姜梨站出來說了一番話。雖然她年紀比葉嘉兒小,也從未打理過生意,可看她的樣子,做的比在場所有人都要周到。   「不用湊銀子,我看佟知陽很快就會放了明煜舅舅。」   「為什麼?」葉如風皺眉問道。   「因為我父親是姜元柏,」姜梨道:「他怕了。」   ……   佟府的書房裡,佟知陽猛地把手上的書扔了出去,高聲反問:「姜元柏的女子兒?她怎麼會在襄陽?」   佟知陽生的矮胖圓潤,小眼睛大蒜鼻,即便在府裡,也穿著鋥光的官袍。此刻他卻像是生出勃然怒意,正對著手下發火。   「小的也不知道,」手下唯唯諾諾的答道:「本以為會不會是葉家的人讓人假扮的,可元輔府的侍衛不容作假。襄陽城有去過燕京的人親自看了,說的確是姜二小姐不假。姜二小姐的確現在在襄陽,住在葉家。」   佟知陽愣了,他道:「怎麼回事?不是說葉家和姜家十幾年前都斷了往來,姜梨不都不認葉家人了,怎麼會突然來襄陽?」   「這個,聽說是葉老夫人病重,姜二小姐來探望的。」   佟知陽一腳踢開地上的板凳:「他們這是騙鬼呢?這麼多年沒消息,怎麼會突然變得重情重義?」   「這也就罷了……老爺,那姜二小姐還站在麗正堂的門口,說,說……」手下吞吞吐吐起來。   「說什麼?」   那人猶豫了一下,便將姜梨站在麗正堂前說的話,原原本本的複述給了佟知陽。他記憶力倒是不錯,一個字兒不落,包括姜梨提到的織室令,也包括姜梨奚落嘲諷佟知陽的言語。   佟知陽聽完,面色青青白白,憋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混蛋!」   被一個小輩這麼不留情面的嘲笑,對佟知陽這樣裝腔作勢的虛榮人來說,無異於被扒了衣服上街遊行。不得不承認,姜梨的諷刺一個髒字兒也不帶,卻是戳心窩子的尖銳。更可氣的是,面對這樣的嘲笑,佟知陽還什麼都不能說,因為姜梨是姜元柏的女兒,姜元柏是當今首輔,他這個知府對比起來簡直是草芥。不僅不能反駁,還得討好著這位千金小姐,即便只是表面上的討好。   「老爺,原本對付葉家十拿九穩,誰知道中途殺出個姜二小姐。姜二小姐可是姜家人,那……眼下是不是要重新打算?」   手下的話,讓佟知陽也思考起來。他的妹夫不久前讓他找個機會對付一下葉家,說是葉家的事辦好了,這個知府也能有升遷的機會。佟知陽能做到知府,全都是靠這個妹夫提拔,妹夫在燕京城給貴人做事,有的是門路。佟知陽當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一切按照妹夫的計劃行事。只等著葉家被作弄的悽悽慘慘,走投無路,才會給葉家一條早就計劃好的最後生路。   當然了,佟知陽本身也眼饞葉家這一筆巨財,他不敢妄想獨吞,且葉家的商號在北燕都有名,不是那麼輕易能吞的了的。現在好了,有了妹夫,有了燕京城的貴人在背後做靠山,佟知陽的膽子就打了起來。借著這個機會,既能讓自己得到升遷的機會,又能大賺一筆葉家的銀子,何樂不為?一切都做的好端端的,誰知道突然冒出來個姜梨。   佟知陽猜測,在妹夫最初的計劃裡,大約也沒想到和葉家已無往來的姜二小姐會突然來到襄陽,還給葉家出頭。甚至搬出了織室令,佟知陽自然曉得織室令是什麼,天高皇帝遠,他能在襄陽城稱王稱霸,但到了燕京的官兒面前,就什麼都不是了。   「這樣下去不行。」佟知陽在屋裡來回走了兩圈,道:「去拿紙筆。」   手下連忙去尋了紙筆來,佟知陽抹去額上的汗,看著面前的紙筆,還在想該如何下筆。   這件事姜梨的出現已經超乎了計劃之外,姜梨既然敢當著麗正堂的面說出給姜元柏寫信的事,可見姜元柏的態度,和葉家並不是全無感情。如果姜元柏因此遷怒於他,不說自己的妹夫,自己這個小小的知府怕是做不成了。榮華富貴固然可愛,但賠了夫人又折兵就不可愛了。佟知陽決定寫信問一問妹夫,或者讓妹夫讓那位貴人拿主意,至少告訴他下一步該如何走,否則單靠自己,走錯了路,可就悔之晚矣。   正匆匆寫著,手下忽然想起了什麼,道:「老爺,那葉家三老爺現在還被關著,是要放還是不放?」   在最初的計劃裡,葉明煜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他沒有摻和葉家的生意,葉家的生意他也一竅不通,所以沒有特意交代要如何葉明煜。只是葉明煜自己找上門來,佟知陽也不介意抓他一抓,至少驚慌失措的葉家人帶著一大筆銀子來贖葉明煜,對他來說也是一筆意外之財。可是眼下情況不同,能少給自己惹麻煩就少惹麻煩,無緣無故讓那位姜二小姐更加記恨自己,可不是什麼好事。   「關什麼關?還不趕緊放了!就說是一場誤會,手下人自作主張,與我無關!」佟知陽罵道。   手下忙出去復命了。   佟知陽站在屋裡,越想越是氣急敗壞,然而境況容不得他耽誤,就如姜梨所說,已經寫信回去襄陽告訴姜元柏,自己就得改緊追上,立刻寫信給妹夫,讓他想想對策。   真是飛來橫禍。   ……   葉明煜在一個時辰後回到了葉府。   葉家人見他安然無恙的回來,俱是喜出望外。關氏問葉明煜可傷著哪兒了,葉明煜也只搖頭沒有。那些官差雖然抓了他,他也不是好惹得,沒給對方苦頭吃。至於想要怎麼樣他麼,到底還是葉家的三老爺,況且他江湖上的朋友不在少數,真是有什麼問題,指不定誰有麻煩。   「我還以為明日得拿銀子去贖你呢。」卓氏鬆了口氣,「回來就好。」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葉明煜撓了撓頭,「那些官差起初對我惡聲惡氣,還說要讓我吃苦頭,晚上突然對我恭敬了起來,還道歉說只是一場誤會,就把我放了回來。我還以為古香緞的事情已經澄清了,沒想到大哥二哥還沒回來。」   屋裡眾人就都看向姜梨。   「你們看阿梨做什麼?」葉明煜道:「這事和阿梨有關?」   「這事確實多虧了表妹。」葉嘉兒便將姜梨在麗正堂門前做的的事情娓娓道來罷了,道:「佟知府應該是忌憚姜家的關係,才將三叔這麼快就放了出來。」   葉明煜也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麼一層關係,看著姜梨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雖然他不記恨姜梨,但對姜家一直也沒什麼好感就是了。姜元柏那樣早就續弦,姜家和季家門當戶對,打心底,葉明煜也瞧不起姜家的自私冷漠。可今日若非是姜家的名號,麗正堂可能已經沒了。被自己厭惡的所救,真是讓人無言以對。   從前葉家人總說,當初就不該把葉珍珍嫁給姜元柏,要是葉珍珍嫁給普通人,或許命運又是不同。但葉珍珍要真的嫁給普通人,沒有姜家的名聲鎮著,葉家又能撐得住幾時?過去那些年,不是看在葉珍珍是姜夫人的關係,葉家怕也不會如此安生。十幾年過去了,眼見著姜家和葉家再無往來,這些人就立刻蠢蠢欲動。   說到底是樹大招風。   姜梨看出了葉明煜的不自在,便笑道:「沒什麼,人都是欺軟怕硬,佟知陽這人膽小如鼠,偏偏又貪婪,做事瞻前顧後。自然能為姜家的名號所震,其實要是換一個心狠手辣的,未必就能如此結果。」   「你倒像是很了解佟知陽似的。」葉如風忍不住開口。   「從頭到尾佟知陽都沒露面,一直讓旁人來做事,可見是個膽小之人,他這樣顧全穩妥,怕是只會等勝券在握,塵埃落定之後才會現身。」   葉明煜點頭,突然問:「阿梨,你果然同你父親寫信了?」   姜梨在麗正堂前說,自己已經想襄陽的事告訴姜元柏,讓姜元柏上報給織室令。由織室令下派人馬。葉明煜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你父親……真的會為此事出頭?」在葉家人看來,姜元柏應該不會為這樣的小事出頭,在姜梨看來,姜元柏不出手的原因,卻未必是因為小事,而是牽扯到右相的緣故。雖然姜家和李家是對頭,但這麼多年一直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平衡,若是從前,姜元柏也不是不敢和李家直接對著幹,但現在右相背後有成王,姜家做事就要更小心一些。   要是為了葉家得罪成王,姜元柏肯定不會出手。   姜梨搖頭:「沒有。」   葉家人都驚訝的看著他,葉嘉兒問:「那麼,表妹是唬佟知府的了?」   「那倒不是。」姜梨道:「我雖然沒寫信給父親,卻寫信給了葉表哥。葉表哥如今是新上任的戶部員外郎,織室令那頭也不敢慢待與他。況且我還告訴葉表哥,儘管用我父親的名義,織室令就會更加重視,我想,織室令一接到上報,就會立刻派人來襄陽的。」   大家都沒想到姜梨會這麼說,葉如風不自在的問:「你怎麼能讓大哥用你父親的名義?」   「宮宴上,我與表哥一起接受陛下授禮,旁人都知道我和葉表哥的關係。我看父親的關係,對葉表哥也多有欣賞,想來同僚問起的時候,父親也不會避諱。既然燕京城的人都以為葉表哥和父親是一路的,不如讓他們誤會到底。有名號不用,豈不是白費?」   她這理所當然的態度,倒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姜梨利用的不是自己父親,而是個陌生人似的。   「你就不怕給你爹帶來麻煩?」葉如風問,「你自作主張,回到燕京城,你爹也不會饒過你。」   「那又如何?」姜梨微微一笑,「木已成舟,他還能殺了我不成?」   這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姿態,著實讓葉家眾人啞口無言。   姜梨心中卻清楚,做這一切,除了有心想幫葉家以外,她就是要讓成王和姜家斷開可能結盟的可能。就是要讓姜元柏和右相的裂痕不可修復。這樣一來,她才有可趁之機。   至於回到燕京城後會被姜元柏如何遷怒,那就是日後要考慮的事了。為了對付永寧和沈玉容,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哪怕是她的生命。   佟知陽背後如果真的有人,自己的出現應當已經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必然要寫信求助,但在這之前,姜梨給葉世傑的信已經出去了。在佟知陽得到具體的對策之前,想必織室令的人已經到達襄陽,一切就不是佟知陽說了算。   這個時間上的先後,恰恰就是機會。   「所以放心吧。」姜梨笑道:「我想佟知陽最近不會輕舉妄動,倒是那些收回來的古香緞,務必好好保存。我穿在身上的古香緞沒有問題,可見出問題的古香緞是最近才有的,或者說是襄陽才有。怎麼想都覺得不是偶然,等織室令的人來,大約就能查清楚。」   葉嘉兒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   等又說了一些這幾日的安排,葉家眾人才紛紛散去休息。姜梨走在後面,葉明煜在前,她叫住對方:「明煜舅舅。」   葉明煜停下腳步:「怎麼了?阿梨。」   「借一步說話。」   葉明煜隨姜梨來到葉明輝的書房,姜梨讓桐兒在外把手,道:「明煜舅舅走南闖北,應該有些朋友吧。」   葉明煜聞言,大笑起來:「不錯,我的確有很多朋友。」   「這些人應當都是會為了朋友兩肋插刀之人,明煜舅舅,我想有件事,必須要由你,或者你的朋友來做。」   葉明煜見姜梨臉色嚴肅,不由自主的也收起笑容,道:「什麼事,阿梨你說。」   「襄陽城的人都知道,佟知陽懼內,雖然此人貪婪無度,在男女一事上卻十分乾淨,連花樓都不曾踏入半步,正因如此,他夫人才願意讓娘家人拉扯他,讓他坐這個襄陽知府。」   說起男女一事,連葉明煜都有些不自在,偏看姜梨一臉坦然,好似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葉明煜只好在心中給姜梨找理由,畢竟姜梨在庵堂裡呆了八年,清心寡欲,懂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對男女一事看的十分平淡,也是自然。   這就是脫俗吧!   想的有些遠,葉明煜又聽見姜梨道:「不過佟知陽私下裡卻不如表面看上去的規矩,他有個外室,就安置在離襄陽城不遠的城邊,他給外室買了一棟宅院,那外室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啥?」葉明煜嚇了一跳。這等秘事,他從來沒聽過。要知道那佟知陽畏妻如虎,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舅舅不必驚訝,」葉明煜如此訝然,倒讓姜梨有些無言,她說:「那外室生的年輕貌美,很得佟知陽喜愛。加之他自己府裡的夫人只為他生了兩個女兒,佟知陽心心念念想要兒子,外室便一舉得男,更是佟知陽的心尖。每隔一陣子,他都要去看望這對母子。」   葉明煜驚得下巴都合不上:「你、你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確。」要知道,當初薛昭就是拿捏著佟知陽的這個把柄,才沒讓佟知陽繼續為難薛懷遠。那時候佟知陽也才得了外室的兒子,如今算算,也有五六年了。姜梨打聽過,這五六年來,並沒有佟知陽在外有外室的傳言出來,可見佟知陽隱藏的很好。她還特意託人去城邊看了下,那對母子果然仍在。   在這對母子上,佟知陽長情的可笑。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葉明煜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阿梨,你來襄陽還不到一月,這些事,我大哥他們在襄陽呆了幾十年,從來沒聽過。」   姜梨說出來的秘事,叫別人聽了,定會大吃一驚,或許還會認為姜梨在說謊。葉明煜不會認為姜梨說謊,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姜梨又不是襄陽人,為何對佟知陽的事知道的如此清楚。不止如此,還有佟知陽的妹夫在燕京城做鍾官令,這也知道。葉明煜相信,姜元柏不可能關注襄陽的一個知府,這些事定然不會是從姜元柏那裡得知。   姜梨是怎麼知道的?「我從燕京城帶回來的侍衛。」姜梨笑笑,「這些侍衛也算是父親為我精挑細選的吧,我讓一個侍衛去佟府探聽,說來也巧,佟知陽正吩咐人給那對母子送銀子。我便讓人跟上去,發現果然不差。便得知了這個秘密。」   她自然不能告訴葉明煜因為是因為薛昭而知道此事,這個解釋也算合理,至少除此以外,葉明煜也想不到姜梨會有其他什麼途徑得知,權當是個偶然。   「好,阿梨,你告訴我佟知陽外室的事,所為何意?」   「如我們所見,佟知陽非常寵愛這對母子,我懷疑佟知陽和葉家這次古香緞出事有關,也許背後還有人指點。為了避免出什麼差錯,我需要他有所忌憚。至少在最織室令派人來襄陽之前,不能做什麼手腳。」   葉明煜看著她,不太明白姜梨說的是什麼意思。   「明煜舅舅既然是江湖中人,帶走一對母子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姜梨道:「我希望明煜舅舅或是明煜舅舅的朋友,劫走佟知陽的外室和兒子。佟知陽驟然得知消息,全身精力只會用在尋找這隊母子身上,便分不出其他精力來對付葉家,必要的時候,還能用這對母子威脅——」姜梨笑道:「要知道佟知陽不敢讓他的夫人知道這對母子的存在,一旦東窗事發,他這個襄陽知府的位置就會不保。為了守護這個秘密,佟知陽肯定會不惜與你做一切交易,畢竟他可是個畏妻如虎的人。」   葉明煜這會兒算是聽明白了,姜梨是要他擄走佟知陽的外室和兒子,將他們藏起來。當做籌謀也好,讓佟知陽分心的工具也罷,佟知陽投鼠忌器,必然不敢對葉家怎樣。   他道:「阿梨,你要我去擄掠一對母子……」獲不及妻兒,他們江湖人士不屑於做這種卑劣之事,也不願意欺負女人孩子。   姜梨就像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似的,平靜的看著葉明煜,道:「明煜舅舅,佟知陽對付葉家的時候,煽動民眾打砸麗正堂的時候,可沒想到葉家一屋子的老弱病殘。且不說葉表哥如今還在燕京城為官,外祖母身子不好,要是得知葉家出事,怎能安然?」   「況且,要你帶走那對母子,並不是要對他們做什麼。他們大可以好吃好喝,只不過是受些驚嚇罷了。等事情辦完,再送他們回去,他們什麼也沒損失。」姜梨笑道:「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明煜舅舅可不能婦人之仁。」   最後一句話,雖然說得溫和,卻似有莫名嚴厲。   葉明煜聽得心中一凜,細細思來,便對姜梨慚愧道:「是我想的太過簡單,阿梨你都能看出來的事,我卻沒能看出來,真是白長了這麼多年歲。」他正色道:「此事交給我,明日我便找幾個信得過的朋友,在尋一處別人找不到的地方。既然佟知陽畏妻如虎,平日裡肯定不會明目張胆的去找那對母子,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姜梨點頭:「事成之後,等佟知陽得到消息,已經晚了,再想尋人,難上加難。」   「不過,」葉明煜道:「你說的佟知陽和這次古香緞出事有關,背後還有人指點,可是真的?」   他們葉家遲遲找不出古香緞出事的原因,更別說怪責在佟知陽身上。如果姜梨說的是真的,此事非同小可。   「我也只是懷疑而已。」姜梨道:「並無確切的證據。不過,只要等織室令來到襄陽,一切就會水落石出。」姜梨淡笑:「我想就算佟知陽的膽子比天大,也不敢公然在織室令派來的人眼皮子地下動手腳。更何況,有他最寵愛的外室和兒子做威脅,佟知府應該權衡的來利弊。」   就算燕京城裡真的有能護著佟知陽的大官,那個大官恰好又是權傾朝野的右相,姜梨猜想,右相愛惜羽毛,就絕不會將自己的名號洩露出去,免得事發之後牽連自己。佟知陽不知道背後的依仗有多穩固,他就不會足夠膽大。   而且佟知陽的兒子和外室下落不明,佟知陽必然有所忌憚。他會明白遠水解不了近渴,他會先識時務者為俊傑。   破百章啦! 第101章花開   襄陽城暫且平靜了下來。   麗正堂關了門,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因為葉家的銀子起了作用,之後的兩三天,沒有百姓來麗正堂門口,或是葉家門口鬧事。   葉家倒是安定了下來,身為襄陽知府的佟知陽,此刻卻遇到了麻煩。   「什麼,夫人和少爺不見了?」佟知陽拍案而起。   他與府裡的這位佟夫人,他的結髮妻子瞧上去是「相敬如賓」,但襄陽城的人都知他懼內。佟知陽更是清楚,若非他的夫人娘家提拔,只怕如今他這個知府也做不成。是以多年來,佟知陽也不敢違抗自己夫人的命令。   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寂寞,雖然不去逛花樓,卻在襄陽城的城邊上養了一處外室。外室乖巧可人,溫柔體貼,比家中這個母老虎可愛多了。佟知陽私下裡也讓下人叫外室為「夫人」。他倒是對這個外室有情有義,這麼多年了,冒著這麼大的險也要將其留在身邊,尤其是府裡的正房沒有生下兒子,外室卻生下了他的香火,佟知陽就更捨不得丟下他們母子兩了。   他自來將這對母子隱藏的極好,除了親信以外,旁人都不知道。否則也不會瞞了世人這麼多年,眼下乍然聽見母子失蹤的消息,差點驚的沒喊出來。   「怎麼回事?是不是賀氏發現了?」賀氏就是知府夫人,想到這裡,佟知陽全身上下都出了一一層冷汗。要是被那個蛇蠍婦人知道了這對母子的存在,別說是外室,就連他的兒子都可能被害死。   那可是他唯一的香火!親信連忙搖頭否認:「不是!老爺,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但留下了一封書信,說是借用夫人和少爺幾日,過段日子歸還。」   「豈有此理!」佟知陽大怒,「他當我的人是什麼了?是貨物了不成?」佟知陽又厲聲追問:「他們圖的是什麼?求財?還是有怨?」   「這……」親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倘若求財,可書信裡半點都沒提到銀子的事。若是尋仇,當場殺了就是,何必要留著。像是要挾,但又不知為了什麼而要挾。最重要的是,這對母子的存在如此隱蔽,這些人是如何發現的,莫不是有內奸高密?「在我的地界上抓人,我看他們是活的不耐煩了!」佟知陽冷哼一聲,吩咐下去:「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夫人和少爺給我找到!」   親信領命,又見佟知陽頓了頓,才繼續道:「動作小點,不要讓賀氏發現。」   他到底投鼠忌器。   ……   姜梨得知佟知陽的外室阮素琴母子都已經安定下來,是從葉明煜嘴裡知道的。   葉明軒和葉明輝仍然沒能回府,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姜梨搬出姜元柏的名號,佟知陽不敢不客客氣氣的對待。關氏和卓氏再去的時候,守門的門衛不再橫眉冷對,而是讓她們進去見見葉明軒和葉明輝。   葉明輝二人雖然身處牢房,倒也算乾淨,沒有受傷。詢問了這些天發生的事,知道眼下都靠著姜梨坐鎮,驚訝之餘不免唏噓。原以為一個官家嬌小姐不問世事,沒料到危急關頭,卻是姜梨拯救了葉家人。之前對姜梨的提防和疏離,霎時間也就去了大半。   二人交代,這些日子葉家就不要輕舉妄動,靜觀其變,等著織室令的人前來襄陽就是,不過要防著有人背後算計。若是葉家這回真是被人算計,那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還會再找著機會的。   關氏和卓氏回來後,將這些事原原本本的說給葉家人聽,也同姜梨轉達了葉明輝兄弟的感謝。姜梨笑著受了,大約是患難見真情,有過一同扛事的經歷,葉家人對姜梨的態度就此親熱了許多。   連葉如風對姜梨都不再甩臉色,只是也不如葉嘉兒和氣罷了。   但因為葉明輝兄弟不再,姜梨於葉老夫人見面一事也只有擱置了下來。若是葉老夫人得知葉家現在身處險境,心力交瘁便更不好,大家便不約而同的守著這個秘密。   葉明煜等其他人都散了後,才尋了個機會,偷偷與姜梨道:「事情已經辦妥了。」   「明煜舅舅可能保證絕不會被佟知陽抓到?」姜梨問。   「那當然了。」葉明煜道:「我藏人的本事,豈是他隨隨便便能找到的?況且佟知陽害怕他夫人知道此事,不敢大張旗鼓的找人,這就更方便了。」   姜梨笑道:「那就多謝明煜舅舅了。」   「謝我幹啥,」葉明煜道:「這本來就是葉家事,說起來是我們葉家該謝謝你。」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姜梨微笑。   這話聽得葉明煜心中熨帖極了,是啊,這麼機靈優秀的小姑娘,是他們葉家的侄女,想想就覺得慶幸。不然他佟知陽府裡怎麼就沒有這麼個乖巧可人的侄女呢?命裡合該沒有。   二人說著說著走到府門口,葉宅本就處在襄陽城地皮最貴的一處地上,這條街都是襄陽最富有的人家,因此一條街宅院寥寥無幾,但凡是大宅院,便是特別寬敞,佔地不小的。   此刻,卻有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   姜梨道:「這裡還有戲班子麼?」   葉明煜對著鄰近不遠的一處宅院院牆努了努嘴:「新搬來的,沒見著他們主人,不過應該是個戲痴,這幾日都見著有人在裡面聽戲。大概是自己的癖好吧。」葉明煜見怪不怪,他闖蕩江湖多年,什麼怪癖的人沒見過,在府裡聽戲班子唱戲,已經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   姜梨聽到此處,卻是心中一動。立刻就想到了。   姬蘅如今可在襄陽,這愛聽戲,又不缺銀子買得起此處的宅院,神秘莫測,莫不就是姬蘅?別說莫不是姬蘅,姜梨盯著那院牆青青的石磚,心裡嘆息,十有八九她都能確定,葉明煜嘴裡說的新搬來的這位爺,就是姬蘅。   即便這裡是襄陽城最貴的地皮,姬蘅也沒有必要非要搬到這裡來。他那樣的身份,什麼樣的好宅院找不到。偏偏就在葉家的一牆之隔,實在讓人很難不去想到,姬蘅就是衝著她來的。   這人難道是想監視自己嗎?姜梨的心裡,驀然生出一股怒氣。至今為止,她知道姬蘅和右相成王並不像表面上的劍拔弩張,有扯不清的關係。但姬蘅沒有明確表態會站到哪一邊,她未來的敵人是成王無敵,倘若姬蘅站在成王一邊,她的勝算小的可憐。   為何全是總會被更大的權勢所壓,即便成為當朝首輔,仍然不得不低頭,不得不隱忍籌謀?還是朝中奸臣全都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她的心中一片冰冷,眼眸亮的驚人。   葉明煜沒有發現姜梨的不妥,只伸了伸懶腰,對姜梨道:「我還得去跟我那些弟兄們交代一點事,阿梨,你就在府裡走走吧。要是無趣,就去找嘉兒,你們兩個小姑娘,說話投緣的多。」   姜梨點頭。   葉明煜騎馬離開後,姜梨卻沒有立刻回府。她站在門口,定定的盯著那院牆一會兒,聽著從院牆裡飄出來若隱若現的戲曲聲,慢慢的邁出了一步。   ……   和葉宅通明大氣的不同,這處鄰近的宅院,門口看起來簡直肅殺的出奇。顏色黑白為主,門口連個燈籠也不掛。姜梨走到門口,看見看門的是一個長得頗為秀麗的小哥。   看見這位小哥的臉時,姜梨就能斷定,主人的確是姬蘅不錯,否則誰家的門房能有如此姿色,這樣的姿色,放在小倌館裡,也是出類拔萃的一個。   門房看見姜梨前來,二話不說,直接將大門打開,做出一副迎客的姿態,道了一聲「姜二小姐」,像是早就知道姜梨會來拜訪一般。不必說,這又是姬蘅的交代了。   姜梨慣來不喜歡玩弄人心的人,如姬蘅這般將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鼓掌之間,能透徹人心的妖孽,她就更不喜歡了。因此非但沒感到被人奉為座上賓的欣喜,反而有些不虞。   進了門,便又有一位漂亮的婢子來引路,姜梨見這宅院四處之內,並無裝飾,黑磚白石,肅殺至極。很難想像姬蘅那般妖冶豔麗的人會住在這裡,不過轉念一想,卻又好似很相襯。他的容貌顏色,能令肅殺裡開出罌粟。倘若豔上加豔,便如十裡紅塵,略顯輕浮。   待走到院落,遠遠地就見四四方方的大院落裡,竟然搭起了高臺,臺上有人眼波流轉,華衣錦飾,咿咿呀呀的正在唱戲。而臺下卻只有一位觀眾,穿著紅衣的年輕人倚在長椅上,背影落落,正悠然品茶。   婢子笑道:「大人,姜二小姐來了。」   姜梨緩步上前。   姬蘅沒有回頭,仿佛沉迷到戲中去了,一直等到姜梨走到他面前。   「國公爺聽戲聽到襄陽來了。」姜梨含笑道,話裡不知是不是嘲諷。   「是他們自己來的。」姬蘅滿不在乎的一笑,姜梨看向戲臺,便見戲臺上的花旦臉上雖是抹了油彩讓人分辨不清相貌,然而窈窕的身段,柔軟的唱腔,一看便知,就是當初金滿堂唱堂會,唱「九兒案」的那位小桃紅。   金滿堂怎麼會到襄陽來?姜梨看了一眼臺上的小桃紅,她與身邊的小生們唱個不停,眼角的情義卻是對著姬蘅無疑。   姜梨恍然大悟,姬蘅能讓金滿堂在望仙樓這樣的地方唱堂會,姬蘅也能捧紅金滿堂這個剛在燕京紮根的戲班子。對於金滿堂的人來說,牢牢抱住姬蘅的大腿,比好好唱戲苦心經營來的快得多。至於那小桃紅麼,這樣有權有勢的金主,這樣年輕這樣好看,女孩子總是容易淪陷的。   不過……姜梨心中微哂,他們在決定靠上姬蘅這樁大樹之前,大概忘了姬蘅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凡他們有打聽過之前名滿燕京的相思班是怎麼落魄的,就不會做出這麼草率的決定。   姬蘅可不是什麼善心人,他狠心絕情,詭譎手辣。誰要是抱著算計他的心思,保不準最後被他算計的哭都沒處哭去。   臺上小桃紅唱的是《劍閣聞鈴》,正唱到:「正是斷腸人聽斷腸聲啊!似這般不作美的鈴聲,不作美的雨呀。怎當我割不斷的相思,割不斷的情。灑窗欞點點敲人心欲碎,搖落木聲聲使我夢難成。噹啷啷驚魂響自簷前起,冰涼涼徹骨寒從被底生……」   姜梨看向姬蘅,道:「國公爺好似很喜歡聽悲劇。」   前有《九兒案》,後有《劍閣聞鈴》,都是這麼悽悽慘慘的戲,姬蘅莫不是看不慣旁人好,連戲也不聽好的。   「我不愛看喜劇。」姬蘅把玩著手裡的摺扇,笑道:「太假。」   姜梨盯著他,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姬蘅認為喜劇太假,這句話中,也能窺見出一些端倪。   他是什麼樣的人?   將腦海中這些胡思亂想拋走,姜梨又道:「我只是沒想到,國公爺會住在葉家附近,」她帶著幾分玩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為我而來。」   「倘若我說,我就是為你而來呢?」姬蘅反問。   姜梨一事怔住。   他唇角還掛著輕鬆的笑意,眼眸像是深深淺淺的琥珀,多情又薄情,比金玉珠石還要吸引人的目光,讓人慾罷不能。   「那我就只能敬而遠之了。」姜梨淡道。   姬蘅無聲的笑起來,他以扇柄支著下巴,目光有種邪惡的天真,他道:「姜二小姐倒是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弱者求生,總是步步驚心。」「二小姐不必妄自菲薄,」他眯起眼睛,「弱者不會設下陷阱,引君入甕。」   每每和姬蘅在一起,總是互相打機鋒,這並不輕鬆,姜梨也很困惑。他明明本來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無關,卻因為一系列陰差陽錯的事,屢屢被卷到一起。如今便是想避開也不行了——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   總得一步步走下去。   姜梨笑道:「說了這麼久,國公爺不累嗎?小桃紅的嗓子千金難求,莫要辜負。」   她轉的話頭非常粗暴而生硬,可她的態度卻自然又溫和,好像自己渾然不覺。姬蘅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這才含笑的轉過頭,道:「說的極是。」   臺上的小桃紅見姬蘅總算不再和姜梨說話,轉而看向她來,立刻唱的更加起勁。   姜梨瞧著只覺得好笑,都說最高明的戲子唱出好戲,自己都得入戲方能得情,可小桃紅嘴裡唱著戲,眼睛看的分明是姬蘅。可算是心不在焉,不過這姑娘一片芳心,只怕也要零落成泥了,因她不知道這紅衣美人,慣來只做看戲之人,從來不入戲。   「可憐你香魂一縷隨風散,卻使我血淚千行似雨傾。慟臨危,直瞪瞪的星眸咯吱吱的皓齒,戰兢兢玉體慘澹淡的花容。」   小桃紅咿咿呀呀唱個不停,水袖帶起的風也帶著幾分悽慘的意味。姜梨卻聽出了幾分殺意。   她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這可是如假包換的悲劇,悽悽慘慘的唱腔不假,但姜梨大約是自己如今對人細微的情緒尤其能感受,便從這悽悽慘慘裡,感受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   她抬眼看向小桃紅。   小桃紅仍舊毫不在意的朝姬蘅送上柔情蜜語的眼神,那眼神盈盈動動,好不可憐,姜梨卻覺得,小桃紅鎖定姬蘅的樣子,像極了野獸。   她的脊背不由得挺得筆直,手指瞧瞧的蜷縮在袖中,仿佛嗅到了某種陰謀。   「眼睜睜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悲慟慟將何以酬卿又何以對卿。最傷心一年一度梨花放,從今後一見梨花一慘情。」   唱到最後一句「情」的時候,小桃紅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讓人不禁皺眉。姜梨心中一緊,沒等她反應,便見那穿著一身白色戲服的小桃紅,突然從臺上躍起,水袖翻飛,手心一點銀光,直撲姬蘅而來!   竟是暗殺姬蘅的刺客!姜梨來不及驚呼,就見戲臺上方才與小桃紅搭戲的小生老旦,驀然間全都從四面八方出現,皆是兇神惡煞,哪裡還有方才唱戲的傳神模樣。   這個金滿堂,竟然是一個刺客做的門面,想來身後之人也是足夠了解姬蘅,知道姬蘅看戲聽戲,便搭了這麼一個戲班子,唱的卻是鴻門宴。   可真是無妄之災!四面八方都是撲來的刺客,迎面又是殺氣橫溢的小桃紅,姜梨避無可避,即便她並非對方的目標,姜梨也心知肚明,一旦姬蘅死了,對方也不會饒過她。況且刀箭無眼,便是姬蘅沒死,可是誤殺了她,也是有可能的事。   她重生一回,步步為營,可不是為了這麼一場荒謬的誤會,死在這裡的!   姜梨一下子摸到袖中的口哨,可那小桃紅竟是武功超乎想像的好,便見那水袖之中,還藏著好幾把匕首,便是已經逼近眼前,千鈞一髮!就在這時。   眼前一亮,從斜刺裡,突然盛開了一朵牡丹。   匕首沒入豔麗的牡丹,好似也被這朵牡丹驚豔了,沒有再繼續往前。   姜梨定睛一看,那不是什麼牡丹,那是姬蘅的摺扇。他展開摺扇,擋下了小桃紅的一擊。   下一刻,她便感覺身子一輕,姬蘅扶著她的後背,將她往後一帶,那把漂亮的金絲摺扇橫於胸前,展露出了驚豔完整的圖案來。   小桃紅也是一愣。   她削鐵如泥的匕首,就這麼被那把華麗的摺扇輕輕鬆鬆的擋了下來,仿佛她的攻擊不堪一擊。而金絲摺扇上的牡丹,花瓣捲曲舒展,美不勝收,像是在嘲笑她的渺小。   姜梨驚魂未定。   饒是她再如何鎮定從容,生死關頭,尤其是今日這場劫殺來的莫名其妙,怎麼也不能如從前一般含笑以對了。   含笑以對的是姬蘅。   他橫摺扇於身前,豔紅的長袍及地,漂漂亮亮的灑下來。外頭的日光暗下,卻顯得他在這暗色裡越發璀璨,連帶著摺扇上那朵牡丹,都在拼命盛開。   他的手虛虛扶在姜梨身後,姜梨不如他高大,這樣一來,遠處望去,像是被他攬入懷裡,只要他低下頭,下巴就能碰到姜梨的頭頂。然而他卻絲毫沒有看向姜梨,一雙狹長的鳳眼淺笑盈盈,含著無盡的瀲灩色彩,望向小桃紅。   姜梨側頭去看小桃紅。   被油墨塗了滿臉的女子,自然看不出神情,唯有一雙眼睛冷硬如鐵,再不見方才唱戲時候的婉轉動人。   「誰派你來的?」姬蘅輕聲詢問。   他的聲音也很柔和,仿佛面對的是一個友人,或是不忍心驚擾了千嬌百媚的佳人一般,含著無限的憐惜。   小桃紅不說話。   「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嘴角的笑容清淺,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道:「你說出來,我讓你結束的痛快一點。」   姜梨心中一寒,以這般親暱的語氣說出這樣可怕的話語,這人真是可怕。   也就在這時,看著周圍漸漸逼近的戲子,姜梨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怎麼這樣大的府邸,卻不見一個侍衛,要說姬蘅沒有侍衛,她絕對不信。   正想著,小桃紅便冷哼一聲,與周圍的其他戲子,齊齊往姬蘅身邊撲來!   四面八方,皆是強敵。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姜梨心下一橫,索性往姬蘅身側一撲,她相信,姬蘅這樣狡猾的人,斷然不會就地等死。總會有辦法,但她也不能抱著姬蘅,將自己的後背留給小桃紅,若是被姬蘅當做肉靶子推了出去,那才是太冤了!   恍惚之中,只聽得姬蘅像是笑了一聲,姜梨便覺得自己的身子也隨姬蘅忽然移動,她看見姬蘅的身後,一個畫白臉的戲子正舉劍劈頭往姬蘅背後刺去。   「小心!」姜梨驚呼出聲。   這全然不是因為她心腸好不忍心見紅,而是為了自己著想。要是姬蘅死在這裡,她也沒法活。正想將手再次伸入袖中,便見那持劍的白臉人突然一頓,像是被人點了穴道一般,從嘴角流出一道殷紅血跡,慢慢的仰面倒了下去。   他的胸口,當胸穿過一支銀色長箭。   「窸窸窣窣」,姜梨順著方向抬頭一看,便見宅院四角的房簷上,不知何時出現了黑衣的侍衛,他們手持弓箭,面無表情,手下不停,只管「嗖嗖嗖」的放箭。   宅院裡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但這慘叫聲,比起常人來,也要小了不少,是以並沒有周圍的鄰人發現。姜梨猜想金滿堂的人都是死士,經過特殊訓練的人,臨死之前的動靜都要比旁邊小一些。   小桃紅一心想要刺殺姬蘅,萬萬沒想到外頭早有姬蘅的布置,眼見著自己的夥伴一個個倒下,心中不安,卻也殺紅了眼,不顧一切的朝姬蘅衝來。   姜梨心中嘆了口氣。   看不清小桃紅的表情,但從她的舉動表現,小桃紅的心亂了。不過這也的確沒人想到,金滿堂的人是來刺殺姬蘅的死士已經夠讓人意外的了,姬蘅早有準備讓人埋伏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小桃紅一場戲做的精妙絕倫,可沒想到姬蘅看過的戲不少,真情還是假意,看得格外清楚。   金滿堂的人自以為在做戲給姬蘅看,而姬蘅,是真的將金滿堂當做一場戲。   那看上去漂亮的、憊懶又妖冶的青年,動作格外優雅,身形不如小桃紅急促迅猛,卻像是狩獵的毒獸,不緊不慢的靠近獵物。姜梨甚至都沒能看到他們廝殺,只覺得姬蘅輕而易舉就用那把金絲摺扇劈斷了小桃紅手裡的匕首。   他毫不猶豫的打斷了小桃紅的四肢,卸了她的下巴。   姜梨只看得全身發冷。   即便她死過一次,即便被永寧公主和沈玉容折磨,但如姬蘅這般毫無感覺,甚至很享受似的處在這樣血淋淋的環境裡,姜梨不能如他一般如魚得水,她只想離開。   小桃紅被制住了,如玉的美人,此刻毫無形象的癱倒在地,如任人宰割的豬狗一般。以她眼前的情況,連自盡尚且做不到。   姬蘅往前走了兩步,走到小桃紅面前,小桃紅身上滿是鮮血汙泥,姬蘅華麗的袍角卻絲毫塵埃也不沾。   他依舊高高在上,依舊做不食人間煙火的看戲人。   「我給過你機會。」姬蘅微微俯身,仿佛很憐憫似的,輕聲道:「可惜你拒絕了。」   小桃紅的眼裡,倏而划過一絲恐懼,姜梨看的清清楚楚。   即便是死士,最後的仰仗也是因為對死亡毫無懼怕,但對死亡毫無懼怕,不代表對死亡以外的事毫無計劃。當他們失去最後的王牌——隨意的結束自己生命以後,要面對的,就是比死還要可怕一萬倍的事情。   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姜梨認出,那個叫文紀的侍衛走過來,對姬蘅道:「大人,留了十個活口。」   小桃紅眼裡的恐懼更甚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姬蘅竟然還能完整的留下十個活口,這實在太可怕,最重要的是,十個活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有更多的可趁之機,人性都是經不起考驗的,同樣的十個死士進私牢,比一個死士進私牢可撬出的真相多得多。   姬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你們戲唱得不錯。」姬蘅笑了笑,「可惜了。」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太喜歡國公爺拿牡丹金絲摺扇做武器啦!帥! 第102章戲畢   侍衛將他們全都拖了下去,那些衣著光鮮的戲子,被剝去了華麗的戲服,動彈不得,癱倒在地被人拖著的模樣,實在狼狽至極。名動一時的金滿堂,頃刻之間成為階下囚。   等待他們的,是比這齣《劍閣聞鈴》還要悲慘的結局。   姜梨望著小桃紅的背影。   這樣嬌俏動人的花旦,饒是她一個女子也忍不住憐惜,姬蘅卻沒有絲毫動容。   姜梨又回頭看向姬蘅。   他的紅衣在肅殺黑白的院落裡,顯的格外豔麗,七零八落的戲臺上,再也沒有方才婉轉的唱腔。只有地上散落的鮮血和刀劍,提醒著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廝殺。但美豔的青年輕輕搖著摺扇,眉眼都是風花雪月,哪裡看得見剛才的冷酷無情。   心如鋼鐵,面上卻做繞指柔情,姜梨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談笑間殺人,不動聲色。   「姜二小姐何故這樣看我?」他笑盈盈道。   「方才的戲很精彩,」姜梨道:「我很佩服國公爺。」   姬蘅合上扇子,道:「我不做戲。」   「是啊,」姜梨道:「國公爺不入戲,所以國公爺贏了。」   姬蘅太清醒了,早在很久以前,姜梨就看了出來,他的內心將一切都分辨的很明白。他穿著鮮豔的紅衣,內心卻如眼前黑白分明的院落一樣,看什麼都清楚明白。因此戲臺上的小桃紅對他眉目傳情的時候,戲腔打動觀者人心的時候,他嘴角噙著微笑,內心卻充滿嘲諷。   就如他早就知道金滿堂跟著來到襄陽,表面是為了巴結他,實則是為了暗殺他,這一齣戲,他早早就明白了。他也本可以早做準備,卻偏偏要等到眼下這一刻,讓金滿堂唱完整齣戲。   他只是想要看戲而已。   姜梨想,或許自己,姜家還有葉家,在姬蘅的眼裡,也只是一齣戲而已。他之所以關注,不過是因為還有點興趣,至於他真的會投入多少,看一齣戲而已,何必耗費過多心力呢?當不得真。   姬蘅道:「二小姐好像很有感觸?」   姜梨笑道:「只是覺得世事無常而已。」   「姜二小姐對這齣戲還算滿意?」   「不敢不滿意。」姜梨微笑。   「別說的我好像很可怕似的,」姬蘅唇角一翹,聲音曖昧的壓低,「剛才,二小姐遇險的時候,不是很害怕的往我懷裡鑽?」   姜梨險些咳了出來。   在那個時候,千鈞一髮的時候,她若是不找個擋箭牌,萬一死在誤殺的刀劍之下,可實在委屈得緊。自然要讓姬蘅擋在前面,這話此刻被姬蘅說出來,偏還頗有意趣的瞧著她,便讓她剛才的動作也有了些別樣的意味。   「事急從權,」姜梨皮笑肉不笑的道:「唐突了國公爺,真是對不住。」   她一個女子,卻要對男子說出「唐突」的話,傳到燕京城裡,只怕也會笑掉旁人的大牙。   「無事。」姬蘅道,目光落到地上,忽然彎下腰去,撿起了一枚東西。   姜梨一見,那竟然是之前贖回來的玉佩,薛懷遠在她出生的時候,親自拿刀刻下的玉佩。   她心裡一驚,忙摸向自己的脖子,便見脖子上繩索斷了,想來是方才一番混亂的時候,被掙扎斷了。   姜梨道:「那是我的玉佩。」   姬蘅摩挲著手裡的玉佩,目光在玉佩上流連了一番,看見了那隻栩栩如生的花狸貓。姜梨心中焦急,顧不得其他,伸手去奪,姬蘅偏不如她願,身子微微後仰,揚手將玉佩拿高。   姜梨拿也拿不到,道:「國公爺,那是我的玉佩,請還給我。」   「聽說姜二小姐單名一個梨字。」他笑道。   姜梨氣悶,全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叫姜梨,姬蘅說這話,分明是故意的。   「葉家的人叫你阿梨,不知是哪個梨。梨花的梨,還是狸貓的狸?」他低頭,嘴角笑意加深,一雙眼睛含著淡薄的冷意,又像是含情,讓人迷惑不清。   有一瞬間,姜梨感到自己渾身的血似乎都被凍住了。   她勉強笑道:「當然是梨花的梨。」   「是麼?」姬蘅一瞬不瞬的盯著她,聲音格外輕柔,「我倒覺得,是狸貓的狸。」   姜梨抬眼看他。   男人漂亮的不像話,眼眸下那顆嫣紅的淚痣,此刻越發明亮,也襯得他的眉目越發深豔。   姜梨道:「為何這麼說?」   姬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笑道:「因為你不像梨花可愛,像狸貓一樣狡猾。是不是,阿狸?」   那一句「阿狸」喚的唇齒生香,姜梨卻覺得遍體生寒。   姬蘅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世,可應該也發現了一些不對,他這是試探,誰動搖誰就輸了。   姜梨抬頭,露出一個微笑,絲毫沒有破綻,她道:「國公爺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左右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只是旁人聽見,未免誤會我們的關係。」   姬蘅一笑:「二小姐說話總是這麼令人傷心,出人意料。」   姜梨瞧著他,只聽姬蘅又道:「不過出人意料的是也不只一件,譬如,姜二小姐能找到佟知陽的外室,這就很令我意外。」   姜梨心中一嘆。   佟知陽外室母子被葉明煜的人帶走一事,佟知陽查不出下落,但姜梨知道,此事必然瞞不過姬蘅。連在宮裡都膽子暗殺人手的人,在襄陽怎麼不會安插人手。   以姬蘅的本事,隨時隨地派人盯著自己也不難。   「我很想知道,姜二小姐是怎麼知道佟知陽外室的行蹤。」他說話溫柔體貼,卻是咄咄逼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姜梨坦然地看著他,「佟知陽既然做了,總會露出馬腳,順著馬腳找出真相,不是什麼難事。我也很意外,國公爺會對別人的家事,這種小事上心。」   「和你有關,沒有小事。」姬蘅笑盈盈道,「姜二小姐做的,都是大事。」頓了頓,他又道,「世的確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既然做了,總會露出馬腳,順著馬腳,遲早找出真相,」他含笑看向姜梨:「是不是?」   姜梨頷首:「是。」   她明白姬蘅的言外之意,她身上疑點重重,即便掩飾的再好,難免露出馬腳,只要抓住這些馬腳,總有一日,她身上的秘密就會被揭開。   也許姬蘅真的能做到吧,但她不怕,她只想為薛家一門報仇,除此以外,未來如何,她不在乎。   姬蘅似乎也瞧出了她的不在乎,漫不經心的道:「姜二小姐什麼都不怕,是因為有恃無恐吧。凡事做周全打算,現在有佟知陽盯著,誰也不敢動你了。」   姜梨猝然看向他。   這也被姬蘅看出來了。   的確,來襄陽之前,姜梨就想到,季淑然母女在宮宴一事上吃了這麼大的虧,回頭想想,總會懷疑到自己身上。即便沒有出宮宴一事,這對母女也是容不下自己。此番回襄陽,便給了她們除去自己的一個絕佳機會。   季淑然母女必然請了人暗中窺伺,一旦有問題,必然狠下殺手。在麗正堂門口宣布自己的身份,除了讓佟知陽心中生畏,對葉家人客氣以外,還是給了自己一道平安符。   自己身份特殊,佟知陽定會讓人暗中盯著自己的動作。而且眼下襄陽人都曉得佟知陽得罪了姜梨,如果姜梨在襄陽出了什麼事,無論真相是什麼,佟知陽都得背這個鍋。旁人只會因為是因為姜梨和佟知陽結仇,佟知陽暗下殺手。姜元柏不會放過佟知陽。所以為了不讓自己白白擔了惡名,佟知陽的人也得保護好姜梨。   這也是借用佟知陽的人馬來對付季淑然的人手,至少在佟知陽所在的襄陽,姜梨是安全的。   這一點是姜梨暗中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已經被姬蘅看了出來。   姜梨笑道:「天下間,還有什麼是國公爺不知道的事?」   「有。」姬蘅看向她,目光動人,「那就是你啊。」   「我?」   「我生平見過的人,」姬蘅道:「在你的年紀,北燕無論男女,有這份心計籌謀,你是第一個。」   「多謝國公爺誇獎。」姜梨道:「姜梨不敢當。」   「你當得起,我只是疑惑,既然你如此聰慧,八年前,怎麼會被你的繼母,趕去青城山?」他含笑問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過是運氣不好。」姜梨笑道:「況且八年前我才七歲,國公爺拿七歲的我與現在的我相比,實在苛刻了些。上天不會一直眷顧某個人,八年錢我是運道不好,但有句話說,風水輪流轉,今日到我家。」她淡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姜梨笑著衝他頷首,這會兒,姬蘅總算是把她的玉佩還給了她。姜梨又衝他回了一禮:「今日的戲十分精彩,我也該回去了。方才多謝國公爺出手相救,姜梨不勝感激。」   「不必謝,」姬蘅笑了一笑,「其實沒有我,姜二小姐也能全身而退,不是麼?」   姜梨目光一凜,隨即笑了,道:「還是要多謝。」她再衝姬蘅告辭,這才不慌不忙的轉身離開。待姜梨的身影消失在院落外後,文紀出現在姬蘅身後,道:「大人,金滿堂的人……」   「別讓人死了。」姬蘅搖了搖扇子,道:「審完了,給她主子送去。」   文紀應道,又問:「姜二小姐那邊……」   「繼續盯著吧。」姬蘅道:「織室令的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倒要看看,接下來她怎麼唱完這齣戲。」   文紀不說話了,心中亦是深思,今日之事他也是從頭到尾看在眼裡。姜梨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面對金滿堂的刺殺,雖然有一瞬間的驚慌,不過片刻就安定下來,仿佛完全不後怕似的。而且文紀一行人也注意到,姜梨屢次伸向自己的袖中,即便在危急的生死時刻,她都沒有束手無策坐以待斃的想法。她慣會隱藏後招,做好一切萬全的準備,正如姬蘅所說,即便今日姬蘅沒有出手,姜梨未必就不能全身而退。   文紀看向姬蘅,姬蘅面上的笑容已經收起來了,當他收起笑容的時候,溫柔和憐惜便盡數不見,有的只是冷漠和薄情,令人膽寒。   姜二小姐卻不怕他,還與他步步為營,倒真是不簡單……   ……   姜梨回到葉家院子裡的時候,桐兒和白雪都嚇了一跳。她裙角處沾了一些細密的鮮血,大約是刺客身上濺上的。   「姑娘這是怎麼回事?哪裡受傷了?」桐兒急的團團轉,就要來查看姜梨的傷勢。   「不是我的血。」姜梨安慰她,「我去換件衣裳,這件事別對其他人提起。」   桐兒和白雪心中擔憂,但見姜梨神情嚴肅的模樣,也只得點了點頭。   姜梨鬆了口氣,又換了件衣裳,在椅子上坐下,白雪給她端上一杯熱茶。兩個丫鬟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和葉明煜在府門口說話,也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怎麼好似發生了了不得的事?   姜梨喝了點熱茶,心裡才漸漸平靜下來。   今日本想去談談姬蘅的深淺,誰知道會撞上金滿堂暗殺姬蘅這一場戲。看來襄陽也不太平,那些人分明就是衝著姬蘅而來,她與姬蘅本來無甚關係,但看在那些人眼裡,莫不是以為他們關係匪淺,要是轉向矛頭對準她,那才是無妄之災。眼下葉家的事還沒解決,她還背負著薛家的血債,可不想再給自己添麻煩。   總得遠離他才好。   等襄陽這頭的事解決掉,回到燕京城,就不要和姬蘅有所往來了。這人心思藏的太深,背負的秘密好似也不淺,莫要搭上自己才是。   「今日已是第七日了……」她喃喃道。   在麗正堂門口放話後,已經過了七日,加之在那之前她就寫好了給葉世傑的信,算起來,就是這兩日,織室令的人也該到了。   織室令的人一道,加上外室又在別人手上,佟知陽便不敢從中作梗。葉家的事至少不會越陷越糟糕,就算是背後是右相在設局,因為姜家的關係,葉家暫且也安全了。   除了葉家的事,她到襄陽來,最重要的是為了薛懷遠。不知道惜花樓的瓊枝打聽的怎麼樣了,時間緊迫,她還得找個機會,親自回一趟襄陽。   ……   兩日後,織室令下派的人到了襄陽。   織室令的人直接先去見了佟知陽,在葉世傑以姜家的名義上報給織室令襄陽發生的古香緞一事後,燕京的織室令立刻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葉家既是新上任的戶部員外郎的家,也是當今首輔姜元柏曾經的姻親,怎麼也不能小看,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路上日夜不停的趕到襄陽,徹查此事。   佟知陽也沒料到燕京來人來的如此之快,他這些日子一心記掛自己養在外面的這對母子,幾乎要把襄陽城都翻遍了,但怎麼也找不著人。人一分心,對於葉家的事就鬆懈了些,沒有細細琢磨,只想著已經把襄陽城情況有變一事寫信送回了自己妹夫,看妹夫那頭有什麼應對的法子。   可妹夫那頭還沒來信兒,織室令派的人就先到了。佟知陽一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打起精神應付,想著能拖些日子就拖些日子,拖到燕京來信,就知道下一步如何了。   「唐大人,」佟知陽笑容滿面道:「葉家的古香緞是死了人的,眼下葉家當事的人還在咱們衙門,這織造的事兒該你們管,但死人的事兒就該我們管了。所以葉家兩位老爺,是不能放出來的。」   織室令下派來徹查此案的人叫唐帆,聽聞佟知陽的話也不好說什麼。佟知陽這話說的沒錯,他們織室令只管織造,不管殺人,葉家的布料既然死了人,確實就該讓衙門查查。   「沒事。」和葉明煜一同前來商量的姜梨笑道:「我們沒有要求明輝舅舅和明軒舅舅現在就出來。」   唐帆心裡鬆了口氣,他來之前,他的上司就明確告訴過他,這個案子關係到首輔姜家和葉家,最重要的是首輔姜家。那可是燕京城的文人之首,千萬莫要得罪了。而在燕京城,最近幾月,姜梨的事又傳的沸沸揚揚,誰都知道姜家二小姐是個厲害的主。姜二小姐要保葉家,他們也只得順著辦。要是姜二小姐不依不饒非要現在就放葉家兩位老爺出來,他們織室令也只能和衙門槓上了。   佟知陽卻是愣了一愣。   麗正堂門口,姜二小姐一番話,著實不客氣,佟知陽心裡就曉得,這位首輔千金必然是個飛揚跋扈的主。她既然要為葉家出頭,肯定會保葉明輝和葉明軒,自己再用於理不合來拒絕,就能和織室令的人糾纏,這樣糾纏定不會很快結束,便可以為自己爭取一些時間,等來燕京城的回信。   誰知姜二小姐居然這麼好說話,乾脆利落的就答應了。   佟知陽以為這是姜梨的詭計,不由得狐疑看向姜梨,但見女孩子眉清目秀,笑容溫柔,卻是毫無心機,單純澄澈的模樣。   或許只是虛張聲勢,其實只是個什麼事都不懂得小丫頭?佟知陽疑惑,轉念一想,姜梨這麼好說話也沒事,雖然不能爭取時間。但葉家當家的葉明輝和葉明軒被關著,葉家就沒有做主的人。那個葉明煜對葉家生意一竅不通,不足為據,葉嘉兒和葉如風也只是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葉家一盤散沙不足為據,便是織室令的人來了,料想也查不出什麼。磋磨幾日沒有結果,燕京那頭也該有新的命令了。   想到這裡,佟知陽頓感渾身輕鬆,笑道:「如此,那古香緞的事我們衙門就不再過問。唐大人還請好好徹查此案,給襄陽百姓一個交代。」   唐帆道:「職責所在。」   葉明煜也道:「一切就拜託唐大人了。」   佟知陽自覺葉家便是請來了織室令,也暫時沒辦法,正洋洋得意的時候,便聽見姜梨道:「唐大人,之前那些百姓穿了身上起疹子的古香緞做的成衣,已經全部被我們收起來了。現在府裡的下人已經將古香緞裝在箱子裡,送到山下的織造場。」   佟知陽一愣,唐帆訝然的看了姜梨一眼,笑道:「姜二小姐想的很周全。」   「唐大人應該會讓人檢查那些古香緞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除此之外,葉家的織造場裡,所有東西都不曾動過,方便唐大人的人查探。」姜梨笑道:「需要葉家做什麼,葉家都會全力幫忙。一旦唐大人查出東西,便可上報回信給織室令,織室令在燕京城中得了消息,若是葉家的原因,便會封掉葉家的織業,若不是葉家的原因,此事就複雜了,怕是中間還有別的陰謀,得交由知州大人查探。」   她說的不疾不徐,葉明煜不了解官場中事,只聽得一頭霧水,佟知陽皺著眉頭,隱隱約約覺察出姜梨並非他想像中天真不知事的嬌小姐,最驚訝的是唐帆,姜梨所說的一切,的確是燕京城行官的流程。莫非姜元柏還在府裡教導自己的女兒這些官場中事麼?否則她何以對這些事情說的頭頭是道,無比熟稔,好似早就牢記於心似的。   他們當然不曉得,面前的女孩子,早在嫁給沈玉容時,就熟讀行官流程,那時候薛芳菲不知如何能幫得上沈玉容,只是有過目不忘之能,便乾脆將燕京城所有官書都看了一遍,也包括行官流程。她知道織室令,也知道織室令來了會做什麼,說給唐帆聽無非就是要唐帆明白,至少在葉家這件事上,她不好糊弄,唐帆也就必須認真以對。   如果說之前是因為看在姜元柏的份上,唐帆不得不對葉家客氣,眼下姜梨的一番話,卻不由得讓唐帆心裡也生出小小的敬佩。當初這位殺母弒弟的姜二小姐回京時,可是人人唾棄,但人家愣是靠著明義堂的校考一舉成名,還得了皇帝陛下的親自授禮,所以說,有能耐的人到哪裡都不差,即便身處困境,也能憑著自己殺出一條路來。   唐帆恭敬道:「那麼,時間不容耽誤,我們現在就去織造場吧。」   姜梨一行人和唐帆離開了,佟知陽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心中不由得閃過一絲不安。他頓了頓,有些煩躁的問身邊人道:「燕京那邊還沒回信?」   「回老爺,沒有。」   「真是一群廢物!」佟知陽罵罵咧咧的道:「再去催問,還有,」他壓低聲音,「夫人和少爺要是再沒下落,別怪我不客氣!」   他的外室和兒子,至今仍沒下落,佟知陽懷疑他們是被人擄出襄陽城,但時間隔得太久,眼下要想查起,卻是十分困難。   真是諸事不順!他憤怒的將杯子摔在桌上。   ……   葉家的織造場,就在襄陽一處山底的空地上。   織造場裡面已經沒有人了,自從古香緞出事後,葉家的織造場已經暫停,不再織造布料。原先的古香緞已經流入整個北燕,襄陽城這邊傳的葉家事沸沸揚揚,卻不知北燕其他地方如何。   織布的機杼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從門口走進去,諾大的織造場顯得格外冷清。葉嘉兒和葉如風在織造場等待,見姜梨他們來了,連忙迎了上去。   「表妹,你們總算是來了。」葉嘉兒道。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織室令的人等來了。要知道這些日子,葉家的人都睡不好覺。葉明輝兄弟還被扣在衙門,麗正堂也關了門,整個襄陽城都在傳他們葉家的古香緞害死人,換了旁人,也會吃不好睡不好,成日憂心忡忡。   如今織室令來了,就能查出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便是真的有問題,也知道從哪裡改正,而不是像無頭蒼蠅一般亂撞,束手無策的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看著事態越變越糟糕。   「表姐,古香緞在哪呢?」姜梨問。   葉嘉兒忙道:「在這裡。」她錯開身子,露出身後露臺上,一排整齊的木箱來。   下人們將木箱打開,唐帆帶著他的人走到木箱前。   古香緞的花紋十分古樸幽暗,難得的是布料上天然散發出的淡淡幽香,這是只有葉家才能做出來的布料,換了旁的人都不行。古香緞剛出來那兩年,一匹難求,為了得到一匹,那些貴人甚至要爭執不休。   如今的古香緞卻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葉嘉兒和葉如風的眼裡,都露出一絲傷感。   「這些古香緞從客人們身上脫下後,我們就不曾動過。」姜梨笑道,「若是古香緞上真有什麼能致病的東西,此刻應當還在上。」   唐帆伸手捻起一塊布料,用手搓揉幾下,大約是在辨認,過了一會兒,又湊近去輕輕嗅了嗅。   葉嘉兒緊張的握住姜梨的手,姜梨安慰的對她笑了笑,她才稍稍放心了些。   唐帆琢磨了一會兒,又讓他手下的人近前,重複他方才的動作,似乎在確認什麼。   姜梨見他似乎看出了點什麼,就道:「唐大人是不是有發現了?」   對著姜梨,唐帆不敢怠慢,忙道:「發現倒說不上,只是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葉嘉兒急急地問道。   「這古香緞上,怎麼會有馱蘿?」 第103章祖孫   「這古香緞上,怎麼會有馱蘿?」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都是面面相覷。   葉嘉兒問:「唐大人,馱蘿是什麼?」   「馱蘿是西域的一種植物,」不等唐帆開口,姜梨就開口回答,「盛開在沼澤周圍,氣味芳香,不過馱蘿的花瓣帶毒,曾有人將馱蘿花瓣研磨成粉製成毒藥,融入吃食衣物之中,無人發現,長此以往,人就會中毒。」   唐帆詫異的看著姜梨,半晌才道:「二小姐如何知道的這樣清楚?」   「在父親的書房看過西域誌異,恰好見過此種記載。」姜梨笑道。   姜元柏作為當朝首輔,府內藏書眾多,有這樣的孤本也是情理之中,唐帆道:「原來如此,二小姐真是博聞強記。」   葉如風和葉嘉兒對視一眼,姜梨年紀比他們都小,似乎懂得比他們都多。   「唐大人的意思是,這裡頭的古香緞,上面都有馱蘿?」葉明煜問。   「不錯,」唐帆道:「的確是馱蘿無疑。」   「馱蘿花瓣含有芳香,古香緞又自帶香氣,將馱蘿花瓣研磨成粉混在古香緞中,是不容易被發現出來。這樣看,古香緞之所以會造成人身上起疹子甚至死亡,都是因為馱蘿花的緣故了。」姜梨道。   「二小姐說的不錯,」唐帆看相關葉嘉兒,「葉家的古香緞裡,怎麼會有馱蘿?」   葉嘉兒搖頭:「大人,這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葉家怎麼會自毀名聲,古香緞這麼多年都沒出問題,突然出事,必然事出有因。可絕不會是我們葉家自己做的。」   唐帆盯著她:「也許是葉家織造的時候自己不小心將馱蘿花混到了裡面呢?」   「這……」葉嘉兒遲疑一瞬,隨即堅定地搖頭,「大人,葉家的織造場,是由我父親和二叔親自一匹匹檢查過的,不可能出問題,如果是葉家自己內部的問題,早在出織造場之前,就會被發現。不可能讓有問題的布料流出去。」   唐帆還要說什麼,便聽一邊的姜梨開口道:「唐大人。」   首輔千金的話,唐帆縱然再膽大,面子也不會不給,便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姿態。   姜梨道:「據我所知,馱蘿花生長在西域南邊的沼澤地上,西域離襄陽實在是太遠了。襄陽說到底也不比燕京,來往人流眾多。葉家織造場的織女們長年累月都不出襄陽,應當拿不到馱蘿。襄陽其他人也是同理,不妨查探襄陽每年進出的商人,有沒有從西域而來的。倘若有,馱蘿最大可能也就是從他手上流出來。無論是有意針對葉家也好,無意混進織造場也罷,這種外來的危險花草,都不是平常能見到的東西。」   葉明煜聞言,也道:「不錯,這勞什子馱蘿花,應當是個稀罕玩意兒,我常年走南闖北,也是頭一回聽所過這東西。阿梨,這玩意兒不便宜吧。」   「次一點的馱蘿花百兩銀子,好一點的馱蘿花千兩銀子也有。馱蘿花顏色越豔麗,香氣越濃,毒性越大,也就越貴重。如像出問題的古香緞一般,能毒死人的,應當是上了千兩銀子無疑。」姜梨看向唐帆,「唐大人,恕我多嘴,一匹上等的古香緞,也就五百兩銀子,『無意』將價值千兩的馱蘿花混入價值百兩的古香緞,尋常人怕是很難做到這種事,我想懷疑是有人故意嫁禍葉家,製造這起陰謀,應當不過分吧。」   她言笑晏晏,說的話卻分量不輕,唐帆聽著聽著,眉頭就皺了起來,心裡越來越沉重。姜梨說的話的確有可能,但如果真是一場陰謀,事情就大了。商人之間互相追逐競利,私下裡下絆子也不是不可能。但葉家可是北燕首輔,葉家的商鋪整個北燕都是,敢對葉家下手的人,勢必膽子不小,這裡頭很有可能牽扯到一些重要的人。但另一頭姜家又在為葉家撐腰,這事兒不調查清楚不可能,尤其是姜二小姐,看著和顏悅色的一個人,腦子清楚地很,想要糊弄她是不可能,人家分明是早就將此事看的一清二楚,就等著有人來當槍使,將此事解決個乾淨呢。   曉得自己摻進了一樁了不得的麻煩中,唐帆很有些氣悶,思來想去一番,覺得自己此番是不可能明哲保身了。橫豎都要得罪認,還不如就賣姜二小姐一個面子。畢竟姜家在朝中的地位這麼多年都穩固有加,首輔姜元柏又是一個老好人,自己此番幫了葉家,姜元柏受了這個人情,日後總會美言幾句。   思及此,唐帆立刻道:「二小姐說的有理,此時的確非同小可。雖然查案一事並不歸織室令管,但織室令大人派我們來襄陽,就是為了徹查此事。葉家又是北燕織造第一,我們會與佟知府一同商量,從明日起,就徹查襄陽往來西域的人。」   「佟知府會答應麼?」姜梨輕輕皺眉,有些為難的模樣。   「姜二小姐請放心,」唐帆道:「此事關乎襄陽百姓,馱蘿花流出也是件危險的事,佟知府一定會答應的。」佟知陽到底只是個襄陽的知府,他卻好歹是燕京城的人,佟知陽在地方稱霸習慣了,不曉得姜二小姐多厲害,他可清楚得很,姜家全盛的時候,大半個朝堂都是姜元柏的門生,如今姜家謹慎了一些,卻不代表沒落了,得罪不得。   「如此,那就麻煩唐大人了。」姜梨笑道:「我回頭就寫信告訴父親此事,告訴他一切順利。」   唐帆聞言,精神一振,之前還怕摻和到麻煩中的猶豫頓時一掃而光,姜梨這話,幾乎就是保證在姜元柏面前美言,或許再過不久,他的晉升之路會更順遂一些。   值了。   姜梨瞧見唐帆眼裡一閃而過的喜意,心中一哂。燕京城的官兒都習慣了依靠裙帶往上爬,連製造令手下一個小小的調派官也不例外。有權的確要方便許多,也慶幸她這個身份,能遊刃有餘的利用權勢。   唐帆一行人帶著有問題的古香緞離開了,作為證據,這些古香緞一部分將會被人帶回燕京。接下來便是查探襄陽城的馱蘿從何而來,姜梨倒不是很擔心查不出人來。葉家的確沒有必要自取滅亡,洗清冤屈是遲早的事,加之唐帆現在已經偏向於姜梨一邊,佟知陽那頭的外室又在手上捏著,倒不用很擔心。但葉家的聲譽現在已經被破壞的十之八九,這樣一來,即便洗清冤屈,葉家也不可能恢復到昔日的榮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百姓們對古香緞,只怕日後會望而卻步。   和葉家人一同回到葉宅,關氏和卓氏聽完整個過程後,皆是驚詫莫名,誰也沒料到會突然冒出個馱蘿花來。   「有誰會害咱們家?」卓氏不解,「葉家一向與人為善,天災人禍的時候還派人施粥,不曾與人交惡,誰會用這麼惡毒的法子敗壞葉家的聲譽?」   「或許是旁的布料商。」關氏道:「古香緞的生意做得一家獨大,難免惹人眼紅。」   「要真是眼紅,也不必選在這個時候。」姜梨道:「葉家前兩年時,生意更加鼎盛。這些年將其他的生意擱置,專心織造一面。若是想要對付葉家,前兩年就開始了。偏偏選在葉表哥剛剛入仕的時候……」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葉明煜看向姜梨,道:「阿梨,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害世傑?」   葉世傑是葉家唯一入仕的男子,葉家將來的憑仗,事關葉世傑,所有人都嚴肅起來。   「也不是害葉表哥,」姜梨耐心的解釋,「葉表哥剛入仕,得了陛下看重,他所處的位置,就很重要。也許有人想拉攏,也許有人想打壓,如果葉表哥孑然一身,反倒不好左右他的想法,但葉家就不一樣了。如果有人想要利用葉表哥,從葉家下手,是最穩妥最有利的方式。」   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將這些事告訴葉家人。敵明我暗對葉家來說並不好,不如攤開了講,讓葉家有個提防,省的日後想岔了方向。   葉明煜拍案而起:「什麼東西,這件事是有人故意做的?就為了讓咱家牽制世傑?」   「明煜舅舅,這只是我的猜想,」姜梨搖頭,「具體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畢竟現在咱們在襄陽,不過也不用著急。既然背後之人想要陷害葉家,現在葉家挑出圈套,對方沒有得逞,自然會露出馬腳,到時候循著蛛絲馬跡,總能看出一些端倪。」   「表妹,表哥知道這件事麼?」葉嘉兒問。   「知道。」姜梨道,「我在信裡除了讓他給織室令寫信,還與他說了自己的猜想。但世傑表哥如今在襄陽,就算看在父親的臉面上,便是有人想做手腳,也不敢明目張胆。世傑表哥很聰明,會權衡好一切。」   「多謝你。」葉如風生硬的道謝,又道:「但是你讓人打著姜首輔的名號,姜首輔知道了,真的不會出問題?」他不肯叫姜元柏姑父,生分的用著姜首輔的名字。內心也十分複雜,他很討厭姜元柏,但平心而論,這一次如果不是用姜元柏的名號鎮著,事情斷然不會這般簡單。佟知陽不會有所顧忌,唐帆也不會這麼盡心盡力。   「放心吧。」姜梨微笑,「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官已經當得這麼大了,有這樣的名號不用,豈不是白白浪費?」   況且,這只是一次小的預演,此事過後,姜家和成王,終究會對上的。   她只是讓這件事提早到來而已。   ……   織室令調派官的到來,讓葉家的人心下稍稍安慰一些。馱蘿的出現,也讓案子的進行有了明確的方案。   三日後,葉明軒和葉明煜被放了出來。   唐帆帶來的人徹查了整個葉家的織造場,並沒有發現馱蘿花的痕跡。織造場的織女們個個都被檢查了個遍,並無任何疑點。不知道唐帆是如何與佟知陽交涉的,葉明軒和葉明煜暫時回到了葉府之上。   家裡的主心骨回來了,葉家人都很高興。知道此事都是姜梨周旋的結果,就連一向謹慎的葉明輝,也終究對姜梨敞開了心扉。   葉明輝嘆道:「阿梨,這一次葉家有難,多虧了你。我原本對你還有諸多考量,現在看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對不住。」他竟對姜梨長長的做了個揖,權當賠禮道歉。   姜梨連忙側身,表示不敢受,笑道:「明煜舅舅這樣說可就嚇壞阿梨了,本就是一家人,倘若我娘健在,知道葉家有難,也不會袖手旁觀。當初我年紀小,受他人蠱惑,傷了祖母和舅舅們的心,現在想來,也萬分慚愧。舅舅們願意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我已經很感激了。」   她不居功,不動聲色的提起葉珍珍,再委婉的對當年之事進行解釋,一番話說下來,葉家哪裡還會和她有隔閡。   葉明軒道:「當初的事也怪不得你,你年紀小不懂事,我們做舅舅的卻不是小孩子,偏還虛活了這麼多年,受了奸人挑撥。讓你小小年紀就在姜家周旋,還被那女人……」他倏然住嘴,生怕觸及到了姜梨的痛處。葉家人想的也單純,這些日子和姜梨相處,姜梨溫柔可愛,怎麼看也不是能做出殺母弒弟之事的人,定是被季淑然給陷害了。   「咳咳咳,」葉明煜擺了擺手,擔心姜梨傷心,將話頭岔開,道:「不管怎麼說,大哥二哥現在平安歸來,總是一件好事,咱們得好好慶祝吧。對了,你們既然回來,什麼時候張羅著讓阿梨見見娘啊。耽誤了這麼久,這還做不做正事了?」   「對,」葉嘉兒也想起來,「表妹應該去見見祖母了。」   葉明煜和葉明軒沒被衙門的人帶走之前,姜梨就該去和葉老夫人見面的。但因為佟知陽的舉動,不敢讓葉老夫人發現葉家的變動,便暫時擱置了此事。一來一去耽誤了這麼久,姜梨回襄陽都快一月了,連葉老夫人的面也沒見著。前面是葉家人的故意阻撓,後來是事出有因,但現在想想,還真是對姜梨愧疚不已。   姜梨遲疑道:「現在……外祖母的身子可受得住?」話音剛落,便聽得自廳堂後,傳來一個慈祥的聲音,道:「誰說老身受不住?乖囡囡,讓外祖母看看。」   眾人訝然轉身,姜梨回頭,便見廳堂的帘子被人撩起,兩個丫鬟攙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蹣跚著往這頭走來。   「祖母!」葉如風叫了一聲,「您怎麼出來了?」   姜梨愣住,這就是葉老夫人。   比起姜老夫人的嚴厲和矍鑠,葉老夫人顯得要慈眉善目許多,也要蒼老許多。她滿頭銀髮,帶著一個松香綠的寶石抹額,走到離姜梨幾步遠的地方便站住,笑眯眯的看著姜梨,叫了一聲:「囡囡。」   姜梨卻瞧見了,她眼裡的淚光和激動的顫抖的手。   下意識的,姜梨就應了一聲,叫著「外祖母」,走到了葉老夫人身前。   葉老夫人見到姜梨,目光恍惚了一下,伸出滿是周圍的手,握住了姜梨的手,細細的盯著姜梨,像是要把姜梨仔細看個清楚明白,她道:「有生之年,阿梨還能來看我,我真是高興極了……」   和葉明輝的提防和葉明軒的謹慎相比,葉老夫人和葉明煜一般,好似完全沒有那些隔閡,甚至比葉明煜還要熱烈。姜梨相信,在這一刻,葉老夫人的確是因為見到了這個久違的外孫女而歡喜。   「外祖母,不怪我當年做錯了事麼?」姜梨輕聲問道。   葉老夫人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她說:「怎麼會,你可是我們葉家的孫女啊。」   你可是我們葉家的孫女啊。   這一刻,姜梨的心中湧起了飽漲的酸酸澀澀的感覺,幾乎要忍不住眼眶裡的眼淚,隨之而來的又是從心底的滿足。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來自於真正的姜二小姐與葉老夫人血濃於水的親情使然,但這一刻,她從這位老人眼裡看到的,純粹沒有任何掩飾。   姜二小姐並不是沒有人愛的,除了死去的生母葉珍珍,世上還有一位惦念她的親人。總算也不孤獨。   「娘,你怎麼起來了?」葉明軒快步上前,看了看姜梨,又看了看葉老夫人,遲疑了一下,道:「你怎麼知道阿梨來了……」   葉老夫人看見姜梨雖然歡喜,卻絕不是第一次見到姜梨的驚詫,況且她直接來到前廳,似乎早就知道姜梨會在這裡。   葉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道:「我早就知道了。從阿梨來到葉家的第一天開始。」   眾人一愣。   葉老夫人身邊的丫鬟輕聲開口:「表小姐剛到襄陽回府,老夫人就知道了此事。怕驚擾了表小姐,讓奴婢們不要告訴旁人知道二小姐回府的事。本想著過幾日便能與表小姐見著面,不曾想中途葉家的古香緞出事。」   這卻是沒有想到的事。   但轉念一想,也的確如此,葉老夫人年輕的時候與葉老太爺打理葉家的生意,不能因為老了便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葉家但凡有個什麼動靜,葉老夫人自然是第一個知道的。只是為了不讓姜梨為難,便是生生忍住了,等著姜梨準備好來與自己相見,卻沒想到葉明輝和葉明軒突然被帶走。   「老身本想找朋友幫忙救老大和老二出來,阿梨卻主動站了出來。」葉老夫人拍著姜梨的手,「我沒想到阿梨會有這麼大的本事,你比你娘還要能幹聰明,你娘在天有靈知道你如今聰慧至此,也會欣慰有加。」   姜梨頷首。她卻沒想到自己到了葉家的一舉一動,早已被葉老夫人看在眼中。   葉明煜撓了撓頭:「娘,我們還想著要阿梨要怎麼與您見面才好,您倒好,什麼都知道,卻瞞著不說,害的孩兒們心力交瘁。」   「我要不裝聾作啞,怎麼會看見你們如此不中用。」葉老夫人嘆了口氣,「早與你們說過,樹大招風,葉家繁盛如此,總會招來麻煩,要有提防之心,誰料到還是被人鑽了空子。」   姜梨安慰:「祖母,這次的確不怪明煜舅舅和明軒舅舅,他們已經做的很好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此事不是那麼簡單。這次的事也算是給咱們提個醒,日後有了教訓,就曉得該如何做了。」   葉老夫人看著姜梨,半是欣慰半是心疼的道:「囡囡,你小小年紀能想到如此,可見在姜家過的也甚是艱難,都是我們葉家對不住你。當初要是我再強硬一些,將你帶回襄陽,又怎麼會讓你受這麼多委屈。」   姜梨的聰慧眾人有目共睹,但當年的姜梨驕縱任性也是人盡皆知,從驕縱的小小姐變得有手腕有謀略,必然是生活所迫。姜梨還有繼母繼妹,現在還有姜丙吉,日子定不會輕鬆。聰慧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姜梨笑著握住葉老夫人的手,道:「我沒有受委屈,在姜家過的也還不錯。」   葉老夫人只拉著她的手,欲言又止,罷了只是道:「無論怎麼樣,回來就好。」   她卻是一心一意為姜梨的歸來而歡喜,大約在葉老夫人眼裡,姜梨只是一個鬧性子的孩子,她從來不曾真正的生過姜梨的氣,無論姜梨什麼時候回來,她都會如眼前一般,含笑著歡迎。   這就是家人。   姜梨的眼眶,不由得也溼潤了,不知是因為葉老夫人的寬容而感動,還是因為想到了自己。   倘若薛懷遠還在,犯了識人不清的錯的薛芳菲,應當也是會被原諒的吧。   可惜,薛芳菲的家人,世上能原諒薛芳菲的人,都已經不在了。而她找不到原諒自己的理由,只有獨自一人走下去,懲罰仇人,也懲罰自己。   「嗯,」姜梨隱去眼底的一點淚意,霎時間又換了一副淺笑盈盈的神情,道:「我回來了」。   ……   葉家時隔多年來的冰釋前嫌,一家其樂融融,到底也瞞不過鄰人。   毗鄰葉家不久的黑白大宅裡,侍衛們蹲在房簷上,正看著花壇裡小廝們賣力的挖掘泥土,將一棵一棵的花苗栽種下去。   肅國公姬蘅最愛奇花,即便到了襄陽,即便只是一個歇腳的院落,下人們也絕不肯怠慢。襄陽城不如燕京城物資豐富,採買的小夥計還是早出晚歸的四處尋些樣貌奇特好看的花兒栽種在院子裡。   還別說,國公府花團錦簇的看多了,到了這空落落的宅院,侍衛們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眼下把花草一栽,頓時覺得順眼許多,好似心口的一口悶氣,霎時間也被暢快的呼了出來。   「葉老夫人與姜二小姐已經見過面了。」文紀道,「沒有特別的事發生。」   沒有特別的事發生,也就是說一切順利了。   姬蘅的旁邊,陸璣詢問:「他們相處的可算融洽?」   「十分融洽,」文紀道:「就像一家人。」   陸璣嘆了口氣,道:「姜二小姐真不簡單,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讓葉家人待她再無隔閡。」   姜梨和葉家當年的那點齟齬,看似簡單,其實真要跨過去,並不十分容易。尤其是隔了十幾年,誤會這回事,並不會隨著時間流逝就煙消雲散,尤其是當初沒有結果的,反而會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了最後,就如堅不可摧的磐石,別說擊碎,連撼動都很難。   但姜梨就這麼做到了。   「能在危急時刻共患難的人,當然容易令人感動。」窗前,姬蘅無謂的笑了笑,雖是誇讚的話語,由他嘴裡說出來,卻像帶著嘲諷。   「是啊,這就是姜二小姐的聰明之處了。」陸璣點頭,「本來葉家和她之間的結難以解開,偏偏葉家這回遭逢難事,幸得她在解了燃眉之急,在這樣關鍵的時候挺身而出,又有同舟共濟的感情,葉家怎麼也不會對她橫眉冷對。且姜二小姐慣會做人,瞧著真誠,只怕葉家人早就被她收買人心,收買的死死的了。」   罷了,感嘆一聲:「怎麼就讓她撞上了這樣的機會,也算是運氣吧。」   「什麼運氣,」姬蘅搖了搖扇子,「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遭,早早的就等著戲開場。這年頭,多得是感動自己的人。」   陸璣沉默一刻,才道:「大人,織室令的人已經到了。襄陽的事,咱們要不要插手,眼下看來,佟知陽不是個擔事的人,他的外室又被葉明煜拿捏在手中。葉家是安然了,局面恐有變化。」   「不必。」姬蘅道。   陰天,摺扇上的牡丹似乎也被陰鬱的天氣影響,顯得黯淡了幾分,唯有他的紅色衣袍,成為天地間一抹亮色,巋然不動的鮮妍著。   「李家的小子難堪大用。」姬蘅慢慢的道,「還不如一個姑娘本事。葉家的事李濂插不上手了,至於栽不栽跟頭,讓他自求多福吧。」他的眼裡划過一絲奇異的色彩,「倒是姜家那位小姐……如果不姓姜,就好了。」 第104章戲糊   和葉老夫人見面的事,比姜梨想像中還要順利。雖然是有意識的利用此次葉家有麻煩來拉近和葉家人的關係,但姜梨心裡以為,便是沒有這件事,葉老夫人與姜二小姐之間,也是沒有隔閡的。只要姜二小姐回頭,葉老夫人就會永遠做她的後盾。   不過到底是完成了一樁心事。   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待唐帆那頭傳來的結果。只是眾人都沒料到,結果會來的這麼令人措手不及。   三日後,唐帆登門葉家,進門就道:「找到帶馱蘿花來襄陽的人了。」   葉明輝問:「是誰?」   唐帆搖頭:「這幾日我同佟知府一同派人查案,順藤摸瓜,找出了襄陽城大封藥鋪,這間藥鋪的掌柜每隔半年都會派人前去搜集一些珍稀藥材。他手下有個伶俐的夥計,兩個月前從西域回來。有人說他帶回了不少藥材,根據旁人的說法,似乎有馱蘿花的痕跡。」   「大封藥鋪?」葉明軒沉吟了一下,「襄陽百姓抓藥都在大封藥鋪,可和咱們葉家沒什麼過節。」   「我們本想儘快抓人,誰知道今日一早,大封藥鋪掌柜一家七口,連同從西域歸來的那個夥計,都被人滅了口。」   「滅口?」葉嘉兒驚呼一聲。   「不錯,應當不是仇殺,我倒是覺得,」唐帆看向姜梨,「很有可能是背後之人知道我們在調查,棄車保帥。」   「你是說,背後還有人?」葉明煜問。   「如果單是大封藥鋪的人自己的主意,大可不必滅門。現在看來,這些知情的人全都死了,卻是另有他人在背後指點。」唐帆回答。他本來心中還不是很確定,當看到被懷疑的大封藥鋪一夜間被滅門,幾乎就能肯定了,葉家古香緞一事,的確是有人在背後算計陷害。不過,手段如此殘暴,毫不畏懼後果,可見對方勢力不小。   只是既然已經站在姜家一邊,現在要反悔也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做下去。   「唐大人對大封藥鋪的懷疑,應當還沒有洩露出去。」姜梨微微一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卻讓大封藥鋪的人被滅了口,會不會有人提前得知了消息,這才對大封藥鋪下殺手。這樣一來,便是有內奸……」   「絕不可能!」唐帆急急的保證,「我們由織室令派來襄陽,目的就是為了徹查此事,與大封藥鋪毫無關聯,絕不會走漏風聲。」他生怕姜梨懷疑是他們的人給對方通風報信,才讓大封藥鋪人證被滅口。   「唐大人不必心急,此事我既然全都交給唐大人,自然相信唐大人會給我們個交代。只是此事實在很意外,剛剛盯上大封藥鋪,大封藥鋪就一個活口不留,難道不覺得太巧了麼?佟知府手下不少,會不會是佟知府的人不小心洩露了消息,給人可趁之機了?」姜梨笑道。   唐帆看向姜梨的目光微變,心中暗嘆一聲,佟知陽這是徹徹底底的得罪了這位姜家二小姐啊。姜梨話裡的意思,卻是懷疑佟知陽是與陷害葉家的人是一夥的,得了消息,便告訴對方,對方這才派人滅了大封藥鋪的人滿門。雖然此事是有可能,但姜梨這時候提出來,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打壓佟知陽。等姜梨回到燕京城,將這件事告訴姜元柏,姜元柏隨便找個什麼理由,佟知陽就能被人盯著仔仔細細查個一清二楚,總能查出來一點端倪。   姜二小姐不好惹,莫要得罪。唐帆心中有了這個認知,對著姜梨說話的時候,就更客氣了,道:「我們在大封藥鋪夥計屋後的院子裡,發現了一點散落的馱蘿花粉,雖然大封藥鋪被人滅門,但大概可以斷定,此事就是夥計所為。只等再搜集足夠證據,就能還葉家一個清白。」   「可背後之人沒找到不是麼?」葉明輝沉聲道:「這一次不成,下一次那些人再算計我們又如何?眼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點線索,大封藥鋪就被人滅口。這下百姓如何相信葉家的說辭,說不準還以為我葉家和官家官商勾結,找的藉口,葉家的聲譽已經毀了,且不說其他,古香緞的生意日後只怕是不會做了,這又當如何?」   葉明輝說的痛心,卻也不是全無道理。唐帆道:「我們織室令會想辦法告訴百姓實情……」自己也覺得自己說的很是勉強。即便織室令的人說了,葉家古香緞的生意日後做不成,葉家的主要生意可就是古香緞啊,此番一來,葉家也算是元氣大傷。   「明輝舅舅,」姜梨開口道:「查案一事,本不是織室令該做的,想要知道幕後之人的線索,還得仰仗佟知府。咱們將此事全權交給佟知府,佟知府來調查。若是佟知府也查不出,就繼續上報,一層上報一層,要是連燕京京兆尹都查不出,想個辦法,我讓父親進宮面聖也不是不可以,總能找到出路的。」   她說的輕描淡寫,唐帆在一邊聽得心驚肉跳,心中思忖,佟知陽這個知府看來是走到頭了,幸好自己一開始就站在了姜家這邊。否則以姜二小姐錙銖必較的性子,事後收拾,也不知道要得著多少道。   心裡想著,唐帆也不敢怠慢,又與姜梨細細交代了一番接下來的事,這才離開。   唐帆走後,葉如風忍不住開口:「大封藥鋪的人與我們無冤無仇,怎麼會被人當槍使,給咱們葉家下絆子。」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葉明軒教導自家兒子,「既然甘心為槍,要麼是受了人好處,要麼是受了人威脅。倘若此次織室令的人沒有出手,葉家就是死路一條。踏著別人的血來好好的活,總會付出代價,你看,好好的一個藥鋪,現在什麼都沒了。」   因為人都死了,再追究也是徒勞,葉明軒很是唏噓。   「但至少給我們提了個醒,不是麼?」姜梨笑道。   「但古香緞的生意卻是斷了,」關氏嘆了口氣,「娘遲早會知道這件事,葉家的家業是爹娘一手打下來的,尤其是古香緞,現在毀在咱們手中……」她有些說不下去。   葉老夫人身子不好,不能長時間的在外,要臥床靜養,除了和姜梨見面說笑以外,平日這些瑣碎的事情都不去麻煩葉老夫人。但並重的葉老夫人會不會從下人嘴裡聽到這些事,就說不清了。   想到葉家未來的艱難,眾人都是心事重重。散去的時候,姜梨拉了一下葉明煜的衣角,葉明煜見狀,心領神會,和姜梨走到屋子裡說話。   「明煜舅舅,素琴和佟雨現在還好吧?」姜梨問。素琴和佟雨就是佟知陽的外室和兒子。   「放心,被我好好地安置著。佟知陽這些天就像條瘋狗,到處派人查探兩母子的消息。要不是忌憚著賀氏,我看他能把他們衙門的所有人手都調出來找人!」   姜梨道:「無事,今日便讓人給佟知陽帶信吧。」   「帶什麼信?」葉明煜狐疑,道:「我正愁著這兩母子應該怎麼解決,現在古香緞的事塵埃落定,兩母子在我手裡也沒什麼用,我還想要不直接告訴賀氏,讓賀氏收拾佟知陽。」   「最後肯定是要告訴賀氏的,」姜梨笑笑,「但在這之前,我們得讓佟知陽吐出,誰才是幕後害葉家的人。」   「他知道?」葉明煜一震。   「我想以他一個知府的身份,還不至於知道對方的身份,但他總能說出一點線索,有了這點線索,等我回了燕京城,不怕找不出人來。」她看向葉明煜,「明煜舅舅就拿佟雨的貼身織物來威脅佟知陽吧,佟知陽就算為了這唯一的香火,也會知無不言的。」   葉明煜道:「我這就去!」   「小心些。」姜梨道:「別被人抓住了把柄。」   葉明煜一笑:「放心吧!」   ……   佟知陽這些日子過得很不順遂。   先是對葉家十拿九穩的事,突然冒出個攪亂全局的姜梨,眼睜睜的看著葉家逃出生天。後來又來了個唐帆,仗著燕京城織室令的名義,在襄陽城壓著他,讓他毫無威嚴。   最重要的是,他最寵愛的外室素琴和兒子佟雨失蹤到現在,還沒找到。   每每想到此事,佟知陽都心如刀絞。素琴就罷了,雖然貌美又體貼,但終究是個女人,沒了還能再養一個。佟雨就不一樣了,他就這麼一個兒子,看賀氏又是生不出兒子的模樣,要是沒了佟雨,他們佟家的香火就要從他這裡斷了,如何不急?佟知陽最懷疑的是賀氏知道了兩母子的存在,是賀氏將兩母子帶走的。但仔細想想,以賀氏的性子,若是知道了素琴和佟雨的存在,絕不會裝聾作啞,暗中謀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打上門去。而且就算真的是賀氏做的,佟知陽也沒有膽量去質問賀氏,只得憋在心裡,自己坐立難安。   織室令的動作太快,好在他即時將唐帆懷疑大封藥鋪的人說了出去,不至於讓大封藥鋪那頭出了岔子,雖然沒能完成妹夫的計劃,卻也不至於捅出什麼簍子來。   正想著,他的小廝,突然從外面匆匆忙忙的跑來,叫道:「老爺!」   佟知陽不耐煩的回頭:「一驚一乍的幹什麼!」   小廝關上門,喘著粗氣道:「少爺……少爺……」   「少爺有消息了?」一聽有關佟雨,佟知陽立刻激動地站起來。   小廝將手裡的一封信送到佟知陽手裡,連同一塊長命鎖,道:「這是在門房發現的,不知道多久了,小的看出這是少爺的扣子,猜此事和少爺有關。」他把信和銀鎖一起遞給佟知陽。   佟知陽看了看那銀鎖,激動之情頓時溢於言表,道:「是雨兒的!」   佟知陽寵愛佟雨,佟雨出生的時候,特意讓人搭了一塊長命鎖。眼下手上的這一塊,赫然就是佟雨那一塊。他迫不及待的拆開信,越看臉色越難看。   小廝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只見佟知陽看完後,將信狠狠一甩,砸在地上,咬牙道了一聲:「豈有此理!」   「老爺,出什麼事了?」小廝問。   「有人綁了雨兒和素琴,」佟知陽深吸一口氣,「這封信就是來威脅我的!」   「他們是要銀子?」小廝問。但凡威脅,總要有所圖謀。   「要是要銀子就好了!」佟知陽十分氣惱。那信裡說的清清楚楚,佟雨和素琴都在對方手上,對方也不求才。就讓他把所知道的這回葉家麻煩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明白,要是對方滿意了,自然會放人,要是對方不滿意,就等佟知陽說到他們滿意為止。   這是要讓佟知陽出賣自己的妹夫!   佟知陽心不甘情不願,可看著佟雨的長命鎖,心中又十分不甘。如果沒有佟雨,他官兒做的再大,家產再豐厚,也是後繼無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香火就這麼斷了麼?思來想去,佟知陽一咬牙,下定決心。人都是自私的,再說他妹夫的事他已經仁至義盡了,要怪就怪姜家二小姐突然出現讓事情反轉,他卻不能為了別人拿自己的骨肉開玩笑。   「拿紙筆來!」佟知陽道。   小廝忙不迭的跑去拿東西,佟知陽看著地上的那封信,又咬了咬牙。   對方讓他寫好信後,讓人送到賀家後院。佟知陽本想派人盯著信,順藤摸瓜找到對方究竟是誰。可是送到賀家,賀家是賀氏的娘家,他再如何膽大,也不敢在賀家眼皮子底下動手,更怕賀家人因為他,發現素琴母子的存在。   對方真是機關算盡,滴水不漏,讓人恨得咬牙……   ……   姜梨站在葉府的門口。她在等葉明煜回來的消息。葉明煜去拿佟知陽給的回信了,雖然姜梨大概猜得到結果,但還需要佟知陽的信來證實一些東西。   日光懶洋洋的灑下來,冬日已近,襄陽城的冬天暖洋洋的,和北地的燕京不同,下雪的時候都不很冷,倒像風裡飄起的雪白梨花。   鄰宅的門口開了,姜梨往那頭看了一眼,便見姬蘅和那個叫文紀的侍衛,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們二人也看到了姜梨,姬蘅瞧著姜梨,露出一個笑,不緊不慢的往這頭走來。   葉宅門口的行人並不多,住在這裡的都是達官貴人,但姬蘅的容貌太盛,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姜梨甚至看見遠處的宅子門口,有妙齡少女倚著門前,頻頻的往姬蘅這頭看。   他們並不知道姬蘅的身份,即便如此,姬蘅也能在這裡成為最亮眼的一個。   「國公爺。」姜梨同姬蘅行禮。   「難得見姜二小姐出來曬太陽。」姬蘅笑盈盈的握著摺扇,對她道。   寒冬臘月,摺扇早已不必用了,若是旁人拿著,只怕要被說附庸風雅,但由他拿著,卻覺得十分契合。好像那金絲摺扇天生就該被他這樣美麗的人握在掌心似的。當然,姜梨心中也十分清楚,見過那金絲摺扇上的牡丹擋住刀尖的一刻,姜梨就知道,這摺扇也不僅僅是一把摺扇,它還是最危險的武器,只是用這樣散漫的方式隱藏著。   就如它的主人。   姜梨笑道:「國公爺也有好興致。」   旁人看來,只會覺得他們二人神態十分熟稔,像是許久不見的老友。但姜梨不會真的以為姬蘅拿自己當朋友,他溫柔的笑容下,隱藏著最冷酷的心腸。至於他要做什麼,姜梨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二小姐在等什麼,」姬蘅道:「等佟知陽的告密?」   姜梨抬眼看他,果然,便是自己這一頭的動靜,哪怕只是微小的一點,也瞞不過姬蘅的眼睛。   她便大大方方的應承了:「什麼都瞞不過您的眼睛。」   「襄陽城畢竟這麼小。」姬蘅謙遜,「沒什麼秘密能守得住。」   「那倒是事實。」   文紀站在一邊,見這邊一大一小兩人旁若無人的交談著,心中難掩驚異。姬蘅看起來溫柔多情,實則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對待陌生人尤為傲慢冷酷。鮮少能與一個人說這麼多話的,姜二小姐離開青城山其實不到半年,半年時間裡,除了在燕京城掀起軒然大波外,和姬蘅也建立了不少的聯繫。   文紀看不出來自己主子心裡在想什麼,說姜梨遲早會成為犧牲的棋子,姬蘅從頭到尾也沒動她,說姬蘅打算扶持姜梨,但針對姜梨所產生的陰謀和危險,姬蘅也從未出手相助過。   只是在一邊愉悅的看著戲,不打算出手相助,也不打算落井下石。   而姜二小姐也是個妙人,面對喜怒無常的肅國公,不曾有過一絲膽寒,別說她是個小姑娘,便是年紀再大些的,也不會這樣鎮定自若的與姬蘅交談。   「二小姐好像已經猜到是誰了。」姬蘅含笑著瞧了她一眼,道。   「我猜是李家。」姜梨直接道。   大約是沒料到姜梨會突然說出來,連遮掩都不遮掩一下,姬蘅微微意外,沒有說話,下一刻,就聽見姜梨道:「國公爺早就知道了,對吧?」   又把這個問題朝他拋來。   她倒是一點也不怕他。   姬蘅道:「為何問我?」   「因為襄陽太小,什麼秘密都瞞不過國公爺的眼睛啊。」姜梨理所當然的回答,她笑眼彎彎,看上去心無城府,單純的可愛,卻是字字機鋒。   姬蘅也笑了,問:「想知道?」   姜梨只是看著他笑,姬蘅就搖了搖扇子,道:「不可說。」   說是不可說,其實也就是說了。姜梨頷首,其實至今為止,她仍然看不透姬蘅到底是站哪一邊的。且不提他和成王洪孝帝之間的關係,便是他和右相一家,也是撲朔迷離。瞧著和李家大公子李璟認識,但事關李家,眼看李家計劃失敗,卻也不伸出援手。若說是盟友,也實在是很討人厭的盟友了。   正說著,自遠而近便奔來一匹棗紅駿馬,馬上人也不拉韁繩,只是打了個唿哨,大馬便在門前驀地止蹄。   是葉明煜回來了。   葉明煜翻身下馬,就看見姜梨和一個漂亮的不像話的男人站在一起。這男人穿著一身紅衣,美的過分,卻又絲毫不顯女氣,雖是笑著,卻又覺得一雙狹長的鳳眼全無笑意。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過的多了,葉明煜本能的察覺到危險,下意識的就想將姜梨拉到自己身後,遠離這男人來。   「明煜舅舅。」姜梨喚道。   「阿梨,這位是……」葉明煜看向姬蘅,襄陽城何時來了這麼一位人物,他可不記得。   姜梨猶豫了一瞬,就道:「是住在鄰宅的一位公子,有過幾面之緣。」   到底沒把姬蘅的身份說出來。   姬蘅笑笑,對姜梨道:「秘密回來了,二小姐快回去吧。」很有幾分意味深長的模樣。   因葉明煜在此,姜梨也不方便說的更多,便對姬蘅頷首,隨著葉明煜走進葉宅。   文紀見二人離開後,問道:「大人,可需要我…。」   姬蘅拿扇子一擋,道:「不必。」看了一眼緊閉的葉宅大門,笑了笑,「不用看也知道她要做什麼。襄陽要被攪得天翻地覆了。」   ……   葉明煜和姜梨回到姜梨的院子裡。   桐兒和白雪連忙給葉明煜沏茶,葉明煜見這裡沒有別人,立刻迫不及待的問:「阿梨,剛才的男人是誰?你雖沒明說,我看不是池中物,你們也好似有舊交情的模樣。」   姜梨見瞞不過他,就道:「他是當今肅國公姬蘅。」   「肅國公?」葉明煜倒吸一口涼氣。他是聽過肅國公名字的,只是肅國公這個人,對於他們襄陽的百姓來說實在太遙遠,就像是一個傳說。親眼見到傳說,總會有不真實的感覺。   「肅國公怎麼會在這裡?」葉明煜道。   姜梨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曾隨父親進宮宴的時候見過他,因父親的關係說過幾次話,算是有幾面之緣。這一次偶然在襄陽見到,實在意外,就多說了幾句話。不過,」頓了頓,姜梨繼續道:「此事還請明煜舅舅不要告訴別人,肅國公身份特殊,不知他來襄陽有何貴幹,為了避免麻煩,還是不要說出去的為好。」   「我知道。」葉明煜拍了拍胸脯。雖然他不懂官場中事,但也知道這些達官貴人們私下裡的動靜不少,莫要捲入別人的風波,平白無故當了替死鬼。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道:「這是在賀府搜到的回信。」又轉頭誇獎姜梨:「你可真厲害,知道佟知陽畏妻如虎,將回信的地方放在賀府。佟知陽果然沒敢讓人跟著,這信拿的容易得很,就是不知道佟知陽寫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姜梨一邊拆信一邊道:「真的,佟知陽不會拿自己兒子性命冒險。」   她展開信,細細看了起來,片刻後,將信遞給葉明煜,示意葉明煜來看。   葉明煜拿起來看,姜梨陷入沉思。   佟知陽應當是非常著緊佟雨的性命,這封信傳遞出的消息不少。葉家古香緞的事具體是誰而為,佟知陽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他那位鍾官令的妹夫寫信來囑咐,在葉家古香緞一事上,佟知陽一定要讓葉家吃苦頭。到葉家走投無路的時候,佟知陽就會給葉家一條生路,葉家要付出一定代價,但佟知陽就是葉家唯一的救命稻草。   這樣看來,似乎是有人利用古香緞一事,想要逼得葉家走投無路,與對方做一筆交易,成為對方的一把刀。但對方究竟是什麼人,佟知陽也不清楚。雖然此事是藉由他的妹夫所說,但他的妹夫也只是一個傳話人。因為他的妹夫曾經保證,倘若此事能成,佟知陽的仕途必然會再上一層樓。   而那位鍾官令也隱隱約約透露出一個意思,這整件事背後有一個龐大的勢力,涉及到燕京城一位頗有權勢的貴人,他們都是替這位貴人辦事。   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事,誰知姜梨突然出現,而且在姜梨剛到襄陽知道古香緞一事的第一時間起,就寫信回燕京讓織室令的人前來,打亂了佟知陽的整個計劃。他不得已寫信給鍾官令妹夫,可織室令的人來的太快,沒等到回信指示下一步該如何走,事情就已經不受佟知陽的控制了。葉家非但沒有被逼到絕境,反而絕地逢生。   這就是佟知陽所知道的全部事實,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姜梨相信,佟知陽並不是全都說了出來,還是隱瞞了一部分。比如大封藥鋪的滅門,但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佟知陽說出來的部分裡,那位有權有勢的貴人,她如果沒猜錯,應當就是右相李仲南家的人無疑了。   從一開始的李濂瞄上葉世傑,到後來李璟和姬蘅的攀談,再到現在對葉家的陰謀,整件事撲朔迷離,似乎看不到邊。   「阿梨,」葉明煜看完信,道:「這信上的字我都認識,怎麼連起來,就看不懂是什麼意思了?」   「明煜舅舅,簡單的說來,就是燕京城有位貴人,看上了葉家的家產,還有葉表哥的仕途,故意做了一出請君入甕的戲。不過嘛,」她一笑:「唱糊了。」   今天520哦,給大家比心,麼麼麼麼麼噠! 第105章開始   「明煜舅舅,簡單的說來,就是燕京城有位貴人,看上了葉家的家產,還有葉表哥的仕途,故意做了一出請君入甕的戲。不過嘛,唱糊了。」   葉明煜有些發怔,姜梨說的話,他聽得不太明白,卻也不是全不明白。   葉家是北燕巨富,這萬千家財到底惹人眼紅,除了心懷妒忌的同行之外,也有生出不軌之心的其他人。想要利用葉家,利用葉家的萬貫家財,做些下作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但姜梨話語中隱隱的透露出一個意思,隱藏在大封藥鋪,甚至是佟知陽、佟知陽妹夫的身後人,極有可能權勢滔天。   權勢滔天的人,向來不好惹。   世人都曉得民不與官鬥的道理,雖然葉明煜一腔孤勇,無所畏懼,但整個葉家並不是銅牆鐵壁。被這樣的人盯上,一次可以逃脫,兩次呢,三次又如何?總不能次次都好運。   他喃喃道:「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明煜舅舅也不必妄自菲薄,葉家與姜家也是有姻親關係的,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姜葉兩家斷了往來。我父親和二叔在朝中地位匪淺,那一位是貴人,我們姜家也不是低賤之戶,葉家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人欺負了去的。還有葉表哥,如今他已經是戶部侍郎,起點如此之高,日後只會更加順暢,等葉表哥走到一定地位的時候,葉家就有了天然屏障。」   姜梨頓了頓,繼續道:「那些人為何選擇現在動手,無非就是現在葉表哥羽翼未豐,等野獸長出爪牙,要想動手就難上加難。他們這一次沒能得逞,日後想要找到機會,只會越來越難。」   她這麼一說,葉明煜心中才稍稍安慰了一些。想到姜梨說的話,不由得又是慚愧道:「這麼一來把你父親,姜家牽扯了進來,左右是麻煩。」   「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姜梨笑笑,「指不定有一日,姜家有了滅頂之災,介時還需葉家來出手相助呢。」   葉明煜被她逗笑了,道:「阿梨,你可真唬人,姜家怎麼都不會淪落到我們葉家來幫忙的,你也別為了寬慰我,就說出這種天方夜譚。」   姜梨不置可否,在她看來,未來的事並不好說。眼下成王聯合右相勢力越大,對姜家來說也就越不利。洪孝帝暫且勢弱,未來天下會不會落到成王手中尚未可知。雖然她在努力避免這種局面發生,但在這之前姜家出什麼岔子卻不是她能控制的。風水輪流轉,姜家春風得意了這麼多年,誰知道日後會如何。   姜梨收起心中的思緒,笑道:「不管怎麼說,古香緞的事暫且是解決了。佟知陽的外室母子是個問題,既然這位佟知府如此守信,那我們也還是按照約定,將他的美人和兒子歸還。」   「就這麼還給他?」葉明煜有些不忿,得知了佟知陽在信裡寫到的真相後,他就十分不悅。佟知陽最初可是想要連同那些一起給葉家潑髒水的,結果倒好,雖然葉家洗清了冤屈,可古香緞的生意日後想要再恢復也會很難,佟知陽卻什麼事都沒有,這不公平。   「做人要守信嘛,」姜梨笑的和善,「佟知陽這麼心疼他的兒子,就是因為佟雨是他唯一的香火。讓他唯一的香火流落在外,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們這回也就做個好事,順便幫佟雨一把,讓賀家也得知佟雨的存在,這麼一來,佟雨也就不必做個私通子,而是名正言順的知府少爺。日後佟知陽步步高升,好歹也後繼有人,不是麼?」   她言笑晏晏,形容真誠,每一句話都好似在為佟知陽著想,任誰看了也不會懷疑她的好意。   葉明煜聽著聽著,神情古怪起來,待聽完姜梨最後一個字,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我今日才知道,小女子也是不好惹的!」   姜梨每次說話設計的時候,總是十分坦蕩,將陰謀用成陽謀,便只有她才能做得出來。這法子實在算不得光明正大,要知道剛剛說完要「守信」,轉頭就給佟知陽添了天大一個麻煩,但作為葉家人來說,葉明煜聽完,只覺得暢快至極,連日來的鬱悶也一掃而光。   「佟知陽畏妻如虎,一聽說易信的地方在賀家,都不敢派人跟著,可見他有多忌憚自己的夫人。如今要讓賀氏得知了這對母子的存在,佟知陽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別的不說,他這知府的位置還坐不坐的端正,就得看賀氏會不會心慈手軟。不過咱們襄陽城的人都知道,知府夫人最是嚴苛刻薄,潑辣厲害。哈哈哈,阿梨,你這一招,可是很妙啊!」   「舅舅謬讚。」姜梨笑的謙遜。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要放過佟知陽。佟知陽這樣的人,留著也是禍害。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再給葉家使絆子,讓他和賀氏膠著,成為襄陽城的笑話。這個笑話傳到燕京城,傳到那一位的耳中,讓對方心裡堵上一堵,也是好的。   總不能讓人壞事做盡,半點懲罰也沒有吧。   葉明煜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想到就做,當即便站起身,道:「事不宜遲,我早就想看佟知陽那孫子丟臉的模樣了,阿梨,你在府裡等著,這回就看我怎麼給咱們葉家報仇!」   他一扭身就消失在門前。   葉明煜走後,桐兒擔心的問道:「姑娘,三老爺這樣做,不會出事吧?萬一那賀氏和佟知陽聯手轉頭來對付我們該怎麼辦?」   「放心吧,不會的。」姜梨笑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賀氏必然容不下佟雨,佟知陽又必然要護著佟雨,單是佟雨,就能讓他們夫妻二人雞飛狗跳。只要稍加挑撥,徹底離心只是時間問題。」   她這麼一說,桐兒才放下心來。   姜梨卻沒有舒緩眉頭。   葉家的事情是暫時告一段落了,可她的事情還未解決,她回襄陽的真正目的,並不在此,而是桐鄉……。   她的父親,薛懷遠。   ……   葉明煜的動作很快,比姜梨想的還要快一點,因為當天下午,襄陽城裡就出了一場鬧劇。   佟府門前,佟知陽和知府夫人賀氏大鬧一場,甚至扇了賀氏一個巴掌。襄陽城的人都知道佟知陽最是畏妻如虎,平日裡見了夫人就如同老鼠見了貓,反駁的話都不敢多說一句,更別提對自家夫人動手。然而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佟知陽卻吃了熊心豹子膽,打了自家夫人一巴掌。   不明所以的百姓們看的津津有味,這才瞧見佟知陽的身後還護著一位年輕嬌美的女子,還有一個長得和佟知陽有幾分相似的小童。這下子事情便一目了然了,原來從來不流連青樓的佟知府,竟然在外面養了一位外室,還有了個兒子。眼下東窗事發,不知怎麼的被自家夫人發現,當然要被收拾了。   不過佟知陽看來是鐵了心的站在外室這頭,竟然為了外室母子對夫人動手,這下子可還了得?賀家可不是吃素的,要知道佟知陽能有今天,可全都是仗著賀氏的娘家。   「你這個殺千刀的!」賀氏被打了一巴掌,髮髻也散亂了,她也顧不得自己官家夫人的模樣,指著佟知陽的鼻子罵道:「竟然敢為了這個賤人打我?佟知陽,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佟知陽其實打了賀氏一巴掌後立刻就後悔了,他的一切都是拜賀氏所賜,對賀氏動手,之後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可看見賀氏要對佟雨下手的時候,他又實在忍不住。佟雨可是他唯一的兒子,賀氏這個毒婦,竟然連他的骨肉都不放過。   這樣想來,他心一橫,索性大吼出聲:「毒婦,我早就受夠你了!我與你成親多年,沒有子嗣,我佟家總不能絕後,便是七出之條無子這一條,我就能休了你。素琴給我佟家生下兒子,你非但不能容下她,還想對雨兒痛下殺手,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惡毒的女人!」   「休了我?」賀氏不怒反笑,道:「好啊,你既然有膽子休了我,現在就能回去寫休書。我絕不多說二句,不過你記好了,你佟家的宅子,下人,還有你這個知府的身份,全都是我的。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你不是要給佟家留香火嗎?可以!我看你沒了銀子,還拿什麼來傳宗接代!」她一揮手,直接讓佟家的下人跟著她回府,進了佟府,吩咐下人將門「砰」的一下關上。   竟是不許佟知陽進門了。   佟知陽好歹是個知府,雖然這麼多年被賀氏壓制,可在百姓面前總是端著架子。如今大庭廣眾之下被掃地出門,臉上如何掛得住。當即吩咐人群散了散了,卻仍是滿臉臊意。   看著圍觀的人們面上露出好笑的神情,佟知陽又氣又恨,氣的是不知怎麼回事讓賀氏發現了素琴母子的存在,恨的是賀氏實在不講夫妻情義。隨之而來的,卻有一絲不安的恐懼。   賀氏的確能剝奪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如果他不是知府,手上也沒有銀子,日後該怎麼辦?這下可是進退維谷,不知所措了。   ……   葉明煜將佟府門口的事情說與大伙兒聽。   說起佟知陽的醜態,葉明煜只有幸災樂禍的份兒。繪聲繪色的描述了當時賀氏的潑辣和佟知陽的色厲內荏。   關氏奇道:「沒想到佟知府平日裡看起來對賀氏說一不二,竟是偷偷養了外室,原是陽奉陰違,連兒子都這麼大了。」   「嘖嘖嘖,的確沒想到。」葉明軒搖頭,「按理說佟知陽瞞了這麼久,可見此事已經是滴水不漏,怎麼會在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被賀氏抓住辮子?」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葉如風不屑,「他自己做的事,紙包不住火,遲早會被人知道。」   葉明煜和姜梨交換了一個眼色,佟知陽外室母子的事,葉家只有他們二人知道。之所以不告訴葉明輝他們,是怕他們一開始就反對。葉家雖然是巨富,但正因為生意做得很大,平時才格外小心,循規蹈矩做生意。葉明煜就不一樣了,他膽子大,也敢動手,姜梨唯有和他商量,不怕他不同意。   「佟知陽的官路這下子得走的艱難了。」葉明軒道:「即便為了給個教訓,賀氏也不會讓他如從前一般好過,指不定削減他手上的職權。」   「對我們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吧。」葉嘉兒道:「不過……即便如此,古香緞的生意現在也是一落千丈。」   唐帆讓人交代了葉家古香緞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百姓們只管結果,不管其中彎彎繞繞。無論是不是別人陷害,出問題的就是葉家的古香緞。穿過古香緞可能會死,那就不穿。   織造場已經重新開始織造布料,可最新出來的一批古香緞卻無人敢買。不得已,葉明輝只得暫停織造場的所有織造,但直到現在,也沒想出一個好法子來解決。   「要不,咱們不做這生意了。」葉明煜大大咧咧的道:「反正咱們葉家的家產夠用幾代人,誰還巴巴的賺銀子。就學那些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成日遊山玩水不好麼?」這簡直不像是葉家人能說出的話,果然,此話一出,葉明輝就嚴厲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道:「你說的這話,最好不要在娘跟前提起。這麼多年,我看你是虛長了歲數,越活越回去了!」   關氏無奈:「三弟,這可不是我們做不做生意的問題。葉家的生意是爹娘一手拉扯起來的,娘當初在古香緞上花費的心血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怎麼能讓葉家的生意敗壞在咱們手上?這樣日後九泉之下,我們有什麼臉面見爹。」   「是啊,三叔,」葉嘉兒也道:「眼下大哥還在朝中為官呢,聽說在朝為官,上下打點都需要用銀子。燕京又不比襄陽,銀子不見得能花多久。總不能讓大哥在燕京城過的捉襟見肘吧。」   「就是,」葉明軒也道:「連嘉兒都比你懂事。」他又看了一眼姜梨,道:「再說,這次古香緞出事,若非阿梨出面,借著姜家的名號,我們怎麼能全身而退。人家這頭才幫了你,那頭你就不做生意了,姜家聽了是什麼感受?」   姜梨明白葉明軒說的意思,不提她自己,姜元柏雖然是官場中人,但其實如今的官場與商戶其實是殊途同歸,同樣看重利益。姜元柏幫了葉家,葉家有什麼利用價值,無非就是生意做得比旁人大一點罷了。等葉家不做這生意,葉家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姜元柏巴巴的救了葉家,這才是真的什麼都得不到,是一筆不划算的買賣。   話雖然難聽,但葉明軒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   「好了好了,說來說去都是我不懂事。」葉明煜被群起而攻之,連忙拱手做了個討饒的姿勢,道:「我說不過你們,都是我不對。但這也不是我說了算,本來古香緞的生意看樣子就不能做了,咱們葉家的織造,主要就是靠古香緞,沒錯吧?」   葉家人都沉默了。   姜梨問:「葉家織造,除了古香緞以外,就沒有別的了麼?」   「也不是沒有別的。」關氏解釋,「其實除了古香緞以外,咱們的織造場裡,還織造許多別的布料。但那些布料,別人也能織造出來,便是別人不能織造出來的,又並不多吸引人。娘當年和爹在一起的時候,每隔一陣子,都要出些時興的布料,但流傳久了的,只有古香緞。」   「古香緞這料子上乘,又自帶芳香,富貴人家都喜歡用,便是平頭老百姓,手上有些寬裕銀子,也願意買上一兩匹逢年過節做衣裳穿,因此不缺人買。」   姜梨想了想,道:「說來說去,葉家之所以靠古香緞起家,是因為古香緞受人喜愛,並不是不可替代的。只要再做出比古香緞更吸引人的布料,不久可以重振聲名了麼?」   屋裡人靜了靜,葉嘉兒道:「表妹,話雖說的簡單,可這麼多年,北燕做布料的商戶數不勝數,有那麼多花色,你能做出來的,別人也能做出來,別說喜不喜愛,便是不可替代四個字,也不是簡單就能做到的。」   這倒也是,古香緞的不可替代,是因為布料織物天然的芳香,那是葉家人不外傳的秘方。但秘方這東西,不是大街上隨便找找就能買到的。有時候十年百年也出不到一個,而有時候一個秘方,就能拯救一個家族。   「明煜舅舅不是常年在外奔走麼?」姜梨看向葉明煜,問:「要說新鮮的沒人見過的原料,明煜舅舅應該見過很多才是。」   要想找「秘方」,就得找新鮮的「原料」,葉家人都在襄陽很難見到許多,葉明煜卻不同了。他沙漠草原到處跑,總會見到一些別人見不到的稀罕玩意兒,這些玩意兒裡,指不定就有能成就新布料的東西。   眾人都看向葉明煜,葉明煜摸了摸鼻子,頗為難為情的小聲道:「我成日裡是見過不少稀罕玩意兒,可都跟布料生意無關,出去玩兒,誰還惦記著生意哪……」   葉明輝和葉明煜便都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情,這個弟弟不靠譜,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但姜梨沒有氣餒。   她道:「不一定是要和織造有關的稀罕玩意兒,譬如明煜舅舅送我的那一箱子孔雀羽,不是也可以用在布料上麼?」   「孔雀羽?」葉明煜愣住。   「什麼孔雀羽?」葉明軒問。   「三叔回來的時候帶了幾箱好看的貝殼,就像是孔雀的羽毛,挺好看的,但不值當什麼銀子。」葉如風沒好氣道,說完又好奇的看向姜梨,「孔雀羽如何用在布料上?」   葉明煜也看向她,雖然是他找到的這些貝殼,可真要用,他也是一頭霧水,當初買下這些孔雀羽的時候,他可沒想到做生意這一茬,只是有銀子,又覺得好看,權當是買個稀罕就買了下來。   「我也是突然想到這件事的。」姜梨笑道:「我對布料的事一竅不通,只是突發奇想,若是說錯了,大家不要笑話我。孔雀羽上有細小的磷光,我曾看過一本誌異,上頭些海上仙島有仙子出沒,穿的衣裳上有細小磷光如水波,卻不是金線銀線繡成,仿佛珠光。顏色鮮豔卻不俗氣。我想著,古香緞既然能讓布料自帶香氣,孔雀羽是不是也能讓布料產生誌異上記載的那樣,粼粼的波光。當然,不一定要用孔雀羽,只要用原料讓它泛出和孔雀羽上相似的光華,這樣就能說得通了。」   「而且有誌異記載,放到燕京城的貴人中,定然很受女兒家喜歡。雖然古香緞做不成了,可葉家的招牌還在,做出新的比古香緞還要招人喜歡的布料,慢慢的就形成了新的生意。」   姜梨說的不緊不慢,仿佛對自己的話很有自信一般,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也不是很清楚這件事能不能成。術業有專攻,這是說的細緻的活路,但天下之事,大多觸類旁通,這件事做得好的人,那件事做的也不差。做買賣和讀書之間,其實並不是南轅北轍。   她的這個想法顯然出人意料,沉默了不知多久,葉明輝突然站起身來,對葉明煜道:「你去把你的孔雀羽拿過來給我看看,明日去織造場。」   葉明煜一怔,還沒回過神,就見葉明軒跟著激動起來,道:「我看這是個好主意,也未必不能成。先到織造場看看能不能出,若是可以……若是可以……」他頓了頓,好似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才說出後面半句話,「我們葉家,恐怕要迎來新的盛景了。」   葉嘉兒和葉如風聞言,也很有些期待,看向姜梨的目光,也忍不住露出異樣。   她好像什麼都知道,又總能在絕處之中開闢出一條嶄新的道路,帶領眾人往新的方向的走去。她永遠飽含希望,讓人安心。   姜梨感受到了葉家人對她感謝的目光,微微一笑。   她做到了自己能做到了的。   接下來還有一件事,卻不是她只要努力就能做到的。   ……   葉明煜帶著大家去看孔雀羽了,姜梨沒有跟著去。   她先去看了一會兒葉老夫人,陪著葉老夫人說了些話。葉老夫人這幾日精神好了很多,也聽說了姜梨提出以孔雀羽來做新的布料一事,對姜梨的奇思妙想讚不絕口。姜梨與她呆了一會兒,祖孫二人其樂融融,越發親密無間。   等葉老夫人乏了,躺下休息的時候,姜梨出了葉老夫人的院子,沒有回自己的院子,反而向門外走去。   桐兒問:「姑娘,是打算出門?」   姜梨點頭:「出去走走吧,今日天氣也不錯。」   桐兒和白雪猶豫一下,便也點頭應了。在葉家和姜家不同,姜家的門房會盤問姜梨去往何地,季淑然的人也會暗中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但在襄陽葉家,姜梨是絕對自由的,不會有人窺探她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至少在葉家沒有人會這麼做,所以相對來說,也方便了姜梨自己的籌謀。   姜梨和桐兒白雪三人,先是直接在襄陽城的城中心走了一會兒,因著她如今姜二小姐的身份被人知曉,姜梨也戴了個藩籬。桐兒和白雪覺得新奇,買了些小玩意兒,姜梨瞧著,卻沒什麼興趣。   這些都是她曾經見過許多次的東西,並非第一次所見,自然生不出新鮮之感。   不知不覺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桐兒隱隱覺得姜梨走的路有些眼熟,卻又想不出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但姜梨慣來認路認得很準,從來沒有走錯路過,尤其在襄陽,更像是來過許多變的熟悉,因此桐兒和白雪也沒有多想。   直到姜梨在一處大宅前停下腳步。   桐兒看著眼前熟悉的宅子,聲音都有些哆嗦了,道:「姑娘,這是惜、惜……」   「惜花樓。」姜梨體貼的提醒。   「惜花樓!」桐兒一下子說了出來,隨即立刻捂住嘴,生怕被人看到,她悄聲對姜梨道:「姑娘,咱們怎麼又來這裡了?」   上回來惜花樓後,一臉好幾日,桐兒都擔心受怕,生怕別人發現了姜梨一個官家千金逛青樓。不曾想那段日子才過去沒多久,如今又要噩夢重現,姜梨又來了!莫不是自家姑娘真的在裡面看上了什麼姑娘吧?自家姑娘可沒有磨鏡之好啊,也聽說有小倌兒的,但青樓裡有小倌兒麼?桐兒心裡胡思亂想著,就聽見姜梨道:「你們不必上去了,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回來。」   桐兒和白雪都沒來得及勸阻,姜梨就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她們記得,這是惜花樓的「後門」。   姜梨一步一步走的很堅定。   時間過去了一些日子,她把葉家的事暫時解決了,但她回到襄陽的真正目的,這才剛剛開始。   不知道瓊枝那頭,打聽的桐鄉的事如何?今天521,小婊貝們,我愛你們喲~ 第106章獄中   惜花樓的後門,迎客的女子還是姜梨上次見到的那位姑娘,瞧見姜梨,她也愕然了一刻,不過隨即就笑道:「姑娘可是又來找瓊枝的?」   姜梨道:「正是。」從袖中遞了一張銀票過去。   那女子也不推辭,施施然接了銀票,對姜梨說:「姑娘請隨我來。」就親自將姜梨往瓊枝的房裡帶去。   惜花樓的姑娘個個都聰明,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雖然不曉得姜梨和瓊枝是什麼關係,但看上次見面也沒鬧出什麼岔子,而且姜梨也出手大方,順手幫個忙的事,也不會主動拒絕。   姜梨就被帶到了瓊枝的房間前。   那女子笑道:「瓊枝已經在這裡等您了,有什麼吩咐您再叫我。」退了下去。   姜梨推開門,走進了瓊枝的房間。   也不知是不是姜梨的錯覺,這些日子不見,瓊枝整個人消瘦了不少。只是美人到底是美人,便是憔悴,也只是讓她的風情更頹然一些,卻有種從前不曾見過的美。仿佛紅花將敗未敗,更加惹人注目了。   姜梨猜想,或許瓊枝是得知了薛昭的死訊,這些日子才會如此消瘦的。   「你來了。」瓊枝坐在桌前,正在撥弄桌上一副亂七八糟的棋盤,聽見動靜,沒有動身,只是看向她。   姜梨掩上門,道:「是。」   瓊枝定定的盯了她一會兒,突然笑起來,道:「從前都說薛昭膽子大,如今看來,這裡還有個比他膽子更大的,不知燕京城的姜元柏姜首輔得知自己的千金在襄陽逛青樓,是個什麼神情。」   她知道了姜梨的身份。   姜梨默然了一顆,走上前,在瓊枝的對面坐了下來,道:「你知道了。」   「姜二小姐在麗正堂前的一番慷慨陳詞,眼下整個襄陽城都傳遍了,想不知道都難。」瓊枝嘆了口氣,「我只是沒想到,來找我的你,就是姜家二小姐。」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姜梨苦笑一聲。她借著姜家的名聲幫助葉家對付佟知陽的時候,卻也把自己的身份給暴露了。日後要做什麼,難免被人認出來。或許如姬蘅那樣就很好,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身份的,卻又不會給自己找麻煩,主動說出去。   「我只有一件事想問你,」瓊枝把玩著手腕上的鐲子,那銀鐲子上吊著細細的鈴鐺,隨著她的撥弄,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煞是精巧,她問:「你為何會認識薛家人。姜二小姐過去的事跡,我都已經知道了,怎麼看,也不該和薛家有關係。」   瓊枝是個能人,她的恩客裡,有俠客,也有朝官,並不能小看,所以姜梨才會讓瓊枝去打聽桐鄉的事。偏偏姜二小姐又不是一個普通人,她的事情,別說是燕京,便是北燕其他地方,多少也知曉一二,那些「豐功偉績」,稍加打聽就會知道。這樣看來,姜二小姐和薛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人,攪在一起,瓊枝會懷疑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姜梨沉默了很久,道:「我認識薛昭的姐姐。」不等瓊枝發出疑問,她就繼續道:「你不必懷疑我與薛芳菲是如何認識的,我的確想為薛芳菲報仇。我不能告訴你更多的事,但是你眼下只能相信我。」   瓊枝一愣,認認真真的抬頭看著姜梨。   「就如我所說的,我知道你對薛昭的心意,然而現在薛昭死了,你也很想為薛昭報仇吧,但事實上你並不能做什麼。但我可以,」姜梨說到這裡,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我是姜元柏的女兒,首輔嫡出的千金小姐,若是對方有權有勢,我也毫無畏懼。只有我能替薛昭報仇雪恨,你只能信我。」   瓊枝扯了扯嘴角,大約想要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但最後卻是輕輕嘆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不甘,道:「你早就知道,我只能信任你。」   姜梨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笑道:「其實你不必多慮。左右告訴我桐鄉的事,也不會對你有所影響。」   瓊枝是個聰明的姑娘,她的聰明,雖然不會體現在才學一事上,但對於人情世故都已經熟稔於心。常年在市井之中討生活的人更容易察言觀色,像瓊枝這樣在花樓裡長大的女子,更比尋常人多一絲戒備心,時時提防。   「現在,你能告訴我桐鄉的事了嗎?」姜梨問。   「你真想知道?」瓊枝問。   姜梨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的微微握緊,心仿佛被一根絲線牽了起來,搖搖晃晃的懸在空中。   「告訴你也無妨,薛家一門算是敗落了。這些日子,我每次迎不少客人,總算是打聽到了一點端倪。」她先是看了姜梨一眼,語氣低落下去,「本來我想著,也許薛昭之死是你編出來的荒唐之辭,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倖。直到遇到了一個從剛剛從燕京探親回來不久的貴人,她告訴我,狀元郎夫人薛芳菲的確是因為與人私通一事,日漸消瘦不治身亡,她的弟弟薛昭,在趕赴燕京途中被匪盜殺害,棄屍河中,與你說的一般無二。」   「那都是燕京的事了,」姜梨道:「桐鄉薛懷遠如何?」   不知是不是她的語氣裡流露出一絲急切,而這急切被瓊枝捕捉到了。瓊枝頓了頓,才探究的看向姜梨:「這就是我不明白的事了,你說薛懷遠半年前就死了,要讓我打聽薛懷遠是為何事而死,又安葬在什麼地方,可是,薛懷遠並沒有死。」   「你說什麼?」姜梨忍不住驚呼出聲。   一直以來,在瓊枝面前,這位姜二小姐都是從容坦蕩的,不曾有過半分失態的模樣,這是第一次,瓊枝看見姜梨失措的樣子。   姜梨也顧不得瓊枝如何看她,那一刻,心中被湧起的狂喜佔滿,她道:「你說薛懷遠沒死?!你說的可是真的,是從哪裡聽到的?!」   起先瓊枝還懷疑姜梨打聽薛家的事是不是別有用心,是想要利用薛家來完成什麼陰謀,但看到姜梨眼下的模樣,心中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這位姜二小姐聽到薛懷遠沒死的時候,眼裡流出的興奮和驚喜,可不是假意。   稍稍平靜了一下,瓊枝才道:「的確沒死,不過這也並不很好,薛家這位老爺,桐鄉縣丞薛懷遠,已經瘋了,六親不認,如今被關在桐鄉衙門的大牢裡。」   猶如從天上一下跌入深淵,姜梨的手心在霎時間變得冰涼,那一瞬間的狂喜瞬間灰飛煙滅,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的看著瓊枝,道:「你說什麼?」   瓊枝覺得姜梨的眼神有些可怕,還很瘋狂。就像一隻壓抑著自己的悲傷地困獸,在極力的忍住想要將周圍一切撕成碎片的渴望。   她的聲音也不自覺的放輕了,道:「來往我這裡的客人,但凡有點勢力的,我都詢問了。但不知為何,他們對桐鄉薛懷遠的事情都諱莫如深,不願與我談起,要麼就是直接拂袖而去。只有一位商人,他與我關係向來不錯,見我問的認真,便也悄聲告訴了我。」   「聽聞桐鄉縣丞薛懷遠半年前因貪汙朝廷下撥的賑災款,被下獄,現在桐鄉縣丞另有其人。薛懷遠已經瘋了,在獄中六親不認,很是悽慘……」   「薛懷遠怎麼會貪汙?」姜梨憤道:「桐鄉百姓都不會相信的!」   瓊枝詫異於姜梨說起桐鄉百姓的自然,也詫異仿佛姜梨很了解薛懷遠一般,不過還是繼續道:「百姓們也沒辦法,畢竟是上頭的意思,再說了,」瓊枝笑了一聲,也不知那笑容到底在諷刺誰,「人走茶涼唄。自古以來都有民不與官鬥的道理,便是真的薛懷遠是個清官,沒有貪汙賑災銀,但有誰會為了他說話呢?人人都求自保而已。」   姜梨怔住。   薛懷遠一心為民,從未想過索求回報一事,薛昭和薛芳菲也從未想過,但眼下看來,瓊枝說的也沒錯,人都自私,誰會為了一個已經下獄的瘋子去得罪更大的貴人呢?但如果薛懷遠還清醒的話,看到這一幕,也會心灰意冷。   說不準,薛懷遠就是看見自己一心扶持的百姓如此冷漠涼薄,加之子女皆喪,才會忍不住打擊失心瘋。   瓊枝突然一愣,道:「姜二小姐,你……」   姜梨見她神情有異,不自覺的摸了一把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然落下淚來。   到底不能做到冷眼旁觀,那畢竟是自己的父親。知道父親在獄中受苦,她又如何能安之若素?   「如此說來,薛家一事,現在不曾有人敢過問了?」姜梨從袖中摸出絹帕,擦去眼角淚珠,神情變得冰冷。   瓊枝察覺到了她神情的變化,猶豫了一下,道:「的確如此,既然所有人都諱莫如深,只怕此事哈牽扯上了其他了不得的人,並非表面看上去的簡單。」   姜梨心中冷笑,牽扯到了其他人,不用想也知道是永寧在背後做的手腳!當時她自己奄奄一息,永寧為了斬斷她的念想,亦或是為了讓她痛不欲生,便告訴她薛懷遠已經病死。但現在想想,薛家一門三人全都在差不多的時間裡相繼去世,難免惹人非議,永寧自然不怕,沈玉容卻不能不顧忌。為了不添麻煩,永寧不能殺了薛懷遠,但以永寧的狹窄心腸,也必然容不下薛懷遠,便乾脆以這麼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讓薛懷遠下獄,承受無盡的折磨!永寧知道薛懷遠心繫百姓,讓他被自己牽掛的百姓拋棄,讓他的坦蕩清明留下抹不去的汙點,這比殺了薛懷遠還難受。等薛懷遠再得知薛芳菲和薛昭的死訊,自然新升絕望,生不如死。對一個父親用此等下作的手段,永寧,她還真做得出來!   「我能打聽到的,也就是這麼多了。」瓊枝道:「我畢竟不能隨意離開惜花樓,而此事牽扯極大……你說的沒錯,或許能幫薛昭報仇的,只有你。」瓊枝看向姜梨的目光裡浮現起一絲希望。姜梨是姜家小姐,在葉家一事上,尚且敢與佟知陽針鋒相對,可見是有底氣的。至少那些平頭老百姓不敢做的,姜梨敢。   姜梨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在這一刻,顯得徹骨冰寒,她緩緩道:「我當然會幫薛昭報仇,不僅幫薛昭報仇,誰在背後陷害薛家,我也會讓他們百倍還之。」   從一個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嘴裡說出這種話,本應當是可笑的。瓊枝卻不知為何,打了個冷戰。只覺得面前小姐一雙清澈分明的雙眼,仿佛起了深深地旋渦,一眼望不到頭,可看不清其中掀起的風浪。   「多謝你。」姜梨看向瓊枝,「多謝你替我打聽薛家的消息。只是如你所說,此事既然牽扯不少,你這樣打聽,若是被人發現……」   瓊枝道:「不必擔心,我詢問的人,都是信得過的。況且他們也都不是會主動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她應當是沒想到姜梨這個時候還關照她,看向姜梨的神情也柔和了些,忍不住問:「姜二小姐,你既然打定主意要管桐鄉的事……接下來,應當怎麼做?」   「在襄陽是沒辦法弄清事實真相的。」姜梨冷冷道:「我要去一趟桐鄉。」   瓊枝張了張嘴。   「不管背後之人勢力有多大,」姜梨垂下眼眸,「便是拼上這條性命,我也要拉他們一起陪葬。」   她說的陰寒,瓊枝便覺得那最初溫暖如春的女孩子,仿佛成了從陰間黃泉之下爬出來索命的厲鬼,帶著滿身的血債,悽厲的向人復仇。瓊枝被她一瞬間的戾氣所攝,竟然再也不敢說話了。   ……   從惜花樓裡出來的時候,桐兒和白雪都看出了姜梨的不對勁。   她慣來喜歡笑,平日裡便是見了陌生人,也要帶三分笑意。看上去猶如春風拂面,格外令人舒服。今日也是一樣,然而只是在惜花樓裡呆了短短一刻,再出來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般。   她的臉上一絲笑意也無,似乎被深重的心事所煩惱,雙唇緊閉,眉頭深鎖,目光很有些散漫。   桐兒嚇了一跳,還以為她在裡頭受了欺負,連忙道:「姑娘……姑娘,您怎麼了?」   這一叫,似乎才將姜梨的精神頭給叫回來,姜梨瞧了瞧她,似乎怔了一會兒,才慢慢的道:「沒事,我們回府吧。」她從白雪的手裡接過藩籬,又給自己戴上,自顧自的往前走去。   白雪和桐兒心中擔心不已,但眼下在外面,卻也不好多問,只得跟著姜梨,趕緊往葉府的方向回去。雖然她們不知道姜梨在惜花樓到底遇見了什麼事,但很明顯,姜梨遭受了巨大打擊,魂不守舍。   葉府鄰宅裡,陸璣坐在屋裡的長藤椅上,斜對面的塌上,姬蘅正手持一本書,漫不經心的翻著。   文紀從外面進來,道了一聲:「大人。」   姬蘅:「說。」   「剛才姜二小姐又去了惜花樓。」文紀道。   陸璣看向文紀,姬蘅的目光卻是一點兒也沒從書頁上移開,隨口問道:「她又去見了那位瓊枝姑娘?」   「正是。」文紀遲疑了一下,才道:「有一件事很奇怪,屬下發現,姜二小姐見過瓊枝,從惜花樓裡出來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有些失魂落魄。」   姬蘅看書的動作一頓,陸璣面上也閃過一絲訝然。   「失魂落魄?」姬蘅問。   「不錯,從惜花樓裡出來後,姜二小姐就帶著兩個丫鬟回葉家,一路上走錯了許多路,顯然心神不在於此,後來看兩個丫鬟都很焦急,應當是姜二小姐神情有異。」文紀細細的答道。   陸璣忍不住問:「她與瓊枝究竟說了什麼,沒辦法問出來?」   「沒辦法。」文紀無奈道:「這位瓊枝姑娘非常有防備心,且十分聰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撬不開她的嘴。大人不讓我們硬來,至今也不知道姜二小姐和瓊枝姑娘究竟說了什麼。」   文紀也實在沒轍,要說姜二小姐看著天真爛漫,每每做事卻十分周全。與她商量事情的人是誰不好,偏偏是惜花樓最難對付的瓊枝。瓊枝自小混跡在風月場所,也不求有人為她贖身,幾乎全無缺點。有句話叫無欲則剛,瓊枝沒什麼欲望,所以沒什麼能打動她。在姬蘅不許對瓊枝用強硬手段的前提下,他們完全找不到撬開瓊枝嘴的辦法。   姜二小姐分明是故意找這麼一塊硬石頭的。   「不用知道她們說了什麼,」姬蘅道:「看她如何做就是了。」   「大人,是知道姜二小姐要做什麼?」陸璣問。   陸璣也算是頂頂聰明的一人,朝廷布局十分精通,人情世故也相當老道。但對於這位姜二小姐,陸璣有時候卻覺得十分難懂。只因為姜梨做事好像沒有章法,比如她對於葉家的突然示好,對葉家的出手相助,都是率性而為,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圖謀,但她做的每一件事,在很久之後,就會顯現出最初這麼做的原因。   但在一開始的時候,沒有人看得出來她究竟想做什麼。   陸璣能感受得到,姜梨去見瓊枝,必然是在做一件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事,而且這件事能讓一向從容的姜梨『失魂落魄』,必然不是一件小事。但問題就在於,他們不知道姜梨到底要做什麼,便是知道了,可能也無法窺探姜梨這麼做的目的。她真奇怪,過往的一切簡單直接,只要稍微一查便如透明,但即便查過了她的所有事跡,還是會覺得,她的全身上下都是謎。   陸璣忍不住看了姬蘅一眼,關於解不開的迷這一點,姜二小姐和肅國公姬蘅倒是頗為相似。   「不知道。」姬蘅道:「但很快就知道了。」   「我想,姜梨回襄陽的真正目的就要出現了,事實上,我也很好奇,」姬蘅含笑道:「她到底想幹什麼。」   ……   姜梨並不曉得自己的一切,早就被人盡收眼底。但即便是曉得了,眼下的她,也沒有心思去與姬蘅周旋。她的腦子裡全都是薛懷遠瘋癲入獄的事,也不知此刻應該是喜是悲。   喜的是到底還有一條命在,他們父女兩個不至於天人永隔。悲的是瘋癲的薛懷遠可能再也認不出來自己的女兒,便是他們重聚,可能也一生不能相認。   老天爺便是這樣,看似流出了一線生機,但生機過後,反而是更深的絕望。   姜梨呆呆的坐在桌前。   桐兒和白雪問了幾遍,姜梨都沒有告訴她們究竟出了何事。到了最後,不只是厭煩還是怎麼了,乾脆讓桐兒和白雪都出去,自己一個人留在屋裡。兩個丫鬟怕她做什麼傻事,乾脆都坐在門前,耳朵貼著門,仔細聽著裡頭的動靜。打算一旦有什麼不對,就破門而入,千萬不能讓姜梨出事。   姜梨無聲的將臉埋入臂彎。   只要一想起永寧和沈玉容對薛懷遠做的事,姜梨就恨不得將他們全都撕成碎片,薛懷遠出事,姜梨就不相信沈玉容對此一無所知!便是薛昭出事,永寧若是自作主張,薛昭人已經沒了,沈玉容沒什麼辦法。但眼下薛懷遠沒死,沈玉容竟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薛懷遠受折磨!   當初沈玉容來桐鄉的時候,薛懷遠還曾提點他,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奢求沈玉容待薛懷遠為自己父親,但就這師生情誼,他也應當有一點良心。   這根本就是兩個沒有人性的畜生!   更可氣的是現在的姜梨,就算能見得到永寧和沈玉容,也沒辦法立刻替薛家報仇。且不說他們周圍的侍衛就讓姜梨近不了身,單是一命抵一命,也是便宜了他們。薛家的冤屈沒有洗清,他們醜惡的面目沒有露於人前,就不算結束!   姜梨心中恨極,卻又明白眼下更重要的事不是報仇,而是將薛懷遠從獄中救出來。如果瓊枝打聽到的消息是真的,現在的薛懷遠在獄中,恐怕不僅僅只是吃穿的不好而已,永寧不會放過薛懷遠,一定會暗中安排人手給薛懷遠苦頭吃。薛懷遠年紀大了,若是熬不住……姜梨不敢想下去。   她一下子站起身來,事不宜遲,她必須最快趕回桐鄉!正想著,門外傳來桐兒和白雪的聲音,白雪道:「三老爺,您來了,我們姑娘在裡面……」   葉明煜?姜梨起身,打開門,白雪還沒說完,就見姜梨自己先出來,再看姜梨的臉色,比方才好些了,心中鬆了口氣。   姜梨道:「明煜舅舅。」   「我是特意來找你的。」葉明煜沒注意兩個丫鬟今日不同的臉色,自己先走到屋裡小几前坐了下來,大笑道:「阿梨,你不知道,大哥二哥他們去了織造場,織造場的人看了我們那孔雀羽,覺得可以一試。我看你說的那法子大約能成,如果真成了,咱們葉家除了古香緞以外,可能又要多出一種新鮮的布料。你可是大功臣!」   姜梨勉強笑了笑,要是放在她去見瓊枝之前得知了這個消息,必然會為葉家感到高興。然而眼下她的心裡全都是桐鄉薛懷遠的下落,無論如何都沒心思為葉家織造的事情分心了。   「那就恭喜明煜舅舅了。」姜梨嘴上道:「如果真的成功了,此事最大的功臣應當是明煜舅舅才是。要不是明煜舅舅找到了那些孔雀羽,我也不能想出這個法子。」   葉明煜聞言,哈哈大笑道:「我就喜歡阿梨這一點,不居功!放心吧,大哥和二哥方才在織造場的時候,已經誇了我。還說此次要是成功,日後給我一支有武功的商隊,一年到頭可以多跑跑,看見些珍奇的玩意兒便淘回來。我尋思著要不讓如風那小子跟我一起去得了,他既有經商的頭腦,跟我一道也許收穫更多。況且男孩子應當多走走開闊眼界,成日在襄陽城窩著,成不了什麼大事。」   姜梨跟著笑笑,心不在焉道:「那也很好。」   「阿梨,你是燕京城來的,聽說不久前的校考又是頭名,想來是很有學問的人了。我就想著,如果孔雀羽做成的布料出來了,應當取個什麼名字比較好?像古香緞那樣,一聽就能聽出味道來的,又不落俗氣的,你可有什麼好提議?」   葉明煜平日裡毫不關係葉家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這一次有他發現的孔雀羽的功勞頗為自豪的原因,竟也管起這些小事了。還虛心向姜梨尋求意見。   平日裡,姜梨是很樂意和葉明煜交流這些瑣事,從而拉近和葉家人關係的。但是見過瓊枝之後,姜梨知道,每一刻流失的時間,都是機會。時間過得越久,對薛懷遠來說就越不利。   她不是一個能眼睜睜的看著親生父親在牢獄裡受苦的女兒。   「明煜舅舅,我有一事相求。」姜梨打斷了葉明煜的絮叨。   葉明煜一愣,看見自己這個侄女,臉色罕見的嚴肅起來,不由自主的也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麼事?」   姜梨深吸一口氣:「我想去桐鄉一趟。」 第107章歸鄉   「我想去桐鄉一趟。」   葉明煜愣住了。   姜梨的眼神卻很堅定,她已經想過了,無論如何,得知父親牢獄之中受苦,晚一刻去解救她心裡都無法忍受。而現在身在葉家,她一個大活人,總不能平白無故的消失,怎麼著也要告訴葉家人。否則葉老夫人也會擔心。   只是要尋一個天衣無縫的理由,就實在太過勉強。身為姜二小姐,她應當是「第一次」來到襄陽,更別說是桐鄉了。桐鄉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甚至聽都沒聽過,勿用提那頭有什麼親朋好友,怎麼看,謊言都是破洞百出。   果然,葉明煜聞言,立刻就奇道:「你去桐鄉做什麼?」   「不瞞舅舅,此事說來話長,我得一位故人囑託,來了卻她的一樁心事。她有位心上人在桐鄉,知曉我此番來襄陽,便請求我能幫她帶一句話。前些日子葉家有事,我便忘了此事,現在事情大概已經了了,想起此事,便打算去桐鄉尋一尋我那位故人的心上人。」   此話說完,姜梨也覺得尷尬,她此生沒說過這麼蹩腳的謊言,卻又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好點子。   葉明煜定定的看了一會兒姜梨,半晌才嘆了口氣,道:「阿梨,你要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方便便不說,何必絞盡腦汁找這麼個理由,連我都聽出來了。」   姜梨臉頰微紅。葉明煜雖然行事粗豪,卻不是個傻子,真要遲鈍蠢笨,如何在廝殺的江湖中活到現在,早就被人下了絆子不知道倒在哪裡起不來了。   「阿梨,我知道有時候有些事情難以對別人說出口,就是親人也不行,沒關係,我不會逼你說。我和大哥二哥不一樣,咱們江湖中人,不會強人所難。等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如果不能說,一定有不能說的理由。雖然我不知道你去桐鄉做什麼,不過想來你是個有主意的姑娘,不會胡來。」   葉明煜頓了頓,又道:「但是你剛才的理由,拿到我大哥二哥面前去,是絕對行不通的。尤其是我二哥,他心眼不比你少,你這話連我都不信,拿什麼糊弄他去。」   葉明煜說的不假,葉家葉明輝和葉明軒,許是做生意的緣故,並不容易被人欺騙。   姜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她實在不願意去欺騙別人,但有些事,是真的不可說。   看著姜梨為難的樣子,葉明煜突然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是你舅舅,當然不會對你的事坐視不理。此事就交給我,你去桐鄉,我來想辦法說服娘和哥哥們,你只管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去?」姜梨驚訝。   「當然!難不成你一個小姑娘,獨自一人去陌生的地方,就是你膽子大,咱們家人也不放心哪!要不你在大哥二哥和我之間選一個,要誰陪你去!」   姜梨:「。……」要真選,她還真只有和葉明煜一起去,葉明軒和葉明輝太精明了,難免不會懷疑到真相,葉明煜很有性情中人的粗豪,也不愛窺探旁人的心事。況且……此去還真不知會遇到什麼危險,有葉明煜在身邊,到底比自己一人好些。   她道:「那就多謝明煜舅舅了。」   葉明煜樂得眉毛都要飛起來了,道:「嘿,放心吧!阿梨你來襄陽就遇到咱們家出事,一直都是你幫咱們家。我一個老爺兒們,還要小姑娘幫忙,說出去兄弟們會笑話我的。你能用得上,你明煜舅舅自然鼎力相助。」   姜梨略略猶豫了一下,才道:「我知道此事有些出格,不過,明煜舅舅,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越快越好,早一刻到桐鄉也是好的。」   她已經等不及了。   葉明煜面色閃過一絲疑惑,不過很快就撓頭道:「好吧,你還從沒要求過什麼,這個小小的要求……舅舅這就幫你做到!」他騰的一下站起身來,甩出一句:「你先去收拾一下東西,等我一下。」就出了門。   姜梨也沒料到葉明煜如此雷厲風行,但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於是便起身吩咐門外的桐兒和白雪,道:「我們收拾收拾東西吧。」   姜梨來葉家之前,本就沒有帶太多行李。因著葉家什麼都不缺,因此收拾起來也分外快。   桐兒和白雪收拾完後,兩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桐兒問:「姑娘,咱們真的去桐鄉?桐鄉好玩嗎?」   桐兒和姜梨一直待在一起這麼多年,也還是第一次聽說桐鄉這麼個地方。不曉得姜梨是去做什麼,還以為桐鄉很好玩,姜梨和葉明煜是去玩樂的。   姜梨笑道:「怎麼說呢,還算好玩吧,不過我們不是去玩的。」   「不是去玩的?」白雪訝然,正要再問,就看見葉明軒身邊的阿福在外面道:「表小姐,老夫人和老爺們請您去一下堂廳。」   姜梨笑了,葉明煜的動作,比她想像的還要快,當即就對桐兒和白雪道:「拿上包袱,我們走。」   桐兒和白雪趕緊跟上,幾人到了葉家堂廳外,老遠就看見葉明煜正和葉明軒葉明輝爭執著什麼,間或還被坐在塌上的葉老夫人數落兩句,看見姜梨到來,葉明煜眼睛一亮,連忙道:「阿梨?你來了!來得好,快來告訴娘,你是願意跟我去桐鄉的是不是?」   姜梨見葉明煜對自己使了個顏色,心領神會,就笑道:「是,我很願意和明煜舅舅去桐鄉。」   「囡囡,」葉老夫人似乎有些著急,「你跟著他瞎胡鬧什麼?你三舅舅就是個混人,成日走馬遊街,你跟著他,誰知道他去桐鄉做什麼,還帶著你,莫要讓你吃苦受了委屈。」   三言兩語,姜梨頓時明白過來,葉明煜的點子是什麼了。葉明煜大約是真的覺得姜梨那個蹩腳的謊言十分不好,乾脆自己編了個。說他自己要去桐鄉辦事,需要姜梨幫忙,便提出要帶姜梨一起去桐鄉。葉明煜在葉家不幹正事,沒有人會具體問他究竟要去做什麼,便是要問,葉明煜也能編出一大堆理由,從他嘴裡說出什麼樣的謊言都不令人吃驚。但別人的矛頭就會對準葉明煜,卻不會有人認為姜梨的不對。   因為姜梨是「被」葉明煜帶走的。   想清楚這一點,姜梨對葉明煜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葉明煜考慮的面面俱到,保護了她,讓她很感謝。   應當是被姜梨的感激目光給刺激了,葉明煜當即就大聲回到:「娘,您這麼說可不公平!我是阿梨的舅舅,我能坑害阿梨嗎?那不能啊!而且有我在身邊,誰敢欺負了阿梨去!」   「有你在身邊才更讓人擔心。」葉明軒沒好氣的道:「不是,你好端端的要阿梨幫你做什麼啊?阿梨只是個小姑娘,你這麼大一把年紀,還讓小姑娘幫忙,害不害臊?!」   「老二你可別在這挑撥離間,」葉明煜不服,「小姑娘又怎麼了?別的不說,這回古香緞的事,還不是靠阿梨才能解決麻煩。小姑娘,哼,阿梨可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本事大著呢,有阿梨幫忙,我高興都來不及,害什麼臊!」   葉明軒被葉明煜的厚顏無恥驚呆了,說不出一句話來。葉明輝沉聲道:「胡鬧!不管怎麼樣,你自己胡鬧就罷了,別把阿梨帶進去!要不,你就說說到底是去做什麼事?」   葉嘉兒和葉如風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雖然葉明煜說的有些過分,但他們葉家的小輩,平日裡都喜歡和葉明煜玩兒,要在這兒做落井下石的事,還真做不到。   「明輝舅舅,明軒舅舅,」姜梨開口道:「此事我的確和明煜舅舅商量過了。至於是做什麼事,這個就不要勉強明煜舅舅了吧。我沒關係的,此次來襄陽,我也想多走走多看看,桐鄉我從沒去過,這一次也能跟著明煜舅舅長見識。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何來幫不幫之說,我不怕麻煩,日後要是我有麻煩,指不定還要靠明煜舅舅,還要靠你們來幫我呢。」   葉明煜在一邊瞧著姜梨,心中嘖嘖稱奇,人在大戶人家讀過書出來的就是不一樣,胡攪蠻纏也能這麼有理有據,斯斯文文。看那最難對付的老大和老二,這會兒可不就是說不出話來了?   關氏忍不住道:「可是我們擔心你……」   葉明煜眼睛往上一翻,就擔心姜梨,就不擔心他,合著他是葉老夫人撿來的嗎?他是個假的葉家人是吧?   「不用擔心我的,」姜梨笑的柔和,「我向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發誓,明煜舅舅絕不是去瞎胡鬧,而是去做正經事。也不會有危險。」   她神情溫柔,言語誠摯,總是很容易不由自主的讓人相信她說的話。同樣的話由葉明煜說出來,恐怕就不會有人相信了。   葉老夫人嘆了口氣,率先發話了,她道:「既然阿梨你已經有了主意,那就去做吧。」她看著姜梨,慈愛的道:「你可別怪你舅舅舅母們多話,他們實在是擔心你一個小姑娘應付不來。」   姜梨拉住葉老夫人的手,笑道:「我曉得的。外祖母,我已經長大了,會保護自己的。」   葉老夫人聞言,一陣恍惚,仿佛又看見了當年綺年玉貌的葉珍珍,要嫁給姜元柏的時候,葉老大人擔心她嫁過去受委屈,葉珍珍就怒著嘴,嬌聲嬌氣的道:「珍珍已經長大了,會保護好自己的。」   到底沒能保護好自己。   葉老夫人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拍了拍姜梨的手,道:「如此,那你們就快去快回吧。」她讓丫鬟過來,扶著她往裡屋那頭走去。   姜梨沉默。   她感受到了,葉老夫人應當是想起了過去的事。事實上,葉家人應當都感受到了,葉明煜一聲打破了低沉的氣氛,他嚷道:「都同意了是吧?都同意了那我們就不多留了,趕時間,阿梨,走,聽娘的話,快去快回!」   葉明輝白了他一眼,道:「好好照顧阿梨!」   ……   離開襄陽前去桐鄉的心思,就這麼輕而易舉的實現了。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姜梨的內心,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她此番從燕京城回到襄陽,最終無非就是為了能打聽到父親的消息,親自回桐鄉一趟。能給父親上柱香也好,未曾想過如今還能再見父親一面,心中便隱隱激動不能自持。   從襄陽到桐鄉,大約要一日的路程,今日下午出發,晚上在路邊客棧歇上一晚,明日下午便可到達。臨行人並不是很多,姜梨不願意帶姜家的侍衛,因著這些侍衛未必對她忠心,雖然會護著她的周全,可她做事難免束手束腳。於是葉明輝從葉家的護衛裡挑了幾個身手最好的跟著同行,還有姜梨的丫鬟,葉明煜的小廝阿順。   到了夜裡,就歇息在路邊的客棧。   葉家這一行動靜,雖然隱秘,卻也沒有瞞過隔壁的芳鄰。   宅院裡,姬蘅正在花壇前給花澆水。   黃銅做的細頸花壺,被他輕握在手中,花壇裡的話倒是奼紫嫣紅一片,不曉得是什麼品種。他難得有這樣的閒情雅致,站在夜色裡,輕輕傾倒茶壺,壺裡晶瑩的水珠如透明的寶石,又像珠簾,一顆顆灑落在花瓣上,順著花莖滾落,沒入泥土裡不見。   空氣裡只餘一些淡淡的芳香。   陸璣站在姬蘅身後,青衫在風裡微動,黑衣侍衛的聲音平板無波,道:「葉三老爺跟隨姜二小姐出發去桐鄉了。」   他說的是葉三老爺跟隨姜二小姐,而不是姜二小姐跟隨葉三老爺,也就是說,出發去桐鄉這件事,主導的人是姜梨而不是葉明煜。   姬蘅「嗯」了一聲。   他仍然很認真的在澆花,仿佛世間唯有這一件事值得他這麼小心翼翼的對待,一刻鐘也不能分神。   冬日的花開起來,格外妖豔,有種格格不入的錯愕,悽迷的美。他細細的一株一株的澆完,用了小半個時辰。伸手,有小廝從他手裡接過黃銅花壺,姬蘅從袖中摸出一方絹帕,細細的擦拭手指。   他轉身,看向文紀:「連夜走了?」文紀道:「是。」   姬蘅笑了一聲:「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陸璣站在陰影裡,忍不住開口問:「大人,姜梨這回去桐鄉,應當就是在惜花樓和瓊枝所籌謀之事了吧。」   姜梨從惜花樓見過瓊枝之後就開始失魂落魄,接著便和葉明煜一同去桐鄉,怎麼看都是有聯繫的。   「她來襄陽,就是為了桐鄉之行。」姬蘅含笑道:「防著姜家,瞞著葉家,她的最終目的,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等著看吧。」   陸璣搖了搖頭:「但這位姜二小姐行事章法,實在讓人捉摸不透,便是知道她做了什麼,也未必知道她為何這麼做。」   正說著,自外頭走來一名容貌俊秀的小廝,恭敬道:「大人,車馬已經備好了。」   陸璣一愣,看向姬蘅:「大人要離開嗎?」   姬蘅看了一眼花壇裡怒放的鮮花,笑道:「是。」   「去哪裡?」   「桐鄉。」   「桐鄉?」陸璣更不明白了,「大人想觀察姜梨?」   「不。」姬蘅輕聲道:「是看戲。」   ……   第二日一早,葉家的馬車又早早的上路了。   葉明煜似乎是曉得姜梨心裡的急切,趕路也趕得緊。桐兒和白雪還奇怪,詢問姜梨是不是葉明煜真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否則何以這般拼命。   姜梨知道葉明煜是為了她才這樣做,心裡也很是感激。無論如何,葉明煜是在盡心盡力的幫助她。她希望葉家能越發壯大,能做自己堅實有力的後盾,可也不希望把葉家牽扯到無關緊要的戰爭中來。   毫無疑問,薛懷遠入獄的事是永寧的手筆。如今桐鄉百姓對薛懷遠的事諱莫如深,必然也是有其他人在其中摻和的原因。她這麼貿貿然的闖進去,便是壞了對方的規矩,對方得了永寧的交代,表面上裝作尊重她這個首輔千金,實則根本不會將她放在眼裡。   一旦翻舊帳,順著線一路找上去,總會關乎永寧。永寧遲早會得知自己在查薛懷遠的事,和永寧打過交道,姜梨知道永寧的性子。不會因為她是姜元柏的女兒就有所顧忌,她只會不擇手段,用盡險惡腌臢的辦法,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一路桐鄉之行,困難重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只有一個人,她只能孤軍奮戰。   但她不會退縮,永遠不。   因著葉明煜趕路趕得緊,快要到桐鄉的時候,竟然才剛過晌午。   冬日的天,葉明煜竟也出了一身汗,他拿帕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讓姜梨掀開帘子看,道:「阿梨,你看,前面就是桐鄉了。」   桐兒和白雪往外看去,待看清楚前面的境況時,桐兒忍不住道:「原來這就是桐鄉啊,不如襄陽繁華嘛。」   遠處,正是桐鄉的正街道,街道不如襄陽寬敞,更別說燕京城了。兩邊倒是林林總總的商鋪,許多小販們在街邊擺攤,賣糖葫蘆什麼的小玩意兒。   聽見桐兒的話,葉明煜道:「現在好多啦!以前桐鄉可是襄陽做窮的一個縣,百姓們家裡面一雙鞋都要兄弟姊妹換著穿。更別說有商鋪之類的,賣貨郎一個月進來一次,這就算是交換。後來桐鄉來了個縣丞,倒是個能幹事的好官,在這呆了十餘年,桐鄉就漸漸富裕了起來。雖然比不上襄陽,但你要是見過之前的桐鄉,保管感嘆。」   姜梨一呆,乍然從葉明煜的嘴裡聽到薛懷遠的時機,她心中不知道該哭還是笑,從喉頭湧起一股一樣的情緒,逼得她不得不低了一下頭,避開讓旁人發現她發紅的眼眶。   緩和了一下,姜梨輕輕問道:「那位縣丞現在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葉明煜撓了撓頭,「什麼怎麼樣?就那樣吧,我沒見過那位縣丞,自從別人嘴裡聽過他的事,再說我多少年沒來過桐鄉了,又長年在不在襄陽,不知道這些事兒啊!不過我猜,他當官兒當得這麼好,指不定早就升遷了,當大官去了吧!」   姜梨嘴角溢出一絲苦笑。   事實恰恰相反,薛懷遠非但沒有飛黃騰達,反而成為了階下囚,這實在很荒唐。   「走吧。」葉明煜催促馬車隊,繼續朝前出發。   桐鄉不像燕京城或是襄陽,還有守城門的小兵。大約是進出桐鄉的人們也很少,城門口的石像上甚至積了一層灰。沒有守城小兵,偶爾有幾個背著背簍的採藥人,大約是進山採藥回來的,從城門前走過。間或向葉明煜一行人投來詫異的目光,大約是因為他們看著臉生。   桐鄉很小,老百姓們幾乎都是熟識的,便是叫不出名字,也能混個面善。才一進去,桐兒和白雪只覺得不如襄陽燕京熱鬧,但還算得上民風淳樸,有種特別的樸實感覺。   葉明煜走到馬車邊上,問姜梨:「阿梨,你想去什麼地方?」卻是把做決定的權力交給了姜梨,想來是讓姜梨放手去做自己的事。   姜梨想了想,道:「咱們這麼多人,行動也是不便,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行,是住客棧……」葉明煜還沒說完,就聽見姜梨打斷了他的話:「這邊住客棧不方便,倒不如找個民宿暫且租住一段日子。」   葉明煜皺了皺眉:「租住?阿梨,你是要在這裡呆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也不知道。」姜梨語氣有幾分悵惘,「且走著看吧。」薛懷遠一事,的確不是三天兩日就能解決的,要膠著多久,實在沒辦法現在就下判斷。她不能放棄,便得做好一直好在這裡的準備。   聞言,葉明煜道:「既然如此,那就租借吧。」   姜梨道:「我聽說桐鄉有個叫青石巷的地方,那裡的民宿還不錯,我們往那裡走吧。」   「沒問題。」葉明煜吩咐馬車隊中的一人:「去找個人,問問青石巷在哪個方向,咱們這就去青石巷。」   姜梨又重新坐回了馬車中。   桐兒和白雪好奇的往馬車外打量,桐鄉是個小縣,在這裡,姜梨反而不用避諱自己的身份了,能認出她的人除了葉明煜一行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她不必戴藩籬,也就沒有組織桐兒和白雪的行為。   白雪還好,畢竟是出自農家的孩子,桐兒卻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鄉間,起先還覺得不如燕京繁華,看久了之後,便被街邊那些賣糖人玩雜耍的看迷了眼,也覺得桐鄉有趣起來。   馬車軲轆軲轆的往青石巷走去。   那是姜梨最為熟悉的一條路,薛府,曾經她和父親薛昭居住的地方就在那裡。從桐鄉城門往青石巷的路,她曾經無數次走過。後來她又從青石巷走出去了,只是這一走,就再也沒能回來。而當她再回來的時候,她成了姜梨,不再是阿狸。   姜梨顯得異常的沉默。   興高採烈的桐兒和白雪也察覺到了姜梨的異樣,漸漸地聲音低下來,有心想問姜梨到底是怎麼了。但看姜梨似乎沉浸到了自己的情緒中去,到嘴的詢問又說不出來,只得小心翼翼的坐在姜梨身邊,為她憂心著。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葉明煜的聲音在馬車外面響起:「阿梨,到了!」   桐兒和白雪先跳下馬車,挑開馬車帘子,伸手扶姜梨下馬車。   有一瞬間,姜梨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顫抖,連同她的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搭上桐兒的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連空氣都是熟悉的。   門前的金花草發出熟悉的清香,巷口的青石板上還有落於順著房簷砸下來的小坑,遠處有孩童嬉戲笑鬧的聲音,有好奇的往他們這邊看過來的,帶著怯生生的試探,藏在石獅子背後。   姜梨的嘴角扯出了一個笑容,這笑容看在葉明煜眼裡,卻無端有些心酸。   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都是記憶裡原來的樣子,除了她自己,從來都不曾改變。   「往前走走吧。」姜梨道。這話雖然是對葉明煜說的,可沒等葉明煜回話,她便忍不住自己往前走去。   快了,就快了,就快到薛家了,她不知道如今的薛家是什麼模樣,那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她本以為自己會近鄉情怯,真到了這一刻,才曉得什麼都顧不得,哪還有什麼猶豫,循著本能就往前走。   那是回家了。   葉明煜一行人趕緊跟上。   驀地,姜梨的腳步停住了。   在她面前五六步遠的地方,有一座宅院的門,看樣子宅院並不大,甚至和姜家葉家比起來,還算得上低矮。房簷上的青石瓦不知是不是風吹雨打還是年久失修,有一些掉了下來,上面空蕩蕩的,還有一株壓斷了的樹枝。   雖有日光,平白卻給人一種家徒四壁,妻離子散的悽涼之感。   緊跟而上的葉明煜一行人瞧見姜梨站在這宅院前動也不動,皆是有些納悶,葉明煜小聲道:「阿梨?」   「嗯。」姜梨揚起嘴角,眼淚一瞬間落了下來。   薛家的宅門貼了官府的封條,世上沒有薛家了。 第108章暴政   姜梨從沒見過這樣的薛家。   薛懷遠做縣丞的時候,俸祿並不多,他不似之前的幾位縣丞,將府邸修繕的又高又大,就如所有的普通老百姓一般。這間三進的院子,還是院子的主人要遠遊,急於處理,低賤的賣給了薛懷遠。   院子雖然破舊,整理的乾乾淨淨,也是個家。薛昭和薛芳菲就在這院子裡,從天真不知事的孩童,成長成少年少女。   在她的記憶裡,薛家的宅院,永遠都有炊煙嫋嫋,生機勃勃。門口種著的不值當錢的花草,亦給宅院增色不少。   然而眼前的薛家,門庭破敗,官府的封條看上去尤為刺眼,連封條上面都積了不少灰塵,可見已經有很久沒有人來過此地了。   好好一個家,說散就散了。   葉明煜見姜梨突然流下淚來,大驚失色,問:「阿梨,你怎麼了?」   姜梨回神,笑了笑,道:「這裡灰塵太多,被沙子眯了眼睛。」她摸出帕子,邊擦拭眼睛邊道:「擦擦就好了。」   葉明煜不疑有他,在他看來,姜梨是第一次來桐鄉,這座陌生的宅院怎麼也不能讓姜梨掉眼淚。他道:「這是誰家?怎麼還被官府封了?」   「薛家。」姜梨道。   葉明煜大為驚奇:「你怎麼知道?」   姜梨朝封條指了指:「上頭寫著呢。想來就是明煜舅舅你方才說的,那個一心為民的縣丞的家了。」   白雪和桐兒都十分不解,葉明煜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什麼縣丞?薛縣丞的家怎麼會被封了?弄錯了吧?這……這是出了什麼事?」他長年累月連襄陽都不在,更別說桐鄉了。再者薛懷遠的事,並沒有傳的很遠,連瓊枝都是打聽才打聽出來的,葉明煜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姜梨笑了笑,語氣有些發冷:「天有不測風雲,人都旦夕禍福。薛縣丞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事,連家都被抄了底。」   葉明煜覺得姜梨這話說的有些怪怪的,卻又不知道怪在哪裡。幾人正在沉默的時候,只聽不遠處「吱呀」一聲,毗鄰薛家的隔壁小院裡,有人推門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頭上包著花布巾的婦人,皮膚微黑,藍布裙,肘間掛著一隻竹籃,從院子裡出來。她大約也沒料到已經被封了的薛家門口會突然站了這麼一隊人馬,模樣還十分陌生。當即沒敢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有些驚疑不定的看著他們。   葉明煜無奈:「得,這是把咱們當壞人了?」   姜梨瞧見這婦人,心中一種熟悉的感覺頓時油然而生。   這藍裙婦人是隔壁鄰家的春芳嬸子。從小看著她和薛昭長大的,也是多年未見,姜梨忍不住往前跨了幾步,朝春芳嬸子走去。   葉明煜在後面小聲喚她:「哎,阿梨,你做什麼?」   姜梨走到春芳面前。   春芳看著姜梨,有些躊躇的握著自己的手。這幾個人一看就不是桐鄉人,不過眼前這位年輕的小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容貌沒得挑,笑容也是柔柔的,他們桐鄉哪裡出的來這樣金貴的女子。不,也是出來過的,當初薛家的芳菲,可不就是桐鄉公認的大美人,可惜的是卻是嫁去了燕京城。不過幸虧嫁去了燕京,否則要是留在桐鄉,如今也會被牽連……   春芳正胡思亂想著,就見面前年輕的小姐看著她,溫和的道:「這位嬸子,敢問這間被封的宅院,可是縣丞薛懷遠的家?」   春芳嚇了一跳,打量了一下姜梨,才道:「正是,你認識薛家人?」   「不認識。」姜梨搖頭,「有些好奇罷了,請問這位薛縣丞的家,為何會被封起來呢?」   春芳愣了愣,隨即搖頭:「不……不知道……」   「他是地方官,是你們的縣丞,好端端的一介官員家宅被封,總會有個原因吧,嬸子怎麼會不知道?」   許是姜梨的目光太過清涼,又或是她的語氣十分逼人,春芳竟然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她有些語無倫次,道:「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去問問別人吧。」   姜梨道:「嬸子是不知道,還是不願意說?」   春芳抬起頭來看向姜梨,鼓起勇氣道:「你為什麼要打聽薛大人的事?你是什麼人?」   姜梨這般逼問,任誰也不會相信她只是好奇來問此事了。但春芳如此避而不談,卻是欲蓋彌彰。姜梨笑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打聽薛家的事,嬸子願不願意說。」   春芳姜梨是認識的,做了這麼多年鄰居,是一個熱情善良的人。姜梨相信,如果不是太過害怕,春芳絕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父親身陷囹圄。桐鄉的百姓也是一樣,但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威脅,才讓這些百姓都不敢站出來。   正在這時,春芳院子的門又「吱呀」一聲開了,春芳的男人聲音從遠處飄來:「阿芳,你還不走,是幹什麼呢?」   「我要去賣刺繡了。」春芳一下子推開姜梨,仿佛找到了一個藉口,匆匆忙忙的就要逃開去。但走到一半,猶豫了一下,又回過頭來,道:「這位小姐,看你們是初來乍到,我也給你們提個醒,當著外人,薛家的事不要再提了,省的給自己找來麻煩。你們……別太招搖了。」說罷,挎著竹籃,再也不看姜梨一眼,仿佛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著她似的,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了。   葉明煜走上前來,站在看著春芳的背影發呆的姜梨身邊,抱怨道:「真是的,阿梨這麼好聲好氣,怎麼跟見了鬼似的,怕得要命。」又看向姜梨,「我剛才聽你們說什麼薛家,什麼意思?阿梨,你要做什麼?」   姜梨無緣無故來到青石巷,在被查封的薛家面前停留了這麼久,還同陌生的婦人詢問和薛家有關的事,葉明煜也算看了出來,這絕不是偶然或是一時興起,姜梨此行的目的,和薛家有關。   「明煜舅舅,」姜梨說話的時候,側頭直視著葉明煜的眼睛,這讓葉明煜看清楚了她眼底的堅定,她道:「我來桐鄉就是為了這個,舅舅,我要為薛家平反。」   葉明煜呆住了,桐兒和白雪也呆住了。   再怎麼看,姜梨是燕京首輔的千金,薛懷遠只是一個桐鄉的縣丞,這兩人從未有過交集。姜梨突然這麼說,葉明煜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了。   過了好一會兒,葉明煜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道:「你……你說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姜梨抱歉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但薛家薛縣丞,的確是被人冤枉入獄,我受人之託,便是為了徹查此事,還薛縣丞一個清白。」   「可是,你怎麼知道薛縣丞是清白的?你一個小姑娘,又如何查清楚,如何幫他平反?阿梨,此事使不得啊!」   「明煜舅舅,」姜梨的聲音卻很平靜,仿佛此事是經過她深思熟慮過後的慎重決定,容不得一絲質疑,她道:「薛縣丞是不是清白的,查查就知道了。我雖然是一個小姑娘,可也是首輔的女兒,並不是毫無權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為了意氣,是為了公平。」姜梨道:「這世上,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實在很不公平。況且,我要幫的人,是對我有恩的人,你就權當是我為了報恩吧。江湖中人不是講究有仇報仇有怨抱怨,我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也不願意連累舅舅你,舅舅若是覺得不妥,現在便可退出,我一人足矣。」   這本來聽著有些負氣的話,被姜梨說的四平八穩。葉明煜盯著姜梨的眼睛,他知道自己這個外甥女向來很有主意,但眼前這一刻,他才明白,姜梨做事,從來都是一步一步走的很堅決,她不是沒有預料到可能出現的麻煩和糟糕後果,但無論什麼,都不能動搖她走每一步的決心。   更別說他這個舅舅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他這個舅舅,沒他這個舅舅,都不耽誤姜梨做自己的事兒。   轉念一想,姜梨一個小姑娘都明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道理,他成日還自詡英雄豪傑,連個小姑娘也比不過,畏首畏尾的,登時生出一股孤勇之氣,道:「上刀山下火海,老子奉陪到底!」他拍了拍姜梨的頭,慈愛的道:「睡覺我是你親舅舅呢?」   姜梨:「……」   「那么舅舅,」姜梨說:「等我們安定下來,有一件事想要舅舅幫忙。」   「你說!」葉明煜爽快的答應了。   「還請這些侍衛,舅舅的人想辦法在桐鄉最熱鬧的地方,酒館茶樓也好,大聲同人打聽薛家被封一事,要越引人注目越好,最好是人人都能聽見。」   「姑娘?」桐兒小聲道:「剛才那位嬸子不是說,不要當著外人提薛家的事,省的招來麻煩嗎?怎生……怎生還特意讓人知道?」   姜梨笑道:「因為我要打草驚蛇。」   葉明煜不解。   「我找不到蛇,就讓蛇來找我。」她微微一笑。   永寧的人讓人誣陷薛懷遠,將薛懷遠下獄,可百姓們都是明明白白看在眼裡,這些年薛懷遠是什麼人,沒有人比桐鄉百姓更明白。為了防止百姓們胡言亂語,人心不穩,乾脆以某種手段,不許百姓談論此事。   可想而知,當突然有這麼一群人,大張旗鼓的打聽薛懷遠一事,自然會引起對方的注意。過不了多久,對方就會找上門來。   她懶得去一個個打聽對方有什麼人,就坐在這裡,等著別人自投羅網。   而她,一個一個算帳,人人有份,不急。   ……   桐鄉百姓們平靜的生活,就在一個午後被徹底打破了。   下午的時候,不知從哪裡來了一群外地人,在茶館酒樓甚至街道上四處遊走,而他們嘴裡說的,手上做的,卻是向四處的行人打聽被封的薛縣丞家一事。   姜梨和葉明煜就坐在酒館裡面,這是桐鄉最熱鬧的一間酒館了。在過去的日子,但凡桐鄉有什麼新鮮事兒,人們總是喜歡在這間小酒館裡議論紛紛。薛昭喜歡帶她來偷聽,有時候能聽到不少趣事。   但今日卻實在很不同。百姓們原本還興致勃勃的打量他們一行人仿佛是外地來的生面孔,等葉明煜的護衛們問起薛家一事的時候,這些百姓們臉上頓時露出惶恐的神色,紛紛四散逃離,仿佛在躲避什麼似的。要麼就是閉口不言,拼命搖頭。   姜梨在桐鄉呆了這麼多年,曉得桐鄉的百姓們還是很熱情好客的。但顯然,葉明煜的人馬將這些百姓們嚇著了,沒有一個人敢接近他們。甚至他們就像是瘟疫,不過短短半個下午的時間,街道上的百姓們見了他們都繞道走,不然就竊竊私語著什麼。   等他們在這間酒館裡坐下來,酒館裡一個客人也沒有了。   掌柜的也是一樣,見姜梨他們來,大約想要關店,又怕招惹了葉明煜腰間那把刀,乾脆直接將店交給小二,自己走為上計。那小二更好笑,端茶都端的戰戰兢兢的,葉明煜想讓他拿點瓜果過來給姜梨潤嗓子,才剛張了張嘴,那小二就像怕從葉明煜嘴裡吐出什麼可怕的話語來時的,一溜煙兒跑了。   「嘿,我就奇了怪了,」葉明煜又好氣又好笑,「咱們做什麼了?這些人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能不能跑的再快點兒了?我便是留大鬍子行走江湖的時候,也沒見人這麼害怕啊?」   姜梨微微一笑:「因為你提了『薛』字。」   「『薛』字又不是什麼禁忌的詞兒,咋,還提都不能提了?」葉明煜一說起來就滿肚子氣,「阿梨,我看你說的沒錯,這桐鄉古古怪怪的,這些百姓也怪。那薛懷遠要是真沒什麼事,何必弄得這麼神神秘秘,簡直欲蓋彌彰!我看,八成薛懷遠就是被誣陷的,誰他娘的在背後算計薛家哪?」   這話剛一說完,樓下就傳來「哐當」一聲,像是小夥計沒拿穩算盤,不小心掉在地上發出的響聲。姜梨往下望了一眼,那小夥計坐在酒館門邊上,仿佛在盡力離姜梨遠一些似的。   「道路以目。」姜梨道。   「啥?」葉明煜不解姜梨緩緩而道:「三十四年,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歷史上有位君王施政暴虐,受寵臣唆使改變朝制,把平民賴以謀生的許多行業,改歸王室所有,一時間民生困苦民冤沸騰。君王不僅不聽勸諫,還派人請了很多巫師,在首都川流不息地巡迴大街小巷,偷聽人們的談話,凡經他們指認為反叛或誹謗的人,即行下獄處決。這樣一來,舉國上下不再敢對國事評頭論足了,就是相互見面,也不亂搭腔,而是道路以目。」   葉明煜道:「你是說,桐鄉這裡被人監視,偷聽人們的談話,一旦發現有人談論薛家的事情,就下令處決,所以百姓們才『談薛色變』,視我們於洪水猛獸?」   姜梨道:「正是。」   「這也太……」葉明煜道:「這太囂張了!桐鄉裡誰敢這麼稱王稱霸,這是要做土霸王啊?便是襄陽的佟知陽,尚且還要顧忌著百姓的嘴,誰敢這麼大膽,誰給他們這麼大的權力?」   姜梨心中冷笑,做這些事的人,膽子自然極大,因為背後撐腰的事當今成王的親妹子永寧。朝局動蕩不安,未來洪孝帝能不能坐穩這個位置,尚未可知。跟了永寧,未來許是榮華富貴。便是不說未來,光是現在,討好永寧的人,也從來不缺。   他們自然有恃無恐,自然敢讓桐鄉「道路以目」。   「啊,我明白了!」葉明煜突然一拍桌子,「難怪阿梨你要讓我們這樣大張旗鼓的去談論薛家。如果那些人混在人群中偷聽百姓們的談話,對方肯定會知道,會主動來找我們!」   「是的。」姜梨道:「這樣也省去許多時間。」   葉明煜見姜梨做的端正,分明沒有一絲畏懼或是不安的模樣,忍不住問:「不過,阿梨,你不害怕嗎?」   「我不害怕,」姜梨淡淡道:「比良心,身正不怕影子歪,比權力,我的父親是文人之首。我什麼都不怕,唯一怕的是,他不來。不過還好,」姜梨的嘴角一翹,一瞬間葉明煜只覺得她的笑容也有幾分嘲諷,「他們來了。」   葉明煜朝樓下看去。   便見酒館外頭,忽的湧來一群騎馬的官兵。那小二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了下去,渾身抖如篩糠。為首的官兵喝道:「方才談論薛家的人在哪?」   「老子在這!」葉明煜囂張的把杯子往桌上一頓,站起身來。他身材高大,很有幾分氣勢如虹,大踏步往樓下走去。   姜梨將手上的茶杯放下,也隨葉明煜往下走去。桐兒和白雪有些擔心,亦步亦趨的跟著姜梨,只怕姜梨吃虧。   葉明煜派出去的人馬,此刻也都回到了酒館之中,正被那些官兵圍在中間。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葉明煜還不慌不忙的從酒館木質的樓梯上踏步而下,踏步的聲音踩得樓梯「咯吱咯吱」作響,卻愈發顯得腳步重而渾厚。   他身材高大,腰間佩刀,面上帶疤,匪氣縱橫,一時之間倒很能唬人。而他身後,年輕女孩子嫋嫋婷婷拾階而下,笑容溫軟,清靈秀澈。   英雄美人,畫面異樣的和諧,但為首的官兵覺得,雖然美人面帶笑容,卻要比那英雄殺氣更盛,神情更冷。   大約是自己的錯覺。   定了定神,官兵頭子問:「你們四處打聽罪臣薛懷遠,是何居心?」   當頭就是一頂帽子扣了上來,這話說的,卻像是姜梨他們是罪臣同夥,只消定個罪,就能將他們一同抓起來似的。   葉明煜想也沒想,就道:「無聊,想打聽就打聽,怎麼著?你們桐鄉還管老百姓閒聊?管的夠寬的啊,管人家吃喝拉撒麼?」   那官兵勃然大怒,應當是沒料到葉明煜也是個刺兒頭,當即就要抽出腰間佩劍直指葉明煜,卻見葉明煜雙目一瞪,一把拔出腰間長刀,凶相畢露。   闖蕩江湖的,誰也靠的不是心慈手軟,溫柔善良,誰還不是個狠角色。   這些官兵們齊齊抽刀,葉明煜的人馬也齊齊抽刀,兩相對峙,嚇得小二躲在了桌子底下。   劍拔弩張中,美人輕笑,姜梨走到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將官兵頭子對準葉明煜的劍尖輕輕地,輕輕地往旁邊一撥。   蔥尖細指白白軟軟,搭在冷硬閃著銀光的劍尖上,非但不顯得脆弱,反而有種清麗的寒意。她的笑容卻是和劍尖截然不同的溫暖,一點也不害怕官兵們似的,淡淡笑道:「舅舅別玩笑了,這位差人,我們不是要找罪臣薛懷遠,」她把「罪臣」兩個字咬的很重,頓了頓,才道:「我們要找的,是你們大人。」   「我們大人?」官兵頭子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很簡單呀,」姜梨道:「我不知道你們大人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怎麼請他來?更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他曉得,我們來了。聽說只要在這裡說薛家的事,你們大人就會出現,所以我說啦,真是神奇,你們這就來了。」   她笑的可愛,話語裡的諷刺卻讓這些官兵們心中堵得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卻又不能反駁姜梨的話,若是反駁,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真是憋屈。   「少廢話!」領頭的官兵有些惱羞成怒:「你找我們大人做什麼?打什麼主意?」   「其實如果我不來找你們大人,當你們大人知道我來桐鄉之後,也一定會前來請我的。」姜梨漫不經心道:「不過我們此行時間很緊,所以才會這麼急著要見他。」   葉明煜不耐煩道:「阿梨,跟他們說這麼多做什麼?快給我們帶路,讓我們見見這位勞什子大人!」   那官兵頭子大約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不將他們當回事的人,冷笑一聲道:「你想見我們大人就見我們大人,你們當自己是什麼人?說的囂張,還不知道你們和罪臣薛懷遠是什麼關係。」他一揮手:「把他們全都帶走!」   姜梨笑著反問:「你確定要這麼做?」   那官兵頭子不屑的看她,正想說什麼,乍然間看到姜梨耳垂邊一粒翡翠耳墜,猝然住了口。   那翡翠耳墜通體翠綠,嫩色慾滴,一看便價值不菲。他記得如今大人最寵愛的小妾有一隻成色不如這個的鐲子,就那隻鐲子,還是大人花了大價錢的讓人給買來的。   這女孩子左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穿戴卻十分精緻,尤其是眉目間溫軟靈氣,卻有一種大戶人家長養出來的華貴。便是在桐鄉裡走在街上,也是十分惹眼的存在。還有她身邊被她稱為「舅舅」的大高個兒,分明是個粗人,他手上那柄長刀,刀柄上卻有一顆鴿子蛋大的紅寶石。   這一行人身份不同尋常,至少不是普通人家。官兵心裡打了個突,再看向姜梨的時候,就有些沒底。   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尤其是還有自己的下屬,就這麼服軟,又似乎太掃面子。飛快在心裡衡量了幾下,官兵頭子還是打算再放些狠話。可還沒說出口,便見面前的女孩子瞧著自己的指尖,很有幾分隨意的道:「我若是你,就趁我現在好好說話的時候帶路,否則……」她抬起頭,衝對方嫣然一笑,「倒黴的一定不是我們。」   分明是溫和無害的模樣,但領頭的官兵在那一瞬間,的確瞧見了女孩子笑容的惡意。他有一種直覺,若是真的不按照姜梨說的做,到最後,很有可能成為她所說的結果。   他並不願意倒黴。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姜梨一行人幾眼,板著臉,硬邦邦的吐出一句:「帶他們見大人!」大概是覺得顏面無光,很快走到隊伍前頭,不願意再看姜梨一眼。   或許又是覺得,便是看下去也不是自己佔上風。無論如何,氣勢上,他難以撼動這個柔弱的女孩子。   葉明煜朝姜梨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可以呀,阿梨,你這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模樣,很有你舅舅我當年的風採,不錯!」   桐兒拍著胸脯:「姑娘,您可嚇死奴婢了。那些官兵那麼兇……虧的您還敢和他們針鋒相對。」   姜梨微微一笑:「紙老虎而已。」她從小跟著薛懷遠,官兵見的多了。那些大叔或是哥哥們脫下官差服,就是最普通不過的百姓,會給她買糖吃,還會摸著她的頭去跟欺負她的惡霸們打架。   對穿官差服的人,姜梨本來是最熟悉的。   但今日來的這些官兵,並不是她熟悉的那些大叔哥哥們,每一張臉都十分陌生。毫無疑問,薛懷遠的人馬全都被清洗了,被換了,現在剩下的,都服從如今這位「大人」的人。   她倒要看看,敢在桐鄉稱王稱霸,做出「道路以目」的暴君,眼巴巴的給永寧當一條看門狗的「大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第109章七日   姜梨和葉明煜隨著這隊官差走了。   酒館裡,漸漸的又聚集起來方才走掉的百姓,他們瞧著這行人的背影,雖不言語,卻各自交換著眼神,倘若記載歷史的史官見了,必然會大大驚動,如今現實的「道路以目」。   不知是不是被姜梨所說的一番話忌憚,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領頭的官兵並未讓手下押送著他們往前走。而是站在姜梨和葉明煜兩頭。而葉明煜神色坦然,姜梨面含微笑,看上去這些官兵反倒和葉家的護衛一般,在兩邊庇佑他們的安全。   從酒館到縣衙的路,姜梨走過太多次,她一邊走,一邊注意四周的模樣。桐鄉還是那個桐鄉,看起來和從前別無二致,但姜梨卻發現,百姓們變了。   周圍路過的百姓,見了這些官差,皆是繞道行走,且神色惶惶,仿佛見了匪寇似的。而街邊一些熟悉的小店,有些關門大吉,有些則是改頭換面。最為明顯的是,從前的桐鄉,百姓們走在街上,黃髮垂髫,悠然自得。如今的桐鄉,每個人面上都帶著深深地倦意,死氣沉沉的。   看來這位新上任的縣丞,頂替了薛懷遠的「大人」,並不是個廉政愛民的好官。想來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能為永寧賣命的人,想也知道是個什麼德行。姜梨起初來到桐鄉的時候,並不知道背後之人是以什麼身份做這些事,因此來一出「打草驚蛇」,如今蛇被驚動主動尋來,恰恰映證了她心裡的猜想——永寧是尋了官道上的人。   如永寧這樣手握權力,自詡金枝玉葉的人,當然願意主宰別人的一生,來達到自己噁心的快感。把原先的縣丞拉下馬,再換一個自己的人上去,為了討好永寧,新人自然會更加賣力的折磨薛懷遠,討的永寧歡心。   姜梨的手心發緊。   葉明煜見她抿緊嘴唇一言不發,就低頭小聲道:「阿梨,你怕不怕?」   姜梨笑了笑:「不怕。」   「我也不怕。」葉明煜輕哼一聲:「但是這桐鄉如今管事的也實在太囂張了,果然是欺負山高皇帝遠,猴子稱大王。」   「可不是麼。」姜梨輕聲道:「小人得志便猖狂。」   葉明煜聳了聳肩:「不管怎麼說,等會子你站我身後,若是有危險,這些護衛就帶著你離開。」   姜梨失笑,葉明煜行走江湖慣了,做事也是江湖人那一套。打不過就跑。她笑道:「舅舅放心,不會有事的,我應付得來。」   葉明煜見她果然沒什麼擔心的模樣,這才放下心。桐兒和白雪卻是有些不安,將姜梨護的更緊了些。這要是在燕京城,自然沒什麼可怕的,誰都會看姜元柏的臉面。但在這陌生的小縣,旁人未必認得姜梨,若是不信姜梨的身份,又該如何。   姜梨卻沒有想那麼多,她知道,這一趟在所難免,和對方的交手,也才將將開始。她早就知道了。   兩柱香的時間,便到了縣衙。   剛到縣衙門口,葉明煜便小小的驚呼了一聲,道:「這縣衙還挺大的嘛。」   姜梨瞧著縣衙門口,目光微動。   薛懷遠在任的時候,為了縮減開支,縣衙都是沿用之前的,除了實在看不過去的時候必須要修修補補,平日裡縣衙看起來,甚至有些簡陋。   然而眼前這縣衙,比起從前來說,可以說是全然不同。整個衙門都被紅漆漆的嶄新,柱子也重新雕刻。連牌匾都變成了燙金的。   這個新來的縣丞,手頭倒很寬裕,也很懂得享受,就是不知道用來修繕的銀子,是通過如何手段來斂財的了。   還未見面,便對這個縣丞有了計較。   領頭的官兵道:「你們在這等著,我去通報大人!」   姜梨頷首。她甚至都猜得到對方要做什麼,倘若那位縣丞是聰明人,便不會小瞧他們這一行人的來路,但為了端架子,又必須得讓他們在這裡等候一段時間,小小的吃些苦頭。   但這些都不重要。   白雪道:「這比咱們老家的縣衙看起來要氣派多哩。」   「誰知道發的是什麼昧心財。」葉明煜不屑道:「他要是把修繕縣衙的銀子拿去救濟窮人,我看街上也不會有那麼多乞討的乞兒了。」   姜梨道:「舅舅倒看的明白。」   「那當然。」葉明煜得意的點頭。   果然不出姜梨所料,對方的確是要將他們晾上一段時間。至少在一炷香內,沒有任何人從縣衙大門裡出來對迎接他們,負責看管他們的官差又是一問三不知。站的久了,沒有茶喝,葉明煜口渴,不耐煩道:「這些人磨磨蹭蹭搞什麼,還見不見了?」   「以為自己很了不得的人,總要做些面子上的活計。」姜梨笑道:「耐心等著吧,我看就快了。」   「為啥?」葉明煜問。   「他就是要在我們等不下去的時候叫我們進去,既然舅舅你已經等的不耐煩了,他瞧見你不舒服,心中就舒坦了,自然沒有必要再讓我們等著。」   葉明煜沒好氣道:「合著他就是想讓我們不好受是吧?什麼人啊這是。」   「我也想看看這是什麼人。」姜梨含笑道。   又耐心等了一會兒,裡面終於有人出來,卻不是方才那個領頭的官兵,而是一個隨從一般的人。走到姜梨幾人面前,打量了他們一番,才道:「大人讓你們進去。」   葉明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別大人大人的,我又不是桐鄉人,我管他什麼大人小人的?」   那隨從大約也有怒氣,卻又懼怕葉明煜沙包大的拳頭,便忍著怒氣道:「進來吧。」   姜梨和葉明煜這才跟上。   越是往縣衙裡頭走,姜梨才發現裡面也是煥然一新,不僅陳設煥然一新,連所有的官差護衛乃至端茶的都煥然一新,沒有一個熟悉的影子。   應當真的是怕落人口舌,才會這麼迫不及待的銷毀證據。   待走到了衙門正廳,便見一派官差開立大廳兩側,持棍,神情兇惡,姜梨和葉明煜走進去,便如正在升堂時候被帶上來的罪人,將要接受罪罰。   隨從道:「大人,人帶來了。」   姜梨抬眼望去。   正廳廳前高位上坐著的,是一名身材幹瘦的中年男子,這人生的尖嘴猴腮,一看便令人心生不適,尤其是一雙吊梢三角眼,滴溜溜打量人的時候,更覺猥瑣。這要不是人說,放在平日裡,有誰會相信這是縣丞。雖說不能以貌取人,但也有相由心生的說法,此人一看便心術不正,說是街頭流氓差不離,官老爺,實在差得遠了。   他的坐姿也是不甚端正,姜梨看的微微皺眉。這人坐著的位置,從前是薛懷遠常常坐的。自己的父親坐在這裡為民做主,而這人坐在這裡,仿佛沐猴而冠,看著形狀就令人不喜,像是侮辱了縣衙。   「就是你們想來尋本官?」那瘦猴一樣的官老爺高傲的問。   姜梨瞥見這人的容顏,只覺得此人生的有幾分面熟,不由得心中思索究竟是在哪裡見過此人。見姜梨看來,那人也看向姜梨,待看清楚姜梨的相貌時,眼裡不由得閃過一絲貪婪。   葉明煜立刻捕捉到了,心中大怒,一把將姜梨護在身後,差點破口大罵。   將將在這個時候,姜梨也突然想起來此人的身份,馮裕堂!她心中大詫,沒想到接替薛懷遠,新上任的縣丞竟然是馮裕堂!   馮裕堂此人,姜梨從前是見過的。最初的時候,縣衙裡原先那位師爺家中老母病重,需要他回鄉照料,師爺就主動辭官。後來就有人推舉了馮裕堂,馮裕堂是桐鄉的一個秀才,當年應試多次不中,但認得字,也寫得文章。薛懷遠將他帶到身邊,本想馮裕堂得了這個差事,會好好幹。誰知道馮裕堂卻在衙門裡,貪人錢財,與狀師勾結,在其中做手腳,企圖左右薛懷遠判案。   後來此事被薛懷遠發現,薛懷遠大怒,馮裕堂卻因此而斂財不少。薛懷遠將馮裕堂重責幾十大板,驅逐出縣衙。記得當時馮裕堂還揚言要薛懷遠付出代價,差點被薛昭追出去再打一頓。   沒想到如今會在這裡,再見到馮裕堂,而他果然實現了當初得揚言,他坐上了薛懷遠的位置,還將薛懷遠關進大牢!姜梨的心一瞬間變得冰涼,難怪了,難怪是他,讓一個本就對薛懷遠心懷怨恨的人坐上這個位置,不需永寧提醒,馮裕堂只會變本加厲的折磨薛懷遠,想盡一切辦法讓薛懷遠生不如死。   馮裕堂見葉明煜將姜梨擋在身後,目光有些失望,輕咳一聲,喝道:「來者何人?你們在桐鄉鬧事,所為何事?」   姜梨側過身,越過葉明煜,目光平靜的看向馮裕堂。   當初薛懷遠厭惡馮裕堂,是因為馮裕堂貪婪無狀,姜梨厭惡馮裕堂,是因為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那時候每次去找父親,遇到馮裕堂的時候,馮裕堂都會用一種溼噠噠,黏糊糊的眼神膠著在她身上。她極度討厭那種目光,就像成為了別人的獵物,只得敬而遠之。   多年不見,狗仗人勢成了縣丞的馮裕堂仍然死性不改,不過這一次,她卻不會敬而遠之,非要扒了他一層皮不可。   「我們沒有鬧事。」姜梨微笑著道:「我們只是要來見大人你而已。」   她說話輕言細語,神情比葉明煜溫柔的多,又是個清雅美人,馮裕堂色眯眯的目光在姜梨身上掃了掃,語氣雖然緩和,卻還是帶了幾分狐假虎威的自大,道:「哦?你們見本官,所為何事?」   這幾人一看便不是桐鄉人,在桐鄉卻四處打聽薛懷遠的事,他一開始就得了交代,自然不敢掉以輕心,不曾想手下卻道,這幾人似乎不是普通人,也是特意來見他的。馮裕堂做官做的不久,卻深諳其中老道,這會兒你來我往交談幾句,其實也是試探。但試探的結果,非但沒讓他知道點什麼,反而更加迷惑了。   姜梨瞧著她,輕啟朱唇,吐出一句話:「我們來見馮大人,是為了想弄明白,原桐鄉縣丞薛懷遠,為什麼會入獄。」   此話一出,屋裡人都安靜了下來。   葉明煜他們不解的是,一路上都沒人提過這位大人姓甚名誰,怎的姜梨一來就知道叫「馮大人」,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一早就聽說了?馮裕堂震驚的卻是,姜梨居然敢當著他的面問出這個問題!桐鄉現在是沒有人敢問出這個問題的,之前姜梨被官兵們帶來的時候,說之所以打聽薛家的事,是為了見自己。但眼下見到自己,她卻說見自己是為了問薛家的事。   她在耍弄他們!   馮裕堂心頭立刻湧起一種被玩弄的暴怒和屈辱,喝道:「竟然當著本官的面兒問罪臣薛家一事,本官看你們就是薛家同謀,來人,把薛家同黨全都給本官拿下!」   四周的官兵立刻就要上前抓人。   葉明煜一把抽出長刀,高聲道:「誰他娘的敢動一下,老子剁碎他的腦袋!」葉明煜唬人的功夫還是有的,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險些讓馮裕堂坐不穩。他扶了扶歪掉的帽子,氣急敗壞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動手?!」   就在這時,姜梨突然輕輕笑起來。   這樣兇險的時候,美人輕笑,仿佛在閃著刀光的深淵中,開出了一朵暗色的海棠,嬌柔並著兇惡,驚豔和著冷光。   眾人不由自主的看著她。   馮裕堂更是看直了眼,舔了一下嘴唇。   桐鄉的美人不是沒有,但都是小家子氣的美人。從前有一個薛芳菲,已經算是極品中的極品,只是他還沒想法子弄到手,便就被薛懷遠給弄下去了。後來薛芳菲遠嫁燕京,他還遺憾了好久。倘若薛芳菲如今還活著,他必然給弄到自己府上,成日銷魂。   姜梨看到馮裕堂飄飄然的眼神,就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忍住心中厭惡,她面上反而綻出一個笑來,道:「馮大人,我是姜梨。」   馮裕堂看著她:「什麼姜梨?」   「我是說,」姜梨一字一頓道:「我的名字叫姜梨。」   姜梨?馮裕堂在腦中思索一遍,桐鄉不大,大半個桐鄉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便是叫不出名字的,也都眼熟。而姜梨絕不是桐鄉人,因為這麼出挑的女子,若是桐鄉人,他一開始就不會錯過。   馮裕堂這時候,反而放寬了心,雖然那大個子看起來兇,但雙拳難敵四手,遲早也走不出這縣衙。這小美人瞧著是個有味道的,不如留下來慢慢品嘗,現在麼,就當是個情趣,陪著她玩兒也好。   他慢條斯理道:「怎麼?小姐告訴本官名字,是要本官記得你,叫你的名字不成?」這話裡,帶了三分曖昧。   滿堂的官差跟著哄然大笑起來。這哪裡像個縣衙,倒像是地痞流氓聚集之地,滿是烏合之眾。   葉明煜一聽,更是勃然大怒,罵道:「狗官爾敢!」他在這時候,心中也暗暗生出後悔。之前他自信滿滿的帶姜梨來這裡,想著到底是縣衙,再怎麼過分,明面上總要做樣子。就如襄陽的佟知陽也是一樣,還要顧及百姓的嘴巴。他沒想到桐鄉這個縣丞竟然如此無狀,說是街頭地痞也不為過。甚至就敢在公堂之上調戲姜梨,實在是膽大包天!   姜梨冷眼看著馮裕堂得意的模樣,馮裕堂換掉了所有跟著薛懷遠的官差,全部安上了自己人。而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狗,永寧殘暴毒辣,就有馮裕堂這般陰險小人的狗,馮裕堂貪婪好色,就有一群令人作嘔的『官兵』。   就把這青天郎朗的公堂,變成了下流骯髒之地。   姜梨道:「馮大人是桐鄉的一方之主,知曉桐鄉每一位百姓的名字,是位好官,成日忙於公務,不認識我也是自然,畢竟這裡不是燕京。」   馮裕堂本來還帶著幾分得意的笑在聽姜梨說話,待聽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笑容漸漸收起來,他問:「燕京。」   姜梨淡笑著看向他。   馮裕堂心裡「咯噔」一下,他當然知道燕京,提拔他的那位貴人,可就是燕京的貴人。怎麼,眼前這位眉清目秀的小美人,也是來自燕京的貴人,莫不是那位主子派來的?不不不,不可能,那位主子派人來也不必問薛家的事,這小美人,看起來分明不是要來給薛懷遠落井下石的。   他心下驚疑不定,問出口來,道:「你是燕京什麼人?」   葉明煜這會兒看出來了,索性抱著胸,看熱鬧一般的站在姜梨身邊。雖然他也不喜歡官場上的人走茶涼條條框框,但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一個官銜還是挺有用的,尤其是遇到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傢伙,就更是一用一個準。   姜梨笑道:「即便馮大人沒見過,也應當聽過當今首輔姜首輔的名聲,不巧,我便是姜首輔嫡出的女兒,姜家行二。馮大人應該喚我一聲,姜二小姐。」   她語氣不輕不重,不陰不陽,卻恰到好處的帶了一絲嘲諷,雖是笑著的,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馮裕堂驚呆了,圍在葉明煜身邊的官差們登時也嚇了一跳。他們在桐鄉是土霸王,但也知道姜元柏是什麼人。全盛的時候,朝廷幾乎一半的官員都是姜元柏的門生。在桐鄉這樣的地方,姜元柏是傳說一樣的人物,如今姜梨卻自稱是姜元柏的女兒,那就是正經的首輔千金。得罪了首輔千金是什麼下場,這些人想都不敢想。   「你你你……」馮裕堂一連說了幾個「你」字,說不出話來。   姜梨心底的不屑更濃,便是讓馮裕堂做了縣丞,骨子裡欺軟怕硬的性子卻改變不了。一旦遇見了比自己地位更高的,氣勢上就軟了一截。   或許她應該感謝姜元柏,至少這個姜二小姐的名義,能讓她省去不少的事。   「姜、姜二小姐,」馮裕堂的額頭滲出汗來,他生硬的叫了一聲,道:「你來見下官,所為何事?」   葉明煜「噗」的一聲笑出聲來,從「本官」到「下官」,馮裕堂的臉色變得也真夠快的。這樣的人也能當縣丞,他替桐鄉的老百姓感到同情。   「我不是說過了嗎,」姜梨道:「我來找馮大人,就是想問問,薛家為何會被封,薛縣丞為何會被入獄?」   馮裕堂瞧著姜梨,心中飛快盤算著,從姜梨這一句話中,便可以斷定,她絕不是永寧公主那頭的人。永寧公主的人,怎麼會不知道薛家這回事。只是姜二小姐突然來此問起此事,不知道是心血來潮,還是另有目的。   但他決不能辦砸永寧公主交代的事。   馮裕堂正色道:「薛家被風,是因為罪臣薛懷遠貪汙賑災銀兩,證據確鑿,朝廷嚴懲貪官汙吏,這才將他下獄。」   「哦?」這是姜梨早已預料到的回答,她問:「證據確鑿啊。」   「不錯。」   「也是,」姜梨點了點頭,有些無奈的道:「那就沒辦法了。」   馮裕堂心中一喜,還沒等他說話,就見姜梨又抬頭,笑盈盈的看向他:「那麼,馮大人,我能去見見這位罪臣薛懷遠麼?」   馮裕堂呆住,葉明煜也詫異的看了姜梨一眼。   「姜二小姐,你怎麼……」馮裕堂話沒說完,看見姜梨自若的表情,心裡一動,突然明白過來。姜二小姐根本不可能是心血來潮,堂堂首輔千金,怎麼會對一個囚犯這樣重視。她雖然沒有追問薛懷遠的事,卻提出要看薛懷遠,她要壞事!   謹記著自己主子的吩咐,馮裕堂道:「姜二小姐,按照北燕律令,死囚犯是不能被人探視的。」   「死囚?」姜梨的笑容一瞬間消失殆盡。   「是的。」馮裕堂道:「依照案卷,罪臣薛懷遠半年前就該被處刑,只是後來他突然失去神智,耽誤了一段日子。而今七日後,就該於午門斬首。」   葉明煜和桐兒白雪一同看向姜梨。   雖然他們都不太明白姜梨要做什麼,但有一點現在幾人都能看出來,姜梨是要為這位薛懷遠縣丞平反,將他救出牢獄。而現在馮裕堂卻說,薛懷遠七日後就要被處刑?姜梨豈不是白跑一趟了?   姜梨心中冷笑,耽誤了一段日子?想來是永寧想多折磨薛懷遠一段日子吧。現在時間過得夠久,薛芳菲也已經死了,再折磨薛懷遠,對永寧來說興趣不大,才會如此痛快的「處刑。」   「馮大人莫不是在騙我?」姜梨淡淡一笑,「不會是怕我對薛縣丞做什麼,生出周折,所以才匆忙立下決定,所謂的七日後處刑,也就是方才一瞬間,才做出的決定?」   馮裕堂被堵得招架不住,他突然想到什麼,眼珠子一轉,皮笑肉不笑道:「這是真的,姜二小姐若是不信,可以寫信回燕京城,詢問上級。不過……有件事我也不明白,你說自己是姜二小姐,可有證據?若是沒有證據,冒充朝廷命官的家眷,你知道是什麼罪名嗎?」   「我當然知道是什麼罪名。不過,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姜二小姐,馮大人看不出來麼?」姜梨反問。   馮裕堂看著姜梨,手心冒汗。   他直覺,這位頭腦清晰的小美人,的確是真的姜二小姐。別的不說,就是她的底氣,就能讓人毋庸置疑。但是,他卻不能就這麼承認,姜二小姐分明就是衝著薛家來的,似乎是要保薛家,他得了永寧公主命令,絕不能讓此事發生。只能假裝不信,先宰後奏,大不了事後再同姜二小姐賠罪,最多得一個識人不清的錯過。但要是將薛懷遠放跑了,永寧公主怪責下來,十個腦袋他都不夠丟的。   再說了,他的背後是永寧公主,當今成王的妹妹。姜二小姐的爹是首輔又如何?到底只是個臣子,那成王將來可能是要坐上皇位的。對上成王,姜元柏還不是要禮讓三分,要真的姜二小姐對他不依不饒,他就搬出永寧公主,看誰怕誰?   這麼一想,馮裕堂心裡又安下心來,正要說話,就聽見姜梨叫了一聲「馮大人」。   「馮大人,」姜梨不鹹不淡道:「我奉勸你,最好不好打著假裝不相信我的身份,事後賠罪的想法。事實上,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我特意帶了父親的手令。」她從袖中慢慢摸出一枚手令,漫不經心的繞在手上,卻能讓人清楚的看清楚手令上的字跡,的確是姜元柏的印信無疑。   馮裕堂心下一沉。   這麼一來,他便是想要睜眼說瞎話也不可能,有這樣的證據,他就不得不承認姜梨首輔千金的身份。而有這樣的身份,姜梨說話做事,就不會再有限制,更加自由。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正在思考著對策,又聽見姜梨平靜的聲音傳來。   姜梨道:「我知道馮大人的主子大有來頭,憑著這個,馮大人可以行事無忌。但有一句話馮大人應當聽過,叫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馮大人是神仙還是小鬼,應當有自知之明吧。」她說。   說點題外話,最近評論區很激烈,正常,寫每本書都會有出現有爭議的時候。有些寶貝喜歡看感情線,有些喜歡走劇情,關注茶茶的老朋友都知道茶茶的習慣,主劇情,穿插感情線,前期鋪墊多,很慢熱。   然後就是催更,非全職黨,今年也要忙婚禮的事,所以日更七千是極限啦,等不及的寶貝可以養文。催真的沒啥用(笑哭)   瀟湘裡有很多感情線精彩,節奏明快的文,喜歡這類型的寶貝可以去看,順便推薦我自己在追的文,《西出玉門》,晉江上的,還有一章就完結了,吼吼看啊!   最後就是嫡嫁的人設和大綱就是如此,不喜歡國公爺人設的……可以現在放棄了,都更了這麼多了人設也不能改啊喂(。   總之看文最重要的是開心,不開心的話看文做啥,還不如打兩把王者榮耀,對吧^_^ 第110章營救   「馮大人是神仙還是小鬼,應當有自知之明吧。」   姜梨的話音剛落,馮裕堂的臉色已然變得十分難看。姜梨的言外之意他自然聽得出來,姜梨是首輔千金,他的主子是永寧公主,姜梨和永寧對峙起來,彼此都有強大的家族作為後盾,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丞,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無論如何,要是他被犧牲,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馮裕堂覺得十分棘手,姜梨來的突然,沒有給他任何應對的時間。然而短短的交談幾句,這個姜梨並不是容易打發的人。她很有主見,並且不像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有的城府。   她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害怕。   「姜二小姐,下官,」馮裕堂賠笑道:「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還請不要為難。」   「奉命?」姜梨笑了:「你馮大人在桐鄉說一不二,無人敢違抗你的命令。這薛縣丞的案子,也是經由你手定奪,你就是桐鄉的天,你這是奉的誰的命?要不說出來讓我聽聽,或許我在燕京城裡,還熟識呢。」   馮裕堂冷汗涔涔,他當然不能說出永寧公主的名字。苦笑道:「下官都是按照章程辦事,姜二小姐,下官不明白您究竟想做什麼。您想打聽薛家的事,下官都著實相告,如今你還想怎麼樣呢?」   馮裕堂本就是個地痞,這會兒擺出一副無賴的嘴臉,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是啊,這裡人多,姜梨沒有人手,總不能直接讓人劫獄。便是劫獄,也會牽連葉家和姜家。他馮裕堂就擺明了我承認你的身份,尊重你,但是不能不按命行事。你能奈我何?   葉明煜皺了皺眉,這樣耍無賴的縣丞,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難道他不怕姜元柏事後遷怒?只有姜梨明白為何馮裕堂敢耍無賴,他是仗著永寧公主在背後撐腰,只需要辦好永寧公主交代的事就好了。   雖然她此番前來也想要見一見獄中的父親,不過早在來縣衙之前,姜梨就猜到不會這麼順利。無礙,至少她見到了這位新上任的馮裕堂,從前和馮裕堂打過交道,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也不是全無收穫。   馮裕堂好整以暇的看著姜梨,他這會兒又成竹在胸,覺得姜梨也不能拿自己怎樣,總不會讓人將自己這個縣丞抓起來吧。首輔的千金如此行事,朝中的御史不拿此參姜元柏才怪。   「我不想怎麼樣,」姜梨微微一笑,和氣的對他道:「我說了,我來就是為了問一問薛家為何被查封。案卷一事,只要上級調令,是可以查看的。桐鄉隸屬襄陽,我已經同襄陽那頭遞了官司,是可以看薛家案卷。」姜梨從袖中抽出一封行令,示意桐兒遞上去,一邊笑道:「馮大人,調令在此,我可以看看薛家的案卷了吧。」   馮裕堂一愣。   這個縣丞是永寧公主賞給他的,能當官兒,哪怕是桐鄉一個小縣的官兒,馮裕堂也跟撿了天大的便宜一般高興。要知道處在這個位置,能斂財不少。他當縣丞,絕不會如薛懷遠一般愚蠢,真的為民辦事。又因為他本身就是被永寧安排過來的,對於官員的考核從沒經歷過,官令的大小事宜,他一概不知。什麼調令,他完全一竅不通,下意識的結果桐兒遞上來的調令,見上面有襄陽知府的印信,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令身邊人去尋案卷交給姜梨。   葉明煜不記得姜梨什麼時候去找佟知陽要過這東西,而且佟知陽和葉家鬧成這樣,怎麼還會輕而易舉的給姜梨調令。   姜梨唇角含笑。這封調令,說是調令,也不是調令,並不是佟知陽親自批的,是借用唐帆的手,以燕京織室令查案的事得到馮裕堂的印信。唐帆還想要姜元柏在燕京的關係,當然會幫他。而姜梨深知北燕官制的不足,能鑽這個空子,達到自己查閱薛家一案卷宗的目的。   瓊枝打聽到的薛懷遠既然入獄,姜梨就一定要看到薛懷遠的卷宗,從其中找出不對的地方。為了早做準備,姜梨才製造了這封調令。只是眼下看到馮裕堂,才曉得並不用費這麼多心思。馮裕堂就是個什麼都不懂自知吃喝玩樂的流氓,她只要編個像模像樣的藉口,馮裕堂就會深信不疑。   桐兒接過送來的卷宗,遞到姜梨手上。   姜梨瞥了一眼卷宗,確認的確是真的無疑,便對馮裕堂露出一個微笑,道:「多謝馮大人,我沒什麼事了。」   馮裕堂本就應付姜梨應付的有些頭疼,聽見姜梨這麼說,巴不得姜梨趕緊走。他好飛鴿傳書給永寧公主遞個信兒,看看接下來應當如何?這姜家二小姐分明是重新要調查薛懷遠的案子,雖然不明白薛懷遠怎麼會和首輔千金扯上關係,但馮裕堂可不願意在最後的節骨眼兒上出什麼差錯,惹得永寧公主生氣,他可會吃不了兜著走。   「好好好。」馮裕堂笑眯了眼,又道:「姜二小姐是要離開……」   「我不走。」姜梨道:「我要在桐鄉住一段日子。」   「住、住一段日子?」   「是啊。」姜梨看著他,「馮大人好似很不樂意的模樣?」   「不……不……」馮裕堂笑道:「怎麼會?姜二小姐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沒有?沒有的話,下官可以代勞。」   「那就不必了,我們人多,不叨擾馮大人秉辦公務。」姜梨似笑非笑道:「我想馮大人應當也忙得很,不必相送,我們這就離開。」   馮裕堂只好賠笑,要命了,這姜家小姐就像是生了一對看透人心的眼睛,她怎麼知道自己急著給永寧公主通信?   「那下官就……就不送了。」馮裕堂道。   姜梨瞥了他一眼,與葉明煜說了兩句話,葉明煜收起腰間佩刀,領著姜梨,大搖大擺的從馮裕堂面前揚長而去。   馮裕堂看著姜梨一行人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倏而十分不安。他坐了一會兒,突然回過神,踢了一腳隨從,道:「快!快給爺尋紙筆墨來!」   ……   姜梨和葉明煜出了縣衙的大門。   臨到門口的時候,有個佝僂著身材的老嫗提著夜香桶,從姜梨的面前路過,抬起眼皮子打量了他們一眼,又很快垂下目光,頭也不回的蹣跚離開。   姜梨心中一動,葉明煜卻說話了,他道:「那信任縣丞是怎麼回事?我他娘的就從沒見過這樣的縣丞?這叫縣丞?這種人也能當縣丞?」   他對馮裕堂用目光對姜梨無禮的事耿耿於懷。   「無事的,明煜舅舅,他這樣的人,做縣丞也做不了多久。」姜梨安慰他,自己的心情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   馮裕堂竟然說七日後,薛懷遠就要被處斬?竟然這般快!他們對待一個已經失去神智的父親也要趕盡殺絕,姜梨恨得捏緊了拳頭。   七日,她的時間不多了。七日裡,她必須為薛懷遠翻案,阻止午門的處刑。但現在除了一卷被動過手腳的卷宗,她什麼也沒有。父親已經瘋了,如果他們說的是事實,父親就沒辦法為自己辯解。要為父親翻案,只能靠她自己。   桐鄉的百姓們為馮裕堂的暴政所懾,不敢出言。父親曾經的手下被全部換掉,生死不知。她回到了桐鄉,面對的卻是最陌生的環境,怎麼看,都對她不利。   可她還得往前走。   葉明煜問:「阿梨,現在怎麼辦?」   「先回去吧,」姜梨道:「容我想想。」   她暫時還沒想到下一步應當如何,時間卻不等人,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出決定。但有一點,無論如何,她都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薛懷遠被處刑,哪怕是劫法場,她也要保全父親的性命。   正想著,自遠處突然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童走過來,怯生生的扯了扯她的衣角,姜梨低頭一看,那小童往她手心裡塞了一張紙條,轉身跑遠了。   葉明煜好奇:「怎麼了?」   姜梨展開紙條,很快看完,將紙條撕碎,往不遠處一家酒館樓上看去,便見一抹豔豔的紅色鋪展開來,在風裡尤為顯眼。   姜梨對葉明煜道:「明煜舅舅,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事,很快就回來。」   「你要去幹啥?」葉明煜不幹,「你一個人太危險了,我跟你一道去。」   「不危險,」姜梨道:「明煜舅舅,你們先回去吧,我曉得路,等會兒和桐兒他們一道回來。」   葉明煜見姜梨一臉堅持的模樣,十分無奈,道:「這樣吧,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你剛看的是旁邊酒館是吧?你是要去見什麼人嗎?放心,我不跟著,我在外等你,不進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姜梨也只得作罷。況且葉明煜只在外面,姬蘅也應該不會在意。她就道:「好吧,舅舅在此稍稍等我,我很快回來。」   葉明煜果然帶著人馬在街邊蹲著等姜梨,姜梨和桐兒白雪一道往酒館走去,心中疑竇叢生。   姬蘅怎麼也來了?這下子,說他不是跟著自己而來,鬼也不會相信。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走進酒館。   整個酒館裡,亦是空無一人。之前的酒館掌柜的還放了個小二看店,這家店可好,連個小二都沒有。那個叫文紀的侍衛站在門口,目送姜梨進去。   想來這間酒館,已經被這位國公爺大人暫時「盤」下來了。他倒是架子擺的大,自己在酒館,就要把酒館裡的其他人都攆出去,有夠霸道。   姜梨上了二樓。   二樓靠窗的地方,紅衣的年輕男人正在斟茶,他斟茶的動作很熟練,並不生澀,行雲流水的模樣,光是看著,也令人賞心悅目。   他斟了兩杯茶。   姜梨走到他面前,姬蘅便將剛剛斟好的一杯茶推倒她手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姜梨在他對面坐下來,沒有碰那杯茶。   「白毫銀針,姜二小姐嘗嘗。」他含笑道,仿佛熱絡的老友。   「多謝大人,我不渴。」姜梨道。   「二小姐不會是怕我在裡面下毒吧?」姬蘅笑問。   姜梨笑答:「怎麼會?國公爺真想要我性命,也不過頃刻之間,不會多此一舉,浪費好茶。」   姬蘅笑笑:「你倒了解我。」   姜梨:「不敢。」   姬蘅此人心思太深,詭譎莫辯,誰敢說了解他?喜怒無常四個字,可不是說說而已。況且前些日子身在戲中,談笑之間化解一樁暗殺,雲淡風輕的處理一幹刺客,那眼睛都不眨的狠辣,姜梨看在眼中,怎麼會對此人掉以輕心?   但姬蘅終究還是注意到她了,才會跟到桐鄉來。   姜梨不願意與姬蘅繞彎子,如今她的時間太少了,多浪費一刻,薛懷遠生的機會就減弱一分。她道:「國公爺這回來桐鄉,也是為了看戲?」   「不。」姬蘅低聲道:「是來看你。」   他眸光瀲灩,嘴唇紅潤,多情的模樣,仿佛真是翩翩佳郎,只是這種鬼話,姜梨才不會相信。她笑道:「原來是來看我的戲。」   「沒辦法,誰讓姜二小姐太特別,讓人不注意也難。」姬蘅一手持茶盞,輕輕吹了一口飄在水面上的浮葉,隨意的道:「二小姐此番下襄陽,就是為了桐鄉之行吧?至於桐鄉之行的目的,就是為了薛家一案,是嗎?」姜梨頓了頓,抬眼看向他,笑道:「國公爺什麼都知道,何必來問我呢?」這麼短的時間裡,姬蘅又知道了。可她也無法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   「我不明白,所以才問二小姐。」姬蘅嘴角一勾,「二小姐和薛家,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琥珀色的眼眸裡,一瞬間全是認真的疑惑,仿佛真的等姜梨一個答案,看起來就像是邪惡的少年,帶著惡意的天真。   「國公爺神通廣大,真要知道,不需要我說,一定會知道的。」姜梨道。   「二小姐看來是不肯說了。」   「國公爺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二人誰也不讓誰,都是笑意盈盈,溫柔細語,卻像是有火花四溢,刀刀血濺。白雪和桐兒二人站在一邊,看的大氣都不敢出,緊張極了。   姬蘅不緊不慢的喝了一口茶,道:「二小姐向來所向披靡,但這一回,事情不那麼簡單。」   「我做的事情,從來都不簡單。」姜梨笑笑。   「想救薛懷遠,痴人說夢。」他道。   姜梨的指尖搭上茶杯的杯沿,仿佛無心一般的道:「只要大人不插手,就不是痴人說夢。」   「哦?」姬蘅笑了,「你這是在請求我?」   「如果請求有用的話,」姜梨看向他,「我真心實意的請求大人。」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道:「我原以為二小姐從來不肯同人低頭。」   姜梨笑:「那大人錯看我了,我的骨頭輕的很。」   姬蘅嗆住。   姜梨卻像是要執拗的尋求一個答案似的,問道:「不知大人能不能答應我的請求。」   姬蘅沒有回答姜梨的話,反而問道:「二小姐可能不知道,如果插手薛家的案子,會遇上什麼人。」   「我知道的。」姜梨溫柔的打斷他的話。   姬蘅微微一怔,探究的看向姜梨。至少從旁人的眼裡,姜梨和薛家,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關係。怕是姜元柏自己也不曉得,姜梨到桐鄉幹了這麼一檔子事。而薛懷遠一案背後的隱情,整個北燕,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姜梨和薛家無干係,和那一位也沒關係,她會知道麼?姬蘅突然想到,先前明義堂校驗的時候,姜梨也曾借著孟紅錦的手,對著永寧公主放冷箭,似乎和永寧公主結怨不小。如此一來,她說她知道,就是真的。   姬蘅的眼裡倏而閃過一絲興味。   他找不到姜梨和永寧的交集,也找不到姜梨和薛懷遠的交集,甚至連姜梨和他們之間所有的關聯都找不到。事實上,因為姜梨經歷的單純,她的過去很容易就能打聽的到。但偏偏她坐的每一件事,有針對了永寧和薛家。   這就很奇怪了。   「知道了還這麼做,二小姐這是何必?」姬蘅淡笑:「為了不相干的人惹上大麻煩,不值得,或者說,」他意有所指道:「不是不相干?」   「大人不必試探我了。」姜梨道:「想知道的事,大人不必問我也會知道。我這齣戲未必精彩,但大人想要觀戲,我也得傾盡全力演好這齣。」   「我怕戲未演完,禍已先行。」   姜梨失笑:「國公爺好心提醒,總不會是擔心我吧?」   文紀在一邊看的咋舌,世上幾乎沒有女子能抵抗的了大人的誘惑。便是對大人無愛,偶爾也會沉迷,尤其是這樣年輕的女孩子,更容易掉進大人的陷阱。但姜二小姐從來都很清醒,她的心裡就像是有一尊銅牆鐵壁,對於大人的溫柔,抵抗的堅決。   「本來不是的,」姬蘅嘴角一勾,「說的多了,我對二小姐,還真有點擔心。」   「那就不必了,」姜梨也道:「我不會有事的。」   「你說的如此肯定,是後顧無憂?」姬蘅搖頭,「你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什麼。」   「我知道的,他們會派人來殺我,即便我是姜家的小姐。」永寧不會因為她是姜元柏的女兒就對她所有忌憚。那個女人已經喪心病狂,她一心想要折磨薛家人。只要自己擋了永寧的道,永寧會毫不猶豫的剷除。而她至多也是將所有的黑鍋都讓馮裕堂來背。   姜梨的語氣如此冷靜,仿佛說的不是攸關生死的大事,而是今晚吃什麼的小事,連文紀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姬蘅嘆息:「既然如此,你何必這樣執著?」   「執著嗎?」姜梨輕輕問,像是問自己,又像是不知問誰,她低聲笑了一下:「也許吧,但有時候,沒有執著的事,活著也沒有意義。」她成為姜二小姐,不是來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是來感受作為首輔千金的尊貴,而是為了親自將過去的仇人送上斷頭臺,來祭奠親人的在天之靈。   姬蘅將姜梨的神情看在眼裡,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少女正是花樣年華,生的明媚可愛,她有一雙靈動清澈的眼睛,和世家千金不一樣,她永遠平靜,永遠鎮定,即便是驚訝,也只是如一潭深淵被投入一隻細小的石子,激起一丁點兒水花,很快就消失不見。   她是燕京城裡的一個異類,和燕京城裡別的女孩子迥然不同。就像在長滿了名貴花草的花圃裡,生出了一株奇異植物。它外表溫順,毫無危害,安靜的站在那裡,惹人憐愛。但當獵物走進的時候,她就會伸出枝條,將獵物牢牢抓住,再不放開,以絕對兇殘的姿態,吞噬乾淨。   她看似溫和的外表下,隱藏著冷靜的兇悍。而這株植物最大的危險,便是它不懼怕對手是誰,毒舌也好,猛獸也罷,她吞噬的姿態毫不留情,絲毫無懼。   她就是花圃裡最特別的存在,倘若府裡養上這麼一株兇悍且有殺傷力的植物,整個家宅都安寧了。姬蘅的腦子裡,莫名其妙浮現出這個念頭。   而眼前的姜梨,垂眸的模樣竟然有了一絲絲可憐。這株兇悍的植物也有悲傷的模樣,令人驚異,也令人疑惑,不知是它用來誘捕獵物的偽裝,還是一瞬間的真情流露。   見姬蘅若有所思的盯著自己,姜梨便收起眼底的情緒,微笑著道:「能在這裡看見大人,是我的榮幸。每次我登臺唱戲的時候,大人也在場,或許我們真是有緣。」   姬蘅差點笑出聲來,真有趣,這姑娘分明恨得已經咬牙了,卻還要面不改色的露出這幅誠摯的模樣。   「你就不怕,我攪黃了你的這齣戲?」姬蘅慢悠悠的道。   姜梨看向他,道:「是嗎?可是我想來想去,國公爺都沒有這麼做的理由。」   「你想不出理由嗎?」姬蘅笑問,「看來二小姐是把我想的太善良,還是忘記了,李家和我的關係。」他像是要故意提醒姜梨似的,「宮宴花園中,你不是看見了,我和李家的人?」   姜梨的心裡,有一瞬間的詫異。那時候她的確是認出來和姬蘅說話的是李璟的手下,但並沒有表現出來。況且姜家和李家不和,她一個閨閣千金,常年不在燕京,更不可能認識李璟手下的人,應當沒有人會懷疑。   但沒想到,姬蘅已經知道了,她認出對方。或許在那時,自己短暫的訝然已經被姬蘅看在眼裡,在那時,姬蘅就已經知道了她是認識的,在那時,姬蘅就冷眼旁觀著她做戲。   姜梨道:「所以?」   「所以?」姬蘅反問。   「和李家的人在一起,就一定是站在李家一邊的麼?」姜梨笑道,「我倒是覺得,我和國公爺,未必日後就不是一條螞蚱上的人。」   文紀驚得向來平靜的臉色都有些繃不住了,姜二小姐居然敢對大人說這樣的話?這話,當初成王想拉攏姬蘅的時候,都不敢有膽子這樣說。   姬蘅靜靜的看著姜梨,姜梨嘴角的微笑不曾動搖,柔和的,妥帖的,像是春日的和風一般看向他。   「你是真聰明呢,還是假聰明?」他輕聲問。   姜梨笑了笑:「誰知道呢。」   屋裡人沉默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姜梨看了看眼前的茶水,滾燙的白毫銀針,天氣冷,已經瞬間變得溫熱,時間又過去了許多。   「今日就寒暄到這裡吧。」姜梨笑道:「舅舅還在外面等我,我得回去了。多謝國公爺對我的提醒,」她笑道:「希望我能將這齣戲唱到最好,讓國公爺看的盡心。」   她言語之間,仿佛自己是個供人取樂的戲子,絲毫不提自尊。但看在人眼中,卻又比燕京城那些拿腔作調,自詡尊貴的大小姐們,來的讓人心生尊重得多。   姜梨的骨頭,一點兒也不輕,不但很重,而且很硬。也許她的彎腰,是為了日後站的更高。   姬蘅意味深長的看著她:「再會。」   姜梨對姬蘅行了一禮,起身離開了酒館。   她走的很急,但這急,並不像是要急於躲避姬蘅,所以才走的很急。她走的很急,像是有更加重要,更緊急的事情要做,生怕浪費一丁點時間,幾乎是小跑著往外走。   窗前,姬蘅瞧著姜梨走到街對面,蹲著的葉明煜站起身,往這頭看了一眼,和姜梨一道往外走了。   「看來真的很心急。」姬蘅笑了一聲。   「是因為薛懷遠七日後就要處刑了的緣故。」文紀道:「可惜了,找不到姜二小姐和薛懷遠有關聯的地方。」   「不是薛懷遠,是薛家。」姬蘅道。   「沈如雲是薛芳菲的小姑,姜梨算計沈如雲,薛昭是薛芳菲的弟弟,姜梨拜祭薛昭。薛懷遠是薛芳菲的生父,現在姜梨要去為薛懷遠平反。」姬蘅聲音很平靜,「不覺得太巧了?都是薛家人。」   文紀道:「薛家一案,事關公主殿下。」旁人不知道其中淵源,卻瞞不過他們。   「還沒看出來?」姬蘅道:「她早就知道了。她知道,她不怕。」   阿狸:怕個雞毛,不要慫就是幹! 第111章啞婆   姜梨從酒館裡走了出去。   葉明煜在街邊蹲了許久,見姜梨走過來,吐掉嘴裡嚼著的草根,問:「怎麼樣?說完啦?」他也不問姜梨見的是誰,做的什麼事。倘若是葉嘉兒,他就要問上一問的,但換做是姜梨,有時候,他覺得姜梨作為一個小輩,比他的同齡人表現的還有主意,不必擔心。更重要的是,葉明煜認為,就算是他問姜梨,姜梨也不會說的。   何必白糟蹋功夫呢?那就不問唄。   姜梨點了點頭:「說完了,舅舅,我們回去吧。」   和姬蘅見面一事,甚至和姬蘅相談一事,都沒有讓姜梨太大的放在心上。雖然傳言姬蘅是個喜怒無常之人,但姜梨以為,那只是他的表現。他的行事,都有自己的主意。而幾次交鋒,加之她認真的思索過,姬蘅會打破她的計劃可能,實在很小。便是自己真的誤了姬蘅的事,對姬蘅來說,也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他犯不著親自出手。之所以會從襄陽追到桐鄉來,是因為自己行動太奇怪,他要做看戲人。   罷了,看戲便看戲吧。她從來不憚成為戲子,但這齣戲的起承轉合,都要她自己把握。   姬蘅不重要,重要的事七日後,父親就要被處刑了。她找不到證據替父親翻案,就得做好最壞打算的準備,劫法場。然而劫法場能否成功,就算是成功了日後會不會牽連甚廣,也是需要認真考慮的事。所以最周全的辦法,還是要從證據下手。   葉明煜見姜梨說回去,欣然答應。他們暫住的一家民宿也在青石巷,和被封的薛家離得不遠。想來馮裕堂的人會關注他們落腳的地方,選在青石巷,實在是太惹眼不過了。但姜梨就是要大張旗鼓,就是要讓馮裕堂知道,她來秋後算帳來了。   等回到了民宿,葉明煜讓人去弄點吃的,順便問問護衛這一帶的地形,姜梨自己呆在房內,葉明煜把薛家的卷宗給了姜梨,沒敢打擾她,只讓桐兒和白雪在門口伺候著,若是姜梨要喝茶吃東西什麼的,也能搭把手。   姜梨在認真看卷宗。   如果可以,她須得找出卷宗上薛家一案上的疑點和漏洞,抓住這個疑點和漏洞不放,一步步追查下去。便是不行,也能將此故意放大,來混淆視聽,為薛懷遠爭取時間。   卷宗應當是馮裕堂令人做的,也許有永寧公主交代的緣故,馮裕堂這份薛家卷宗,倒也隱瞞的是天衣無縫,其中將薛懷遠描述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貪吏,罄竹難書。姜梨看著看著,心中漸漸想要冷笑。   上面的事情,薛懷遠一個也沒做過,反倒是現在的桐鄉縣丞馮裕堂,樁樁件件都差不離。偏偏薛懷遠還認罪了,姜梨能想到,為了讓薛懷遠承認罪行,他們都做了什麼,或許就是為此,薛懷遠才會被折磨的失去神智。   這份卷宗,從某種方面來說,也實在是天衣無縫,馮裕堂應當在此耗費了很大心力,才把這些罪行安排在薛懷遠身上。但因為薛懷遠是個什麼人,桐鄉人都清楚,這些事情就顯得格外可笑。   姜梨一目十行的看完。   卷宗上,是可以揪出一些小漏洞的。比如說薛懷遠貪汙的賑災銀,在薛家後院挖了出來。但當年的賑災銀,的確是清清楚楚的分到了每一位百姓的手上。新出來的「銀子」,大約是永寧讓人自己添的。   馮裕堂能給薛懷遠增添莫須有的罪行,卻不能抹去薛懷遠曾經的善心和政績。光在這一點上,姜梨揪住不放,就能為薛懷遠爭取一線機會。   「還不夠。」姜梨喃喃道,這遠遠不夠。給薛懷遠增添的這點機會,實在不值一提,一旦永寧他們發覺,利用馮裕堂現在的身份,再作假,再添油加醋,這點證據就會成為沒有用的證據。   必須得讓馮裕堂發揮不了作用,即便他是桐鄉的縣丞,在薛家一案上也再不能插手。這要怎麼做呢……姜梨冥思苦想著。   桐兒輕手輕腳的來給姜梨倒茶,姜梨正想的投入,沒瞧見桐兒倒的茶正在手邊,伸手按住噁心,那茶杯「哐當」一下倒在地上,滾燙的熱茶盡數潑在姜梨胳膊上。   「天啊!」桐兒驚叫一聲,慌忙拿帕子去給姜梨擦拭,一邊擦拭一邊道:「姑娘,姑娘沒事吧?白雪,拿個燙傷膏子過來!」   白雪匆匆去了,葉明煜聽到動靜趕緊過來看,一邊道:「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桐兒自責的眼淚都要掉出來了,道:「是奴婢不好,奴婢倒茶,讓茶燙傷了姑娘,可別落下痕跡,這可怎麼辦。」   「阿梨,你沒事吧?疼不疼?」葉明煜轉頭看向姜梨,卻見姜梨呆呆坐著,看著地上摔成碎片的茶杯出神。   葉明煜還以為姜梨是被痛得傻了,趕緊上前幾步,伸開五指在姜梨面前晃了晃:「阿梨?阿梨?」   姜梨愣愣的把目光投向他,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然而立刻就站起身,激動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葉明煜摸不著頭腦,桐兒也一頭霧水。   「按北燕律令,人證物證確鑿,狀告地方官的話,可以同上級府衙狀告。但上級府衙是佟知陽,未必肯幫。我算來算去,唯有燕京城情勢複雜,將此案拿到燕京城,交由大理寺再查,可我要審的,卻不是薛家的案子,而是馮裕堂。只要馮裕堂自己身在此案,便不可再在其中插手。經由馮裕堂手的證據,便做不得數!」   這是避嫌,馮裕堂自然可以毫無顧忌的「編造」證據,姜梨也可以由他自己去做,反正到了大理寺,馮裕堂的那些證據,全都做不得數。反倒是她,和薛家沒有關係,卻是個真真正正的局外人。   葉明煜並非官場中人,對北燕的官制也不太了解,只是道:「但大理寺為何要接桐鄉的案子?」   一個桐鄉的案子,至於麼?   「所以要鬧大才行。」姜梨道。   桐兒打翻茶杯的舉動提醒了她,要讓所有人都注意到這杯熱茶,僅僅在桐鄉掀出水花是遠遠不夠的。還得動靜更大,更大,再大,若是牽扯到了燕京城的某位貴人,就更好了。這樣一來,聚集了所有目光,薛家一案,就不再只是簡單的一個汙吏案子,它也許是陷害,也許是牽扯舊案,甚至也許是謀逆。   她一點都不怕,她會把這案子越鬧越大,若是大理寺也不敢接,她就去告御狀。洪孝帝面上再如何和成王和平公主,但清官正吏被人陷害,天下人都會懷疑天子是否天命所歸,就算是為了穩定人心,洪孝帝也不會順其自然。更何況,成王和洪孝帝,就是天生的敵人。   洪孝帝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讓成王吃虧的機會。   葉明煜想了想,還是不懂,就問:「你打算如何鬧大?」其實對於葉明煜來說,薛家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因為姜梨如此上心這回事,加之葉明煜也覺得馮裕堂太過噁心,如果薛懷遠真是被冤枉的,那實在太可憐了。嫉惡如仇伸張正義是他們江湖人的秉性,既然如此,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回又如何?   「光詢查卷宗上的證據,還遠遠不夠。分量不夠重,拿到大理寺也說不通。」姜梨道:「還需要人證。」   「人證?」葉明煜問:「你是說桐鄉的百姓站出來為他們原先的縣丞平反?這怎麼可能,你沒看見,這些百姓見了官兵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避之不及,這都『道路以目』了,連句真話都不敢說,怎麼還敢站出來?而且你知不知道,今日護衛們打聽到,之前有人為薛懷遠說話,官府就讓人把這人的兒子給抓了起來,拿人父母子女威脅,便真的心懷正義之人,也不敢說真話,禍不及妻兒啊!」   姜梨道:「那是因為馮裕堂做的太過分了,而且馮裕堂給人的感覺,便是他能長長久久的在這個縣丞的位置上坐下去。百姓們才敢怒不敢言,一旦百姓們認為,馮裕堂可能要倒臺了,就會生出膽量,來指正馮裕堂的罪行。」   「所以呢?你要找的百姓就是人證嗎?」葉明煜問。   「不是。」姜梨搖頭:「百姓們所能說的,也就是馮裕堂的惡行,薛縣丞的清明。這些話,只能作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是在現在出現的,在另一個時候,出來的效果會好得多。」   葉明煜更加不解了:「那阿梨,你要找的人證是誰。」   「是官差。」姜梨目光深深,「是薛懷遠從前的手下,如今縣衙裡的官差,全都被馮裕堂換掉了。那些官差都是性情堅毅之人,馮裕堂換成自己人,原來的人不知是死是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倘若還活著,他們就是證據,倘若他們死了,那些屍體也是證據。整個縣衙裡的官差全部橫死,想來也是北燕奇事一樁,是吧?」   葉明煜聽得呆住。   姜梨目光平靜,說這些話的時候,卻有寒意從眼中飛出。可想一想姜梨話裡的情景,葉明煜也忍不住後背發麻,江湖上有滅人滿門的都是極少,況且那都是深仇大恨。當然,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說,但馮裕堂只是個小小的縣丞,難道一個縣丞換人,也要付出這麼多性命麼?「阿梨,你怎麼知道這些官差都是馮裕堂換掉的人?你又沒見過。」葉明煜突然想起了什麼,道。   姜梨笑笑:「一看就知道了,正經的官差,怎麼會是那種德行,言行舉動連根本的官禮都不知道,不知道馮裕堂從哪裡尋來的這麼一群烏合之眾。大約從前也是地痞流氓之類的吧,原先薛縣丞在的時候,怎麼會有這種手下,除非他想自毀清名。」   葉明煜見她言之有理,點頭道:「的確如此,我看那些官差,也不是什么正經人。」   「阿梨,你是要我們的護衛四處在桐鄉尋人?」   「這倒不是,桐鄉雖然小,但地形複雜,我去尋張地圖也好。但問題在於,馮裕堂一旦發現我們在尋找這些官差,很可能將官差藏起來。」   「那就搶人!」葉明煜想也沒想就道。   「是要搶人,但不是在現在。」姜梨思忖一下,道:「舅舅,縣衙裡有一位倒夜香的啞婆,你能不能讓你的人想法子將啞婆接出來,與我見上一面,但不要驚動任何人,也不能被馮裕堂的人發現。」   「一個人?」葉明煜拍了拍胸脯,「沒問題,擄人這事我順手了。」見桐兒和白雪盯著他的目光,撓了撓頭,「上次佟知陽的外室和兒子,不就是我親自擄的嘛?到現在佟知陽都沒發現是我做的手腳。」他說的很有幾分自豪似的。   「不是擄走,這位啞婆,很有可能知道官差們現在的下落。」姜梨道:「所以,一定要小心。」   葉明煜站起身:「放心吧,舅舅辦事,哪一次給你辦砸了過?」他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問:「不過這啞婆叫啞婆,該不會是啞的吧?要是啞的,你怎麼問?她識字嗎?」   「她不啞。」姜梨在他身後道:「她會說話。」   ……   葉明煜離開了。等葉明煜離開後,姜梨找人送了紙筆墨進來,開始細細的為葉明煜勾勒地圖。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桐鄉,桐鄉的每一個地方她都知道。若是有不知道的,便是如今煥然一新的縣衙,馮裕堂讓縣衙變成了「他」的縣衙,姜梨沒能知道裡面究竟變了多少。   但桐鄉這個地方,其他地方,她都是了如指掌。葉明煜要在桐鄉行動,有了這份地圖,如虎添翼,沒有人能比她做的更詳細。   等做完地圖後,她又開始看卷宗,將卷宗裡面有漏洞的地方記載下來,看看日後還能不能借著這個再揪出一些證據。   不知不覺,時間過得很快,白雪和桐兒喚姜梨吃飯,姜梨也顧不上。天漸漸黑了下來,屋裡點起油燈,姜梨這才驚覺已經到了夜裡。她看了看窗外,皺眉問道:「舅舅還沒回來?」   白雪搖了搖頭。   「怎麼去了這麼久……」姜梨喃喃道,正說著,葉明煜身邊的阿順來報:「表小姐,三老爺回來了,啞婆也帶回來了,您現在要不要見見?」   姜梨喜出望外,道:「就來。」   等去了房裡見到啞婆,啞婆正在狼吞虎咽的吃飯,仿佛許久沒有吃過好東西了。葉明煜坐在一邊,翹著腿,啃著一個饅頭,見姜梨到來,邀功似的道:「阿梨,怎麼樣,我把人帶來了,一個人都沒發現。」又道:「呸,馮裕堂真晦氣,找人跟蹤我,要不是我讓人扮成我自己的樣子引開他,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甩掉這個麻煩。啞婆住的地方倒是沒人監視,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等天黑了才帶她過來。」   姜梨看向啞婆。   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咽下最後一口粥,這才看向姜梨。   啞婆的臉上因為蒼老溝壑縱橫,眼皮子搭下來,駝背,身材瘦小,便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大約因著做的是倒夜香的活計,渾身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旁人都要避之不及。   姜梨卻沒有表現出嫌惡的神情,只是平靜的道:「啞婆。」   啞婆看了姜梨一會兒,突然開口:「你是誰?」   葉明煜嚇了一跳,一路上,從他帶走這老太太開始,這老太太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便是被帶走時候的驚訝也只是短短一瞬。聽說人到老的時候都是這麼處變不驚,葉明煜就當這老太太是遲鈍了。姜梨起先說啞婆會說話,葉明煜還以為是玩笑,誰知道這會兒啞婆真的開口說話了,聲音雖然嘶啞,卻還算清楚,他嘴裡嘟噥了一句:「還真會說話啊。」   「我叫姜梨。」姜梨看著她,笑道:「啞婆,我找你來,是為了打聽薛縣丞原先的手下,現在在什麼地方。」   啞婆道:「我不知道。」   姜梨笑了:「你怎麼會不知道?馮裕堂換走了所有原先薛懷遠的人,唯獨沒有換下你。大約也是覺得你不會壞事,但我知道,你是知道的,對吧?」   啞婆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說,說了就沒命了。」   「難道你不想為薛縣丞報仇嗎?」姜梨笑笑,「薛縣丞可是個好人。」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薛懷遠曾經幫過啞婆。   啞婆原先是個寡婦,丈夫年紀輕輕就死了,她沒有子女,也沒有改嫁。因著相貌醜陋,又獨身一人,時常遭人欺負。薛懷遠帶著他們上任的時候,啞婆已經是個醜陋的被人欺負的老婦人了。   她時常去撿別人剩下的東西吃,又不願意做乞丐乞討街頭,時常飢一頓飽一頓,薛懷遠見她年紀大了實在可憐,便讓她在縣衙裡倒夜香,一月也能拿些月前,吃飽穿暖是不成問題的。   若非薛懷遠,啞婆怕是早就凍死在某個冬日了。而啞婆的啞,正是因為她常年遭受別人欺負,漸漸的不願說話,別人就以為她不會說話了。但姜梨知道啞婆會說話,因為有一次薛昭拿自己摘得野果給啞婆的時候,她聽到啞婆對薛昭說「謝謝」。   馮裕堂換走了縣衙裡的所有人,卻沒有換走啞婆,大約是因為覺得啞婆只是個倒夜香的,沒什麼用處,另外,啞婆還是個啞巴,便是真的看到了,聽到了,也說不出去。   但姜梨今日在縣衙裡看到啞婆還在的那一剎那,她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啞婆木然的看著姜梨,這令她看起來像個假的偶然,她含糊的道:「我為什麼相信你?」   「這不是相信我。」姜梨輕聲道:「這是相信公平和正義。」   「難道薛縣丞入獄,是公平的嘛?難道馮裕堂那樣的人能坐上地法官,又是正義的嗎?別的不說,薛縣丞在的時候,啞婆,你過得應當比現在好多了吧,至少吃得飽穿得暖不是嗎?」姜梨笑笑,目光掃向一邊桌上,那裡,桌上的飯菜已經被啞婆一掃而光,而啞婆身上穿著的冬衣,已經破了許多洞。   啞婆低下頭。   面前這位富家小姐說的沒錯,從前薛懷遠在的時候,她吃的飽穿得暖,薛懷遠的兒子薛昭和女兒薛芳菲還時常給她送東西接濟。如今她雖然還在縣衙,可別說是月前,便是平日吃的都是官差們吃剩的飯。   日子不好過,馮裕堂上任的日子,就像她年輕時候遭人欺辱的那些日子。但這世上,為何總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呢?   啞婆重新抬起頭來看向姜梨,她問:「你為什麼要幫薛家?」   「我和薛家有故交,」姜梨道:「也是受人之託,替薛家平反。您請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是您告訴了我們這些事,馮裕堂也查不到您頭上,我能保證您的安全。」   啞婆沙啞的笑起來,她一笑,臉上的褶子擠做一團,卻比方才的陰沉,看起來要慈祥許多。她道:「我有什麼好怕的,我活了這麼大歲數,早就活夠了。還留在縣衙,就是為了看馮裕堂這個縣丞能做到幾時。我希望能給薛家報仇,但我做不到,我等啊等啊,終於等來了你。」   葉明煜張大嘴巴,乍然從這個不善言辭的老婦人嘴裡說出這麼大一段話,委實令人吃驚。而她說的話裡,卻又讓人感懷。   姜梨靜靜的看著她,半晌,伸手握住啞婆的手:「謝謝您。」   年輕飽滿的手和蒼老乾枯的手疊在一起,卻像是給老人重新注入了生機。啞婆的眼睛變得很亮,她說的很慢,卻一字一句很是清楚。   「馮裕堂他們,換掉了縣衙裡的所有人。薛大人下獄,他的手下們不服,被關起來。有一個掙扎的厲害的小黑,被他們殺死了。剩下的人馮裕堂害怕殺得太多生事,便將他們送到東山的礦道裡,給人挖礦。」   「東山礦道?」姜梨驚訝,「那不是一座早已廢棄的礦山嗎?」   啞婆看了她一眼:「難得你也知道。」   葉明煜插嘴:「那礦山是什麼?桐鄉還有礦山?」   啞婆嘆息一聲:「礦山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到了年輕的一輩,別說是外地人,就是桐鄉本地人,也不曉得桐鄉還有座礦山。幾十年前,有人在桐鄉東山裡挖到了金子,旁人說是金礦,便上報了朝廷。朝廷派人下來探勘,還讓人在礦道開採,但挖了整整一年,除了面上一點點,並未挖到金礦。當時負責挖礦的官員都被罷黜,這座礦山也就是廢棄的礦山。」   姜梨聽著啞婆說的話,她的表情不像葉明煜一樣驚訝。桐鄉年輕小輩們,甚至有些年紀大一點的都不知道這事,但她知道。薛懷遠上任前,要了解桐鄉的過去,東山礦山的事,也是親自看過的。   姜梨道問「既然是一座廢棄的礦山,馮裕堂為何要將他們送往那裡?」   啞婆冷笑一聲:「因為馮裕堂要折磨這些人。他又將那些人送到礦山,讓他們從早到晚在礦道裡幹活,直到挖出金子,誰都知道東山挖不出金子,那些人一輩子挖不到金子,一輩子就別想出來。」   「他這是濫用職權,礦山的開採,都要經過朝廷上報,他竟然私自採金,便是個廢棄的礦山,也足夠成為他的罪名!」姜梨怒道。   「這位小姐,你要知道,礦山裡幹活的人,沒有一個是舒適的。況且馮裕堂本就打算折磨他們,只會變本加厲。我聽馮裕堂的手下說,那些官差們被脫光衣服,四肢綁上鐐銬,成日幹活,幹的不好,動輒拳打腳踢,死傷是常事。好好地七尺男兒,過的比狗還不如。這樣下去,不知道能撐得下來的還有幾個,不知道活著的還有幾人。」   「這也太過分了!」聽完啞婆的話,葉明煜一拍桌子,「簡直喪心病狂!」   姜梨抿緊嘴唇不說話,讓原來是官差的人成為奴隸,供認驅使,姜梨想像的出來那些人的悽慘近況。這樣的折磨,不僅是身體上的折磨,對他們的自尊心,也是極大的摧殘。   馮裕堂還真的在桐鄉無法無天了。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啞婆道:「這位小姐,如果你們要找那些消失的官差,就去東山看看吧。不過不要讓人發現了,那裡還有馮裕堂的手下監視……你們知不知道東山在什麼地方?」   「我知道。」姜梨道:「我知道怎麼找到那些人。」   啞婆看著她,慢慢道:「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來頭,但既然你們開始調查薛家的案子,就希望你們調查到底。我這把老骨頭,看著就要進棺材了,只要能給薛家翻案,讓我看到老天爺還有公平和正義,搭上我這條性命,也沒什麼值不值得的。」   「你放心。」姜梨看著她,立誓一般的道:「我發誓,我會追查到底,不會半途而廢,無論遇上什麼麻煩,也決不放棄。如違誓言,天打雷劈。」   啞婆放下心來。 第112章東山   從啞婆嘴裡得知了薛懷遠曾經的手下被送往東山後,葉明煜又讓人將啞婆送回去。正如姜梨所想,因著啞婆年事已高,外人又以為她不會說話,馮裕堂也沒將啞婆放在心上,葉明煜的人送啞婆回去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人發現。   屋裡,姜梨和葉明煜仍然對坐著,已經是深夜,二人卻是一點睡意也無。葉明煜看著姜梨,道:「阿梨,此事可不簡單。」   雖然一開始葉明煜就知道薛家一案非同小可,那畢竟是要給罪臣翻案,但凡翻案,讓冤屈得以洗清的時候,必然就要侵犯另一些人的利益,這桐鄉如今的縣丞馮裕堂分明不是什麼好人,姜梨要做的事,自然不那麼簡單。   但啞婆說的話,又大大的出乎了葉明煜的意料。馮裕堂竟然敢這般明目張胆的將原先的官差都變成奴隸隨意掌控別人的生死,這可以說是十分囂張兇殘了。若說背後沒有什麼大勢力鎮場,葉明煜絕對不信。雖然姜元柏是首輔,可北燕的權臣,可不是姜元柏一個人。   葉明煜認為自己已經不敢小看這件事的嚴重,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   姜梨看著葉明煜,見葉明煜的神色凝重,知曉葉明煜心中擔憂的是什麼事,便道:「我知道,舅舅,但我不打算放棄。」   這句話,卻是葉明煜意料之中的事。姜梨費了這麼大週摺,甚至不惜與馮裕堂針鋒相對,想來要真這麼容易就打退堂鼓,也不是姜梨的性子了。況且葉明煜以為,姜梨對此事的了解,恐怕比自己多得多。   他是個江湖莽夫,不如葉大和葉二一般腦子好使,想不出什麼計謀來幫姜梨,只得按姜梨說的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裡,竭盡全力地幫助姜梨。   是以葉明煜只是小小的糾結了一下,就爽快的道:「既然這樣,阿梨,我也不勸你,接下來怎麼做,要做什麼,你只管說,舅舅跟你一塊兒。」   這話說的姜梨心中生出暖意,她道:「雖然啞婆說了那些人現在在東山,但時間已經過去了這樣長,不知馮裕堂他們有沒有將人移走,或是他們是否還活著。」姜梨頓了頓,道:「啞婆說的話,舅舅也聽到了。礦山生活艱難,馮裕堂又有心折磨他們,平常人不知道在裡面能堅持的了多久。」   「你說的也有道理,」葉明煜道:「我先帶人親自跑一趟東山,看看那些人現在是什麼情況。桐鄉不大,連夜走一趟東山應當不難。」   姜梨繼續道:「不僅如此,若他們真的在東山,馮裕堂在礦山一定有安排監工的人,舅舅的人得看清楚他們人馬有多少,能不能避開,不驚動。非要驚動得話,能不能在短時間裡將他們全部拿下,省得他們報信給馮裕堂這邊,等來援兵,咱們再想動作,也就難了。」   葉明煜嘿嘿一笑:「放心吧,這些威脅人的事,你舅舅我已經駕輕就熟了。」   姜梨頷首:「不知舅舅明日能不能給我答覆?」   「這麼快?」葉明煜吃驚。   「並非我要為難舅舅。」姜梨一臉歉意,「實在是因為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七日後,薛縣丞就要被處刑,如果七日以內不能找到足夠的證據提出疑點中止處刑,一切都是白費。」   葉明煜嘆了口氣,知道姜梨說的也有道理。若是薛懷遠死了,人都死了,做別的也就沒有意義了。他道:「好,我就盡力而為一次。阿梨,我不在的時候,你便在府裡等著我,注意安全。」   姜梨道:「好。」她從袖中摸出之前畫好的一張桐鄉地圖,遞給葉明煜,道:「這是之前我根據旁人說的話畫的桐鄉地圖,舅舅你拿著,必要的時候能用上。東山的地圖我也能畫,不過得等我一炷香得時間。」   葉明煜接過地圖,但見那圖紙之上,畫的密密麻麻,標寫的十分細緻,一時怔然。姜梨說這是她隨著別人言語中所說的桐鄉畫的出來,但葉明煜跟隨海商遊歷的時候,就曉得這樣的地圖,若非是非常熟悉環境的人,旁人根本無法描繪得如此仔細。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大笑著道:「好好好,有了這個,我看我們的事能輕鬆一半兒。阿梨,那剩下的就交給你了,我先去給兄弟們交代一下。」   葉明煜走去外面交代他的小弟們了,姜梨瞧著他的背影,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感動。葉明煜明知道許多疑點,卻因為自己的原因,什麼都不問,還對自己報以信任,這份信任彌足珍貴,她會永遠記在心裡。而到桐鄉以來,葉明煜一直站在自己身邊幫忙,今夜又要連夜出行,根本未曾休息。姜梨不願意讓他這般辛苦,可另一頭又是父親。   她相信,在她思考對策的時候,馮裕堂也一定在想法子將桐鄉這頭的情況告訴永寧公主。永寧公主一旦知道了此事,毫無疑問,會想辦法讓馮裕堂阻止她,但姜梨認為更有可能的是,永寧會直接讓馮裕堂殺了自己。   她和馮裕堂,這場戰爭的關鍵就在於時間。誰更快,誰就多了一籌制勝的機會。她不敢停歇,一刻也耽誤不起。   「桐兒,幫我磨墨。」姜梨道。   桐兒連忙走到桌前,姜梨提起筆,她曾經因為好奇,也因為薛懷遠要了解東山是個什麼情況,就和薛懷遠去過一次東山。雖然只有一次,但她走過的地方,到現在都還記得。雖然如今的東山可能因為馮裕堂的「開採」而變得有些不同,但大致的位置應當還是沒有改變。   她畫出東山礦道的位置,就能讓葉明煜他們查探起來輕鬆一些。不過,等葉明煜初探清楚了那頭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她自己也還得親自走一趟東山。那些父親的手下,過去自己同他們朝夕相處,最了解他們,要想讓他們站出來,相信自己,葉明煜辦不到,她必須親自和他們交談。   過不了多久,很快就行了。   ……   一炷香後,姜梨將畫好的東山圖給了葉明煜。葉明煜也沒有馬虎,拿到圖後,立刻就帶著他的人馬出發。東山離這裡倒是不遠,但在陌生的地方探查,總歸要小心一些。   葉明煜走後,姜梨也沒有閒著。她繼續拿起薛懷遠的卷宗慢慢看,桐兒和白雪勸她休息一會兒,這麼不停歇的看著,難免身子吃不消。但姜梨哪裡能聽得進去,便是這麼默默地看,直到雞叫三遍,確實覺得睏乏,這才上了塌,合衣小憩了一會兒。   但到底也沒休息多久。   姜梨是自己醒來的,不知為何,她雖然很累,但大約是因為心系薛懷遠,知道如今一刻也不能耽誤,便是在夢裡,也存著幾分清醒,隨意準備醒來。她睡得懵懵懂懂的時候,隱約聽見桐兒在小聲對外頭什麼人說:「姑娘才睡下不久,她昨夜天亮的時候才睡下的,舅老爺還是再等姑娘休息一陣子吧。」   姜梨猛地睜開眼,從塌上站起身,便見外頭風塵僕僕的葉明煜,雖然也是面帶倦意,一雙眼睛卻亮得很。   姜梨的睡意頓時一掃而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問道:「舅舅,你回來了。」   葉明煜和桐兒這才發現姜梨走了出來,桐兒焦急道:「哎,姑娘,您怎麼起來了?」   「是啊,阿梨,」葉明煜也道:「怎麼不多睡一會兒?」他們男子常年在外行走,一夜不睡算不得什麼。但姜梨還小,又是女孩子,這樣難免會很累。   「我睡醒了,」姜梨問:「舅舅,東山查探的怎麼樣?」   問起正事,葉明煜也顧不得其他了,就回道:「阿梨,我帶人去看了,啞婆說的沒錯,東山上是有人在礦道裡。不過外頭有人守著,我們趁著守夜人睡著的時候,走到礦道口,本想往裡走,看東山山洞實在太大了,我們找不到路,害怕走散了驚動了旁人,就先退了出來。」   姜梨喃喃道:「不錯,東山山洞的確地勢複雜,不明白的人容易在裡頭迷路,舅舅你們的人及時退出來是對的,否則迷失在裡面,容易被困住。」   她這話,倒像是自己經常在東山裡行走,對裡面的境況了如指掌似的。不過這會兒葉明煜卻沒有注意到姜梨說法的奇怪,而是道:「雖然沒有進去,但我們能確定,的確有人在礦道裡採金,至於是不是那些官差,因為我不認識過去的官差,所以不知道。」   姜梨問:「舅舅如何確定?」   「馮裕堂的人太不是東西了,我們趁夜到了礦山,都這麼晚了,那些礦工還在幹活!」葉明煜提起此事,也是義憤填膺:「這是把人不當人看,實在太可惡了!」   姜梨垂眸,馮裕堂既然有心要折磨那些人,自然不會讓他們好過,不過這樣不分晝夜的幹活,那些官差能撐下來的有幾人呢?   「舅舅能不能知道,在礦道裡採金的礦工,大約有多少人?」姜梨問。   葉明煜道:「具體不知道,不過我猜絕對不多。」   姜梨心中一沉,問:「為何這麼說?」   「因為看守的人太少了,」葉明煜道:「一共只有兩人。若不是因為不熟悉地形,說真的,我一個人都能將這些看守打倒,直接把裡頭的礦工救出來。不過你想,真的人多,馮裕堂怎麼會只派兩個人來看守,他就不怕什麼問題?除非人本來就不多,兩個人看守他也覺得足夠,自然無礙。」   姜梨沉默良久,道:「舅舅說的很對。」其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馮裕堂眼中,一朝天子一朝臣,薛懷遠已經是個將死之人,薛家無後,這些原來的手下自然也成為了棄子。一個棄子能有什麼人能費力相救,反正也沒什麼人會來救他們,派太多人看守也實在沒有必要。   但姜梨知道,這個可能只是自己為了安慰自己而想出來的,葉明煜說的才有更大可能。但至少,還有人活著,到底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她希望的人證,還有機會找著。   「阿梨,現在人是找到了,但東山這頭地形複雜,我們暫時找不到辦法將這些人全都帶出來。還有,便是我們能把人帶走,桐鄉這個地方我不熟悉,不知道什麼地方能將這些人安全藏起來。馮裕堂要是派出人手搜查,很容易能找出他們的下落,畢竟桐鄉太小了。」   這話也是事實,葉明煜思考的,不是沒有道理。   姜梨沉吟許久,道:「將人藏在什麼地方,這個明煜舅舅不用擔心,我有辦法。」雖然桐鄉小,但也並非一覽無餘。她和薛昭從小在桐鄉長大,每一個犄角旮旯都曾走過。那些廢棄的密室,薛昭曾當好玩的東西與她分享,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現在真的成了寶藏。   葉明煜雖然奇怪姜梨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但不該問的東西,他也從來不多問。他腦子簡單,不願意去想太過複雜的問題,便道:「好吧,這件事暫且不提,但咱們怎麼把那些人撈出來?你想要他們作為人證,就要把他們帶離東山。一旦馮裕堂知道你有這個打算,或者猜到,他就會殺人滅口,到時候咱們百忙一場。」   「明煜舅舅,你們之所以覺得麻煩,並不是因為外頭看守的人,而是因為不熟悉東山,害怕在裡頭眾多的礦洞裡迷路。」姜梨道:「這件事交給我吧。」   葉明煜問:「什麼意思?阿梨,你有什麼辦法?」   「我去東山,」姜梨道:「進礦道,由我帶那些官差出來。」   此話一出,葉明煜差點跳起來,他道:「開什麼玩笑,阿梨,你怎麼能進去?」   「是啊,」一直聽著的桐兒這會兒也忍不住開口勸道:「姑娘,您也是頭一遭來桐鄉,舅老爺都不知道礦道如何走,裡面這樣兇險,您怎麼能犯險?」   「我不是犯險。」姜梨道:「我知道礦道裡面怎麼走。」   「不行,」葉明煜道:「太危險了。再說,你如何知道礦道怎麼走?」「明煜舅舅,」姜梨看著葉明煜的眼睛,認真的開口,「我說,我知道礦道裡面怎麼走。」   葉明煜一愣。   姜梨的眼睛清澈分明,像是一汪溪水,然而其中的堅定便把那一汪溪水,變成了堅硬的磐石。她沒有說謊,他真的知道礦道裡面如何走。   葉明煜突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這個外甥女形容真誠,溫和良善,然而身上有數不清的謎,也讓人有時候會覺得,永遠無法走入她的內心。   「好。」半晌,葉明煜才道:「但我不能放你一人進去,阿梨,我要跟你一起去。」   姜梨還想說什麼,葉明煜擺了擺手:「阿梨,我知道你做事有自己的計較,我不會追問你為什麼,是什麼,但是我是你的家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犯險。如果今日是我要進礦道,我想你也不會放心的袖手旁觀的。」   葉明煜的態度也很堅持。   桐兒和白雪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皆是不敢說話。   過了一會兒,姜梨道:「好吧。」   葉明煜一聽這話,方才的嚴肅一掃而光,道:「好!阿梨,你說,什麼時候出發?」   姜梨:「現在。」   「現在?」   「是的,就現在。馮裕堂現在還沒想到官差的事,但很快就會想到了。為了以防萬一,他會把所有可能成為證據的東西全部清理,官差也在內。所以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必須儘快將那些官差全部帶出來。」   「可是姑娘,你才剛醒……」桐兒提醒。   「我不礙事,明煜舅舅,咱們還得再辛苦一下了。只要將他們帶出來藏好,暫時就能輕鬆一段日子。」   葉明煜爽快地回答:「沒事,阿梨,你有什麼,只消告訴舅舅一聲,舅舅絕無二話,走就走!」   白雪和桐兒無奈的面面相覷,這舅甥兩個,卻是一樣的膽大包天,做事毫無畏懼。   「那咱們就出發吧。」   ……   從決定到出發,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葉明煜做事雖然粗獷不顧後果,然而這種想到了就去做的性子,卻不會畏首畏尾浪費時間,這般雷厲風行正和姜梨的想法不謀而合。一行人便趁著早晨,避開行人,偷偷地出發前去東山。   葉明煜的人馬,並沒有全部帶上。留下一部分還得扮作葉明煜的樣子,來糊弄過馮裕堂派來監視他們的人。   這一行人除去姜梨總共有七人,在姜梨和葉明煜商量過後,其餘六人在礦山門口等著接應他們,葉明煜和姜梨進礦道裡頭去搜尋那些官差。在此之前,他們必須將馮裕堂派去看守的人放倒,但為了以防萬一,怕他們有特殊的傳信辦法,從尋人到接人出來,最好在一炷香裡頭完成。   其實接應人並不難,難的是在四通八達的礦道裡找到那些官差,畢竟裡頭礦道許多,不曉得他們走的是哪一條。桐鄉百姓們都不知道東山礦道裡頭的路徑,便是知道的,誰敢為他們帶路,都知道那是馮裕堂的地盤。   所以一切的重擔,就落在了姜梨身上。   這回因著兇險,並沒有帶上桐兒和白雪兩人。姜梨也換上了一身男子裝扮,短麻衣,黑褲鹿皮靴,長發束起藏在帽子裡,看起來,倒是個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卻將那分溫軟的秀麗給一併藏了起來,帶了幾分英氣的鋒芒。   葉明煜問姜梨:「阿梨,別太擔心,如果找不到他們,咱們就回去,多試幾次,總能摸得清楚路,你不必將所有的事都攬在自己身上。」葉明煜以為,姜梨對薛家一案太過上心,雖然不知是什麼緣故所致,但葉明煜不願意阿梨因此而傷心自責。   「不擔心。」姜梨對著他微微一笑,「明煜舅舅,不會找不到他們的。」   葉明煜怔了怔,撓了撓頭,道:「那好吧。」   從青石巷到東山的距離,並不遠,一路上,馬車都是按照姜梨所說的路逕行走。葉明煜漸漸發現,姜梨讓他們走的那條路,一路上都沒什麼行人,也十分偏僻。走這條路,的確沒可能讓馮裕堂的人發現他們。葉明煜覺得奇怪,據他所知,姜梨是第一次來桐鄉,但姜梨對桐鄉的熟悉程度,比本地人還要透徹。   也正因如此,一開始認為姜梨說自己認識東山礦道的路是安慰的言語,到了現在,葉明煜也漸漸相信了,姜梨的確是認識東山的路。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住了。葉明煜在外面道:「阿梨,到了。」   姜梨跳下馬車。   東山在桐鄉西邊,平日裡幾乎沒有人來,這座山也不如尋常的山蒼翠幽靜,反而荒涼的要命。偶爾從長空之中傳來一聲烏鴉的鳴叫,聽著平白更添幾分蕭索。   姜梨抬眼朝東山的方向看去。   便見一座光禿禿的圓頭山,孤零零的坐在一片乾枯的湖邊。那山上怪石嶙峋,顯得整座山形狀怪異,像是某種怪物的腦袋,看著叫人心裡瘮得慌。葉明煜之前是夜裡來的,看不清山的面目,這會兒看清了,也覺得背後毛毛的。有心想讓姜梨不要怕,卻見姜梨直直的盯著山峰,嘴角微翹,非但沒有露出一絲一號的害怕,反而還像是有幾分欣喜似的。   葉明煜頓時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事實上,姜梨倒還沒有覺得欣喜地地步,但確實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親切。她和薛昭剛和薛懷遠來此地的時候,薛懷遠要調查東山過去的歷史,曾帶他們來過一回,但也只是在山門口看看,不曾進山。   但薛昭生性大膽愛冒險,自己偷偷的去裡面轉悠了幾回,不僅如此,還拉著薛芳菲一起。雖然她表面看著乖巧,實則也是個不拘於俗世的,非常樂意和薛昭一起來探索東山的秘密。只是和那些野史傳記裡面講述的不同,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麼寶藏,但來往的次數多了,她卻對裡頭有什麼,地形如何一清二楚。   如今馮裕堂讓人重新開採礦道,最初姜梨認為,裡面的礦道有所改變,但後來想想,父親的手下,之前的官差也就十幾來人。十幾來人要重新開採出許多礦道,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再者,馮裕堂讓這些官差過來,並非是真的要他們挖金,而是為了折磨他們。要知道東山是開採不出金子來的,這些多少年前就是大家知道的事實。   所以山洞裡頭的礦道,十有八九還是原來的樣子。只要不出什麼意外,還是能找到那些人的。   葉明煜讓姜梨和兩個護衛先在原地等著,自己和手下先去「撂倒」看守的兩個人,但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有什麼後招,一旦有什麼不對,護衛會帶著姜梨先逃走。   姜梨和護衛們安靜的在草叢裡等著,在等待葉明煜回來的時候,姜梨閉上眼,將過去和薛昭在東山礦道裡探索的場景又重新回憶了一遍。   當她準備回憶第二遍的時候,身邊的護衛有人道:「三老爺回來了!」   姜梨睜開眼,入眼的就是葉明煜高高興興的臉,葉明煜道:「兩個人都被我們放倒了,留了幾人在那邊看著,阿梨,我先和你進去,其他人在外面等著!有什麼不對,就放信號箭!」   姜梨想著,其實真有什麼不對,她對東山裡的礦道熟,反倒能借著礦道的掩護在裡面躲過去,只是裡面不吃不喝過不去,還有的就是她還得再出來解決薛懷遠的事,躲起來不成,否則,礦道卻是個極好的地方對付歹人。   想著想著,竟覺得有趣,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這絲笑意落在葉明煜眼裡,葉明煜還以為是自己做得很好,姜梨十分滿意從而露出的笑容,自然更加得意,道:「阿梨,別等了,我們進去吧!」   姜梨就和葉明煜一道進了礦山山口。   山洞裡很黑,葉明煜點起的火把照起來,將周圍照亮,卻更加能看清楚這山體內部的空曠和寬大。葉明煜網上一看,驚道:「我的乖乖,這地方可真大,這麼大,能找到人嗎?從哪找啊?」   姜梨笑道:「沒事,舅舅跟我來。」她沒等葉明煜繼續感嘆,就率先跨了出去,徑直往前走。   葉明煜沒能攔住,只得趕緊跟上。   姜梨猜得沒錯,東山礦道裡的路徑,並沒有什麼變化。想來便是要變化,之前挖好的礦道也不需要再做改動。姜梨便循著自己原先的記憶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看留下來的新鮮的腳印,還有風向氣味的變化。   礦道很深,葉明煜怕姜梨走得太深找不到回來的路,一路都在做記號。可他做記號的動作甚至趕不上姜梨往前走的動作,姜梨走的很快,也很堅定,葉明煜連阻攔都不好阻攔。   也不知走了多久,葉明煜感覺四周都是礦洞,也看不出來和剛才有什麼樣子,他實在不明白姜梨是如何分辨這些不同,正要叫姜梨是不是該退出去的時候,礦洞深處,突然傳來了人的咳嗽聲。   姜梨問:「誰在那裡?」   放假啦!不知道大家端午節都放假了木有~嗨起來! 第113章東山   「誰在那裡?」   空蕩蕩的山洞裡,葉明煜手裡的火把映在石壁上,拉長搖曳成兩個扁扁的影子,說話的聲音迴蕩,顯得格外詭異。   他將姜梨護在身側,謹慎的朝前走了兩步,拿高手裡的火把,突然目光一凝。   便見靠著石壁的地方,正坐著兩個人。乍一眼沒看出來這是兩個人,是因為這兩人實在太狼狽了。衣裳破破爛爛,渾身髒臭,身上手上全是斑斑血痕,囚犯還差不多。   看見姜梨和葉明煜二人,這兩人誰也沒有動彈,仿佛死人一般,唯有一雙眼睛微微動了動,才曉得這是兩個大活人。   葉明煜尚且還在發呆,姜梨已經奪過他手裡的火把自己走到了兩人身前蹲下,她絲毫不怕,平靜的看著這兩人。一顆心卻像是墜了鉛似的,不住地往下沉。   雖然知道馮裕堂會竭盡全力的折磨薛懷遠原先的手下,但真的看到了眼前這一幕,姜梨還是發現,自己低估了馮裕堂的殘暴。   這兩人分明是已經要死了,奄奄一息的模樣。或許外頭的看守人不知道,又或許他們知道,只是冷眼旁觀著,就希望這些人在裡面活活餓死。倘若今日姜梨沒有前來,這二人應當活不過今天夜裡。   那二人見姜梨蹲在身前,眼珠子又微微動了一下,卻仍是一片死寂,動也不動。   姜梨仔細的瞧著他們的面貌,終於還是辨認了出來,這是從前跟在父親身邊的古大和古二。古大和古二是一對孿生兄弟,父母雙亡後,薛懷遠見他們二人功夫了得,便讓他們做了官差。在她的記憶裡,古大和古二總是精神奕奕的走在四處,那一手漂亮的劍法還曾讓薛昭十分眼饞,纏著古大和古二讓他們教薛昭劍法。   卻沒想到竟是如今這般狼狽。   姜梨輕聲道:「古大,古二,我是姜梨,我來接你們出去。」   古大的眼球微微轉動一下,似乎這才辨認清楚姜梨站在什麼地方,他動了動嘴唇,姜梨卻沒有聽到他發出的聲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嗓子喊啞了,兩天沒喝水,說不了話。」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雖然嘶啞,到底能讓人聽清。   姜梨回頭一看,便見石壁之後,不知何時又站了兩人。一人稍微好些,瞧著比古大兄弟精神好多了,一雙眼睛十分有神,警惕的瞧著姜梨。另一人身材纖弱,不知是不是因為被馮裕堂折磨的緣故,卻是瘦的仿佛一陣風吹過就要被攔腰折斷。   說話的正是那個健壯一些的人。   若非親眼所見,葉明煜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是過去的官兵。這比犯了重罪的流放的官員還要悽慘,難民們也不曾這般的可憐。倒像是一切都只用一口氣苦苦支撐,只需要一口氣,這些人就能立刻倒下。   姜梨看著那個說話的人,眼中幾乎也要溼潤了,頓了頓,她才道:「你就是彭笑吧。」   那個男人,彭笑,看著姜梨,問:「你是誰?」   「我是來帶你們離開這裡的。」姜梨道:「我要為薛縣丞翻案。」   此話一出,彭笑和他身邊的人,以及奄奄一息的古大和古二,眼裡都迸出一絲亮光。   姜梨看著彭笑,心中不知是何種酸楚滋味。   在眼下這個山洞,出現的四人,都是她過去的熟人,堪比親人。古大和古二常和薛昭論劍,彭笑是父親手下的官兵之首,姜梨還記得他雖然是官差頭子,平日裡待人卻很和氣,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白的牙,像冬日日光一樣暖。她和薛昭都拿他當做自己大哥。那個瘦弱的,幾乎要被風吹倒的男子,叫何君。是所有的官差中,唯一會識字的一個。他時常同薛芳菲請教問題,是個很好學的人。薛昭還曾經打趣,何君莫不是不想當官差,懷揣著一顆考狀元的心,倒不如和沈玉容打好關係,有朝一日沈玉容高中,還能提拔提拔何君,讓何君做個校書一類。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句話卻沒能在他們薛家身上應驗。沈玉容是得道了,卻是踩著薛家的鮮血往上爬。而好學的何君,卻被困在這座礦山裡,瘦的只有皮包骨頭。   「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為大人翻案?」何君問道。   這個時候,他竟也是頭腦清楚,還能詢問姜梨。   「我叫姜梨。」姜梨坦然地令葉明煜都感到吃驚,她道:「我是當今首輔姜元柏的嫡出女兒,此番下桐鄉,是受薛縣丞女兒薛芳菲之託,替薛家翻案。」   「姜元柏?」幾人都有一瞬間的茫然,對他們來說,燕京太遙遠,燕京城裡的首輔,更是見都沒見過的存在。彭笑盯著他,道:「薛小姐已經死了。」   姜梨心中一嘆,這事連彭笑他們都知道,看來薛懷遠更知道了。想來也是,為了折磨薛懷遠,永寧當然會將一個一個的噩耗,不斷的告訴給薛懷遠,讓薛懷遠生不如死,慢慢崩潰。   「薛小姐是死了,可她死的也不簡單。」姜梨道:「我和薛芳菲時故交,我這回,就是來替整個薛家洗清冤屈的。」   不僅是彭笑他們,葉明煜也聽得呆住。他從來不知道姜梨還和勞什子薛芳菲有關係,這麼說,薛家出事,不僅只是薛懷遠一人,而是薛家子女也遭到連累,這就是要家族遭到滅頂之災了,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才會如此?葉明煜察覺到此事的不簡單。   「你打算如何替薛家翻案?我們為何要相信你說的話?」何君問。   姜梨站起身,看著何君的眼睛:「我打算以你們為人證,卷宗的漏洞為物證,集合桐鄉百姓,搜集馮裕堂罪證,進京翻案,昭告天下,大理寺理不清楚,就進宮告御狀。此事馮裕堂並不是幕後主使,背後另有他人,這位他人,足夠讓皇上也重視了,不怕告不成御狀。」   「至於你們說的如何相信我說的話,現在馮裕堂掌握了整個桐鄉,百姓們甚至到了嘴裡不敢談論薛家的地步。薛家如此,你們也是如此,事實上,除了我,沒有人站出來替薛家平反。我沒有必要欺騙你們,你們現在除了一條命一無所有,便是這條命,現在也只剩半條,我若想要你們的性命,也不必這樣麻煩,輕而易舉就得到了。」   彭笑幾人沉默了。   姜梨說的沒錯,他們四人現在身子虛弱,病的病殘的殘,便是連姜梨身後那個大高個兒,可能一人就將他們四人拿下。姜梨若是真的要對付他們,犯不著還來編甚麼謊言。   「現在,我只問你們,願不願意跟我出去,替你們的薛大人昭雪?」姜梨問。   她的目光堅定,絲毫無懼,卻莫名讓人也跟著堅定起來。   彭笑先抬頭看著她,看著她一字一頓道:「我跟你出去。」   「我也去!」何君道:「我們都在這礦山裡呆了這麼久了,十五個弟兄,十五個弟兄被折磨死到只剩我們五人!我們為什麼不想死,拼著一口氣也要活到現在,是因為我們怕死嗎?不是!我們就是盼著有一天能走出去給大人翻案,大人那麼好的人被人誣陷,這是天下笑談!如今既然這位小姐你願意給薛家翻案,我們兄弟五人,願意跟隨!」   角落裡,古大和古二互相攙扶著站起來,他們大約是虛弱的要命,說話的聲音啞到姜梨也聽不見,但能看見他們嘴唇的動作,是在說著「願意」。   「可是不對啊。」葉明煜砸了咂嘴:「這也頂多四個人,你們不是活下來五個人嗎?還有一個人在什麼地方?」   彭笑看了一眼姜梨也葉明煜,轉身往前走,道:「跟我來。」   繞過一處洞室,靠著石壁內,地上還躺著一個人。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這人已經死了,直到走近蹲下身來,才看見這人鼻息間還有輕微的呼吸,但脆弱的要命。仿佛燃著星火的蠟燭,只要吹一口氣,立刻就能滅了。   小黑?姜梨看清楚了那人的臉。   「黑子病了有十來半個月了,我們猜他活不了幾日。」何君恨聲道:「馮裕堂的人不會給我們請大夫,我們另外十個弟兄,都是這麼被折磨死的。」他說著,顫抖著解開了小黑背後的衣裳。   那背上,衣裳和皮肉都已經連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模樣,散發出陣陣惡臭。實在讓人難以想像這是活著的人的皮肉。上頭的鞭痕,沒一鞭都嵌入皮肉,沒一塊完整的好皮。   「他們拿來抽打我們的鞭子,上面都帶了倒刺。」何君看著小黑,道:「小黑年紀小,卻生生頂到了最後,眼下也快不行了。」   姜梨知道小黑,父親的手下裡,年紀最小的一個。就和薛昭年紀相仿,偏又生了一張稚嫩的娃娃臉,看著仿佛誰家淘氣的小少年。每次看到小黑,就仿佛看到薛昭,小黑躺在這裡一動不動,就讓姜梨心中陣陣絞痛。   她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失去的實在太多了。   「我們馬上帶他們出去,去給他找大夫,他不能死。」事不宜遲,姜梨當機立斷,對葉明煜道:「明煜舅舅,你幫忙背著小黑,我扶著古大兄弟,我們儘快離開這裡。等外頭的人一來,我們就將他們送到密室,去找一個大夫,小黑耽誤不得了。」   「可是我們怎麼出去?」何君忍不住問道:「我們雖然在礦道裡呆了幾月,但礦道裡的路都是相通的,我們吃住都在礦道,從沒走過礦道外面。」   「不必擔心,」姜梨道:「我知道怎麼走。」   「你怎麼知道如何走」這句話還沒問出來,姜梨就已經幫著葉明煜去背小黑了。何君只得咽下滿腹的疑問,跟著姜梨往前走。   一行人往礦道外走去。   姜梨攙扶著古大和古二,她雖然穿著男子小廝的衣裳,但一張臉清麗嬌嫩,膚白如玉,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長養出來的小姐。彭笑也沒忘記姜梨剛才自報家門說的什麼,她是當今首輔的嫡出千金,這樣一個高門千金,扶著他們這些髒臭的人,這些在她眼裡幾乎可以算是螻蟻一般的人,目光卻十分溫和,沒有一絲一毫的厭惡。   彭笑有些恍惚。女孩子抿著嘴唇,溫柔又堅毅的模樣,讓他想到了大人的女兒薛小姐。薛小姐也是他們桐鄉的驕傲,在他們心中月光一樣的存在,不容任何人侮辱。薛小姐容貌傾城,聰明絕頂,卻絲毫沒有架子,是他們看著看著長大的。後來得知薛小姐出事,還是以這般不堪的罪名出事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大人也不相信,可他們沒等來真相,卻等來大人的鋃鐺入獄,他們成為階下囚。   好在……彭笑看向姜梨,姜梨扶著古大和古二,一邊照顧著二人的腳步,一邊堅定地往前走。在黑漆漆的礦道裡,伸手不見五指,她卻像是知道哪個方向有光明,只要堅持走下去,就能找到出口似的。   好在……只要堅持走下去,就會看到希望吧。彭笑心裡這樣想著,仿佛陡然間注入了無限的力量,精神一振,跟著往前走去。   ……   走到了出口的時候,其實才用了半柱香不到的時間,姜梨和葉明煜卻不約而同的覺得這時間分外的漫長。葉明煜的手下正在外面等候,見他們出來,便迫不及待的將人迎了進去。姜梨將馬車讓給小黑和古大古二幾人,他們身體太虛弱,無法走路。葉明煜本還想著姜梨怎麼辦,卻見姜梨毫不猶豫的翻身上馬,動作漂亮的讓葉明煜都眼前一亮。   「走吧舅舅。」姜梨道:「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去下一個地方,先把他們藏起來。」   馮裕堂的人很快就會發現礦道裡的官差被人劫走,想必會四下搜尋他們幾人的下落。趁著馮裕堂還沒開始全城搜查的時候把人送到密室,這樣一來也會更安全。   葉明煜深以為然,並列與姜梨的馬同行,隨著車隊一道出發,一面問姜梨:「咱們怎麼請大夫過來給他們看?馮裕堂的人只要跟著大夫就會發現咱們?便是發現不了,那些百姓都害怕馮裕堂的官威,怎麼敢主動幫忙?」   「找個有妻有子的大夫,帶著他們的妻子一道去密室,藥材全都準備好。」姜梨低聲道:「沒辦法了,情況特殊,只能威逼。介時再許以足夠的銀兩,保證將他們送出桐鄉,他們會答應的。」姜梨又想了一會兒,道:「去找保和堂的鐘大夫吧,他很合適。」   又來了,葉明煜心裡想,姜梨對桐鄉的事跡,實在太熟悉了,好像隨口都是對桐鄉的了如指掌。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葉明煜也沒有多問,饒是他心裡一萬個不明白,也尊重姜梨擁有自己的秘密。   嘖,他們江湖中人,性情至上,從來不強人所難。   ……   姜梨這頭在東山將人劫走的事,暫時還沒有傳到馮裕堂的耳中。   馮裕堂的府邸裡,書房內,馮裕堂正來回踱著步。他的美妾跪在地上,正輕柔的為他捶著腿。替永寧公主辦事,他得了不少好處,不僅能在桐鄉修蓋這麼一尊華美的府邸,還能有一屋子的美妾。他的書房是個擺設,裡頭有許多珍貴的古籍,但他只會在這裡廝混。   今日卻是他難得的正經時候,連嬌美的姬妾也激不起他的興趣。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的聲音傳來,自外頭匆匆跑來一名小廝,馮裕堂立刻屏退姬妾,讓小廝進來,關上門,小廝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送到馮裕堂手中,馮裕堂拿起書信,飛快扯出來,一目十行的看完,癱坐在椅子上。   「老爺?」小廝見他面色難看,小聲問道。   馮裕堂沒有說話,拿著書信的手卻是在微微顫抖,一個不小心,那書信便飄然落在地上,小廝飛快的瞟了一眼,其他的沒看清,卻看到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殺」字,在其上格外顯眼。   馮裕堂一顆心跳的極快。   飛鴿傳書,有特別的途徑,永寧公主的書信也回來的特別快。馮裕堂早就知道永寧是個囂張跋扈,無法無天的性子,這從她對付薛家一門的事情上就能看出來。但薛懷遠到底只是一個小吏,在永寧公主眼裡,不把一個小吏放在眼裡,似乎也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   馮裕堂萬萬沒想到,永寧公主的囂張跋扈,在面對當朝首輔一家的時候,亦是沒有一點收斂。她在信裡毫不猶豫地寫道,如果姜梨要調查薛家一案,打著為薛懷遠翻案的想法,在桐鄉,馮裕堂務必痛下殺手,讓姜梨命喪黃泉!馮裕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寫信給永寧公主,是希望永寧公主能告訴他接下來該怎麼做,但馮裕堂並沒有料到永寧公主的辦法是這麼個辦法。謀殺當朝首輔的女兒,想到此事,馮裕堂就心驚肉跳,他不敢!這可不是普通人的女兒,這是皇帝恩師,首席大學士,當朝首輔薛懷遠的女兒!薛懷遠的門生遍天下,自己謀殺了他的女兒,此事非同小可,必然會派人前來調查,一旦查出來是自己所為,自己這條性命也就不保了!早知道是這麼個結果,他就不該急匆匆的給永寧公主寫信。現在可好,永寧公主在信裡直截了當的下了命令,要自己殺害姜梨。替永寧辦了這麼多回事,馮裕堂對永寧的性子也有所了解,順他者昌逆他者亡,永寧的命令,就不能不辦到,若是不辦,自己也是一個死字!這可怎麼辦才好?馮裕堂只覺得自己額上全是汗水,一滴一滴的全往下流。那落在地上的信紙他一眼也不敢多看,仿佛上面黑色的字都成了鮮紅的催命符。   往前是死,往後也是死,他到底該如何?小廝恭敬的伏倒在地面上,大氣也不敢出。也不知過了多久,馮裕堂的聲音從頭上傳來,輕飄飄的,他問:「你以為,違抗主子的命令如何?」   「那可萬萬使不得。」小廝嚇了一跳:「老爺,這位主子的性子,您是知道的,那要是……可是連性命都不保啊!」   連小廝都知道永寧公主殺人不眨眼的性子,更別說他了。馮裕堂煩躁的在屋裡走了兩圈,突然一拍桌子,道:「做就做!好死不如賴活著,殺了她是可能會死,不殺她馬上就死,殺!」   他想清楚了,就算殺了姜梨,姜元柏派來查案的人到桐鄉還有一段日子,大不了他就趁此機會逃之夭夭,反正他在桐鄉累積的銀子也夠吃穿不愁了。再說,他這是替永寧辦事,永寧總得護一護他吧。便是永寧金枝玉葉不為他這個小人物操心費神,想來賞賜的銀子也不會少。但他要是不做這件事,永寧立刻就能讓人來取了他的性命。   既然如此,還不如先謀取眼下安定,日後的事,日後再做圖謀。   「姜梨一行人一共幾人?」馮裕堂問。   小廝答道:「一共八人,護衛六人,大個子一人,姜梨一人。」   「八人……」馮裕堂沉吟了一會兒,道:「不算多,主子留下了幾個殺手,現在去請他們過來,是時候輪到他們出手了,我們的人手不夠。」   正說著,外頭突然有人匆匆忙忙的跑進來,道:「不好了,老爺,不好了!」   馮裕堂這才剛剛下定決心,心神正是不寧的時候,猛然間聽到這話,心中更加煩躁,怒道:「叫什麼叫,有什麼不好的?!」   「老爺,」那小廝也不敢多言,只道:「東山礦道裡的那些人被人劫走了!」   「什麼?」馮裕堂勃然大怒:「那些人看什麼吃的?好好的人能被人在眼皮子底下劫走?拖下去!看清楚了是什麼人幹的沒有?」   小廝搖頭。   「哼,不用說我也知道。」馮裕堂冷笑,「如今還在桐鄉公然敢提起薛家一案的人就只有那群人了,那群官差跟廢人差不多,尋常人誰會去關照,分明就是姜梨乾的!」   「但礦道裡地形複雜,他們是如何找到出口的?」小廝問。   「誰知道呢。」馮裕堂哼了一聲,心裡漸漸感到不安起來。姜梨分明應當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小姐,但她好似對桐鄉的一切都很熟悉,正因為這份熟悉,讓她做許多事情都得心應手,反而讓馮裕堂一方處於下風。   「他們劫走那些官差是想為薛懷遠翻案。」馮裕堂面色沉沉道:「找!派出縣衙所有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官差給我找到,我就不信,這麼多的人,還會憑空消失了不成!」   小廝連忙領命離去,馮裕堂卻覺得心裡頭有些發堵,說不清是為了什麼,總覺得有什麼不受控制的事情正在發生。   但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他還得要做,那就是刺殺姜梨。   總而言之,一切不安的源頭都是姜梨,只要姜梨死了,那些官差很快就能被人找到,群龍無首,還怕他們掀起什麼風浪?「這個姜二小姐挺厲害的。」馮裕堂眼中划過一絲狠戾,「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   桐鄉酒館裡,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   自從陸璣給出了一張極大的銀票後,那掌柜的便就此消失,再也沒有出現了。姬蘅在桐鄉,也就莫名多了一方酒館,雖然他也並不在意。   「那是馮裕堂的人馬吧。」靠窗的地方,陸璣目光跟隨者樓下的一對人馬,從縣衙裡源源不斷的出現官差,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了。   「他們這是去東山。」陸璣笑道:「姜二小姐的動作挺快的。」越是看姜梨做的事,越是對這個女孩子嘖嘖稱奇,在東山礦道這樣陌生的地方,還能如此迅速的帶走薛懷遠的手下。對別人來說,光是成功找到礦道出口,不在裡頭迷路困住,就是一件足以令人焦頭爛額的事。   所以說,還是姜二小姐本事大。   「現在去也晚了。」姬蘅瞥了一眼樓下,道:「人都送到密室了,找什麼。」   「姜二小姐是怎麼發現這裡的密室的?」陸璣疑惑,「她也從沒到過桐鄉,也沒見什麼人,怎麼連這樣隱秘的密室都能發現?」   「你不覺得,她就像長在桐鄉的嘛?」姬蘅似笑非笑。   「什麼意思?」陸璣不解。   「沒什麼意思。」   陸璣頓了一會兒,又道:「永寧公主的信應當已經送到了馮裕堂手裡,大人以為,永寧公主會讓馮裕堂怎麼做?」   「她心腸歹毒,不如我憐香惜玉,當然會斬草除根。」姬蘅把玩著摺扇,語氣輕鬆。   「馮裕堂會這麼做麼?」   「會。」   陸璣又沉默了一會兒,試探的問道:「姜二小姐自來智勇雙全,應當不會出事吧?」   不知為何,這麼一直看著姜梨,原本是局外人看熱鬧,但陸璣自己看的久了,就跟自己養孩子似的,不願意這孩子養到一半,戛然而止了。至少不是現在。   「未必。」姬蘅道。   陸璣:「大人會出手嗎?」   姬蘅:「不會。」   滷雞:追劇追的久了,追出感情來了/(ㄒoㄒ)/~國公爺馬上就要被自己打臉了(叉腰狂笑) 第114章援軍   馮裕堂和永寧公主的命令,姜梨暫時沒功夫理會,不過她不是傻子,和永寧公主前生打過交道一回,想也知道永寧公主接下來會對自己趕盡殺絕。首輔千金這個名稱唬的了佟知陽,唬的了馮裕堂,卻唬不了永寧。他們遲早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安頓好彭笑他們,他們的時間不多,七日已經過去了兩日。   姜梨所說的密室,藏在桐鄉一處鬧鬼的廢棄農莊裡。農莊的地下有一條地道,地道的入口又是湖邊的石壁上,外面都是鬱鬱蔥蔥的野草,旁人根本看不見。   葉明煜將彭笑幾人安置在那密室裡,先讓人給彭笑他們換過衣裳,吃了點東西。彭笑和何君二人還好,只是身子虛弱些,古大和古二狀況不佳,最差的是小黑。葉明煜按照姜梨所說的,找到鍾大夫來的時候,鍾大夫連連搖頭。   葉明煜把鍾大夫唯一的兒子也給帶來了,還給了鍾大夫五百兩銀子,告訴鍾大夫,只要能治好小黑幾人,他們會想辦法送鍾大夫離開桐鄉,再給鍾大夫一千五百兩銀子,足夠他們在外安家了。   桐鄉小縣,百姓何嘗一下子見過這麼多銀子,況且葉明煜看上去兇神惡煞的臉上還有一道疤,鍾大夫心驚膽戰,便也拿出十二萬分的努力,給小黑修復傷勢。   趁著小黑古大古二休息的時候,姜梨和彭笑幾人走到外面說話。   葉明煜先在密室邊上尋了塊石頭坐下來,道:「阿梨,你這地方找的好,我看馮裕堂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地方。這裡面還有石桌石凳呢,也不知是誰留下的。」   誰留下的?自然是薛昭。那時候薛昭志怪遊記看得多了,時常道:「有朝一日我們也如這些話本裡寫的這般,撿到一個落魄英雄,正被官府追殺,我們就讓他住在這裡頭去。保管別人找不到他們,他就在這裡教我武功,嘿,過個三五年,我就是一代大俠,誰也不敢找我茬,誰要是敢動姐你一根手指頭,我就——一劍讓他們跪倒求饒!」   少年肆意的笑聲似乎還迴蕩在幽深的密室裡,一語成讖,多年以後,他們果真救了被官府追殺的人藏在這裡,但卻沒有一個薛昭來習人武功了。   姜梨收回思緒,迎著彭笑幾人的目光,道:「我也是偶然聽人說的。這地方暫且是安全的,至少七日以內,馮裕堂的人找不到這裡來。只要七日一過,什麼都不一樣了。」   「姜二小姐,多謝你。」彭笑道。他現在也算知道了姜梨的身份,也了解了姜梨在桐鄉來做的一些事。雖然還是不太明白姜梨為何這麼盡心盡力的幫助薛家翻案,但至少現在,他們僥倖活下來的五人,都相信姜梨。   或許也不能說是相信,而是願意相信,就像溺水的人陡然間發現一根救命稻草,便都會拼命朝前遊去,不管那稻草會不會沉底,誰也不願意相信那是海市蜃樓。薛懷遠對他們來說是上級,更像是老師。但凡能有一絲機會拯救薛懷遠,他們都願意一試。   「我們能做什麼?」何君問。   姜梨瞧著何君,她從前總覺得何君太文弱,怎麼能做官差,但經歷了這段日子的事,他也像一夜之間成長了不少。那個總是請求薛芳菲給他找些書籍來的青年,會為了自己心中的公平的正義,咬牙堅持著。雖然什麼都不能做,但只要活著,就是對命運的不認輸。   索性命運還有機會來翻盤。   「單看薛家的案子,只能經由桐鄉馮裕堂的手。只要馮裕堂經手,薛家的案子有利也會變得不利,你們也知道,馮裕堂就是故意讓薛縣丞入獄。所以此案不能經由馮裕堂之手,我想來想去,唯有讓馮裕堂也牽扯進來,交由大理寺來管,才會有周旋的餘地。」   彭笑和何君對視一眼,道:「您想讓我們指認馮裕堂?」   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輕鬆,姜梨道:「不錯。本來我還想,讓你們指認馮裕堂,多少有些困難。便是指認他私下裡對你們用刑,這些都可以被掩蓋,而且只有一面之詞。但馮裕堂竟然讓你們去東山礦道,這就是自尋死路。他自己往死路上走,誰也攔不住他。」   「這是什麼意思?」葉明煜插嘴道:「不指認馮裕堂的暴行,指認他什麼?」   「指認他不上告朝廷,私自挖金。雖然東山是座廢棄的礦山,人人都知道挖不出來金。但那也是過去十幾年的事情,十幾年了,許多人都忘記了這回事。只要放出風聲,東山還是有金子可挖,而馮裕堂卻瞞著朝廷,私自派人挖金,他的罪名可就大了。」   何君喃喃道:「私自挖井,是要抄家滅族的死罪……」   「天下的東西,就是皇帝的東西,偷人東西,還偷到了天子頭上,死不足惜。」姜梨微微一笑,「況且這位馮大人的背後,似乎還有高人指點。燕京這趟水渾著呢,誰知道馮裕堂要挖金做什麼,挖金無非是為了求財,這麼大一筆財富,若是用來招兵買馬,豈不是有通敵叛國的嫌疑?通敵叛國,那就是天下大事,大事大事,怎能在桐鄉一個小小的地方解決?便是告御狀也不為過。」   葉明煜傻了,何君和彭笑也聽得目瞪口呆。   姜梨這短短的一席話裡,卻把馮裕堂的罪名給上升到了通敵叛國的地步。而偏偏她說的一切是可以成立的。言語如何能殺人不見血,他們這下算是見識到了。   「不錯。」何君咬著牙笑,聲音裡都帶著一種痛快的恨意,「他們本來就罄竹難書,數罪加身,說是通敵叛國還是便宜了他們。姜二小姐,你說的極有道理!那馮裕堂讓我們兄弟十五人挖金,我們介時便作為人證,指認馮裕堂的狼子野心!他想要挖金,又怕旁人發現他的打算,便讓我們這些薛大人的手下替他做事,這樣日夜不停歇的挖礦,一旦死了,也無人收屍,卻是最好不洩密的辦法!」   姜梨笑了笑。何君果真是長大了,面對仇人,到底也知道不是所有光明磊落的辦法有用,只是這成長和懂事,看著卻讓人有些心疼。   彭笑沉聲道:「不只是我們,還有死去的十名弟兄。大人當初體恤我們,我們兄弟十五人,皆是父母早亡之輩。但家中到底有妻兒,如今他們被馮裕堂折磨而死,屍體扔在東山野外被野狗分食,可憐還有那些剛剛新婚不久,喜得麟兒的,如今他們的妻子兒女不知如何度過……便是拼了這條命,我彭笑也要為那些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高大的漢子雖然不流淚,卻字字血淚,聽得葉明煜也心頭激蕩不已,道:「也算我一份!那馮裕堂做盡下作事,早該遭報應了,既然老天不來出這個頭,我他娘的出!」   也許人心齊了,許多事情一開始看著艱難,到了最後,也就沒有那麼不可想像。   「但是……」何君頓了頓,平復了一下心情,才看向姜梨:「問的是馮裕堂的罪,我們大人又如何?」他還心心念念著薛懷遠。   「薛縣丞的罪名,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說是貪汙賑災銀兩,桐鄉百姓們都可以作證。當初天災的時候,銀子都是分發到百姓手中去的,薛懷遠沒有貪汙過一個銀子。」姜梨道。   「我們都知道。」彭笑低下頭,「但問題是,沒有桐鄉百姓願意站出來。」   「也不怪他們。」何君插嘴:「禍不及妻兒,馮裕堂拿他們的父母子女來做要挾,誰心裡都顧忌著,不敢出來為大人作證。姜二小姐,馮裕堂在桐鄉成為縣丞以後,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百信都是敢怒不敢言,不僅如此,他們還草菅人命,要不是如此,百姓們早就翻了天了。可馮裕堂原本就是個混子流氓,手段也十分下作,沒有人敢冒這個險。」   「我知道。」姜梨輕聲道:「我並沒有怪他們。」其實是一樣的,如果有朝一日讓她去為一個好人叫冤,但會賠上薛懷遠和薛昭的性命,她也會猶豫。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會疼,人性就是如此,誰也不能倖免。   「那怎麼辦?」葉明煜撓撓頭。   「雖然百姓有苦衷,但此事還需要桐鄉的百姓站出來。我知道有危險,但沒有辦法,世道如此,原本的公平正義,現在需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只有百姓站出來,才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要讓陷害薛家的罪人這一回不死也要脫成皮,絕不讓他們好過!」姜梨說到此處,語氣加重,眸中仿佛有一團火,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我來,桐鄉一共五百六十八戶人,我來親自說服他們。從今日起,還有五日,桐鄉每家每戶,沒有一戶人不曾受到薛縣丞的恩惠。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雖然幫助並不需要回報,但現在就是到了要匯報的時候。人心都是肉長得,我一家家去敲,一家家去問,五百六十八戶人,我就不信,找不出一戶人願意站出來。」她看向幾人:「總會有一戶人的,對吧?」   幾人都沉默了。   姜梨的眼睛裡,帶著期盼。她自來溫和從容,便是很緊急的事情由她的手做來,仿佛也變得不緊不慢了起來。因此極少流露出她本人的情緒,這種期盼的神情,葉明煜沒見過。   現在見過了。   也仿佛在這一刻,她便如一個真正的豆蔻少女,在滿心期待的等著一件好事發生,誰要是打破了這份小心翼翼的期望,就是十惡不赦的罪過似的。   彭笑道:「對的,一定不止一戶人,還有很多人。桐鄉的百姓,不是忘恩負義之徒,姜二小姐,你不要小看他們。」   姜梨嘴角一翹,道:「不會,我一直相信他們。」   就跟父親相信他們一樣。   ……   從密室裡出來,姜梨和葉明煜往回走。   葉明煜道:「阿梨,你去說動那些百姓的時候,我也跟著一起去吧。我怕你一個人忙不過來,五百六十八戶人,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姜梨想了想:「舅舅,你不知道他們受了薛縣丞哪些恩惠,怕是說服不了。要不我回頭寫冊子給你,你照著冊子先看。」   葉明煜一愣:「難道你知道他們受了薛縣丞哪些恩惠?」   「算是吧。」姜梨笑笑。她和薛昭有時候覺得,薛懷遠真是世上難得的大善人,因著桐鄉每個百姓,只要有難處,薛懷遠都會幫一幫。當初桐鄉窮,沒有人願意來,薛懷遠來了,也從沒打過要離開的主意。在薛懷遠看來,桐鄉的每一個百姓,都是他的親人,身為父母官,就要為百姓解難,若是百姓們連他也不能依靠,就沒有人可以依靠了。   從前她覺得問心無愧就好,到了現在,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當初薛懷遠做的這些事,究竟有沒有意義。   如果薛昭在就好了,姜梨想,他一定能明白自己此刻的迷茫,也一定能在最短的時間裡,說服自己的心。   馬車車隊,繞過姜梨走的路,重新走回了正路之上。姜梨已經在馬車上換回了原來的裝束,想來馮裕堂已經發現了東山的人被帶走,正氣急敗壞的尋人。自己的偽裝瞞不了多久,索性大大方方的走出來。馮裕堂知道是自己的人帶走的彭笑他們,卻怎麼也發現不了,左右馮裕堂也不敢威逼自己說出他們的下落,便是有恃無恐了。   姜梨坐在馬車裡,認真想著接下來應當如何做,不知不覺,外面竟然已經天黑了。   這一日其實時間抓的很緊,但即便這樣,時間也過的很快。姜梨越來越覺得時間不夠用,七日已經過去兩日,剩下的五日,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她挑開馬車簾,冬日裡天黑的很快。桐鄉原本的晚上雖然算不得熱鬧,卻也還是有些行人在外,而如今不知是不是因為馮裕堂在任的關係,街道上人寥寥無幾,走很久才會看到一個行人。家家戶戶都閉門閉燈,顯得桐鄉像個空城,襯的馬車在街道上行走,發出的聲音迴蕩,格外清晰。葉明煜在外嘟囔道:「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風微微吹起馬車簾的一腳,沒來由的,姜梨的心突然一跳。   拐過一個彎,就是青石巷,分明是熟悉的街道,姜梨的心中,卻突然湧出不祥的預感。她叫了一聲:「舅舅!」   「怎麼了,阿……」,葉明煜的「梨」字還沒說出來,便聽得半空之中傳來一陣風帶起的冷聲,他反應也極快,想也沒想,拔刀反手一擋,便聽得「鐺」的一聲,刀劍相碰,發出一聲巨大的響聲。   從房簷四周「嗖嗖嗖」的挑出幾條黑影,動作極快,在夜色裡幾乎和黑夜融為一體,從四面八方向馬車直撲而來,劍尖直指姜梨!「保護表小姐!」葉明煜只來得及喊出這麼一聲,便和這些黑衣刺客們纏鬥在一起。   姜梨的心「咯噔」一下,她是想到了永寧會吩咐馮裕堂對自己痛下殺手,卻沒想到會這麼快!從燕京到桐鄉傳信的時間且不提,至少不會這麼快。馮裕堂接到永寧的命令,至少會猶豫一陣,自己是姜元柏的女兒,光是這個身份,也得讓馮裕堂有所忌憚。   但凡是都有料錯的時候,馮裕堂和他的主子永寧一樣,生來大膽狠辣,或許他還以為永寧公主會保他平安無虞,才會這般膽大妄為!姜梨往外看去,一顆心漸漸往下沉,好傢夥,永寧真是大手筆,他們一行人不過七人,永寧的人馬卻有二十來個。這二十來個裡,似乎有幾人武功特別高明,和葉明煜纏鬥在一起,剩下的稍次些,卻也絆住了其他的護衛。不住地有人往馬車這邊撲來,他們的目標是姜梨!這樣下去不行!姜梨的心裡,陡然掠過一個猜想,這些人的目的是她,卻不是葉明煜他們。但一直糾纏下去,葉明煜沒準有危險。她想也不想,突然從馬車裡鑽出,倒嚇了葉明煜一跳,厲聲道:「阿梨回去!」   「我沒事舅舅!」姜梨動作快的像是在一眨眼間,轉頭摸出袖中匕首砍斷馬車繩索,腳蹬馬鐙翻身上馬,一拉韁繩,朝著夜色裡疾馳而去。   轉眼沒了蹤跡。   那些殺手見姜梨竟然棄馬車逃走,紛紛不欲與葉明煜他們纏鬥,要追趕姜梨而去。葉明煜豈會讓他們得逞,繼續提刀作戰,但對方人多,終究是漏了幾個,追隨者姜梨的背影而去。   姜梨在馬背上,此時此刻,越是危急的時候,她的頭腦反而越是清楚。   有時候,情況越是危急,人心裡越慌張,越容易出錯,有時候原本沒有那麼快落敗的,因為慌張,很快就投降。她知道不堅持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的道理,更何況她還有別人比不上的殺手鐧。   就是她對桐鄉的熟悉。   姜梨已經瞧了出來,方才來追殺他們的一行人,分明是分成了兩撥。人少的那些功夫更好,人多的那些功夫不怎麼樣。功夫好的人應當是永寧的人,功夫次的人就是馮裕堂不知從哪找來的烏合之眾。想來現在緊緊追隨著自己的身後殺手們,就是永寧公主的人。   畢竟追殺自己是他們的任務。   姜梨微微一笑,馬兒靈巧的跨過樹林的樹道。夜色裡,月亮漸漸被厚厚的雲層遮蓋,什麼也看不到。   但她像是能看到似的,在樹林裡靈活的穿梭。   她是在桐鄉長大的,這裡就是她的家。她在這裡看薛昭打獵,知道打獵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將獵物誘入陷阱,不動聲色的,一點一點的,每一棵樹,每一塊土地,都是她天然的屏障,熟悉的勇氣。   姜梨嘴角一翹,身後的追擊的聲音漸漸逼近,她甚至能感覺到只要一回頭,就會有一柄鋥光的銀劍橫在自己的脖頸之上,頃刻間盜取自己的性命。   但她只是輕巧的跳過面前的一汪草叢,停了下來。   「撲通」「撲通」「撲通」!三聲。   像是重物沒入水中發出的聲響,緊接著,是奇怪的咒罵聲,似乎還有驚慌失措的救命聲。   姜梨停下腳步,在草叢的對面,輕聲笑起來。   那平靜的草叢裡,此刻變成了一個可以洞起來的湖泊,像是有什麼粘稠的,流動的將人裹了進去。有人影在其中掙扎。   「別掙扎了,」姜梨慢慢道:「這是這一帶最可怕的沼澤,越是掙扎,陷進去的越快。」   月亮漸漸的從雲層裡鑽了出來,她衣裳裙角都沾滿了樹林裡的泥濘,一張臉蛋卻乾淨的不像話,嘴角含笑,溫溫柔柔的開口,說的卻是十分可怕的話語,「哎呀,我才發現,你們已經半個身子都下去了,這就沒救了,便是有人來,也救不了你們,只會跟著一道被拉下去。」她捂住嘴,嘆息般的道:「真可憐。」   那些黑衣的殺手們,憤怒的望著她,兇狠的,但半個身子已經陷進去了,甚至有一個半張臉都陷進去了,想來是因為掙扎的太兇狠,沼澤淹沒了他的嘴巴,馬上改要灌進他的鼻子,他的眼裡,露出了驚恐。   這種活生生等待死亡的滋味,實在太煎熬了。姜梨倒不如給他們一劍,讓他們死得痛快。   姜梨顯然沒有那麼好心,而是轉身上了馬,離開了這片沼澤。   薛懷遠曾經因為這片樹林有這塊沼澤,而明令禁止她和薛昭在這裡玩耍。但薛昭調皮,卻覺得這是個天然的陷阱。他們在這裡做了很多捕獸夾,抓住了許多獵物。若非今日馮裕堂的殺手出來的突然,她讓葉明煜布置布置這片樹林,要將殺手們一網打盡也不難。就像在戰爭裡,兵法有時候能勝過蠻力。   只有三個,真是可惜了。   姜梨駕馬往回走,她要重新走一條路線,安全回到葉明煜身邊,也不知葉明煜現在如何了。   馬兒往前走了幾步,突然不走了,前蹄在空中虛晃幾下,仿佛嗅到了某種危險的味道,踟躕不前。   清亮亮的月色裡,樹叢下,隱隱約約,數十個黑衣人呈包圍之勢,將她圍在中間。   「二小姐果然神通廣大。」為首的人冷笑一聲:「難怪夫人要讓咱們這麼多人一起前來,先前還以為是大材小用,現在看來,還是低估了二小姐。」   夫人?姜梨眉頭一皺:「季淑然?」   對方沒有說話,姜梨卻是瞬間明了,的確是季淑然。   她也知道自己這回回襄陽,季淑然一定會在暗中動手腳。畢竟在季淑然眼裡,自己是個非剷除不可的絆腳石。但她也沒想到,季淑然的人會這麼沉得住氣,甚至還能想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辦法,讓人在背後跟著,等到自己和馮裕堂的人兩敗俱傷,分心的時候,突然殺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自己的失誤,姜梨冷靜的想。   對方有十來個人,自己只有孤身一個。沒有武器,除了袖中那一把短短的匕首。但這匕首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敵我實力太過懸殊。她沒有可以用來分散對方注意的東西,看到馮裕堂的人陷入沼澤,這些人也只會更加警惕,不會上重複的當。   老天爺慣會玩笑,總是在看似前面正是康莊大道的時候,告訴人生機已絕。讓希望的人更加絕望,絕望的人永墜黑暗。   「二小姐不用左顧右盼了,想出其他辦法了。」為首的人聲音裡帶了一絲奇異的惡意,道:「夫人讓我們用盡所有辦法折磨你,然後殺了。」他黏糊糊的笑了起來:「可是二小姐如此清純可人,智慧勇敢,我們都捨不得用很可怕的法子折磨你呢,要不,換個舒服些的法子?」   他周圍的黑衣人,齊齊發出如他一般的噁心笑聲。都不用想,姜梨都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下作的法子。   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在沈家的那個午後,那種屈辱的、憤概的情緒掌握了她後來奄奄一息的半年。讓她的人生翻天覆地,而這些人,又重新勾起了她那些噁心的回憶。   姜梨目光加深,冷笑道:「你們認為自己贏定了嗎?難道我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為首的人又笑了,他道:「我知道二小姐這是在找拖延時間的辦法,不過方才葉三老爺已經受了傷,馮裕堂的人已經在前面絆住了他。再者二小姐的馬走的太快,葉三老爺的馬卻不識路,不曉得有這片樹林,也找不到二小姐的下落。現在這裡,就只有我們,和你。」   他說的囂張極了,姜梨認路,所以能帶著三個殺手逃進樹林,讓他們深陷沼澤再無生機。但葉明煜即便擺脫了那些殺手,也無法找到姜梨的下落——桐鄉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但姜梨只是笑笑:「誰說我要找葉三老爺?」   那人一愣。   她的聲音清亮,含著莫名笑意,迴蕩在樹林裡。   「國公爺,看了這麼久的戲,可否出來一聚?」   阿狸: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刺不刺激?   殺手:……   祝大家端午快樂!記得吃粽子! 第115章我的   「國公爺,看了這麼久的戲,可否出來一聚?」   清亮的聲音,迴蕩在夜裡的樹林中,月亮低低,幾乎要躺在樹梢枝頭,照亮了姜梨清秀的臉。   她眼眸澄澈分明,非但沒有窮途末路時候的慌張,反而顯的舒展而通透,仿佛成竹在胸。   黑衣人們瞧著她,為首的笑道:「二小姐何必故作玄虛……」   話音未落,就聽見樹林深處傳來一聲輕笑,自黑暗裡漸漸走出一個緋紅的身影。月色下,越是幽暗,他的紅衣就越是華麗,月光落在他袍角刺繡的黑金蝴蝶之上,那些蝴蝶也要展翅欲飛似的,在這一刻顯得妖冶到了極致。   姬蘅不緊不慢的從夜色裡走出來,手持金絲摺扇,唇角含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姜梨瞧著他,心中微微鬆了口氣。   姬蘅時常喜歡派人盯著他,這桐鄉上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相信馮裕堂的人和季淑然的人來圍殺自己,也在姬蘅的掌握之中。此人最愛看戲,這樣一處精彩紛呈的戲,姬蘅絕不會錯過。   不管是姬蘅本人來盯著自己,還是姬蘅的手下盯著自己,姜梨相信,他們一定不會放任自己離開他們的視線之外。在季淑然的人中途殺出來後,本來她已經再無退路,避無可避的時候,突然想到,那跟在自己身後,一路默默無聲的人,或許能在此保護自己一命。   便是不能保,留下來分散對方的注意力也好。   幸運的是,的確有人跟在自己身後,更幸運的是,竟然是姬蘅親自跟隨。   有姬蘅在,姜梨就安心多了。這其實是很奇怪的想法,姬蘅算不得她的友人,到現在為止,這都是一個神秘莫測的男人。但姜梨與姬蘅打了好幾次交道,姬蘅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姜梨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姬蘅憐香惜玉,或許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值得姬蘅利用的地方。   有利用價值總比沒有好,只要姬蘅在,今日這一場仗,她能有完全的把握,死的不是自己。且不說姬蘅那些身手了得的侍衛,便是他手中那一柄漂亮的金絲摺扇,姜梨也是見識過其中的威力。   他並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反而渾身都是殺招,誰要是看他長得漂亮就心生輕視,便會被危險狠狠地打臉。   姬蘅的出現,立刻引起了季淑然請來的殺手們的注意。其中一部分人的劍尖便指向姬蘅。   姜梨的那句「國公爺」,這些殺手們並沒有錯過。而姬蘅容貌太盛,太過妖冶,獨自一人突然出現在黑漆漆的樹林中,便如林中精魅,帶著豔麗的危險。或許是因為做殺手的,都有對危險的直覺,那黑衣頭領便問姬蘅:「閣下何人?」   姬蘅卻沒有理會他們,含笑看向姜梨,道:「二小姐做戲的本事,越來越精彩了。」   「戲不精彩,如何吸引大人來看。」姜梨瞥了一眼那黑衣頭領,笑意更盛:「大人,他們拿劍指著您呢。」   姬蘅這樣的人,面上笑意盈盈,實則十分狠辣無情,性情高傲,有人拿劍指著他,或許對姬蘅來說就是一種侮辱。   黑衣頭領瞥見姬蘅的眼神,莫名想要後退一步,拿著劍的手指都有些不自覺的蜷起,總覺得十分不妥似的。   姬蘅沒有在意,只是笑看著姜梨:「二小姐何必禍水東引,我說過了,我不入戲。」   「難道國公爺看了我這麼多場戲,就白白看了,倘若我今日命喪於此,國公爺再也看不到我的戲,心中不會有一絲可惜?」她仰頭問。   女孩子臉蛋乾乾淨淨,白白嫩嫩,一雙靈動秀麗的眼睛,仿佛含了無限祈求。當她用溫軟的,可憐巴巴的語氣說話的時候,神仙也會忍不住憐愛。   然而姬蘅卻不是神仙,他是比神仙還要冷酷的惡魔。   他只是笑盈盈的看著姜梨,道:「可惜,但我不入戲。」   姜梨的祈求之色,一瞬間收起。叫人難以想像,方才那番動人的情態,她居然能這麼快的抽離出來。   姜梨瞧著姬蘅,心中有一絲惱意。前生她為薛芳菲的時候,容顏傾城,雖然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得。但大多數在外面的時候,因著那副好看的皮相,幾乎是順風順水。與人發生衝突,對方看著她的臉,便不會窮追不捨。   美人只需要撒撒嬌,一切都能手到擒來。她不喜歡用這種辦法,是以薛昭老是說她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皮囊,居然沒弄出個禍國殃民的妖女名聲。   如今她倒是屈居人下,也不得不逢場作戲做出一副可憐可愛的模樣,但不只是對方心腸太硬還是姜二小姐的皮囊算不得傾國傾城,居然一點兒也沒有打動對方。反而換來了如此清醒的回答。   真叫人洩氣。   姬蘅仍舊笑盈盈的看著她,他說的輕描淡寫,似乎也並不認為自己這麼見死不救有什麼不對。一雙狹長鳳眼下,鮮紅的淚痣也有無限風情,在夜裡慢慢的氤氳著誘人的風光。   那黑衣首領卻像是在這會兒回過味兒來了,他先是對姬蘅道:「閣下既然與我們並無衝突,那事情就好辦了。」又看著姜梨,道:「二小姐,您的這位援軍似乎不打算幫您,我們也就不磨蹭時間,來吧!」說罷,不知是不是生怕姬蘅的出現會導致夜長夢多,便直撲姜梨而來,閃著銀光的劍尖在夜色裡帶起殺氣,激的樹葉撲凌凌往下掉!   姜梨見事情再無扭轉,偏偏身邊人還在雲淡風輕的作壁上觀,一狠心,毫不猶豫的大聲道:「國公爺,我知道您為何要和右相成王扯上關係。如今朝廷三方分立,陛下雖然式微卻非池中物,只生性多疑,你要陛下獨獨只信任你一人,便得扶持成王起立,前有狼後有虎,陛下情急之下必然多多依仗與你,你能做到朝臣第一,這朝廷中的三分局面,就是國公爺您一手造成的!」   姜梨這一番話,說的又快又急,聽得來刺殺的黑衣人都是一愣,什麼成王,什麼右相,這又是什麼跟什麼?姬蘅唇角的笑容仿佛在一瞬間凝結成冰。   姜梨話音剛落,眼前已經出現了一柄劍尖,身後又有人持劍朝她刺來,前衝喪命,後退黃泉,前後都是一個死字!正待這時,一隻修長的手突然伸過來,握著她的肩往旁側輕輕一推,下一刻,一朵牡丹鮮豔的盛開來,姬蘅打開了他的扇子。   那扇子的前端,猛然間像是成了尖銳的刀鋒一般,姜梨只看得見那扇子前後一揮,開合之間,牡丹花瓣上的金絲繡線,閃出細小的琳琳微光,不過頃刻,「咚」的一聲巨響,那兩個一前一後圍殺姜梨的黑衣人,都撲倒在地,面上還帶著詫異的神色,仿佛在生命最後一刻,都仍舊迷茫著自己的死因。   周圍的黑衣人被這邊的陣勢暫時驚住了。   甚至沒有人完全看清姬蘅是如何出手的,姬蘅的動作太快了,姜梨直直的盯著姬蘅的扇子。那扇子的威力,她再一次看到了,又或許那並不是扇子太恐怖,而是眼前這個男人實在可怕。   「兄弟們,不管了,一起上!」那黑衣首領咬了咬牙,突然招呼身後的人一同前來!姜梨才堪堪逃過一劫,便見四面八方又都是殺意。想也沒想,立刻抓緊姬蘅的衣角。姬蘅這人危險,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眼下還能護得她一時安危的,就只有姬蘅了!姬蘅冷眼瞥了她一下,還未說話,前方的黑衣人已經湧來。他唇角帶起些冷笑,手上的扇子完全展開,一手拎起姜梨的後頸衣領,帶著姜梨飛速後退。他動作極快,讓人難以看清,只能看得清楚他袍角翩躚飛舞的黑蝶,帶著濃重的詭異的妖魅。   夜色之下,他身形極快,手中的扇子像是某種可怕的兵器,俯仰之間,開合之間,大塊鮮血綻放開來,仿佛五月桃花,扇子上閃動的細小光輝,令人脊背發寒。   此起彼伏的慘叫在林間響起,這一刻,這裡如同人間地獄。   姜梨下意識的往姬蘅身邊貼,卻覺得他的衣袍冰涼,仿佛並不是人間人,沒有一絲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慘叫聲消失了。姬蘅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頭上響起姬蘅譏嘲的聲音:「姜二小姐,場子已經清理乾淨了。」   姜梨慢慢的鬆開手,抬起頭,看向周圍。   月光下,橫七豎八的都是黑衣人的屍體,地上全是血花,像是寺廟裡壁畫上畫的人間煉獄。   姬蘅一人,便殺了十來人,而這,仿佛才過了短短一刻鐘。   姜梨轉頭看向姬蘅。   月亮慢慢的又爬上枝頭,仿佛還嫌眼前的局面不夠可怖似的,月光格外皎潔,純潔的月光和著滿地的血汙,讓人分辨不清這是噩夢還是現實。   而姬蘅就站在血汙之中,他的長袍豔色紅紅,讓人疑心這紅色是不是用地上的血染就的。但他持著摺扇,仿佛並沒有覺出這一切有多讓人不適,只是瞧著姜梨,道:「姜二小姐,不該跟我道聲謝嗎?」   姜梨無言。   下一刻,那柄扇子,突然抵上了姜梨的喉嚨,姬蘅沒有逼近,他甚至還與姜梨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然而他的神情卻異常的冰冷。從認識姬蘅到現在,他總是笑眯眯的,憊懶的,即便知道那是他的偽裝。但當毒獸真的亮出爪牙的那一刻,任誰也會感到心寒。   姜梨也會覺得可怕。   「姜二小姐,我說過了,我不喜歡入戲,你為什麼,偏偏拉我入局呢?」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情人之間纏綿的私語,卻含著莫名冷意,一寸寸爬上人的脊梁,讓人後背發寒。   「沒辦法,」姜梨直視著他的眼睛,聲音到底有一點軟,像是真切的感到抱歉,她道:「我不想死。」   在方才,她能清楚地感覺到姬蘅是真的不打算出手,就打算這麼作壁上觀。但她決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姬蘅要是不出手,她就只能死在這裡。父親還在獄中,薛昭的死還沒有大白真相,她不能死在這裡,至少現在不能。所以她必須出手。   所以她只能說出來那個她早就窺見的秘密。   不知是什麼時候起,有一日她思索姬蘅、成王、皇帝和姜元柏的關係時,突然就恍然大悟了,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就是突然明白了。   當今朝廷三分天下,成王、姜元柏一派、洪孝帝一派。可成王在和右相聯手之前,並沒有現在這般穩固。那時候朝廷大約只能算兩派,姜元柏和洪孝帝之間,有師生之誼,姜元柏倘若不生出謀逆之心,洪孝帝也不會有太多忌憚。   但後來成王突然和右相聯手,朝廷之間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成王的勢力,在姜元柏和洪孝帝之間挑撥,師生情誼還在,信任卻不在了。姜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姜家真有謀逆的證據,洪孝帝也會毫不猶豫的將姜元柏下獄。   洪孝帝不可能和姜元柏聯手了,但洪孝帝勢力漸微,但姜梨從上次就感覺到,這個生母夏貴妃早早逝去的洪孝帝,並不如表面上一般的好擺弄。姬蘅也許就是看見了洪孝帝的野心,才會決定站在洪孝帝一派。   世上有種人,做事就做到最好,只僅僅成為洪孝帝臣子中的一名,顯然不是姬蘅所願意的。姬蘅所希望出現的局面,是成為洪孝帝的心腹,成為洪孝帝最為信任的人,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姜梨能確定,姬蘅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才會扶持成王的。   也就是說,在一開始的時候,姬蘅就設法扶持成王,讓成王和右相聯手,成為姜家的威脅。成王挑撥,洪孝帝和姜元柏離心,於是整個朝廷,就此成為姬蘅所希望的三分。孤立的洪孝帝,選擇信任姬蘅,讓姬蘅成為心腹。姜梨想到這裡,也覺得有些膽寒。姬蘅籌謀,說出去只怕誰都不會信,畢竟這需要長遠的目光,精準的計劃,還有什麼都不怕的膽子。但他偏偏就做了,而且還做成了。   當姜梨窺見這個秘密的時候,她就知道一定要將這個秘密永遠爛在心中,絕不可說出口。她知道姬蘅打的什麼主意,和姬蘅交鋒的時候卻絲毫不提,因為她知道,一旦姬蘅曉得自己的秘密被窺見,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滅口。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擇食無疾擇言無禍。這是姜梨的主意,但人算不如天算,她也沒想到會在今夜,被人逼到窮途末路,姬蘅在身邊,但沒有出手的意思。所以她只能借刀殺人了。   她當著那些殺手的面將姬蘅的秘密公之於眾,姬蘅絕不會容許知道他秘密的人活在世上,那些殺手註定要被滅口。   「姜二小姐,你要知道,」他緩慢的開口,「滅口這種事,是不會留活口的。」   他能殺了那些殺手,也能殺了她。一來她知道了姬蘅的秘密,二來她居然用姬蘅的秘密算計姬蘅,只這兩項罪名,就足夠讓她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扇子冰冰涼涼,抵在脆弱的脖頸之上,他的目光流連在姜梨的脖頸,仿佛帶了一絲纏綿的情慾,但仔細一看,又儘是漠然的殘忍。扇子一寸一寸的逼近,死亡的感覺如此清晰,姜梨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可她的聲音卻很平靜。   「國公爺,我不想死,否則我也就不會說那些話了。」她道。   「給我一個你不用死的理由。」姬蘅看著他。   「國公爺要讓陛下信任,勢必要成王和姜家兩鬥,扶持成王不是目的,扶持是為了更好地解決。」姜梨道:「我能讓姜家和成王再無修復的可能,能消磨成王的勢力。」   姬蘅笑了一聲:「你如何做?」   「薛家一案,馮裕堂只是個幌子,背後之人是永寧。」姜梨垂眸,姬蘅怕是早就知道此案和永寧有關,她也不必隱瞞什麼,繼續道:「我要著手薛家一案,遲早會對上永寧,和成王也是不死不休。無論我父親怎麼看待我,我姓姜,成王都會把這筆帳算到姜家頭上,成王和姜家成為對手,我是姜家人,我會幫助姜家對付成王。」   「你怎麼對付成王?」姬蘅道:「你如今才十五歲。」   姜梨只說了四個字:「不擇手段。」   姬蘅沉默了一會兒,道:「姜家也好,成王也罷,最後都留不下來。」   這是姜梨之前就猜到的事,姬蘅扶持成王,挑撥姜家,為的就是成王和姜家互相對抗,互相消磨,這樣洪孝帝的勢力才會增長。她一心對付成王,但姜家也岌岌可危。   平心而論,雖然她並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但借著姜元柏的名聲,也做成了很多事。姜家除了季淑然母女和姜玉娥,其他人雖然沒有與她其樂融融,但也沒有加害於她。倘若姜家真的倒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也沒有生機。   她得在保全姜家的情況下,再對永寧和沈玉容報仇。   「國公爺,我不知道您最後的目的是什麼,但姜家倒了,遲早也會有第二個姜家。」姜梨輕聲道:「留著姜家,萬一日後姜家成為你的助力,你的援軍呢?」   她的苦口婆心並沒有打動姬蘅,姬蘅笑了一笑:「我不需要助力,也不需要援軍。」   姜梨:「。…。」   但她反而覺得正常,因為實在難以想像姬蘅有朋友,和家人溫馨的場面。一條毒蛇和一群綿陽住在一起,想想那場面也讓人難以置信。   「你還沒有說服我,」姬蘅提醒她:「不殺你的理由。」   「我找不出理由。」姜梨坦然地看著他:「因為這些理由,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但我有沒做完的事,現在還不想死。如果國公爺非要不放我的話,希望能給我一些時間,我的命留在這裡,等我該做的事做完了以後,我親自將這條命送上來,希望國公爺笑納。」   姬蘅瞧著她,笑著道:「如果我說不呢?」   姜梨再一次默然。   又過了一會兒,她道:「如果真的不行,國公爺就下手吧,其實我也賺了,本來今日國公爺不出現,我就死在這些人手上,或許死的還極不體面。如今能死在國公爺手上,是我的榮幸,何況還有這麼多人陪葬,想起來也不虧。這些日子,多謝國公爺照應,如果有下輩子,姜梨再結草銜環相報。」說完這句話,姜梨就真的閉上眼睛,平靜的微微仰頭,等著姬蘅下手。   扇子在白玉般的脖頸上移動,仿佛收割生命的利器。她五官分明,乾淨清秀的像是山裡的仙童,嘴巴小小而紅潤,抿起來的時候有些倔強,而長長的眼睫毛,像是沾了一層淺淺的露水,將落未落,微微顫動,好不可憐。   姬蘅的扇子遊走,漸漸加深,那並不是一柄華麗的摺扇,那比刀鋒還要兇猛。   毒蛇纏住獵物,張開獠牙,毒液一滴滴的低下來,白兔瑟縮成一團,可憐的,小心翼翼的,指望還有一線生機。   它慢慢的靠近,蛇信子冰涼,目光也冰涼,只需要輕輕一咬,這隻兔子就再也動彈不得。   但它突然甩開了尾巴,扭開頭,遊走了開去。   姜梨只覺得自己脖頸之上的扇子一輕,一瞬間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她抬起頭,看見的是姬蘅平淡的側臉。   姬蘅道:「被我殺還謝我的人,你是第一個。」   姜梨道:「是嗎?那也是我的榮幸。」   「你的嘴巴真甜,」姬蘅唇角一翹,「你是慣來如此嗎?」   「不,我只是對著國公爺如此。」姜梨頷首,心中長舒一口氣。她終究還是賭贏了,她想,姬蘅到底是個軟硬不吃的人,但姬蘅也不是個瘋子,見人就殺。雖然外人稱他喜怒無常,但事實上,有人招惹了姬蘅,姬蘅才會取了對方性命。   自己一旦表現出完全無害、溫順,對姬蘅沒有任何影響,他就懶得對自己下手了。   「我知道你不如看起來的無害溫順,」姬蘅像是能料到她想的是什麼似的,突然開口,「你也無意中破壞了我很多計劃,我不喜歡手下留情。但是,」他突然看向姜梨,眼眸通透又深沉:「你拉我入戲了。」   「這齣戲我要看到最後,最精彩的時候,你不能死了。」姬蘅道:「所以你的命,暫時留給你,等你辦完事,我再來取。」   姜梨問:「倘若我辦的事,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辦成呢?」   「那就等著。」姬蘅道:「我有耐心,你知道。」   姜梨默然,姬蘅的確很有耐心,早在很久以前,成王還沒盛大之前,姬蘅就開始布置。那時候沒有人會在意這些事,他就這麼一步步的把成王扶持到如今誰也不敢小覷的地步,姜家如今的收斂都是因為此人所致。   他比誰都有耐心,他想做的事,大約沒什麼不能成。   但姜梨已經很滿意了,這條命暫且還活著也好,有朝一日會被姬蘅收去也好,總歸現在不必死了。她要活著,活著將薛懷遠從獄中救出來,活著揭開永寧和沈玉容的真面目,活著給薛昭報仇。   一切的一切,只有活著才能做成。姬蘅能讓她今日不至於死在季淑然安排的人中,能給她報仇的這條命,她沒有任何理由怨恨姬蘅。   前路漫漫,留著命,總能走出頭。   「這些人……」姜梨看著地上的這些屍體。   「不必管。」姬蘅看向她:「或許你希望裝起來,送回燕京季淑然眼前?」   姜梨認真想了想:「不必了。送回去,她知道事情落敗,難免還會想其他法子,我實在分身乏力。還不如就讓她以為一切得逞,等我回到燕京,她自然大吃一驚,也是一件快事。」   姬蘅欣然點頭:「有道理。」   「國公爺現在打算如何?」姜梨問:「我得回去了,舅舅不知道現在怎麼樣,馮裕堂的人一心殺我,我怕舅舅有危險。」   「葉明煜沒事。」姬蘅道:「馮裕堂的人,永寧功夫最好的三個殺手,過來追你,被你算計在沼澤地裡了。」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姜梨,才道:「剩下的人不足為據,葉明煜能應付。」   姜梨聽見姬蘅如此說,這才稍稍放心。如果葉明煜因為她而出了什麼事,姜梨只怕自責極了。姬蘅不至於在這上頭說謊,姜梨還是相信他的。   「走吧。」姬蘅道,示意她騎馬上前。   姜梨怔了怔,方才她匆忙逃避的時候,腳有扭到,不方便行走,本想忍忍,沒想到姬蘅看出來了。但眼下也不是造作的時候,姜梨便也沒多想,撐著身子,翻身上了馬。   姬蘅在身側不緊不慢的走著,姜梨拉著韁繩坐在馬背之上,他們二人,竟是從未有過的和諧。   「國公爺,有件事想問你。」姜梨輕聲道:「這條命是借給我的,但倘若還未給你,我便死了呢?」   「那是不可能的。」姬蘅頭也沒回,紅色衣袍在夜裡划過一道豔麗流光,他道:「我的東西,別人不可能拿走。包括你的命。」 第116章保護   姜梨和姬蘅回到樹林外的時候,葉明煜已經和他的手下尋過來了。手下們重傷了兩個,其餘或多或少也有些輕傷。葉明煜自己胳膊上被劃了道口子,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他自己卻是渾不在意,隨意從衣裳上扯了塊布綁住。   他們四處都尋不到姜梨的下落,正當葉明煜也新生絕望的時候,卻見青石巷的一頭,姜梨騎著馬出現了,在她身側,還有一位美貌的紅衣青年。葉明煜認了出來,這男人曾在襄陽葉宅門前出現過,姜梨說過,這男人是肅國公。   雖然不明白肅國公怎麼會也到桐鄉來了,但看見姜梨,葉明煜還是喜出望外,趕緊帶著人馬上前迎上去,一邊叫道:「阿梨!」   「舅舅!」姜梨看見葉明煜,也很驚喜,立刻勒韁繩下馬,舅甥二人重聚,彼此都有逃過一劫的慶幸。姜梨看向葉明煜身後,問道:「舅舅沒事吧?那些刺客呢?」   「都是些烏合之眾,三個功夫最厲害的去追你了。等我們解決掉後面的那些,早就沒了你的影子。我們不知道桐鄉的路,分散四處去找你,怎麼也找不到,可他娘急死我了。還好你沒事。」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姜梨,見姜梨沒傷著一根小指頭,這才放下心。   姜梨卻看見葉明煜綁縛在胳膊上的粗布,還滲出斑斑血跡,嚇了一跳,道:「舅舅,你受傷了!」   「沒什麼,」葉明煜滿不在乎的揮了揮手,道:「都是些小傷,不值一提。阿梨,我跟你說,這一回得虧有我,你要是帶著你自己的護衛,保管不行。不過即便如此,那三個功夫好的……我也難以對付。說起來,那三人怎麼樣了?我看見他們追著你過去,心裡急得要死,但被其他人纏住,一時脫不開身,你是怎麼從他們手下逃過去的?」   姜梨想了想,說自己利用樹林裡的沼澤地困死那些殺手,對葉明煜來說,未免有些太嚇人了。雖然自己展現出來的疑點很多,但這位舅舅一直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倒不如一直讓他想的簡單些,她不願意葉明煜也用看怪物一般的眼光看她。   她就道:「我騎著馬,誤打誤撞進了一片樹林,那些人也跟著我進了樹林,大約他們也是第一次進樹林,在裡面迷失了方向,我接著天上星鬥的指引,先他們一步走了出來。」   她這隨口胡謅,葉明煜竟也沒有懷疑,就道:「好險好險。」   一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姬蘅,聞言卻是瞥了姜梨一眼,唇角一勾,好似在笑話她謊話連篇。   葉明煜也注意到姬蘅的眼神,猶豫了一下,問道:「阿梨,這位……」   「我在出來的時候遇到了國公爺,」姜梨笑道:「若非國公爺出手相助,恐怕我也沒這麼容易回來。」   姬蘅既然已經決定暫時留她一條性命,自然不會出爾反爾。甚至為了維護他「自己的東西不被人拿走」的尊嚴,還會幫助姜梨不會死在別人刀下。這樣一來,姬蘅反而成為天然的屏障,姜梨相信,只要自己有危險,姬蘅雖然不會主動幫忙,但只要她向姬蘅求救,姬蘅就會出手。   這簡直不知道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但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至少在姬蘅沒打算拿走她性命之前,他們姑且可以算作是同盟了。所以對於葉明煜,姜梨也沒有隱瞞。   果然,葉明煜聞言,立刻對姬蘅抱了抱拳,感激道:「是嗎?多謝國公爺出手相助!葉三感激不盡,日後要是有所需求,葉三鞍前馬後,必然竭誠相報!」   姬蘅看向姜梨,笑道:「你們家人,都這麼喜歡報恩?」   姜梨臉頰微紅,在她被姬蘅的扇子抵住脖頸之時,為了讓姬蘅心軟,也曾說出「下輩子結草銜環相報」這種話。雖然她曉得,姬蘅未必沒有看出她的算計,但最後姬蘅放過了她,是不是因為她這一句話,也很難說。   只要是人,都會有弱點。無非就是多少大小而已,姬蘅的弱點暫時還不清楚,但姜梨知道,他也會有,只要他還有喜怒哀樂。   「不是喜歡報恩。」姜梨笑道:「我們是恩怨分明而已。」有仇報仇,有恩報恩,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道理。斷沒有恩將仇報,忘恩負義的說法。如果有,就要自己去尋求公平和正義。   「好了,不多說了。」姬蘅道:「我回去了。七日以內,馮裕堂的人動不了你們。」他說:「我住在縣衙對面的酒館裡,有什麼事來酒館找我。」   葉明煜有些受寵若驚,其實像他這種成年在江湖行走的人,對人的官銜有多大,官威有多大,事實上是沒有太多概念的。因此,他對姬蘅才會「抱拳謝恩」,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但葉明煜的心底,卻並不認為姬蘅真的會幫助姜梨多少。因他看這個容貌美麗的男人,有一種直覺,這男人的心冷如鋼鐵,並沒有人輕易能走進去,說什麼情義,說什麼恩德,那都是無稽之談。雖然不知道姜梨為何和他攪在一起,但或許也是逢場作戲。   但此刻聽姬蘅的話,分明就是願意幫助姜梨的意思。而且馮裕堂的人七日以內動不了他們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姬蘅會掃清馮裕堂帶來的所有障礙,為姜梨保駕護航麼?   這人有這麼好心?他不是國公嗎?能屈尊降貴做這些事情?難道國公比首輔的官兒要小,他要討好姜元柏升官嗎?或許他根本就是想討好姜梨?姜梨如今也到了能夠相看人家的年紀,再過幾年就能出嫁了。不是他葉明煜自誇,姜梨的模樣性情可是頂頂好的,又聰慧勇敢,頗有眼界,普天之下,能配得上姜梨的人鳳毛麟角。這男人難道是癩……天鵝想吃天鵝肉?但話又說回來,國公到底是個多大的官兒?姜梨不知道自己的舅舅此刻思緒已經飛的老遠,姬蘅能說出這種話,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至少現在她都很感激。她對姬蘅行了一禮,道:「國公爺大恩,姜梨無以為報,帶有來日,必定相還。」   葉明煜一聽,渾身汗毛豎起,警惕的瞧著姬蘅。按照他們行走江湖路過酒館裡聽說書人說戲本子,那一句那紈絝子弟就該說「那你就以身相許吧」了!   絕不能讓這登徒子得手!他要保護這個單純的外甥女!葉明煜正待說句話,姬蘅已經開口了,他道:「不必謝,我既然入戲,就不喜歡看閒雜人等。」   對於姬蘅來說,馮裕堂派出去的殺手,對他來說的確是「閒雜人等」,這些「閒雜人等」要真把姜梨給殺了,接下來的戲也沒得唱。   姜梨不太明白姬蘅為何要把好事也給說的這麼彆扭,不過他這麼說,她也不會貼上去自討沒趣,便對姬蘅笑了笑,道:「不管怎麼說,還是多謝國公爺。」   姬蘅懶懶的看了她一眼,便頭也不回,慢慢的往路的另一邊走去了。月色之下,青石巷的路格外悠長,他的背影華麗而寂寥,袍角翻飛,像是孤單又強大的惡魔,優雅的走向回家的路。   姜梨覺得姬蘅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洞悉並且說出了姬蘅的秘密,姬蘅在她面前也無需偽裝。那種總是泛著纏綿的笑意,忽然就變成了一種渾不在意的隨便。懶散的,無聊的,卻又清醒的,隨時準備的狀態。   他是個矛盾的人,但總歸不像之前那麼「不像個人」了。   葉明煜看姜梨定定盯著姬蘅的背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這位外甥女雖然智勇雙全,到底年紀小了些。對上這妖孽般的男人,那男人稍加挑逗,難免小姑娘有不動心的。這會兒瞧著人家的背影出神,莫不是已經淪陷了?啐!世道就是這般不公平,長得好看的男人隨便說幾句話,就跟真的似的。   他趕緊拉了拉姜梨,希望外甥女能迷途知返,道:「阿梨,怎麼樣?咱們回去了吧?」   姜梨回頭,看著葉明煜的胳膊,道:「好,舅舅,我們先回家,找個大夫重新上藥,傷口這麼包紮可不行。今夜大家能睡個安穩覺了。」姬蘅既然說出馮裕堂的人不會來找麻煩,意味著有人會保護葉明煜一行人的安危,至少這七日以內,桐鄉裡,姜梨走在大街上,不會被人突然暗殺。   葉明煜本來也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傷勢,但這會兒見姜梨關心自己,心中一動,立刻「哎喲哎喲」的叫起來,說的誇張極了,道:「我疼的緊,須得找個大夫來好好包紮,走,阿梨,我們先回去。」他想著姜梨只要分心到自己這裡,自然不會惦記那勞什子國公了。對了,明日還要問一問,國公是個多大的官兒。   姜梨奇怪葉明煜怎麼突然嬌氣了起來,但也以為他是真的疼了,便沒再多說,扶著葉明煜先回了青石巷的院子。   白雪和桐兒二人守著門口,守得脖子都要望斷了。整整一天,白天到了夜裡,也沒見姜梨和葉明煜他們回來。兩個丫鬟擔心的吃不下睡不下,突然見一行人安然無恙的回來,差點沒喜極而泣。姜梨吩咐她們去打熱水準備吃食,又讓一個沒受傷的人去請大夫,先給葉明煜的人馬安頓一下。   趁著白雪給葉明煜清洗傷口的時候,葉明煜問姜梨道:「阿梨,現在彭笑他們已經救下來了,卷宗也已經到手了,咱們接下來怎麼做?你說的一家家戶戶去找桐鄉百姓嗎?」   「是的。」姜梨點了點頭,「舅舅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一早,我們就挨家挨戶的問詢,不過是五百六十八戶人,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全部問詢完畢,但是,能多問一戶是一戶。」   「那這五日就做這些事情?」葉明煜問。   「只要有一戶人家肯站出來,就能上書大理寺名狀,大理寺會立刻終止薛縣丞的斬令,抓馮裕堂進京。絕不會有任何人能改變,因為大理寺的案子,都要過皇帝的手。只要在這上面添上一筆京中重官,陛下就不會輕視。」有一句話姜梨沒告訴葉明煜,她不會只寫京中重官,她會直接寫上永寧公主的名字。   這樣一來,也就是明面上和永寧公主立仇。但也沒什麼可怕的,便是她表面上和永寧公主相安無事,永寧公主能在桐鄉就派出殺手將她斬草除根。只要洪孝帝看見永寧公主的名字,這個桐鄉的案子,必然就會成為大案,必然就不會讓永寧公主在其中做手腳。   這就是她要的,卷宗、官差都已經到了,唯一差的就是桐鄉百姓。只要能說動一部分桐鄉百姓跟著一起進京,這案子離天下大白的日子,就不遠。   「好!」葉明煜一拍大腿,「咱們做了這麼多事,眼看著勝利就在眼前了。只要說動桐鄉百姓,薛家一案就能翻案,馮裕堂那混蛋也能被繩之以法,老子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就這麼個王八蛋,還能當縣丞,去他娘的!」   葉明煜氣的連粗話都放出來了,姜梨卻沒功夫在意,她輕輕嘆了口氣,眉心籠上一層憂色:「事實上,最後一步,才是最難的。」   自古以來,君王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不管是誰,想要爭取民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這民心,還飽受著生命的威脅。   她其實也沒有把握,她對人心最沒有把握。   但總要一試。   ……這一夜,像是過的分外漫長,桐鄉這個小縣,多少人一夜無眠。月亮在深夜的時候悄悄隱沒,風捲起樹葉在街道上颳得「沙沙」作響,房簷下的紅燈籠在風裡晃動的厲害。越是平靜的城,越像是在醞釀一場躲不過去的風暴。   到了清晨的時候,十幾年沒下雪的桐鄉,外頭忽然飄起了小雪。   雪不如燕京的粗獷,溫柔的小粒小粒的往下墜,帶出些晶瑩的亮色。一些掛在了枝頭,一層一層的覆上去,形成水晶一般的長簾。顯得這並不繁華的小城,也溫柔的讓人沉醉。   姜梨是被桐兒叫醒的。   桐兒痛心的聲音還在耳邊:「姑娘怎麼能在桌上睡?昨夜都不曾上床?」   姜梨伸了伸懶腰,道:「無事。」   昨夜她屏退桐兒白雪二人,卻是連夜寫了些東西。桐鄉五百六十八戶人,每一戶人受過薛懷遠的恩惠。她一個人要登門五百多戶人家,實在來不及。只得讓葉明煜的人分擔一部分,有了這些「恩惠冊子」,葉明煜說服那些人的時候,才會更加有力,或許也會更加容易。只是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她便伏在桌子睡著了。不過奇怪的是,這般醒來,也並沒有太過疲憊的感覺。姜梨站起身,推開窗,一朵雪花便飄進窗裡,她怔怔看著,道:「下雪了啊。」   「是啊,下雪了。」桐兒也看向外面。   她在桐鄉生活了十幾年,還是第一次看見桐鄉下雪。不知這是意味著什麼,但或許是個新的開始。   姜梨的眼裡慢慢的溢出一絲笑意,她道:「挺好的。」   另一頭,馮裕堂早晨到了縣衙,穿上官服。   桐鄉十幾年來第一次下雪,也是冷的他噴嚏連連,抹了把鼻子,小廝送上一杯熱茶。馮裕堂往椅子上一躺,抱怨道:「天兒真冷。」   「是啊。」小廝賠笑道:「門口的燈籠都給風吹倒了呢。」   馮裕堂看了看外面,問:「昨晚出去的人還沒回來?」   小廝道:「沒有。」   「沒有規矩!」馮裕堂憤憤的道。永寧公主的三個殺手,連他都不放在眼裡,有時候使喚他的人,馮裕堂也不敢說話。沒辦法,誰讓人家是永寧公主的人呢?況且他在這頭有時候出了什麼問題,還得仰仗那些人。所以雖然心裡不滿,馮裕堂也只敢在背後嘀咕。   昨夜想來又是那三人辦完事,帶著他的人馬不知道幹嘛去了。馮裕堂悻悻的想,他倒是沒想過暗殺姜梨這事兒沒能成功。在他看來,永寧公主的人,那就是身手極好,姜梨一個小姑娘,葉明煜一行人,也就葉明煜能打,但終究不是真正的殺手。姜梨死在那些人手裡,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想起來姜梨那張溫軟秀麗的小臉,馮裕堂砸了咂嘴,還覺得有些可惜。若非姜梨的身份,他絕不會輕易讓這麼個小美人就死了的,至少等他玩過了再說。說起來姜梨生的不錯,又是姜元柏的千金,就這麼死在桐鄉,也算是時運不濟了。但話又說回來,若不是她自己作死非要調查什麼薛懷遠的案子,又何至於此?所以她死了是活該。   但姜梨一個小姑娘,和薛家應當沒什麼往來,好端端的怎麼會調查薛懷遠的案子?莫不是她父親姜元柏的示意吧?自己非但阻止了姜梨,還取了姜梨的性命,這要是姜元柏知道,自己豈不是和姜家結仇?馮裕堂的心裡又有些惴惴不安。他替人辦事,下手狠辣,但對於姜元柏,總是忌憚三分,畢竟不是普通臣子,而是文人之首。   這樣想著,不覺有些煩躁。本來等著一大早就有人來報姜梨橫死的死訊,結果到了現在也沒動靜。馮裕堂的心裡,隱隱覺得不安,但他竭力忍住,只催促身邊小廝,道:「再派人去看看,去看看花樓酒館裡有沒有他們的人?」   正說著,外頭突然有人跌跌撞撞的跑來,一進來,竟然因為跑得太急摔了一跤,鼻尖對著馮裕堂的鞋底,大呼道:「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馮裕堂正是心浮氣躁,聞言一腳踢過去,道:「嚷嚷什麼?什麼大事不好了?」   「大人……您、您還是親自出縣衙後院看看吧!」手下面帶驚恐。   馮裕堂見此情景,心中知道不好。不再多說,三步並作兩步往後院走去。   還沒到後院,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馮裕堂忍住作嘔的感覺,再往裡走,還沒走到中間,就見到院子裡的地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二十具屍體。   說是屍體,馮裕堂都沒看清,但也不必看清了。因著下了一夜的雪,屍體上覆蓋了一層雪粒,冷冰冰,硬邦邦的,早已沒有了呼吸。血跡都已經凝固,馮裕堂看的倒退一步,險險扶住面前的柱子,才讓自己沒能跌倒。   他在心裡數數,連數三遍,正是二十人。   二十人,他一共派出了自己的手下二十人,還有永寧公主的人三人。現在這裡有二十人,還有三人去哪裡了?   馮裕堂問:「其他人呢?」   那最先說話的手下上前,語氣裡還有抑制不住的驚惶,道:「大人,一共二十人,還有三人不見蹤跡,沒能發現他們。」   沒能發現,說不準他們還活著。是了,永寧公主的人身手了得,肯定不會這麼容易就死了。馮裕堂的心裡,陡然間又浮起一絲希望,問:「有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   手下搖了搖頭:「沒有發現他們的影子,但在黑樹林的沼澤地便,發現了他們的兵器……大人,他們多半……兇多吉少。」   馮裕堂眼前一黑,險些暈倒過去,回過神,當即破口大罵,道:「他們二十幾人,去圍殺七個人!還能全軍覆沒!他們是狗娘養的嗎?一幫廢物!」罵的太急,馮裕堂胸口急劇起伏,像是要喘不過氣,但即便是手下,也能聽出他聲音裡的憤怒和恐慌。   馮裕堂害怕了。   那二十人,就是他的手下。現在武功最好的手下一下子就損了二十名,剩下的那些,不成氣候。沒有永寧公主的殺手,他什麼都做不成。別說對姜梨她們下手了,如果葉明煜要來暗殺他,他自己的手下都不知能不能保護的了他的性命。   對了,姜梨,葉明煜,現在還不知道他們如何!且不管葉明煜怎麼樣,姜梨呢?倘若他們的人在死前已經取了姜梨的性命,一切都還不算糟糕。至少他沒有辦砸永寧的差事,永寧不會怪責與他,還會幫他躲過一劫。只要姜梨死了就好了!   「姜梨呢?」馮裕堂抓住那個報信的收下,問道:「姜梨呢?死了沒?死了沒?」   他的眼眶充血,形容有些可怖,十分嚇人,手下被逼的後退一步,慢慢的搖了搖頭。   馮裕堂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姜二小姐和那個大個子,一大早就從青石巷的宅子裡出來,四處走動,安然無恙。」   馮裕堂無力地鬆開手。   暗殺失敗了,他損了二十三人,而姜梨毫髮無損,甚至還敢在第二日,大搖大擺的在縣城遊走,這是挑釁,或者是有恃無恐。   想來也是,面前縣衙後園的二十具屍體,就是姜梨的回敬。看來她早就知道來暗殺的她馮裕堂的人,把自己的人馬全部收割之後,再不慌不忙的,慢慢的把屍體送回來,讓他看個清楚明白,這就是下場。   她真的全然都不怕。   但自己卻沒有退路了。他看清楚姜梨一行人的危險同時,卻更加明白姜梨不能留。不僅是因為永寧公主的命令不可違抗,而是姜梨知道自己對她下手,如果不能殺了她,等姜梨和姜元柏會和,甚至不必等到那一日,自己也會死在姜梨手上,她不會放過自己。   這是兩撥人之間的戰爭,不是姜梨死就是他死,他必須做到底。   「繼續派人,追殺姜梨。」馮裕堂恨聲道。   「大人……」手下驚訝的看著他,像是對他做出這個決定不解,「恐怕……」   「恐怕個屁!」馮裕堂罵道:「你懂什麼,還不快去,去的晚了,我們都得沒命!」   這條路,真的得走到黑了。   ……   縣衙對面的酒館裡,文紀道:「大人,馮裕堂重新派出人馬去追殺姜二小姐了。」   姬蘅坐在椅子裡,看著杯裡的茶水,比起平日裡,他看起來平和了不少,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冰天雪地裡,他的紅衣更加鮮豔,嘴唇也如花瓣一般誘人。   半晌,他道:「你去找人打發了。」   文紀領命離去。   坐在旁邊的陸璣若有所思的看著姬蘅,沒有說話,自從知道昨夜裡姜二小姐被季淑然和馮裕堂的兩撥人一起追殺,陸璣心裡就懸了一塊石頭。這樣的雙手聯合,姜二小姐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難逃。但沒想到昨夜裡跟著姜二小姐的不是文紀,而是姬蘅。況且這一向從不插手旁人家事的姬蘅,竟然出手相幫,這實在令人詫異。   姬蘅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更不會善心大發去拔刀相助,但終究還是出手,而且在這以後,對於姜二小姐,竟然還呈現出一種保護的姿態。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利用也好還是其他打算也罷,姜二小姐都還是成功了。   她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手段,將大人也拉入這場精彩群戲之中,大人入局了。   沒辦法猜到大人心中所想的,但陸璣以為,姜二小姐,真是十分厲害。   六月第一天,大家嚎! 第117章民心   桐鄉這一日的早上,天上飄起了小雪。   對於南地的冬日來說,即便再冷,下雪也是一件罕見的事情。街道上的人並不很多,從青石巷走出去,能見許多人家的院子裡,女子正在清掃院子裡的雪粒。最高興的要數孩童,雪花是天然的樂趣,又是新鮮的玩意兒。   代雲早早的起了床,將院子裡枝藤上的雪粒仔細的拂去,她年幼的女兒,六歲的平安正乖乖的坐在堂屋裡吃飯,稀得能照鏡子的粥,平安也吃的津津有味,不時地抬眼看一下窗外,雪花紛紛揚揚的掉下來,頗有趣味。   代雲在院子裡道:「平安,把窗關了,莫要著涼。」   平安應了一聲,從凳子上爬起來,掂著腳將窗子關上了。   代雲看了看屋頂,嘆了口氣,天氣越來越冷了,雪水化了順著破了的屋頂流下來,屋裡會更冷,要是落到平安身上,可就麻煩了。得找個時間讓人將屋頂補上……要是家裡有個男人就好了。代雲忍不住又這麼想,過去薛懷遠還在的時候,她沒有這麼想過,如今卻頻頻浮起這個念頭。   代雲今年還不到二十五歲,生的年輕貌美,她是個寡婦,丈夫在平安剛滿兩歲的時候去河裡打漁,遇著十年難遇的風雨,船被掀開,人沒了,至此以後,就剩下代雲和平安母女兩相依為命。   家裡沒有男人,總是不太方便。那新任縣丞馮裕堂每每又想在她身上打主意,代雲一次兩次還能應付周旋,再這麼下去,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那些鄰人大叔,從前也願意幫襯,因著馮裕堂的恐嚇,也不敢與她多有交流,只得這麼默默受著。   代雲嘆了口氣,無論如何,她只希望平安能健康長大。代雲走到院子的石桌前坐下,桌上放著未做完的針線,她就靠著這些來補貼家用。平安見她如此,乖乖的抱著木頭小狗出來,坐在代雲身邊。木頭小狗還是平安的爹生前給她做的,代雲見此,心中更是一酸。   母女兩正要開始一天的勞作,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叩擊院門的聲音,「篤篤篤」。   「有人來了!」平安道。   代雲看向院門,心中一緊,唯恐又是馮裕堂過來找麻煩。每一次馮裕堂來,對她而言都是一場噩夢。但今日的敲門聲,比起往日的不耐煩急促,顯得溫和了許多。   平安睜大眼睛,呆呆的看著代雲。代雲只得站起身,走到院子門前,猶豫了一下,才將門打開。   門外並不是她厭惡的馮裕堂,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生的眉清目秀,穿著暗綠色蘇繡月華裙,外罩一件青色圖紋披風。披風寬大,顯得她格外柔弱嬌小,一雙眼睛靈氣逼人,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意。   代雲不認識這個女孩子,卻能認出這女孩子身上穿著的衣料,至少也要百兩銀子。   她有些惶恐,道:「您是……」   那女孩子對她笑了笑:「我叫姜梨,我來找您,是為了薛縣丞的案子。」   代雲一愣,平安悄悄地跟了過來,躲在院子裡的籬笆後面,偷偷地看向這位陌生的姐姐。   代雲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女孩子已經逕自走了進去,道:「進來說吧,外面很冷。」   姜梨逕自跨進了代雲的院子。   院子還是原先的模樣,若說要比起來,就是比起從前來更加破敗陳舊了許多。看來代雲的日子過得並不好,當初薛懷遠讓她來給代雲送銀子的時候,姜梨也來過這裡,那時候平安還是個小不點,如今都已經長得這麼高了。   時間真是過得很快。   代雲看著這女孩子,一瞬間竟是十分躊躇的感覺。這位叫姜梨的女孩子進來院子沒有一絲陌生,甚至石桌前坐了下來,還看了看她做的針線活,誠心誠意的讚嘆:「做的真好。」   代雲忍不住拉著平安,走到姜梨面前,道:「姜……姜姑娘,我不知道您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薛縣丞一案……怎麼了?」   姜梨抬眼看向她,道:「代雲,薛縣丞因貪汙賑災銀兩被下獄,五日後就會被處斬。薛縣丞是什麼人,你應當不會不知道。我要替薛縣丞翻案,需要證人,代雲,你願意做我的證人,替薛縣丞洗清不白之冤麼?」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卻像是重錘擊打在代雲心上。代雲沒來由的將平安的手握的更緊了些,勉強的擠出一個笑,道:「薛縣丞的事,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只是老百姓,官府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怎麼會不清楚呢?」姜梨看向平安,平安躲在代雲身後,好奇的看向她。姜梨朝她伸出手,平安就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姜梨的指尖。   「平安!」代雲激動地制止她,平安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絕不允許平安出一點兒差錯。   平安聽見母親的斥責,連忙縮回手,卻仍舊還是滿臉好奇的看著姜梨,沒有一絲害怕。   「如果沒有薛縣丞的話,平安也不會健康的活到現在吧?」姜梨看向代雲,「憑這一點,還不能讓你成為人證,替薛縣丞說一句話麼?」   代雲如遭雷擊。   當年夫君早亡,代雲長得好看,又年輕,寡婦門前是非多,有人打代雲的主意。只是代雲和亡夫感情深厚,並不願意改嫁。平安兩歲半的時候,生了一場重病,代雲不得已只得四處籌借銀子給平安看病,病是好了,也花了不少銀子。債主早就嚇垂涎代雲美色已久,要納代云為小妾抵銀,代雲不肯,那人便威脅要將平安抓走,賣給青樓媽媽。   正在代雲走投無路的時候,是薛懷遠站了出來。薛懷遠救出被人抓走的平安,替她們母女兩人還清了欠下的銀子。那時候來送銀子的是薛懷遠的女兒,當時代雲還記得,那位薛家小姐的容貌,她感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傾城又善良的女子,平安也很喜歡薛家小姐,一見她就「咯咯咯」的笑。   眼下姜梨突然舊事重提,代雲十分慌亂,她不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平安知道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但她也不能拿平安的安危做玩笑。馮裕堂是什麼人,桐鄉百姓都知道,順他者昌逆他者亡。如果馮裕堂知道自己站出來做人證,馮裕堂一定會對平安下手。   她是個母親,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孩子陷入危險。   代雲看向姜梨,眼裡流露出一絲祈求:「姜姑娘,我們……我們真的不知道,您找別人吧……就當我們對不起薛縣丞了……」   姜梨什麼話也沒說,但代雲還是看見了,對方眼裡的一絲失望。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心虛,恍惚間代雲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這位陌生的姜姑娘,而是那位人美又心善的薛家小姐,她溫柔的笑容不再,也就是這麼安靜的坐著,失望的看著她。   代雲突然覺得自己沒臉見人。   姜梨站起身來,摸了摸平安的頭,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找別人吧。」她對代雲道:「打擾了。」轉身就往外走。   就這麼……完了?代雲道:「姜姑娘……」等姜梨停住的時候,她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半晌才訥訥道:「也許桐鄉的其他人……也如我這般……」她說不下去。   姜梨道:「我知道,但不這麼做,薛縣丞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我很慶幸,薛縣丞過去幫助過桐鄉的每一戶百姓,五百六十八戶人,聽上去還是很有希望。如果他只幫助過幾個人,而那幾個人都如您一般,那就真的令人失望了。」頓了頓,她又道:「好好撫養平安吧,你既然付出了這麼大代價,便不要放棄。」   姜梨離開了。   代雲低下頭,平安牽著她的裙角,睜著眼睛,天真無邪,喚了一聲:「娘親。」   代雲淚如雨下。   ……   另一頭,葉明煜正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   這戶人家很窮,住的是破草屋,因著昨夜下雪又吹風,整座房子都搖搖欲墜,看著令人心酸。葉明煜從小身在巨富之家,還極少看見這般貧窮的人家,權當是看稀奇一般。   許久之後,有人來開門,卻是個穿著風燭殘年的老婦人,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衣,光是看著,葉明煜都覺得冷。   那老婦人看見葉明煜,卻像是沒看見似的,疑惑的問道:「有人嗎?您是……?」   這婦人是個瞎子,什麼也看不見。   葉明煜道:「老夫人,您兒子在嗎?我來找您兒子。」姜梨寫給葉明煜的冊子中,這一家人分明還有個秀才兒子。   「你找文軒啊。」老婦人道:「他出去買豆腐去了,很快就回來,你找他什麼事?」   話音剛落,外頭就有人說話的聲音:「娘,我回來了!」   莫文軒剛回家,就看見他家門前站著一個高大的漢子,待回頭的時候,再看到那漢子臉上還有一道疤,匪氣十足的模樣,當即嚇了一跳,差點連豆腐都掉了。他問:「這位大哥……」   「你就是莫文軒?」葉明煜挑剔的打量莫文軒。莫文軒如今都快三十了,還未成家,孑然一人,也不怪其他,他家實在是太窮了。而他又是個一心做學問的,只是考到了現在還是個秀才。他頭髮有些亂,還長了些鬍子,一身洗的發白的棉布袍,看人有些不清,還得湊近點看。   莫文軒道:「是啊。」   「我有些事情找你。」葉明煜粗豪的道:「借一步說話。」他要說服莫文軒做證人,自然不能讓人年紀這麼大的老婦人聽見。就示意莫文軒到外面去說。   老婦人雖然也有些猶豫,卻沒有跟上來。這家太窮,連個院子也沒有,葉明煜只得和莫文軒到屋後面的空地上說話。   葉明煜道:「莫文軒,你知不知道薛縣丞被下獄的事情?」   莫文軒一愣,隨即緊張的連連擺手,四下顧盼,道:「大哥……提不得,提不得!」   真是膽小怕事的書生,葉明煜心中不屑,道:「怕什麼?提了會死嗎?放心,有我在,保管你不死。」   莫文軒大約也沒料到會遇到這麼一個口無遮攔的主,縱然他萬般害怕竭力阻止,葉明煜仍舊不為所動,一口一個「薛縣丞」,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我說,小子,薛縣丞現在下了獄,五日後就要處刑,罪名是貪汙賑災銀兩,薛縣丞是個什麼人,你不會不知道吧?小子,現在我們要替薛縣丞翻案,需要證人,你願不願意出來做證人,揭發馮裕堂,幫薛縣丞平反?」   莫文軒一聽,更是嚇得抖如篩糠,道:「使不得,使不得啊!」   「什麼不得不得的?」葉明煜最看不上這樣的人,沒好氣的道:「有什麼使不得的?你且來說說!我看當初薛縣丞幫你在桐鄉落腳,讓你進鄉學念書,讓你考秀才,怎麼沒說使不得,要不是薛縣丞,如今你連買豆腐的銅板都沒有,你拿什麼養你老娘!」   莫文軒並不是桐鄉人,多年以前,他帶著瞎眼的老母來桐鄉投奔親戚,誰知道那位遠房親戚已死,莫文軒身無分文,又是個外地人,差點就要淪落到乞討為生。要不是薛懷遠偶然在街頭遇見他被一幫惡霸欺凌,伸出援手,了解了他的情況。知道莫文軒一心向學,還讓他進鄉學,這才有了莫文軒後來考中秀才。雖然如今生活貧窮,但要不是當初薛懷遠的幫襯,莫文軒怕是早就餓死了。哪裡還能贍養老母。   「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他娘的今日也算是見識到了!」葉明煜恨聲道:「薛縣丞要是知道當初幫襯的是這麼一個白眼狼,當初就不該伸手拉你一把,合該讓你被那些惡霸欺負而死!」   莫文軒怔怔聽著,臉色漲紅,突然怒道:「夠了,住口!難道我不願意為薛大人平反嗎?難道我不知道薛大人是冤枉的嗎?仁義忠孝,我讀書的時候都讀過的!但馮裕堂實在太不是東西了!你知道他怎麼對待那些之前想幫薛大人的人嗎?他加害別人的父母妻兒!我莫文軒雖然算不上什麼好漢,但一條命而已,也沒什麼怕的,只要能幫恩人!但我還有我娘,我娘辛辛苦苦撫養了我,現在她眼睛瞎了,什麼都做不了。我這輩子沒能讓她享福,但不能讓她因為我而身陷險境!」   莫文軒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的起伏,他大概從沒與人這般爭吵過。連脖子都漲紅了,激動地額上青筋都浮現。   葉明煜看著他,怒火稍微散了點,但仍恨他不爭氣,只道:「你不願意讓你娘因為你犯險,但你願意讓你娘因為你而蒙羞嗎?你不知道,你這麼做,你娘知道了,心裡會有多失望?你是這麼一個兒子,讓她抬起不頭來,這比什麼貧窮無能,還要低賤百倍!」   「你!」莫文軒被堵得啞口無言。   正在這時,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響了起來:「文軒。」   二人回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莫文軒的娘親,這位瞎眼的老婦人,拄著拐杖一步步的摸索了過來。她大約是聽到葉明煜二人的爭吵,終於還是忍不住過來,可想而知,方才他們的爭吵,全都被老婦人聽在耳中。   老婦人問:「文軒,這位小哥說的可是真的,薛縣丞真的入獄了?」   莫文軒支支吾吾答不上來,老婦人瞎了眼,不能外出,不曉得桐鄉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也沒告訴自己娘親,因為曉得以老婦人的脾性,一旦知道此事,必然要為薛縣丞說話。   可他不願意看著自己親娘犯險。   「文軒。」老婦人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是真的。」莫文軒無奈的答道:「已經有大半年了。薛大人是以貪汙賑災銀兩入得獄,很快就要處刑了。」   「一派胡言!」老婦人突然伸出拐杖,狠狠地頓了一下地,顯然是被氣著了,她道:「薛縣丞是什麼樣的人,桐鄉百姓都知道。沒有薛縣丞,就沒有桐鄉的今天。文軒,你快跟這位小哥說,你願意做這個證人,做人不能忘本,如果我們不站出來,那我們和那些奸人有何區別?這是助紂為虐!」   「可是娘……」   「我知道你心裡在怕什麼,我活了這麼大年紀,已經活夠了,我不怕死!你要是不怕死,就站出去,要是有人想害你,娘陪你一起擔著,這麼多年咱們母子都一起過來了,一起死又怕什麼,做人最重要的是有骨氣。要是你怕死,你就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和這位小哥出去作證,絕對不連累你!」   「娘,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兒子怎麼會讓你一個人犯險。」莫文軒急的跺腳,看向葉明煜,狠心道:「這位大哥,你還是找個地方把我娘藏起來吧,我和你出去作證。我娘說得對,做人不能忘本,馮裕堂這樣的奸人,遲早要下地獄,這一次由我做這個送他下地獄的人又如何?」   葉明煜本來已經打算放棄了,這個叫莫文軒的書生,畏首畏尾,他又最是不耐煩和讀書人打交道的。姜梨或許還能婉轉勸服,他卻實在磨不來。連薛懷遠對他們的幫助都說了,還是不為所動,那就是真的沒法。誰知道會在最後一刻,峰迴路轉,莫文軒的親娘跳了出來,改變了莫文軒的主意。   葉明煜看著這母子兩,突然有一絲感慨,他年富力強,自小又膽子頗大,做事顧頭不顧尾。但許多人有家人,有羈絆,勇氣不是那麼簡單就能生出來的。難怪姜梨要說,最後一步是最困難的,因為人心難測,又有許多桎梏。   但終於還是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了是吧?   五百六十八戶人,有一戶人站了出來,肯定會有第二戶,第三戶……人性有惡,也有善。   葉明煜拍了拍莫文軒的肩,粗聲粗氣的道:「小子,別抱著一副英勇獻身的模樣,馮裕堂就是只紙老虎,不值一提,再說,他在桐鄉的好日子馬上就要到頭了。沒人會對你怎麼樣,也沒人會對你娘怎麼樣。大家都會沒事,有事的只有馮裕堂而已。」   莫文軒拱手:「都仰仗大哥了。」   「別客氣!」葉明煜道:「那我就不多呆了,我還得去找下一戶。」   「下一戶?」老婦人奇怪的問。   「桐鄉五百六十八戶人,家家戶戶都受過薛縣丞的恩惠,我要找完這五百多戶,一家一家尋找證人。」葉明煜十分自豪。   「您可真是個好人。」莫文軒呆呆的道:「這樣盡心盡力的幫助薛大人,是過去也受過薛大人的恩惠嗎?有您這樣知恩圖報的人,薛大人一定很欣慰。我替薛大人謝謝您。」   「哎,別瞎說,我可沒受過薛縣丞的恩惠。」葉明煜道:「是我外甥女,和薛大人的家人有故交,這次才特意趕來桐鄉幫忙。要謝就謝她吧,她叫姜梨,是當今首輔姜元柏的女兒,以後你們就能看到了,是個難得的好姑娘。」   葉明煜樂滋滋的想,這才是第一戶人家,便找著了願意站出來的人,姜梨要是知道此事,一定很高興吧。   為她自己,也為那身在獄中的,可憐的薛縣丞。   ……   縣衙裡,馮裕堂在焦急的等著回信。   他必須要在五日內取了姜梨的性命,他不知道姜梨在做什麼,薛家案子且不提,便是永寧公主知道了他把事情辦砸了,也不會放過他。   況且那派出去的人馬,擺在縣衙後院的二十具屍體,實在讓馮裕堂坐立難安。姜梨是個這樣難對付的敵人,誰知道她會用什麼手段對付自己,自己的人馬已經失去了二十最精銳的,會不會接下來,自己也成為那二十具屍體中的一具。   馮裕堂想也不敢想,唯一能讓自己停止恐懼的,就是現在、立刻讓人殺了姜梨,日後的麻煩日後再說,至少在現在,他必須得除去這個讓自己難以安心的危險。   但今日一大早他派出去的人馬,又如昨夜裡派出去的二十三人一般,到現在都還沒有訊息。馮裕堂從早晨等到晌午,又從晌午等到午後,傍晚時分,小雪漸漸停了下來,外人無風無雪,很是平靜。   平靜的讓人心生焦躁。   沒有音訊,不僅如此,這些人也沒有被發現在什麼地方出現過,他們就像在短暫的幾刻中,突然銷聲匿跡了似的,沒有人發現他們的蹤跡,甚至讓人懷疑,他們是否真實的存在過。   「大人……」守門的小廝屁滾尿流的滾了進來,聲音驚恐的不得了,「大人,他們……他們找到了!」   「找到了!」馮裕堂心中一振,站起身來,他現在甚至都不指望聽得到姜梨的死訊,只要那些人有下落就行。他問:「在哪?」   「在……在後院。」小廝惶惑的道。   馮裕堂的心,漸漸沉下去。他腳步一滑,差點沒能站穩,努力的打起精神,道:「去看看……」   可便是看小廝的臉色,也曉得後院的情況不好。但馮裕堂沒有問,仿佛只有自己親自見到,才會死心似的。   之前早晨發現的二十具屍體,被他的手下蒙上白布,摞在後院角落,還不知如何處理,如今小雪停了,原本已經空出來的後院,又多了一排沒有生機的身體。   馮裕堂閉了閉眼。   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挑釁,他已經不知所措了。姜梨分明只有七個人,怎麼能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將他的人馬折了一茬又一茬。難道他們這些護衛全都是絕世高手不成?   但他們又是如何悄無聲息的將這些屍體送回縣衙的後院的?馮裕堂知道,他們既然能將屍體在無知無覺的時候送回縣衙,也就意味著,他們隨時都可以悄無聲息的取走自己的性命。   但他們為何沒有暗殺自己呢?馮裕堂不明白。他問:「院子裡不是有個啞婆嗎?讓她出來,問她什麼時候看見過可疑人?不能說話就比劃!」   如果啞婆在院子裡,也許能看清楚那些人是怎麼進來的。   小廝一愣,像是才想起有這麼個人,道:「說起來,好像有幾日沒看見啞婆了?」   「莫不是死了?」馮裕堂眉頭一皺,那個老婦,活得夠久,每次看到她,都覺得下一秒她就會斷氣。他們從沒關注過啞婆,所以啞婆的消失也沒人發現,便是發現了,也不會放在心上。大約是老死在自己屋裡了吧。   「這些人既然沒能殺的了姜梨,姜梨現在就還活著。」馮裕堂突然問:「姜梨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   兩個手下面面相覷,皆是不敢說的模樣。   馮裕堂看著就來氣,罵道:「說!」   「姜、姜二小姐一大早就和葉三老爺兵分兩路,順著縣東一路往西走,敲開了百姓人家的門,不知道同裡面的人說了什麼,很快出來,又找第二家,就這麼找了幾時來戶。」   「但是聽說,能聽見他們提到了薛懷遠的名字,應當說的是薛家的案子。」 第118章恩情   桐鄉自從馮裕堂上任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在街上說起「薛縣丞」三個字,別說是在外面,就是在家裡,「薛縣丞」三個字也像是大家共同的禁忌一般,從未有人敢主動提起這個名字。   久而久之,似乎有人都忘了,薛縣丞三個字意味著什麼。那意味著走投無路時候的一絲曙光,意味著遭遇不公時候的唯一希望,意味著正義,意味著良心。   但所有人似乎又沒有忘,像是埋下的屈辱火種,只等有一日有人帶著火星前來,只消一點點,便能熊熊燃燒。   今日,「薛縣丞」三個字,又悄悄地,在桐鄉四處響了起來,如春風夜草一般蔓延,有人蠢蠢欲動,有人惶惑不安。   夜裡,青石巷的一間屋子裡,燃起燈火。   燈火幽微,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站,面色皆是沮喪。   葉明煜坐在矮凳上,一拳擂向桌子,憤憤道:「這可太難了!」   他與姜梨,還有手下的六位弟兄,一大早分成幾路,挨個的去找桐鄉的百姓。五百多戶人家,今日從早到晚,問到的也就幾十戶裡。其實幾十戶也不算少,但願意站出來為薛懷遠作證的,也只有那個窮秀才莫文軒。這還是莫文軒的瞎眼老娘聽到,嚴厲指責莫文軒,莫文軒才抱著同歸於盡的悲壯心情站出來的。   葉明煜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去責怪這些百姓忘恩負義?別人也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家人,與其責怪百姓,倒不如痛罵馮裕堂手段下作。但這些百姓就真的沒有任何責任嗎?如果只要他們稍稍反抗一些,或許薛縣丞便是入獄,也不會顯得這般悲慘。   人世間總歸有許多無奈的事。   「沒事的,舅舅。」姜梨微笑,「也不是全無收穫,至少有一人也好,不是麼?只要今日有一人,明日有一日,這樣下去,到五日過後,我們統共能有五人。也是不少了。」   一名護衛嘟嘟囔囔的道:「五百六十八戶人,站出來的只有五人,這也太心酸了。」   姜梨仍舊笑著,葉明煜卻覺得,自己這個外甥女一瞬間卻顯得有些憂傷。仿佛從桐鄉的這些人事中,窺見了人心的不可期待似的。葉明煜也跟著傷感起來,很快回神,暗暗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有心想安慰姜梨幾句,自己又嘴笨,不知如何安慰。感嘆著若是昨夜那位俊美的國公爺在就好了,也許姜梨少女心思,看到心上人便會暫時忘卻眼前的煩惱。   但姬蘅到底不在。   葉明煜只好笨拙的扯開話頭:「說起來,今日好幾次,我都感覺到有人在跟著我們。好似還有殺氣,本來等著大戰一場,結果過了一會兒,那感覺又沒有了,真奇怪。」   「我也是我也是!」屋裡的護衛們七嘴八舌的紛紛附和:「我今日也有這種感覺,還以為是自己想太多。」   「莫不是見了鬼,怎麼大伙兒都有這種感覺?」   「我看是桐鄉的匪寇,本來劫道勒索我們,結果看兄弟們武藝高強,心生忌憚,自己就退去了。」   「有這個理,我看就是這樣了!」   「去去去,」葉明煜揮了揮手,道:「你們懂個屁,別什麼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攀,誰會劫你們的道?你們看起來很有錢嗎?要劫也是劫老子的。再說了,桐鄉能有劫道的嗎?桐鄉這麼窮,要有劫道的,早就餓死了!」   屋裡頓時啞口無言,葉明煜轉頭問姜梨:「阿梨,這事兒,是那勞什子國公爺幫的忙吧?」   葉明煜不曉得姬蘅的名字,還以為「國公爺」是個官兒,開口閉口稱呼姬蘅都是「國公爺」,姜梨哭笑不得,道:「多半是了。」   馮裕堂的人馬一夜間少了這樣多,他卻一聲不吭,一點動靜也沒有,自然是姬蘅的手筆。今日他們在桐鄉公開提起薛懷遠的案子,馮裕堂的人也不來阻攔,這自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是,馮裕堂的確是派人阻攔了,只是被姬蘅的人攔了下來。   一碼事歸一碼事,至少在這件事上,姬蘅幫了她,替她省去了許多麻煩,她應當感謝。姜梨莫名的想到,倘若有人和姬蘅結盟,那真是天下最划算的一樁生意了。因姬蘅會最大程度的替盟友掃清不必要的障礙,「閒雜人等」,很多事情就會事半功倍。   葉明煜聞言,頓時一聲也不吱,想著那男人雖然容貌太盛,但至少還曉得護著姜梨的周全。便是做不得外甥女婿,做個朋友也是好的。   「明煜舅舅,你們早些休息吧。」姜梨道:「今天你們也累了,晚上養養元氣,明日一早還要繼續呢。」   葉明煜點頭,今日他們去招人,說的口乾舌燥,跑的遠,也腰酸背痛,是該洗個澡好好休息。便也沒反對姜梨的話,帶著手下們先去休息了。   姜梨坐回桌前。   桐兒和白雪本以為她也要休息了,見狀吃驚的問:「姑娘怎麼不睡?」   「我還得寫一下冊子,明日分發給舅舅們,寫完了再睡。」姜梨按了按額心,道:「白雪,替我倒杯熱茶來吧。」   ……   雪過天晴,第二日是極好的天氣。   姜梨一大早,就和葉明煜他們分道揚鑣,各自去尋各自的人家。   她如今也不怕會有馮裕堂的人在背後對她下殺手,反正姬蘅會替她解決。她就放心的將自己的後背暴露給姬蘅了。   昨日的出行,她拜訪的人家是最多的,葉明煜也沒有她拜訪的人家多,只因為她識的桐鄉的路,也知道每一戶人家住在什麼地方,節省了不少時間。清晨從青石巷門口過的時候,還看到了第一日在桐鄉見到的春芳嬸子,春芳嬸子挎著她的籃子,站在院子裡,小心翼翼的看著姜梨一行人走遠,囁嚅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姜梨也沒有看她,她的時間太少,沒工夫照顧到每一個人。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要靠緣法,有些事自己努力過了,不成的話是命,也犯不著不甘。   昨日整整一天,從第一戶人家代雲開始,到最後一戶人家,至少在姜梨這一頭,沒有說服一家人,說不失望是假的,但今日還得繼續。無論是什麼結果,她都必須要去接受。   遠處,屋門已經能看到了。   姜梨走到這戶人家面前,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敲開了門。   這戶人家的丈夫,是個屠夫,人稱張屠夫,生的兇神惡煞,十分可怕,尋常小孩被他看一眼,都會看哭。姜梨只記得薛昭小時候很怕這位張屠夫,總覺得張屠夫手裡的屠刀十分嚇人。但作為薛芳菲的她,只記得每次從肉鋪經過的時候,這漢子僵硬的扯起嘴角,似乎想對她露出一個柔和的笑,但十分彆扭的模樣。   敲門三聲,有人來開門。   開門的就是張屠夫。   時隔多年,張屠夫還是當年的模樣,一點兒也沒變。大冷的冬日,便穿著一件薄薄的粗布單衣,手上衣袖挽起,大約是為了方便斬肉。他生的高而胖,滿臉橫肉,因常年殺豬身上竄出一些肉腥味,泛著黏黏膩膩的感覺。他大約也是早起準備去肉鋪了,手裡提著一隻桶,桶上蓋著一塊白布,姜梨曉得,那白布裡是新鮮的豬肉。   張屠夫還有一把長刀,也放在這桶之上。那刀極長,也極鋒利,不知是不是因為見了太多血的原因,光是看見,也讓人覺得發寒。   姜梨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長刀之上。   張屠夫低頭看了看姜梨,將手裡的桶「咚」的一下放在腳邊,語氣不善道:「你找誰?」   「我找您。」姜梨收回目光:「我叫姜梨。」   張屠夫道:「我知道你,昨日就是你,從城東開始挨家挨戶的問薛縣丞的事,想讓人站出來給薛大人作證!」   張屠夫的聲音非常粗,甚至比葉明煜聽著的還要兇厲,對著姜梨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面上的橫肉卻抖了幾抖。   「是的。」姜梨平靜的看著他:「薛縣丞究竟是不是一個好官,會不會貪汙賑災銀兩,桐鄉百姓不會不知道。我想問這位大叔,願不願意站出來作為證人,替這位無辜的縣丞冤案平反呢?」   張屠夫定定的看著姜梨。   其實他眼睛很小,幾乎是眯縫的一條,讓人難以看清楚他的表情。這位張屠夫又是孤身一人,至今無妻室,因他長得太醜太兇,也無人敢親近。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姜梨,像是下一刻就要對著姜梨舉起屠刀似的。   但下一刻,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姜梨從未見過張屠夫這般的笑,她曾見過對方看見自己勉強想要擠出友善的笑,對著街邊好看的姑娘露出羞澀的笑,見過他拿刀剁骨頭時候舒展的笑,但從沒見過他這般暢快的大笑。仿佛夙願得以完成,心想事成的快樂的笑。   他道:「小姑娘,一大早我就在屋裡等你,還以為你不來了,總算等到你了。我願意站出來!跟你去幫薛大人翻案!」   這一回,輪到姜梨詫異了。   在張屠夫的大笑聲中,想了想,姜梨問:「您為什麼會願意?」   「為什麼會願意?」張屠夫看向她,仿佛她說了什麼好笑的問題一般,道:「你應當問我,我為什麼會不願意?薛大人對我來說如再生父母,當年有人誣陷我,說我的豬肉吃死了人,說我是殺人兇手,我被人冤枉入獄,在獄中吃盡苦頭,要不是薛大人明察秋毫,重審我案,還我清白,早就沒有今日的我了!」他把長刀順勢一頓,「嘿,我雖然是殺豬的屠夫,卻不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這事情姜梨是知道的,當初薛懷遠剛上任的時候,前任縣丞收人錢財。那樁案子裡,分明是有錢人家的兒子犯事,卻給前任縣丞送了銀子,找了個替死鬼。分明不是張屠夫毒死的人,硬說是張屠夫的肉吃死了人家。張屠夫成了替罪羔羊,那位縣丞收了錢,才不管一個屠夫的身家清白。加之張屠夫生的兇厲,一時間竟無人懷疑。   薛懷遠上任後,就看出這樁案子裡的疑點,不惜得罪了那戶在桐鄉有權有勢的人家,也要給張屠夫翻案。幸而最後證據確鑿,還了張屠夫一身清白,救了張屠夫一名。至此以後,張屠夫就認薛懷遠為救命恩人。   「我自己坐過牢,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要說薛大人那樣的人貪汙銀子,誰都不信!我本想想個法子,要馮裕堂狗官那條性命,但以為便是如此,也救不出牢裡的薛大人,慚愧,一拖就是這樣久。我本來想,五日之後就去劫法場,只我一人也好,便是死了,也是和恩人死在一塊兒,恩人也不會覺得冤屈,說當年救了我是樁錯事!」   張屠夫看向姜梨:「小姑娘,我看你們一行人,不是普通人,身家地位都不低,又不怕馮裕堂的權勢,一心想為薛大人翻案,我相信你們!既然如此,你們為薛大人翻案,算我一個,要我做什麼,刀山火海,我絕不說二話!反正我無親無故,孑然一人,就只有這把屠刀,我就帶著這把屠刀,去殺這豬狗不如的畜生!」   姜梨便是沒想到,從張屠夫的嘴裡,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這個張屠夫了,這個一身正氣的男人,她也沒想到,在桐鄉百姓人人迴避馮裕堂,為馮裕堂的權勢所震懾的時候,還有人在暗暗的籌謀為父親翻案。   或許張屠夫不是第一個人呢,或許還有別的人也如他一樣。馮裕堂鎮得住百姓的言行,鎮不住百姓的心。   姜梨的心,一瞬間也跟著激蕩起來。   她深深地對著張屠夫行了個禮。   張屠夫嚇了一跳,連忙道:「小姑娘,你幹什麼?」   「我替薛縣丞謝謝你。」姜梨認真的道:「馮裕堂在桐鄉做的事,我們都知道,站出來替薛縣丞說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您能站出來,我很感激。」「沒什麼好感激的。」張屠夫擺手,「當初我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時候,只有薛大人願意相信我,不嫌棄我,沒有薛大人,我早就獄中被人折磨死了。我時常看外面的太陽,對自己說,能感覺到這一切,都是薛大人的功勞。我這條命本來就是薛大人的,薛大人有難,我坐視不理,那還是人嗎?聽說殺生太多會下地獄,我從來不信,但忘恩負義會下地獄,這話我信。」   「你就當我是不想下地獄吧!」他道。   姜梨看著這男人兇煞的模樣,也覺得可愛了,二人對視著,彼此都笑了起來。   ……   第二日,到了夜裡,同葉明煜他們會合的時候,姜梨發現,找到願意站出來的證人,就只有張屠夫一個。   在見過張屠夫後,她後來在遇到的人家,皆是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姜梨也不強人所難,旁人不願意,自然也就罷了。葉明煜和其他護衛那邊便是一無所獲,葉明煜有些洩氣。   「沒事,」姜梨與他打氣,「我們不是還找到了一人嗎?我說過的,一日一人,也能找到五人,沒事的。」   葉明煜看了看姜梨,沒有說話。他嘆氣的,並不是找不到人,而是對人心的失望。   一家家一戶戶,姜梨給的冊子上都寫了,每一家每一戶都真實的接受過薛懷遠的幫助。那麼現在薛懷遠有困難,就因為馮裕堂的權勢,就沒有人敢站出來嗎?   知道自己這樣想有些賭氣,但猶如一盆涼水,將葉明煜自來火熱的心,澆的冰冰涼涼。他喜歡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恩就是恩,怨就是怨。但桐鄉之行,讓他看到了市井之中太多無奈,他沒辦法去責備什麼,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胸口就是不爽利,像是堵了一團氣似的,悶悶的。   他看向姜梨,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面對這些繼而連三的打擊,她怎麼還能這麼平靜?仿佛被拒絕也不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要是換了葉嘉兒和葉如風二人遇到此種情況,怕是早就心灰意冷了。   但姜梨從不。   姜梨的確不會因為這些感到傷心,事實上,自從她死過一次之後,她仍然願意善良的對待別人,不會因為遭受過殘忍的事就變得心狠手辣,但是,她對人心再也沒有期待了。   就像變成姜二小姐以後,對姜元柏的父愛,對姜老夫人的祖孫情,還有姜家大大小小的親人,誠然是因為她不是真的姜二小姐,但她也並沒有投入太多的感情。對於姜家能夠如何對待她,她不在意,因為不期待。   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到底讓她改變了。她說不清自己這改變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有時候,她能感到自己骨子裡的漠然,冷眼旁觀著這些與自己有關係的人,像是在看事不關己的人的熱鬧。   就像……就像姬蘅。   也許現在的自己,和姬蘅骨子裡也是一樣的人。姬蘅的目的是達到他的政治心願,而自己的目的是報仇。為了目的而活著,或許本來就是這樣乏味,沒有顏色的。   姜梨收回思緒:「沒關係的,舅舅,還有三天。明日起,我要開始同襄陽知府上報了,馮裕堂的罪名成立,薛縣丞的斬令暫停,最後一日,我們就能接薛縣丞出獄,帶著這些桐鄉百姓上京告狀。」   「佟知陽會答應?」葉明煜問。   「容不得他不答應,規矩如此,況且,織室令唐大人還未離開,唐大人知道利弊,會勸服佟知陽的。」姜梨道:「當然,如果能找到更多願意出來作證的百姓們就好了。」   ……   姜梨的步子沒有停歇,第三日早上,她仍舊起了大早,和葉明煜的手下們兵分幾路,去說服那些受過薛懷遠恩惠的百姓們。   春芳嬸子也不出去了,就站在院子裡,目送著姜梨他們離開,怔怔的,不知道想什麼。   又是一日的早出晚歸。   這一日到了晚上,姜梨和葉明煜一無所獲,倒是葉明煜的手下有一人,說服了一對開麵館的夫婦,叫阿怪夫婦。當年阿怪夫婦被人欺騙,地契出了問題,差點被人將這麵館奪去,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本錢。薛懷遠審了這樁案子,讓阿怪夫婦拿回了地契,不至於流離失所。   因此,阿怪夫婦一直很感謝薛縣丞。如今薛懷遠入獄,阿怪夫婦有心要為薛懷遠鳴不平,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總覺得站出來有如螳臂當車,如今姜梨一行人的出現,令他們夫婦喜出望外,似乎總算知道能做些什麼了,沒多想就答應下來。   「一共找到了三人,」葉明煜道:「明日就送令給襄陽那頭麼?」   姜梨點頭:「夠了。」   葉明煜問:「那還繼續找人嗎?」   「找。」姜梨道:「只有百姓越多,此事鬧得越大,上大理寺也好,告御狀也罷,才能讓人壓也壓不下去,才能讓天下人都看看,撕開這層皮,真正的桐鄉縣丞出了多大的亂子。」   葉明煜道:「我知道了,那繼續吧!」   這一夜,姜梨睡得很是安穩,夢裡有見到了薛昭和父親,三人在青石巷回家路上,夜色四合,薛昭背著劍,得意的在姜梨面前耍一套劍法,被薛懷遠笑罵。   溫暖的讓姜梨不願醒來。   直到白雪輕輕地來叫醒她:「姑娘,該起了。」   這些日子,姜梨每日都起得很早,沒辦法,時間不容耽誤。她心裡還在回憶昨夜裡那個讓人捨不得醒來的美夢,動作卻清醒又果決。不過片刻,已經梳洗完畢,吃了點東西,準備出門了。   五百六十八戶人,還有一半都未曾拜訪。而過去的一半,只有三人願意站出來。   悲哀嗎?或許吧,但應該慶幸,不是一個都沒有,還不到最糟的時候。   葉明煜笑著與姜梨打招呼:「阿梨,今兒又要忙活了。」   姜梨也笑:「今天也要辛苦舅舅和各位小哥了。」   大家笑著出了門,打開院子,突然愣住。   春芳嬸子站在門口,她穿的單薄,不知等了多久,身子微微顫抖著,看見姜梨,眼睛一亮。   「春芳嬸子?」姜梨疑惑的看著她:「您怎麼來了?」   「我……我……」春芳囁嚅著嘴唇,似乎隔了好久才鼓起勇氣,道:「小姐,我、我願意站出來,替薛大人作證!」   姜梨愣住。   「我想過了,薛大人幫了我們許多,要是不管,那是沒有良心,我願意站出來!」   這怯懦的婦人,像是得了沒來由的勇氣,聲音陡然加大,昂著頭,堅定地道。   姜梨和葉明煜都沒料到她會說這麼一句話。   半晌,姜梨笑了,她道:「謝謝你,春芳嬸子。」   春芳的臉紅了,慌忙擺了擺手,像是受不得似的,道:「不只是我,還有她們。」   便見牆角處,又走出兩個人,是牽著平安的代雲。   平安看見姜梨,對著姜梨甜甜一笑,代雲道:「姜姑娘,我想過了,薛大人救過平安,我們不能對平安的救命恩人如此無情。我們母女在桐鄉,一直接受薛大人的幫助,不能因為我們的自私,讓一個好人蒙受冤屈。我們願意站出來。」   姜梨看向她。代雲緊緊拉著平安的手,瞧得出來,做出這個決定,她也掙扎了好一段日子。但現在,她帶著平安來了。   「謝謝你們。」姜梨微笑,「有了你們,薛大人的案子會輕鬆許多,我想薛大人離平反的日子,不遠了。」   「不止我們哩。」春芳道:「您看看外面。」她指向一個方向。   姜梨往前走了幾步。   青石巷的巷道口,不知何時,早已擠壓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一些在外面,一些在裡面,將巷道擠得水洩不通,少說也有上百來人。他們男女老少都有,粗粗一看,儘是桐鄉百姓。   看到姜梨,他們高聲道:「姜姑娘,我們都願意做薛縣丞的證人!」   「姜姑娘,帶我們去幫薛縣丞吧!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咱們都受過薛大人的恩惠,現在輪到我們報答薛大人了!」   「我們知道了姜姑娘的打算,這是特意來找姜姑娘的,姜姑娘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只要能救薛大人!」   姜梨怔怔的看著眼前一切。   葉明煜和手下往前兩步,也看到了面前的情景,葉明煜低聲道:「我的乖乖……」聲音滿是不可思議。   對比前幾日挨家挨戶碰釘子的局面,今日的一切,不真實的像個夢境。這些桐鄉百姓,老弱婦孺都有,但面上無疑都是豁出去的勇氣。   那些薛懷遠曾經幫助過的人,那些縮在人家之中,因為種種原因,不敢站出來的人,經歷了掙扎、猶豫、彷徨和不安,正義戰勝了恐懼,還是站了出來。   人心值得期待嗎?人心不值得期待嗎?平安掙開母親的手,往前跑了兩步,拉住姜梨的手,軟軟的叫了一聲:「姐姐,我們願意站出來。」   姜梨眼眶一熱,說不出話來。 第119章父親   剩下的幾百來戶人家,似乎不用一一去問詢了。   突然湧出來的百姓,已經足夠成為薛懷遠的證人。而這些百姓聽到姜梨說要進燕京城為薛懷遠翻案,紛紛表示願意同往,這一下,便再也不必如之前擔心的,人夠不夠的問題。   葉明煜心中大快,拍著胸脯保證進京的車馬食宿都由他一人出了。桐兒和白雪也十分高興,葉明煜得了空為姜梨,道:「阿梨,現在咱們提前完成了任務?能做什麼?」   「都有這麼多人,馮裕堂的人馬又折了大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們對馮裕堂早就積怨已深,是時候讓他們出氣了。襄陽的刑令遲早搖下來,既然馮裕堂喜歡在桐鄉稱王稱霸,這一回,也讓他嘗嘗被人稱王稱霸是什麼感覺。舅舅,帶著這些百姓去縣衙們,我們要唱一齣戲,叫『綁官上殿』。」   「我只聽過『綁子上殿』,沒聽過『綁官上殿』的。」葉明煜樂了。   「我也沒見過,所以要好好見識見識。事不宜遲,我看馮裕堂得了這一頭的消息,要盤算的溜之大吉了,不能讓他跑路,得將他抓起來。安心等佟知陽的調令一來,便可放薛縣丞出獄,押官進京。」   葉明煜聞言,大叫一聲「好」字。他最喜歡的就是這般痛痛快快的做事,這些日子可算憋屈死了,現在終於能揚眉吐氣,將他那個早就看的極不順眼的馮裕堂抓起來,那可真是好事一樁!「走走走!」葉明煜迫不及待道。   ……   縣衙裡,今日靜悄悄的。   馮裕堂坐在屋裡,等著人將他的行禮運送過來。   他不能從府邸裡離開,因著此番逃路,他自知一路兇險,因此連最寵愛的小妾都沒有帶上。只帶了這些年在桐鄉做父母官時搜刮的金銀財寶。要是讓他府邸的下人,那些小妾發現他捲鋪蓋跑路這件事,一定會鬧起來,到時候驚動了姜梨一行人,他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馮裕堂在昨日得知姜梨帶著人一家一戶的詢問桐鄉百姓是否願意做證人的時候,就知道了姜梨打的是什麼主意。難怪了,難怪姜梨的人馬能夠不動聲色的解決永寧公主的殺手,卻不肯動她一根手指頭。現在想來,姜梨既然連永寧公主都不怕,怎麼會怕他這麼一個小角色。留著他不肯殺他,是為了要救下薛懷遠!只有他活著,為薛懷遠重審案子的時候,才會以自己的罪行幫薛懷遠洗清冤屈!想通了此事的時候,馮裕堂是又急又恨。他當年被薛懷遠趕出縣衙,他心中對薛懷遠不留情面的做法深惡痛絕。後來風水輪流轉,誰讓薛懷遠得罪了永寧公主,薛懷遠入獄的頷首,他沒少吩咐牢頭給薛懷遠「好好」伺候一下。眼下春風正得意,半路上卻突然殺出了一個首輔千金,還要為薛懷遠平反,而且快要成功了。   薛懷遠可真是他生來的剋星!   姜梨打的是這個主意,馮裕堂卻不願意這麼做。薛懷遠如今廢人一個,已經得了失心瘋,就為了這麼個廢人,自己付出巨大的犧牲。而且一旦要為薛懷遠翻案,接替薛懷遠的那個人就是自己。永寧公主雖然是自己的主子,但絕不會為了他這麼一個小人物而大動幹戈的。   姜梨有句話說的很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什麼神仙,而是隨時可能遭殃的小鬼,所以得自尋生路。他已經無法阻擋姜梨為薛懷遠翻案了,辦砸了差事,永寧公主隨時可以滅了他的生機,又得罪了姜元柏的女兒,現在不走更待何時?因此馮裕堂今日一大早,就去了縣衙,搬來的箱子都在這裡,他帶著幾個親信,只等著接人的馬車前來,就趕緊上路。   等姜梨找到願意作證的證人,七日以後,他早就走的遠遠的了。至於姜梨和永寧公主如何鬥法,隨她們去吧,他已逃之夭夭,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了!正在想著這些的時候,馮裕堂突然聽見外面有些動靜,他精神一振,立刻從凳子上站起身來,吩咐親信趕緊去抬那些裝著銀票古玩的箱子,自己率先往門外走去,一邊不滿道:「都說了動靜小些,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剛說完這句話,馮裕堂恰好走到縣衙的大門邊,他的聲音迅速消失,一下子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葉明煜和姜梨二人。   「馮大人。」姜梨對他一笑。   葉明煜勉強也回了一個笑容,他的心中忽然覺得有些不安。姜梨笑容溫和,就連葉明煜也對他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這位生的跟匪寇似的男人向來對他都是橫眉冷對的,何時有這麼和氣的時候?「姜二小姐。」葉明煜藏起自己心中的打量,問姜梨,道:「您二位這麼早前來,找下官可是有什麼事?」   這態度比起第一日剛健姜梨的時候,也算是天壤之別。葉明煜眼裡閃過一絲輕蔑,就這麼個踩低捧高的玩意兒,真是多看一眼都覺得髒了眼。   姜梨沒有回答馮裕堂的話,而是越過馮裕堂看向他的身後,奇道:「馮大人怎麼搬了這麼多箱子,這是要出遠門?」   馮裕堂心中「咯噔」一下,趕緊回頭,用眼神示意手下們將箱子搬回去,賠笑道:「怎麼會?這些都是之前拿出去的東西,正要收回來呢。」   「原來如此。」姜梨笑了笑,「這就好,我還以為馮大人要出遠門,剛才還有些為難,若是馮大人出遠門,日後就不好辦了,還有事想請馮大人幫忙呢。」   姜梨看著和和氣氣,溫溫柔柔,但馮裕堂心裡清楚,這位小美人可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善良。他一聽姜梨有事想請自己幫忙,非但沒覺得好過,還出了一身冷汗,試探的問道:「二小姐想請下官幫忙做何事?」   「很簡單的事。」姜梨輕描淡寫道:「也就是讓馮大人陪我一道回燕京,去大理寺給薛縣丞的案子作證罷了。」   馮裕堂呆立在原地。   姜梨靜靜的看著她,她的一雙眼睛平靜的過分,馮裕堂卻能看出裡頭盛著的譏笑。   他道:「二小姐這是說的什麼玩笑話……」   「我可不喜歡說玩笑。」姜梨搖頭。   馮裕堂的心中,頓時湧起了一陣屈辱的感覺。姜梨嬌小的身軀擋在眼前,就像是擋住了他的生路。他恨不得衝上去擰斷姜梨的脖子,重新殺出一條血的生路來。但他不敢,葉明煜站在姜梨的旁邊,他那把別在腰間的大刀還散發著寒氣。   「二小姐是非要下官這麼做不可了?」   姜梨笑著點頭。   她越是溫柔,馮裕堂的心裡就越是窩火。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突然問:「倘若下官不肯呢?」   「不肯?」姜梨的笑容慢慢收起,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冷冷道:「恐怕容不得馮大人不肯了。」   馮裕堂不肯示弱:「姜二小姐逼人太甚,是要打算殺了本官嗎?」   「這和我無關。」姜梨搖了搖頭:「不放過你的,是他們。」她微微側開身子。   馮裕堂看到了。   姜梨的身後,葉明煜護衛擋著的縣衙大門外,密密麻麻站著的,全是桐鄉的百姓。他們不知站在這裡多久了,就靜靜的看著馮裕堂。目光裡全然都是憤怒和激動。仿佛若不是因為姜梨在這裡,他們就要衝進去將馮裕堂殺了洩憤一般。   「你看。」姜梨笑了。   馮裕堂身子晃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他搖了搖頭,嘴裡喃喃道:「不可能的……」   昨日那些人回來報信的時候,說一連幾日,姜梨和葉明煜一行人挨家挨戶的詢問桐鄉百姓,也僅僅只找到了三個人。桐鄉五百多戶百姓,找到三個人實在不算多,馮裕堂當時還洋洋得意,自己在桐鄉百姓之中威望極高,便是首輔千金來說項,也沒人敢亂說話。也正是因為如此,馮裕堂相信,等姜梨湊夠願意作證的人,至少還要再等幾日。   短短一夜時間,怎麼會有這麼多桐鄉百姓跟在她身後?發生什麼事了,她對桐鄉百姓說了什麼?「馮裕堂!」有年輕的小夥子悲憤道:「你擄走我妹妹做你小妾,人進你府邸不過三日就死了,你還我妹妹!」   「他這個畜生,他搶了我們家鋪子,我老娘生生氣死在屋裡!」   「他與惡霸勾結,搶了我們家三幅古玩!」   「馮裕堂!」   一聲一聲的控訴,響徹了桐鄉縣衙門前的天空。   馮裕堂在任期間,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桐鄉百姓早已忍讓多時,如今一朝爆發出來,嚇得馮裕堂也是連連後退,他企圖拿出從前的威信,但到底底氣不足,只色厲內荏的吼了一句:「你們要幹什麼?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回答他的是百姓更沸騰的怒吼。   一片吵嚷聲中,姜梨的聲音竟然分外清晰,她說:「馮大人,多行不義必自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你的時候到了。」   馮裕堂看了她幾刻,突然轉身就跑!他知道姜梨說的沒錯,他們人多,他們勢眾。若是從前,他還能讓自己的手下拼上一拼,不過是些手無寸鐵的賤民,再厲害能到哪裡去?然而這些日子他的手下跟去追殺姜梨的,已經死了大半,剩下的也不足為俱。這些賤民這個時候造反,他的人馬是不可能錯過的!   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姜梨冷眼看著馮裕堂倉皇逃竄的背影,一揮手道:「馮大人想跑呢,就請大家幫忙,將馮大人『請』回來吧。」   話音剛落,「轟」的一聲,對馮裕堂早已滿腹怨言的百姓立刻一擁而上,追著馮裕堂而去。連帶著馮裕堂的那些手下,皆是被這些或持著長棍,或持著簸箕的百姓們打的招架不住,連連求饒。姜梨讓葉明煜的護衛盯著,她有心要讓這些百姓們出一出氣,卻必須保證不能讓馮裕堂逃了。   桐鄉的縣衙裡,許久沒有這麼多百姓出現了。自從馮裕堂上任後,這裡的縣衙,都是那些惡霸富人們愛來的地方,只要有銀子就能辦事。百姓來縣衙,都是充滿血淚,被坑的那一人。久而久之,縣衙是魔窟,這是桐鄉人人盡皆知的事實。   但是在姜二小姐來桐鄉的幾日後,縣衙裡,重新又出現了百姓的身影。這一次,不是「官欺民」,而是「官逼民反」。   葉明煜瞧著正被一位婦人惡狠狠地用扁擔砸腦袋的馮裕堂,樂得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招呼姜梨也看,道:「那王八蛋現在也嘗到了任人宰割的滋味了。」   姜梨淡淡一笑:「因果報應嘛。」   馮裕堂雖然是永寧公主的爪牙,是按永寧公主的命令行事,但父親會成為失心瘋,在牢獄裡遭受的非人折磨,都和馮裕堂脫不了干係。做了這些事還想脫身,馮裕堂想的,未免也太美好了一些。她會讓馮裕堂,讓永寧公主為自己的所作多為,後悔終身。   姜梨對葉明煜道:「明煜舅舅,讓人把馮裕堂綁起來,別讓他溜了,看管好吧。」   葉明煜點頭,看姜梨轉身要走,問姜梨:「阿梨,你去哪兒?」   姜梨道:「獄中,馮裕堂已經失勢了,牢頭得知消息早已跑路,現在去看薛縣丞,已經不會有阻攔。」她一笑:「我想桐鄉的獄中,還有許多如薛縣丞一般被冤枉的囚犯,我要將他們都放出來。桐鄉的天地,是時候改換了。」   ……   最後和姜梨進牢獄的人,是葉明煜的小廝阿順,還有張屠夫。   雖然得到的消息是牢頭已經逃了,但為了以防萬一,葉明煜還是讓姜梨帶上幾人。他自己要看著馮裕堂,免得馮裕堂得了空子逃跑。   牢獄的門口,地上都是凌亂的腳步聲。想來是那些獄卒臨時得了馮裕堂出事的消息,心慌慌的離開時留下來的腳印。地上還有一些散亂的銀子,不過葉明煜也已經派了些人和桐鄉百姓堵在城門口,一旦有想出城逃跑的人,都會被他們攔下來。   阿順站在門口,和張屠夫點起火把,伸頭往裡看。牢獄裡陰森森的,所有的火把都滅了,有些看不清。唯恐姜梨沒看見地上的臺階摔著了,阿順正要提醒姜梨小心些,就看見姜梨連火把也沒接,自己走下去了。   阿順:「……」   年幼的時候,薛懷遠不許他和薛昭來大牢裡來。但每次薛昭都帶著他偷摸著進來,牢頭知道他們是薛懷遠的兒女,知道小孩子貪玩,也曉得他們不會做出什麼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姜梨對於大牢,並不陌生。牢裡關著的人,有些事真的窮兇極惡之徒,有些卻是生活所迫不得以犯下罪行之人。但有一點都是樣,裡面的人都是戴罪之身。   薛懷遠來的時候,總是穿著洗的發白的官服。他曾在裡面將被冤入獄的張屠夫解救出來,也曾將真正有罪卻逍遙法外的惡人送進去。   姜梨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在牢裡,穿著囚服的人裡,看見父親的影子。   慶幸大牢裡的火把都滅了,而張屠夫和阿順手裡的火把,還不足以讓人看見她模糊的眼眶。她每走一步都走的很慢,看上去像是害怕摔倒而小心翼翼,但只有姜梨自己知道,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在害怕。   她害怕看到那樣的父親,害怕自小到大就是她和薛昭的天,薛昭的大樹,頂天立地的父親,蜷縮成一團,在黑暗裡失去了過去的清醒和記憶。   阿順的火把一間間的照亮牢房裡人的臉,此起彼伏的叫冤聲突然響了起來。不知馮裕堂辦過的冤案究竟有多少,一旦看見陌生人前來,牢裡的喊冤都不約而同響起來。但更多的人只是抬眼漠然的看他們一眼,仿佛對未來也失去了所有的生機——這是被折磨的已經不肯相信希望的人。   不是、不是、不是。姜梨一張張看過去,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看見不是自己的父親,她的心裡會小小的鬆口氣,緊接著就會更加急迫起來,怎麼還沒見到他?直到最後一間。   阿順的火把已經到了牢門前,裡面的人卻縮在角落,不知是睡著還是躺著,總歸背對著姜梨他們,不肯回過頭來看一眼。阿順下意識的看了姜梨一眼,他沒見過薛懷遠,不曉得薛懷遠長什麼樣子,張屠夫知道。但每次張屠夫還沒認出來,姜梨就比張屠夫更快的搖頭。   沒有人會懷疑,姜梨也認識薛懷遠這件事。甚至她比張屠夫還要熟悉薛懷遠,所以才能在第一時間判斷裡面的人是不是薛懷遠。   阿順看向姜梨,便見姜梨突然抓住牢門,神情變得恍惚了。   他精神一振,曉得姜梨這個神情,這人確是薛懷遠無疑,趕緊掏出牢房鑰匙——這也是在門口看見掉在地上的。   牢門一下子開了。   張屠夫尚自還在猶豫,他雖然認識薛懷遠,但這人未曾轉過身來,看不到面目,還真不能確定。雖然不曉得阿順為何只看了一眼姜二小姐就把牢門打開了,張屠夫正想自己先走進去瞧瞧,省的若不是薛懷遠,傷著姜二小姐。就見那姑娘幾乎是忍耐不住似的,飛快的進了裡面。   張屠夫和阿順都是一愣,阿順道:「哎,表小姐,您的火把……」   幽暗的火把燈光下,姜梨瞧見那身影孤獨的坐在牢門角落,頭磕在石壁上,頭髮蓬亂。那個偉岸的、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變得這般佝僂,瘦瘦小小的一團。她腦子「嗡」的一下,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阿順大驚,幾乎想要驚呼出口,被身邊的張屠夫拉了一把,便將喉嚨間的驚呼,硬生生的吞咽下去。但內心仍然不解,男兒膝下有黃金,表小姐不是男兒,下跪自然不必多珍貴,可便是薛懷遠和表小姐是故交也好,有什麼聯繫也罷,表小姐就這麼給對方跪了下來,這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有什麼值得表小姐突然就跪了下來,還是表小姐走的膝蓋不舒服,跌到了下去呢?   但很快阿順就否認了自己這個猜想,他眼睜睜的看著姜梨伸手,扶住那髒兮兮的囚犯,將他慢慢的轉過身,露出全臉來。   張屠夫和阿順都瞪大眼睛。   那是一張瘦削,幾乎不能被稱之為「人」的臉,整張臉都瘦的臉頰凹陷,顴骨高高的凸了出來,姜梨扶著的身子,更是骨瘦如柴。阿順不是沒見過囚犯,大多囚犯都是生的兇神惡煞,尖嘴猴腮,也有看上去狼狽落魄的,但沒有一個是像眼前人這般觸目驚心。   他的頭髮竟然全都白了,雪白的一片,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桐鄉的雪覆在人的頭上。然而頭髮越白,身材越是黑瘦。仿佛將熄燭火,只差一口氣,便要被吹滅了。   張屠夫喃喃道:「薛大人……」   阿順下意識的看向張屠夫,就這麼個瘦的出奇的、看起來行將就木的老人,就是那位民心所向,聽說很有風骨,光風霽月的薛縣丞?薛縣丞竟然如此潦倒?要知道,任誰一個人看見了眼前的這位囚犯,都不會懷疑過不了多久,這囚犯將要一命嗚呼。   表小姐看見這麼個人,會害怕吧?阿順這麼想著,緊接著,就看見姜梨伸手,慢慢的挽起薛懷遠的袖子。   背對著自己,阿順看不到姜梨的表情,只覺得這位表小姐的被一個,看起來分外痛苦,像是壓抑著傷口的野獸,正嗚咽著舔舐不斷流出來的鮮血。一滴滴的,怎麼也流不完。   在袖子挽起來的一剎那,身邊的張屠夫,低低的倒抽一口涼氣。   微弱的火光也掩飾不了這可憐老人身上的傷痕,那些傷痕像是鞭傷,又像是刀傷,又或是像燒紅的烙鐵刺在人皮膚上,結出來的燙傷。那些傷口層層疊疊,舊傷未愈,新傷又添,有些傷口已經流膿,散發出陣陣惡臭,傷口處還有蛆蟲緩慢攀爬。阿順看的有些噁心,胸口悶悶的。   他的心理,對馮裕堂的手段只覺得膽寒。   要知道,便是死囚,也不必接受這樣手段的刑罰。這是要人生不如死,不肯給對方一個痛快。姜梨只挽起了一隻袖子,露出了對方的一隻手臂,一隻手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薛懷遠的身上,同樣的傷痕還會有多久?在這樣暗不見底的牢獄,成日不間斷的遭受重刑,生不得,死不得,難怪薛懷遠會瘋了。阿順甚至覺得,幾日後的處刑,若是姜梨不來解救這位大人,或許對薛縣丞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難熬,太難熬了。   同時,他又在心裡懷疑,這樣的薛縣丞,便是救出去了,還能活的了多久?就算勉強活了下來,一個失去了神智的人,一切都失去了,這樣行屍走肉一般的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剛想到這裡,牢獄裡,突然響起了一聲低嚎。   阿順嚇了一跳,順著聲音去看,卻驚訝的發現,發出那聲音的,不是別人,真是表小姐姜梨。   那向來喜歡溫柔笑著的,從容不迫,在麗正堂面對發狂的人群也能嚴肅以待的小姐,雙腿跪在地上,從喉嚨裡發出似悲似喜的聲音,慢慢的彎下腰,抱著薛懷遠的肩膀,放聲痛哭起來。   阿順看呆了,張屠夫也沒有說話。那牢獄裡,原本大大小小的牢房裡,因為他們到來而四處喊冤的聲音,不知何時突然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女孩子痛哭的聲音。   哭聲像是也有感染,在黑暗的牢獄裡,幽微的燈火中晃動,如人生隔了多少年後喜怒哀樂都品嘗一遍,乍然得了重來的機會,喜極而泣的痛哭,又如站在滾滾長江之前,故去的時光不可再來,錯失世間事的哀愁。   讓人聽得難過,讓人聽得心酸。   女孩子也不怕這囚犯身上的惡臭和蛆蟲,她便是緊緊抱著,像小小的走失的姑娘在人群裡,終於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抓著這一根救命稻草,毫無顧忌的,安心的大哭起來。   姜梨心中大慟。   薛懷遠比姜元柏大不了幾歲,過去的那些時光,薛懷遠亦是青竹秀林,雖比不得姜元柏風雅,卻自有風骨。高大的父親,如今老的這樣快,這樣快,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竟已頭髮全白。若非遭逢巨大打擊,又何故於此?他的身上滿是傷痕,那些難熬的日子,姜梨一想起來,就心如刀絞。如果她成為姜梨的時候,再快一點回到桐鄉,是不是父親受到的折磨就小一些?或者自己當初不要招惹沈玉容,沒有永寧公主,呆在桐鄉,也能和薛昭父親平平安安到老。   世道弄人,弄人於鼓掌之中。   手下的人骨頭硌人的厲害,仿佛身上沒有皮肉,只有骨頭一般。馮裕堂連飯也只給薛懷遠吃一點點,讓他飽受饑寒。   突然,在姜梨的痛苦聲裡,有虛弱的聲音響起,如夢境般輕微。   「阿狸?」 第120章溫柔   「阿狸?」   阿順渾身一震,驚訝的看向那人,怎麼,這薛縣丞,為何知道來人是表小姐?還喚的如此親暱?   姜梨亦是怔了一怔,她緩慢的低下頭,呼吸都放的輕微了,看向抱著的人。父親……沒有失去神智麼?她的心裡倏而湧起一陣狂喜。   但那狂喜之色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薛懷遠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向她,看的是石壁,亦或是石壁上濺上去的汙點,他掙扎開姜梨的手,很快又縮回到方才的角落,抱起地上的一捧稻草,緊緊的捂在懷中,生怕有人會搶走一般,嘴裡喃喃道:「阿狸……阿狸……」   姜梨的鼻子一酸,又要掉下淚來。父親並沒有清醒,之所以嘴裡叫著「阿狸」的名字,不過是因為這個名字在他生命裡佔據了很重要的部分,便是連瘋了之後,嘴裡也如此咀嚼著。   也是,她自嘲的想,就算父親現在沒有失去神智,自己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也未必能認得出來。她不是「阿狸」,成了「姜梨」。   「表小姐?」阿順有些擔心。   姜梨回過頭,道:「我沒事。」看著縮在角落裡兀自念叨的薛懷遠,心中又是一陣絞痛。她知道自己不該奢求那麼多,至少父親還活著,有生之年他們父女還能有再見的機會,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但看到這樣的父親,姜梨的心裡,便恨不得將沈玉容和永寧二人千刀萬剮,即便如此,也難消心頭之痛。   她道:「我把薛縣丞帶出去,薛縣丞身子太虛弱,煩請張大叔去尋桐鄉醫術最好的大夫來,暫且給薛縣丞瞧瞧。」   張屠夫見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亦是恨極了馮裕堂。聽到姜梨吩咐,二話沒說,立刻出門去尋大夫了。   阿順本來還想幫忙攙扶著薛懷遠,姜梨已經自己將薛懷遠攙扶起來。她絲毫不嫌棄薛懷遠身上髒臭,小心翼翼的扶著他的肩膀,挽著他的手臂。如今的薛懷遠,就像是個兩三歲的孩子,手舞足蹈,揮出去的手一不小心拍到姜梨臉上,白嫩的臉上頓時出現了髒髒的手印。   阿順看不下去,道:「表小姐,還是我來吧。」   「我來。」姜梨只說了兩個字,卻是毋庸置疑的語氣,阿順伸出去的手便縮了回來。這位表小姐向來很有耐心,待葉家人,待陌生人也總是溫溫柔柔。但阿順還是第一次看見姜梨如此耐心的模樣,仿佛薛懷遠對她來說是全世界最珍貴的人,她願意付出所有的心血來照顧他。   姜梨扶著薛懷遠走出地牢。   阿順問:「表小姐,剩下的這些人……」   馮裕堂善惡不分,唯利是圖,這牢房裡關著的,未必沒有如薛懷遠一般被冤枉入獄,做替罪羔羊的好人。薛懷遠是出來了,剩下的人怎麼辦?「無事。」姜梨道:「晚點讓人把卷宗送來,有疑點的,我拎出來。馮裕堂這個桐鄉縣丞當到頭了,此案過後,朝廷很快會派新任縣丞上來,介時這些案子再重審一遍,不會讓人蒙冤。」   阿順放下心來。   待走到縣衙門口,薛懷遠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突然不願意往前走了,還大叫掙扎著起來。姜梨看的十分心酸,阿順連忙讓人去拉著薛懷遠,又不敢太用力氣——薛懷遠實在太瘦了,他們怕動作太重,折了薛懷遠的骨頭。   葉明煜遠遠地瞧見姜梨,走過來道:「阿梨,你們這麼快就回來了?馮裕堂被打了個半死,要不是見他還有用我讓人攔著,他今日這條命非得交代在這裡不可。哎,你把薛縣丞帶回來了……」葉明煜突然住口,他也看到了薛懷遠這幅狼狽的模樣。   任誰一個人,只要過去認識薛懷遠的,瞧見他如此模樣,都會說不出話來。那個總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好官,現在卻淪落的如此模樣。   葉明煜怔了一會兒,才道:「薛縣丞太可憐了……」   姜梨道:「舅舅,我讓張大叔去請了大夫,先讓他給薛縣丞瞧瞧,薛縣丞如今怕是身子虛弱得很,此番還要回襄陽,上燕京,不調養些,只怕很難。」又看了一眼另一頭,道:「地牢裡有許多囚車,找一輛出來,給馮大人裝上吧。不必等襄陽佟知陽的調令了,直接回襄陽就是。」   葉明煜下意識的點頭,問:「那些東山上的官差,現在也能讓他們出來了吧。馮裕堂的人現在被抓的抓,跑的跑,他們也沒什麼危險了。」   姜梨點頭:「多謝舅舅。」   葉明煜察覺到姜梨的情緒似乎十分不好,想想也就釋然了,姜梨既然這麼費心費力的救薛懷遠出獄,自然和薛懷遠有交情,現在薛懷遠變成如此模樣,他一個外人看著都唏噓不已,更別說是姜梨了。   嗨,這世道,怎麼就好人格外多舛呢?   ……   給彭笑他們看病的鐘大夫,這回又被請來給薛懷遠看病。   馮裕堂都已經成了「階下囚」,鍾大夫也不怕被報復,這回不必再拿著銀子背井離鄉了。給薛懷遠看病看的也十分仔細。   罷了,走出屋子,姜梨問:「鍾大夫,怎麼樣?」   「這位小姐,」鍾大夫搖頭道:「身體上的傷痕,老夫已經寫了藥房,讓人抓藥,薛大人此番受了不少苦楚,能熬到這個時候,已經是奇蹟。但畢竟年紀大了,身子虛弱,不過萬幸,不知是不是馮裕堂那畜生故意要留著薛大人一條命,沒讓薛大人受致命傷。雖折磨人,但若是好好調養,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好起來。」   姜梨猶豫了一下,問:「敢問鍾大夫,薛大人現在失去了神智,認不得人,有朝一日,他能不能清醒過來?」   「這老夫可不敢保證,」鍾大夫連連擺手,「老夫只是桐鄉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真不能保證,恕老夫無能。聽說小姐要帶薛大人上燕京,燕京城的能人異士眾多,或許在那裡能尋到一位神醫,讓薛大人重新恢復從前的理智。」   姜梨沉默。   鍾大夫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大夫,事實上,她已經問過許多桐鄉的大夫了。可能讓薛懷遠清醒的,沒有一個。   她很希望父親能清醒過來,再喚她一聲「阿狸」,為了這個,她能付出一切代價。   「我知道了。」姜梨道:「謝謝鍾大夫。」鍾大夫無能為力,她也不能強人所難,雖然心中失望,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接下來要做的事。   屋外,早已擠滿了前來探望薛懷遠的桐鄉百姓。春芳嬸子抹著淚道:「大人怎麼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要是我們早點站出來就好了,都怪我……」代雲牽著平安的手,後悔不迭,「我不知道大人竟遭受了這樣的折磨。」   「馮裕堂不是人!」張屠夫道:「若非現在留著他還有用,老子一刀劈死他!」   姜梨越過人群,走到裡面,薛懷遠坐在床榻上,像個孩子一般擺弄著手裡的木頭人,嘻嘻哈哈的笑著。四周,彭笑、何君和古大古二兩兄弟,目光沉痛。   見姜梨進來,彭笑看向她,問:「大夫如何說?」   姜梨搖了搖頭。   幾人的目光立刻失望起來。   「無事,我們很快會上燕京。」姜梨道:「到了燕京,我會再尋神醫,為薛大人治病。」   「大人弄成如此模樣,都是馮裕堂這個王八蛋的錯!」古大咬牙切齒道:「我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馮裕堂頂多是條狗,真正的人還在背後。」姜梨慢慢道:「誰讓薛大人受此折磨,就要做好被報復的代價。」   「我們兄弟幾人已經猜到馮裕堂是受人指使,卻不知背後之人到底是誰,又是為何要對大人下狠手,還請小姐明示。」何君道。   「到了燕京,你們自然知道背後之人是誰。其實這次案子,未必能傷的了她,但就算要不了她的性命,扒她一層皮下來也是好的。你們四位,是這個案子的證人,對方為了滅口,一定會無所不用極其,你們面對的,也許是比馮裕堂還要陰險可怕百倍千倍的敵人,你們要想清楚……」   「我們已經想清楚了,」彭笑打斷了姜梨的話:「要為大人報仇,不管能不能成功。」   姜梨慢慢的笑起來:「好,那就仰仗幾位了。」   「是我們仰仗姜二小姐才是。」   ……   決定了不等佟知陽的調令,第二日就帶著這些桐鄉百姓回襄陽,直接上燕京,也只是一刻鐘的事。   決定了以後,葉明煜就派人收拾去了。和薛懷遠一案有關的人證、卷宗還有縣衙裡的重要證據,都被搜集起來一併帶走。因著第二日就要啟程,大家都睡得很早。   失去神智的薛懷遠就像是個孩子,要哄著睡頗費一番心力,這也是姜梨親自來做的。葉明煜他們本想讓姜梨休息,可薛懷遠單單只要姜梨來哄,旁人來哄,他便顯得十分驚懼,唯有姜梨在眼前,他才安靜下來。   姜梨對他,也十分耐心,連一絲一毫的怨言也沒有。白雪和桐兒看著看著,便生出一種錯覺,只怕姜元柏老的時候,姜梨待姜元柏,也沒有如此耐心。對於姜家人,姜梨雖然柔和,但帶著一種客氣的疏離,兩個丫鬟能感覺到,她並沒有投入過多的真心。   但對薛懷遠,她卻是打心底的,真誠的溫柔。   哄完薛懷遠睡覺,桐兒問姜梨:「姑娘,回去休息了麼?」   連葉明煜都去睡了。   姜梨看了看外面,真奇怪,她來桐鄉這幾日,幾十年不下雪的桐鄉,竟然下了兩次雪,包括今夜。   風從外面吹來,夾雜著雪花,姜梨披上鬥篷,道:「不了,我去看看馮裕堂。」   馮裕堂?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姜梨已經走出了屋子。   雪白的兔毛鬥篷披在身上,她將帽子也放了下來,便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張臉,燈籠下,小臉更加蒼白,幾乎和玉成了一個顏色。她走的不緊不慢,很快,就走到了院子的角落。   囚車裡,馮裕堂蜷縮成一團。   外面下雪了,囚車也沒有被放進屋裡,任憑馮裕堂喊啞了嗓子,也沒有人來看他一眼。不得已,他冷得很,只得縮成一團,倒像是當初縮在地牢裡的薛懷遠。   夜裡,院子分外寂靜,姜梨的腳步聲踩在雪地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馮裕堂像是受驚的兔子,猝然抬頭,看見姜梨的第一眼,下意識想要呼救,可是下一刻,又頓住了。   他知道,就算他說了,面前這個看起來溫軟純善的年輕小姐,也不會施捨他一床被子,甚至可以說,他之所以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被仍在囚車裡自生自滅,都是拜眼前的女孩子所賜。   她是魔鬼,偏偏長著一張仙童般的面孔。   姜梨在囚車面前停下腳步,靜靜的看著馮裕堂。這一次,她沒有笑,像是脫去了溫軟的偽裝,在夜色裡,露出了真正的,另一個自己。馮裕堂啞著嗓子問:「姜二小姐過來做什麼?」   「過來看看你。」姜梨說。   「看我?」馮裕堂笑起來,他道:「姜二小姐,你知道慫恿百姓囚禁朝廷命官是什麼罪名麼?便是你的父親,也救不了你。」他心中越是恐懼,就越是要說這些話,仿佛能夠用這些話來說服自己不必害怕似的。但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害怕姜梨,打心底的害怕。   「很快就不是朝廷命官了。」姜梨淡淡道:「襄陽的調令很快就會下來,薛家一案將被重審,我們會一起上燕京,當然了並不單單是為了給薛縣丞平反,是為了你。」姜梨道:「馮大人在桐鄉做的事,放到燕京裡,也不是一件平平無奇的小事。至於我們是在調令之前囚禁的馮大人,還是在調令之後抓捕的馮大人,反正也沒人知道,不是麼?」   她笑也不笑,這麼淡淡說來的時候,越發讓人覺得她冷靜之下覆蓋的兇悍。   馮裕堂的眼裡閃過一絲軟弱,他恐嚇不了姜梨,反而會被姜梨恐嚇。但為何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能考慮到所有事情的細枝末節,她若要是算計一個人,絕不會漏算任何一條,天涯海角,四面八方,都是她的陷阱。踩進去了,死了,罷了,她還要抹一把陷阱上的草灰,讓人再也看不出痕跡來。   馮裕堂鼓足勇氣,道:「二小姐,我知道您是姜大人的女兒,什麼都不怕。但有些事情,您何必為了一個小人物如此大動幹戈?我雖是個小人物,但我的主子……」   「永寧公主,你的主子。」姜梨打斷了他的話。   馮裕堂呆住了。   他的主子是永寧公主這回事,他自以為沒外人知道。姜梨怎麼可能知道的?而且知道了她還敢這麼做?還敢壞永寧公主的事?「馮大人,有件事你得知道,」姜梨盯著他,緩緩開口,「對於你,一個對薛縣丞用刑的人,我便如此對待,永寧公主是背後的指使人,你以為,我會怎麼對她?」   「我對付你,就是為了對付她。」   「他是永寧公主……」馮裕堂顫巍巍的道:「是成王的妹妹?」   「是成王的妹妹?」姜梨譏嘲道:「那我就連成王一起對付,你要說成王是劉太妃的兒子,我就連成王一起對付。遇鬼殺鬼遇神殺神,誰動了薛懷遠,我就讓誰血債血償!所以,」姜梨輕蔑的道:「不要再說什麼永寧公主了,永寧公主四個字,就是讓我出手的理由。永寧公主四個字,就是喪鐘的開始!」   馮裕堂只覺得手腳發軟。   夜色下,姜梨的眼睛極亮,他毫不懷疑,在其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如野草一般瘋狂滋長著的兇悍,平日裡掩藏在溫軟的外表下,在這一刻,全部暴露出來。   她毫不猶豫的暴露出自己的另一面,只能說明一件事,他就要死了,一個必死的人,她沒有必要掩藏自己的秘密。   「馮大人放心,在事情結束之前,我不會讓你死的。」她道:「我會讓你好好活著,就像你對薛大人做的那樣。」   她冰冷的看了他一眼,提著燈籠,轉身走了。   雪地裡,那一身銀白色的鬥篷幾乎要和雪色融為一體,只餘深深淺淺的腳印,還能提醒著有人經過。   馮裕堂只覺得比起剛才,自己更冷了。不知是雪的緣故,還是她的緣故。   ……   離開馮裕堂的囚車,姜梨也沒有回屋子。   莫名的,她沒有任何睡意,她的心情,也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平靜。   父親已經成了這幅模樣,不知如何才會清醒過來。帶人回燕京,對上永寧公主,和永寧公主的廝殺就正式拉開帷幕。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自己在桐鄉的所為所為,姜元柏知道後,季淑然再抓緊時機吹些枕邊風,在姜家會遇到什麼樣的阻礙,她也不能完全估計。   走通了一條路,走上了另一條路,又是新的荊棘。   她坐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慢慢的想著,直到身邊的桐兒驚呼一聲,抬眼看去,就見雪夜裡,有美持傘而來。   姬蘅穿著緋紅繡黑牡丹的大氅,粗獷和精緻裡,完全的平衡了起來。他今日總算沒有拿那把金絲摺扇,或許是被他收起來了。只拿了一把素白的絹布傘,從雪地遠處走來。   更深露重裡,他像是一抹豔色,點亮了寒冷的天地。   「國公爺。」姜梨沒有站起身,也沒有行禮,今日的她,實在太累了。   姬蘅走到了姜梨面前,停了停,將傘停在了她的頭上。   他的動作可算是溫柔多情,而女孩子清麗,男人妖冶,便又異常的登對和諧。桐兒和白雪看的怔住,竟然也忘了阻攔。   「這麼難過?」他笑著道:「可不像你的性子。」   「這麼溫柔?」姜梨看向他:「這也不像你的性子。」   姬蘅大笑起來:「你這麼說我,我很傷心,我待你手下留情,你卻說我不溫柔。」   「我只是受寵若驚罷了。」   姬蘅問:「現在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救薛懷遠,就算與永寧公主為敵。」他道:「你和薛家,本應該沒有任何關聯。」   「國公爺,」姜梨道:「我並不打算對你隱瞞任何事,因為就算我不說,你遲早也會自己查到。所以這件事的理由,我會告訴你,等我將性命交到你手上的那一天,我會告訴你所有事,也算是有頭有尾。你並不會強迫我,對吧?」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比雪還要純潔。   「你為何總是對我示弱?」姬蘅不解,「難道我看起來像會憐香惜玉之人?就算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梨,道:「你是嬌花嗎?」   姜梨問:「我不是嗎?」   「你是食人花。」姬蘅道。   姜梨笑起來。   他們二人最初相識的時候,彼此猜忌,互相提防,到後來,也就是姜梨突然說出姬蘅打算,將這條命放到姬蘅面前時。像是彼此交換了一個秘密,有種惺惺相惜的同盟之感。   當然,這或許也是姜梨的錯覺,但姬蘅做戲也罷,真心也罷,他們二人,還是一次能這麼平和的坐在一起交談。   「明日就要回襄陽上燕京了。」姜梨道:「這一路上,也許永寧公主會得了消息追殺,也許季淑然的人馬賊心不死,一路上的阻礙,都要麻煩國公爺幫忙肅清。」   「你把我當成你的護衛?」姬蘅好笑,「你不怕我殺了你。」   「我這條命是你的,就是你的東西。」姜梨耍賴,「為了維護你自己的東西,殺掉一些強盜,不是很正常的事麼?」   潛藏在暗處裡的姬蘅的暗衛們皆是聽得目瞪口呆,雖然姜梨的話根本沒有任何道理,但這麼聽上去,竟也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駁。   「我好像收的不是你的命,」姬蘅道:「是個累贅。」   「也許累贅有朝一日會幫上你的忙呢。」姜梨笑笑。   她說的很認真,一點兒也不像玩笑話。姬蘅說:「你要知道我做什麼,就不會這麼說了。現在麼,」他低笑一聲,「童言無忌。」   姜梨現在,正是少女的最好年紀,在姬蘅眼裡,卻還只是「童」。   姜梨看著姬蘅,算起來,若是加上上一世的年紀,姬蘅和她自己,也算年紀相仿。但這人在這樣年輕的時候,並不單單只像個年輕人,他仿佛有無數秘密,每一個秘密都很是沉重。當他自己習慣了這種秘密的時候,在看別人的時候,世上許多旁人看來無法接受的事實,對他來說也就不怎麼重要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姜梨道:「誰知道?也許吧,到了那一日,也許我的決定也出乎國公爺的意料,不是麼?但我得先活到那一日。」   說起生死,女孩子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但這種不介意,又不是因為離得太遙遠而產生的滿不在乎,而是明白了,透徹了,看懂了之後的不在意。她不覺得自己會活的很長,但也不害怕自己活不長。   姬蘅有趣的看著她。姜梨是個有秘密的姑娘,看她所做的事,不像是個輕言放棄的人,像是在夾縫裡瘋狂求生的野草,兇悍而富有生命力。但當她說要放棄自己性命的時候,也灑脫的雲淡風輕。就像她的一生,走到這世上,只為了辦一件事情。為了這件事情,她努力活著,一旦這件事辦完以後,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包括她自己的命。   「這齣戲很長,」姬蘅輕笑著道:「要是你不在了,我會很可惜。」   「是麼?」姜梨偏過頭看她,兩隻腳在裙子底下輕輕晃動,像是無憂無慮的少女,她也笑道:「能讓國公爺覺得可惜,也是我的榮幸了。如果國公爺能入戲,你我唱同一齣戲,也許這齣戲的結局,能更皆大歡喜。」   姬蘅漂亮的長眸一眯:「你怎麼老是想拉我入局,我說過了,我不入戲。」   是啊,他不入戲,因為天下最大的一齣戲,就是他在背後操縱。就連金鑾殿上的那位九五之尊,也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局勢詭譎,各方勢力,浮浮沉沉,爭權奪利,可最後兜兜轉轉,卻不知是為誰做了嫁衣裳?「我想要站在國公爺這一邊。至少不與國公爺為敵。」她難得的顯現出乖巧。   身在姜家,北燕的文臣之首,這一次朝廷動蕩,姜家必須要站隊。自古以來都是如此,站對了自然可以飛黃騰達蔭蔽子孫,要是站錯了,誰也料不到是個什麼後果。成王敗寇,也沒什麼後悔的,都是自己選擇的路。   且不說成王是永寧的妹妹,單單從可能性來看,姜梨也願意選一個看起來不會輸的。姬蘅的狠,不動聲色,讓人覺得可怕。   這樣的人,很大可能是最後的贏家。   她早已轉換了策略,不會硬碰硬,既然做不到相安無事,那就表明態度,早早的開始站隊吧。   不管姬蘅同不同意,能唬一唬對手們,也是件好事。   姬蘅笑盈盈看著她,像是洞悉了她所有企圖,拂掉落到袖子上的一朵雪花,道:「其實你不必裝乖巧的,阿狸。」   國公爺暗搓搓的撩妹~ 第121章動身   「其實你不必裝乖巧的,阿狸。」他道。   姜梨有些迷惑的看向姬蘅,他的語氣太過熟稔,她能很清楚地聽出來,他喚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   也許是一開始,他就看穿了她,正如她看穿了他一樣。   姜梨聳了聳肩:「習慣了。」   前生的她,是真真正正的乖巧,雖然沒能換來什麼好結果,反而落得一身血淚,還連累家人。如今的她,更謹慎小心,於是扮起乖巧來也就更加得心應手,深入骨髓。   姬蘅總是說入戲入戲,她又何嘗不是戲子?面上塗抹著油彩,掩藏自己的心思,臺上百轉千回,手下殺氣騰騰。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道:「你回去吧。」他把傘遞給姜梨,仿佛一心為姜梨著想的多情公子,捨不得心上人受一點寒涼。   姜梨怔了怔,接過他手上的傘,從石頭上站了起來,巧笑嫣然道:「那就多謝國公爺了。」   「不必謝。」姬蘅道:「維護我自己的東西,應當的。」   「你這麼說,」姜梨沉吟了一下,「讓我有種自己背後有座大靠山的感覺,很想放手一搏,去毫無顧忌的惹麻煩。」   「你惹的麻煩難道還少了?」姬蘅渾不在意,「有沒有靠山都一樣兇悍。」   「也是。」姜梨點頭,「我走啦。」她見那素白的傘面底,還有一朵線繡的牡丹,淡淡的,倘若不認真看,幾乎看不出來,卻也是姬蘅慣來喜歡的模樣。   她持著傘,和桐兒白雪回屋去了。   姬蘅並沒有馬上離開。   他就站在池塘邊上,不知是不是錯覺,天上的雪,微微變大了些。風斜斜的刮起來,雪粒從水面上飄過去,白白的晶瑩的一點,很快消失不見。   文紀靜靜的站在姬蘅身後,輕聲問道:「大人,為何要幫助姜二小姐?」   文紀自打十歲起跟著姬蘅,同姬蘅已經有十幾年主僕之誼,姬蘅是個孤獨的人,旁人畏他,懼他,算計他,陷害他,不敢輕易問他「為什麼」。文紀敢。   姬蘅道:「把性命交給別人,人生永遠行走於薄冰上,還能笑得出來。」他的聲音含笑,卻又似帶著空曠的寂寥,「文紀,你不覺得,和我很像嗎?」   不同的是,他墮入深淵,從黑暗中開出花朵,而姜梨卻在荊棘中劈開一條血路,企圖從樹林的漏縫裡抓到一丁點微末的陽光。   她走上了一條與他截然不同的路,所以他對她動了惻隱之心。就像是他府裡花園中,生長的那些珍奇花朵,起於艱難萬險之地,拼命往上爬,如果不精心呵護,就會曇花一現,迅速枯萎,永遠從世上消失。   世上奇花多少,姜梨只有一個。   她於亂局中一次次攪亂了他的計劃,雖然無傷大雅,卻讓他發現了這朵兇悍的,與眾不同的食人花朵。姬蘅能看得出來她的虛與委蛇,看得出來她的利用,也看得出來她偶爾的真切與哀傷。   他想要將這株看似溫順卻兇悍的植物放進燕京這座花圃裡,廝殺之後,還剩幾何。   他們在逢場作戲中狹路相逢,在棋布錯峙之中撕下彼此面具,虛偽又真誠,於利用之中,又存了一絲惺惺相惜的真心。   真好。   人生短短幾十載,還能遇到這樣一個和自己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他希望她活著。   至少現在是這樣。   ……   第二日,姜梨和葉明煜一行人,就啟程回襄陽了。   桐鄉大半鄉民都主動要和姜梨他們上燕京告狀,不僅為了懲治馮裕堂,還為了給瘋了的薛懷遠討公道。姜梨本覺得人太多了些,奈何百姓群情激奮——看著神志不清的薛懷遠,許多人都溼了眼眶。   最後,除了不能出遠門的老弱婦孺,其他人都跟著車馬隊。   至於車馬費,當初馮裕堂自己搜刮民脂民膏,打算帶著金銀財寶逃跑。沒料到沒來得及跑出去,就被百姓們堵在縣衙門口。那幾口大箱子也沒來得及帶走,裡頭的金銀財寶,足夠這些百姓們上燕京一路上的銀子了。   在上燕京之前,還得先回襄陽去拿調令,順便與葉家人說清楚這其中的緣故。百姓們倒是高高興興,姜梨陪著瘋了的薛懷遠坐在馬車裡,薛懷遠看也不看她,自顧自的拿著一個小木頭人玩的高興,嘴裡「阿狸」「阿狸」叫著,一會兒又說「我要拿給阿狸和阿昭玩兒」。   姜梨看的心酸,葉明煜在外,趁著中途趕路休息的時候,問姜梨道:「阿梨,雖然說開始對娘他們說,是我讓你過來幫我辦事。但現在事情鬧大了,咱們這下子該怎麼收場。」   這麼多桐鄉百姓,葉明軒他們看了,肯定會大吃一驚。待回了燕京,還有大理寺一行,甚至於打著姜元柏的名號讓織室令過來辦事,姜元柏知道了還不曉得會如何怪責姜梨。   這些都不是小事,端看姜梨怎麼圓回來了。   「無事。」姜梨道:「我來對外祖母他們解釋吧。」葉明煜的確無法解釋這些事情,他和薛懷遠根本沒有任何聯繫,犯不著做這些事。   姜梨就不一樣了,雖然她也沒辦法解釋,但葉家人不會逼問她,也許還會認為這些事情是姜元柏讓她做的,反而不會多慮。   葉明煜想了想,覺得姜梨說得對,便答應了下來。   回襄陽的路,比來桐鄉的路程還要快。許是百姓們都迫不及待的希望早些拿到襄陽知府的官令進京為薛懷遠平反,趕路趕得也比往日快,沒有一個拖延的人。馮裕堂就跟著人群被關在囚車以內,還有幾個他的爪牙,無精打採的隨著車隊一起前行。   他們跑也跑不了,動也動不得,深知大勢已去,皆是心灰意冷。姜梨讓葉明煜的人注意著馮裕堂他們,只怕永寧公主的人馬得了消息,乾脆殺人滅口,將馮裕堂一干人殺了,什麼證據也留不下。   不過,姜梨以為,有姬蘅在,這件事情應當不可能發生。她自己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才將此事辦成了一點點,姬蘅既然愛看戲,就允許阿貓阿狗來將這齣戲搞砸,看不得圓滿結局。   等回到襄陽,姜梨並沒有先回葉家,讓葉明煜找個地方將百姓們先安頓下來,就直接帶人去找佟知陽。   佟知陽沒有在知府府,而是和他的外室、兒子住在一間看起來不怎麼樣的小院。   聽聞佟夫人賀氏在那一日和佟知陽爭吵以後,直接回了娘家。佟父大怒,揚言要殺了佟知陽來為賀氏出氣,佟知陽害怕的連知府都不敢做,事實上,他也做不了了,他這個知府本就是靠著賀氏才能做成,如今得罪了賀氏,烏紗帽也保不了。成日和外室兒子躲在這間小院,夾著尾巴做人。   姜梨沒與佟知陽廢話,道:「我需要的官令,佟大人給還是不給?」   佟知陽對姜梨真是敢怒不敢言,道:「姜二小姐,我現在連知府衙門都不敢進……」   「你夫人如此跋扈,不過是因為賀氏的妹夫在燕京做官兒,做鍾官令。」姜梨道:「你若想光明正大的做人,不怕被賀家的人追殺,便得讓賀氏無所依靠,讓你那妹夫丟了官兒。」她看了一眼佟知陽,「你若是替我做好這枚手令,我就讓賀氏的妹夫在京城做不成官,賀家沒了依靠,自然不敢動你。」   佟知陽眼睛一亮,問姜梨:「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是首輔的女兒,」姜梨一笑,「你不相信我?」   「不不不,」佟知陽連忙道:「我相信,我相信。」他當然相信,姜梨來桐鄉不久,就能讓燕京城的織室令短短幾日內就趕到襄陽為葉家案子辦事。再看她這次要的手令,又是幫罪臣薛懷遠脫罪。自古以來,幫罪臣翻案,都格外小心,一不小心就會連累自身,若非底氣十足,誰敢這麼做,也就因為她是姜家小姐,才敢這麼有恃無恐,姜梨說能做,肯定能行。   「姜二小姐,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佟知陽抹了把汗,「要是賀氏的妹夫丟了官,那是自然的,葉家那些事,就是他們搞出來的鬼,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對姜二小姐,對葉家,那是忠心耿耿!能不能讓我這個知府繼續做下去,我保證日後一定關照葉家!」他充滿希望的看著姜梨。   姜梨面上的笑容收起,淡淡道:「佟大人,人心不足蛇吞象。況且,作為姜家的姻親,任誰一個人做襄陽知府,我想都會關照葉家的,這一點不勞佟大人費心。況且,現在的佟大人,連這屋裡的母子兩都保不住,自己還有危險。我能讓賀氏的妹夫丟官,至少你不必躲藏著做人,也不必擔心佟雨被人殺害,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佟大人還想要的更多,這就過分了吧。」   佟知陽看著姜梨,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姜梨的話並不重,但警告的意味,實在很明顯。   姜梨當然不是存心有意要幫佟知陽,對於她來說,和成王綁在一塊兒的右相,遲早也是她的對手。賀氏的妹夫是右相的人,除去對她來說,也只是順手的事。只要回到燕京,將葉家的事散出去,那位鍾官令,自然有麻煩。官場上的人,姜梨不認為老奸巨猾的右相會講道義,還要為一個鍾官令去周旋。   至於佟知陽,一個曾經聽命他人去陷害葉家的知府,她是絕不會給對方第二次機會的。如今整個襄陽城都知道葉家和姜家的關係並沒有傳說中那麼糟糕,無論新的襄陽知府是誰,總歸會對葉家客氣幾分,還真用不上佟知陽的保證。   佟知陽自知理虧,便也沒說什麼,對姜梨道:「姜二小姐請等我片刻。」起身進屋去了。   不消一刻鐘,佟知陽又帶著一張官令過來。這官令都是依葫蘆畫瓢寫的,需要佟知陽做的,不過是蓋個印章。索性賀氏還沒有讓他把官印叫出來,替姜梨寫個官令,對佟知陽來說只是一件簡單的事。   姜梨拿到官令,瞧了一眼,見是能用的,就對佟知陽笑道:「如此,多謝佟大人了。」轉身瀟灑離去。   佟知陽在後面巴巴的小跑出來,討好的道:「姜二小姐,鍾官令的事……可別忘了啊!」   ……   拿到官令,阿順奉命來接姜梨回葉家。葉明煜安頓好了桐鄉的百姓,已經先回去了葉家。桐鄉這麼一大幫子人進襄陽,自然引起無數注目。這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葉家這會兒估計還在盤問葉明煜。   葉明煜記著姜梨說的,由姜梨來對葉家解釋,便什麼也沒說,讓阿順來接人。   姜梨就上了馬車,先到了葉家。   因著薛懷遠和馮裕堂不同於尋常人,姜梨怕出什麼差錯,便讓人將他們幾人安頓在葉家院子裡。剛到府門口,就見門口的小廝都神情嚴肅,仿佛葉家出了什麼大事,需要嚴陣以待似的。   見姜梨和阿順前來,門房立刻衝裡頭吼道:「表小姐回來了!表小姐回來了!」姜梨:「。…。」   好像她回來,事情就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似的。   姜梨進了葉家,錦畫堂裡,葉家所有的人都到齊了。葉明煜被圍在最中央,像是犯了錯似的耷拉著腦袋。   「說了讓你不要惹麻煩,這下可好,你還嫌惹得麻煩不夠多,連官員都敢綁?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葉明軒數落他道。   葉明煜十分委屈,這回可真不是他惹的事。他雖然平日裡在外面沒少惹事,可從來不參與這些官場複雜的關係,更何況行走江湖,用的都是外號,誰會用真名。可又不能出賣自家外甥女,嗨,真是晦氣!正想著,姜梨從外面進來。   葉老夫人首先看見她,喚了一聲:「阿梨!」   姜梨幾步走到葉老夫人面前。   葉老夫人這幾日看起來,精神像是好了些,在丫鬟的攙扶下能站起來走幾步路了,她拉著姜梨,仔仔細細的端詳了一遍,這才鬆了口氣,道:「看見你好,我就放心了。」   「外祖母寬心,我很好。」姜梨笑道:「舅舅一直照顧著我。」   「阿梨,」關氏忍不住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外面那些人……你們怎麼又和桐鄉縣丞的案子扯上了關係?」   姜梨顯出幾分為難的神色,半晌才道:「這……其實是父親的意思。」   「姜元柏?」葉明輝皺眉,「姜元柏讓你來襄陽,就是為了這事?」   「算是吧,是因為我要回襄陽看外祖父,父親還有別的打算,就讓我去桐鄉一趟,此事其實是由父親指揮,我不過是依照父親的意思辦事。等回到燕京,這些事情都會交給父親親自督辦。」姜梨笑道:「是我不好,惹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擔心了。」   她毫不猶豫的將這些事情推給姜元柏,葉家人對姜元柏都不怎麼感興趣,而將她自己完全撇開來,葉家人就不會太過擔心了。   果然,這麼說,葉家人面面相覷,雖然神情仍然有異,到底不如一開始那般急切了。   姜元柏是老狐狸,官場上的事情,葉家人不懂,所以他們也不好去問為何要這麼做。   葉明煜見狀,心中暗暗對姜梨豎起了一個大拇指。書讀得多就是有好處,三言兩語就把家裡人說服了。他要是有姜梨這張嘴,早就不必每年都被老夫人和哥哥嫂子們催婚。   看來人笨就要多讀書,葉明煜下定決心,改日一定得請個先生,多多教習一些說話的本事。   雖然講事情推到了姜元柏的頭上,姜梨還得給葉家人解釋一遍薛懷遠的案子是怎麼回事。不過並沒有提馮裕堂的上頭還有主子的事。因此聽在葉家人耳中,是馮裕堂陷害薛懷遠,自己做縣丞,無惡不作的事。   葉如風道:「馮裕堂也實在太混帳了!可憐那薛縣丞。」   「世上竟有如此惡徒。」葉嘉兒十分感懷,「更可怕的是這樣的惡徒還能為官。」   葉明軒沉吟了一會兒,道:「這麼說,姜元柏這回還是幹了一件好事。」他看了一眼姜梨。   葉明軒是個聰明人,姜梨雖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姜元柏頭上,葉明軒還是察覺到一點兒不對。姜元柏處理薛家的案子能得到什麼好處?姜元柏可不是什麼一心為國為民的大清官,更重要的是,姜元柏和薛家也沒什麼關係,何必要專門讓姜梨跑一趟桐鄉,就是為了替薛家平反。   但懷疑歸懷疑,葉明軒也沒有其他的證據,只得作罷。   「既然是一件好事,那薛大人也是個可憐人。」葉老夫人道:「阿梨,你們就早些回燕京吧。官令是有時間限制的,從襄陽到燕京,還得有一些日子,你們早點出發,也能早點回到燕京。」葉老夫人是個明事理的性子,聽聞來龍去脈,如此勸姜梨。   「我也是這般想的。」姜梨笑道:「我們在襄陽停留一日,明日就出發。」   「明日?」卓氏驚訝:「怎麼這麼急?」   「嫂嫂,咱們是去辦正事,當然耽誤不得。」葉明煜道。   「怎麼,你也要去?」葉明軒問葉明煜。   「那當然了!這件事阿梨也說了,有我在,能把阿梨照顧的妥妥帖帖,這麼多人哪,難道你要阿梨一個人帶著這麼多桐鄉百姓進京,你想累死阿梨?我就不一樣了,當初我闖蕩江湖的時候,帶了多少小弟?最適合做這種發號施令的位置。有我來領頭,保管阿梨一路上舒舒服服,什麼山賊,匪寇,強盜,沒有一個敢來的。來一個殺一個,來倆殺一雙!」他兇狠的比劃了兩下。   「得了吧,我看你去就是添亂。」葉明軒沒好氣的道。   「明軒舅舅,這一次的確多虧明煜舅舅的幫忙。」姜梨笑道:「我希望進京的時候,明煜舅舅能陪著一起,有他在,我也安心許多。」葉明煜是個很好的家人,他從不多問什麼,粗枝大葉,又能最大限度的理解姜梨,有葉明煜在,辦許多事情也更方便些。   葉明煜聽到姜梨為他說話,立刻驕傲的挺直了身子,給了葉明軒一個「看到沒有」的眼神。   葉明軒還要反駁,葉老夫人發話了,她道:「好了,既然阿梨要老三一起去,老三就跟著去吧。阿梨到底是個女孩子,雖然有護衛,我也不放心,老三,我就把阿梨交給你了,要是阿梨有個三長兩短,回來我拿你是問。」   「放心吧娘,」葉明煜眉飛色舞,「我辦事,您放心!」   葉老夫人又轉頭看向姜梨,眼裡都是不舍,「阿梨,你才回襄陽不久,就要離開……不知下一次再來,是什麼時候。」   姜梨的心軟下來,拉著葉老夫人的手道:「外祖母,沒事的,等我回襄陽辦回事,會儘快再找機會回襄陽。等您身子再好一些,讓舅舅舅母帶著您一道來燕京,葉表哥現在也在燕京做戶部員外郎,等他根扎穩了,咱們葉家在燕京立足,也是不錯的。」   一句「咱們葉家」,說的葉老夫人心中熨帖極了。面上的笑容怎麼也止不住,道:「好啊,好,那我就在襄陽,好好地養好身子,等能走的時候,就和你舅母舅舅們來燕京,看看世傑和你。」   葉明輝一行人在旁邊皆是有些感懷,姜梨未曾回葉家的時候,葉老夫人成日病的連床都不能下,也沒這般精神。姜梨回葉家也沒多久,老夫人的身子,卻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   人到底還是有念想些好,有念想,一切都有希望。   又與葉家人說了些,直到天色已晚,用過飯,大家才散去。   薛懷遠已經睡下了,姜梨去看了看他,囑咐周圍的護衛看護好,才回到自己屋子。沒料到在屋裡見到了葉嘉兒。   桐兒給葉嘉兒沏了熱茶,姜梨走進去,喚她:「表姐。」   「表妹。」葉嘉兒站起身。   姜梨道:「這麼晚嘉兒小姐還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葉嘉兒不好意思的指了指桌上的匣子,道:「給你的。」   姜梨打開來看,發現那是一件衣裳。大約是一件寬袖窄身長裙,溫潤的珍珠白,但在燈火下,發出些粼粼光彩,像是海水的波紋,閃出細小的藍光。   「三叔那些孔雀羽,我們拿出來做了,先做樣布,出了幾匹料子,喏,大概就是這衣料的模樣。」葉嘉兒道:「因著才在探索,所以作廢了許多,到現在為止,統共成功了這麼一匹,我得了父親和大伯父的同意,將她做成衣裳,送給你。這是你出的主意,古香緞的生意做不了了,我們得做出新的可以媲美古香緞的料子……表妹,你覺得這料子,如何?」   姜梨道:「很美。」   「真的?」葉嘉兒的期待仿佛一下子成了真,看向姜梨的眼睛滿是盛不住的喜悅。   「我從不說假話。」   「聽見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表妹你在燕京城,見過的好東西多的是,既然你都說好,肯定不會差,我相信你。」葉嘉兒很高興,「我們商議過了,這料子的紋路如海水一般,就叫濤水紋。」   「濤水紋……」姜梨默念了兩遍,看向她:「這名字很好聽。」   「是我想的。」葉嘉兒不好意思的捏了捏裙角,這向來落落大方的姑娘,顯出幾分害羞,她道:「我想著,表妹是首輔家的小姐,一定認識許多貴女,表妹穿這身衣服出去,旁的人若是覺得表妹穿的好看,自然會詢問這衣料是什麼,在哪做的,介時,便可順勢說出濤水紋的名字。」她頓了頓,才道:「表妹不要覺得咱們商戶,都是這般重利。實在是如今的葉家,如果不早些做出能代替古香緞的衣料,便會一蹶不振,葉家的生意,遲早會敗落。我不想讓祖母和祖父一生的心血白費,既然我姓葉,必然要擔起這個責任來。」   她猶猶豫豫的道:「我知道自己的要求過分……」   「不過分。」姜梨道。   葉嘉兒看著她。   「我雖然不姓葉,我娘卻姓葉,我身上,也流著一半葉家的血。葉家的責任,我自然也要承擔。」姜梨笑道:「並且,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濤水紋現在僅僅只有一批,想來要出,並不容易。物以稀為貴,濤水紋越是難得,人們對它的渴求也就越重。」   「這是葉家的機會,表姐,你抓住了它,我想,葉家的生意,不愁後繼無人。」   這是姜梨的真心話,倘若葉嘉兒並不懂如何經營葉家產業,不管葉家如何家財萬貫,等到上一輩人,葉家三兄弟也漸漸老去的時候,這家業遲早要散。   但葉嘉兒顯然很聰明,她繼承了葉家經商的頭腦,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展露出來。   「表姐將此事交給我。」姜梨撫摸著匣子裡的衣裳,道:「我一定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合適時候,穿上它的。」   葉嘉兒愣愣的看著姜梨,過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用力的點了點頭。   「嗯!」   我是阿狸,我為濤水紋帶鹽~\(≧▽≦)/~ 第122章駙馬   第二日,姜梨就和葉明煜一行人,還有桐鄉的百姓們浩浩蕩蕩的上了去燕京的路。   多虧了馮裕堂搜刮的這些民脂民膏,一路上的車馬費倒是不愁用。就是帶著這麼多人,行程自然慢了些。不過出發的早,也不礙事。   葉家人依依不捨的同姜梨告別,尤其是葉老夫人,站在城門口,一直目送著姜梨的背影再也看不到的時候,才同葉家人離開。   馬車上,薛懷遠同姜梨坐在一起,這些日子,大家也都習慣了姜梨待薛懷遠如此親切。洗乾淨了的薛懷遠看起來雖然消瘦,多多少少也恢復了一些從前清俊的樣子。事實上,薛懷遠生的一點也不差,否則薛芳菲和薛昭兩姐弟的相貌也不會如此出眾。   姜梨從葉家拿了許多乾淨的衣裳,讓人給薛懷遠換上。若非他總是自顧自的如孩童一般玩耍,也能依稀瞧出一些當年的模樣。   葉明煜得了空也鑽進馬車,姜梨正用帕子耐心的拭去薛懷遠弄在身上的點心渣,葉明煜瞧著瞧著,突然生出一種古怪的錯覺。姜梨和薛懷遠分明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親戚關係,論起相貌來,更沒有什麼相近的地方。但不知為何,或許是神態,又或許是眉目之間,竟然有那麼一絲肖似。   看上去,仿佛一對父女。   意識到自己這個念頭,葉明煜心中一個激靈,暗暗罵自己想得太多。姜梨怎麼會和薛懷遠是父女,姜梨的父親,可是燕京城那位位高權重的首輔。這話不僅是侮辱了姜元柏,還侮辱了葉珍珍。   拋開心裡這亂七八糟的念頭,葉明煜問:「阿梨,咱們這路程,還要些日子。現在你爹不知道你這頭做的事,等咱們回燕京了,肯定能做到的。到時候他必然讓你不能出面,你不如交待交待我,接下來我該如何?或者是你拿筆寫下來,我照著做。」   葉明煜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一些,姜梨在桐鄉的所作所為,雖然打著姜元柏的名號,姜元柏必然不知情。自己女兒在桐鄉惹出這麼大的事,姜元柏別的不說,姜梨作為一個千金小姐,而且身份又是首輔女兒,必然不好再出面,省的多生事端。葉明煜再橫,也不能攔著姜梨回家。   可是姜梨一旦回家,未必一時之間就能出的來。   燕京不比江湖,姜家也不比葉家,葉明煜想從其中把姜梨給撈出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這樣的話,倒不如做兩手準備,只要姜梨暫時出不來,葉明煜拿著姜梨的指使,不需要姜梨出面,也能將事情辦妥。   姜梨笑著搖了搖頭,道:「不行的。燕京城裡,官戶之間關係很複雜,葉家是商戶,倘若有人要壓,此事被壓下去也是有可能。扯上我就不同了,因我背後是官家,自然會引起人注意。薛家一案,本就須得越鬧越大才會有機會。越鬧越大,對方心急,心急之下出紕漏,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可是……」葉明煜猶豫了一下,「你爹那頭……」   「不必擔心,我來說服他。」姜梨笑道。姜元柏是個聰明人,現在她的所作所為,葉家那頭已經得罪了右相,薛家一案又得罪了永寧公主。人都已經得罪了,過去表面上的相安無事就會被打破,一旦開了個頭,想要停住腳步就難了。   姜元柏明白這個道理,騎虎難下,他現在就是不想出手也不行。所以這件事,要麼一直做下去,給對方重重一擊,要麼中途收手,讓對方搶佔先機。   姜元柏在仕途上,可不像他在後宅上那麼糊塗,精明得很,姜梨相信他會做出和自己相同的選擇。   不過……不知道燕京城的永寧得知了自己做了些什麼後,是何種表情?   一定很氣急敗壞。   ……   燕京城地處北地,冬日裡,沒有一日不是飄雪的。   鵝毛大雪中,窮苦人家還得迎著寒風出來賣苦力,穿著薄薄的單衣,在結了冰的街道上賺幾個銅板一日的家用。   富貴人家就要好得多,地龍燒的熱熱的,府裡也是熱熱的,嬌小姐們還能坐在屋裡,捧著丫鬟給的湯婆子,瞧著窗外的雪景吟詩作畫,彈琴看書。   公主府裡,更是溫暖如春。   地上墊了長長的羊毛毯子,繡著繁複的花紋,赤腳踩上去也不會冷。因此高座上的妙齡女子,便是在冬日,也著薄薄的紗衣,微微露出繡著並蒂蓮的肚兜一角,嬌豔的如同夏日裡將要盛開的荷花。   她伏在人的膝頭。   那男子生的俊秀溫文,微笑著看向膝頭可人。   她紅潤的唇吐出纏綿的詩句:「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說到最後一字時,聲音挑逗的暗下,脖頸卻揚起,紅唇輕輕印在男子的薄唇之上。   殿裡的下人們都低頭不敢看,永寧公主和她情郎燕好的時候,沒人敢多看一眼的。   「永寧……」他唇齒間逸出一聲嘆息。   這嘆息聲卻讓女子陷入瘋狂,她看著對方的眼睛,幾乎要沉醉在其中的溫柔中去了,她突然道:「沈郎,我們什麼時候成親?」   男子——如今是中書舍郎,洪孝帝面前紅人的沈玉容一怔,像是從沉淪的欲望中突然清醒過來,微微仰身,避開了永寧公主親密的摟抱。   永寧公主也感到了他的疏離,一下子從方才的沉溺中回過神來。可是下一刻,她又不依不饒的伏上去,嬌嗔的道:「沈郎,你怎麼不說話?」   「公主,」沈玉容不再叫她『永寧』了,他蹙眉:「我夫人過世還不到一年……」   又是薛芳菲!永寧公主心中恨極,他總是說要為薛芳菲守孝,要讓天下人看到他的痴情。可永寧心中清楚,這不過是理由。   他之所以不肯娶她,就是因為心中還有那個賤人!薛芳菲就是死了,他還念念不忘!他之所以對自己柔情蜜意,也是因為自己有個成王的哥哥,自己是公主,他為了權勢富貴才會同自己在一起!永寧公主並不是不明白,但明白並沒有什麼用,因為她愛他。沈玉容越是克制有禮,她越是按捺不住。他若即若離忽遠忽近,對她來說就是致命的毒藥。他心裡有薛芳菲,她就要把薛芳菲一點點從他心上生生摳去,讓她灰飛煙滅。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越是得不到沈玉容,越是想要。不管沈玉容對她真情還是假意,她都要將沈玉容綁在身邊,他這輩子,只能看著她一個女人。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人。如今看來,要得到這個男人的心還需要一段日子,她已經等不及,失去耐心了,所以她迫不及待的要得到這個人。   她要沈玉容做她的駙馬。   「沈郎,」永寧公主嬌聲道:「我如今年紀已經到了,母妃昨日還與我說起,正在替我尋找合適的良配……身在皇家,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若非我心中有你,一直周旋著,只怕如今已經成為人家婦。」   沈玉容溫柔的看著她,他有時候對永寧冷漠,有時候又對她繾綣,永寧被她弄得心神不寧,欲罷不能,譬如此刻。   於是她的聲音又軟下來,幾乎要化成一灘水,她的身子也軟成一灘水,緊緊包裹著沈玉容。   「你說,要是母妃一朝真將我嫁給旁人,你傷心不傷心?後悔不後悔?」   沈玉容輕聲道:「自然傷心,後悔。」   永寧公主頓時笑靨如花:「那你還等什麼,只要我稟明了母妃,此事就能成。」   「可是……」   「你又要說要為薛芳菲守孝麼?」三番兩次,永寧公主的耐心終於告罄,她仍舊笑著,語氣裡卻帶了幾分冷意,指甲紅豔豔的,輕輕划過沈玉容的臉,「沈郎,世人都知道薛芳菲時怎麼死的,是因為與人私通,心中羞愧鬱鬱寡歡而死,世人都為你鳴不平,你便是不守孝,哪怕第二日迎娶他人,天下人都不會說你一個不是。」   「薛芳菲是個死人,我卻是個活生生的人。你要為一個死人守孝,難道要眼睜睜的錯過我麼?哥哥已經見過你幾次,對你也有器重的主意,你若是因此讓我傷心,哥哥也會生氣……我可不願意因為我,讓你們之間產生誤會。」她語焉不詳。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沈玉容如今正得成王另眼相待,還沒發揮出自己的長處,讓成王將他視作心腹。成王遲早是要造反的,看樣子,成功的可能還很大。世事浮沉,沈玉容也想幹一番大事。   永寧公主能成為他的墊腳石,也能成為他的攔路石。她能在沈玉容和成王之間架起一座橋梁,也能將這座橋梁踩斷。   他知道她能做到。   沈玉容瞧著她,永寧公主對他笑得纏綿,嘟嘟囔囔的道:「沈郎,你就答應我……答應我……」   他知道她慣來沒耐心,當初看上了他,他有妻子,就迅速除去了薛芳菲。她在他身上花費的耐心已經是前所未有過的,或許他應該慶幸,永寧公主對他的耐心這樣長,一旦她對他的耐心不再,再去找別人,他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改變命運的機會。   沈玉容輕輕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裡,含了一絲奇異的諷刺,諷刺轉瞬不見,又成了深刻的柔和,他道:「好。」   永寧公主的笑容頓住,看向他:「你說什麼?」她已經做好再一次被對方拒絕的準備了,但她心裡也同時決定,這一次,不會在退一步,無論是威逼利誘,強取豪奪,她都要成為沈夫人,不管沈玉容願不願意。   但他竟然說願意。   永寧公主跳起來,一瞬間,她自來帶著驕矜,很有幾分刻薄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孩子般真切的歡樂,她一把抱住沈玉容的脖子,高興地道:「沈郎,你答應了!明日我就進宮告訴母妃,讓母妃與皇兄說這件事!」   沈玉容寵溺的拍了拍她的後背,回抱著她,下人們都低著頭,永寧公主背對著他,因此,也就沒有人看到,沈玉容眼中一閃而過的冷漠。   他知道永寧公主的底線在那裡,所以他得收的恰到好處。很多時候,增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他要有分寸,不心急,才能慢慢的,慢慢的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走出公主府的時候,永寧公主十分不舍。   她希望沈玉容能在這裡留宿,但沈玉容不肯。他說如今他的身份,朝中許多人盯著他,想要拿住他的把柄,若是被人揪住小辮子,會有麻煩的事。   永寧公主只得作罷,想著既然沈玉容已經答應,很快她就能成為對方名正言順的妻子,牢牢地霸主沈玉容一人,便覺得這片刻的分離,也是能夠忍讓的。   沈玉容走出了公主府,走出了街道,一直回到了沈家。   狀元府金燦燦的,嶄新如同最初皇帝賜下的模樣。門房同他行禮,沈玉容走到院子裡,在院子裡的花圃停了下來。   他一直維持著的溫文笑意,突然出現裂縫,隨即彎下腰去,要被什麼東西噁心了似的,猛地乾嘔起來。頭腦發昏,胸中沉悶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一雙腳,順著那雙腳往上看,是最熟悉的枕邊人。   那女子容顏絕色,傾國傾城,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安靜的看著他,一如往昔,什麼都不變,然而那雙清涼的眼眸裡,沈玉容還是看到了嘲弄。   就如他嘲弄的看著永寧公主一般。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就碎了。   沈母的聲音響了起來:「玉容,你幹什麼呢?」   沈玉容晃了晃,站直身子,輕聲道了一句:「沒什麼。」就回房了。   沒什麼,有得必有失。他失去了一些東西,雖然偶爾也讓人難過,但是,他還是得到了更多。   他終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他不再是個那個人人都看不起的窮書生了。   和從前截然不同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   姜梨離開桐鄉的十日後,回京的信終於傳到了姜元柏手中。   不僅是回京的信,還有燕京城中沸沸揚揚的傳言,傳言姜家二小姐姜梨在襄陽桐鄉,為一個罪臣案大鬧,還帶著鄉民上京告狀。   這事在燕京城引起軒然大波,燕京城從未有過這麼離奇的事。一個官家千金,好端端的,不過是回鄉探親,怎麼還牽扯到罪臣案中。罪臣案就罷了,還帶著鄉民上京,難道她想做青天大老爺,還想入朝為官麼?   朝廷中的同僚看姜元柏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有成王一派的,和姜元柏不對盤的臣子還故意對姜元柏道:「真是虎父無犬女啊!令愛很有大人的風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義舉,義舉啊!」   貴女圈們則認為姜梨是多管閒事,做這麼多,不過是為了出風頭,引起旁人注意,弄這麼多花樣,成日拋頭露面,真是把官家小姐的臉都丟盡了,做的儘是出格的事。還好不是自家姐妹,否則連累自己名聲。   民間對姜梨的事跡卻更加好奇了,當初姜梨校驗場上風光無限,早已在民間聲名遠播,這回又牽扯進什麼罪臣案,怎麼看都是一齣好戲。百姓們都迫不及待的想看姜梨究竟要做什麼,幾乎要成了燕京城的一樁樂事,人人都翹首以待,只等著姜梨回到燕京的那一日,能帶回來什麼樣的驚喜。   不管旁人如何看,姜元柏是很氣惱的。姜梨和葉明軒是回鄉看看葉老夫人,如何又惹出這麼大一樁禍事?他倒是沒將此事往姜梨頭上想,畢竟姜梨和薛懷遠連認識都談不上,自然沒有理由去插手這件案子。姜元柏懷疑此事是葉家的主意,多半是葉家借著姜梨的手來插手此案。   葉家古香緞的事情就不提了,織室令那頭後來婉轉的與他提了一遍此事,姜元柏才曉得姜梨以他的名義讓織室令辦事。這也就罷了,葉家怎麼還與他有個姻親的名頭,姜梨在襄陽,替葉家解圍,並沒有對姜家的聲譽有什麼影響。就算得罪個把人,他堂堂一個首輔,還不至於在這上面害怕誰。   但薛家一案就不同,且不說姜梨還沒回來就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那薛懷遠既然是個清官,最後還能被害成如此模樣。馮裕堂敢在桐鄉如此橫行霸道,自然背後有所依仗。姜元柏已經隱隱聽到風聲,說薛懷遠一案的背後,還牽扯到燕京城的一位貴人。   這位貴人究竟是誰,姜元柏並不知道。如果是以前,他也未必會忌憚,但如今成王和右相對姜家虎視眈眈,一旦姜家被拿住了什麼把柄,他的對頭們一定會落井下石。姜元柏眼下是「求穩」,所以不願意生出什麼事端。   只要姜梨一回京,他就禁了姜梨的足,讓她在府裡好好反省反省,讓她曉得身為姜家人,就不能不顧家族的名譽亂來。也好讓她和桐鄉和案子割裂開來,將那些人打發出去。   淑秀園裡。   姜幼瑤一腳跨進屋裡,連門都沒關,兜頭就質問道:「娘,你聽說了沒有,姜梨那小賤人要回來了!」   姜梨離開的日子,姜玉娥成了小妾,被抬進了周彥邦的府邸。姜玉娥走的很急,不知是不是因為害怕留在姜府,姜幼瑤會為難她,在姜梨離開不久後就住進了周府。   沈如雲要到今年開春才嫁到周家去。   整個姜府裡的小姐,便只剩下了姜幼瑤和姜玉燕。姜玉燕是個瑟縮懦弱的性子,姜玉娥不在,幾乎連三房的院子也不願意出。不過即便是她不是這麼懦弱的性子,姜幼瑤也不屑於和一個庶子的女兒玩兒。   這些日子,姜幼瑤漸漸地冷靜下來。她想的很清楚,不管她能不能嫁給周彥邦,有兩個人一定不能放過。一個是姜玉娥,一個就是姜梨。姜玉娥竟然敢肖想她的未婚夫,這是挑釁!而姜玉娥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姜梨在其中推波助瀾,她們是一夥的!   至於沈如雲,在沒有嫁到周家之前,她都算不得周夫人,既然如此,中途出什麼事,誰也料不到。誰說她就完全沒有機會呢?   姜幼瑤像是經過周彥邦一事後,長大了不少,也更加陰毒冷靜。有時候坐在一邊,神情也有了幾分季淑然的影子。   季淑然蹙眉,讓丫鬟將門掩上,責備道:「你大聲嚷嚷做什麼?小心被你父親聽到不喜。」   姜元柏雖然對姜梨不甚親熱,但也是他自己的女兒,姜幼瑤這般言行無狀,姜元柏瞧見了自然不悅。   「可她都要回來了!」姜幼瑤跺腳,「娘,您想好怎麼對付她了沒有!」   季淑然有些頭疼。   姜梨即將回京的消息,傳到她耳中的時候,她難掩驚異。派出去的殺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此事是她姐姐陳季氏一手幫忙操辦的,姜梨派著跟隨的護衛,不是那些人的對手。   她一直在燕京城焦灼不安的等待回音,但遲遲沒有回信。季淑然已經感到不安,直到姜元柏接到了那封信。   她咬牙,看來姜梨是躲過一劫了。否則不可能這麼長時間裡,那些人還沒得手。她竟有如此能耐!姜幼瑤不曉得她的暗中布置,只不耐煩的道:「娘,咱們現在該怎麼辦?是她害的我現在成了燕京城的笑柄,害我失去周世子,我一定不要放過她!」   「我知道。」季淑然嘆了口氣,「此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你放心,她如今還未回燕京,便已經惹出這麼多麻煩。你爹已經十分不喜,你祖母這一次也不會站在她這邊。倘若她真的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不必我出手,她就已經自尋死路。來日方長,我到底還是大房的夫人,想要對她出手,有的是機會。」她看向姜幼瑤,神情略略嚴肅了些,「倒是你,幼瑤。周世子已經過去了,日後娘會為你再尋更好的夫婿,你不要念著他了,你現在想要再嫁進周家,這是不可能的。」   姜幼瑤眼圈頓時紅了,梗了梗,她道:「我知道,娘,我不會的。」   季淑然讓丫鬟拿手帕,一邊給姜幼瑤擦眼淚,一邊道:「娘不是要惹你傷心。你是娘的女兒,娘自然希望你能過得好,不讓你受委屈。周家已經決定讓沈如雲進門,便是看在小沈大人的份上,也不會讓你再與周世子有往來。當然了,周家那樣的人家,我也看不上。」   「世上男子千千萬,並非周彥邦一個,你值得更好的,誰也不能和你比。」季淑然柔聲道。   姜幼瑤將臉埋在季淑然懷裡,藏在袖中的手,漸漸緊握成拳。   到底不甘心。   ……   姜梨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傳到了姜家,自然也傳到了周家。   姜玉娥正在院子裡洗衣。   她長發挽成婦人的髮髻,穿著的衣裳濺了些水珠,竟比在姜家三房時候穿得還要不如。幾個丫鬟就站在一邊,若無其事的說話,像是沒有看到姜玉娥在賣力的洗衣一般。   姜玉娥的心中十分屈辱。   她從未這般像下人一般的過活,即便在姜家她需要討好季淑然母女,但名義上,她至少是姜家的小姐,姜家也沒有虧待過她。   但她進了周府以來,等待她的,並不是周彥邦的柔情蜜意。他甚至新婚之夜都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離開,至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自己的院子。她是作為小妾進的周家門,周家下人不把她當主子。背地裡譏笑是常有的事,到了現在甚至有恃無恐,當面也不把她放在眼裡。   姜玉娥想要找人說道,可她不知道應該找誰。她甚至連周家的大門都不能說,而周家人背地裡說她,「趁著少爺酒醉爬了床」哩。   姜玉娥恨周彥邦,也恨姜幼瑤,更恨姜梨。若非當初姜梨的陰差陽錯,她又何至於此。   她幾乎是想要將怒氣全部發洩在洗衣捶上一般,洗著洗著,一雙靴子突然停在她面前。   姜玉娥一怔,慢慢的抬起頭。   周彥邦俊美的臉出現她眼前,姜玉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麼多日子了,周彥邦從來沒有見她一面。姜玉娥漸漸地明白了,當初她以為周彥邦好歹對自己有一丁點的情義,現在看來,一丁點也沒有。他恨自己毀了他的仕途,在宮宴上出醜,結束了和姜家的親事。   他把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他在懲罰自己。   姜玉娥顫聲道:「世子……」   周彥邦冷冷的看著他,他過去的溫文爾雅全都不見了,宮宴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陰沉沉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掃了一眼姜玉娥在做的事,道:「聽說姜梨要回京了。」   姜玉娥一愣,姜梨離京的事她也聽說了,聽說去襄陽看望葉家的人。可笑,一介商戶,有什麼可看的,都十幾年沒聯繫了,惺惺作態。   「姜玉娥,你想不想當我的人?」周彥邦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語氣十足輕佻。   可姜玉娥並沒有覺得受到侮辱,反而打心裡的湧出一陣驚喜。   「等姜梨回了京,你幫我把姜梨引出來。」他道。   你們不喜歡的沈渣和公舉來了。今天高考的大寶貝們都加油啊!個個都金榜題目! 第123章鳴冤   二十日後,葉明煜一行人的車馬隊,已經來到了燕京城門口。   葉明煜雖然自詡走南闖北多年,但上次來燕京城,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乍一來到,撲面而來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倒是讓這高大的漢子,顯出幾分侷促來。   桐鄉的百姓們更是沒有見過這等陣勢,光是燕京城的城門,大家都指指點點。平安牽著代雲的手,看著城門口的小將發呆——在桐鄉,守城門的人,穿的也不是這般威武的鎧甲。   「原來這就是燕京城。」張屠夫樂呵呵的道,突然想到了什麼,「當年薛大人的女兒就是嫁到了這裡呢。」   姜梨看了一眼馬車裡,已經睡著了的薛懷遠,心中一片黯然。   出嫁時,薛懷遠一直細細叮囑她,只道一旦得了機會,就會和薛昭進京看她。但姜梨也清楚,薛懷遠事務繁忙,桐鄉雖然是小縣,大大小小的事多起來,薛懷遠想找個合適的時間,也並不是那麼容易。   果然,還沒等得及薛懷遠到燕京,她和薛昭便先出了事。等薛懷遠真正到達了燕京城的時候,她不是薛芳菲,薛懷遠也失去神智,相逢不相識。   「阿梨,我們現在就進去吧。」葉明煜道。   姜梨回過神:「好。」   這一行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守城門的小將見這麼大一群人突然前來,還以為是前來逃命的難民。當即幾人圍了過來,神情嚴肅,將葉明煜堵在門口,仔細盤問。   姜梨掀開馬車簾,由桐兒扶著走下馬車,逕自走到那幾個小將面前,將姜家的通行令遞過去,笑道:「諸位大哥,我是姜家二小姐,這些都是桐鄉的百姓,上燕京錯是為了打官司告狀的。」她又從袖中摸出一方紙遞過去,笑道:「這是謄寫的訴狀,這裡的每個人,上頭都有名字的。我便將這張謄寫的給你們,待這場官司打完後,大家出城的時候,各位再一一比對。可好?」   幾個小將一愣,姜二小姐?   那不就是前些日子燕京城裡傳的沸沸揚揚的,說姜二小姐在襄陽鄉下帶了一幫百姓,要給罪臣翻案?怎麼?現在就已經到了?   看手上的通行令,的確是姜家人無疑。守城門的小將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將通信令還給姜梨,又接過那張寫著密密麻麻名字的紙張,側開身子,讓另一頭大開城門放心,道:「姜二小姐請過。」   既然是姜家的小姐,出什麼事也有姜家兜著,他們倒是不怕。便恭恭敬敬的退到一邊去。   城門大開,百姓們見狀,看向姜梨的目光更是敬畏。燕京城這樣的地方,他們來了就是鄉下人,別說是守城小將,便是普通人看不上他們也是正常的。姜梨三言兩語,這些守城門的就待她如此恭敬,還放了行,可見姜家在燕京城中的勢力。   葉明煜也嘖嘖稱奇:「還別說,你爹的這勞什子通行令還真有用。我記得我們從前來燕京城的時候吧,得檢查好幾遍。你們這倒好,這麼多號人,說放就放了。」他也不知道是說話口無遮攔還是嘲諷燕京城官員個個見風使舵。   姜梨笑笑:「人之常情。」   一行人就浩浩蕩蕩的進了城門。   幾個守城門的小將在背後,小聲議論道:「進京了進京了,酒樓裡的說書先生總算是有了新話本,不知這一回姜二小姐又要在燕京城掀起什麼樣的風波。」   「可是不對啊,」另一人摸著下巴,「姜二小姐帶著這些人不是為了上京翻案的嗎?怎的後面還有囚車,那囚車裡坐的是誰,他們這是用私刑?」   「嗨,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官家的事,那是咱們能管得了的嗎?姜二小姐就算是捅了什麼簍子,人家爹還是首輔大人,也不礙什麼事,咱們只管看熱鬧就好唄。」   「說的也有道理。看她這陣勢,這回,燕京城真要不得安寧了。」   ……   進了城,就更熱鬧了。   燕京城的街道都比桐鄉寬闊許多,街上人來人馬,酒樓修的高大氣派,四處可見雜耍藝人,賣糖葫蘆的小販。對於第一次上京的桐鄉人,幾乎要看花了眼。年紀大的還好些,雖然也覺得新奇,到底還能忍住。年輕些的便忍不住了,看的眼花繚亂,走路差點絆倒。   桐鄉人看稀奇的同時,燕京人也在看桐鄉這一行人的稀奇。這麼大一群明顯不是本地人的外地人出現在燕京,怎麼看都實在太顯眼了。但隨行的人衣裳打扮都很普通,甚至看著還有幾分樸素,因此不是皇親國戚出行。   有人認出了車馬隊隨行的護衛,偷偷與身邊人說道:「哎,那不是首輔府上的護衛麼?」   「首輔府?首輔府沒什麼人離京啊。莫不是姜二小姐吧,不是說她帶著一幫鄉民上京為罪臣翻案麼,算起來現在回到燕京城,正是時候。」   「姜二小姐帶著桐鄉縣民回來了」這個消息,潮水一般的迅速席捲了整個燕京城。大街小巷都得知了這個消息,看熱鬧的人都從家裡出來了。   有人問:「姜二小姐這是要把這些人都帶回姜府去麼?首輔家雖然大,但這麼多人,只怕也住不下吧。而且首輔大人會讓這些人住進去麼?便是再心善……也可能招來麻煩的啊!」   「不知道,反正要是我,我肯定不幹。」   「哎,這姜家小姐,真是太出格了。生出此女,家宅不寧,家宅不寧啊!」   首輔府裡,姜元柏剛剛下朝,才在書房裡脫下外袍,喝了一口季淑然送上來的熱茶,外頭就有人來報:「老爺,二小姐回京了!」   「什麼?」姜元柏喝茶的動作一頓:「什麼時候?」   「就在剛才,報信的人現在正在晚鳳堂,和老夫人說此事呢。說二小姐帶著上百號人,燕京城的街道都淹了一半,街上全是看熱鬧的人,都瞅著二小姐呢。」   姜元柏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自來圓滑,為官如此,做人也如此,雖然虛榮,卻並不愛出風頭。要知道才朝堂之中,多少雙眼睛盯著,越是出風頭,越是會惹人嘴舌。姜梨倒好,一回京就鬧出這麼大陣仗,現在全燕京城的人怕是都留意到他們姜家了,姜梨要是做了什麼出格的事,外人能嚼他姜元柏的舌根嚼一輩子!   「我去晚鳳堂看看。」姜元柏說完這句話,拿起外裳就走。季淑然一邊應著:「我也去。」面上閃過一絲笑意。   還不等她出手,姜梨就自己往死路上鑽。她一個婦道人家都知道,女人不可插手朝事,姜梨如今才十五歲,就攪得天翻地覆的,別的不說,哪個好人家敢要這麼不安分的當家主母。姜梨這是一點點踩碎了自己未來可能有的好親事。   當然了,季淑然巴不得她越鬧越好,最好是鬧得事情大到無法收拾,最好是將自也賠了進去。   兵不血刃,那最好。   來到晚鳳堂,姜老夫人正與姜元平說著什麼。   姜元平慣來臉上的笑眯眯也不見了,顯得幾分嚴肅。姜元興不再,自從姜玉娥嫁到周家做妾之後,姜元興顯得沉默了許多,從前和姜元柏兩兄弟還會說兩句話,如今見了,只是短暫的打個招呼,就沒有其他往來了。   不過姜元柏二人也不在意,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見姜元柏來了,姜老夫人道:「老大,你都知道了。」   「娘,」姜元柏道:「兒子慚愧,是兒子沒有教好姜梨。」   姜老夫人嘆了口氣,她其實覺得姜梨是個挺聰明的人。自打姜梨從青城山回到姜家後,她將姜梨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只覺得姜梨可能是這個府裡小輩中,最聰明、看的最透徹的一個。但她對姜梨也說不上很喜歡,不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姜梨總是帶著一種溫和的疏離。   就像姜梨看她,雖然尊敬,但並不親熱一樣。   這個最聰明的小輩,如今卻在這種大事上犯糊塗。姜老夫人道:「我並不想責怪她,畢竟她是我孫女。但是老大,二丫頭總是忘記一件事,她是我們姜家的女兒,做事之前,首先要考慮的是姜家會不會受影響。如今她做的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不說姜家,你和老二如何自處?同僚會怎麼看你們,皇上會怎麼想?還有幼瑤,她和周家的親事已經壞了,總歸還得嫁人。二丫頭這麼一鬧,幼瑤的親事也會受影響,她這是……這是做的什麼事呀!」姜老夫人連連搖頭。   季淑然聽到提到姜幼瑤,立刻打蛇隨棍上,含淚道:「老爺,娘說得對,這一次實在是梨兒做的太過分了。幼瑤什麼都沒做,先是周世子那頭,如今我什麼都不想,只希望再能為幼瑤尋一份妥當的親事……梨兒這麼一鬧,燕京城裡還有哪家的好人家敢親近咱們,這、這,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是梨兒的繼母,平日裡不敢責怪她,我管不了她,老爺,您是她的親生父親,您總得管管呀!」   季淑然拿帕子擦拭眼淚,不知是不是真心為姜幼瑤擔心,看起來竟十分真實。這話聽在姜元柏而中國也十分刺耳,他沉聲道:「什麼敢不敢的,你是大房夫人,她喚你一聲母親,你有什麼不敢管的!日後她要是反駁,你就帶她來見我!我就不信這姜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治得了她。前些日子我看她從青城山回來有所長進,如今看來,她還是和從前一般,頑劣不堪。早知道就不該接她回府!」   季淑然一聽,心中喜出望外,姜元柏這話,分明是對姜梨失望了。只要姜元柏心中對姜梨的那份愧疚不再,徹底失望,讓姜元柏厭棄姜梨,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姜老夫人看了一眼季淑然,季淑然打的什麼主意,她不會不知道,只是平靜的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怪責哪個,日後說也不遲,當務之急是現在怎麼做。」   「是啊大哥,」姜元平也道:「梨兒剛一回京,全京城的人都看著咱們,不能讓她這麼繼續下去了。」   「我想好了,」姜元柏面色沉沉,「等他們一回府,我就把她關起來,誰也不許見!什麼罪臣翻案,什麼桐鄉風波,都和她五官,和我們姜家無關!那些人愛怎麼鬧怎麼鬧去吧,總歸姜梨她是不許參與進去了!沒有姜梨,我看他們也成不了氣候,全當一場笑話,京裡人笑著笑著,此事就過去了,日後誰也別再提!我就當我姜家扮花臉唱了出戲,玩笑觀眾罷了!」   眾人沉默,現在看來,這也的確是最好的法子了。姜梨做下的事已經無法更改,能做的也就是阻攔她接下來要做的事。不管姜梨這齣「翻案」能不能行,最後的結果都是姜家成為笑柄。   姜梨一個小姑娘,插手什麼政事?薛懷遠和她非親非故,為何要這麼不留餘力的幫忙?   人的唾沫星子,有時候會淹死人,是最可怕的武器。   正說著,姜景睿從外面跑了進來,一進來,就道:「聽說姜梨回來了?怎麼沒見著他。」   姜元柏沒好氣的道:「還沒到。」   「還沒到?」姜景睿奇怪,「按之前傳話的消息來看,姜梨應該到咱們府上了啊。腳程再慢也該到了,她該不會不回府了吧。」   「怎麼可能?剛回京不回府還能去哪兒,這像話嗎!」姜元柏怒道,心中卻感到一絲不安。   姜梨是個聰明的人,聰明,且有主意,當她決定做一件事的時候,一定會考慮的很周全。莫不是已經想到了自己要關她,乾脆不回府,打算住到外面去?   想到這裡,姜元柏怒氣更甚,這是根本沒把他這個爹放在眼裡。再說了,以為不回家,自己就拿她沒辦法了嗎?只要這案子沒上堂,他綁都要把姜梨綁回來。   姜景睿聳了聳肩,沒再說話。正在這時,報信的小廝又回來了。   這一回,他比上回看起來驚慌多了,大冬天的,額上的汗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道:「老夫人,老爺,二小姐他們沒有回府,他們、他們去了長安門。」   長安門?姜元柏面色大變。   「他們去長安門做什麼?」姜景睿好奇地問。   「去長安門,打石獅,鳴冤。」姜元柏擠出幾個字來。……   長安門在皇宮的正前方。   特殊日子的時候,皇帝在這裡舉行祭典,平日裡官兵把守,並無什麼人來。   寬闊得四方場地裡,兩座高大威武的石獅矗立著,兩座石獅的面前,又各自有一塊漆了紅漆的羊皮巨鼓。鼓槌也在上面,不知是不是很長時間沒有人動過,鼓面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車隊在長安門前停下來,姜梨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以長安門為中心的四處,四面八方都是圍觀的人群。那些人群見姜梨下馬車,俱是眼睛一亮,姜梨才是這齣戲的主角,姜梨出來了,好戲就要開場了。   不遠處的酒樓裡,亦有紅衣美人,漫不經心的看著長安門前的纖弱身影,吩咐身邊人,道:「看緊點兒,別讓人鑽了空子,弄死了姜二小姐。」   「是。」文紀領命。   姜梨鬧出這麼大陣勢,那位主知道了,自然會氣急敗壞,恰好又不是什麼有所忌憚的性子,就怕躲在人群中暗中對姜梨下手。既然是自己的人,被別人取了性命,他的臉上也無光。   況且他也想看姜梨怎麼贏回這一局,所以務必要保護她。   姜梨走到長安門前。   長安門前兩個小將木訥的盯著她。   姜梨轉過身,葉明煜站在他身邊,桐鄉的百姓們都安靜下來,到了這裡,他們都知道要做什麼。   「我想了又想,此事不能久等,因此我未曾回府,直奔這裡,今日事今日畢,今日我們既然來到燕京,就乾脆將第一件事辦了。諸位,」她指了指那兩座石獅,道:「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這裡就是長安門。」   「長安門,打石獅,鳴冤鼓。」姜梨道:「這就是最後一個可以得到公正的機會。」   她想,若是當年她還有一口氣,能出的了狀元府,第一件要做的事也就是奔赴這裡,拿起鼓槌,打石獅鳴冤鼓,將自己的一腔冤屈全都訴說出來。不過,當時的情況,未必也可行,當時她的對手是永寧公主,而她只有一個人,永寧公主勾勾指頭,就能將她的證據輕而易舉的抹去,就像她的性命一般。   現在不同了,以姜二小姐的身份,全燕京城的人,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小老百姓,全都關注這件事。而且她的身邊,還有這麼多人。永寧這一回想把痕跡清理的乾乾淨淨,恐怕會有些困難。   而且她也不會給永寧這個機會。   姜梨面對著桐鄉百姓,道:「世道上,公平與正義本就很難得,有時候,付出性命也未必能得到。所幸的是我們至少得到了這個機會,雖然這個機會也不是白白得來的。」頓了頓,她才說出後面的話,「民告官如子殺父,坐笞五十。打了這頭石獅,鳴了這面冤鼓,就要坐笞五十。假若勝了呢,自然皆大歡喜,假若敗了,輕則翻不了案,遭杖刑,重則性命都要丟掉。」   桐鄉的百姓面面相覷,燕京城的百姓也交頭接耳,便是囚車裡的佟知陽一行人也有些詫異。他們都不知道這其中還有這些緣故。   姜梨道:「這些,換一個公平和正義,但未必知道結果。誰願意站出來?鳴這個冤鼓?」   坐笞五十,至少也要丟半條命,有些身子弱些的,一命嗚呼也有可能。這樣的話,便是打勝了官司,付出的代價也實在太慘重了。   姜梨平靜的道:「如果沒有人願意,這面冤鼓,就由我來鳴吧。」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她面色淡然,似乎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事,並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麼不對。要知道,她和薛懷遠並未任何關係,卻為薛懷遠做了許多,甚至願意冒著生命危險。   「怎麼能勞煩二小姐。」一人從人群裡站出來,從從容容的道:「我誓死追隨大人,為大人翻案,是做屬下的職責。這面冤鼓,由我來鳴。」卻是彭笑。   「還有我。」何君也站出來道:「坐笞五十,比起我們在桐鄉被狗官動用的酷刑,實在不值一提。我也來。」   「還有我們。」古大古二也站出來,「不過是鳴冤鼓,我們兄弟二人願意!」   葉明煜哈哈大笑起來,道:「這些人細胳膊瘦腿的就不必了,爺爺我皮膚糙,不怕打,我這輩子還沒鳴過冤鼓呢,我來!」   「誰都別和我爭了,這件事怎麼能少了我。」張屠夫也站出來,「你們力氣小,我是殺豬的,力氣大,打一下,保管整個燕京城都能聽得到,我來!」   「我來!」   「我來!」   「我來!」   就像是被感染了,一個有一個的桐鄉百姓站出來,爭先恐後的要鳴這面冤鼓。   就連柔弱的代雲也道:「我也想鳴一鳴冤鼓,就算不為了薛大人,也是為了我們自己,馮裕堂在的這些日子,我們這些桐鄉百姓,實在是太苦,太苦了。既然公平和正義這麼難得到,坐笞五十又算得了什麼呢?二小姐,您讓我也來吧!」   沒有一個人退縮。   那管著長安門的兩個小將,木訥的神情第一次出現了變化。他們在這裡守著兩座石獅,見多了想要來鳴冤鼓的人。   若非走投無路,一腔冤情無處訴說,誰會來這種地方,那些來的人,大部分的人再次轉悠了許久,都回去了。只因負擔不起這公平的「代價」,只怕還沒得了勝,自己就丟了命。那些沒有回去的,大多數也是抱著必死無疑的決然,想著與仇家同歸於盡,仿佛趕赴刑場。   但是,但凡有任何一個選擇,他們都不會主動去鳴那面鼓。   兩個小將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一齊爭先恐的想要將那面大鼓敲響,毫無退縮之意。就連被柔弱婦人牽著的女童,目光也滿是堅定,並不動搖。   看來的確是有天大的冤屈,看來也無所畏懼。   燕京的百姓看著這頭,漸漸地沉默下來。雖然他們是抱著看熱鬧的心,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麼多人毅然決然,看來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而姜二小姐就站在人群的最中央,她就像人群的主心骨,她短短的幾句話,就是這裡的民心所向,人們願意追隨著她,因她能帶給他們希望。哪怕希望再渺茫,再艱難,希望就是希望。   希望能給人走下去的勇氣,希望能戰勝一切。   囚車裡,馮裕堂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的張揚,眾人的目光都向他投去。   一個桐鄉百姓厭惡他極了,見他大笑,當即就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兒朝他擲去,惡狠狠地道:「笑什麼笑!」   馮裕堂道:「我笑你們蠢!我笑上天真是厚待我,不管這場官司怎麼樣,還沒打,這裡面的人就要倒下一半,也許還有人死了呢!你們為了整我,付出這麼大代價,我心中快意,樂不可支!」   說罷,他又哈哈大笑起來。   人群憤怒的看著他,但也不得不承認,馮裕堂說的是事實。這種感覺實在令人憋屈,惡人還沒得到懲罰,好人就先失去東西,誰他娘的定的規矩!   姜梨也輕輕笑起來。   馮裕堂漸漸止住笑容,陰鶩的看著她,問:「你又笑什麼?」   「我笑馮大人天真。」姜梨淡淡道:「坐笞五十是不假,但你忘了,鳴冤鼓的人,不止一人。從沒有人說過,既然是一樁案子,所有的人加起來坐笞五十,是不可行的。」   「這裡有上百來人,每人一下都多了,倒也能挨得過去,算不得什麼。」姜梨譏嘲的看著他:「你說是吧?馮大人。」   馮裕堂漸漸笑不出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群裡的鬨笑聲。   「才一人半下啊!那沒啥,我幫大伙兒多打幾下!我皮厚,不礙事!」   「別啊,我也想嘗嘗是什麼滋味,大家不許搶!」   「能不能多打半下呢?這半下半下的打,也真他娘的太折騰人了,痛快些!」   小樓裡,姬蘅噗嗤一下笑出來。   這種辦法……她也還真是想的出來,不過鑽官制的漏子,向來是她最擅長的事。她是決計不肯吃虧的,她精明的要命。   姜梨慢慢的走到那面巨鼓面前。   巨鼓靜靜的坐在那裡,像是早已等待多時,石獅威嚴,頭覆霜雪,穿越了四季秋冬,正義終於要來了。   「咚!」鼓面的灰塵被重擊錘的四處飄散,幾乎要與天上的雪混在一處,灰塵過後,竟是清明。   「咚!」兩世的冤屈,終於找到正義的出口,這齣口狹窄而深不見底,然而仔細循著光亮找出去,終於還是看到了一線天光。   「咚!」從沉悶到清晰,從混沌到清明,也不過是三聲鼓。   鼓聲響徹了整個長安門,驚動了整個燕京城。   所有人都聽到了。 第124章對手   長安門前的鳴冤鼓,許多年都沒有響起過了。   鼓聲響徹長空,驚動了皇宮裡的人。   洪孝帝正在花園裡和麗嬪下棋,麗嬪是他的後宮中,年紀最大的一位,甚至比洪孝帝還要年長,卻也是最受寵的一位。比起那些剛進宮的,要麼驕縱任性,要麼賢良淑德的少女們來說,她更有魅力,更有趣。   更何況,她容貌並不衰老,仍舊年輕貌美,除此之外,還要那些少女不可及的風情。   因此,每當洪孝帝得了空閒的時候,不愛去皇后那裡,也不愛去其他嬪妃那裡,只愛去麗嬪那裡坐坐。仿佛與麗嬪多說幾句話,在朝堂之中的疲倦和不適就能一掃而光似的。   今日也是一樣。   洪孝帝的黑子,已經被麗嬪的白子吞掉了一大半。這是麗嬪和宮裡別的女人的不同之處,那些女人,要麼是真的棋藝不佳,要麼是本能贏過洪孝帝的,卻偏偏要裝作比不得帝王,輸在他手中。   唯有麗嬪,總是一點兒也不肯讓他,是這宮裡難得的真性情。   「朕又輸了。」洪孝帝笑著搖了搖頭。   「是臣妾運氣好,」麗嬪笑盈盈道:「皇上才會輸給我。」   「少來,朕在棋藝一項,向來不如你。罷了,」他打趣道:「你若是個男兒,朕一定要將你攬為己用。」   「臣妾也就是會下棋罷了,天下大事可不敢插手。」麗嬪端起茶杯來輕輕抿了一口,「男兒們要做的大事實在太累了,臣妾恨不得日日都在花園裡下棋,躲著憊懶才好,沒心思做這些。」   不著痕跡的,又將洪孝帝抬高了些。   洪孝帝就笑的更真切了些。站在一邊服侍的蘇公公內心感嘆,要不說這季家的長女厲害呢,能將皇上哄得服服帖帖。如今皇帝的心結無非也是成王的勢力,小皇帝看著不說,內心卻得提防著周圍的人爭權奪利,不管怎麼說,麗嬪至少做出了無心插手朝事的表現,皇帝也就對她更信任了些。   沒有一個帝王會去提防這樣的小女人。   正想著,自皇宮外面的天空中,遠遠傳來幾聲模糊的鼓聲。   起初那鼓聲並不怎麼清晰,後來,聲音越來越清晰,像是擊鼓的人換了一個力氣大的似的,將鼓錘的極重,鼓聲極大。雖不至於像在耳邊迴響,卻也聽得十分清楚了。   洪孝帝一怔,問:「外面是怎麼回事?」   蘇公公道:「陛下,奴才這就去打聽。」他招了招手,招來一個小內侍,吩咐了小內侍幾句,那內侍離開了片刻。不多時又回來了,在洪孝帝二人面前躬聲道:「回陛下,宮外長安門前,有人正在打石獅擊冤鼓。」   「打石獅擊冤鼓?」洪孝帝一愣。   「是首輔大人府上的二小姐,」小內侍小心翼翼的道:「帶著襄陽桐鄉的鄉民,已經到了長安門。聽說是今日午後回來的,回來便直奔此處。」   洪孝帝看向麗嬪:「哦?是你妹妹的繼女。」   麗嬪微微一笑:「是呢。」又有些詫異的道:「之前外面的風聲,臣妾也聽人說過一些。只是一直以為是傳言,是旁人以訛傳訛的。畢竟那小姑娘我也見過,溫溫柔柔的,不像是鬧事的人。不曾想外頭的傳說竟是真的,她真的帶著人進京了。」   「鬧事?」洪孝帝道:「也未必是鬧事吧。朕知道,要敲鳴冤鼓,敲鼓之人自己都得坐笞五十,真是鬧事,付出這樣的代價,也實在不划算了些。」他站起身,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朕還是親自去外頭,聽看看他們到底想怎麼說吧。蘇公公,你跟我來。」   蘇公公連忙跟上。   麗嬪也趕緊側身,行禮送洪孝帝離去。她沒有跟上去,跟了洪孝帝這麼久,她也知道皇帝的性子,做正事的時候,她最好還是迴避。小皇帝最討厭的就是後宮幹政,當年成王的母妃劉太妃仗著先帝的寵愛和娘家的勢力,差點就讓成王做了皇帝。若非如今的太后其中周旋,如今這地位,怕早就不是他的了。   洪孝帝喜愛她,喜愛的就是這份雲淡風輕,從不插手朝事,在她這裡才最輕鬆。   但……麗嬪神色不定的想,關於姜梨和薛家一案之事,她倒是看不出來洪孝帝是個什麼反應。要說震怒,分明就不是震怒的神情,要說支持,倒也不見得。皇帝一年比一年更加喜怒不形於色了,很多時候,她也辨別不出來洪孝帝的心思。   她身為季家的女兒,知曉季淑然在姜府裡因姜梨而出現的麻煩,麗嬪當然不希望姜梨順利,甚至也如季淑然所盼的一樣,希望能借著這件事,兵不血刃的除掉姜梨。   但她在宮中,雖然有皇帝寵愛,反而必須更加謹慎,不能輕舉妄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洪孝帝來到了御書房坐下。   不斷地有內侍進來,將長安門的境況仔細的報與他聽。當說到姜梨所說的「鳴冤鼓的人不止一人,一百來號人一共坐笞五十也不過一人半杖」時,繃著的臉也忍不住笑起來,笑罵道:「姜元柏這老狐狸,生的女兒也一樣奸猾!」   蘇公公在一邊瞧著,洪孝帝雖然這麼說,面上的神情卻沒有一點震怒。心裡便回過味兒來了,至少姜梨帶著鄉民進京鳴冤鼓這等大事,對於洪孝帝來說,並沒有震怒。洪孝帝的心裡,沒有怪責姜梨的意思。   「皇上,這十幾年來沒人在天子腳下鳴冤鼓了……」蘇公公道:「姜二小姐這回,可成了燕京城的大事。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呢。」   「蘇公公,你以為她這事做的如何?」洪孝帝問。   「這……老奴不敢瞎猜。」蘇公公道:「只是不知道姜大人知不知道姜二姑娘這般行事。」   「當然不知道。」洪孝帝一笑,「這姜家小姐,連姜府都沒回,就匆匆忙忙的趕到長安門鳴冤鼓,真有這麼急,回府的功夫還是有的。要是姜元柏,絕不會讓她行程如此匆忙,很明顯,姜家小姐是怕橫生變故,被姜元柏阻撓,才決定先斬後奏。」   蘇公公看著洪孝帝,笑道:「姜家二姑娘是個機靈人兒。皇上上回還賞了她呢,就是膽子忒大了些。世家小姐,誰敢做這些事?還和庶民們混在一起。」   「和庶民們混在一起怎麼了?」洪孝帝道:「天下本就是由庶民組成,沒有百姓,也就沒有江山。姜家小姐的莊子,戶部員外郎葉世傑已經給朕呈上來,朕看過了!不看不知道,一看,朕才知道朕的江山,天子腳下,還有這等猖狂的匪寇!」   說到此處,聲音陡然轉冷,蘇公公不敢再接話,心中卻很疑惑,戶部員外郎葉世傑?葉世傑什麼時候給皇帝呈摺子了。   既然葉世傑已經給皇帝看過有關薛家案的摺子,皇帝又是這麼個態度,眼下的情形便能明白許多,至少這薛家一案,姜家小姐應當是穩賺不賠,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洪孝帝看著面前的摺子,葉世傑呈上來的訴狀,裡面自然是寫滿了縣丞馮裕堂的罪狀,還有薛懷遠被冤的經過。平心而論,光是看到,也足以令他這個皇帝勃然大怒。但憑藉這個,鳴冤鼓是可以,面聖的話,就有些過分了。姜梨帶了這麼多桐鄉百姓進京,燕京城的百姓也都眼睜睜的看著,如果這個案子處理的不好,他這個皇帝也就等於失去了民心。所以姜梨這是給他找了個麻煩。   權衡利弊,洪孝帝不應該對這個案子過多關注,甚至應該提點姜元柏,讓他好好管教女兒。畢竟桐鄉縣丞的事與她有何關?她又不姓薛。   但葉世傑呈上來的訴狀裡,還隱晦的提到一事,這件事關係就很重大了。裡頭提到,馮裕堂背後的主子,是燕京城的永寧公主。對於薛懷遠入獄一事,也是永寧公主的吩咐。   永寧公主是成王的親生妹妹,洪孝帝不得不懷疑,永寧公主這麼做的目的,針對薛家,會不會是成王的主意。看上去永寧公主和薛家也沒有任何關聯,無緣無故的,為何要加害薛懷遠。薛懷遠身在桐鄉,永寧住在燕京,薛懷遠也不可能得罪永寧的。   一來是其中蹊蹺,二來是,即便查不出什麼,只要這件事落實,永寧的名聲會受到打擊,對成王來說,未必就是件好事。成王如果禍心不死,必然要愛惜羽毛,自己的妹妹都是這樣心狠手辣,無惡不作之徒,他這羽毛,只怕也是廢了。   因此,這案子必須得審,不僅要審,還要審的天下皆知,由他親自督辦,才能達到最好的目的。   這會兒,洪孝帝看葉世傑和姜梨表兄妹兩,便是說不出的順眼。這樁案子若是沒有牽扯進永寧公主,也就是一樁普通的案子,要是牽扯進來,對洪孝來說,就是一把絕佳的劍。   有人把這把劍送到他手上,他絕不會把這把劍推出去,相反,還要緊緊地握住,捅對手一刀,這才不枉費。   「傳令下去吧,刑部三日後提審,朕要親自督辦。」他道。   蘇公公退下了。   ……   長安門前,鳴冤鼓敲得是震天響。   姜梨已經鬆開了鼓槌,桐鄉的百姓們爭先恐後的湧上去,像是要把長時間以來的憤懣、苦楚、壓抑全部都釋放出來似的,一個敲得比一個響。平安捂著耳朵蹲在代雲身邊,咯咯咯的笑。   每個人的臉上,帶著的都不是同歸於盡的決然,而是輕鬆的、充滿希望的笑意。   這笑意也感染了周圍看熱鬧的燕京百姓,不知為何,竟也生出一絲期盼,期盼著桐鄉這些縣民能夠贏了官司,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公正。   囚車裡的馮裕堂幾人,早已是面如死灰。到了這份上,他們已經不祈求能出現什麼奇蹟了。馮裕堂深知永寧公主不會來救他,甚至會派人來滅口,或許派來滅口的人已經在路上了,那公主連姜梨都敢殺,他算得了什麼,草芥都不如。橫豎都是死,馮裕堂索性不去想這件事。   很快,刑部的人聞訊趕來,姜梨將訴狀遞過去,刑部的人將馮裕堂一行人帶走,說是三日後提審,洪孝帝親自督辦。   聽到「洪孝帝親自督辦」幾個字後,姜梨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雖然洪孝帝可能是個好官,但關於桐鄉的案子,也不至於洪孝帝如此重視。他之所以如此重視,無非是因為永寧公主也牽扯了進來。   一個本來就想要對付永寧的帝王,來督辦這場案子,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的,這也就是最大的公平。她的盟友是天下最尊貴的人,至少表面上是,於是這場案子,她可能沒有什麼阻力。   實在是太好了。   桐鄉的百姓都被葉明煜安頓好了,官府也派出人來保護這些人證,省的被人殺人滅口。姜梨特意說了,要刑部的人,京兆尹是永寧公主的人,當初薛昭就是找到京兆尹,卻被京兆尹通知給永寧,這才白白喪了一條命,同樣的錯誤姜梨不會犯第二次了。除此之外,她還安排葉明煜的人也盯著。   至於葉明煜和薛懷遠,就跟著姜梨回姜家。   薛懷遠姜梨不放心交給別人,況且也就是對姜梨,薛懷遠才稍稍親近些,別的人靠近,薛懷遠有時候會突然害怕。而葉明煜怕姜元柏責罰姜梨,有他這個舅舅坐鎮,姜元柏到底會收斂些,不敢明著對姜梨打罵。於是安置妥了之後,姜梨才和葉明煜回到姜家。   首輔府的大門,今日是緊閉的。   平日裡大門外還有兩個門房守著,今日連個門房也沒有,自然也就沒有人上前迎接他們了。葉明煜把刀扛在肩上,道:「阿梨,看樣子,你爹這是怪你,連門都不讓你進哪。」   白雪和桐兒都很是擔憂。姜梨回京,第一時間不是回府,而是去長安門鳴冤鼓,這把姜元柏的計劃全都打亂了。現在木已成舟,刑部提審都下來了,姜元柏就是想要將此事壓下去也行不通,自然會遷怒姜梨。   「不怕。」姜梨坦然道:「我做錯的事何止這一件?當初連殺母弒弟的事都幹了,不也沒事了麼?」她一邊說,一邊走到門口,輕輕叩擊宅門。   葉明煜也是一噎,合著姜梨覺得她這惡名還挺光榮似的,非但沒有避之不提,還主動說起。不過那件事葉明煜也覺得有問題,姜梨是她外甥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雖然有時候有股狠勁,卻還是很善良,有時候甚至很有幾分嫉惡如仇的大俠風範。這樣的好姑娘,能做出害人的事?怕是其中有什麼故事吧。   只是現在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待到來日,慢慢打聽。   門房並沒有馬上來開門,倒是外面路過的百姓見姜梨二人等著,覺得看熱鬧,也在一邊看。葉明煜自來臉皮厚,不覺得有什麼,有人看他,他也就是嘿嘿一笑。偏姜梨也從容,還很耐心,等了一會兒,也不知裡面的人是不是按捺不住,終於有人來開門。   開門的小廝看見姜梨,道了一聲:「二小姐。」又看了一眼拿刀的葉明煜和被桐兒攙扶著的薛懷遠,面色複雜的開了門,道:「老夫人在晚鳳堂等著您。」   姜梨和葉明煜進了姜府。   姜梨對桐兒和白雪道:「你們先把薛大人扶到我院子裡去照顧著,我和舅舅去晚鳳堂。」   桐兒和白雪帶著薛懷遠離開後,姜梨才和葉明煜去了晚鳳堂。   剛進晚鳳堂,姜元柏的暴喝聲就傳來:「孽女,跪下!」   姜梨抬眼,看見的就是姜元柏怒氣衝衝的眼神。   她有時候甚至覺得,姜元柏身為一個首席大學士,學富五車,但為何每次責罰自己的時候,都永遠是那句「孽女跪下」,好像只有這句話說出來才舒坦一般。但轉念一想,這句話又只是對她而言,至少姜梨沒見過姜元柏對姜幼瑤說過這句話。   也許是因為姜幼瑤沒有自己會惹事,也或者是因為姜幼瑤自小跟在他身邊,他捨不得讓姜幼瑤跪,不過也無所謂了。   跪就跪唄,姜梨也沒想過這次回姜府,會安然無恙。姜元柏只是讓她跪下沒拿鞭子抽她,讓她免收皮肉之苦,她應該感到慶幸才是。   她正準備跪下,身旁的葉明煜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對姜元柏中氣十足的吼回去,道:「跪什麼跪,憑什麼跪!阿梨聽好,不跪!」   姜元柏大怒:「我是她爹!」   「我還是她舅舅呢!哦,是她爹就能讓她跪啊,阿梨身上還流著我葉家一半兒的血呢,那是不是也該聽葉家的話。我不讓她跪,再說了,都說外甥像舅,要說起來,阿梨一點兒都不像你,還是像我多些,當然該聽我的話!」   秀才遇到兵,真是有理說不清。姜元柏是首席大學士不假,但遇上葉明煜這般胡攪蠻纏的無賴,還真是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   季淑然看著姜梨,道:「梨兒,好歹他是你爹,旁人管不了你,你爹總管得了你吧。你可是姓姜不姓葉。」   葉明煜聞言,轉頭看了季淑然一眼。季淑然被他盯得心中發毛,後退一步,側身躲在姜元柏身後。   姜梨站出來,道:「爹,是女兒錯了,錯在不該不與您打招呼就參與薛家一案,回京之後也沒有先回府,而是去了長安門擊鼓鳴冤。更錯在在襄陽的時候,葉家古香緞一事,借用您的名聲調令織室令,令織室令的人盤查。」   她自小犯了錯和薛昭就在薛懷遠面前來這一招,承認錯誤承認的行雲流水,十分真誠。姜元柏都沒辦法繼續罵她。   加上還有一個葉明煜在一邊虎視眈眈。   姜老夫人坐在榻上,沉聲道:「二丫頭,認錯的事,日後再說吧,我來問你,你與那薛家縣丞非親非故,好端端的,如何會牽扯進這麼一樁案子裡。還帶了這麼多鄉民,聽說你連那已經瘋了的罪臣都一併帶回了府中,你是瘋了嗎?做出這等事情。」   姜梨沉吟了一下,道:「其實這件事情,和葉表哥有關。」   葉世傑?不僅是姜家人,連葉明煜也一併朝她看來。   「這件事情,我只能告訴父親。」姜梨歉意的道:「我能和父親單獨談談麼?」   季淑然笑道:「有什麼事情,是我們不能聽的……梨兒,你……」   「此事事關重大,我看母親還是不要插手得好。」姜梨打斷了她的話。   季淑然的笑容僵住。   姜梨這一次回府,越發的有恃無恐了,如今當著老夫人和姜元柏的面,也敢這麼待她,季淑然咬緊了牙關。   姜梨看著姜元柏,目光堅定,姜元柏頓了頓,突然道:「你跟我來吧。」   姜梨綻開一個笑容:「好的,父親。」   她和姜元柏來到姜元柏的書房。   姜元柏的書房,旁人是不許進去的,姜梨已經是第二次來到。一進屋,姜元柏就把門關上,讓人在外把守,問道:「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為什麼做這麼出格的事?這事和葉世傑又有什麼關係?」   「父親,在襄陽葉家古香緞一事中,燕京來的織室令唐大人發現此事是有人陷害葉家,想來這件事你也從信中知道了。懷疑的哪家藥鋪,又一夜之間被人滅了滿門,線索就此中斷。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父親,陷害葉家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右相李家。」   「李家?」姜元柏皺眉:「李仲南?」   「不錯。」姜梨道:「不僅如此,桐鄉薛家案子,也可能牽扯到了李仲南身上。葉表哥只是一個新任戶部員外郎,朝廷之中連腳跟都沒站穩,李家卻開始針對葉家,毫無疑問,這是針對葉表哥。堂堂丞相,又何必在一個小小的戶部員外郎身上花費這麼多心思,父親,右相這不是針對葉家,是針對姜家。」   姜元柏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李家和咱們姜家自來不和,自從李家和成王漸漸走近,咱們姜家就漸漸不如往昔了,這一點,早朝為官的父親和二叔應該最是清楚不過。如今還能撐上一撐,日子久了,咱們姜家也是撐不住的。現在右相他們已經按捺不住,在蠢蠢欲動,咱們難道還能置之不理?」   姜元柏像是第一次認識姜梨般的看著自己的女兒,他知道姜梨聰明,但在校驗上才華橫溢的聰明,後宅爭鬥中耳聰目明的聰明,和眼下談論朝政時局的聰明,是不可以相提並論的。   這不僅僅需要聰明,還需要格局。   「葉表哥也查到了此事,拜託我在桐鄉將薛縣丞從獄中救出來。我是您的女兒,打著姜家的名聲做事,也方便些。既然右相已經對我們動手,一味躲避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反擊。要知道薛家一案就是最好的反擊利器,順著薛家一案拉扯出來右相,將右相牽扯進來,豈不是反將他們一軍?」   她說的十足平靜,絲毫不覺得這是一件可以牽扯數百人,甚至數千人利益的案子。姜元柏搖頭:「你說的簡單,自古以來,冤假錯案數不勝數,能翻案的,也不過寥寥無幾,你以為,你又能如何翻案?」   「父親有所不知,馮裕堂在桐鄉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百姓對他深惡痛絕。此番進京,光是進京的就有百號人,卷宗漏洞百出,證據確鑿,最重要的是,馮裕堂竟然在桐鄉私自開採金礦,這是重罪!若非無人在背後支持,他哪裡有這麼大的膽子。」   「你太魯莽了,李家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倒的。這一次你只能挫傷李家的銳氣,卻能讓他對你懷恨在心,一旦尋到機會,就會對姜家瘋狂報復……」   「難道不反擊,李家就不會對咱們府上出手麼?」姜梨打斷他的話,「就比如現在,咱們什麼都沒做,李家就借用葉家想要打擊我們了。而且父親忘記了,當我在長安門鳴冤鼓,得到的結果是什麼?結果是三日後刑部提審,皇上親自督辦。皇上已經注意到了這件事。」   姜梨淡淡道:「這些年,右相和成王越走越近,難道皇上沒有看在眼裡麼?皇上也是忌憚的。薛家一案牽扯到右相,因此皇上也重視起來,才會要求親自督辦。這一次,皇上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父親,倘若姜家和陛下沒有生出纖細,如今的您,應當是站在皇上一邊的,不是麼?」   「住嘴!」姜元柏急迫的打斷她的話:「活的不耐煩了,這種話也是敢亂說的!」   姜梨靜靜的看著他。   姜元柏煩躁的揮了揮手:「算了,你先出去吧,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此事我還要再想想。」   姜梨頷首。   她故意要把薛家一案和李家扯上關係。知道右相是姜元柏最忌憚的心結,她攪混了對象,讓姜元柏迷惑。混淆她的真實目的。   因為姜元柏倘若知道此事牽扯到了成王和永寧,是一定會阻攔的。   但對手變成了右相李仲南,他的態度就不一定了。   高三黨們今天都高考完了吧?恭喜恭喜,可以盡情浪暑假啦!   羨慕〒▽〒 第125章震怒   姜梨離開姜元柏的書房後,姜元柏沒有再找她。   暫且是平靜了下來。   葉明煜也住在客人住的院子裡,離姜梨的院子不遠。雖然薛懷遠如今是個老人,但在姜家,姜梨不可能和薛懷遠住在一處,只能讓葉明煜和薛懷遠住著,好在離得近,可以隨時去看他。   姜景睿聞訊趕來了一趟,一見面就迫不及待的道:「姜梨,你在長安門前辦的事兒我都知道了,早知道我也去湊湊熱鬧!那麼多人,你爹之前還大發雷霆,沒想到現在三言兩語就被你說服了,行啊,過去還真是小看了你,越來越本事了。」   姜景睿這許多日不見,還是和從前一般並無長進,姜梨詢問了他一些近來姜家發生的事,發現除了姜玉娥進了寧遠侯府之外,並無什麼特別的,安下心來,將他打發了出去。   桐兒從院子裡走進來,進屋就憤憤的道:「姑娘,剛剛在院子門口,又看到幾個鬼頭鬼腦往裡看的人。明月和清風也說從下午到晚上,咱們院子外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人。季氏這是又來找事來了。還真是不消停,咱們才剛回府,她想幹什麼呀?」   莫名其妙的監視,在整個姜府裡,也只有季淑然能做的出來了。姜梨笑笑,道:「隨她去吧,我現在沒工夫對付她。再者她要是想打聽點什麼,能打聽的外面都傳出來了,打聽不到的,到我這裡也沒法兒打聽。別管了,還是早些休息。這段時間趕路也累得慌。」   她上了塌,很快屋裡就熄了燈。   芳菲苑燈熄的早,姜梨歇息的快,姜府裡,有些人卻是睡不著。   季淑然一邊為姜元柏捶背,一邊憂心忡忡道:「老爺,梨兒這回是怎麼了?她從前不管做什麼,總歸是在府裡鬧,如今都到府外鬧去了,別人指不定將帳算到老爺頭上。」   姜元柏蹙眉,姜梨今日的話他也聽在耳中。若說是有什麼真心能說動他的,也就是因為此事牽扯到李家。李家竟然這麼早就出手,如果真是李家在從中作梗,姜梨的做法,眼下來看倒是最好的選擇。而且由姜梨出面,明面上無論如何都要好看一些。   思及此,他就擺了擺手,道:「這些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主張。」   季淑然為他錘肩的手微微一緊,姜元柏的語氣,她聽了出來,分明態度有所軟化。姜梨究竟對他說了什麼,讓他這麼快就轉變了看法。要知道之前在晚鳳堂的時候,姜元柏可是因為此事大怒。   但姜元柏不願意說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會追問,這才是她的聰明之處。因此,季淑然沒有再繼續這句話,而是換了一個話頭:「老爺,其實別的妾身倒也沒什麼。這次梨兒將瘋縣丞給帶回了府,這也就罷了,但是妾身今日聽到了些風言風語,聽說梨兒待那瘋縣丞猶如親人一般,無微不至的照顧,親自服侍喝水吃食,有人說、說比帶老爺還要關切呢。」   「胡說!」聽到最後一句話,姜元柏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季淑然連忙道:「老爺息怒,妾身也是聽到旁人這麼說的。梨兒向來溫柔善良,見那縣丞可憐,對他關切自然是應該的。只是妾身不明白,這些事情,丫鬟也能做,為何梨兒身為姜家小姐,還要親自去做這些事?這瘋縣丞是否從前認識梨兒?梨兒好端端的,捲入桐鄉這樁案子,莫不是有別的隱情?」   姜元柏胸口劇烈起伏,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目光陰晴不定,似乎陷入沉思。   季淑然見狀,沒有再繼續說話,心中掠過一絲得意。   早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自己心中也生出疑惑。別看姜梨表現的總是溫柔大方,敦厚善良,但她也活了這麼大歲數,看得出來姜梨內心的涼薄和疏離。就連對姜家,她之所以總是能拿得起放的下,看起來毫不在意,也是因為她總是在以一個「客人」的身份對待姜家。所以對於姜家給予她的一切不公待遇,姜梨都不會有太多怨言。   姜梨本性就是一個客氣疏離,不會自找麻煩的人。對於親生父親姜元柏都只是維持表面的尊敬,更別說是對待一個陌生人。但打聽回來的消息,卻是姜梨對薛懷遠似乎有無限的耐心,衣食起居,從不假以人手,事無巨細,無微不至,簡直比親生父親還要親切。   這實在太可疑了。可惜的是,無論季淑然再如何查,其他的都查不出一絲半點的原因。但也不急,光是這一點,就能讓她在其中大做文章,比如她將此事告訴姜元柏,這不,姜元柏就起了疑心了嗎?而且近來姜梨操心桐鄉案子的事,必定沒工夫應付她。同薛懷遠如此親切,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隱情,她肯定會查出來的。   到時候,就是姜梨的死期。   ……   第二日一早,姜梨起了個大早。   吃過早飯,她想要去葉明煜院子裡看看薛懷遠,還沒來得及出門,白雪就進來道:「姑娘,外頭有人來報,葉表少爺來看您了。」   葉世傑?姜梨還沒來得及先去找他,他倒是先來姜府了。姜梨道:「好。我去見見。」   待到了晚鳳堂,只有姜老夫人在和葉世傑說話。姜元柏和季淑然都不在。葉世傑見了她,喚了一聲:「表妹。」   姜梨回禮:「葉表哥。」   姜老夫人瞭然道:「二丫頭,你表哥來府上,是有些話與你說。你們兄妹二人就先去說說話吧,老身也乏了,先回屋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薛家一案,讓姜老夫人到底對姜梨也生出一些怨言,她對姜梨的態度也是不冷不熱的。葉世傑看在眼裡,沒有說話。   姜梨並不在意,等姜老夫人走了後,姜梨才道:「表哥,明煜舅舅也在府上,我剛剛正要過去,既然你過來了,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吧。」   「好。」葉世傑道。   二人一同往葉明煜的院子走去。   「在襄陽的事我都聽說了,古香緞的事,謝謝你的幫忙。」葉世傑一邊走,一邊道。   「沒什麼,」姜梨笑了笑,「我雖然姓姜,我娘卻姓葉,幫葉家是應該的。再說這件事要不是你在燕京城去找織室令,斷沒有這麼順利。不該謝我,該謝你自己。」   葉世傑搖了搖頭:「如果沒有姜大人的名義,織室令的動作不會這麼快。」   「那也不該謝我,」姜梨道:「我頂多是狐假虎威罷了。」   葉世傑側頭看她。多少日不見,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更像是個少女了。多少年前,他決計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和姜梨如此平心靜氣的談話。仿佛過去那些隔閡、誤會全都消失不見。   當然,現在她和葉家的隔閡誤會真的都消失不見了,葉家徹底的接受了她,但不知道她有沒有徹底接受葉家而已。   「葉表哥,兩日後的提審,你也會在場吧。」姜梨問。   葉世傑點頭:「是。」默了默,又道:「不知是何光景。」   姜梨笑著看他:「怎麼樣,這些日子做官的感受如何?還行得通麼?」   葉世傑苦笑。   做官和做商一樣,講究人情世故,可做官比做商更難。且不說多少真正的好官得不上升遷,官場之上,想往上爬,就得溜須拍馬,和上級處好關係。旁人做的那些事情,你得跟著一起做,若是不做,便被堅決的劃開到自己的陣營。   久而久之,葉世傑就成了一個沒有陣營的人,因為他不肯同流合汙,就只能一輩子望不到頭。難道要一輩子做個戶部員外郎麼?但若是還要更進一步,就得違背自己的本心做事了。   葉世傑感到很煩惱。   姜梨拍了拍他的肩,像是能聽到他心聲似的,道:「表哥不必煩惱。倘若你不願意違背本意去得到一些東西,那就堅守你自己的東西。總有一日會有人看到你,就像當初國子監校考,你拔得頭籌一般,你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如果你沒有機會,那我們創造機會也行。」   葉世傑一愣,忍不住看向姜梨,姜梨唇邊的微笑依舊,但葉世傑覺得,又和從前的不一樣了。從襄陽回來後的姜梨,像是放開了什麼,又像是有了底氣,從前那張面具被輕輕撕開了一層,她的顧忌便少了些。   她變得更加不像以前的那個「姜二小姐」了,就連後來那個溫柔大度的姜梨也不像。她開始顯露出一些咄咄逼人的鋒芒。   是什麼改變了她?正想著,姜梨指了指前面,道:「到了。」   桐兒和白雪先去通報。   很快,葉明煜的大嗓門就從裡面響了起來:「阿梨,世傑,你們來的挺早的啊!」   姜梨也葉世傑進了葉明煜的院子。   一進院子,就看見葉明煜正在給薛懷遠擦嘴,兩個護衛按著薛懷遠,薛懷遠掙扎的厲害,弄得葉明煜也是手忙腳亂。   姜梨走上前道:「我來吧。」接過帕子,讓兩個護衛鬆手,慢慢的安撫薛懷遠。   薛懷遠看著她,漸漸地停下來,乖巧的坐著,姜梨拿帕子仔細的給他擦嘴。   葉明煜大大的鬆了口氣,道:「還是阿梨你有辦法,真是累死我了。」   葉世傑看的怔住,問:「這是……」   「這就是桐鄉原來的縣丞,薛懷遠。如今瘋了,阿梨怕他在外面被人滅口,就帶回了府上。」   葉世傑又轉頭看向姜梨,微微發愣。   姜梨喜歡笑,唇角總是含著一抹溫柔的笑意,但那種笑意究竟是不是發自肺腑,旁人無法揣測清楚。葉世傑有時候會覺得看不明白姜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道理,但連在一起看,就覺得怎麼都不明白。   但現在的姜梨,在薛懷遠面前流露的笑容,葉世傑可以篤定,那是真心的。看過真心的姜梨,就能夠明白過去姜梨的笑容有多虛假。當她拿帕子小心仔細地擦拭薛懷遠的嘴角時,冬日的日光爬上她的側臉,讓她顯現出從未有過的單純和美好來。   「小子,」葉明煜的聲音突然響起在耳邊,嚇了葉世傑一大跳,葉明煜賊兮兮的和他說悄悄話:「怎麼樣,小表妹長得好看吧?是不是看呆了,是不是想娶她為妻?」「三叔!」葉明煜臉漲得通紅,厲聲道。早知道這個三叔說話口無遮攔,最不靠譜,沒料到連這種玩笑也敢開。   「好好好,我不說了。」葉明煜雖然這麼說,面上卻帶著一副瞭然的笑意,讓葉世傑更為羞惱。   姜梨這頭照顧完了薛懷遠,讓桐兒和白雪陪著薛懷遠玩兒,才走過去道:「你們在說什麼。」   「沒什麼。」葉世傑忙道。   「我在說,好久沒看到我世傑侄兒,我世傑侄兒長得都這麼高了。」葉明煜撫摸著下巴,一本正經的開口,「看看現在,也是一表人才,年紀輕輕的,又靠自己本事做了京官,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人家。是時候給他說個好媳婦了,不知哪家的姑娘這麼有福,能找到我世傑侄兒呢?你說是吧,阿梨?」   葉世傑羞惱道:「三叔!」   「是啊。」姜梨也笑,「我若是遇到合適的大家閨秀,定會幫著葉表哥留意的。」   葉世傑和葉明煜同時一愣,葉明煜看了一眼葉世傑,突然哈哈大笑,撓了撓頭道:「這個嘛,也不急,先成家後立業,不急不急,慢慢來慢慢來。」   葉世傑沒有說話。   「明煜舅舅,昨夜客棧那頭沒有什麼問題吧。」姜梨問。她擔心的就是有人會對桐鄉百姓們出手,雖然尋常人肯定不會在這個風口浪尖多生事端,那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但永寧公主不同於尋常人,她交橫跋扈,膽大包天,總以為有劉太妃和成王護著,萬無一失,指不定會幹出什麼事情。   「沒事,今兒來報信的人說了,昨晚外頭是有些動靜,不過出去看又沒什麼事。我看阿梨你是不是多慮了,這是天子腳下,誰敢在天子腳下殺人,還這麼多人,這得多大動靜,不要命了吧?」   姜梨道:「那就好。」心中卻是思忖起來。大約是姬蘅的人在外幫著應付,才會有動靜。姬蘅的人手,姜梨是放心的。雖然和姬蘅交易如同與虎謀皮,但能夠狐假虎威,到底也是一件得了便宜的事。   葉世傑道:「皇上已經讓刑部提審,說實話,鳴冤鼓能做到如此,讓陛下親自督辦,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那有啥,」葉明煜滿不在乎到:「世傑啊,你是沒看到。那桐鄉的百姓可慘可慘了。馮裕堂真他娘的不是個東西。皇上得為民做主啊,咱們都冒著坐笞五十的代價鳴冤鼓了,皇帝聽到了,當然得出來為老百姓出頭,是不是?」   「三叔,你想的太簡單了。」葉世傑沉聲道:「很多事情,並不是有理就能做的。這案子一個不小心就會處理的連皇上也失了民聲,棘手的很。我看並非因為案子,而是因為案子上的人,對吧?」他看向姜梨。   姜梨微笑。葉世傑成長的很快,她一開始就覺得這少年非池中物,如今做官時間尚短,卻也領悟了一些官場規則。   她道:「是。」   「那封摺子裡究竟寫了什麼,」葉世傑問,「你說薛家一案背後還有主使,此人……必然就是讓皇上親自督辦案子的關鍵,那人到底是誰?」   寫給皇帝的摺子,並非葉世傑寫的,而是姜梨寫好,由葉世傑幫忙呈上去。葉世傑並沒有看過摺子,也不知道摺子上頭薛家一案還牽扯到了什麼人。但他能感覺到此事的關鍵就在於此人之上。   「對啊阿梨,」葉世傑這麼一說,葉明煜也想了起來:「之前你不是告訴我,薛家一案背後還有一個有權有勢的人,這人才是背後主使。你說到了燕京城我自然就知道了,現在你能告訴我,這人是誰了吧?我倒要看看是哪個有權有勢的人這麼不要臉,和薛家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這麼整人家?」   姜梨看著他們二人,輕輕嘆息一聲,吐出一個名字。   「永寧公主。」   ……   公主府上,永寧公主「啪」的一下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她大約是氣的狠了,被杯子帶出的碎片劃傷了手,身邊的下人們見狀立刻大駭,永寧公主出了事,倒黴的是他們這些下人。   沈玉容招了招手,道:「去拿包紮的傷藥來。」   下人們這才鬆了口氣,感激的去尋傷藥。永寧公主的脾性壞,沒有人能制的了她。唯有這位中書舍郎小沈大人,在面對小沈大人的時候,永寧公主要收斂許多,他們這些下人的日子也好過許多。小沈大人待人溫和,心地善良,從不為難他們這些下人,偶爾下人犯了錯,小沈大人還幫著勸永寧公主不要為難她們。公主府們的下人都覺得,倘若永寧公主日後的駙馬真是這位小沈大人,對公主府的人來說,也是喜事一樁。   傷藥很快便尋來了。沈玉容示意下人們都退出去,自己拉起永寧公主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拿傷藥細細的給她塗了。   永寧公主被他的溫柔打動了,他總是這樣,時而冷漠,時而體貼,教她看不清楚。但她的心中仍舊憋著一腔怒意,恨聲道:「姜梨!」   如今整個燕京城都在傳姜家二小姐帶著一幫桐鄉縣民要為之前的薛懷遠平反,永寧之前不知道,她一心想劉太妃促成自己同沈玉容的親事。劉太妃並不如何喜歡沈玉容,沈玉容到底是有過一個夫人的,況且沈玉容雖然如今蒸蒸日上,可沒有家族扶持。劉太妃還是希望永寧公主能嫁給一個世家大族,門當戶對。   好在成王也幫著沈玉容說話,劉太妃好容易才答應了下來。尋思著再過些日子就同洪孝帝提起此事。洪孝帝雖然厭惡成王母子,明面上無論如何都不會撕破臉,加之永寧公主任性妄為洪孝帝早就知道,只要一口咬定永寧公主看上了沈玉容,非沈玉容不可,洪孝帝也不好橫加阻攔。   本以為這件事已經萬無一失,永寧公主都在歡歡喜喜的為自己準備嫁衣,因此也沒顧得上去打聽桐鄉那頭的事。直到姜梨昨日回京,在長安面前打石獅鳴冤鼓,刑部決定提審的事下來,傳到公主府後,永寧公主才得知了這件事。   永寧公主勃然大怒,她以為姜梨早就死在桐鄉了。馮裕堂之前說姜元柏的女兒來到桐鄉,調查薛家一案,有心想為薛家一案平反的時候,她便吩咐馮裕堂,讓馮裕堂殺了姜梨。   姜梨是什麼身份,即便是姜元柏的女兒,她也絲毫不怕。一來姜家現在已經不如從前了,二來姜梨在姜家也不是特別受寵。桐鄉那麼遠,誰知道發生的了什麼,便是馮裕堂被抓住了,她派人滅口,旁人還是抓不到把柄。   但永寧公主沒想到馮裕堂會如此沒用,不僅沒殺了姜梨,還被姜梨捉住了把柄。更沒想到姜梨會如此出格,居然帶著桐鄉縣民進京鳴冤鼓。   本來永寧公主得知了消息,就立刻令人去長安門,想要暗殺馮裕堂滅口,但姜梨的人馬如此了得,她派出去的殺手們竟然沒能得手。   接著到了夜裡,永寧公主再派出去人去,桐鄉縣民住的客棧外,竟然滴水不漏,這一次仍舊沒能得手。永寧公主也不是傻子,姜梨如何尋得這麼厲害的人,她那個大個子舅舅頂多也就是個跑江湖的,也不可能鬥得過她的人。這一回,永寧公主隱隱察覺到,姜梨的背後,可能也有人在幫她。   但她思來想去,仍舊沒有頭緒。但接二連三的碰壁,已經讓永寧公主十分惱火了。她並不害怕馮裕堂說出自己的名字,馮裕堂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什麼證據,牽連不到自己。但她心中惱恨的,是姜梨居然將薛懷遠給救了出來。   那是薛懷遠,薛芳菲的父親!她就是要對薛家趕盡殺絕,任何一個薛家人逃出生天,都會讓她不悅!永寧公主本就討厭姜梨,薛芳菲彈得一手好琴,姜梨也彈得一手好琴,薛芳菲才學出眾,姜梨在明義堂校考中得了魁首。姜梨和薛芳菲身上,共同之處實在是太多了,每每看到姜梨,就會讓永寧公主討厭。   如今,姜梨更是破壞了她的計劃,將薛懷遠給救了出來!實在可惡!「永寧,此事算了吧。」沈玉容道。   永寧公主抬頭,看著他問:「沈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薛懷遠的案子,你不要插手了。即便姜梨帶著桐鄉縣民告御狀,也牽連不到你。你若再生事端,就說不一定了。」   永寧心中「咯噔」一下,看著沈玉容,沒有說話。   她沒有告訴沈玉容薛家的事,授意馮裕堂將薛懷遠下獄,她是沒有告訴沈玉容的,私下裡沈玉容知不知道,永寧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永寧猜測沈玉容是不知道的,因為以沈玉容的脾性,若是知道了,應當也不會袖手旁觀,他對薛芳菲還有餘情,怎麼會眼睜睜的看著薛芳菲的父親受苦。   姜梨帶薛懷遠進京,永寧迫不及待的想要人殺人滅口,除了不讓牽扯到自己,更多的也是不願意沈玉容知道。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此事鬧得這樣大,沈玉容無論如何都會知道。   但他這麼平靜的,溫和的的陳述這件事,不知為何,永寧公主全身上下竟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早就知道了,他甚至知道自己暗中交代馮裕堂對薛懷遠做的那些事,但他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並沒有阻攔,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她做的一切。   永寧公主倏而也有些迷惑,這個男人,真的愛薛芳菲嗎?若是愛,又能做到如此無情嗎?他愛不愛自己呢?他對自己,會不會也是如此冷酷呢?「永寧,」他的聲音含著一種理智的溫柔,「我不希望你出事。」   他鮮少會說這般好聽的話語,雖然永寧公主知道他學富五車,能做好文章,說一兩句好聽的話應當不是難事。但他總是很吝嗇似的,別說是情話,便是溫柔關切的話,也不是日日都能聽到。   但今日他就說了,看著永寧,說的誠摯。   於是永寧心中的迷惑和不安頓時一掃而光,又陷入他深情的眼神中。   「我只是覺得心裡奇怪,」永寧公主道:「這不過是一件小小的地方案子,便是姜梨帶著人去長門安鳴冤鼓,也不至於立刻讓刑部提審。便是提審,皇兄也不至於親自督辦。燕京城每日大大小小的事情無數,總不能事事都要皇兄過問。但皇上不僅過問了,看樣子,還很認真。」   「沈郎,你聰明,你能想到皇上為何要這麼做麼?」   沈玉容搖了搖頭。   他的確不知道,因為皇上的舉動確實反常。他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倘若薛芳菲還在就好了,她冰雪聰明,與她商量幾句,或許就能得到真相。   可惜,薛芳菲只有一個,而那一個已經死了。   他親眼看著她死的。   葉三:不知哪家姑娘有福,找我們家侄兒。   阿狸:我若是遇到合適的大家閨秀,定會幫著葉表哥留意的。   葉表哥:扎心了… 第126章解圍   時間很快,很快就到了三日後。   這三日,姜梨在府裡什麼都沒做,只是如從前在桐鄉一般,和葉明煜照看著薛懷遠。每日還要讓人去桐鄉百姓們居住的客棧,看百姓們是否安好。   作為重要人證,馮裕堂已經被刑部的人收監,百姓們也得被好好保護起來。姜元柏卻是一反常態沒有再來姜梨這裡,大約自己也在苦惱。倘若真的薛家一案牽扯到右相李家,姜元柏自然也進退兩難。   姜梨並不在意姜元柏不幫助自己,只要姜元柏沒有聽信季淑然的枕邊風,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生出事端來阻撓自己就已經很好了。當然,此事洪孝帝金口玉言承諾親自督辦,便是姜元柏真的想要阻攔,也是無能為力。   只能靜靜等著審案那一日的到來。   到了那一日,姜梨起了個大早。洪孝帝說了,要在御前辦案,姜梨須得進宮。這和上一次宮宴進宮不同,這一次進宮,勢必已經得到了成王和永寧公主的注意,還有沈玉容。永寧公主喪心病狂,在宮裡未必不敢對她下手,可進宮身上又不能帶兵器。便是那把姜景睿送的匕首,這回也不好帶進宮了。   這個時候,姜梨反而羨慕起來姬蘅的那把扇子。要知道姬蘅可是能帶著他那把扇子大搖大擺的進宮,那扇子華麗精美的不像話,誰知道是把開合之間就能奪人性命的利器。   到底越是美麗的東西越危險,就和扇子的主人一般。   正想的出神的時候,桐兒在身後笑著道:「姑娘,梳好頭了,看看怎麼樣?」   姜梨看著鏡中的自己,桐兒手巧,姜梨卻只讓她梳了簡單的烏紗髻,黑紗蒙住的髮髻之上,什麼飾物也沒有。卻襯得她臉龐潔白,眉目秀媚,越發脫俗。   原本還覺得姜梨穿的太過清減的桐兒,瞧著瞧著自己也滿意起來,道:「姑娘真好看,梳什麼頭都好看。」   白雪託著披風走來,猶豫了一下,問道:「姑娘,這麼穿是不是太素了些?老爺會不會生氣?」   姜梨接過那雪白披風披在身上,道:「無事,唯有如此,方能顯出我對薛家一案的重視。」   她轉過身來,白衣黑髮,清麗莫名,道:「我們走吧。」   姜元柏的馬車已經在外等候,作為朝臣,姜元柏也當作一起觀看這場案子的提審。但家眷便不必一起入宮了,姜梨剛出了院子,就見到了季淑然和姜幼瑤二人。   季淑然動作一頓,笑著對姜梨道:「梨兒,這麼早就進宮了?」   「看來二姐是迫不及待的想進宮為薛家平反,」姜幼瑤冷笑著道:「我倒是不知道,咱們家還有位想做青天大老爺的女先生?莫不要給家裡招了災禍才好。」   「幼瑤!」季淑然制止了姜幼瑤的話,對姜梨道歉道:「幼瑤是說笑的,梨兒可別放在心上。」   姜梨微笑著道:「無事。」側過身子,越過她們母女二人直接走掉了,一句話也沒多說。然而她越是這樣,姜幼瑤看著就越是憤怒。越發覺得姜梨是不把她放在眼裡似的。暗自跺了跺腳,咬牙道:「娘,你看她!」   「沒關係。」季淑然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來,望著姜梨的背影,淡淡道:「且看她還能囂張到幾時?」   姜梨帶著桐兒繼續往前走,一段日子不見姜幼瑤,姜幼瑤越發蠢了些。不知是不是因為同周彥邦的親事黃了的原因,姜幼瑤的急躁都要表現在臉上了。季淑然在桐鄉派人對自己下手的事,姜梨可沒忘,原先還想著最好相安無事,現在是不可能的了。   等把眼前薛家一案的事情辦好,接下來,她務必要和季淑然做個了結。   只有把這些難纏的小鬼清理乾淨,她才能真正的放手一搏,對永寧公主,對沈玉容,對成王。   待到了府門口,姜元柏的馬車已經停好了。   後頭的馬車裡,葉明煜從裡面探出個頭來,小聲的同姜梨打招呼:「阿梨!」   姜梨笑著回道:「舅舅。」   葉明煜和薛懷遠在一輛馬車裡,今日裡,薛懷遠也得上殿。姜梨怕中途出現什麼閃失,要讓薛懷遠就這麼出現在永寧這個兇手的眼皮子底下,姜梨唯恐永寧會用什麼手段。如今得知了永寧公主是背後主使的葉明煜也自認此事事關重大,答應對薛懷遠寸步不離,不會給永寧公主任何下手的機會。   姜梨上了馬車。   桐兒掀開馬車一腳,險些被外頭的風雪颳得睜不開眼睛,道:「姑娘,外面的雪好大。」   姜梨往外瞧了一眼,倒也是,北燕自來冬日風雪大。今日也算特別大了,鵝毛大雪斜斜刮著,天與地都要連在一處。   「等風來了就好了。」姜梨笑道。   等風來了,吹開混沌,一切真相就都水落石出。   ……   進宮的路其實不算遠,但姜梨卻覺得今日過的十分漫長。   大約她等待這一刻等待的實在太久了,她做薛芳菲的時候,一直等到死也沒能等到。如今薛家滿門的冤屈,終於從深不見底的水底被撈了起來,窺見一點天光,就要撕開虛假的一角,露出真相。姜梨便覺得,即便是寒冷的冬日,她的血液都變得滾燙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外頭有聲音響起:「老爺,到了。」   姜梨下了馬車,姜元柏已經站在馬車外,他神情複雜的看著這個女兒,他對這個女兒有時候愧疚,有時候憤怒,但如今更多的是不解和陌生,還有一種無力。他左右不了姜梨的思想,甚至許多時候連姜梨的動作也左右不了——姜梨總能找到別的辦法達到她自己的目的。   「我現在要先去見皇上。」姜元柏對她道:「你和你三舅舅,得去見刑部的那位大人。下人會帶你們去。」頓了頓,他又道:「你……萬事小心。」   姜元柏也意識到薛家一案背後的複雜,會讓姜梨陷入危險。就如姜梨所說的,此事背後之人真是右相李仲南所為,李仲南必然要將這股惡氣出在姜梨身上,在宮中多少冤死的靈魂,姜梨畢竟是他的骨肉。   「我知道,謝謝爹。」姜梨笑道:「爹放心,有明煜舅舅陪著我,不會出事的。」   她倒是對葉家人很是信任,姜元柏莫名的心中有些不舒服,沒再多說,先離開了。   葉明煜扶著薛懷遠下了馬車,道:「你爹說什麼來著?」姜元柏看不慣葉明煜,葉明煜同樣也看不慣姜元柏,是以儘量避著和姜元柏說話,若非必須這麼做,平日裡葉明煜甚至連照面都不願意和姜元柏打。   「沒什麼,只讓我們萬事小心。」   「難道宮裡還有人對我們下手?」葉明煜跟著緊張起來,「不是吧,天子腳下誰敢這麼大膽?」   「防人之心不可無。」姜梨道:「不過應當沒什麼危險,我們先走吧。」她其實並非不提防,可是轉念一想,宮裡應當也有姬蘅的人。姬蘅既然承諾過自己的命要他親自拿走,就不會讓別人殺了自己,從某種方面來說,他是最可靠的侍衛。   就算真的有什麼危險,姬蘅也會出現的。   葉明煜聞言,便也沒說什麼,與姜梨隨著領路的宮人一道往裡走去。   薛懷遠如今的心智也就是五六歲的孩童,往宮裡行走的路上,不時地左顧右盼,對周圍的環境十分新奇。有姜梨在,他倒也不十分害怕,葉明煜是第一次進宮,卻是極力想要表現出並不在意,十分穩重的模樣。   刑部的周德昭周大人負責此案,姜梨將會作為人證和葉明煜一同先與周大人會和。   領路的宮人口風很緊,葉明煜想要從其嘴裡打聽出些消息,半天后也就無奈了。等到了一處行宮外,宮人停了下來。從裡面走出一個侍衛模樣的人,看了看姜梨,道:「姜二小姐,周大人在屋裡等候。」   姜梨與葉明煜對視一眼,進了屋。   周德昭年紀與姜元柏相仿,身材瘦削,國字臉,下巴方正,一眼看上去倒是個剛毅之人。他看了看姜梨和葉明煜,又掃了一眼兀自玩著手中撥浪鼓的薛懷遠,沒有多說一字廢話,開門見山道:「姜二小姐,皇上將薛家一案的摺子給本官看過了,你可知此案牽扯到誰?」   「永寧公主。」姜梨平靜的道。   周德昭一愣,似乎沒想到姜梨會說的如此坦然,仿佛並不是一國的公主,而是街上的市井小民一般。洪孝帝親自與他說這事的時候,周德昭也是難掩心中驚訝。要知道在朝圍觀,他見過不少骯髒古怪的事情,也見過不少民告官的懸案,但首輔千金狀告當朝公主,這還是第一次。   「姜二小姐手中的證據確鑿,」周德昭道:「皇上也有心為桐鄉百姓平反,但此案因為牽扯公主,勢力複雜。姜二小姐可要想清楚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姜梨笑笑,「皇上親自督辦此案,姜梨心中感激都來不及,勢必會竭盡全力,讓此案的真相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四個字,姜梨咬的格外重。   「但這樁案子,並非無懈可擊,」周德昭道:「倘若幕後人真與公主有關,光靠此樁案子,並不能真正解決源頭。反而會讓姜二小姐身陷危險。即便是這樣,姜二小姐也不改變主意麼?」   「周大人不必試探我了。」姜梨笑道:「我若是心存退縮之意,也就不必做這些事。況且皇上親自督辦,我還有所保留,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周德昭算是一個清官,但能做到這個位置,卻不是不懂變通之人。提醒姜梨此案並不會扳倒永寧公主,反而會讓永寧公主記恨上她,不知是因為試探還是出於好心所以提醒。但姜梨以為,說這些都是無用。   見姜梨心意堅定,周德昭反而不好再說什麼了。姜梨好歹也是姜元柏的女兒,他還要賣姜元柏三分薄面。此案必定要得罪永寧公主無疑,可皇上親口玉言,他也沒有第二條選擇,從某種方面來說,他和姜梨是一樣的。   「好吧。」周德昭點了點頭,道:「姜二小姐整理一下,稍後我們上殿。」頓了頓,他又道:「今日永寧公主不會上殿,但成王殿下會在。」   成王是永寧的親哥哥,姜梨若是被成王刁難,也是有可能的。   「管他是誰,」葉明煜聽不下去了,「他總不會當著皇上的面兒做太過分的事了吧。」姜梨和周德昭都沒有說話,葉明煜遠離廟堂自然不知道,但成王的勢力和囂張,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洪孝帝要韜光養晦,也得避其鋒芒,表面裝得兄友弟恭,實則暗流湧動。   姜梨輕輕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不該同情這位北燕如今的帝王,且不說他的帝位還有眾多人虎視眈眈,他最為仰仗的臣子姬蘅,也有自己的籌謀。   「周大人,我們走吧。」姜梨收起心中的思緒,道。   周德昭點了點頭。   薛懷遠不能立刻跟著姜梨一道上殿,怕他神志不清驚擾了聖駕,須得人看護著,待到時機成熟才能面聖。是以只有姜梨葉明煜隨著周德昭往金鑾殿走去。估摸著時間,這會兒今日來觀看提審的諸位臣子陸陸續續也都該到了。   快到金鑾殿的時候,也有一些臣子看見了他們,皆是向姜梨投來打量的目光。   如今姜梨也算是燕京城裡的大紅人,但凡家裡做官的,沒有不知道姜梨的大名的。姜梨的所作所為,是燕京貴女們中的頭一個。偏偏大家還猜不中她的心思,好好地小姐不做,偏捲入這場風波,在外拋頭露臉就為了個不相干的人,也不知到底是圖什麼。   正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人的聲音:「周大人。」   周德昭和姜梨轉身,便見從花園後,慢慢走來一名年輕男子。   這男人穿著華貴的錦衣,氣度不凡,身邊隨從也不像是普通人的模樣,模樣倒也算英俊,只是一雙眼睛深沉精明,打量人的時候,讓人覺出幾分陰鶩。   他雖然嘴裡喚著周德昭,卻是直直的盯著姜梨,毫無顧忌的打量,一邊的葉明煜有些惱火,哪有這樣盯著一個小姑娘看的。   周德昭躬身行禮道:「下官見過成王殿下。」   姜梨也屈身行禮。   周德昭說的話,如今倒是一語成讖,這麼快就應驗了。姜梨並不願意在這裡遇到成王,卻沒料到還沒進金鑾殿,先在此處和成王狹路相逢。   成王道:「這就是姜二小姐啊。」他微微一笑,「前些日子校驗場上見過姜二姑娘風姿,倒是迷人,未曾想多日不見,姜二姑娘的本事越發大了起來,真是日日都讓本王驚喜。」   他這話說的,實在有些輕浮。葉明煜目露不忿,姜梨唯恐他在此處生出事端,便對周德昭道:「周大人,您先同我舅舅進殿吧,我同成王殿下說幾句話,很快就來。」   「這怎麼行?」不等周德昭說話,葉明煜先反對了,他道:「要走一起走。」這成王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葉明煜也聽到了,此次針對的是永寧公主,成王是永寧的哥哥,能不為永寧出氣。而且這成王剛才說話,可謂是十足囂張了。他實在不放心姜梨和成王單獨待在一起。   周德昭也有些意外,這個時候,姜梨不趕緊想法子避開成王,竟然還主動迎上去,難道她不怕成王?姜梨的確是不怕的,她神情坦然,平靜的對葉明煜解釋:「無事的,舅舅,我和成王殿下就在金鑾殿幾步遠的地方,這裡來來往往都是人,我和成王殿下不會有危險的。只是有些話要說,很快就進來。舅舅你在這裡,反而耽誤同周大人的事,不是麼?」   葉明煜還想說什麼,周德昭就已經拱手道:「如此說來,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他同葉明煜示意,葉明煜還有些猶豫,見姜梨給他使眼色,頓了頓,心不甘情不願的同周德昭先進殿了。   姜梨做事,自來有自己的主張,葉明煜也是怕自己冒失,反而打亂了姜梨的計劃。   葉明煜二人走後,成王眯起眼睛,打量著姜梨,目光頗有深意。   姜梨說給葉明煜讓他放心的話,其實也是說給他聽得。這裡就在金鑾殿幾步遠的地方,來往都是人,自己勢必不能對姜梨動手。她也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這裡同自己單獨說話。   「姜二姑娘好膽量,」成王道:「姜首輔自來穩健,沒想到他的女兒倒是頗有勇武之氣,本王佩服。」   姜梨微微一笑:「殿下謬讚。」   竟然大大方方的受了。   成王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道:「姜二姑娘老是令人意外,不知為何總是這般成竹在胸,難道真的篤定今日一事必然能牽扯到永寧,所以這般有恃無恐?」   姜梨猝然抬頭,盯著成王,一顆心微微下沉。   成王在宮中有自己的勢力,姜梨早就曉得了。畢竟志在那個位置的人,怎麼可能不到處安插棋子,但自己寫的摺子,應當是十分隱蔽的。成王現在就曉得了,可見洪孝帝的身邊還有成王的眼線。而且能夠接觸到如此隱蔽的事,那眼線應當就是洪孝帝身邊親近的人了。   「姜二姑娘在想什麼?在想本王是如何知道的?」成王更進一步,忽然壓低聲音,惡狠狠地道:「這天底下的事情,沒有什麼是本王不知道的。二姑娘想在本王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耍手段,未免太天真了,你爹尚且不敢這麼做,你一個黃毛丫頭,膽子倒是不小。」   他不笑的時候,臉上的陰沉卻不是偽裝,真切的嚇人。但凡姜梨是真正的姜二小姐,或者是換個小姑娘來到此處,便要真的被成王嚇破膽了。但偏偏是姜梨,她甚至還在心裡估量,成王雖然勢力頗大,但性質卻肖似他的母妃劉太妃,實在不知收斂,太過囂張,性情自傲,日後難免會吃苦頭。單從心性籌謀來說,反而不如勢力單薄的洪孝帝。   見姜梨並沒有如意想中露出驚惶的神色,成王心中,更加不悅,他道:「姜二姑娘好膽色,卻不知這膽色能維持的了幾時?你可知得罪了本王,便是你父親也保不住你!」   「成王殿下。」正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又傳來人的聲音。   姜梨和成王一齊朝聲音看去,卻見不遠處,有少年快步前來,恭恭敬敬的對成王再次行禮:「下官見過成王殿下。」   姜梨一怔,這人不是別人,卻是葉世傑。   如今葉世傑是新任的戶部員外郎,因著是皇帝欽點,看上去又和首輔姜家是姻親關係,加之他本身是個有本事的人,倒是做的不錯。在朝中新秀中,人人願意賣他一個面子,洪孝帝也很欣賞他。   姜梨微微蹙眉,她沒想到葉世傑會在這時候站出來,葉世傑如今才剛剛進朝不久,若是因為此事被成王為難,就糟糕了。她到底是個女兒家,成王要真的捉她把柄,只能從內宅下手,姜梨仔細些也能應付。但葉世傑為官,尚且稚嫩,如何比得過那些經驗老道的人,成王的手下只要在公務上稍加刁難,到時候讓葉世傑不明不白栽跟頭也有可能。   這少年很好,但年紀不大,到底還有些意氣用事,如同從前的薛昭。   「哦?救兵來了。」成王瞧了瞧姜梨,又瞧了瞧葉世傑,道:「姜二姑娘的表哥和姜二姑娘看來感情倒是很好。葉員外,」他陰鶩的目光牢牢鎖定葉世傑,「你要是聰明一些,今日就不會這般匆忙的跳出來了。真可惜,」他仿佛很遺憾的道:「你這樣的可造之材,本王還真捨不得沒了。」   此話一出,姜梨心中一緊,成王分明是盯上了葉世傑!葉世傑不管心中如何,面上卻仍然是恭敬的模樣,道:「殿下說笑,能被殿下抬愛,是下官的福氣。」   他雖年少,到底也不是那個在街上會為一幅畫與人爭執不休的意氣人了,面對挑釁,也知道避其鋒芒,裝瘋賣傻。   成王不怒反笑,道:「你們二人倒是不懼本王,本王一定會讓你們後悔……。」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聲輕笑打斷了,有人的聲音從花園後面飄來,帶著漫不經心的慵懶,還帶著幾分笑意,道:「喲,這不是成王嘛?」   又有人來了。   姜梨聽見這聲音,卻是心中一喜,抬眼看去,冰天雪地裡,那人一抹紅色,在宮牆重重的深宮裡,也絲毫沒有黯淡一絲光彩。   他衣裳鮮豔奪目,容貌勾魂奪魄,身邊的護衛替他打著傘,雪花便不會飄到他身上了。他嗓音低啞,迷人得低醇,卻有一種看熱鬧的幸災樂禍,道:「大早上的,吵什麼呢?」   是肅國公姬蘅。   成王也是一怔。半晌過後,才對著姬蘅道了一聲:「肅國公。」   按禮,姬蘅也應當同他行禮的。但姬蘅從來不同他行禮,成王也並不敢勉強他,在成王的心中,對姬蘅的忌憚多過於洪孝帝。他曾想要不顧一切將姬蘅拉到自己的陣營來,都失敗了。但姬蘅也並沒有參與洪孝帝和姜家的陣營之中,也正是因為他始終維持著中立的姿態,成王對他防備有加,也不會主動對他下手。   他不願意給自己找個意外的麻煩。   「老遠就聽到你們說什麼死啊活的,怎麼,有人要倒黴了?」他雙手攏在袖中,眉目間都是渾不在意,笑盈盈的問。   姜梨對他行了一禮,道:「是臣女和表兄惹怒了成王殿下,成王殿下正是氣怒。」   這下子,成王和葉世傑都看向姜梨。   怎麼回事?姜梨居然當著成王的面挑撥離間?而他挑撥離間的對象是誰,是姬蘅!那個只曉得看戲的肅國公,這話的意思裡,竟然還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軟綿綿的控訴,仿佛姬蘅是來調解的長輩,是能為姜梨做主的青天大老爺一樣。   她瘋了嗎?   成王冷笑一聲:「姜二姑娘挺會推脫,只怕你不是惹惱本王,是得罪本王了。天底下,得罪本王的,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他也不避諱姬蘅在場,姬蘅再喜怒無常,也不敢對一個王爺如何。他當著姬蘅的面說出這話,似乎也是想要試探姬蘅的反應,看姬蘅對姜梨究竟是什麼關係。   姬蘅漂亮的鳳眼微微一眯,唇角勾起一個淺淡的笑容來,他輕描淡寫的道:「小孩子不懂事,成王何必斤斤計較,算了吧。」   他竟然……勸和?葉世傑和成王都不可思議的盯著姬蘅,姬蘅這毫無歉意的道歉,卻是真真切切的表明了他的態度,他在維護姜梨!姜梨也瞪大眼睛。她是故意把姬蘅扯進來的,也想利用姬蘅來讓成王忌憚,但從來沒想過姬蘅會當著成王的面替自己說話!這人慣會逢場作戲,便是打交道中的偶爾真情實感,也是驚鴻一瞥,月夜已過,又是白晝,各自帶上各自的偽裝。   但他居然在這個時候,真切了一回。   國公爺:發起進攻。   阿狸:猥瑣發育,別浪。 第127章重審   成王神色不定的看著姬蘅。   姬蘅和姜家,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這一點,成王的探子至少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姬蘅為姜梨說話,這其中的關係,就顯得格外耐人尋味起來。   半晌,成王笑了一聲,道:「肅國公倒是會憐香惜玉。」   姬蘅挑眉:「當然。」   他不怕成王,事實上,成王的確也不敢對他做什麼,便是心裡頭再不舒坦,也是嘴上說幾句,還不能太過分了。這肅國公既狠且陰,莫不要因此被他記恨上,在背後動什麼手腳,平白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能把姜二姑娘怎麼樣了。」不敢對姬蘅怎麼樣,成王卻仍是敢明目張胆的威脅姜梨,他道:「就是不知道今日的案子最後是個什麼結果,姜二姑娘現在成竹在胸,到了最後,希望也能笑得出來。」他意有所指的說完這一句,瞧了姬蘅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姬蘅面上的笑容不收,不知是對姜梨,還是自言自語道:「看來他是有備而來了。」   姜梨回過神,對姬蘅行禮:「今日又多謝國公爺解圍了。」   「過去可沒見你這麼客氣過。」姬蘅說的曖昧,惹得一邊的葉世傑目光忍不住在他們二人身上流連。   「過去是情勢所逼。」姜梨也笑,「日後有機會,自然會一一道謝的。」   「唔,你的嘴巴一如既往的甜。」他氣定神閒的眨了眨眼,問道:「現在你如何做,別說我沒告訴你,成王一定會在薛家案子上動手腳,今日要知馮裕堂的罪容易,脫薛懷遠的罪卻很難。」他盯著姜梨,似乎是無心之語,「你最看重的,不是替薛懷遠脫罪,不是麼?」   姜梨頓了頓,的確如此,光是給馮裕堂定罪,這不難,馮裕堂本身就是一個渾身都是汙點的無賴。光是說到馮裕堂,這案子還不足以讓皇帝親自督辦,就算牽連上了永寧公主,最多也是得一個任用不利。要想剝開薛家一案的陰謀,就得點出永寧公主有心陷害薛懷遠入獄一事,那些髒水都已經潑到了薛家身上,「證據」也都確鑿,在這樣的情況下,洗清薛懷遠的罪證,實在是有些難。   不過,她尚且還有一個機會。今日的提審,與其說是由周德昭來主導的提審,不如說是由她來控制的「廷議」,洪孝帝有心想要借著她這把刀來削弱成王,主動給了她這個機會,她就會好好利用。只要最後的目的都是一致的,被人當做刀又如何?「他有備而來,我們準備的也不在少數。」姜梨笑道:「倒是國公爺能為我的事掛懷,姜梨不勝榮幸。」   姬蘅道:「你不必花言巧語討我開心,今日提審,我又不能多說一句話。不過看你的樣子,是有了應付的辦法。那就好。」他不緊不慢道:「你的命還在我手上,我可不希望我還沒來得及收債,人就沒了。我雖然不喜歡做生意,卻也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姜梨「噗嗤」一聲笑起來。   她有時候覺得,姬蘅喜怒無常,像是日日呆在黑暗深淵裡的人,令人捉摸不透,有時候卻又覺得姬蘅嘴上雖然討厭,卻也挺有趣的。最重要的是,他是聰明人,聰明到能窺見她秘密的一角,卻從不妄自再深究。   這大約是他的驕傲,卻也顯得君子。   雖然姜梨也知道,「君子」和「姬蘅」兩個字,原本就是不相干的兩頭。   葉世傑看著姜梨和姬蘅熟稔的說話,一直默默聽著沒有看口。姬蘅沒有避諱他,不知是不把他放在眼裡,還是因為他是姜梨表兄而產生的信任。但葉世傑心中對姬蘅和姜梨的關係卻十分狐疑。   一個國公,一個首輔千金,姬蘅和姜家從無往來,又如何和姬蘅關係這樣親近?   姜梨道:「時間不早,要是想要閒話,改日也好,今日還有正事,我們先進殿吧。」   姬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姜梨就同葉世傑一起往殿上走去。   縱然心裡再多疑問,眼下也不是問這些的時候,葉世傑只要按捺住心中的想法,先進去殿中。   殿中已經來了不少臣子,皆是今日來「廷議」的臣子。多年以前,先皇在世的時候,但凡朝中有許多拿捏不定的案子,事關重大,都會召見大臣來「廷議」。那時候「廷議」多半都是宗室。先皇在位後些年,宗室衰微,「廷議」更加開放,普通臣子也能參與。   今日本是提審,倒也不必這般勞師動眾,但看過摺子的洪孝帝偏偏選擇了「廷議」,還讓姜梨來主導,這其中的意味就令人深思了。不過是一個縣吏的案子,哪裡稱得上什麼「重大」,弄成這幅樣子,一些聰明人就開始猜測,其中是不是還有別的隱情。   葉明煜見姜梨和葉世傑一道進來,這才鬆了口氣。他就怕成王找姜梨麻煩,看姜梨安然無恙,這才放心。   姜元柏也看到了姜梨,對姜梨微微點了點頭,他自己尚且自顧不暇。這案子是他嫡親的女兒親自攪和出來的,許多同僚都意味深長的看著他,又看著姜梨,頗有深意。   成王站在一端,冷眼瞧著姜梨一行人,瞧著他的樣子,十分陰冷殘暴,令人膽寒,即便姜元柏葉明煜在這裡,也絲毫不肯收斂。   還有許多熟人,譬如柳絮的父親柳元豐柳大人,季淑然的父親季彥霖,姜梨還看到了沈玉容。   沈玉容來的偏晚了些,不過他一進殿,許多朝臣就湧了上去,紛紛熱絡的與他打招呼,頗有些上趕著討好的意味。沈玉容面上帶著和善的微笑,他容貌俊美,溫文爾雅,在這朝廷之中,如一股清流,惹人注目。   葉明煜也看直了眼,道:「那小子是誰?這麼年輕,我看著官兒做的不小吧?長得還挺俊,阿梨你要是和他……」葉明煜瞥見一邊葉世傑的眼神,便又活生生的將「在一起」三個字咽了下去。   雖然如此,姜梨卻也能猜得到葉明煜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光是那張麵皮,沈玉容的確是很能唬人的。要知道當初他只是個秀才的時候,就有許多富家小姐上趕著要嫁給他。如今他做了官兒,穿的華貴,氣質越發出眾,倒是比從前更加招人稀罕,難怪永寧公主見了,不惜謀害自己這個正室也要嫁到沈家。只是這樣的沈玉容對姜梨來說,卻更加陌生,更加厭惡,更加看不起了。   沈玉容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順著目光一看,便看到不遠處,面帶刀疤的漢子身邊站著的嬌小少女。   那少女容貌清麗,身材窈窕,正是十五六歲的好年華,如樹上新開的梨花,清新可愛。雖然算不上國色天香,眉目間自有靈秀之氣,坦然開闊,一時間竟是讓人看得移不開眼,又覺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識,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沈玉容看著姜梨出了神。   葉世傑眉頭一皺,沈玉容這個中書舍人他是知道的。平日裡上朝偶爾也見過幾次,沈玉容待他算是溫厚了,性子也極好,在朝廷中的人都願意與他交好,但不知為何,葉世傑卻不怎麼喜歡這個小沈大人,總覺得他做事太過圓融。短短的時間裡就做到中書舍人的位置,沒有什麼敵人,這怎麼可能呢?葉世傑自己做了官後,就曉得官場上有多黑暗。如沈玉容這般在官場上如魚得水之人,自然算不了多乾淨。明明不乾淨還要做出光風霽月的樣子,未免就有些沽名釣譽了。   葉世傑側身擋住姜梨,對沈玉容拱了拱手,道:「沈大人。」   沈玉容回過神,對葉世傑回禮,目光卻盯著姜梨。   他見過姜梨,早在當初永寧公主受傷時候的明義堂校驗上,他就見過姜梨。依稀記得姜梨彈得一手好琴,可與芳菲媲美。是姜元柏的嫡長女。對姜梨的過去,他也知曉一二,當初因謀害繼母被送去寺廟,回來之後短短數月便能在首輔府上站穩腳跟,可見不是個沒有頭腦之人。   要說和姜梨的關係,沈如雲如今要嫁的周彥邦,輾轉說起來,最初還是和姜梨定的親事。如今姜梨又插手了薛懷遠的案子,沈玉容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這姜梨與他本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干係,冥冥之中又好像有一條繩子,愣是將他們牽扯到了一處,於是樁樁件件,都有姜梨的影子了。   他看著姜梨,姜梨也看著他,女子這樣直視著陌生男子,可算是很大膽了。但沈玉容能清楚地感覺到,姜梨看他的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慕。有的只是看陌生人的冷漠,似乎還藏著一點別的什麼東西,但他再看,卻又瞧不出來了。   等沈玉容還在猶豫要不要與姜梨也打個招呼的時候,姜梨已經移開目光,像是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不值得自己多費一丁點眼神似的。沈玉容愕然了一刻,隨即自嘲的笑起來。   是了,姜梨不是芳菲,也不是永寧公主,自己對於她來說,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這樣的反應才對。但不知為何,沈玉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與葉世傑說話的姜梨,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正說著的時候,內侍蘇公公已經帶著人從殿後走來,洪孝帝到了。   本朝朝律鬆散,便是上朝的規矩也不如先皇時候嚴密。有人說這是因為洪孝帝勢單力薄,旁人對洪孝帝無所畏懼,也不知皇帝這位置能做到幾時,因此都是有恃無恐。   從前姜梨也以為洪孝帝雖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般中庸,但也說不上什麼千古難遇的明君。但自從知道了姬蘅的打算後,姜梨就曉得,自己對洪孝帝的判斷,大約是大錯特錯了。姬蘅此人雖然把持朝政,玩弄權術,但最是心高氣傲,要他俯首稱臣一個廢人,怕是做不到。在三方勢力中,他選擇了洪孝帝,自然是因為洪孝帝值得他扶持。若是姬蘅志在最高的位置,日後洪孝帝就是他的對手,如果洪孝帝不堪大用,選擇這樣的對手,是侮辱了他。   如果姬蘅不是志在皇位,而是有其他打算,那洪孝帝於他來說,是利用的刀也好,站在一條船上的同盟也罷,都不會是池中物。   這皇帝,一直都在扮豬吃老虎,未必簡單。   洪孝帝在高座上坐下來,其他臣子列位,金鑾殿上的沉默,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   由周德昭之請,桐鄉百位百姓聯名,召集廷議,重審薛家一案。   姜梨的心激動起來,隨著文武百官伏下身叩謝聖恩,攏在袖中的手指,已然握緊成拳。   成敗在此一舉,今日一戰,便是薛家洗盡冤屈,掀開真相一角的關鍵,她勢必全力以赴,縱然成王阻攔,不過是不死不休!宮殿巍峨雄偉,朝堂之中站著的文武百官,有的是姜梨陌生的,有的是姜梨熟悉的。有的曾為枕邊人,今朝為死仇,有的曾是陌路,眼下成血親。洪孝帝高高在上,看向周德昭,道:「周愛卿,開始吧。」   周德昭起身站出,恭敬稱是。對身後人吩咐,不過片刻,身著囚衣的馮裕堂便被人帶了上來。   「罪臣馮裕堂,在桐鄉做縣丞期間,以權謀私,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曾陷害前任縣丞薛懷遠入獄。其心可誅,已入卷書。」他看向馮裕堂,「馮裕堂,你可知罪?」   和之前做桐鄉縣丞的馮裕堂比起來,現在的馮裕堂猶如喪家之犬。蓬頭垢面不必說,他冷笑一聲,道:「小民知罪,做縣丞期間,的確以權謀私,不過陷害薛懷遠一事,卻是無稽之談。當初薛懷遠因貪汙賑災銀兩入獄,證據確鑿,此事卻與小民無關。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須有的罪名,小民卻是不認的。」   「大膽!」周德昭怒喝:「金鑾殿上,豈容爾巧言善辯!」   馮裕堂忙跪倒稱不敢。   姜梨冷眼瞧著,心中瞭然。馮裕堂自知難逃一死,如今一口咬死全是自己的錯,還能死的痛快些。要是供出了永寧公主,怕是不單是自己死的難過,他府上的姬妾子嗣,都要死個乾淨。   馮裕堂當然不是什麼心懷大愛之人,寧願捨棄小我成全大家,無非就是在馮裕堂看來,對永寧公主勢力的恐懼比對皇帝的恐懼還要大,才讓他寧願做出這樣的舉動。   「周大人,」一邊的成王悠然開口,「一切卷宗上都有記載。這馮裕堂的罪證不容辯駁,證據確鑿。但關於薛懷遠的罪過,卻也是之前審過的。薛懷遠貪汙一案,銀兩皆在府中,還有帳本,有證人作證,亦是人證物證俱在。不能因為馮裕堂有罪,便確認薛懷遠無罪。凡事要講究證據,當著皇上的面,你們總不能屈打成招,還請不要浪費時間了。」   這話當著洪孝帝的面兒說出來,可謂是十分不客氣了。雖然廷議一事,臣子百家皆可發言。但成王的態度,擺明了就是要偏頗馮裕堂。   旁的臣子不明白,只覺得這成王大約也是看熱鬧,或者是因為看不慣姜家,而此事提出薛家一案的又恰好是姜家的小姐,這才咄咄逼人。聽在洪孝帝耳中,這話卻是別有意味。   葉世傑呈上來的摺子裡,此案牽扯到了永寧,倘若成王沒有今日的舉動,洪孝帝還要懷疑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但成王如此,洪孝帝立刻就能斷定,此事和永寧有關,絕不是假的。便是成王這態度,擺明了就是知曉此事內情。   但洪孝帝什麼也沒說,高深莫測的坐著,看著底下臣子的各自發言。   周德昭還沒來得及說話,成王便將矛頭轉向了姜梨,看向姜梨皮笑肉不笑道:「此案由姜二小姐提出來,姜二小姐親自走了一趟桐鄉,看來是知曉許多旁人不知道的內情,知道旁人許多不知道的證據。既然要為薛懷遠脫罪,煩請拿出證據來。」   「不錯。」這一回,說話的竟是右相李仲南,李仲南拱手道:「姜二小姐巾幗不讓鬚眉,有清明之志,帶著桐鄉百姓不遠長途跋涉,來長安門鳴冤鼓,想來是有天大的冤屈。天大的冤屈,斷不會如此簡單。在場諸位都與陛下一般,願意耳聞,還請速速道來。」   李家居然在這時候落井下石,姜元柏眉頭一皺,姜梨縱然再如何膽大聰明,到底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朝廷又不比自家後院,說什麼都不必顧忌,一句話說的不對,惹得帝王猜忌不說,也許還會得罪不少人。成王和右相分明就是看在姜梨年少無知,想要引得姜梨說話,落入他們的陷阱。姜元柏就要幫姜梨說話,但就在這時,姜梨反而開口了。而她開口說的話,卻是令殿中的每一個人都愣住。   她道:「陛下,臣女長途跋涉,帶桐鄉百姓來長安門鳴冤鼓,是要狀告惡官馮裕堂。還有……請陛下為前任桐鄉薛懷遠定罪!」   「定罪?」洪孝帝一頓,問:「何為定罪?」   「眾所周知,桐鄉縣丞薛懷遠貪汙賑災銀兩,證據確鑿,是朝廷的蛀蟲,陛下尚且崇尚清減,一個小小的桐鄉縣丞卻能如此膽大包天,是對皇室的不敬。僅僅下獄斬首何足掛齒,臣女看來,當行千刀萬剮之刑!」   葉世傑一愣,跪著的馮裕堂連低頭都忘了,直直的看向姜梨。誰都知道,姜梨為了薛懷遠奔走不停,便是站在薛懷遠一邊,可眼下竟然說薛懷遠斬首都不夠,還要千刀萬剮,她是瘋了嗎?還是一開始她就並非站在薛懷遠一邊的?!葉明煜也心中一驚,萬萬沒料到姜梨會說這話。姜梨對薛懷遠,一路上的照顧他都是親眼看在眼裡,那比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姜元柏都要親近多了。此刻竟然說出這種話?葉明煜險些懷疑眼前這個姜梨不是自己的外甥女,而是什麼人易容而成的。   成王和洪孝帝也十分迷惑。前者是不解,後者是懷疑。   唯有沈玉容和姬蘅二人,神色和百官截然不同。   沈玉容神情異樣,瞧著姜梨的目光帶著深思,仿佛是第一次認識姜梨似的。姬蘅卻一點兒也沒有為姜梨擔心的意思,甚至也不意外,就像姜梨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只是眸中含著些許有趣。   「繼續。」洪孝帝道。   姜梨伏身行禮,繼續微微道來:「桐鄉縣丞薛懷遠,官職雖小,卻代表北燕朝廷的官員,由小見大,造成的影響卻非同小可。薛懷遠為官數十載,唯獨去年被人查出貪墨,想來過去十多年,亦有貪汙銀兩行徑。這些銀兩去往何處,為何不見蹤跡,卷宗上未曾記載,此中疑點眾多。許是做販賣軍馬之務,又有通敵叛國之嫌。不可不究而殺。」   「究。」洪孝帝動了動手指,「但證據都在卷宗裡,僅此而已。」   姜梨再次伏身:「正因如此,臣女才會帶著桐鄉百姓前來進京。臣女請喚人證。」   「傳人證。」洪孝帝大手一揮。   周德昭忙吩咐下人帶人證上來。   很快,人證便被帶了上來。帶來的人證皆是桐鄉的百姓,有代雲、平安、莫文軒、張屠夫、春芳嬸子等等。這些桐鄉百姓亦是第一次進京,第一次進宮,第一次見皇帝。面對著文武百官,早已嚇得面色蒼白,兩股戰戰,跪在地上幾乎就要起不來了。   姜梨就道:「人證請說吧,關於縣丞薛懷遠貪墨一事。」   這些人證本就是受過薛懷遠恩惠的百姓,此次進京就是為了給他們的縣丞平反,如何會說薛懷遠的不是。便一一將薛懷遠過去的事情種種道來。薛懷遠愛民如子,心地善良,清明公正,體恤下人。在桐鄉上任的時候,興修水利,教農民灌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短短數十載,便讓桐鄉從人人穿不起鞋發展到如今安居樂業的盛況。   這些不像是在數落薛懷遠的罪證,反倒是像在讚揚他似的。李仲南和成王都皺起眉,意識到了事情正在往他們不願意發展的方向走。   光憑證據,姜梨是不可能讓薛懷遠完全脫罪的。在廷議上,最後定奪的也是皇帝本人。但這樣的廷議,民意的天平分明已經倒向了薛懷遠這頭,這些文武百官漸漸也開始同情薛懷遠。   姜梨不為所動,沒有隨著百姓們的話為薛懷遠喊冤,而是搖頭道:「貪汙之人,如何會這樣盡心盡力為百姓做實事,這些人滿口謊言,不必理會。」   一個一個人證被帶了下去,新來的桐鄉百姓又前來,沒有一個說薛懷遠不是的。   見勢頭不好,成王冷笑:「這桐鄉縣丞慣會作假,能貪汙得如此銀兩,必不能小看。才會使這等小恩小惠來籠絡人心,便是證據確鑿,也有人為他說話。」   「成王殿下所言極是。」姜梨道:「只是這縣丞貪汙賑災銀兩,應當不止一回。馮裕堂在任半年,已然貪汙眾多。半年前薛懷遠下獄,家產籍沒,臣女請御史大夫公布查抄所得薛家家產和馮家家產。讓諸位都看一看,比起馮裕堂來,這薛懷遠是如何的醜惡!」   馮裕堂一聽,立刻抖如篩糠。   薛懷遠是什麼人,那貪墨本就是杜撰的。薛懷遠自己的家產加起來也沒幾個,他上任半年,卻已經將搜刮民脂民膏做到極致。這樣一對比,自然能看出蹊蹺!   果然,御史大夫來公布兩家家產,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薛懷遠的家產除了貪墨的銀子外,幾乎一無所有,比家徒四壁好不了多少。便是僅有的俸祿,還時常因為接濟百姓沒了。馮裕堂卻不同,短短半年,比薛懷遠十幾年來的所有都還要多個幾十倍。   眾人都沉默了。   姜梨道:「諸位大人不覺得奇怪麼,如薛懷遠這般罪臣,十年來所作所為,竟比燕京城許多官員還要清廉。倘若別的貪汙官員都能如薛懷遠這般,咱們北燕,便也不愁不繁盛了。」   「巧言令色,」李仲南冷哼一聲,「那他總是貪了!」   姜梨一笑:「傳人證。」   這一次,傳的人證卻是薛懷遠曾經的部下,彭笑,何君,古大古二他們。他們早已一腔熱血,便是為了能在有生之年為薛懷遠平反,終於等到了如今的時機。不等姜梨開口,立刻就跪下,細細訴說薛懷遠這十多年來的艱辛。   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薛懷遠,因著數十年的相伴,因此他們的話,也格外讓人感同身受,當說到薛懷遠被人陷害入獄,而他們這些官差被馮裕堂的人丟到礦山狠心折磨的時候,七尺男兒,竟然忍不住落下淚來。   都是血淚。   洪孝帝似有所動,成王暗叫不好,當機立斷道:「不管如何,薛懷遠貪墨一事是事實,也就如姜二小姐所說,讓薛懷遠行千刀萬剮之刑。」不能讓姜梨說下去了。   「慢。」洪孝帝道。   這一章阿狸的正話反說歷史上是有原型的,就是秦宰相李斯在鄭國案上營救鄭國所用的辯護手段。   有興趣的寶貝可以看一下~ 第128章發現   一個「慢」字,讓成王的心沉了下去。   他雖內心並不懼怕洪孝帝,但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兒,也不能駁斥洪孝帝的看法。而顯然,現在的洪孝帝,分明已經偏向了姜梨。雖然知道洪孝帝是想要以薛家一案來牽扯永寧公主,但眼下,姜梨的說法的確能引人信服。   情理情理,要給薛懷遠脫罪,「理」不夠,「情」來湊,姜梨卻用了這麼一種令人無法拒絕的手段,一步一步的將薛懷遠身上的冤屈洗淨。   看明白過來的大臣們,瞧著姜梨的目光都充滿異樣,這樣的廷議,真是令人看的嘆為觀止。   姜元柏也像是不認識似的盯著自己的女兒。他知道姜梨聰明,姜家的小輩裡,姜梨可能是最聰明的一個。但這樣的朝廷手段,未免也太過,姜元柏內心甚至懷疑,今日姜梨的做法,背後會不會有高人指點。否則一個閨閣千金,有這樣的政治手段,應當是不可能的事。   旁人不會以為這是姜梨想出來的辦法,只會將此事放在姜元柏的頭上。認為是姜元柏讓姜梨在殿上如此說,對姜元柏的籌謀又認識更甚一步,認為姜元柏是真正的老奸巨猾。   「你接著說。」洪孝帝對姜梨道。   姜梨伏身,聲音清脆,道:「臣女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桐鄉縣丞薛懷遠有罪,罪在上任數十載,除了貪汙賑災銀之外,淡泊寡慾,洗手奉職,臣心如水,清風峻節。世上難有這樣的貪官,定是在籌謀更深之事。為官多年,將桐鄉改頭換面,內有陰謀。家中家產無幾,去向不明,臣女以為,薛懷遠之罪,罪無可赦,懇請陛下,治薛懷遠千刀萬剮之罪!」   右相李仲南閉了閉眼,曉得姜梨這一番話說下來,薛懷遠身上的罪責,便徹底洗清了。   正話反說,正話反說,姜梨的這一番正話反說,可謂是精彩絕倫,讓人辯無可辯。   殿中久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洪孝帝的聲音響起,道:「如此說來,薛懷遠並無罪過,反倒有功。五次有功之臣罪責加深,其中恐有冤情。馮裕堂一案,馮裕堂有罪不疑,薛懷遠貪墨,疑點重重,周德昭,朕要你重新徹查此案!」   最後一個字落地,姜梨的心仿佛被熱水澆灌過,漸漸沸騰起來。   然而她只是伏下身去,再次道:「臣女再懇請,帶桐鄉縣丞薛懷遠上殿。薛懷遠也是人證,陛下不妨先看看薛縣丞如今的模樣。」   「帶薛懷遠。」洪孝帝道。   周德昭忙情人帶薛懷遠上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梨。今日之事,一開始分明是成王和右相佔上風,可到了現在,全程都被姜梨牽著鼻子走。不管這辦法是姜梨想出來的還是姜元柏想出來的,姜家都不容小覷。本以為在朝廷之中,姜家勢力漸漸微弱,尤其是右相越來越壯大時期。眼下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且不說勢力如何,單是這份心機,姜元柏也絲毫不輸右相。   這樣下去,還不知道最後輸的人是誰呢。罷了罷了,他們這些看熱鬧的,大約又要重新籌謀一下未來的隊伍。   薛懷遠很快被帶上來了。   他被換過乾淨的衣裳,也洗乾淨了臉,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撥浪鼓。御前侍衛護著洪孝帝,免得薛懷遠突然傷人。但薛懷遠乍然間看到這麼多人,驚惶不已,瑟縮成一團,無助的往姜梨身邊跑來。   姜梨安撫的拍了拍薛懷遠的肩,因著薛懷遠鬚髮全白,和姜元柏的年紀相仿,卻已經像個垂垂老者,因此姜梨的行為,看起來並不出格。不過她的耐心看在姜元柏眼裡,卻十分刺眼。   總覺得姜梨面對自己這個親生父親,都不曾有過這般柔和的目光。   薛懷遠顯然也十分依賴姜梨,姜梨在身邊後,就不吵不鬧,也安下心來,兀自玩著自己手中的撥浪鼓。   姜梨對洪孝帝道:「陛下,這就是桐鄉縣丞薛懷遠,因著被馮裕堂關進地牢裡百般折磨,如今已神志不清,形如小兒。可憐一代清明忠臣,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此事傳出去,天下多少清官忠臣會寒心,又有多少人還會忠心耿耿的效忠陛下呢?」   「大膽!」李仲南大怒:「姜梨,你敢質疑陛下!」   「李大人,」姜元柏不悅道:「陛下都沒說話,您這是說的哪門子話。」   姜梨這話可算是大不敬了,成王冷笑:「看來姜大人教女兒,自有一套章法,姜二小姐說這話,對於女兒家來說,未免有些出格了吧。」   姜元柏敢明目張胆和李仲南嗆,卻不好這時候下成王的面子。正在遲疑說什麼才好的時候,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肅國公開口了。   姬蘅搖了搖扇子,輕笑道:「不巧,姜二小姐的說法,倒和我不謀而合。」   只一句話,朝臣們都愣了一愣。姬蘅既然說話了,還是幫著姜梨說話?   雖然這肅國公素來愛美,但並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拯救姑娘於水火之中,更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在這時,肅國公竟然與成王對上了,還說出這麼一句有深意的話。   姬蘅恍然不覺自己一句話已經被在場諸位在心中揣摩了千萬遍似的,漫不經心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姜二小姐所言雖然出格,聽著還是有幾分道理。不然本朝忠臣盡棄,任用奸臣,怕是國將不國啊。」   年輕人容貌俊美,形若妖孽,似笑非笑說這種帶著幾分恐嚇的話,立刻就起到了效果。至少洪孝帝是聽進去了。洪孝帝道:「肅國公說的不錯,朕並非聽不得真話之人,姜愛卿,」他對姜元柏道:「你這個女兒,養得很好。」   姜元柏連忙謝恩,心中卻納悶,他們姜家和肅國公可是沒有一星半點的往來,姜梨和姬蘅也當沒什麼交情。何以這位喜怒無常的肅國公會突然幫姜梨說話?莫非……他看著姜梨乾淨的臉,姜梨已經不是那個被送往青城山上,驕縱任性的女童了,她漸漸長大,容貌有了少女的楚楚風姿。清麗秀媚如同春日初生的雪白梨花,乾淨清新,招人喜愛。   不不不,姜元柏又立刻打消了自己心裡這個荒唐的念頭。肅國公自己生的絕色傾城,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姜梨頂多算個小美人,怕是還入不了姬蘅的眼。況且姬蘅此人陰險狠辣,並非良配。雖然他與姜梨不是很親厚,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不希望姜梨落得悽慘結局,被人算計,最後還要連累姜家。   心裡胡思亂想著,朝臣裡,忽然有人開口道:「薛凌雲,這不是薛凌雲麼?」   薛凌雲?眾人奇怪。   洪孝帝問:「什麼薛凌雲?」   那朝臣拱了拱手,道:「當年先皇還在的時候,薛凌雲曾為燕京興修運河水利,先皇見他頗有才幹,提拔為工部尚書。只不過薛凌雲只做了一年工部尚書,就辭官離去。今日一見薛懷遠,下官這才發現,這薛懷遠與薛凌雲一模一樣,只是蒼老了太多,下官鬥膽猜測,薛懷遠就是薛凌雲。」   薛凌雲?這個名字對於殿中諸位來說,都很陌生。但關於京中運河水利,卻是無人不知。能主導這般工程的人,自然是有才幹的人。為何要放著工部尚書不做,去做小小的縣丞?   姜梨卻是恍然。難怪當年跟著父親多年的下人說道,父親有濟世之才,偏偏安居在桐鄉狹小的天地,若非厭惡官場風氣,怕是早已飛黃騰達。她時時就覺得奇怪,父親有這樣大的本事,關於朝中局勢,大處小處都看的清楚明白,為何只做了一個縣丞。   原來不是機遇,是父親曾經已經做到了大官兒,卻自認性情不適合這樣的官場。北燕朝廷臣子間相互傾軋,或沆瀣一氣。對父親來說,倒不如做個小小的縣丞,造福一方百姓。   所以他甚至改了名字,從有凌雲之志的「薛凌雲」,到望月懷遠的「薛懷遠」。   姜梨和薛昭生下來的時候,薛懷遠已經不做工部尚書了,也改了名字。因此姜梨並不知道這一段過往,由這位薛懷遠的舊識老臣說出來,方才曉得真相。   這老臣當年應當與薛懷遠交情不錯,見到故人,便將當初薛懷遠為何辭官的原因娓娓道來。有志不能伸,到底是憋屈。眾人聽來,只覺得心中感慨萬千,十分惋惜。   洪孝帝道:「如此有才華之人,卻被當成罪臣誣告入獄,如今還落得這樣悽慘。這是朕之過,亦是北燕的損失。」   臣子們皆是跪了下來。   姜梨心中一動,薛懷遠過去的事情被發現,對於現在來說,正好幫了她一個忙。她想也沒想,就道:「陛下,薛懷遠落得如此下場,全都是馮裕堂一手造成,公報私仇。臣女請求重懲馮裕堂!」   「自然重懲!」洪孝帝冷哼一聲:「朕也不知道,天子腳下,還有如此猖狂之人,陷害忠良!」   「馮大人的膽子可是不小,」姜梨道:「不僅陷害忠良,還在桐鄉東山私自挖礦。朝廷多年以前就明令禁止,私自挖礦,形同叛國,當誅!」   馮裕堂已經冷汗涔涔,幾乎要暈了過去。   「不過馮大人很奇怪,在桐鄉已然斂財無數,卻還想要更多金子。分明是索求無度,且膽大包天。臣女再馮府上搜出一封信件,信件中直指要求馮裕堂折磨薛懷遠。不過信件的主人卻很奇怪……」姜梨微微一笑:「那信件上的印信,正是本朝永寧公主的印信!」   唱了這麼久的戲,她終於唱到了高潮!   「大膽!」成王臉色鐵青,「污衊一國公主,你可知這是怎樣的罪名?這可以砍了你的腦袋!」   「成王殿下不必著急,」姜梨絲毫不懼,冷冷回到:「臣女只是陳述事實,並沒有為公主定罪。這封信自然可以是假冒的,事實上,臣女也認為這是陷阱。」   洪孝帝盯著姜梨,葉世傑呈上來的摺子裡,事關永寧公主。這會兒姜梨提出來,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姜梨既然提出來,為何又要自己否定自己。   「永寧公主與薛家非親非故,亦沒有任何聯繫,如何會指使馮裕堂陷害薛家,令薛懷遠入獄。臣女打聽過了,薛家一門,薛懷遠只有一子一女,其子薛昭已於去年在京被匪寇所殺。其女薛芳菲,是當朝中書舍郎神大人的亡妻,半年前也於沈家病故。無論是薛昭還是薛芳菲,和沈家亦是沒有關聯。由此,臣女看來,應當做不得真!」   薛昭的名字,朝臣們並不知曉,但「薛芳菲」三個字一出來,眾人的目光,卻是不約而同的投向了沈玉容。   當年薛芳菲給沈玉容帶了綠帽子,燕京城們或是看沈玉容笑話,或是同情,或是罵姦夫淫婦,總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半年過去,一代絕色薛芳菲香消玉殞,便是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也是不起眼的那個。   好容易漸漸淡忘了這個名字,忽然又在這時候被提起。還是在關於薛懷遠這個人人關注的案子上。   沈玉容面上仍然一派雲淡風輕,他自來好風度,只是看向姜梨的目光裡,帶了些說不清楚的深意。姬蘅瞧著姜梨,唇角的笑容漸漸加深。文武百官裡,他是唯一一個以輕鬆的神態觀看這場廷議的人。有人如臨大敵,有人幸災樂禍,只有他,帶著洞悉一切的漫不經心,不輕不重的幫忙推動著,順著她的心意。   成王卻是看向沈玉容,心中閃過一絲惱火。   姜梨神情真誠,仿佛是真的相信永寧公主的清白,迫不及待的為永寧公主解釋。她的心裡,卻無聲的笑了起來。   這招以退為進,表面上是主動為永寧洗清冤屈,卻讓薛昭和薛芳菲暴露在眾人面前。薛懷遠一案,僅僅只有薛懷遠一人,本就查不出什麼。最關鍵的還在薛芳菲身上。   永寧公主志在沈玉容,總有一日要入主沈家,成為沈夫人。但永寧公主指使馮裕堂陷害薛懷遠的傳言一出來,永寧公主要嫁給沈玉容,就困難重重。因為一旦她這麼做,就給她陷害薛懷遠找到了完美的理由。人們就會說,看啊,她想要嫁給沈玉容,所以謀害了薛懷遠,甚至於薛芳菲和薛昭的死,也會被人懷疑。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永寧公主要想洗淨這個罪名,就得和沈家劃清關係,永遠不要和沈玉容有所往來。   但問題是,永寧公主做得到嗎?姜梨相信,永寧公主一定做不到,否則當年,她就不會寧願殺了自己也要得到沈玉容了。永寧如此殘暴跋扈,認定的事一定要做到。她不管不顧,即便得了這個懷疑的罪名,也會非要嫁給沈玉容不可。   但沈玉容能做到對這些熟視無睹麼?畢竟是同床共枕的枕邊人,雖然她前生沒能看清楚此人的狼子野心,但多年的夫妻,大抵的性情還是了解的。沈玉容生性謹慎,做事考慮周全,一定不會在這個關頭讓永寧這麼做。   但永寧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日,要徹底的將風頭避過去,等個三五年,怕是耗不起。因此,永寧和沈玉容之間,必定會因此事生出嫌隙,弄出波折。   那就是她的機會。   姜梨的目光從殿中眾人臉上掃過,成王的氣急敗壞,李仲南的惱火,姜元柏的愕然,季彥霖的疑惑,葉世傑的驚詫,沈玉容的故作鎮定,洪孝帝的意味深長,還有姬蘅的笑。   他的笑,帶著一點隔岸觀火的輕鬆,又有些知曉彼此秘密的心照不宣,一雙眼睛瀲灩動人,仿佛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似乎還帶了幾分欣賞。   他是知道的,他什麼都知道。   姜梨低下頭去,今日這一戰,她盡了全力,索性,她要做的事情都做到了。   為薛懷遠平反,讓馮裕堂血債血償,最重要的是,她在永寧和沈玉容之間埋下了一顆種子,這種子終將破土發芽,在他們二人的土地上形成一道永遠不可調和的裂縫,姜梨就要以這道裂縫,劈開一條口子,開始復仇的道路。   這只是一個開始,她這樣想。   ……   關於薛家一案的廷議,就這麼結束了。   這一場廷議,以周德昭提審開始,成王譏嘲為先,卻不知不覺得,被姜梨一手主導。一直到了最後的結束,一切都在姜梨的掌握之中。   但這樣的結果似乎沒什麼可辯駁的地方。   燕京百姓們同樣關注這一場廷議的結果,姜梨帶著桐鄉人在長安門前鳴冤鼓的動作,已經讓整個燕京城的人們都知道。無意中,也得知了這樁案子的來龍去脈。所有人都為薛家一案揪心著。   因此,廷議的結果出來後,短短一個時辰,幾乎整個燕京城都傳遍了。   那薛懷遠果真受了天大的冤屈,分明是好官,卻被害的如此田地。眾人也曉得了,薛懷遠曾經叫薛凌雲,做的是工部尚書,燕京城的運河,便是他主持修繕的。   運河一事,造福多少百姓,燕京百姓聞言,幾乎要與桐鄉百姓一般,為薛懷遠的遭遇大感不平。那馮裕堂被判處絞刑,百姓們便自發的要去親眼目睹惡人斷氣。   與此同時,還有一則傳言傳的沸沸揚揚,聽說薛懷遠入獄,是當朝永寧公主指使馮裕堂幹的。這傳言沒甚麼根據,且永寧公主和薛家也沒什麼往來,因此說的時候,並不能找到切實的根據。但說的人多了,漸漸整個燕京城的人都知道。   聽說成王的人派人去查傳言的源頭從哪裡出來,可傳言的人卻在短短時間裡消失無蹤。燕京不是桐鄉,成王做不到馮裕堂那般讓燕京城的人「道路以目」,最多只懲治了幾個公然談論永寧的人,至於私下裡談論的人,卻是不能一一處置。   毫無疑問,放出傳言的人,自然就是姜梨了。   姜梨今日是去看馮裕堂處刑的。   她其實不大願意看這些血腥氣十足的場面,但每每想起來馮裕堂做永寧的走狗,在獄中如何折磨薛懷遠,以至於薛懷遠變成如今的模樣,她就不能釋懷。因此即便血腥,他今日還是要來看馮裕堂處刑。   馮裕堂過後,就是永寧和沈玉容。   菜市口圍滿的都是看熱鬧的人群,桐鄉的百姓還沒有回去,每個人都到了。他們往馮裕堂臉上扔石子菜葉,表達內心的憤懣。姜梨遠遠的站在人群裡,戴著鬥笠,不讓人瞧見她。   姜元柏如今配給她的侍衛,倒是多了一倍。在廷議上姜梨的做法,狠狠地得罪了成王。成王必定會尋機會報復,為了以防萬一,姜元柏這些日子都不讓姜梨出門。今日還是姜梨偷偷出來的。   姜元柏那一日在廷議後,曾問過她,為何這樁案子裡最後牽扯到的竟是永寧公主。一早對姜元柏所說的,並非永寧公主而是右相李仲南。直到廷議開始後,聽到永寧公主的名字,姜元柏驚詫不已,倘若早知道此案和永寧公主有關,姜元柏決計不會任由姜梨如此行動。   姜梨只道:「父親,此案的確和右相李仲南有關,只是比起李仲南,永寧公主的信件更是準確。廷議上的事您也瞧見了,李仲南幫著成王,是成王的人,說永寧公主還是李仲南,到頭來,都是一樣的道理。」   「可最後永寧公主也並未落實罪名!」姜元柏道。   「是麼?」姜梨當時只回答了一句,「可是父親,再看來日,這罪名,總有一日會落實的。如今咱們就只當提早知道了結果,至於日後,走著瞧就是。」   姜元柏仍是不信,但此事到了現在,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況且姜元柏也看的清楚,洪孝帝那一日在廷議上的態度,分明是偏向於姜梨的。或許就是希望利用薛家一案來打壓成王。洪孝帝的態度,姜元柏無論如何都不能裝作不知道。因此也只能將此事作罷。   但心中,究竟對姜梨的自作主張起了不喜。   姜梨並不理會,桐兒和白雪縱然平日裡也算膽大的,但看到行刑的畫面,還是捂住了燕京。倒是姜梨,一眨不眨的盯著馮裕堂,直到他咽氣。   馮裕堂的黨羽已經一網打盡,洪孝帝也重新任命了襄陽桐鄉的新縣丞,這位新縣丞姜梨雖然不是很了解,但至少有了馮裕堂的前車之鑑,他也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薛懷遠姜梨就留在燕京城了,讓薛懷遠一個人回京,姜梨也是不放心的。況且洪孝帝金口玉言,廣招天下神醫,為薛懷遠治病。姜梨也打算讓薛懷遠留在燕京,遍訪名醫,看看有朝一日能不能讓薛懷遠恢復神智。   但留在姜家,姜元柏又是不答應的,況且姜家裡,姜梨也怕季淑然為了對付自己,反而拿薛懷遠下手。想來想去,只得把薛懷遠託付給葉明煜。   葉明煜暫且不打算回襄陽,葉世傑如今在燕京城做官,葉明煜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重新在燕京城將葉家的生意做起來。如今有了葉世傑和姜梨這兩層關係,想來葉家的生意會比從前更好。葉明煜要留下來和葉世傑一起住,自然薛懷遠也就託付給葉明煜了。一來葉明煜武功不錯,身邊手下又都是江湖人士,多少能保得住薛懷遠安全,二來薛懷遠這些日子和葉明煜也呆的多,除了姜梨以外,最親近的人就是葉明煜。   葉世傑倒是沒意見,葉明煜叫苦不迭,好好的一個江湖人士,偏偏如今得寸步不離的成為薛懷遠的護衛兼丫鬟,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姜梨鄭重其事的請求他,葉明煜心軟,也只得答應下來。   行刑完畢,姜梨和桐兒白雪往馬車那頭走去。心中思量著,桐鄉這頭的事暫時是告一段落,接下來,她是徹底的得罪了成王和永寧公主。成王或許還不會這麼快出手,但是永寧,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裡找上門來。   很快,她要面對的,就是造成薛家一門冤案的罪魁禍首,永寧和沈玉容了。   馬車停在街道的拐角處巷口,姜梨來到馬車面前,在桐兒的攙扶下上了馬車。桐兒和白雪也要上來,忽然聽得姜梨的聲音從裡面傳來:「等等。」   桐兒和白雪不明所以。   姜梨抬眼看向馬車中的人。   紅衣青年非但沒有鳩佔鵲巢的自責,反而姿態矜貴優雅,手握摺扇,笑意盈盈道:「二小姐。」   姜梨頓了頓,在他對面坐下來:「國公爺。」   姬蘅居然就這麼明目張胆的進來了他的馬車,可想而知,馬車夫也早已被他換了。   「國公爺來找我,所為何事?」姜梨問。   他道:「你不來找我,我只有來找你了。」   姜梨略一思忖:「廷議上,多虧國公爺替我說話,姜梨感激不盡。」   「不必感謝,是成王太蠢,我看不下去。」他漂亮的眸子裡,能清晰地映出姜梨的影子,搖曳其中,活色生香,姬蘅道:「不過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繞了這麼久圈子,終於把薛芳菲的事情翻出來了。」 第129章中邪   「不過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繞了這麼久圈子,終於把薛芳菲的事情翻出來了。」   只一句話,讓姜梨不由得抬起頭來看向姬蘅。片刻後,她笑道:「國公爺說的是哪裡話,這事和薛芳菲有什麼關係?」   「哦?」姬蘅笑笑:「你不是急著為薛芳菲平反,才在廷議之上說出薛芳菲的名字。你這樣,永寧公主可不會快活了。」   他多智近妖,人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但姜梨未曾想到,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到了在薛家一案中,薛芳菲的關係。而且,還這樣快。   「為何要為薛芳菲平反?」姜梨不動聲色道:「她不是不守婦道,與人私通,中書舍郎沈玉容顧念舊情,沒能休了她。誰知道老天開眼,很快就收了她去,也算咎由自取。這樣的人,為何要為她平反?」她說起自己來,面不改色,若是尋常人,也決計想不到他能這樣說自己。   姬蘅笑了一聲,身子忽然往前探了一截,意味深長的打量著姜梨的神色,忽然低聲笑道:「為何要為她平反,你不是最清楚麼?」   姜梨一怔,道:「我不明白國公爺在說什麼。」   「你這個人,好惡很分明。」姬蘅淡道:「難道你自己沒發現,你說到沈玉容的時候,連句沈大人也不稱。他和你有仇吧。」姬蘅漫不經心的把玩著摺扇,「永寧公主也和你有仇。」   他是在陳述的語氣,並非疑問,他早就已經知道了,也相信自己的判斷。   姜梨心中思忖幾下,道:「國公爺……」   「你知道他們的關係了。」姬蘅看著她。   姜梨深深吸了一口氣,姬蘅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並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姬蘅知道的,遠遠比她想像的還要多。自己一味裝傻,反而會讓這個盟友生出不喜,倒不如坦誠一些,保留最終的秘密,真真假假,和盤託出,或許能收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國公爺指什麼?指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膠膝相投,情深似海?」她說的嘲諷,聽的姬蘅也是一哂。   「聽你的語氣,很有幾分酸澀。莫不是你也愛慕小沈大人?」姬蘅道:「才會心中妒恨。」   「酸澀?國公爺真是說笑了。我可不覺得沈玉容值得愛慕。」   「那就奇怪了?」姬蘅饒有興致地盯著她,「小沈大人容貌俊美,溫文爾雅,燕京城裡喜歡他的貴女數不勝數。我看你也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居然不喜歡這樣俊俏的大人?」   他倒好,這個時候竟然和姜梨談論起這麼不著邊際的事。姜梨冷笑一聲:「沈玉容說到底也只是個中書舍郎,又無家族支持,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從低賤草民中不擇手段往上爬的人其中之一罷了。我也是姜家的小姐,論起門當戶對,他沈玉容還不夠格。」   這話說的可謂是極盡挖苦之能事了,姜梨自己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自己嘴裡聽到如此刻薄的話。若是沈家人在這裡,只怕要氣的發狂。可她就是要說,當初永寧公主說她門第低微,配不上已經飛黃騰達的沈玉容。如今她貴為首輔千金,就算是飛黃騰達的沈玉容,在她眼裡也不值一提,不過是個吃軟飯的男人而已。   「你為了桐鄉百姓奔走,吃喝一處,不嫌對方身份低賤,到了小沈大人這裡,卻嫌他家境貧窮,看來你對小沈大人成見很深啊。難道有血海深仇?」他笑盈盈的回話,句句都是試探。   姜梨笑道:「我不過說的是實話而已。況且國公爺雖然口口聲聲稱讚沈玉容,在我看來,沈玉容不及國公爺一根頭髮。無論是容貌風致,家境地位,亦或是文韜武略,智謀手段,沈玉容都差國公爺太多。與其被沈玉容這樣的凡夫俗子迷惑,倒不如為國公爺這樣的天人傾倒。不是麼?」   姬蘅靜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他道:「你倒是很會說話,姜元柏自詡文臣清流,他的女兒卻長了一張蜜糖樣的嘴。如果不是我這個人心硬如鐵,恐怕真的會捨不得你。」   姜梨微笑,她當然不會傻到以為自己的奉承話能討得姬蘅心花大開,事實上,處在姬蘅的位置,平日裡怕是要聽到無數句這樣的奉承話。要是姬蘅真的這麼容易被討好,也就不會有他「喜怒無常」之說了。不過伸手不打笑面人,況且貶低沈玉容抬高姬蘅,她也是很樂於去做的。   「但是你的舉動,已經引起了沈玉容和永寧的注意。」姬蘅道:「接下來,他們就會對付你了。」   「多謝國公爺提醒。」姜梨瞧著他,很認真地道:「但是國公爺曾經說過,我的命是你的。沒有人能從你手中搶東西,包括我的命。所以我不擔心,因為我相信國公爺。」   「姜二小姐,你想將我繞進去?」他一雙長眸動人,盛滿的都是涼薄的清醒,道:「我說過要保你的命,可不是給你當貼身侍衛。北燕朝中,想求得我庇佑,恐怕你出不起這個價錢。」   這話可是十足的狂妄了,可姜梨曉得,姬蘅沒有說謊。成王都想要求得姬蘅庇佑,便是明面上被姬蘅拒絕了,連「不能為我所用就除掉」的念頭也不敢有,可見如此。   姜梨道:「正因為國公爺是北燕中最能庇佑的我的人,所以我才希望能求得您的庇佑。我所謀之事,大逆不道,且艱難重重。一不小心就會連累身邊人,所以有些事情我只能一個人去做。但再難,我也要做到。國公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雖然眼下我人微言輕,對你來說只是一個沒什麼用處的千金小姐,但假以時日,給我時間,未必就不能助國公爺一臂之力。」   「你人這麼小,口氣倒很大。想要幫我?」他搖了搖扇子,「還太小了點兒。」   「至少我以為,我比成王他們,更值得國公爺信賴。」   姬蘅扶持成王,要讓當今朝廷達成三分的狀態,但又要洪孝帝仰仗他,成王能做到的,無非就是一個平衡狀態。但姜梨以為,成王的甘於平衡,根本持續不了多久。洪孝帝和成王的矛盾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在廷議上他們二人的你來我往,已經耐人尋味。只怕關於這位置的血戰,不久之後就會到來。   那時候的姜家,不知會倒向哪一派。姜家也身在其中,一個不好,也會成為這場爭鬥的犧牲品。古往今來,君不見這樣的結局數不勝數。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道:「罷了,你去做你的事吧。姜家內部的事,我不能插手太多。如果你凡事都要我搭救,你就沒有得我庇佑的價值。我們國公府花園裡養的花,除了長的好看,株株都有奇效。阿狸,」他喚她的名字溫柔,但說的話,卻像是要將世間最殘酷的真相剝給她看,「在燕京,想要活下去容易,活得好卻很難。尤其是像你這樣,希望靠自己的人。我不能說你蠢笨,只能說你天真,但你應該慶幸,我不討厭你的天真。所以你心心念念的事,關於沈玉容和永寧,我不會插手。」   「那是你的事。」他說。   姜梨慢慢的笑起來。   她說:「多謝國公爺。」   姬蘅沒再說什麼,他走下馬車,突然想到了什麼,從袖中摸出一物,丟給姜梨,道:「你若是有什麼需要,吹響此哨。你們姜府裡有我的人,會來接應你。算是送你的禮物。」他沒有回頭,聲音裡帶著淡薄的笑意,像是喟嘆,又像是溫柔的祝福。   「祝你得償所願。」   姬蘅離開了,白雪和桐兒忽然見馬車上下來個大男人,也是嚇了一跳。待看清楚是姬蘅,卻又稍稍放心了一些。姜梨和姬蘅的關係似乎不錯,至少每次見過姬蘅之後,姜梨並沒有表現出不喜的情緒。   桐兒和白雪都不是姜元柏的人,自然也不必將此事報與姜元柏。而且她們二人從前也不是長居府內,不如別的丫鬟迂腐。覺得與陌生男子私自見面便是大不逆。   等上了車後,桐兒穩姜梨:「姑娘,方才國公爺怎麼來馬車了?是有什麼事情麼?」   「無事。」姜梨看著掌心裡的哨子,白雪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隻哨子,道:「這哨子做的好精緻。」   雪白的細瓷哨子頂端,綻放著一朵黑色牡丹。便是這樣小巧事物上,那牡丹花也描繪的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姜梨將哨子收好,道:「是啊。」   姬蘅給了她哨子,也默認了一個事實,他雖然猜不到自己就是薛芳菲,但對於自己要做的事,未來對付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為薛芳菲薛昭姐弟二人翻案,卻是心照不宣。   他知道了,他不會過問,他默認,關鍵時候,他還會出手相助。   她於是又有了一個籌碼,還是北燕朝中,最大的籌碼。雖然這籌碼需要她付出代價,而現在這代價究竟是什麼還不甚明朗。   但姜梨以為,這都是一樁不虧的生意,以至於在未來,她幾乎可以無所畏懼了。   她只需要做好謀劃,至於能不能做,敢不敢做,有姬蘅,她沒什麼好怕的。   ……   正如姬蘅所說,公主府中,永寧公主正在大發雷霆。   馮裕堂被絞刑處死了,到死也沒說出永寧公主的名字。但成王告訴永寧,表面上是這樣,但刑部周德昭後來又從馮裕堂嘴裡套出了什麼,不得而知。洪孝帝雖然面上待這件事沒有深究,但讓姜梨在廷議上為薛懷遠平反,已經表明了洪孝帝的態度。洪孝帝想要處置對付成王,已經不再是秘密。   一場薛家案子,牽扯出北燕朝廷的暗流湧動。成王已經回去同劉太妃商議有關洪孝帝的事,洪孝帝越是不掩飾對成王的殺意,也就意味著,距離那一日的來臨不遠,他們要開始為舉事做準備了。對於永寧公主來說,朝廷上的動蕩她並不在意。在她看來,天下遲早是稱王的,等到了那一日,她的地位只會更高,沒什麼得不到的東西。眼下她最著急最惱恨的,竟然是姜梨。   姜梨在廷議上將薛家一案牽扯到了自己,這也就罷了,畢竟沒什麼證據。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好容易說動了劉太妃,擇日就同洪孝帝說明有意要沈玉容做駙馬的事,沈玉容也同意了。偏偏在這個時候,薛家一案暴露,已經漸漸被燕京城遺忘的薛芳菲又被人提起。   這樣一來,別說她和沈玉容成親,只要她和沈玉容稍微扯上一些關係,走的親密些,那些捕風捉影的人就會道:永寧公主就是為了和沈玉容在一起,才指示馮裕堂陷害薛懷遠下獄,這等手段,說不準當初薛芳菲與人私通,其中也大有文章!要讓薛芳菲身上的髒水洗乾淨,又讓她成為燕京城中那個才貌雙絕的第一美人,永寧絕對不同意!   最讓她揪心的,是沈玉容因為此案,要她將與自己的親事暫且放一放。   同沈玉容恩愛了這麼久,永寧公主也早已摸清了沈玉容的脾性。沈玉容行事最為謹慎,又慣會權衡利弊,這件事對他有害而無利,沈玉容絕對會重新考量與她的親事。至少現在不會與她成親,沈玉容等得起,她永寧公主卻等不起,這其中若是中途出了什麼差錯可怎麼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佔有他。   但現在沈玉容退縮了,永寧公主險些為此事與他翻臉。但沈玉容執拗的很,這下子,連永寧也感到無奈。她奈何不了沈玉容,便將仇恨盡數轉移到了姜梨身上。若不是姜梨多管閒事,要去追究薛家的案子,怎麼回鬧到如此境地!永寧公主懷疑姜梨根本就是故意的,自己那時候吩咐馮裕堂暗殺姜梨,不知為何竟然沒有成功,還被姜梨帶著桐鄉人殺到了京城,殺了自己一個猝不及防,在廷議上提出自己的名字,分明就是故意的。她早就知道了自己對她下殺手,反而反將一軍。永寧公主心中甚至猜想,姜梨可能早就知道自己就是馮裕堂背後的主子,並非偶然得知信件。薛芳菲這個名字,也不是她隨口提出來的。說不準姜梨連薛芳菲的死因都知道……她究竟知道了多少?永寧公主「蹭」的一下站起身來,眉目間滿是焦躁。關於薛芳菲的事,知情的人都被她處理了,她自認做的萬無一失,不會有別人知道。但不知為何,姜梨的出現,讓她生出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總覺得薛芳菲的案子,做的不甚穩妥。   「不行,」她眉目間閃過一絲戾色,「姜梨不能活在這世上。」   薛芳菲已經死了,有關薛芳菲的事情,薛家的事情,都應該如同薛芳菲一樣,深埋在地下,無人提起,隨著時間流逝,世上再也沒有他們存在過的痕跡。姜梨既然觸碰到了薛家的秘密,哪怕只是可能,她也沒有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斬草要除根,誰讓她自己尋思,偏偏眼巴巴的和薛家扯上關係。   「公主,不可。」永寧公主的貼身宮女梅香道:「如今薛家的案子剛過,成王殿下說過,皇上不知暗中在籌謀什麼。要是這個節骨眼兒上姜二小姐出事,豈不是給了皇上對付咱們公主府的機會。況且姜二小姐不是普通人家,身邊侍衛眾多,要在燕京城中下手,難免留下痕跡。公主,實在太冒險了。」   梅香是永寧公主的心腹,永寧公主十分信任她,永寧公主擰眉,不耐煩的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姜梨根本就是沒把本宮放在眼裡,難道本宮就任她這樣囂張。要不是她,本宮和沈郎何至於鬧到如此田地。本宮在她手上吃了虧,難道要默默咽下不成?怎麼可能?!」   永寧公主跋扈慣了,的確沒有這般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情況。梅香走過來,扶著永寧公主重新坐下,輕柔的為她錘著肩,道:「公主,不是不對付姜二小姐,而是不能在現在這個時候。等風頭稍微過去,公主再下手也不遲。」   「說的容易。」永寧公主冷笑一聲,「本宮現在想起這件事,就恨不得扒了這個賤人的皮,你要本宮忍耐,談何容易?」   「其實公主,並非要忍耐。」梅香耐著性子道:「有些事情,不必公主親自動手。那姜二小姐雖然看著溫柔,但在姜家裡樹敵也不少,若是有人替公主動手,公主什麼都不必做,只等著坐收漁翁之利就好了,豈不也是美事一樁?」   永寧公主聽出了她話中的言外之意,問道:「你這是何意?」   「奴婢聽說,姜二小姐七年前被送往青城山,就是因為得了殺母弒弟的名聲。您想想,自己的兒子折在了這位小姐的手裡,如今的姜夫人,如何甘心?姜家大房有兩位嫡女,原本姜家三小姐姜幼瑤名滿京城,人人稱羨,誰知道姜二小姐回京不過半年,不僅得了校驗頭籌,得了陛下授禮,如今連民心都得了。全京城的百姓聽到姜二小姐的名字,都是稱讚有加。」   「相比之下,姜三小姐就暗淡了不少,人都是比較出來的。姜二小姐越是風光,難受的是誰?難受的是姜三小姐,季氏作為姜三小姐的生母,又和姜二小姐有舊怨,豈能舒坦?所以,公主您說,眼下最恨姜二小姐,將她視作眼中釘的,又是誰?」   「是……季氏。」永寧公主目光一閃,不過,很快,她又狐疑的看了自己的丫頭一眼:「這些事情你如何得知的一清二楚,你又有何證據,季氏是恨姜梨不假,但季氏素來有賢名,為了保全姜家夫人的名號,忍讓一時又怎麼樣?再說了,姜梨如此狡詐陰險,季氏未必能鬥得過她。」   梅香小聲道:「公主,奴婢的表妹,就在姜家三小姐的院子裡做事。是表妹告訴奴婢的,還聽說這位季氏恨姜梨恨得咬牙切齒,之前姜梨去桐鄉的時候,季氏還買通了殺手,要人在路途中害了姜二小姐的性命。但不知為何沒能成功,姜二小姐還是平安回到了燕京城。」   聞言,永寧公主咬了咬牙,「她可真是命大。」   「所以公主殿下勿要操心,姜二小姐做了這麼多事,想要她命的人數不勝數。這回姜二小姐又贏了薛家的案子,看在季氏眼中,就更不得了了。季氏為絕後患,一定會下狠手,公主不妨看著就好。倘若季氏贏了,姜二小姐落敗,自然皆大歡喜,要是季氏輸了,那對於姜二小姐,公主便得更加提防,可見姜二小姐不簡單。」   「你說季氏?」永寧不屑道:「一介婦人而已,她要是真有本事,怎麼回容忍姜梨爬到她頭上來,還到達如今這個地步。可見是個沒本事的,要她對付姜梨,我看她應付不來。」   「季氏是不怎麼樣,但季氏背後是副都御史季家,公主別忘了,麗嬪娘娘可是季家人,能在宮中獨獲陛下寵愛,麗嬪也不是什麼笨人。季氏真的沒什麼法子,只要同麗嬪娘娘討個辦法,麗嬪娘娘不會坐視不理。這樣一來……最後誰勝誰敗,還不好說呢。」   永寧公主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麗嬪的確有幾分頭腦。既然如此……」她看向梅香:「你既然聰明,這樁事情中,你就想法子在其中推波助瀾一把好了。利用你那表妹也好,還是你自己去想法子也罷,一個月內,我要季氏對姜梨下手,不管結果如何……他們二人,必有傷亡!」   梅香忙應下。   永寧公主似乎這才覺得舒心了些,看向梅香,道:「你是個忠心的,放心,此事要是成功,必然記你頭功,大大有賞。」   梅香歡喜的謝恩,低下頭的時候,無人看見她眼中閃過的一絲異色。   ……   姜府裡,季淑然正與姜幼瑤說話。   姜幼瑤伏在季淑然膝頭,自從周彥邦的事情過去後,季淑然就在為姜幼瑤物色合適的青年才俊。倒也有一些好的,但姜幼瑤卻心不在焉,季淑然看出了她仍然對周彥邦餘情未了,生怕她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便時時令人盯著她,或是自己親自相陪。不讓姜幼瑤尋機會出去,再犯下什麼錯誤。   姜幼瑤不知是因為心灰意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也憊懶了許多。直到近些日子,姜梨回來後,姜幼瑤適才燃起鬥志,恨不得姜梨落得個悲慘下場才好。   可惜的是,她的願望落空了。姜梨帶著桐鄉縣民為薛家一案平反,甚至讓姜梨再民間的名聲更好了。而她再廷議上有理有據,進退得宜的說辭,也讓一些朝臣稱讚不已。   怎麼看,姜梨都漸漸的超過了自己。   季淑然的丫鬟夏菡走了進來,道:「夫人,二小姐不在府裡,說是去葉家看望薛懷遠了。」   「薛懷遠,」聞言,姜幼瑤冷哼一聲,「不就是個瘋子麼,還成日去看,她可真是會惺惺作態,沽名釣譽。好讓自己得個心地善良的名聲。」   季淑然沒理會姜幼瑤的話,只是問:「可查出來了姜梨和薛家之前可有什麼媛媛?」   夏菡搖了搖頭:「二小姐從小就在燕京,要說去別的地方,就是八年前去的青城山。但薛家人從未去過青城山,的確找不到半點有關聯的地方。」   「那就奇怪了。」季淑然目光閃了閃,「既然沒有關係,為何對薛懷遠如此上心?」   「娘,我都說了,她是在做樣子,做給別人看,好讓人家瞧見她慈悲心腸。真是噁心。」   季淑然搖頭道:「她並非做戲。」   誠然,姜梨是個心有城府的女子,在她這樣的年紀,能做到如她這般喜怒不形於色的實在不多,但正因為如此,她偶爾情緒流露,才顯得格外反常。她面對薛懷遠的關心與親切,不是偽裝出來的。   這一點,姜元柏也感覺到了,是以這些日子,季淑然也一直不露痕跡的給姜元柏吹枕邊風,告訴姜元柏,姜梨對一個外人,都要比對他這個父親來的親密。   姜元柏雖然嘴上沒有說,但心裡應當介意了,這些日子,待姜梨也是淡淡的。   對季淑然來說,這還不夠,她只有挖掘出其中的隱情,抓住姜梨的把柄,才能一擊制勝。   尋春在一邊道:「奴婢看二小姐待薛懷遠,倒像是對親人似的,事無巨細,二小姐莫不是中邪了吧?」   中邪?季淑然心中一動。   她道:「胡說什麼,中邪的事也是能隨便說的?」   姜幼瑤聞言,不以為然道:「我看她就是中邪了,不然娘,為何她從青城山回來後,就像變了一個人。青城山能把傻瓜變成聰明人,那些尼姑和尚都是神仙不錯?她莫不是被什麼狐狸精怪上了身,來咱家遭災呢。」 第130章高人   「我看她就是中邪了,不然娘,為何她從青城山回來後,就像變了一個人。青城山能把傻瓜變成聰明人,那些尼姑和尚都是神仙不錯?她莫不是被什麼狐狸精怪上了身,來咱家遭災呢。」   姜幼瑤無心的一句話,倒讓季淑然真的深思起來。   其實她對姜梨的懷疑,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當年季淑然進門的時候,就看得出來,姜梨是個蠢笨的。葉珍珍死得早,無人教導她一些東西,季淑然過門後,將姜梨籠絡的服服帖帖。   姜梨性情衝動,凡事不過腦子。這樣的人養在府裡本來也沒什麼,可後來季淑然瞧上了周彥邦這門親事,想要為姜幼瑤騰路,不過到這個時候,季淑然也想著用什麼法子破壞姜梨的事。   誰知道姜梨可能知道了那個秘密,這就讓季淑然惴惴不安起來。她不惜用上了肚子裡那塊肉,就是為了讓姜元柏厭棄姜梨,不肯相信姜梨說的話。   姜元柏的確做到了,他把姜梨送到了青城山。八年來,整個姜家對姜梨不聞不問,放任她在青城山上自生自滅。季淑然驚訝姜梨生命的頑強,那樣的境況之下竟然活了下來。但隨著姜幼瑤和周彥邦親事的逼近,她害怕姜元柏會想起這個女兒,所以她暗中派人動了手腳。   回報的人說,姜梨投了湖,旁人都看不出來動了手腳,眼下也是奄奄一息,是活不過這個夏日了。季淑然這才安了心,但這心安了沒多久,姜梨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居然活著回來了。不僅如此,鶴林寺了悟和靜安師太的風流韻事事發,承德郎夫人柳夫人突然前去,洪孝帝親自敲打姜元柏……一件件一樁樁,來的猝不及防,打亂了她的所有計劃,姜梨就這麼平平安安的進了京。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一切都開始不受控制起來。校驗場上她搶了姜幼瑤風頭,周彥邦突然和姜玉娥在一起,葉家的那個少爺莫名其妙做了官,如今整個燕京城交口稱讚……姜梨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在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面前,季淑然討不到一點好處,還頻頻吃虧。   這並非是她變笨了,而是姜梨便聰明了。她變得狡猾有心計,面上卻仍然溫良,每當看到她的眼睛,季淑然就會覺得遍體生寒。   怎麼會有這麼會偽裝的女孩子?除了為姜幼瑤鳴不平,季淑然還要她自己的考量。姜梨回到燕京城後,一直沒有提起那件事,季淑然想著,也許是姜梨當年根本就沒聽見她說的話。但是……她擔不起這個險,那個秘密像是隨時會危險到她,她不能冒任何風險。姜梨如今越來越難對付了,要是不儘快將她除去,恐怕日後想要再動手,更是難上加難。   姜幼瑤的話提醒了季淑然。   姜梨從青城山回來後就性情大變,還樣樣精通,她對那個桐鄉縣丞薛懷遠如此小心翼翼的照顧,兩人之間定有內情。便是查不出來也沒關係,只要將她身上的疑點點出來,姜梨就別想安然無恙了。   但要如何點,如何達到最好的目的,還得照她想的來。   「我得進宮一趟。」季淑然站起身。   「進宮做什麼?」姜幼瑤問。   季淑然笑了笑:「當然是見你的姨母,麗嬪娘娘。」   關於殺人不見血這件事,麗嬪向來是其中佼佼者。要籌謀,還得要麗嬪幫忙。   ……   宮中,麗嬪正坐在殿中瞧著人撫琴。   坐在她對面的,正是明義堂的女先生,如今燕京城的第一女琴師,蕭德音。   蕭德音雖然不肯進宮,但與麗嬪交好,偶爾也會進宮來找麗嬪閒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蕭德音不是宮琴師,宮裡的人見了,也會對她恭敬有加。   一曲彈罷,麗嬪撫掌,笑罷後道:「今日倒有閒心到我這裡來了,怎麼不去找公主殿下?」   永寧公主亦喜歡蕭德音的琴聲,時時邀蕭德音去府上彈奏。   「公主殿下這幾日心情煩悶,還是不要打擾的好。」蕭德音笑道。   麗嬪聞言,問:「可是因為薛家一案的事?」   蕭德音點頭:「正是。」   麗嬪嘆了口氣:「永寧這也是遭了無妄之災,好好地,薛家一案怎麼會牽扯到了她,如今外頭傳言什麼都有,她卻是要費一番心神了。」   蕭德音道:「的確,這次是姜二小姐做的太出格了,本來薛家一案就其中複雜,沒有證據,卻把永寧公主也拉進了這淌渾水,於姜二小姐只是一句話的事,對永寧公主來說,可是有嘴說不清了。」   「是啊,」麗嬪感嘆:「聽說姜二小姐在廷議上,還說起薛懷遠的親人,說起薛芳菲的時候,中書舍郎沈大人也在場,好似十分尷尬。」   說到「薛芳菲」三個字的時候,蕭德音神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好在麗嬪沒有繼續這個話頭,而是道:「那姜二小姐也是厲害極了,不說這一次廷議,便是當初校考,也是風頭五兩,她的琴聲,你也是聽到過的,算是很不錯了。」   這下子,蕭德音臉色更難看了,要知道當初那場校驗過後,許多人都把姜梨的《胡笳十八拍》拿給她比,若非是她和姜梨沒有同處一場,只怕許多人就要說姜梨把她比下去了。而且便是沒有這麼說,旁人也都說了,將來的燕京第一琴師,非姜梨莫屬。   蕭德音很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姜梨在琴藝上的造詣,只怕她現在還追不上。所以她也很怕,姜梨倘若要再在什麼場合彈奏,她這個第一琴師的名號,還能堅持的了多久。   麗嬪也不知有沒有看到蕭德音的臉色,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正在這時,宮人進來道:「娘娘,姜夫人來了。」   蕭德音忙起身:「如此,就不打擾麗嬪娘娘了,德音告退。」   麗嬪沒有挽留她,道:「既然如此,那我們改日再聊吧。紅珠,送送蕭先生。」   紅珠送蕭德音離開了,綠蕪問:「娘娘為何要提起姜二小姐在校驗場彈琴的事?奴婢瞧著蕭先生的臉色,實在不大好看。」   「就是要她心裡不痛快。」麗嬪面上的笑容漸漸收起,道:「蕭德音這人,最是爭強好勝,將名聲看的比一切都重。姜梨如此難纏,多一個蕭德音對付她,我那妹妹也好過一些。不過,」她嘆了口氣,「淑然應當是沒辦法了,這就來找我幫忙,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事。」   季淑然進來了。   她進來,先恭恭敬敬的行禮,塌座上,麗嬪叫宮女扶她起來。   「三妹,」麗嬪道:「你怎麼來了?」   季淑然看向自己的姐姐,和自己比起來,麗嬪反而更年輕。並非季淑然不夠貌美,而是麗嬪雖然比她年長,神情裡,卻總是帶了幾分少女的嬌憨。這令她看上去和後宮裡其他年輕的女子沒什麼分別,甚至更加風情。   她們季氏一門三姐妹中,生的最好看的是麗嬪,性情最強勢的事陳季氏,剩下她,卻因一個小妹的名號,備受寵愛。季淑然和陳季氏更親近,但對於這個大姐,才是最佩服的。別的不說,以她們的年紀,麗嬪還能在宮中獨霸洪孝帝的寵愛。   季彥霖從小就決計將這個大女兒送進宮,因此無論家中吃的用的,最好的一份總是緊著麗嬪。季淑然小時候不懂事,因此總是埋怨季彥霖偏心,直到大了,麗嬪成為季家在宮中的依仗,才慢慢回過味來。   尤其是如今,她處處需要幫助,便覺得季陳氏也無法完全的幫得上忙,還得求助這個七竅玲瓏心的大姐。   「姐姐,」季淑然沒有叫她娘娘,而是如尋常姐妹一般這般叫,她道:「我府上如今是個什麼情況,你也瞧見了。姜梨這丫頭越發難以控制,我得尋個辦法除掉她。」   麗嬪聞言,搖頭道:「上回宮宴上我瞧見了,當時就覺得姜梨是個難對付之人。小妹,你也在後宅浸淫了這麼多年,怎麼能放任她成長到如此地步。要是我,絕不會等到現在才動手。如今這丫頭羽翼漸豐,要想除掉她,卻不是從前那麼容易了。」   「我不是沒想過除掉她,只是當年事發突然,」季淑然道:「老爺將她送往了青城山,我想著也不過是個小姑娘,成不了什麼氣候,等年紀大了,找個人打發出去,還能給丙吉鋪路。誰知道回來後的姜梨性情大變,狡詐無比,連我都難以應付。」   麗嬪看著她,道:「你如今來找我,無非是想我來幫你除掉她。且不說我在宮裡,處處也有眼睛盯著,一旦出手幫你,倒是會給自己惹來麻煩。而且現在薛家一案剛過,姜梨要是緊跟著這時候出事,陛下一定會讓官府來徹查。你想動手,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姐姐誤會我了。」季淑然道:「我自然知道姜梨這時候不能出什麼生命危險,但若是家事,旁人總該管不著吧。」   麗嬪問:「你想如何?」   「姐姐在宮裡,應當認識不少高人。我想姜梨這丫頭自打回燕京城後,處處都是可疑。那青城山裡又沒有先生,她如何習得一身本事。而且有時候我覺得……我覺得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身上全然沒有過去的影子。此次桐鄉案你也聽說了,之前姜梨把薛懷遠接到姜府,事無巨細照顧,便是現在,還每日都要去葉家探望薛懷遠,那架勢,倒比跟咱們老爺更像是父女。府裡有人傳言說,姜梨就是邪了門了,青城山在山上,山上自來狐狸精魅多,她莫不是被什麼東西附了身,這才變得十分奇怪……我想讓姐姐幫我找個人,最好是頗有名氣的高人,來咱們府上驅驅邪……」   大家都是聰明人,彼此心照不宣,不必說的特別明白,尤其又是自家姐妹,一點就通。   麗嬪已經明白了,她微微一笑:「你這也是個辦法,但若是不做的好一點,恐怕無法令人相信。」   「的確如此,」季淑然道:「所以這高人就很關鍵了。」這位「高人」說的話,一定要是能夠令人信服方可,最好是有名望之人。   「我知道了,」麗嬪道:「此事我會安排。但小妹,你要做此事,就須得成功,如今後宮之中,盯著我的位置的人也不在少數,要是你失敗了,牽扯出我……」   「不會的。」季淑然心中一凜,要是真牽扯到了麗嬪,別說麗嬪如何,就是季彥霖,也饒不了自己。想到此處,她又看向麗嬪的小腹:「其實……只要姐姐懷上龍子,區區一個姜梨又算的了什麼。老爺便是想護她,也護不住,還有幼瑤,也不必為親事如此糾結了。」   「我又何嘗不想?」麗嬪悠悠嘆了口氣,「什麼法子都用過了,就是懷不上,這大約是命吧。」   怕觸及到麗嬪的傷心事,季淑然也不敢多說了。不過得了麗嬪的承諾,她還是很高興的,又與麗嬪談論了一下家事,便告退了。   季淑然走後,麗嬪對貼身宮女紅珠道:「去拿我的帖子,請衝虛道長過來。」   紅珠領命去了,綠蕪道:「娘娘真要請衝虛道長?」   「當然,」麗嬪嘆了口氣,「我這位妹妹雖然糊塗,但有一件事,與我的感覺倒是一樣。」她的目光暗下來:「姜梨,留不得。」   ……   姜府裡,姜梨剛剛從葉家看望薛懷遠回來。   一進院子,清風和明月迫不及待的迎上來,待到了裡屋,清風道:「姑娘,您走了後,季氏不久後就進宮去了。」「進宮?」姜梨坐下來,奇道:「她進宮做什麼?」   「奴婢偷偷買通了淑秀園的丫鬟,聽說是進宮見麗嬪娘娘去了。」   桐兒聞言,大驚,看向姜梨:「姑娘,季氏突然見麗嬪,莫不是為了您的事?」   「就是就是,」明月跟著在一邊點頭:「奴婢也是這般想的。您回了府裡後,季氏一直風平浪靜的,指不定在攛掇什麼陰謀。如今見麗嬪娘娘,莫不是要麗嬪娘娘坐主,在想什麼歪招呢。」   清風明月兩個好好地丫鬟,和桐兒呆的時間久了,幾乎也要被桐兒帶歪了,私底下說話可是一點兒也不客氣。姜梨笑道:「沒事,左右她們也奈何不了我。」   「就怕他們使陰招。」桐兒面色嚴肅的開口。   「沒關係。」姜梨想到袖中的那隻小巧的瓷哨,她如今多了一個籌碼。姬蘅說有什麼事情的時候可以吹響哨子,他安排在姜府裡的人會出現。這人也就算姬蘅暫時借給自己的,怎麼用的話,應當都是她說了算吧。   也許是因為想到自己多了一個可以隨便用的人,也許是剛剛看了薛懷遠姜梨心中高興,面上的笑意怎麼也都忍不住。   桐兒古怪的看著姜梨,都想不明白明知道季淑然已經在暗中謀劃事情了,姜梨不心生警惕,怎麼還能如此開心?「對了,寧遠侯府那邊也下帖子過來了。」明月從袖中掏出一封帖子,遞給姜梨。   「寧遠侯府?」白雪詫異,「寧遠侯世子都已經定了親事,這麼還給姑娘下帖子?」   「不是周世子,」清風道:「是五小姐下的帖子。」   「姜玉娥?」姜梨打開帖子的手一頓,往下一看,那帖子還真是姜玉娥下的。上頭只說許久都沒見到姜梨,邀請姜梨去周家小聚。   姜梨只看了一眼,就把那帖子拋向一邊。   「姑娘?」桐兒不解。   「不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我實在沒心思來應付她。」姜梨道。姜玉娥這封帖子,就差沒在上面寫「來者不善」四個字了。在姜府裡,她和姜玉娥自來不對付,姜玉娥是站在姜幼瑤一邊的。後來因為宮宴上的事,姜玉娥和姜幼瑤鬧翻了,姜玉娥還因此破相,但即便如此,不代表姜玉娥就和姜梨關係和解了。   況且姜梨以為,一個人的性情不會短時間裡發生天差地別,這封帖子裡姜玉娥的語氣措辭十分溫和,仿佛換了一個人。若非是清風明月拿出來,姜梨肯定懷疑這帖子根本不是姜玉娥寫的。   姜玉娥如此低三下氣,就為了讓自己去周家小聚,姜梨可不這麼認為。那周彥邦後來想明白了宮宴上自己算計他,未必會甘心,怕是想借著姜玉娥的手生出點什麼事,她可沒功夫陪著他們一起唱戲。   「就這麼不管了?」桐兒問:「奴婢還是拿去燒了吧,或是存了?姑娘得回帖拒絕才是。」   姜梨想了想,道:「不扔,想辦法在姜幼瑤的丫鬟經過的路上落下來,讓姜幼瑤看看吧。」   「這是為何?」白雪不解,「三小姐見了,不是更生氣嗎?」   「是啊,她腦子不好,一生氣就做出出格的事。我想有她在鬧一鬧,季淑然總要忙著應付她,從而沒工夫對付我,消停幾日。就算是暫且不對付我,容我弄清楚他們究竟想幹嘛也好,不打無準備的仗,這一仗,有準備的打,不是才更熱鬧麼?」   幾個丫鬟合計了一下,覺得此事可行,就商量著如何自然而然的將這封帖子帶到姜幼瑤面前。   姜梨將他們打發了出去,說是要看書,待坐到書桌前,卻是摸到了袖中的銀哨。   銀哨冰冰涼涼,很難相信這府上居然還藏有姬蘅的人。姜梨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現在不太安全,等天色晚了,她得先試用一次。   ……   到了夜裡,整個姜府都陷入了沉寂。   姜梨讓桐兒和白雪都去睡了,推說自己還要看會兒書。等兩個丫鬟離開後,姜梨站在窗口,從袖中摸出那把哨子,輕輕吹響。   她不曉得姬蘅的人會不會聽到,又是以何種面目來出現。她先得試一試,姜梨靜靜的站著,耐心的等候。   過了片刻,窗戶門前的樹下,突然有人影一閃,似乎有什麼人站在窗下了。   姜梨輕聲道:「進來吧。」   下一刻,那人悄無聲息的從窗口躍了進來,停在了姜梨面前。   姜梨掩上窗,回頭一看,待看清楚那人的面貌時,忍不住也是呆了一呆。這人不是別人,卻是姜家的花匠,成日在府裡幫忙打理花園的,姜梨記不起他的名字,卻曉得有這麼個人。據說這人還是季淑然令人高價請回來的,侍弄的一手好花草。   他年紀甚至不大,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生的稚嫩俊俏,聽說那一手侍弄花草的功夫十分難得,便是之前季淑然那盆最喜歡的蘭花快要死了,也是此人挽救回來的。   姜梨起先覺得很不可思議,沒料到這人竟然會以此種身份潛伏在姜家,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好似十分自然。要知道姬蘅最愛賞花,府裡收集了世間奇花異草,他府裡的小廝人人都會種花,人人又都俊俏。這人既會種花又俊俏,的確就是姬蘅府上的人。只不過沒有人想到,姬蘅的人膽子這般大,敢明目張胆的來姜府當花匠而已。   「你叫什麼?」姜梨問。   「屬下趙軻。」花匠道。   「趙柯,」姜梨沉吟了一下,「你來姜府多久了?」   趙柯沒想到姜梨會問這個問題,看了姜梨一眼,沒有回答。姜梨道:「你主子既然告訴了我你的存在,暫且你與我應當不是敵對的目的。我想姬蘅也清楚我會問你這個問題,他既然沒有反駁,就是默許了。你只管說,我保證他不會因此責罰你。」   趙軻也是自小跟著姬蘅的,姜梨一口一個「姬蘅」,直呼姬蘅大名,讓趙軻心中詫異不已。他不知道是姜梨膽子太大,還是姜梨與姬蘅之間的關係要比他想像中走的更近。總之,趙軻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七年前。」   七年前,那時候姜梨已經離開姜家了,那時候姬蘅也才不過十四歲的少年,竟然就讓人潛伏在姜家,不過這麼多年,姜家沒倒,那看來他派人在姜家,並不是想把姜家弄垮。   「你平日裡都做些什麼?」姜梨問。   「在姜家做花匠,若有大事,跟大人稟告,無大事,侍弄花草。」趙軻答道。   他倒是很坦誠,但姜梨知道,也就到這個地步為止了。更深的東西,趙軻是不會說的,也許他根本也不知道。   姜梨點頭:「你知道今日季淑然進宮去見麗嬪了吧?」   趙軻點頭。   「她去見麗嬪做什麼?回府之後,又有什麼動作?」姜梨問。   趙軻道:「屬下沒有跟進宮,不知季氏和麗嬪二人籌謀什麼。但今日聽聞從淑秀園丫鬟所說,姜幼瑤懷疑您……」他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此話有些難以啟齒,頓了頓才繼續道:「是被山精野怪附了身,才會從青城山回來後性情大變。季氏就是聽了此話,突然決議去宮中。」   姜梨瞧了他一眼:「淑秀園的事情,你倒是聽得很清楚。莫不是我這院子裡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你的眼睛?」   趙軻沒有說話。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姜梨道:「我知道這是你主子的命令,與你無關。沒關係,你要看就看著吧。季氏進宮的墓地,我大約已經猜到了。」   趙軻看向姜梨,這麼快就猜到了?而且姜梨態度篤定,沒有一絲猶豫。看來文紀說得對,這位姜二小姐,心裡有主意的很,膽子還很大。   姜梨垂下眼眸,季氏的這種手段,實在不陌生。當初她嫁給沈玉容,剛到燕京,沈玉容那時候春風得意的時候,她作為沈夫人外出應酬,聽到了許多高門秘聞。但凡有正房想要陷害寵妾,尋求道長法師的幫助,是很常見的事。   當然了,姜梨不是普通的寵妾,她是姜元柏的女兒,季淑然想要陷害她,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普通的道長法師,怕是也不能讓旁人信服。所以季淑然才會想到麗嬪,麗嬪在宮中,人脈眾多,麗嬪為季淑然找到的那位高人,一定聲名在外,他的話,才能起到絕對的作用。   「衝虛道長。」姜梨道。   趙軻抬起頭,詫異的看著姜梨。   「三年前,麗嬪在宮中因被寵妃使用巫術陷害,命在旦夕,幸得衝虛道長出現,救了麗嬪一命,麗嬪才漸漸好轉。麗嬪想要將重金酬謝這位道長,這位道長卻分文不取,又自去雲遊了,從此不見蹤跡。」   趙軻心中疑惑,這些事情,雖然算不上宮中秘聞,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知道的。更何況姜梨三年前還在青城山,如何能得知這些事情。當時太后認為宮中出現了這種事,是醜聞,不可外揚,因此宮中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但姜梨卻仍舊知道了。   姜梨微微一笑,她看得出來趙軻的疑惑,但她也的的確確知道這件事。這件事後來是沈玉容告訴她的,不知道沈玉容從哪裡聽來的。但那時候他已做官,自然能接觸的到這些秘聞。   「季氏找麗嬪,無法就是要借麗嬪的手尋一位高人。沒有什麼高人比這位衝虛道長更適合的了。我看,」她眸光微涼,「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衝虛道長,很快就要再次出現了。」 第131章姨娘   大約猜到了接下來季淑然的打算,姜梨反而安下心來。   凡事最糟糕的,莫過於處在被動的局面,不知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從而無所準備。但當知道了,哪怕知道面對的是困境,但總能循著線索找到出路,就不是毫無辦法。   姜梨曉得,薛家一案後,永寧公主已經盯上了自己,且不說沈玉容那頭會如何精神,跋扈的永寧公主,一定會在接下來尋找理由找自己麻煩。在這之前,倘若季氏母女安安分分的,姜梨也沒工夫在這上頭花費太多時間。但季氏一直死性不改,姜梨已然覺得,留下季氏一直在姜家,並不是個好主意。   她得把閒雜人等清除出去。   趙軻已經走了,姜梨坐在榻上,內心浮起一個疑問。季氏為何要對自己窮追不捨?便是當年葉珍珍留下一個孩童,到了年紀也該嫁出去,不必趕盡殺絕。就算看上周彥邦這樁婚事想搶過來,也不用置姜梨於死地。當年姜梨殺母弒弟人人皆知,眾目睽睽的事情無可抵賴,但在這之前,聽聞姜梨和季淑然相處的也算和睦。   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雖然後來傳言是姜梨頗有心計,假裝與繼母友好,到了繼母懷了身子的時候才推季淑然小產。但姜梨以為,當年的姜梨年紀太小,且從小又處在這樣的環境,手段和心機無人教導,如何能到此種地步,連季淑然都能算計的了。   這事姜梨一看就覺得有些蹊蹺,但由於時間隔得太過久遠,很多事情都不好查起,如今季淑然步步緊逼,倒是讓姜梨生出要徹查此事的決心。倘若這其中還有什麼隱情,大約就可以成為對付季淑然的工具。   不管如何,明日再去找趙軻詢問一番。   想到此處,姜梨便睡下了。   瑤光築裡,今夜姜幼瑤也是無眠。   她的丫鬟金花今日在姜府走廊裡,緊跟著姜梨的丫頭桐兒時,桐兒落下了一封帖子,自己沒發覺。金花拿起那帖子,打開一看,竟然發現是寧遠侯府給姜梨下的帖子,當即不敢耽誤,就將帖子給了姜幼瑤。   姜幼瑤睡不著,反覆摩挲著這封帖子。帖子倒不是周彥邦下的,而是姜玉娥。想到姜玉娥,姜幼瑤便恨得咬牙切齒,周彥邦原本該是姜玉娥的姐夫,如今卻成了姜玉娥的夫君。她的心上人,如今摟著姜玉娥夜夜安眠。雖然姜玉娥只是個妾,雖然沈如雲才是周彥邦的正妻,但想到自己曾經根本不放在眼裡,極盡輕蔑的三房女兒竟然搶了自己的夫君,姜幼瑤就恨不得撕碎了姜玉娥。   但眼下,姜玉娥已經被納入了寧遠侯府,再過不了多久,沈如雲和周彥邦的親事也快到了,姜幼瑤沒有一點辦法。她想去找周彥邦,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與周彥邦說清楚。她不相信周彥邦對她一點兒情義也沒有,若非人算計,他們原本應該是很好的一對。   「姜梨……」姜幼瑤看著面前的帖子,姜玉娥和姜梨自來不對付,從前也是一直站在自己身邊的。為何嫁到了周家後,反而來邀請姜梨去小聚。不說自己,姜幼瑤畢竟害姜玉娥額上留下了疤,姐妹二人面子上的和睦也不願意做,但姜玉娥連自己的親姐姐姜玉燕也不肯見,獨獨請了姜梨,這就耐人尋味了。   宮宴之上,季淑然曾說過,本來想要算計的是姜梨和葉世傑,最後出事的不知為何成了周彥邦和姜玉娥。一定是姜梨在其中搞的鬼,姜梨大約和姜玉娥得了什麼協定。如此一來,才會讓姜玉娥逞心如意。如今這封帖子的出現,似乎完全證明了季淑然的猜想是真的。   只有姜梨和姜玉娥私下裡便有了交情,才會鬧得如今的境地。   姜幼瑤沒有把帖子的事告訴季淑然,她收下了帖子,也不打算還給姜梨。她決計重新以姜梨的名義回一封帖子給姜玉娥,重新換個時間地點,看看姜玉娥和姜梨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必然要掀她們的底。   ……   這一夜,就在姜府裡幾處院子個人揣度中度過了。姜梨醒來的時候,燕京的冬日難得出了一回太陽。   院子裡積雪未化,抬眼照在積雪之上,發出細微的暖色光澤,照得人心也是暖洋洋的。姜梨照例打算吃過飯去見薛懷遠。洪孝帝說過,廣納天下神醫為薛懷遠醫治,看能否有機會喚起薛懷遠的神智。   這些日子,來葉府的大夫絡繹不絕,甚至還有洪孝帝親派的宮中太醫,但來了看過薛懷遠之後,卻又是紛紛搖頭,表示不能醫治。   姜梨起初還很失望,但葉明煜卻安慰她,無論如何,薛懷遠還活著也是一件好事,還活著就有希望。再者,眼前的薛懷遠不必記起在獄中度過的可怕事情,也不必知道自己兒女慘死的噩耗,這樣過著,未必不會快樂一點。等他恢復神智,接受了命運帶給他的巨大打擊,便會覺得,這些什麼都記不起來的日子是如何珍貴。   聽葉明煜這麼一說,姜梨也是內心複雜。一方面,她希望父親能恢復,今生今世,她還能和父親相認。另一方面,她又覺得,讓父親回憶起那些不公,實在是太殘忍了,她沒辦法這樣對待一位可憐的老人。   不管如何,每日去探望薛懷遠還是要做的。   姜元柏冷眼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姜梨知道自己的舉動令姜元柏不悅,不過眼下她不在乎,她總不能放著自己的親生父親不管。   在去葉府的路上,走廊裡,姜梨遇到一個陌生的婦人。   這婦人年紀已經不小,眉目間依稀能看得出年輕時候的風致,穿的不像是下人,卻也不華麗,身邊只帶了一個丫鬟。神情十分平淡,平淡到如同一汪沉寂多年的死水,激不起半點斑斕。   她們在走廊之上撞見,婦人的丫鬟喚了一聲「二小姐」給姜梨行禮,那婦人這才慢吞吞的看向姜梨,跟著輕聲喚了一聲:「二小姐。」   姜梨仔細盯著她,對方的神情仍舊沒有一絲波動,仿佛就這麼無悲無喜已經過了千年萬年,世上再也沒有任何能讓她牽掛的事。姜梨道:「胡姨娘。」   胡姨娘,是姜府大房裡唯一的姨娘。姜家雖然家大業大,家族內部不如表面的和睦,但有一點姜梨覺得也還好。便是姜家的幾個兒子,姜元柏姜元平還有庶子姜元興,都只有正房所生的嫡子。縱然有姨娘,也都是沒有兒子的。聽說姜老大人寵妾,生了姜元興,為此做了許多糊塗事,姜老夫人噁心那寵妾,連帶著對姜元興不喜,不僅如此,還正門楣家風,不許兒子們讓姨娘誕下子嗣。   而胡姨娘,就是整個姜府裡,唯一誕下子嗣的姨娘。   當初胡姨娘是姜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姜老夫人坐主給姜元柏開了臉,後來葉珍珍嫁進來三年無子,通房丫鬟卻先懷了孩子。原本姜老夫人要給這丫鬟一碗藥,不讓生下來的。但葉珍珍心軟,主動求情,還是讓孩子生下來了。   生下來是個女兒,就是姜家大小姐,不久之後姜梨就出生了。那位通房丫鬟便順勢成了姨娘。聽人說,胡姨娘不爭不搶,為人和善,和葉珍珍很合得來。葉珍珍生下姜梨不久病故,胡姨娘很是消沉了一陣子。   再後來,季淑然進門,姜梨兩歲的時候,那位姜家大小姐在花園裡玩的時候,不慎從假山上摔下來,沒救了,從此後,胡姨娘日日夜夜傷心,幾乎要得了癔症,成日守在院子裡抱著枕頭唱搖籃曲,幾乎不在眾人面前出現了。老夫人感念多年主僕情義,仍舊找丫鬟伺候著她,反正姜家不缺這點銀子,權當多了一雙吃飯的筷子,也礙不著什麼事。   胡姨娘看著姜梨,輕輕低了一下頭。   姜梨內心閃過一絲疑惑,人人都說胡姨娘有輕微的癔症,姜梨也只在家宴上遠遠的見過一回,這會兒湊近看,這位胡姨娘雖然神情平淡無波,但一雙眼睛卻並非是瘋了後才會有的渾濁。這和薛懷遠不同,她只是飄忽,卻是清醒的。   姜梨內心思忖幾番,忽然道:「今日陽光很好,這裡似乎離胡姨娘的院子也很近,胡姨娘,我去你那裡坐坐,你應當不會拒絕吧?」   幾人都怔住了。   白雪和桐兒是不解,姜梨和胡姨娘一點兒往來也沒有,胡姨娘在府上也如透明人一般,姜梨為何要主動與胡姨娘交好。   胡姨娘身邊的丫鬟亦是驚訝,大約她們在姜府裡過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除了老夫人,似乎沒有人記得起她們。可能連姜元柏都忘記了自己曾有過這麼一位姨娘,但姜梨的態度親切,唇角含笑,讓人難以拒絕。   姜梨只是笑著看向胡姨娘。   過了一會兒,胡姨娘輕聲道:「好。」   胡姨娘的院子,比姜梨的「芳菲苑」還要偏,至少經過一些事情後,明面上季淑然是不敢苛待芳菲苑的。但胡姨娘的院子,姜梨只能說,若非自己知道胡姨娘,大約都要懷疑,這院子是給一個姨娘住的,還是給下人住的。   或者說,季淑然姜幼瑤身邊的貼身丫鬟,住的地方也比胡姨娘要舒適一些。這院子小,卻一點兒也不影響冷清的感覺。沒有什麼用來裝飾的地方,屋子裡,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當了。   胡姨娘的丫鬟去給姜梨倒茶,姜梨瞧見,屋裡僅有兩個茶杯,那茶壺還是缺了口的。至於桌上的點心,更是沒有。   丫鬟有些尷尬,胡姨娘卻很自然,仿佛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她眉目間雲淡風輕,姜梨以為,她看起來更像是青城山尼姑庵裡的尼姑,無欲無求,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   「胡姨娘這裡真是很冷清了些。」姜梨道:「冬日裡,怎麼連炭火也不生一盆。」   那丫鬟似乎終於找著了個能做主又肯為她們說話的人,委屈的都要哭出來了,道:「奴婢們去廚房那炭火,廚房給的炭火,全是生了潮的。便是晾乾了在屋裡生,也是最下等的炭,燻得屋裡直咳嗽……二小姐若是可憐咱們姨娘,便去廚房那頭說一聲,咱們姨娘今年冬日都凍傷了好幾回了,膝蓋都是舊傷。」   姜梨道:「為何不去找母親呢?當家權利都在母親手中,這點小事,母親會為你們做主的。」   丫鬟頓時不說話了,胡姨娘道:「無事,習慣了,我不冷。」   她說話的聲音也是輕輕地,若不是仔細去聽,幾乎要聽不見。姜梨瞧著她,這位婦人絕不是一個得了癔症的人,她在自己面前,也沒有掩飾自己清醒的意圖。她要掩飾的人不是自己,她要坦白的對象是自己。   為了什麼?姜梨笑道:「我聽說,母親剛生下我的時候,胡姨娘還經常抱我呢。這麼多年過去了,許多事情我記不大清了,看見胡姨娘覺得陌生了許多,但又覺得,其實是很親切的。」   這當然是姜梨胡謅的,她並非真正的姜二小姐。但即便是真的姜二小姐,也決計記不得這些事情了,畢竟當時的姜梨實在太年幼。   但這句話卻像是勾起了胡姨娘久遠的回憶,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慢慢的道:「是啊,當年……」   她沒有再說下去。   姜梨道:「當年,大姐姐從假山上摔下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白雪和桐兒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胡姨娘眼下看著是個好人,但當著一個母親的面說起過去的傷痛,萬一胡姨娘一個崩潰,又犯了癔症,這可怎麼是好?   胡姨娘的丫鬟卻像是得了什麼可怕的消息,微微顫抖著身子。   胡姨娘的目光看向姜梨,像是有什麼東西飛快的閃過,她問:「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就是問問,當年大姐姐的死,是不是有什麼隱情?比如,她是被人害了呢?」   她說話大膽而不避諱,一個重擊接一個重擊,丫鬟們都不知應當用什麼表情才合適。但姜梨神情平靜,仿佛問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但胡姨娘平靜的神色被打破了。   她說:「二小姐,慎言,有的話,這府裡是不能夠說的。」   「所以姨娘你才要裝作癔症,假意不知其中隱情,裝聾作啞,才能僥倖活著。卻又日日受著錘心之苦,在女兒的死中走不出來。」她掃了一眼屋裡桌上的東西。   姜家大小姐是早夭,不得入姜家祠堂。胡姨娘就把姜大小姐的牌位擺到屋裡來了,日日供奉,屋裡也是長年殘留著香燭的氣味。桌上還有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兒,撥浪鼓什麼的,可見胡姨娘到現在,心裡還放不下。   這麼多年了,她應該放下了,如此耿耿於懷,放不下,心裡難過,無法釋懷,是不是因為,自己女兒的死有內情,實在冤屈。她不甘心,又沒辦法,只能這樣包含著憤懣和仇恨,隱忍的活著。   但一刻也不敢忘。   姜梨瞧著她,溫和的額開口:「胡姨娘,倘若大姐姐還在世的話,今年也該出嫁了。她比我大一些,應當生的很美。」   胡姨娘微微閉了閉眼,姜梨瞧見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緊,復又鬆開。她看向姜梨,道:「二小姐,妾身什麼都不知道。」   姜梨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才道:「是麼?那真可惜。」她站起身,狀若無意的拍了拍衣裳,道:「我本以為,倘若這其中真有什麼隱情,或許我還能幫上一些忙。倒不是我要幫胡姨娘,我只是為大姐姐可惜罷了。」   胡姨娘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姜梨招呼桐兒和白雪往外走去,邊走邊道:「今日我還有事,便不再這裡久呆了。胡姨娘這裡沒有炭火,實在太冷了些,倘若姨娘有什麼要與我說的,大可以來芳菲苑找我。芳菲苑有足夠的炭火,也不冷,我想姨娘應當多來芳菲苑坐坐,畢竟……曾經我娘與您,也是很好的。」   說完這句話,她不再回頭,逕自跨出了門去。   胡姨娘沒有看她了,只是專注的看著自己杯裡的茶。那茶葉是粗糙劣質的茶,還是丫鬟小心的存放起來,只等著有客人的時候拿出來喝,只是這院子常年沒有客人。茶水放的久了,屋子裡又潮溼,已經變了味。   丫鬟道:「姨娘……」   胡姨娘輕輕嘆了口氣,她道:「二小姐長大了。」   丫鬟沒有說話。   「我的女兒如果還在……」她喃喃道:「也該長大了。」   「姨娘,現在該怎麼辦呢?」丫鬟小聲問道:「二小姐找上門來,難免會被夫人發現。」   「二小姐和夫人之間,必然不死不休。」胡姨娘平靜的垂下眼眸,道:「現在就是時候了。」   走出胡姨娘的院子,白雪和桐兒似乎這才回過神。   「沒料到,胡姨娘看起來好端端的,並沒有什麼癔症。」桐兒道:「奴婢起初聽府裡的人說,胡姨娘什麼人都不認識了,今日一見,分明清楚地很。」   「奴婢也覺得奇怪,」白雪插嘴:「胡姨娘和奴婢心裡想的全然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姜梨笑問。   「倒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別人嘴裡說的胡姨娘和這個胡姨娘不是一個。」白雪見四下無人,又湊近姜梨悄聲問道:「姑娘起先說,大小姐的死另有隱情,是什麼意思?大小姐該不會是被人害了吧?」   桐兒也緊張兮兮的看向姜梨。   高門大戶裡這些事情她們也曾聽過,只是姜家相對來說,人口算是比較簡單。這種事情,大家一時半會兒也從未想過。只是剛才姜梨和胡姨娘說話的時候,其中透露的意思,現在回想起來,卻是令人毛骨悚然。   「還不確定呢,別胡說。」姜梨道:「此事別讓其他人知道了,剩下的,咱們再看看吧。」   白雪和桐兒連忙噤聲。   姜梨心中卻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想,胡姨娘既然沒有否認,那就是姜大小姐的死的確不是意外。而胡姨娘的提醒,似乎也證明了,她之所以沒有說出來,是因為顧忌著什麼人。   姜家三房是庶子暫且不提,姜家二房也沒必要對付一個大房的妾室,唯有大房……姜大小姐是在季淑然進門之後才出事的。以如今姜梨對季淑然的了解,季淑然做出什麼事情她都不意外。   不過如果季淑然真的和姜大小姐的死因有關,那姜梨就要對這位胡姨娘刮目相看了。能忍下生死血仇,卻又不是依附於季淑然而是過的落魄,這絕不是苟延殘喘,而是在等待機會。一旦有了機會,她就會出來復仇,就像自己一樣。   如今,只需要打聽清楚就行了。   離開姜府以後,姜梨還是照舊去葉府看望薛懷遠。但因為心裡想著胡姨娘的事,姜梨在葉家的時候,也有些心不在焉。   葉世傑瞧見她如此,以為姜梨是在擔心薛家一案牽扯到了永寧公主,姜梨是在為得罪成王而憂心,就道:「近日成王忙著自己的事,陛下有心削減成王的勢力,成王無暇顧及薛家一案。你倒是不必擔心,」頓了頓,又道:「我反而擔心永寧公主,聽聞這位公主想來行事無忌,這幾日你出門多帶侍衛,如果可以,不必天天往來葉府,我和三叔會照顧好薛大人。」   姜梨回過神,看向葉世傑。想想第一次見到葉世傑,葉世傑對她劍拔弩張的模樣,如今卻是誠心誠意的為她著想,人與人的緣分便是如此奇妙,想想也是感慨。她笑道:「我無事,好歹背後還有姜家靠著。倒是你,你與我綁在一塊兒,永寧和成王要是想要對付我,說不準會遷怒與你。你在官場上更加艱難,凡事小心,如果可以的話,暫時放下你的原則。倘若與你的原則相差太多,可以尋我父親幫忙。我父親最是看重利益,如今你是戶部員外郎,倘若你高升,與他有利,他會幫襯的。」   葉世傑覺得有些古怪,姜梨說起姜元柏,評價的仿佛不是自己父親,而是一個陌生人。不過葉世傑心裡也清楚,姜梨說的沒錯。雖然姜梨比他年紀小,很多時候,姜梨看起來對世情倒比他更老道一些。   真不知怎麼才養出了這麼個性子。   葉世傑沒有再繼續多說了,姜梨回頭探望了一會兒薛懷遠,與葉明煜說了會子話,便回了姜府。   永寧公主能做出什麼事,連她也猜測不出來,凡事穩妥為好,這些日子,除了葉家,她還是不要去其他地方,省的出什麼意外。   等回到姜府,到了夜裡,姜梨站在窗前,再次吹響了那隻畫著牡丹花的哨子。   這一回,趙軻出現的很快,雖然他竭力想要表現出冷靜,但姜梨還是能看出他神情中的無奈。   「姜二小姐有何吩咐?」趙軻問。   姜梨道:「趙軻,你七年前來姜家,那時候我已經去青城山了,雖然在這之前你也沒在姜家,但我想,之前姜家發生的事,你的主子應當讓你查過的。」   趙軻有些不解:「屬下不明白。」   「我想,或許你知道一些姜府裡的秘辛,旁人不知道的事,我過去不知道的事。你既然知道了,不如分享與我,讓我也明白明白?」   她說的輕巧,聽得趙軻卻是一怔,片刻後,面色似乎青白了幾分,簡直有幾分對姜梨難以言喻似的。他道:「屬下……屬下並非探聽旁人秘密之人。」   他又不是那些街頭巷尾喜歡嚼舌根的長舌婦人,平日裡就愛打聽些家族八卦。姜梨這話,分明就是把他當做小廝丫鬟用了,還說的這般理直氣壯!   「小事情自然不必你理會,」姜梨道:「但人命關天的大事你總知道吧。別的不說,姜家大小姐,我父親的第一個庶長女,多年以前在花園裡玩耍的時候從假山上摔了下來,一命嗚呼。不過今日我的了些傳聞,姜大小姐的死並非全然是個意外。趙軻,這其中,你知不知道些什麼隱情?」   ……   國公府裡,書房裡依舊燈火通明。   侍衛文紀站在書房裡,低頭對面前人道:「姜二小姐今夜又吹響了哨子。」   紅衣青年坐在書桌前,長袍軟軟的鋪在地上,冬日,地上也鋪了厚厚的地攤。華衣在上,襯的那地毯似乎也生出寶石般的明亮光澤。   「哦?」姬蘅問:「為何事?」   「打聽多年前姜大小姐死去的原因。」   「噗」,正在喝茶的陸璣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他道:「姜二小姐居然問趙軻打聽這種事?」   那是趙軻啊,國公府裡功夫數一數二的趙軻,居然就被當成了打聽秘辛八卦的探子,這樣隨意使用?姬蘅說有要事的時候就吹響哨子,但姜梨這吹哨子吹得也太頻繁了,這也不算什麼要事吧?   「她還挺不客氣,」姬蘅笑了一聲,神情沒有生氣,只道:「真拿自己不當外人。」 第132章真相   姜府裡,姜梨盯著趙軻,目光動也不動。   趙軻起先還什麼都不說,到了最後,終於敗下陣來,道:「屬下來姜府的時候,姜大小姐已經過世了。大人讓屬下在姜府守著,屬下就將姜府裡能打聽的事都打聽了一遍。但後宅傾軋不是屬下打聽的範圍,是以只是草草知道了個大概。」   「你說。」姜梨道。   「姜大小姐早夭一事,當初屬下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姜家大房對此諱莫如深。至此以後,姜大小姐的生母胡姨娘搬進偏院,有幾次也險些有生命危險。」   姜梨目光一凝:「此話怎講?」   「都是些意外之事,但胡姨娘運氣不錯,每次都能僥倖逃脫。後來姜老夫人見她可憐,時時幫襯,並且胡姨娘時不時犯病,府裡逐漸沒有這個人的蹤跡了。」   姜梨想了想,只問:「趙軻,你只管告訴我,姜大小姐的死,是否和季淑然有關。」   趙軻顯然不大習慣與人說這種事,遲疑了一下才道:「十之八九。」   「果然……」姜梨喃喃道,她轉而看向趙軻,問題越發犀利:「那我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趙軻:「什麼?」   「當初我殺母弒弟的名聲可是傳的整個燕京城沸沸揚揚,作為姜家來說,也是姜家叫得出名字的大事。你既然來姜家做探子,不可能遺漏這一點。關於我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我為什麼要推季淑然小產,在這之前,季淑然與我不是關係頗好。我當時小小年紀,竟有本事做出這些事,或許這其中還有些隱情?」   當年的事情,隔得太久遠。桐兒根本不曉得,至於白雪,更是後來才進來的。聽說當時事發的那些丫鬟婆子都以照顧不利被趕出府去,現在要找個知情人,根本找不到。那件事留下來的線索,除了一個惡貫滿盈的名聲,什麼也沒有。但姜梨自己又並非真的姜二小姐,沒有那件事情的記憶,根本不知道真相如何。   趙軻道:「二小姐,雖然這是姜家的大事,但當年您去青城山,在燕京人眼中,與姜家的棄子無疑。大人讓屬下潛伏在姜家,並不會費心盡力去調查一個棄子的事。」   姜梨:「……」   姬蘅的手下,與姬蘅倒是如出一轍的性子,這話說的可謂十分不客氣了,當然,說的也沒什麼錯。一個首輔千金,被驅逐到千裡以外的尼姑庵裡的清修,怎麼看,這位小姐,一輩子只怕都難以回到燕京。對一個被所有人都忘卻了的小姐,真要費太多心思,那才叫奇怪。   「況且,」趙軻又道:「姜二小姐為何要問屬下這些事,真相如何,二小姐自己不是最清楚不過?」   竟然還反將一軍,大約姬蘅的手下也隨他,眼光犀利,很能抓重點。姜梨一笑:「可我當年所見,亦是片面,季淑然隱藏的面目,我也只看到了一部分。並非我看到的就是真相,也許真相背後還有更深的東西,不是麼?」   趙軻道:「是。」   「趙軻,你真的對當年季淑然小產一事一無所知?」   趙軻回答:「屬下不知。」   姜梨打量著他的神色,確定他並非說謊。心中明白過來,她想了想,道:「好吧,季淑然的事情你也別提了。這幾日,我要你替我辦三件事,第一件事,幫我儘可能的多查查當年姜大小姐早夭背後的原因。若是打聽不到,關於姜大小姐的瑣事也儘可能的讓我知道你好。第二件事,你最近多留意燕京城中是否有什麼高人出沒,我想衝虛道長應該到了。第三件事,」她頓了頓,「我需要一個口技高手,你們國公府能人異士眾多,我想你也應當認識不少這樣的人。」   這三件事說完,趙軻的臉色又變得十分難看,他倒是沒問姜梨為何要辦這三件事,只是一臉不甘願的道:「姜二小姐,您並非屬下的主子。」   「我不是你的主子,但你家大人把你借給了我,就能任我使用。」姜梨微笑,「要不然,你回去跟你家大人抗議抗議,要不從姜家離開,換個人來?」   趙軻心裡鬱悶極了,他是國公府數一數二的人才,論功夫、論偽裝、論腦子,哪樣拿出來都是人人誇讚。因此,大人才把潛伏在姜家這麼危險的事交給自己,結果如今姜二小姐用起自己來,非但沒有一絲半點的不好意思,還順手的很。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是她的小廝,她才是自己正經的主子。   大材小用,殺雞用牛刀,真是豈有此理!但他還是不敢跟姬蘅說,讓換個人來。   罷了,就這一回,況且大人知道自己被這麼使喚的話,肯定也會提醒姜二小姐,讓她做的不要太過分,肯定也會體恤自己。趙軻只得無可奈何的應道:「好。沒什麼事的話,屬下就告退了。」   姜梨叫住他,問:「你與你說的話,你是不是會一字不錯的告訴你家大人?」   「姜二小姐,」趙軻鄭重其事的道:「大人才是屬下的主子。」   「好。」姜梨道:「那你可以順便加上一句,有些你無法打聽的事,要是你家大人能打聽的出來,不知能不能幫忙代勞?」   趙軻目瞪口呆的看著姜梨,這人居然得寸進尺,不但敢命令自己,還敢對大人提出如此無理的要求?!因著他內心受到的震動實在是太大了,面上反而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木著一張臉消失在窗前。   姜梨關上窗,重新回到塌上坐下來,想著趙軻說的話,當年的事如此難以挖掘,似乎越發映證了季淑然做了不少隱秘的事。   雖然她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但正因為姜二小姐,她才活了下來,從某種方面來說,她能理解姜二小姐的感受。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但現在,或許唯一能幫姜二小姐做的事,就是幫她找回真相,不去負擔不屬於自己的罪名了。   另一頭,國公府裡,聽到趙軻傳來的消息的時候,陸璣坐不住了。   「她她她……」想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青衫文士,這會兒倒不顧維持自己淡然從容的姿態,急急地道:「她怎麼能這般大膽?」   豈止大膽,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了,瞧瞧,這說的是什麼話,不僅讓國公府的高手為她做事,連姬蘅也敢使喚。這丫頭事吃熊心豹子膽長大的麼?她是不是生來就不曉得「害怕」二字如何寫。   姬蘅卻像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是自語道:「問到季淑然小產的事?」   「是的。」文紀答道:「趙軻說,姜二小姐是這麼問的。」   「她要趙軻辦的三件事,前兩件還可以想想,第三件,尋個口技出眾的人……這是什麼意思?」陸璣搖頭,「她要變戲法嗎?」   「府上門客眾多,陸璣,你去尋一個來。」姬蘅道。   陸璣應了,心中卻納悶,怎麼姜梨要做什麼,姬蘅都是有求必應。一開始,姬蘅可是連姜梨的死都不放在心上的。陸璣懷疑他們二人之間還有其他的秘密,當然,他不會探聽。但能讓姬蘅出現這樣大的改變,姜二小姐也算是很了不得了。   「姜二小姐最近好像在查季氏的事。」陸璣道:「她莫不是要著手對付季氏了?季氏的背後是季家,季家還有個麗嬪。姜二小姐要是對付季氏,就是對付麗嬪。眼下永寧也恨上了姜二小姐,要是永寧和麗嬪聯手,姜二小姐的日子,不好過哇。」陸璣搖頭,「她一向精明,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幹這種事?」   「她這是憋得狠了。」姬蘅道:「到了現在,忍不下去。不過也好,敵人不是靠忍讓就被打倒的。她如此,倒爽快。」   「姜元柏政事上聰明,家事上,卻還不如他這個女兒。」陸璣嘆了口氣,「這下子,可有得看了。」   姬蘅盯著桌上忽明忽暗的燭火,唇畔含笑,目光卻深幽。   的確有得看了,因他自己,也開始好奇起來。   ……   燕京城的冬日,日頭總是很珍貴的。昨日出了太陽,今日就像是要把昨日的好天氣收回來一般,一大早起來,寒風夾雜著雨雪,吹得花壇裡的花枝都不堪積雪重負,折斷了不少。   明月和清風穿著厚厚的棉襖,正幫著把院子裡斷了的花枝清掃在一處。姜梨看著窗外,桐兒道:「姑娘,今日風雪這樣大,還是不去葉家了吧?」   這麼大的風雪,除了需要疲於奔命的百姓,但凡富貴一些的人家,連屋子都不必出的,實在是太冷太冷了。屋裡炭火燒的旺旺的,姜梨手裡還揣著手爐,但站在院子口,還是感到了嗖嗖的冷意。   「不能不去,」姜梨看著天,「不過眼下出門的確不方便,等下午雪小一點的時候再去吧。」   桐兒認命的低下頭,姜梨這個回答,簡直在她的意料之中。對於薛懷遠,不論風吹雨打,姜梨都要前去探望的。有時候真是不明白,即便是自家姑娘心地善良,薛縣丞那裡也有人照顧著,為何如此放不下?   正想著,白雪從外面走進來,道:「姑娘,胡姨娘來了。」   「胡姨娘?」桐兒一愣。   姜梨卻並沒有很意外的模樣,微微一笑:「比我想的要快多了,桐兒,去倒茶,白雪,請胡姨娘進來吧。」   胡姨娘來的時候,身邊仍然跟著那日的丫鬟。她似乎只有這一個丫鬟,畢竟她雖然是個姨娘,但論起來,府裡幾乎都無人記得起她。也只有表面上得了姨娘的稱號了。   胡姨娘和丫鬟一起進了姜梨的屋子。   屋裡和屋外似乎是兩個天地,而胡姨娘和她的丫鬟,大概是許久都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了。姜梨清楚地瞧見,那丫鬟不由自主的靠近了炭火邊一點,貪婪的汲取屋裡的一點點熱意。   姜梨心中嘆了口氣,寒冬臘月,這主僕二人卻只穿著薄薄的棉衣。難以想像,姜府這樣的大家族,便是僕人亦有冬衣,這二人卻過得如此潦倒。姜老夫人雖然有心想要接濟胡姨娘,但管家大權到底在季淑然手中,姜老夫人不可能照顧到細枝末節。而胡姨娘主僕落到如此境地,若非沒有季淑然的默許,姜梨是不信的。   「外面冷,胡姨娘喝點熱茶吧。」姜梨把茶杯往胡姨娘面前推了一點。   胡姨娘接過茶杯,喝了一口,似乎這才有了點暖意,蒼白的臉色顯出了幾分血色。她道:「二小姐,妾身今日前來,是來回答二小姐昨日問的問題。」姜梨笑了笑,胡姨娘是個聰明人,昨日沒有立刻回答,無非是為了權衡利弊。但到了今日,她就馬上做出了決定,看來也是個聰明人。   「不急,」姜梨笑道:「我說過了,胡姨娘希望什麼時候說,就什麼時候說,不急於一時,我不會逼你的。」   「二小姐菩薩心腸,自然不會逼迫妾身,只是依妾身所看,二小姐和季氏之間的惡戰,很快就要開始了。妾身與季氏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是偏幫二小姐。所以今日來此,就是為了向二小姐表心。」她說:「妾身願意助二小姐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姜梨笑笑,「胡姨娘不必說的如此正義,助我一臂之力還是借刀殺人,不過是換了個說法而已。況且,幫我,不等於幫姨娘自己麼?」   胡姨娘看了姜梨半晌,忽然笑了,她一笑,顯出幾分嫻靜溫婉的姿態來,她說:「二小姐和夫人,還真是不一樣。」   她說的「夫人」,自然是指葉珍珍。   姜梨無所謂的一笑:「我與我娘相處的時間不長,也只有從別人嘴裡才能得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聽聞姨娘與我娘曾經交好,大約姨娘知曉。」   「夫人是好人。」胡姨娘輕聲道。   「因為我娘容得下您的大姐姐的存在,而季氏容不下吧。」   此話一出,屋裡的幾人都沉默了,桐兒和白雪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安靜的站在姜梨身後。   「二小姐膽子太大了,」胡姨娘道:「說這些話,就不怕老爺聽到麼?」   「姨娘把我爹想的也太過耳聰目明,」姜梨淡淡道:「他要是真能什麼都看見,什麼都聽見,這府裡也就不會出現這麼多糊塗事了。」   「二小姐是個明白人。」季氏垂下頭,慢慢道:「月兒從假山上掉下來,的確不是意外。」   「月兒」是姜大小姐的乳名,其實無論是姜大小姐的乳名還是大名,整個姜家,似乎都無人記得起了。這只是一個庶女,當初若非葉珍珍心軟,本就不該存在於世。因此月兒最後的死,大家也認為都是命,本就沒有出生的命格,掙扎到最後,也掙不開命。   但究竟是命還是陰謀,卻沒有人繼續在意,除了她的生母。   「您慢慢說。」   「我生下月兒後,夫人後來也有了二小姐。夫人待月兒很好,有什麼好東西,都分給月兒一份。雖然月兒是庶女,其實與二小姐的待遇,差的並不多。妾身當年很慶幸,能遇到夫人這樣的好人,只願月兒平平安安長大,嫁給一戶老實的人家,平淡過日子,也很好了。」   「只是沒料到夫人去的那般早,後來季氏進門了。」她看向姜梨,自嘲的笑笑:「雖然季氏表面上看起來,也極是溫婉大方,對月兒也很好。但女人麼,總有一種直覺,她看月兒的眼神,總是有種妨礙。」   「我想讓月兒遠離著她,不要靠近她,沒想到還是出事了。」   「她們把月兒當做是陪著姜幼瑤玩耍的玩伴,但尋常人,怎麼會這樣待自己的玩伴,那一日……」   那一日,姜家大小姐在府裡和姜幼瑤玩兒,姜幼瑤才將將兩歲,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姜家大小姐不知道做了什麼,總歸是碰著姜幼瑤哪裡了,季淑然大怒,順勢踢了姜月兒一腳。姜家大小姐才四歲,那一踢,卻是沒有留情,直將姜月兒踢得仰倒,後腦磕著了門檻上,人當場就沒了。   季淑然只是慌亂了一刻,就立刻做出了決定,只讓下人帶著姜月兒去假山上,做出姜月兒從假山上不慎跌倒下去,這才丟了性命。   「他們也不想想,月兒才四歲,如何爬的上那樣的假山。」胡姨娘雖然竭力想要平靜的說出過去,身子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她蜷起手指,胡亂的抓了一下,仿佛要抓住自己那已經消失的女兒,她道:「我的月兒,就死在了季淑然的手上。」   「你如何知道的?」姜梨問。   「我的丫鬟,她叫抱琴。」她抬首,示意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丫鬟,她道:「她的孿生姐姐,叫司棋,那一日,就是跟在月兒身邊。她在外面,恰好瞧見了季氏吩咐旁人做樣子的事情,立刻趁人不注意,跑回了院子,告訴了我。」   「那個丫鬟呢?」姜梨問。   「死了。」胡姨娘垂首,「那一日院子裡的人,全都做了替罪羔羊。司棋以保護小姐不利,被活活打死。我沒能救得了她。」   「你知道此事,為何不告訴父親呢?」姜梨問。   「二小姐,你以為,我沒有告訴過老爺麼?」胡姨娘譏誚道:「只是我的話,沒有一個人相信。他們都說我是因為失去月兒得了癔症發瘋,詆毀誣陷季氏,甚至還想將我送去廟裡,若非老夫人惦念主僕之情為我說話,我怕是早就在去往哪個廟的中途,就得了意外,死於非命了。」   姜梨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說的話,府裡沒有一個人相信麼?」   「如何相信?」胡姨娘道:「她是季家的小姐,如今的正房夫人,溫柔大方,賢良淑德,沒有人會相信她會對一個並不妨礙她的庶出小姐動手。或許吧,也許有人察覺到其中不自然,但是當時季家正是蒸蒸日上,有誰會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去得罪季家這門姻親,二小姐,你也身在姜家,人情利益,你當看的比我清楚。他們也有親情,只是這點親情,也要講究利弊。在利益面前,很脆弱的。」   她說的似哭似笑,姜梨卻似乎能透過這年華不再的婦人臉上,瞧見她滿腔的憤懣和悲傷。   胡姨娘平靜了一會兒,才輕聲道:「這府裡,有一個人應當會相信我,就是夫人。可惜她已經死了。這可能就是我的報應吧。」   「什麼意思?」姜梨敏感的察覺到她話裡其他的意思。   「二小姐,這件事情,埋在我心裡也有多年了。」胡姨娘慘笑道:「這府裡,人人都避我如瘟疫,我也沒能把這秘密說給旁人聽。但如今你來了,我想,你應當也要知道這件事才對。其實夫人的死,當初並非偶然。」   姜梨一聽,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本就冷的天氣裡,更是寒冷徹骨,她的笑容消失殆盡,只問:「胡姨娘,你可要說清楚。」   胡姨娘像是沒看見姜梨臉色的變化,自顧自的道:「當初,季氏剛剛進門,一開始,我以為只要表現的溫柔順帖,季氏就會饒過我們母女,不去找我們母女的麻煩。那時候,我時常去討好季氏,給季氏送我做的吃食,刺繡之類。有一日,我聽到季氏與她的嬤嬤說話,說的卻是當初給夫人瞧病的大夫,如今又回到了燕京城,得找人滅口才是。」   「你說什麼?」姜梨皺眉,「我娘當初不是因為生我,身子虛弱才過世的?」聽聞原來的姜二小姐正是因為此事,才十分自責。若非拼命生下自己,葉珍珍也不必走的這樣早。   「身子虛弱,慢慢調養就是。」胡姨娘道:「但夫人那半年,身子卻是每況愈下。當時我們也沒有多想,那一日,我卻突然覺出些不對來。夫人死後,夫人的幾個貼身丫鬟,也都因為各種原因,要麼要回家照顧病重母親離開姜府,要麼就是出府嫁人,半年間,再也沒有任何音訊。便是二小姐你身邊的這些丫鬟,夫人留給你的,也沒有什麼了。」   「現在想來,未必不是季氏買通了這些丫鬟和瞧病的大夫,在夫人的藥膳裡做手腳,讓夫人出事。」   姜梨搖頭:「但這沒有必要。我父親是在我娘過世後才相中季氏的。季氏那時候,還待字閨中,整個燕京城,按季家的門楣,雖然找不到姜家這般高門,但普通官家的少爺,還是綽綽有餘。不必在這裡,給人當個續弦。」   「這也是妾身不理解的。」胡姨娘的面上,也泛出些困惑,「要說季氏之前就青睞老爺,才用了這般狠毒手段,卻也說不過去。季氏和老爺之前,並沒有見過面。」   姜梨不說話了。   「知道了此事後,妾身不敢聲張,只怕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胡姨娘道:「便想,只要能護的月兒長大,這些事,就當不知道,爛在肚子裡才好,沒想到……」她苦笑一聲:「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夫人平日待我這般好,我不能為她訴冤,所以活該我失去月兒。這是我的咎由自取。」   姜梨看著她,她知道胡姨娘傷心,但她沒法再繼續同情胡姨娘了。倘若當初胡姨娘將這些事情透露出一點點,真正的姜二小姐對季氏起了提防之心,也不會釀成最後的悲劇。雖然眼下眾人看來,她這位姜二小姐除了過去的名聲不好,一切都有,但只有姜梨知道,真正的姜二小姐,世上已經沒了。   葉珍珍想要保護的女兒,並沒有在姜家活下來。   「二小姐,我知道你怨我,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諒我。但是,我的罪,自然有我自己背,但季氏身上背了兩條人命,還能過的如魚得水,我不甘心。」這一回,她連「妾身」也不稱了。她道:「我忍了這麼多年,想過怎麼和她同歸於盡,但我連她的身都近不了。我沒有銀子,支使不動下人,說句難聽的,就是想給她下毒,都沒錢買砒霜。我又覺得,這樣讓季氏死了,實在太便宜她了。便是我殺了她,旁人只會說,我惡毒狠辣,殺了當家主母,所以活該我的月兒活不長。但季氏呢?還是一個賢良的名聲,死了也死的光明,那不是我想要的。」   姜梨看著她,道:「你與我說這些,又想說什麼呢?」   「二小姐,我知道你帶著桐鄉百姓上長安門鳴冤鼓,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能替他洗盡冤屈。且不說月兒,夫人是你的娘親,你一定有辦法,為夫人的死證明清白,不是麼?」   「那麼你呢?」姜梨問:「胡姨娘,你能做什麼?」   「我能……付出一切。」那死水一般的婦人,眼裡漸漸迸發出復仇的火焰,像是被獵人帶走幼崽的母獅,閃耀著同歸於盡的瘋狂。她說:「包括我的命。」   她突然站起身,面對著姜梨,跪了下來。   「妾身,求二小姐。」   姜梨看著她,不知為何,想到了當初沈府裡,被軟禁起來的,走投無路的自己。   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   她道:「胡姨娘,起來吧,我答應你,不是為你。而是,季氏必須死。」   她應該付出代價。 第133章夜探   胡姨娘又坐了一會兒,這才離開了。   走的時候,姜梨讓桐兒拿些炭塊送到胡姨娘院子裡,不然的話,只怕還沒等到姜梨揭開季淑然的面目,胡姨娘主僕倆就先凍死了。   胡姨娘表示,不管姜梨要她做什麼,只要能為姜家大小姐報仇,她什麼都願意。   等胡姨娘走後,桐兒將屋裡的門掩上,確定屋裡沒有別的人了,才道:「姑娘,胡姨娘所說的話,雖然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事關重大,姑娘須得好好查探才是。」   「是啊,」白雪也道:「倘若胡姨娘說的是實話,那如今的季氏,可就背的是殺人的罪名。還沒嫁到府上,便令人謀害府上夫人,拿到京兆府去,即便是官眷,也要償命的。」   姜梨擺了擺手,道:「胡姨娘的話只是一面之詞,這件事情,未有結果之前,不得外傳。」   桐兒和白雪曉得事情重要,當即表示,一個字兒也不會跟外頭吐露。   姜梨的目光加深。   一開始,她只是猜測姜家大小姐的死並非偶然,更大膽些的猜測,當初季淑然小產一事,也並非全是表面上看的那樣,自己作為,只怕更有內情。但從胡姨娘的嘴裡,還得知了這麼一樁令人驚詫的事,葉珍珍的死居然也同季淑然脫不了干係。   雖然姜梨說此事只是胡姨娘的一面之詞,但姜梨心中的直覺卻告訴自己,只怕胡姨娘說的的確是真的。但還有一事姜梨不明白,就是那時候葉珍珍尚且還活著,季淑然還未出嫁,怎麼會甘心籌謀給姜元柏當續弦,甚至於害死葉珍珍。   在這之前,姜元柏和季淑然並未有過接觸,據姜梨打聽到的消息,季淑然是葉珍珍過時的時候,姜元柏相中的,不可能再這之前他們就生出私情,從而害死髮妻。   如果是真的……姜梨心中發冷,季淑然和姜元柏,豈不是又一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可憐的葉珍珍,豈不是走了和她一樣的路?姜梨心中胡思亂想著,怎麼也找不出頭緒。要想得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得從季淑然下手。但她並無可以用的人手去季家打聽,況且當年之事,隔得久遠,要說從季淑然未出嫁那幾年算起,查起來更是難如登天。   因著心裡有事,破天荒的,今日姜梨也沒去葉家,在院子裡將自己關在房中,冥思苦想了一夜。   桐兒和白雪以為姜梨是乍然間得了自己母親之死可能是被人謀害,心中震怒悲痛,難以自持,才將自己關在房中。兩人一個接一個的上前安慰,姜梨心不在焉的聽著,只讓她們不放鬆注意季淑然和姜幼瑤的動靜。   到了夜裡,天色暗下來,姜梨照舊打發了桐兒和白雪,自己呆在屋中。   交代趙軻的事情,不知道辦的怎麼樣了。但姜梨以為,今日起,還得加入第四件事情,就是調查一番關於季淑然出嫁前,與姜元柏可有接觸。若是有過接觸,私下裡有沒有其他糾葛。   調查自己父親和繼母的過去,實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姜梨的心裡,並沒有太多顧忌,一來她並非真的姜二小姐,對姜元柏,實在難以生出對父親的依賴。二來,眼下姜元柏也有可能是殺人兇手,她佔了姜二小姐的身子,就得對姜二小姐的人生負責。不能做其他的事情,但至少這件事,如果姜二小姐還活著,也會想辦法弄清楚自己母親真正的死因的。   姜梨攥緊了手中的哨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吹響了。   姜府裡靜悄悄的,已是深夜,眾人都睡下了。外面風雪聲聲,她的院子又離正院偏得很,雖說名叫芳菲苑,夜裡只有伶仃樹影,非但有芳菲琳琅,反而十分荒涼。只覺得孤夜寒星,連個蟲子的叫聲都沒有。   趙軻沒有來。   姜梨眉頭一皺,將白瓷的哨子放在嘴邊,再一次輕輕吹響。那哨聲清脆卻不大,聽上去像某種鳥類的囈語,在夜裡並不引人主意。不知國公府的人是如何分辨的。   仍舊沒有趙軻的身影。   姜梨疑惑極了,按理來說不應該,趙軻每日夜裡都要回姜家的。至少她吹了兩回哨子,兩回趙軻都很快出現了。莫非他是真的因為自己使喚他使喚的太過不滿,讓姬蘅換人過來了?但至少換的人也該出現才是。要麼他今夜有任務,不在府上?   姜梨等了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看了看外面,風雪極大,幾乎要迷住人的眼睛,確定趙軻應當是不會來了,便嘆了口氣,伸手將窗戶掩上,回過頭來。   這一回頭,卻叫姜梨險些驚叫出聲。   搖曳的的燈火之下,小几之前,不知何時已經坐了一人。正用手中的摺扇撣去落在衣袍上的雪花。他應當是剛從外面進來,渾身上下都帶著風雪的寒意。卻又著一身深紅長袍,於是冷淡的夜好像也有了顏色,屋子裡也仿佛生出情香。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顛倒眾生的俊顏,笑意清淺又惑人,長眸盛滿夜色,道:「怎麼啦?」   姜梨放下捂住嘴的手,上前一步,道:「國公爺。」   姬蘅拿扇柄支著腦袋,笑盈盈的看她。   「您怎麼來了?」   「我見你吹了兩次哨子,」姬蘅道:「有什麼事要找趙軻?」   「是關於府上的一些事。」姜梨一時有些摸不清姬蘅的來意,也不知如何掩飾,想著趙軻應當把自己這邊的所有事都說出去了,便沒有隱瞞。   「聽說你找我的手下,問當初你推季淑然小產的內情?」   姜梨道:「的確如此,不過趙軻並不知曉其中隱情。」   「趙軻不知道是自然,」他看了一眼姜梨,唇角一勾,「我知道。」   姜梨怔住。   姬蘅把玩著摺扇,漫不經心道:「燕京城高門宅邸裡的大事小事,我願意知道的,不願意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姜家那年的事,恰好我也知道一點。」   「國公爺,」姜梨道:「能否告知?」   「可以。」姬蘅答得很爽快,但下一句話,卻又讓姜梨擰起眉頭,只聽他道:「不過,這是你自己的事,你為何要來問我?」   他目光動人,深深淺淺都是情意,琥珀色的眸子在燈火之下,像是微微晃動的杯中酒,只要多看一眼,也會醉人。然而這酒又像是摻了美味的毒,醉倒了旁人,從深處裡看,卻是駭人的清醒。   「我只知道結果,不知道原因。」姜梨道:「畢竟當年的我還小,對於季淑然,知曉的還太少了。」   「這是你給自己找到的理由嗎?」姬蘅問。   「算是吧。」姜梨道:「這個理由,足夠說服的了國公爺了嗎?」   姬蘅遺憾的搖了搖頭:「當然不行。」不過很快,他又笑笑,「不過你既然吹響了哨子,今日你的問題,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所以這不妨礙我告訴你季淑然的內情。你可以問了。」   姜梨瞧著他,這男人舉手投足都能勾魂奪魄,便是這樣一來一往間,尋常的談話,也能被他撩的讓人心神蕩漾。似遠似近,琢磨不透,換個人來,怕就是陷進去了。   「季淑然在我娘死之前,和我爹究竟有沒有私情?」姜梨問。   姬蘅的神情微頓,他看著姜梨,饒有興致道:「看來你又查到了不少東西?」   「一點點罷了。」   姬蘅道:「沒有。」見姜梨盯著他,他又補充道:「季氏嫁給姜元柏之前,和姜元柏沒有往來。」   姜梨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她並不願意真相真是如此。要是姜元柏真的聯合季氏害死髮妻,那對葉珍珍來說就太殘忍了,真正的姜二小姐也實在很可憐。世上有一個薛芳菲就已經足夠,不需要更多悲慘的女人。   「你好像樂見其成。」姬蘅道。   「至少能證明,我父親不是殺人兇手,我所處的姜家,到底安全了些,難道不值得令人開心麼?」   姬蘅不置可否,他道:「姜元柏沒那麼膽大,季淑然和你父親沒有私情,因為與她有私情的,另有其人。」   這下子,姜梨倒是真正的驚訝起來。   她自來溫柔從容,難得這般顯露出吃驚的神態。這樣看起來,頗有幾分孩子氣,卻也更不像是她了。姬蘅被她的神態逗笑了,支著下巴,道:「怎麼,不相信?」   「我只是……覺得很奇特罷了。」姜梨道:「我瞧季氏對我父親,應當是很上心的。這麼多年,在我父親身上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是以大房裡,除了一個得了癔症幾乎被人想不起來的姨娘,什么女人都沒有。她這般,我以為她心裡是有父親的,才會有如此佔有欲,卻沒想到,她心中另有他人。」   到底是個豆蔻少女,談論起這些的時候,卻絲毫不害臊,說的平靜而理智,仿佛她已經經歷過情海沉浮,才能看的這般透徹。姬蘅目光微微一閃,很快隱沒,道:「季淑然現在是愛你的父親,不過當年麼……她與她的表哥,感情如膠似漆。」   姜梨瞪大眼睛:「表哥?」   她可從未聽過季氏有什麼表哥。   「季氏這位表哥,叫柳文才,唔,生的比姜元柏俊俏一些,當年和季氏,也算得上風流無度。」   原來多年以前,季淑然和柳文才曾有一段情。那柳文才生的俊俏不凡,頗懂女人心思,情竇初開的季淑然哪裡是柳文才的對手。竟然瞞著季家人和柳文才好上了,幾乎到了私定終身的地步。那柳文才本來和季淑然也算門當戶對,但家中早已為他另尋了一樁親事。季氏還巴巴做著柳文才來迎娶自己的美夢,柳文才就已經另娶他人。   季氏心中憤懣,決心要報復柳文才,要將自己也嫁出去,不僅如此,還要嫁一個比柳文才更好,地位更高的男人。然而燕京城中,合適的郎君雖然多,一時半會兒卻也找不到,要比柳文才更好的,更加難尋。季彥霖打的主意,想讓季淑然嫁給一位同僚的兒子用來拉近關係,那位同僚的兒子痴肥不已,府中姬妾無數,季氏如何能瞧得上,如此一來,季氏就更著急了。   在這時候,偶然一次,季氏在宴會上,看見了姜元柏。當時的姜元柏更年輕一些,生的雖然不如柳文才俊俏,卻自有清雅風姿。季淑然得知姜元柏在朝中地位,權衡一下,比季彥霖想讓她嫁的那位同僚更高。   要是能嫁給姜元柏,就能擺脫成日和一個痴肥男人過日子的噩夢,還能報復柳文才,季淑然心中就打定主意,要嫁給姜元柏,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唯一的問題是,姜元柏已經有了妻子。   那時候姜元柏剛剛得了姜梨,聽聞姜元柏的妻子葉珍珍生孩子的時候傷了根本。季淑然心中便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要是葉珍珍因此重病不治,姜元柏便得娶續弦。季淑然不在乎做續弦,對她而言,就算是給姜元柏做續弦,也比給季彥霖同僚的兒子做正妻來的風光。季淑然便買通了給葉珍珍診脈的大夫,又對葉珍珍的身邊丫鬟許以重利,因所有人都沒想到葉珍珍會有仇家,更沒想到有人會為了嫁到姜家做出這般喪心病狂的事。季淑然耐心等著,竟然真的被她做成了這件事。葉珍珍死了。   葉珍珍死後,季淑然才同季夫人吐露出,與其做同僚兒子的妻子,不如做姜元柏的續弦。姜家在朝中地位斐然,還能與季家提拔關係。季夫人將此事與季彥霖一說,季彥霖也覺得不錯。後來就安排了姜元柏相中季淑然的那次宴會。   那一次宴會,季淑然自然也是下足了功夫,早早的就令人打聽姜元柏喜歡什麼曲子,喜歡什麼樣的打扮,才有了姜元柏對季淑然的一見傾心。   等季淑然進了姜家門之後,過去葉珍珍的那些奴僕,死的死,散的散,當然,全都被季淑然一一滅口了。除了季淑然身邊的心腹,無人知道這件事。隨著季淑然在姜家生了兩個孩子站穩腳跟,更加不會被人知曉。   姬蘅道:「趙軻來姜家之前,我曾讓他打聽過,姜家發生的一切事。文紀也查到了一些,姜夫人的下人半年之內全部出事,無一倖免,到底令人疑惑。沒想到,查出來這麼一樁隱秘。」   姜梨已經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姬蘅的話,她並不懷疑,他自然驕傲,犯不著在這種事情上說假話。但她震驚於季淑然的無恥與膽大,如果說季淑然與永寧公主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季淑然的狠辣隱藏在溫婉的外表下,而永寧公主根本不害怕表現出來。   但她們做的,都是一樣的殺妻滅嗣的勾當。   「柳文才……」姜梨喃喃道:「那人現在在什麼地方?」   「柳家後來出事,柳老爺被貶,離開燕京城,到了渝州,不能和季家相提並論。不過……」姬蘅瞧著她:「八年前,柳文才曾來燕京城。」   八年前,就是姜梨推季淑然小產那一年,被送往青城山那一年?「他來找季淑然?」姜梨問。   「應該是吧。」姬蘅漫不經心道:「這世上,許多人還挺享受重溫舊夢的滋味。」   姜梨只覺得心裡一陣噁心,但該問的還要問下去,她問:「季淑然與他重溫舊夢了?」   「豈止,」姬蘅一笑:「還有了孽種呢。」   姜梨腦子一懵,緊接著,像是一切豁然開朗,她什麼都明白了。她的聲音裡都帶了急切:「這個私通子,是不是就是被我推倒流產的那個?」   「對呀,」姬蘅嘆息一聲,仿佛很憐惜她似的,聲音都放的輕柔,「為了一個私通子,姜元柏卻讓你去青城山,一呆就是八年,很委屈吧。」   姜梨咬了咬唇:「不是的,季淑然與柳文才有了私通子,到現在都沒人發現,當時應當也沒人發現。既然如此,只要她不主動說出來,誰知道這孩子不是姜家人。季淑然寧願不要這個孩子,寧願除去這個孩子,也要害我離家,除非……她害怕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是柳文才的,出於恐懼,她才不惜要流產,但找上我……她是怕我知道此事?我看到了什麼?」   像是有一道天光突然出現,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眉目。姜梨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分析,便聽見姬蘅的聲音從近處傳來,他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但是阿狸,你為什麼要用旁觀者的身份,來說你自己的事呢?」   姜梨一個激靈,對上的就是姬蘅似笑非笑的目光。   剛才她震驚之下,忘了掩飾,一句「我知道了什麼」,卻顯出了違和。她這般自問,但尋常的人,如何會問自己。   「我……」姜梨腦子飛速想著應對的說法,她道:「我不知道這些,我不記得我有看到過柳文才和季淑然的關係,是以我才會反問自己。」   說完這話,她自己也疑惑起來。姜二小姐要是真的看到了柳文才和季淑然私通,當時為什麼不說呢?這麼多年,為何也不說?莫非其實姜二小姐並沒有看到聽到什麼,但季淑然卻以為姜二小姐知曉了內情,寧願錯殺,不肯漏網,這才借姜梨的手除去了腹中孽種,還能讓姜家人厭棄姜梨,一石二鳥?她看向姬蘅,這個答案,姬蘅顯然是不信的。因為他點頭的模樣,也很是敷衍。仿佛大人早已看穿小孩子拙劣的謊言,又不願意與小孩子深究,便假意點頭,表示相信。   但姜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姬蘅好像一個無所不知的寶庫,而她對姜家一無所知,她最大的缺陷恰好能由姬蘅補上,所以恨不得姬蘅能告訴她所有的事。   「柳文才現在在什麼地方?」姜梨問。如果可以,找到柳文才,也能算作一樁證據。   姬蘅道:「死了。」   「死了?」姜梨驚訝。   「季淑然親自吩咐人弄死的。」姬蘅說的仿佛家常一般隨意,卻令姜梨感到毛骨悚然,他道:「在小產之前,就派人弄死了。據說,」他笑容暗含譏嘲,「柳文才還做著能靠季淑然在燕京重新過上從前富家公子日子的美夢,季淑然許諾給他銀子,讓他在燕京最好的地段開賭場,第二日就死在了屋裡。還是喝酒醉死的。」   姜梨說不出話來。   一日夫妻百日恩,柳文才和季淑然到底也有過多年的情義,縱然柳文才後來另娶他人,但多年以後柳文才再回燕京,季淑然與他有了骨肉,就能說明,季淑然怕是對他仍有餘情。   仍有餘情,卻能頭也不回的殺了他?   姬蘅像是看出了她的難以理解,道:「季淑然可不愛他。」   「不愛?」   「柳文才落魄了。」姬蘅淡道:「一無所有,季淑然是首輔夫人,怎麼可能還看得上柳文才。她同柳文才在一起,是報復當年柳文才的拋棄。她一開始,就想著要拋棄柳文才,不僅如此,還要對方的命。難怪世人都要說,」他感嘆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他說的感嘆,語氣裡,卻帶著看戲之人特有的散漫與譏嘲。   「起先我不覺得,」姜梨道:「我不認為自己妨礙了季淑然的路,即便妨礙,也不必拿走性命。但聽你這麼一說,我明白了。如季淑然這樣的人,從骨子裡就是刻毒的,即便我不招惹她,她也會除去我。因為她惡毒。」   「難道你現在才知道?」姬蘅道:「你與她交過手,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他唇角含笑,語氣悠淡,說的好似渾不在意,但姜梨卻曉得,姬蘅的每一句話都值得推敲。今日他主動上門,大大方方的與自己分享他所知道的秘事消息,表面上看他是吃虧了。可實際上,這一趟,姬蘅收貨也不少。   他怕是已經懷疑到自己這個姜二小姐的不對勁了。   姜梨不覺得意外,不管姬蘅猜到什麼,她要做的,從來不會改變。   姜梨看向姬蘅:「無論如何,多謝國公爺告訴我這些。」   「其實我本想不想告訴你這些的。」姬蘅盯著她,玩味般的道:「你看起來又善良又天真,真相總是殘酷的。但是……阿狸,」他喚「阿狸」的時候,原本平淡無奇的兩個字,似也含了爛漫春意,悱惻纏綿起來,他說,「你要活下去,走的更遠些,就必須早點看清事實。而且,你接受得了,對嘛?」   姜梨也笑了,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對陛下說的話,對我說亦是一樣的道理。國公爺告訴我事實,我感謝都還來不及。」   「但是知道真相,活的太清醒,可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是麼?」姜梨盯著他的眼睛,「國公爺不也是這樣過來了。」   有一瞬間,姜梨感覺到,就連他眼睛下的淚痣,也變得更加鮮豔了一些。他唇邊的笑容僵住,或者說消失了。只是看著姜梨,神情沒有挑逗,亦沒有撩撥,沒有審視沒有探尋,只是划過一絲很複雜的東西。   半晌,他重新笑起來,道:「被你看穿,說出去好像挺丟人。」   「世上沒有人敢認為您丟人的。」姜梨笑。   姬蘅忽的伸手,擒住她的下巴。   他的指尖微涼,很難想像,容貌如此深刻豔麗的人,指尖沒與暖意,仿佛也帶了外頭的寒露。他側過身子,欺身逼近,自上而下盯著姜梨,嘴角笑意加深,語氣喃喃:「你這張嘴實在太甜了,讓人很想嘗一嘗。」   姜梨的身子僵住了。   她並不懼怕姬蘅,就算姬蘅喜怒無常也好,勃勃野心也罷,但她窺見的姬蘅內心,並非無跡可尋。但當姬蘅對她做出曖昧的舉動,她就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能一把推開她,事實上她也做不到。她曉得姬蘅是覺得好玩,是帶著惡意的捉弄,但當對方的氣息越來越近,可以看得清楚他長長的睫毛投下的陰影,可以看得見對方眼眸裡清晰地自己。看見他有趣的目光,看見他微翹的,紅潤的嘴……姜梨忽的垂眸,避開姬蘅意味深長的眼神,拒絕再向姬蘅展示自己的脆弱。   他的唇在距離她只有一毫釐的地方停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帶著好笑的聲音,他道:「原來你還是會怕我的,我還以為,你對我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姜梨得了空閒,心中大大的鬆了口氣。   下一刻,姬蘅放開手,坐回了原來的位置,懶洋洋的衝她笑。   燈火下,他的容貌挑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帶著幾分豔麗的笑容,令他看起來像個要命的精魅。   姜梨又錯開目光,實在……太耀眼了些。   「已經怕得不敢看我了?你膽子不是很大嘛。」他收回扇子,又站起身,道:「今日就說到這裡吧,時候不早。日後你有需求,大可以繼續吹你的哨子。趙軻會回答你的問題,有時候,」他笑意盎然,「我也會來。」   姜梨道:「那就不必了。」   「這可不是你說了算。」他支開窗子,留下一句「再會,阿狸」,下一刻,屋中就沒了這人的影子。   唯有燈火搖曳,似有餘香。 第134章驅邪   這一夜,姜梨睡得很不安穩。   姬蘅的話魔咒一般的迴響在她耳邊,自打成為姜二小姐,重新進到姜家以來,她以為姜家除了人情淡薄,與官家府邸特有的踩低捧高之外,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如今看,高門大戶裡的腌臢事情,比尋常人家來的更悚然聽聞。姜二小姐的身世,遠遠比她想像的更為複雜。   而且她所處的環境,也更加危險了。倘若姜二小姐真的知道了季淑然的醜事,或者季淑然認為姜二小姐可能知道了,那這麼多年季淑然對她的窮追猛打就有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季淑然想要讓自己放心,想要斬草除根。   這是一場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不僅是為了姜梨自己,還有死去的葉珍珍和已經不知道魂歸何地的姜二小姐,還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姜月兒。   姬蘅帶來的消息,讓她倏然間有了另一個想法。關於季淑然接下來的打算,季淑然想要借刀殺人,她未必不能順水推舟。至於誰笑到最後,就看誰的手段更高明了。   因著夜裡想著事情,真正睡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第二日,姜梨起得就遲了些。桐兒和白雪見她難得起遲了,也沒有喚她。   姜梨用過早飯,桐兒過來道:「姑娘,季氏今日又進宮去了?」   「哦?」姜梨將桌上被風吹得四處亂飛的紙收好,道:「她倒是進宮進的勤快。」   「聽說是麗嬪娘娘身子不舒服,像是病了。季氏一大早就匆匆進宮,說要去看看姐姐。」桐兒說著說著,頗看不上眼的道:「誰不知道她有個麗嬪姐姐,不過平日裡也沒見關係這麼好,真是興師動眾。」   「你呀,」姜梨側過身,點了一下桐兒的額頭,「真是越來越口無遮攔了。這話也就是在我面前說說,可不能被別人聽到了。」   「奴婢知道,奴婢有分寸的。」桐兒問:「季氏把姜幼瑤也帶進宮了,卻沒有知會姑娘一聲。這是不是在下姑娘臉子啊?」   「這算什麼下臉子,本就不是一家人,又無血緣關係,」姜梨不在意的道:「要是真讓我過去,才是噁心人。」   桐兒點頭:「說的有理,那咱們就不理會他們了。」她高高興興的又幫著白雪去搜集晨露了。   姜梨站在桌前,手在收好的紙上打了個圈兒,目光卻是看向窗外。季氏今日一大早就進宮,絕非偶然。前頭才看了麗嬪,麗嬪就生病了。看來對方這是來勢洶洶,根本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這就肆無忌憚的幹上了啊。   不過她要是怕的話,她也不是姜梨了。她倒要看看,季氏和麗嬪要用什麼樣的理由,將那位名滿北燕的衝虛道長,妥妥帖帖的請進姜府來,她保證給對方一份永生難忘的見面禮。   「桐兒,把手爐拿上。我們去胡姨娘院子坐坐。」她微微一笑。   ……   宮裡,偏殿中,只餘嫋嫋藥香。帶著發澀的苦意。   塌上,女子靠枕半坐半躺,沒有梳髮髻,長發微亂散在腦後,越發襯的臉色蒼白,唇無血色。   一夜之間,她像是消瘦憔悴了不少。只覺得渾身無力,夜裡仿佛也是噩夢纏身,起了好幾回,到最後,幾乎沒有睡覺。只坐著呆到天明。   洪孝帝得了消息後,下了朝就趕過來看麗嬪。卻見一向笑意盈盈的麗嬪今日卻如重病一般,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了。太醫院的太醫都來看過,確認麗嬪脈象並無問題,也沒有任何病症,至於為何會造成眼前這種情況,卻是原因不明。   起初宮人懷疑麗嬪莫不是中了毒,但徹查了整個宮中上上下下,麗嬪的吃食衣物,並無發現異樣。但麗嬪的突然病重來的氣勢洶洶,連太后都驚動了。親自前來探望,但麗嬪還是以驚人的變化迅速衰弱下去,眼看就要奄奄一息了。   季家人得了消息,全都匆匆趕來。陳季氏拉著麗嬪的手,道:「這到底是怎麼了啊?無緣無故的,怎麼會突然出了這種事?」   「是啊,前日裡我來看娘娘,娘娘不是還好好地。怎麼這麼短的功夫,就弄出這副模樣?」季淑然也拿帕子抹淚。   正在這時,麗嬪身邊的貼身宮女紅珠跪在洪孝帝面前,道:「奴婢有一句話,鬥膽告訴陛下。」   洪孝帝道:「你說。」   「幾年前,娘娘也曾遇到過此事。當時娘娘危在旦夕,是……衝虛道長找出原因,才讓娘娘躲過一劫。如今沒來由的,娘娘又遭此厄運,卻找不出結果。奴婢看著,與多年前那一次似有想像,就像鬥膽懇請陛下,請衝虛道長進宮為娘娘診看。是不是宮中有魘魔纏上了娘娘!」   說完這句話,紅珠就「砰砰砰」的給洪孝帝磕了好幾個頭。一邊的綠蕪見了,也跟著跪了下來。   多年前,麗嬪被宮裡其他妃子嫉妒懷恨在心,那妃子不知從哪裡得了麗嬪的八字,用了厭勝之術,讓麗嬪一日比一日消瘦,差點香消玉殞。還是恰好太后生辰,請了衝虛道長來清宮,發現不對。找到了那置放的人偶。太后大怒,竟然有人敢在宮裡做這等事,那妃子被賜了一杯毒酒,對外只說是病故。麗嬪因此撿回了一條命,漸漸好了起來。   此時此刻,紅珠突然又說起當年的事情。   本以為洪孝帝聽完這話,會立刻欣喜於找到一個新法子。但過了許久,都沒有聽到洪孝帝的回答。不知為何,紅珠有些不安,額上也漸漸滲出冷汗。正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再磕幾個頭的時候,洪孝帝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他道:「衝虛道長四處雲遊,如今更不知身在何處……」   「皇上說的可是那位高人衝虛道長?」一邊的陳季氏站起身看向這邊,道:「臣妾三日前曾聽過,燕京城裡的道觀裡來了一位高人做法,好似就是衝虛道長。這樣說來,衝虛道長也許還在燕京城。」   「是麼?」洪孝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招了招手,蘇公公趕緊上前:「傳朕旨意,立刻召衝虛道長進宮,給麗嬪娘娘診看。」   蘇公公領命離去。   季淑然仍然伏在塌前,握著麗嬪的手卻是微微一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轉眼又落下了兩滴淚來。   衝虛道長在一個時辰後來到了宮中。   這道人已經到了天命之年,看起來清瘦剛毅,很有幾分仙風道骨,正派風範。他背後還背著桃木劍,身上掛著拂塵,道袍布鞋。進了宮,與洪孝帝行禮,也是不卑不亢。   「一別經年,道長還是老樣子。」洪孝帝的眉頭舒展開來。   「貧道有幸得陛下掛懷。」衝虛道長道:「聽聞陛下召貧道前來,是麗嬪娘娘有事?」   「正是。」洪孝帝道:「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找不出原因。麗嬪的丫鬟懇請朕來找你一試,恰好朕聽聞,最近你尚在燕京。便想找你進宮,給麗嬪瞧瞧。」   洪孝帝也不好把這話說的太過明白,自古以來,但凡昏君,都相信鬼神,求神問道。洪孝帝自然不願意做個昏君,給人留下話柄。但如今麗嬪如此,也實在沒有辦法。況且衝虛道長為人並不張狂,隱姓埋名,多是四處雲遊清修。就如當年發現宮中有人以壓勝之術對付麗嬪後,這件事也並沒有外人曉得。   可見是個信得過的。   衝虛道長便對洪孝帝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貧道就先給麗嬪娘娘瞧瞧。」   紅珠和綠蕪連忙將衝虛道長迎進去。   麗嬪被扶著坐到軟塌上,神情蒼白,似乎說一句話也要費很大力氣似的。她看向衝虛道長,道:「還要勞煩道長親自來一趟……」   衝虛道長擺手:「麗嬪娘娘言重。能為陛下分憂,是貧道的福分。」說完這句話,他眉頭一皺,盯著麗嬪的周圍,像是看見了其他什麼東西,目光不錯,慢慢的從包袱裡,掏出一個小鈴鐺來。   仔細看,是一個巴掌大的小鼓,小鼓周圍,綴滿了一圈紅色的鈴鐺。他一手持鈴鐺,慢慢的搖動,緊接著,越要越快,鈴鐺聲也從一開始的溫和,變得陣陣急促,清脆到刺耳。   麗嬪突然彎下腰,猛地咳嗽起來,仿佛胸中憋著的一口氣被疏通,接過紅珠手裡的帕子擦拭嘴角,竟像是吐出了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這陣勢,看的在場的女眷都有些害怕。劉太妃拍著胸口,道:「啊呀,嚇死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衝虛道長沒有說話,而是轉身快步走到殿裡的桌前,從包袱裡再次掏出黃色的符紙,他抓了一把硃砂倒在桌上,又拔出一個葫蘆樣的東西,狠狠灌了一口,噗的全部噴在硃砂之上,殿中頓時浮起酒氣。葫蘆裡的,應當是不知名的烈酒。   那烈酒混著硃砂,慢慢融成一片殷紅,衝虛道長又掏出一隻木頭筆,飽蘸硃砂酒,提筆在黃色的符紙上寫下一串看不清楚的符文。   罷了,他將符紙展開晾乾,三兩下折成一個三角的摺紙。遞給麗嬪,道:「娘娘須讓人將這封符紙以紅線穿好,細心收藏,一個月後,自然無虞。」   他這一番動作,可謂是雷厲風行,果斷明確,讓人看起來,不由自主的就會相信他,此人的確是個有真本事的,不是騙子。太后問:「哀家不明白,麗嬪何以弄成這幅模樣,道長方才一番作為,可是宮中有人對麗嬪用了壓勝之術?」   衝虛道長回頭,道:「回太后娘娘,麗嬪所患,並非宮中有人用厭勝之術。此事和旁人所為不相干,而是麗嬪娘娘被邪氣入侵,這邪氣難以控制,幾乎要吸乾麗嬪娘娘精氣。不過貧道方才已經為麗嬪娘娘驅邪,又以符紙鎮壓,接下來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邪氣入侵?」劉太妃往後退了一步,慌張的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在這宮裡還有邪氣了?道士,你可不要胡亂說話。」   太后打斷她:「不可對道長無理。」她看向衝虛道長,說話倒是比劉太妃客氣溫和許多,「道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后娘娘請放心,這邪氣並非宮中滋長出來。陛下是九五之尊,身上有真龍護體,邪毒不侵。真有邪祟,在宮中也只會慢慢消散下去,成不了大氣候。」   聽聞他這麼說,劉太妃才鬆了口氣,緊接著,又想起什麼,問:「那麗嬪這是從哪裡招惹來的邪氣?她又沒出宮。」   「敢問……」衝虛道長問:「麗嬪娘娘這幾日可見過什麼宮外的人?」   宮裡是沒有邪祟,邪祟是從宮外來的,麗嬪不能出宮,她的身邊人也沒有出宮的,唯一可能的,就是見過了什麼人。   麗嬪愣愣的看著衝虛道長,聲音虛弱:「見過……」她對洪孝帝道:「臣妾之前,見過臣妾的妹妹淑然。」   季淑然詫異了一刻,緊接著,她連忙跪了下來,道:「臣婦日前的確見過麗嬪娘娘一面,當時與麗嬪娘娘閒話家常,呆了半日就回去了。臣婦……臣婦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臣婦絕無謀害娘娘之心,請陛下明察!」   她惶惑不安的模樣不似作偽,麗嬪也艱難的探直身,道:「臣妾可以為臣妹擔保,臣妹絕不會加害與我的。」「對對對,」陳季氏像是才回過神,也跟著跪下道:「麗嬪娘娘與姜夫人是親生姐妹,自來感情頗好,如何會下手害人?陛下一定要明察啊!」   洪孝帝皺眉:「朕還什麼都沒說,你們忙著跪什麼?」他問:「衝虛道長,你看,可有什麼問題。」   衝虛道長盯著季淑然。   他目光炯炯,似利劍,季淑然被他看的有些害怕,忍不住往後退了一退。下一刻,衝虛道長嘆了口氣,走進季淑然,道:「這位夫人,邪氣纏身,表面看起來比麗嬪娘娘康健,實則不然,邪氣已經入體,再待下去,只怕性命堪憂啊。」   「什麼?」此話一出,季淑然大驚,惶惑道:「道長請直言。」   「不知夫人從哪裡招惹來如此的邪氣,看樣子,唯有與邪物日日呆在一處,才有可能侵入的如此之深。夫人府上可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季淑然搖頭:「不曾有過。」   「道長,」麗嬪撐起身子道:「您的意思是,臣妹身上也沾染有邪氣?是臣妹府上帶來的?」   「十有八九。」空虛道長摸了摸自己長長的鬍鬚,道:「您再仔細想想,府上真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亦或是有奇怪的人?」   季淑然又仔細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面色怪異。這神色落在眾人眼中,陳季氏就道:「淑然,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季淑然吞吞吐吐道:「不……沒有什麼。」她像是難以啟齒似的,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似乎不怎麼想說。   劉太妃看熱鬧也看的夠了,她自己還有幾個侄女也送到了宮中,奈何洪孝帝只寵愛麗嬪,讓她的幾個侄女一點用也幫不上。今日本以為麗嬪要死了,這才巴巴的趕過來,誰知道卻是白歡喜一場,並無什麼大用。又想著,如今的皇后都比不得麗嬪得寵,簡直是個擺設,這下子,麗嬪大難不死,怕是又要在宮裡橫著走一段時間了。   劉太妃道:「也不知藏著掖著做什麼。」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與太后和洪孝帝打了個招呼,便先行回自己寢宮了。劉太妃向來驕奢跋扈,和永寧公主的性子如出一轍,因此她這般,倒也無人敢說道她。   劉太妃走後,麗嬪也催促季淑然道:「淑然,你到底有什麼難言苦衷。方才你分明是有事卻不肯說。陛下此刻也在這裡,有什麼事,陛下也會為你做主的。」   季淑然想了想,堅決的搖了搖頭,道:「多謝娘娘掛懷,但臣婦府上的確無甚特別事情發生,至於邪氣,也不知從何而來。說的和邪物共處一個房簷下生活,更是無限惶恐,不知是哪裡出了錯。」   「夫人要是不便明說,」衝虛道長沉吟道:「可以領貧道去府上,貧道至夫人府上走上一遭,自然就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季淑然一愣,麗嬪已經替她接過話頭,麗嬪道:「道長去姜府上走一遭,若是瞧見那邪祟,自然能幫著驅除,要是沒見著,權當是走一趟,卻也是皆大歡喜。陛下……」她盈盈看向洪孝帝:「可否準允?」   「準。」洪孝帝對衝虛道長道:「道長,你就去姜家替姜夫人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吧。」   衝虛道長應了,季淑然連忙謝恩。   「臣婦今日先回府上與老爺說清楚此事,明日召集府中所有人,在府中恭迎道長。省的錯漏那邪祟。」季淑然道。   「好。」衝虛道長點頭。   此事就這麼塵埃落定下來。半柱香後,麗嬪的臉色看起來果然比方才好多了,也有精神了些。眾人紛紛誇讚衝虛道長乃神人,太后雖然禮佛,但對於衝虛這樣的道教高人,卻也以禮待之。衝虛道長替麗嬪料理過一切後,便按太后吩咐,去慈寧宮祈福淨化。   季淑然和陳季氏也離開了,因著要與姜元柏商量此事,季淑然走的時候都是魂不守舍的,還是陳季氏將她扶著,才上了馬車。   待出了宮,陳季氏坐在馬車裡,季淑然見這裡再也沒有外人,一掃方才的惶惑,接過丫鬟遞上的茶,飲了一口,才道:「成了。」   「你和大姐做事,事先也不與我商量一聲。」陳季氏埋怨道:「好在我猜到了,才能陪著你們唱好這齣。」   「事發突然,我如何來得及與你說?」季淑然搖頭:「我這也是被姜梨給逼得急了。總覺得再不快些除掉她,怕是要出什麼大事。她做初一我做十五,也別怪我心狠。」   「這回應當不會留下什麼把柄,」陳季氏也道:「大姐做事,向來是妥帖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陳季氏又道:「我今日瞧著,皇上對大姐也還是頗為上心的。」   「不錯,」季淑然道:「來的時候都聽宮裡下人說了,如今整個皇宮裡,最受寵的還是大姐。以她的手段心機,要鞏固地位不是難事。」   「可她沒有兒子。」陳季氏的一句話,讓季淑然也沉默下來。   沒有兒子,在如今這個時候,尋常宅院裡,對女人來說都是致命的缺陷,更勿用提皇宮這樣的地方。沒有兒子,就少一分籌碼,對於自己來說,就多一分危險。   「父親已經在物色其他的季家遠房親戚家的適齡女兒了。」陳季氏道:「倘若大家再生不出兒子,這樣的恩寵父親怕不長遠,還得送幾個女兒進宮。」   季淑然皺了皺眉:「大姐付出了這麼多,這些季家女子就這般光明正大的瓜分她的成果,大姐會甘心嗎?」   「不甘心又如何?」陳季氏嘆了口氣:「只要她是季家的女兒,就得為大局著想。你我也是一樣。」   季淑然不再說話了。   宮中,太醫來看過麗嬪,給麗嬪開了幾副調養的方子。紅珠帶人煎藥去了,洪孝帝留在偏殿,坐在麗嬪塌邊。   「陛下憐惜臣妾,下召令衝虛道長來為臣妾診看,再次救了臣妾一命,臣妾感激不盡。」麗嬪道。   因著憔悴,她並無上妝,卻有種洗盡鉛華的素淨平淡之感,洪孝帝安慰她道:「你是朕的女人,朕當然不能讓你有事。」   麗嬪將頭靠在洪孝帝的肩膀上,輕聲道:「臣妾知曉,如今全國上下都不能大肆貪圖神鬼一事。陛下為了臣妾,不惜可能為人落下話柄……臣妾這一生,已經滿足了。縱然此刻死去,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說什麼胡話。」洪孝帝笑罵,語氣滿含著寵溺,麗嬪靠著他,聽得到他溫柔的話語,卻瞧不見他帶著冷意的眼睛。   一絲溫情也無。   ……   季淑然回到姜府裡的時候,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陳季氏送她,桐兒將這件事告訴姜梨的時候,姜梨正在桌前看書,其實也並沒有看進去,滿腦子裡想的都是昨日姬蘅說出來那些駭人聽聞的秘密,還有今日白日裡和胡姨娘的談話。   「聽說季氏回來的時候路都走不穩,還是陳季氏將她扶下來的。」白雪道:「她怎麼變得如此虛弱了,莫不是在宮裡挨打了吧?」   「怎麼可能,麗嬪是她大姐呢,要是她在宮裡挨打,只能說明一件事。」桐兒說。   「什麼事?」白雪好奇地問。   桐兒答得飛快:「麗嬪失寵了唄!」   「噗嗤」一聲,桐兒忍不住笑起來,姜梨聽著也覺得好笑,罵道:「從哪裡學來的這些不正經的話,什麼都敢說。」   桐兒得意的飛了個眼神,又道:「不過話說回來,季氏去宮裡到底幹嘛去了,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她莫不是要苦肉計,惹得老爺心疼?」   姜梨目光深深:「還能怎麼回事,做樣子。」   季淑然的動作,比她想像的還要快,快到連姜梨都有些不理解了。不曉得是季淑然真的太過害怕自己,所以迫不及待的要除掉自己,還是那位宮中幫忙的麗嬪本來就是這般雷厲風行的性子,連喘息的機會也不給人留,步步緊逼,要置人於死地。   只是這一回,還不知道死的是誰。   「衝虛道長來府上?」另一頭,聽完事情原委的姜元柏一愣,隨即皺起眉頭:「胡鬧,什麼邪祟!我們府上怎麼會有邪祟!」   姜元柏並非深信鬼神之人,因此對於季淑然說的話,他下意識的排斥。陳季氏見狀,道:「姜大人,要衝虛道長來府上驅邪,這話可是皇上親自說的。您要是對皇上的決定不滿,不如親自進宮一趟,找皇上說個清楚。您對著淑然發脾氣,這可不地道。」   季淑然只是不安的絞著帕子。   姜元柏心中很不滿,季淑然的姐姐裡,他其實不大喜歡這個陳季氏,陳季氏為人實在太過強勢,很多時候不懂得低頭示好。之前季淑然剛嫁過來的時候,陳季氏還仗著季淑然姐姐的身份對姜家內宅之事指手畫腳。如今季彥霖官路越是亨通,陳季氏就像是靠山越是雄厚,就越發有恃無恐起來。   「大哥也只是心中疑惑罷了。」姜元平笑眯眯的出來打圓場,他道:「這麼說,衝虛道長來府上驅邪,已經是皇上的旨意了吧。」   「正是,」陳季氏語氣不善道:「這不僅僅是為了姜家,宮裡的麗嬪差點可就被貴府上的邪祟傷了性命。那可是宮裡的娘娘!要是麗嬪娘娘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姜大人你也脫不了乾洗。所以啊,這事也算是給麗嬪娘娘討個公道。」   姜元柏聽得滿肚子窩火,一個婦人而已,說的好似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一般。況且又沒生下龍子,還不知道得寵幾年,說不準再過幾日就被打入冷宮。不過面上,他仍然浮起一個笑來,道:「那既然是皇上的聖旨,臣領旨。」   說的十足嘲諷。並非為了麗嬪,而是因為這是聖旨,他不得不做! 第135章作法   姜梨得了姜元柏的消息時,已經是傍晚了。   姜元柏並沒有直說明日有道士來驅邪,但卻說了,明日裡姜府眾人不可離府,都得在府裡呆著。   閉著眼睛姜梨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無非是甕中捉鱉,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才方便那位衝虛道長來指認誰是「邪祟精魅」。不過姜梨這回也對季淑然刮目相看,知道平白無故的,找個道士來府裡驅邪說不大過去,便以麗嬪的名義。這樣一來,於公,洪孝帝的命令,姜家必須遵守。於私,麗嬪多年前本就被人以同樣手段謀害過,麗嬪有這樣的思量,也是情理之中。   姜梨站在窗前,吹響了哨子,這一回沒有避著桐兒和白雪——她們總要慢慢習慣自己幹的驚世駭俗的事。趙軻不動聲色地出現在屋裡。   桐兒和白雪嚇了一跳,瞧姜梨從容的樣子,顯然這事做的已經不止一回兩回了,她們也不知道這會兒應該用何表情。只看著姜梨問趙軻:「那口技出眾的人已經安排好了麼?」   「安排好了,」趙軻道:「由他頂替了府裡的一個小廝,明日會在院子裡守著。」   姜梨聞言好奇道:「怎麼頂替?難道管事那頭不會發現人不同了麼?」   趙軻只說了兩個字:「易容。」   姜梨恍然,又覺得姬蘅手下的人還真是神通廣大。她以為易容這種事,只是話本裡說說而已。真要做起來,難如登天。趙軻瞧見姜梨的神色,似乎知道她心裡這般想,解釋道:「尋常難以易容,但找的那位小廝本就是姜府裡的普通人,平時不引人注目,沒有人過多關注。便是有些許不同,也不會為人察覺。如果易容為稍有人關注的人,立刻就會被人發現。」   姜梨道:「原來如此。」心中有些遺憾,還想著或許可以用這個法子來走捷徑,如今只有打消了這個念頭。   桐兒和白雪見姜梨於這黑衣人說話說的自然,也瞧出了黑衣人似乎是在為姜梨辦事,雖然害怕,卻也硬著頭皮道:「姑娘,倘若明日那勞什子神棍真的要指認您,老爺真的會坐視不理麼?」   姜梨沒有隱瞞兩個丫鬟,告訴過她們季淑然明日可能有的打算。自己多半要被指認一個邪祟害家的罪名。兩個丫鬟擔心手帕到了現在,就著趙軻還在,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當然會了。」姜梨回答的很是坦然。   「可是您……您到底是他的女兒啊。」白雪有些接受不了。這要在她們家鄉,要是有人說她是個邪物,別的不說,至少她的父母兄弟是決計不會相信的。   「衝虛道長是高人。」姜梨一點兒也不為之傷心,她甚至還微笑著寬慰:「既然對方是高人,勢必在民間很有些聲名。他說的話,自然會被人奉若真理。我父親縱然不是相信鬼神之人,但季淑然一定有備而來。我身上的疑點太多,倘若沒有辦法解釋清楚,唯一可以解釋清楚的就是,我是個妖怪。」   「怎麼可能!」桐兒脫口而出:「她們憑什麼這樣說?」   姜梨笑容淡了一些:「桐兒,不是所有人都與你一般,同我生活了八年。我離開姜家太久了,這點親情和愧疚,實在微薄的不像話。我不能否認它存在,但我知道,它恨脆弱,經不起考驗。」   一直默默聽著的趙軻詫異的看向姜梨,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對人性竟然似乎已經不抱期望。便是自己的家人,也是最放縱的寬容。表面上看著是不計較,實則是冷淡。竟與自家大人很是肖似。但自家大人養成這樣的性子,與身世有關。姜二小姐雖然也很可憐,卻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   仿佛已經大徹大悟似的。   姜梨看向他,他又飛快低下頭。   「姑娘,奴婢瞧著衝虛道長,能做出這種事,定然不是什麼真正的高人,就是個江湖騙子。況且他又給麗嬪治過病,說不準早就是麗嬪的人了。明日咱們……咱們不戳穿他的真實面目?」   姜梨道:「不急。打臉這種事,當然要在萬眾矚目之下。不過你說的也沒錯,衝虛道長本就是個江湖騙子。」   趙軻打聽消息很快很靈,那衝虛道長雖然在燕京城頗有名氣,但多年前,其實是因為身上背負著一條人命官司才來燕京城的。他在家鄉的時候與有夫之婦勾搭,被那婦人的丈夫發現,爭執之中將那人殺死。他與那婦人掩埋了男人後,連夜逃走。一路上隱姓埋名,後來遇到雲遊的道士衝虛,假意修道拜師。   道士最後在一次兵鬥中死了,衝虛道長久借了他師父的名號,化身衝虛,來到燕京城,從此以後,在燕京城招搖撞騙。他生的很能唬人,看起來一派仙風道骨,許多人還真以為他是什麼高人。後來小有名氣之後,又遇到了麗嬪一事。   雖然麗嬪一事現在不好查探,但姜梨猜測,那或許也是麗嬪一手操控的。當時陷害麗嬪的那位妃子,與麗嬪正是爭得火熱,也頗得聖寵,要不是因為厭勝之術一事,說不準如今還能爭到什麼位置。就因為衝虛道長的出現,當時那位麗嬪在後宮裡最大的敵人,就這麼消失了。   這未必不是衝虛道長和麗嬪心照不宣做的局,不過連這種後宮之事都敢摻和,衝虛道長的膽子,也實在太大了些。   「麗嬪既然如此相信衝虛道長,兩次都是因為衝虛道長才揀回了一條命,宮裡的人都知道。這樣一來,等衝虛道長的身份被發現時,麗嬪才會更無地自容。她也需要向皇帝解釋,這是為什麼?」   「最重要的事,我得讓季淑然後悔。」姜梨溫柔的開口,「季淑然這不是請幫手,這是引狼入室,我要她玩火自焚,因這位高人而露出狐狸尾巴,然後,再讓她知道,這高人是假的。」   趙軻心中一凜,只覺得這看似溫和無害的姜二小姐,折磨人的法子,也並不如她長相那般善良。   還是少招惹為妙。   ……   第二日很快到來了。   這一日,姜梨起得不早也不晚,是個恰好的時間。但不巧的是,今日的天氣,可算是糟糕到了極點。燕京城的冬日素來雪大,今日並沒有下雪,但一大早起來,天色十分陰沉,濃重的黑雲壓在天空之上,幾乎要垂在房屋頂上一般。平白令人覺得壓抑,分明是早晨,陰的如同傍晚。   桐兒躲在屋子裡看外面,小聲道:「這天兒也忒邪門了。」她心裡有些惴惴不安,今日是衝虛道長帶人來姜府「驅邪」的日子,雖然早已有了準備,但桐兒仍然不能完全的放下心來,總以為還是有些後怕。   比起來,姜梨就顯得要坦然多了。她甚至還讓白雪給她挽了一個雙丫髻,她生的俏麗靈秀,這麼一來,越發像仙山九州上才有的蓮花仙童,不食人間煙火的明淨。桐兒對著她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搖頭嘆道:「要是季氏和那勞什子道長真的指責姑娘是妖怪,怕是難以令人信服。哪有生的這麼脫俗的妖怪,話本子裡寫的妖怪,不都是穿著鮮豔的衣裳,一出現就勾人魂魄,迷得人找不著北麼?」   白雪聽到了,一本正經的回答:「你說的那是肅國公。」   正在暗處潛伏著的趙軻正百無聊賴的聽著屋裡人的動靜,聞言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地上。瞪著裡面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那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主子喲!在這裡就這麼被小丫鬟議論,要是這話傳到國公府裡去,不曉得大人會不會想捏死裡頭說話的這位。   姜梨聽見白雪的話也是一愣,回過味兒來的時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道:「你說的也是很有道理的。」   姬蘅本就是善於蠱惑人心,要知道第一次見到姬蘅坐在尼姑庵房簷上的時候,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一片桃色氤氳開來,他就瀟灑的坐在其中,美的近乎刻薄,還被桐兒差點認為是花妖。   當時她一眼認出了姬蘅是誰,還在詫異為何姬蘅會來這種地方。如今看來,恍若隔世。她早已走出了青城山,和姬蘅的關係也變成了現在微妙的平衡,說不上朋友,但也絕非敵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可再近一步了,因為再近一步會變得危險,未來不可知,便保持這樣的地步。   世事弄人。   「先吃點東西吧。」姜梨微微一笑:「衝虛道長要過來,還得等一陣子。」   高人在場麼,慣會擺架子。尤其是這進過宮的,還對麗嬪有過兩度救命之恩的高人。倘若來的太快,就會顯得上趕著掉份兒。雖然姜梨不是很理解,但也不在意。   「姑娘,您要的東西也都安排好了。」白雪道:「都放在花園草叢,趙大哥已經全部替換掉了季淑然的人放下的。」   「好。」姜梨笑笑:「這就可以放心了。」   ……   一個時辰後,姜老夫人身邊的丫鬟過來,讓姜梨去晚鳳堂。   姜梨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拿上披風,和桐兒白雪一起去了晚鳳堂。   還沒走到晚鳳堂,就聽見姜景睿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道:「嘖,咱們府上好好的,驅什麼邪?有什麼邪可驅的?莫名其妙。」   然後就是盧氏制止的聲音:「景睿,閉嘴,這是陛下的命令。」   姜景睿就不做聲了。   姜梨抬腳走了進去,裡面的議論聲都戛然而止。眾人都朝她看來。   季淑然身邊站著姜幼瑤,嬤嬤手裡抱著姜丙吉。二房的盧氏、姜元平都到了,瞧不出來對此事有什麼看法,姜景佑還是笑眯眯的胖子,和姜元柏如出一轍。至於三房,整個三房都沉默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因為姜玉娥的原因,如今三房和其餘兩房的關係變得十分尷尬,便是見了,也不怎麼多說話。姜玉燕本就懦弱膽小,只是看了一眼姜梨就飛快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腳尖。   除此之外,今日府裡的主子,連各房的姨娘通房,大的小的受寵的不受寵的都導樂聽聞昨夜裡便下了禁止,府裡一切人,包括小廝丫鬟都不許出府。看來是為了確保衝虛道長做法。   姜梨也看到了胡姨娘。   胡姨娘孤零零的與她唯一的丫鬟抱琴站在人群外,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顯得格外可憐。她身上穿的薄棉袍已經舊的發黃,也沒有任何首飾。在二三放一眾年輕的姬妾之中,如果不是有人說話,一定會被人認為是伺候姨娘的下人。   她的目光在空中與姜梨短暫的交錯,很快離開,又落向虛空。她總是這幅呆呆的樣子,人們也願意對她報以同情的寬容,都是得了癔症的人,腦子都不怎麼清楚,還能要她做什麼呢?   但姜梨知道,胡姨娘這麼多年一直等待的機會,就要來了。只有姜梨看到了胡姨娘嘴角一閃而過的快意,和期待。   他們都是在等待真相揭開,報仇雪恨的日子。   「阿梨,」姜元柏道:「今日是衝虛道長來府上驅邪做法的日子,府裡人都要走一遍。」他解釋。姜梨面上浮起一個恰好倒出的驚訝,似乎有些不解,但也沒有多問,很快就點頭,道:「知道了,父親。」   姜幼瑤有心想要刺姜梨幾句,她慣來就是看姜梨不順眼的,不過今日已經被季淑然提前打了招呼,切勿生事,一句話也不必多說,自然有人來收拾姜梨。   季淑然想的也很簡單,今日的局,雖然是她所做,但從頭到尾,她都不是主導者。無論是宮中突然生病的麗嬪,還是偶然來京的衝虛道長,一步一步走到這裡來驅邪的人,都是偶然。換句話說,姜梨這小蹄子邪門,倘若衝虛道長這回失手,也決計怪責不到她身上來。因為這事兒和她沒什麼關係。   當然,衝虛道長也一定不會失手的。   正在這時,外頭的小廝來報:「老爺,衝虛道長到了。」   姜老夫人道:「出去看看吧。」   姜梨是第一次見衝虛道長,說起來,她在青城山的時候,在寺廟尼姑庵裡也見識過了不少的高人。比如那個豔僧了悟,生的英俊莫名,卻高潔沒有邪氣的樣子。也難過他與靜安師太的事情出了後,才會令人難以置信。這衝虛道長生的,很有幾分高人神秘莫測的感覺。   他穿著道袍布鞋,模樣不錯,重要的是眉宇之間看著十分正氣。姜梨在看到空虛道長的一瞬間,似乎有些明白為何當年麗嬪所謂的被人以厭勝之術「謀害」時,衝虛道長發現端倪,宮裡卻沒有人懷疑衝虛道長是騙子。只因為人的眼睛很容易被外貌迷惑,空虛道長恰好就生了一張讓人迷惑的臉。   衝虛道長進到姜家大門以後,面對姜老夫人帶著這麼大一幫人的前來,仍舊不卑不亢。只讓自己身邊的小道童擺好道臺。   小道童應著去了。姜元柏衝虛道長見過禮,道:「道長今日特意來為府上驅邪,感激不盡。」   「姜大人不必多禮。」衝虛道長回禮:「這是貧道分內之事。」   「你真會驅邪啊?」姜景睿抱著胸,挑釁的道:「不是騙子吧?燕京城這樣的騙子可是很多的,就街邊擺攤算卦的那種,出門十個有八個都是假的。」   「景睿!」盧氏打了一下他的背,姜家小霸王平日裡口無遮攔也就罷了,這可是被皇帝認可過的道長,又是麗嬪的救命恩人。這要是回頭告訴麗嬪,麗嬪給洪孝帝吹點枕邊風什麼的,日後姜景睿不說,姜景佑想要入仕,萬一被下絆子怎麼辦?即便麗嬪是季家人,但盧氏清楚,自己和季淑然不對付,季淑然如何能想自己好?想想又覺得憋屈,盧氏只好生自己的悶氣。   姜元平只好出來打圓場,道:「犬子不懂事,還望道長包含,見笑了見笑了。」   「無事。」衝虛道長神色晴朗,笑道:「令公子直率坦誠,很是難得。」   姜景睿嘁了一聲,轉過頭去。姜梨瞧著衝虛道長,這人也算是很會說話了,難怪會哄得麗嬪也願意抬舉他。話說回來,此人在燕京城裡靠著麗嬪狠賺了一筆名聲,也有他自己的功勞。瞧這模樣,光風霽月的,要是學些其他本事,未必就不是另外一個姜元柏。   姜梨覺得好笑。   衝虛道長看也沒看姜梨,目光只是盯著自己的道臺,神情嚴肅了一些,對姜元柏道:「姜大人,不瞞您說,貧道上次在宮中見到您的夫人時,便覺得姜夫人身上邪氣侵蝕。故而才有了來姜家一觀的想法,今日貧道還未到你家門,便發覺……」他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姜老夫人還沒說話,季淑然忍不住道:「道長發覺了什麼?」   「貴府府邸上空黑氣繚繞,恐有大邪肆,若不除去,怕有血光之災。」   「啊呀。」姜幼瑤嚇得驚叫出聲,姜玉燕也有些害怕,但她只是站在楊氏的身後,只露出小半個身子,目光有些不安。   眾人都沉寂了一刻。   本來神鬼一事,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過事實上,如姜元柏這樣不信鬼神的人還在少數,更多的還是相信,尤其是膽小一些的婦人。   加之衝虛道長言之鑿鑿,看樣子也不似作偽,倒也有人信了三分。   「道長是說我們府上有邪物嗎?」盧氏問道:「可我們府上從未發生過奇怪的事啊。」   「沒發生過不代表沒有,」衝虛道長的目光掃向院子裡的眾人,連那些奴僕丫鬟也沒犯過。被衝虛道長目光注意到的人,都忍不住低下頭,不敢與之直視,生怕這位高人又說他們也被邪物纏身了。   「看貴府上的黑氣,邪祟應當在府上存在了一段日子,聽夫人所府上未曾有奇怪的事發生,看來近來也是沒有人死去的。」衝虛道長眉頭緊鎖,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因此,這邪物潛伏在府裡已經有了一段時間,但還不至於到很長時間。若是超過一年,邪祟成型,將府上家運敗壞,就該有血光之災,也就是說,貴府上下,人人都有可能有性命之憂。」   這話一出,眾人心頭又是寒了一寒。   「那……好端端的,府上怎麼會出現邪祟呢?」季淑然問:「如道長所說,看來這邪祟至此,還不滿一年。難不成是從外面招來的?」   「也是極有可能。」衝虛道長一揚拂塵:「也許是有人從外面招來的,也許是有人帶了不乾淨的東西,引的上面的邪物尋跡而來。」   眾人面面相覷。   姜梨只冷眼看著,僅憑這點,也只能哄哄下人,至多鬧得人心惶惶,還不至於讓人完全相信衝虛道長。至少姜元柏此刻,面上並未相信的神色。姜梨曉得,這不僅僅是因為姜元柏本來不信鬼神,還因為姜元柏認為,陳季氏插手姜家家務事,是打了他的臉。   不過也沒什麼差別就是了。   盧氏問:「道長,眼下可怎麼辦呢?」   「無事。」衝虛道長道:「容貧道先探清楚,邪祟從何而來。」   此刻,道臺已經搭好了,道童將桃木劍、銅錢、紅線、硃砂,還有刻著奇奇怪怪符文的黃紙,鈴鐺等東西都各自歸位。中間有一處四方形,四角插了銅做的細柱子,柱子與柱子之間,都繃緊了用硃砂染紅的線。恰好圍成了一個四方形,每條線下,又都吊著細小的鈴鐺。   此刻無風,衝虛道長就站在這四方形的中間,一手持銅錢做的長劍,靠著八卦墊席地而坐,閉上眼睛,嘴裡念念有詞不知道是些什麼。   姜梨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一幕,薛懷遠也是不信鬼神之人,從前桐鄉窮,整個鄉下只有兩個赤腳大夫。窮人們抓不起藥,有時候小孩子病重了,關心則亂,就去找所謂的「神婆」。那些神婆會根據窮人們的家境來索取報酬,而能做的事無非也是在人家裡「做法」,念叨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逼人喝和了香灰的符水什麼的。薛懷遠對這種事深惡痛疾,要知道許多小孩子就是這樣被耽誤了治病的良機,就此不治身亡。   薛懷遠到桐鄉上任後,禁止桐鄉再出現這樣的「神婆」。一開始,那些神婆還偷偷地到人家家裡去,死性不改。薛昭知道後,就悄悄趣惡作劇,讓那些騙局無所遁形。次數多了,百姓們也就明白過來,神婆本就是騙人的伎倆,不再上當受騙了。   薛懷遠雖然每次責備薛昭調皮,但對於薛昭捉弄神婆一事,卻一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會兒看見衝虛道長如此,姜梨不知怎的,又想起過去的事來。只覺得倘若薛昭在這裡,不知又會生出怎樣的惡作劇,讓衝虛道長自曝真面目。   不過……她的神情慢慢冷下來,薛昭已經不再了,而她也不會以惡作劇打斷衝虛道長的「作法」。   她得看著他把全部招數使出來。   衝虛道長念念有詞了一會兒,突然,不知怎麼的,那繃在柱子上的細線下吊著的鈴鐺,突然慢慢的有了動靜。   此刻無風,眾人站在院子裡,都感受的分明。但愣是眼睜睜的看著那鈴鐺,先從細微的晃動,到漸漸急促起來,清晰到每一個人都能聽見,而且越來越大。   姜幼瑤有些膽怯的抓緊了季淑然的衣角,她不知道今日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只曉得今日大約姜梨要倒黴,就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來看姜梨出事。先前聽衝虛道長說有邪祟一事,她本來就有些害怕。這會兒,見無緣無故的,鈴鐺自己響了起來,更是害怕。只覺得院子裡冷嗖嗖的。   今日天氣本就奇怪,黑雲沉沉,院子裡點燃了道童點著的細香,煙氣繚繞,卻越發顯得鬼氣森森。下人們不由得都靠近站了一點,就連桐兒和白雪,都覺得後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人群後,胡姨娘忍不住握緊拳頭,只覺得掌心之間黏糊糊的,她實在太緊張,留了太多汗。然而她心頭終究不安,又朝著姜梨的方向看去。   便見姜梨站在姜元柏身側,神情仍然平靜又溫柔,不知是不是點燃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胡姨娘覺得,女孩子漆黑的眼睛裡,好似也燃著一團火,她不激烈,不衝動,靜靜的燃燒著。   然後把一切都燃燒殆盡。   鈴鐺聲沒有停下來,而是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於此同時,平地裡,忽然起了一陣風。但這風好似也是有規矩的,起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   衝虛道長已經鬆了手,那把銅錢劍,卻並沒有倒下,而是顫巍巍的,立了起來。   周圍又是一陣驚呼。   銅錢劍是驅邪的寶物,能夠斬妖除魔。這會兒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立了起來,是不是說明,府裡真的有邪祟?   這下子,姜元柏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姜梨卻在心裡嘆了口氣。   沒有兩下子,衝虛道長怎敢連當今天子都敢欺瞞,這一手變戲法,可謂出神入化。   下一刻,那把銅錢劍突然調轉方向,劍尖指向姜梨,猛地直衝過來!發燒了超級難受,提醒各位寶貝,最近天氣熱,千萬不要從外面進來後直接把空調調很低,否則就會像我這樣… 第136章女童   銅錢劍直奔姜梨而去!   所有人都驚呼一聲,尚未來得及反應,姜老夫人更是險些暈倒。   然而姜梨卻是穩穩的站著,劍尖在她鼻尖處停下,雖然銅錢劍不比佩劍鋒利,但這樣的變故事發突然,她也沒有絲毫動容。仍舊噙著微笑,面上一絲驚惶也無。   衝虛道長目光一怔,來之前,他已經知曉了不少姜二小姐的事情。在校驗場上驚馬卻仍舊將騎射一行比完,可見此女心性堅韌,並不是普通嬌嬌小姐那般好對付。但今日事又與騎射不同,就算姜梨不嚇得花容失色,也該表現出驚詫。   但是她沒有。   女孩子脊背挺得筆直,如一棵還未長成的數,纖細柔弱,卻又狂風暴雨也難以撼動的決心。   她甚至順著衝虛道長的目光看過來,對著衝虛道長點了點頭。   一瞬間,衝虛道長的後背頓時爬滿涼意,雖然今日是要給姜二小姐安排一個邪祟的名聲,但這一刻,衝虛道長忍不住迷惑起來,他甚至真的覺得也許姜二小姐真是有幾分邪氣。她已經鎮靜的不似常人。   姜元柏終於反應過來,眉頭一皺,道:「道長,這是何意?」   那銅錢劍仍舊虛浮著,劍尖也指著姜梨毫不動彈。姜幼瑤捂住嘴,小聲道:「這把劍指著二姐,莫非……莫非,二姐就是邪祟麼?!」   「住口!」姜老夫人眉眼一厲:「幼瑤,怎可平白污衊你姐姐名聲!」   姜幼瑤委屈的往季淑然身後躲了躲,季淑然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盧氏看著季淑然母女如此,心中疑惑,季淑然母女看姜梨不順眼,勢必要對付姜梨的。但今日衝虛道長是皇帝下令尋來,而且院子裡這些動靜,也實在太古怪了些。沒有風鈴鐺也平白響起,還有那把劍,自己站起來指向姜梨。盧氏眼裡就帶了幾分忌諱。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若是單單只聽衝虛道長的名號,自然旁人不會全然相信衝虛道長真能驅邪。但在他做了一列事情之後,眾人便忍不住覺得,這衝虛道長的能耐並非全是吹噓。   衝虛道長伸出手,銅錢劍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立刻「嗖」的一聲飛回他手中。就像是有了生命,而非一個死物。周圍的人噤若寒蟬,衝虛道長對姜元柏道:「姜大人……這……」   姜元柏道:「道長有話但說無妨。」   「本來驅邪一事,倒也不必那麼簡單。但因為潛伏在貴府的邪物倒還未生成,所以極好分辨。就是……」他看向姜梨,目光裡含了幾分猶豫和遲疑。這目光落在院子裡其他人的眼中,立刻就明白了怎麼回事。   「道長,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姜老夫人問。   「府上這位小姐,就是邪祟的宿主了。」衝虛道長看向姜梨。   這下子,院子裡裡的奴僕下人,全都朝姜梨看來。姜梨分辨得出那些目光裡,有畏懼厭惡的,也有避之如瘟疫的。   雖然提前已經同桐兒打好了招呼,這會兒一聽這老道開口就污衊姜梨,桐兒忍不住維護道:「胡說!我們姑娘怎麼會與邪祟有關,你分明是血口噴人!」   「桐兒。」姜梨對她搖了搖頭,又對姜老夫人歉疚道:「我的丫鬟護主心切,還望老夫人不要責怪。」   「無妨。」姜老夫人道。   季淑然看在眼裡,眉頭機不可見的一皺。這都什麼時候了,姜梨都被指著鼻子說邪祟,她居然還有心思管自己的丫鬟。還真以為她能平安脫身,這不是什麼小事?姜景睿沒理會盧氏警告的眼神,開口道:「姜梨是邪祟?道長,你可沒看錯吧?我們府上的姜梨之前可在青城山的庵堂裡住了八年。庵堂裡那可是純淨之地,純淨之地怎麼可能生出邪物呢?」   盧氏趕緊打了姜景睿一掌。   姜元平想了想,也道:「不錯,道長,我這位侄女,平日裡也很是溫和柔靜,不似什麼邪祟之物。」   姜梨倒很詫異這位笑面虎二叔會為她說話,不過轉念一想,自家府上要真出了什麼妖物,說出去姜家的名聲也不好聽。   姜元平至少還為她說話了,三房的姜元興和楊氏卻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姜玉燕更不可能在這種場合下主動開口了。總覺得姜元興自從姜玉娥的事情出了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而楊氏看向這邊,甚至還有些看熱鬧的幸災樂禍。   三房和大房二房算是徹底離心了。   正想到這頭,卻聽到衝虛道長的聲音響起:「這位少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門淨地裡,並非生不出汙穢。相反,許多人墮入空門,六根未淨,反而容易引發心魔,此刻邪祟趁虛而入,便讓生人為其宿主。不過佛門淨地,便是有邪祟,也不敢出來作惡,無非是藏在宿主體內,伺機而動。一旦出了佛門,來到市井,邪祟便可無限生長,這位小姐既然之前在庵堂裡呆過,如今回府,恰恰有可能正是如此原因。」   姜景睿仍舊不信:「好的不好的都被你說了,你一張嘴說了算,我們信不信又有什麼關係?」   「貧道並非心口開口,被邪祟產生,最可能表現出來的便是性情大變,判若兩人。俗話說,人的性情不會一朝一夕就變化的翻天覆地,便是性情變了,過去的習性和本質還會留存舊時模樣。這位小姐,是否可是性情巨變,同從前大不一樣?」   這話一說,院子裡的人再次沉默了。   姜梨可不就是從青城山回府之後,性情大變?想想從前的姜梨,被送往青城山之前,性烈如火,驕縱爛漫,倒是個什麼情緒都會寫在臉上的性子,愛哭。時間飛快過去,再回來的姜梨,卻讓府裡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看不透了。   她冷靜,溫柔,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但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卻沒人知道。她不再哭了,她甚至連「害怕」「委屈」這樣的情緒都沒有。無論遭遇到了什麼,她也只是笑一笑。   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   「是了……」一片寂靜中,季淑然的聲音響了起來,她道:「梨兒回到府後,的確是同從前大不一樣了。性情比從前變得穩重,卻不像個十五歲的姑娘。幼瑤年紀與她相仿,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她從前愛吃葷腥,最愛吃廚房做的羊肉羹,如今一聞到羊肉就噁心,比起葷腥來,更愛吃青菜……什麼都不同……」   這就迫不及待的想往她身上定罪了麼?姜梨冷眼看著季淑然一樁樁一件件的數落自己與姜二小姐的不同。她沒說一句,院子裡的人面上的疑竇就增加一分。是了,她本就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更與姜二小姐無論是成長曆程還是性情喜好,都沒有一分相似的地方。所以季淑然要找她們的不同,輕而易舉,這樣算起來,她們似乎沒有一點重疊的地方,根本就是兩個人。   這些懷疑,姜老夫人和姜元柏一定也有,只是他們不如季淑然記得清楚,而季淑然在這時候說出來,無非是讓大家更相信衝虛道長的話一點。   從某種方面來說,季淑然也算是曉得了一些真相。   姜梨不回嘴,也不辯駁。等到季淑然一樁樁一件件說完了,憂心的看向姜元柏:「這麼說來,梨兒的確是同從前大不一樣……老爺,我可不是在懷疑梨兒真是什麼邪祟。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梨兒,為了姜家著想。要是梨兒……梨兒真成了勞什子邪祟的宿主,道長一定有辦法將邪祟驅趕出來。到那時,梨兒不就沒事了麼?」   姜梨道:「母親。」   季淑然朝她看來,眼裡甚至還有點淚光,看上去,還真是一心為她著想的慈母。但又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像是害怕被邪物沾身。關於做戲這回事,姜梨私心裡也很佩服季淑然,總覺得季淑然這副模樣,應當能在姬蘅眼裡成為燕京城數一數二的戲子了。   「母親自來慈愛,不管姜梨是不是真的邪祟,給姜梨說話的功夫,總還是有的吧。」   姜老夫人看向姜元柏,姜元柏盯著這個陌生的女兒,道:「說罷。」   「道長說的沒錯,人的性情喜好一夜之間的確不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我離家去往庵堂,不是一夜,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月兩月,是八年。」   「八年時間,不能稱之為短吧。」她笑盈盈的看向衝虛道長。   對上女孩子柔和的眼神,衝虛道長心頭詫異,卻也還是點了點頭,道:「是很長的時間了。」   「很長的時間,許多事都發生了變化。母親所說的我與三妹年紀相仿,性情卻天差地別,且不說人與人之間,本就有各自不同,便是要我與三妹一樣天真爛漫,對我來說未免也太苛刻了些。」她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柳夫人當日來青城山拜佛,偶然見到了我,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她的話,當日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祠堂裡罰跪,一天一夜滴水未沾。」   「對我來說,這都是生活常態,吃不飽穿不暖,更是習以為常。這樣的境況下,請恕姜梨無能,實在難以天真爛漫的起來。」   這話說出來,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臉上都有些無光。姜梨當年在庵堂裡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們雖然從未遣人打聽過,但也曉得,庵堂裡的日子,定然很苦。只是那時候因著姜梨害的季淑然女小產一事實在令人生氣,便也有意無意的忽略了她。   如今當著整個姜府的面舊事重提,雖然姜梨沒有用控訴的語氣,卻猶如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臉上。   「再來說習慣,我幼時的確喜歡吃葷腥,喜歡睡軟軟的床,甚至連衣裳布料都喜歡顏色鮮豔針腳精緻的。但我在庵堂裡的多年,哪裡來的羊肉羹,鋪的床被子都只有一床,冬日裡縫上棉花,夏日裡又把棉花掏出來。母親可能不知道,那棉花都快被折騰的只剩棉渣了。人的環境就是這般,還如以往一般的習慣,怕是姜梨無法呆下去,早就瘋了。所以改掉習慣,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別說鮮豔的衣裳,廟裡有多餘的緇衣,都好的過衣不蔽體了。」   「我只是想要掙扎著活下去,但三妹不同,三妹在府裡什麼都不缺,自然可以養成什麼都不缺的性子。我被生活打磨,若是不委曲求全,早些成長起來……實在不曉得,還有沒有命,回來見父親了。」   她這一番話說的,平平穩穩,卻字字血淚。向來潑辣的盧氏面上都划過一絲不忍,搞不清楚姜元柏究竟是怎麼想的。即便姜梨有錯,那也是他自個兒的骨肉,要是姜景睿和姜景佑發了錯,她會狠狠責罰他們,卻不會做到姜元柏這樣的地步。   姜元柏的面上,羞愧,惱怒,憋屈混做一團,避開姜梨的眼神。   季淑然卻在心裡狠狠地唾罵一聲,真是個巧舌如簧的小賤人,都死到臨頭了,還要翻騰兩下,難怪不好對付。難怪當初在青城山,她早就吩咐了人磋磨姜梨,卻還是讓這小蹄子活了下來!   衝虛道長卻隱隱覺得不安。這麼多年,他四處招搖撞騙,連皇帝都敢瞞,除了他騙人的把戲高明之外,還因為他看人很準。只要抓住每個人的性格弱點,在這上頭打擊,很多事情就都會變得很容易。   但這個姜二小姐,他從進府前得知了她的事跡,到進府後這短短時間裡的打量,愣是瞧不出姜梨的性格弱點。即便到了這時候,她也一點也不慌亂,還有理有據,一板一眼的說出能說服其他人的話。   不管她能不能說服,但就這份心性,已經棘手了。   姜幼瑤道:「二姐雖然說的是,可是……二姐在青城山上,也出落得並不比咱們燕京城長大的小姐們差呀。校驗上,二姐不是還拿了六藝頭籌嗎?」   六藝?季淑然心中一動,遲疑的道:「卻是如此,梨兒小時候不愛讀書,沒想到在庵堂裡呆了八年,回來還成了個才女呢。後來我託人去打聽,那庵堂裡沒有馬匹,也沒有長琴,梨兒卻能夠無師自通,實在很厲害了。」   姜元柏看向姜梨,這也是他的狐疑。雖然姜梨當時有過解釋,姜元柏也相信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出於什麼心理,他後來又派人去打聽青城山的事,打聽的結果和季淑然此刻說的一模一樣。   姜梨如何會變得這樣聰明的,這世上,是有天才,但天才不可能不需要指引,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什麼都沒有,如何能成?「還有,」季淑然憂心忡忡道:「梨兒上回去襄陽,回來還帶了桐鄉縣丞薛懷遠。梨兒即便是胸有正義,見義勇為,但對薛懷遠,可是十分上心了。過去同薛懷遠沒有半分關聯,何以對外人如此掛心,莫不是真的被邪祟迷了眼睛,才會做出這等讓人難以理解之事?」這話一出,姜元柏目光陡然嚴厲。這也是姜元柏的心病,是梗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姜梨對薛懷遠比對他這個父親還要孝順,早就讓姜元柏憋了一肚子氣。要不是薛懷遠如今是個理智全無的瘋子,姜元柏真要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姜梨說不出來,她沒法說出來。   於是落在眾人眼裡,便是她黔驢技窮,默認了自己被邪祟纏身的事實。   「其實誰願意這麼折騰孩子,」季淑然又道:「只是若是梨兒真的有什麼不對,日後害了姜家,害了府上上上下下,還有小輩們……可不是什麼好事。」   一聽到危害姜家,姜老夫人也有些動容。她問衝虛道長:「以道長所看,還要如何驅邪?倘若為我這孫女驅邪,會不會傷害到她?」   雖是關心姜梨,姜梨心裡卻也搖搖頭,為姜二小姐感到同情。要知道,一旦默認了姜梨與邪祟有什麼關係,也就是默認了接下來季淑然為姜梨設計好的一條路,這條路的盡頭自然不是什麼好去處。但為了姜家,姜老夫人沒有為她據理力爭,沒有相信她到底。   倘若是真的姜二小姐,必然要傷心了。   「不會的。」衝虛道長道:「只是驅邪過後,二小姐須得在佛門淨地養上一段時間,不得見外人。邪祟雖然眼下看不出來,但驅邪過後,二小姐身上會產生一些遺留的病症,比如身子虛弱一類。需要好好養著。」   姜梨瞭然,去往佛門?又是讓她重複多年前去往青城山的一幕?身子虛弱,這樣一來,在佛門裡一日比一日消瘦,最後重症不治無聲無息的死了也是自然?倒有了一個絕佳的藉口?姜梨相信,她前腳剛走,季淑然就會把這件事想法子透露的滿城風雨。那時候,她便不必再回燕京城了,只會默默地死在青城山。   而姜家為了掩蓋事情的真相,會隨意編個理由,比如病逝,她的一生就如葉珍珍,亦或是自己的前生,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因為季淑然知道,在燕京城無法對自己下手,而尋常的罪名,也不至於讓姜元柏要了自己的性命。以驅邪名義將自己趕出府去,天遠地遠,下手才最是容易。   想的十分穩妥。   「二丫頭,」姜老夫人問:「既然無甚麼大礙,你便讓衝虛道長為你驅邪吧?」   姜梨頷首,轉向姜元柏,問:「父親也同意麼?」   姜元柏盯著姜梨。他並不全然信任衝虛道長,但姜梨的種種奇怪,卻也完全說不通。他的確感覺到姜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就連微薄的血脈聯繫,仿佛現在也不見了。   他狠下心腸,道:「對你沒有傷害,你便去吧。」   「好。」姜梨頷首,仿佛對姜元柏的決定沒有任何不滿,但低下頭的一瞬間,姜元柏似乎看見了她眼底的失望。一時間姜元柏的心裡生出了後悔,後悔是不是答應了衝虛道長為姜梨驅邪,是一件錯誤的事情。   姜梨道:「衝虛道長,請吧。」   她反客為主,絲毫沒有面對未知東西的恐懼,反而從容的像是去赴宴一般,令衝虛道長也愣了一愣。   衝虛道長道:「二小姐,請。」   姜梨就要往那頭走,桐兒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姜梨回過頭看了一眼,桐兒便又依依不捨的鬆開手,眼眶裡包著一汪眼淚。   她總不放心。   衝虛道長領著姜梨走到繃著線的四方柱子之間,讓姜梨手握著一面鈴鐺。他自己則走到道臺面前,道童將準備好的活雞奉上,衝虛道長的劍尖劃開雞的脖子,一線血迸濺出來。   「啊呀!」院子裡的小丫鬟們都嚇得轉過身捂住眼睛。正在此時,黑霧越濃,幾乎到了夜裡,陰慘慘的。   季淑然不由得把姜幼瑤往身邊拉了一點,往後站了站。雖然知道這是假的,但眼下院子裡鬼氣森森的模樣,倒是真的令她也有些發毛。   盧氏早就攥著兩個兒子站在了後面,她看起來潑辣,其實最是膽小,又特別相信鬼神之說。對於衝虛道長的話,她才是深信不疑。   三房的楊氏和姜元興則是面帶狐疑,姜玉燕早已嚇得背過身子,不再望這頭看。   人群裡,胡姨娘站著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直直的盯著姜梨。   從開始到現在,姜梨一直都是被動的。這讓胡姨娘的心裡也生出些不確定。她把所有的寶都押在姜梨身上,姜梨雖然與她說了自己的計劃,但胡姨娘還是覺得,這有些冒險,而且當著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騙人,未免太難。   但姜梨很篤定,胡姨娘也沒有辦法。她自己一個人是沒辦法報仇的,為了配合姜梨將這樁戲演好,她也下定決心。要付出最大的代價,倘若姜梨失敗了……倘若……正在這時,她的目光在空中與姜梨交錯了一下。   黑霧下,女孩子的眸光明亮溫柔,含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一瞬間,胡姨娘就安靜下來。   還不到心急的時候,還不到……   衝虛道長在做法。   旁人看來,他的舉動高深莫測,一派高人風範。這些年來,他做這些事情也早已很是熟練。事實上,世上哪有鬼神?有的不過是人心裡的鬼。   他就是利用人心裡的鬼,招搖撞騙了這麼多年還沒被發現。他的師父,真正的衝虛道長,是個真正的高人,但一輩子又得到了什麼?只有他,才將「衝虛道長」這個名諱的意義真正發揮了出來。   想到這裡,衝虛道長不禁有些得意。每當他在「做法」的時候,望著那些平日裡人人都要仰望的權貴,深信不疑的,帶著希望的目光看著自己,指望自己給他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時候,衝虛道長都很得意。他能將這些人都玩弄於鼓掌之間,這是他的本事。   不過今日的女孩子,是他遇到過的,最不得不慎重以待的人。   她好像沒有心魔,從容的站著,面對自己的行為,甚至還帶了一絲興味,這讓衝虛道長覺得受到了侮辱。也許姜梨是個不信鬼神之人,才能這般從容。   姜梨看到了衝虛道長一閃而過的惱意。   這種人,被捧得太高了,就忘了自己本來的位置。說起來,她其實是信鬼神的,她是真正死過一次的人,死過之後,變成了姜二小姐,這不就是鬼神之說?不過她敢肯定,衝虛道長絕對沒有看到這一層。   衝虛道長將雞血抹在桃木劍上,四面黃色的符紙在他的經文中,「蹭」的一下直直立起,將姜梨包圍起來!這場面,已經是十足詭異。   而那仙風道骨的道人,手指桃木劍,突然爆喝一聲,往姜梨身前刺去!   木劍並沒有刺入身體,而在身體前一指的地方停下來,但衝虛道長的身子一震,仿佛虛空刺入了什麼東西,發出一聲金石碰撞的聲音。   那已經被放了血雞,突然啼叫起來。   院子裡的人嚇得跪作一團,這下子,連姜元柏心裡都信了幾分。   衝虛道長手裡不知抓著一團什麼東西,又是一聲爆喝:「妖孽出來!」手一揚,一大團糯米混著不知名的東西灑了下來。   那糯米間,似乎還有別的,姜梨下意識的緊閉口鼻,後退一步。   然而立刻,她的鼻腔,嘴角都開始流血了。   她心裡冷冷一哂,這就是衝虛道長的把戲!   要做出邪祟的樣子,自然看起來要像個邪祟,這糯米裡不知混了什麼藥粉,令她形容恐怖。或許還能令她神志不清,但她因閉了口鼻,沒有吸入,不知如何。   陰慘慘的夜色裡,姜梨身穿素衣,白面黑髮,耳鼻口流血,形容厲鬼。當即嚇得一院子裡人連滾帶爬。   姜幼瑤尖叫一聲「鬼啊!」姜家人都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衝虛道長心中得意,想要看看女孩子驚慌失措的眼神。   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幽暗的燭火下,姜梨對他粲然一笑。   可現模樣實在算不得可愛,反而可怕。   姜梨冷笑,邪祟自然是邪祟,但卻不是他們想的那個邪祟,這個邪祟,能要了季淑然的命!院子裡,突然爆出了一陣女童的啼哭。   巨大的,仿佛迴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第137章揭開   女童的啼哭聲乍然間響起在院子裡,眾人都嚇了一跳。有的膽子小一點的丫鬟直接哭出聲來。   姜梨卻是垂著頭,就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氣,但又偏偏保持著直立的身子。   這動靜讓衝虛道長也嚇了一跳,他的這齣戲裡,可沒有這麼一出。按道理,糯米裡混了藥,能讓人暫且的失去理智,姜梨只要保持著這幅面目,足夠嚇人,她所做的一切難以理解的事,就都能解釋為「撞鬼」了。   這一招,衝虛道長用過無數次,也得手了無數次,沒有一次失敗的。對於接下來應當怎麼做,他也早就爛熟於心。而今日姜梨接下來的動靜,卻不在他的計劃裡。   還沒來得及反應,女童的聲音更大的爆發出來,幾乎顯得刺耳了。   「嗚嗚——嗚嗚」,和著天上的黑雲,和著燃著香燭的道臺,格外詭異。   季淑然摟緊了姜幼瑤,姜幼瑤已經嚇得鑽到了她的懷裡。方才還有些害怕,這會兒季淑然卻不害怕了,一想到接下來姜梨就要被當著邪物,人人棄之如敝履,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又在心中感嘆著,衝虛道長這唬人的本事果然還是有一些,難怪敢進宮當著皇上的面也不怯場。自家大姐有這麼一號能人,也真是難得。   這麼一想,她便去看衝虛道長,誰知道一看衝虛道長,只見他並沒有接下來的動作,反而像是愣住了似的,直勾勾的盯著姜梨,甚至後退了一步。   季淑然眉頭一皺,雖然說要做的真實些,但一個高人,這時候不應當顯得正氣凜然挺身而出,方有風範麼?衝虛道長這一下可做的不好。   再看姜梨,她吹著腦袋,跌跌撞撞的走動起來。不知道要走到哪裡,腳步踉踉蹌蹌,姜家的人都不敢近前,唯有芳菲苑的幾個丫鬟。清風明月嚇得手足無措,桐兒卻是追上去,和白雪急喚道:「姑娘!」   姜梨到底沒把完整的計劃告訴她們,白雪她們雖然按照姜梨所說的準備好,卻不知到底如何發展。這會兒看姜梨如此,一下子慌了神。白雪道:「我們姑娘不是鬼,絕對不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個比姑娘心腸更好的人了,怎麼會是邪物?」   「就是!一定是這道士在其中動了手腳!」桐兒心中一動,「你到底是怎麼害的我們姑娘如此模樣的!」   季淑然對姜老夫人道:「娘,梨兒性子軟和,縱的芳菲苑的丫鬟們都不知天高地厚了起來。衝虛道長可是皇上都認定的道長,別說是丫鬟,便是咱們做主子的,也不敢妄加斷議,這兩個丫鬟說的話要是傳了出去,沒的說我們姜家不將皇家威嚴看在眼裡……」   姜老夫人搖頭:「二丫頭的確太縱著丫鬟了,主子跟前也敢放肆。」   「不是,老夫人!」桐兒哭著跪倒在姜老夫人面前,「奴婢怎麼樣都沒關係,可是姑娘真是被冤枉的。您一定要相信她呀!」   「真是實在太沒規矩了。」季淑然失望的道:「嬤嬤,把這兩個丫鬟帶下去吧,梨兒不忍心教導她們,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代勞了。」   清風和明月眼皮子狠狠一跳,自家姑娘這會兒剛剛出事,季淑然就迫不及待的要發作姑娘的身邊人了?這也太過分了!   姜老夫人也不著痕跡的看了季淑然一眼,也不知怎的,先前姜梨沒回府之前,這個大房夫人平日裡倒也是鮮少出錯,看著也賢良淑德。但自從姜梨回來後,她就越發沉不住氣,連她都看不下去了。   「行了,教導丫鬟的事不急於一時。」姜老夫人道:「先等二丫頭的事弄好才說。」   盧氏道:「道長,求您趕快讓她……快別哭了!」她的嗓子都帶著顫音,她是真的怕。   那女童的聲音卻愈發清晰起來,開始只是含糊的哭聲,漸漸的,哭聲裡似乎帶了些話語。再然後,像是剝落的塵埃,露出裡頭的磚牆,那聲音漸漸迴響起來。   「爹!」   女童的聲音在叫爹。   姜元柏一怔,在聽到這一聲爹的叫喊聲時,他的心裡,浮起了一絲奇異的熟悉感。這熟悉感令他沒有再面對姜梨的時候露出忌憚的神情,反而朝姜梨走了兩步。   姜梨低著頭,那女童的哭聲像是從她嘴裡傳來,又像是近在人的耳邊。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姜梨的聲音,決計不是這樣,無論是幼時的姜梨,還是現在的姜梨,這都不是姜梨的聲音,分明是另一個人。   衝虛道長忍不住又後退兩步,方才做法時候的得意早就一掃而光,他未曾遇到過這種境況,此刻心裡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慌,還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人群裡的胡姨娘,卻是忽然驚叫一聲,她站在角落,這一呼,惹得幾人朝她看來,再看的時候,卻見胡姨娘跌跌撞撞的朝姜梨跑去,跑到姜梨面前的時候,又像是不敢近前,卻是又哭又笑,道:「月兒,我的月兒……」   月兒?月兒是誰?這個名字太陌生,聽到的人都是不解。   季淑然心中卻是「咯噔」一下,忍不住道:「怎麼把胡姨娘叫出來了?胡姨娘莫不是在這時候犯癔症了吧,快把她帶回房去,別讓她衝撞了道長驅邪。」   可是胡姨娘根本沒給季淑然叫人的機會,已經轉頭看向姜元柏,眼淚滾滾而下:「老爺,你不記得了嗎?這是月兒的聲音,月兒的聲音啊!您的長女月兒啊!」   姜元柏一怔,靈臺猛地清明。   是了,他就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是他的長女,那個早早就去了的姜月兒!   季淑然怔住,她沒想到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胡姨娘會突然衝出來。對於胡姨娘,剛進姜府那幾年,她還橫看豎看都覺得是根刺,想把胡姨娘打發出去。後來姜月兒死了,胡姨娘犯了癔症,老夫人護著,季淑然也就隨她去了,反正翻不出什麼波浪,老爺也不可能再寵愛胡姨娘。   這麼多年,胡姨娘鮮少出院子,若非逢年過節,季淑然都想不起府上還有這麼個人。   就這麼個早就被她拋之腦後的人,今日卻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還口口聲聲提到她那短命的女兒。雖然不知道這是發的哪門子瘋,但季淑然以為,不能讓胡姨娘這般鬧下去。況且這分明是衝虛道長做的局,不知道這個瘋女人在激動什麼。   季淑然道:「胡姨娘準是想到月兒了,老爺,還是把胡姨娘送回房去吧。」   「夫人,」胡姨娘轉過頭,慘然笑道:「妾身沒有瘋,妾身自己女兒的聲音,如何聽不出來,老爺,」她痴痴的喊,「你聽,大小姐在叫爹呢。」她說最後一句話的聲音,語氣溫柔,唇角含笑,卻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   季淑然突然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   那女童的聲音仍舊叫著「爹」,時遠時近,像是從姜梨嘴裡叫出來,又不像是。   季淑然強忍住心中的不安,道:「老爺,我看胡姨娘準是犯病了……」   「她沒有犯病……」姜元柏打斷她的話:「這就是月兒的聲音。」   季淑然說不出話來了。   姜元柏愣愣的看著姜梨,腦海裡浮現起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他其實有三個女兒,當年葉珍珍嫁到姜家三年無子,胡姨娘卻先懷了身子,葉珍珍心腸軟,讓胡姨娘生了下來,姜元柏那時候初為人父,對姜月兒,其實是很喜愛的。   看起來,他對姜幼瑤寵愛有加,但事實上,在這之前,他對姜月兒也一點也不差。姜月兒滿足了他成為一個父親的幻想,加上小時候的姜月兒確實伶俐可愛。   葉珍珍和胡姨娘交好,並不覺得有什麼。姜梨小時候驕縱,姜幼瑤天真,但論起機靈嘴甜,卻是這個庶長女。所以雖然是姨娘所生,姜元柏也沒有虧待她。小小年紀甚至教姜月兒認字,要把她教成一個女狀元。   誰知道姜月兒四歲的時候,從假山上摔下來,他失去了這個女兒。   那些時日,因為葉珍珍去世,季淑然進門,又剛得了姜幼瑤不久,接二連三發生了這麼多事,他有些分心,不如從前一般照顧周全。但沒想到,姜月兒就這麼死了。   他大發雷霆,把當時所有照顧姜月兒的人都狠狠懲罰了。很長一段時間,府裡都不許提起「大小姐」三個字。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機靈的聲音早就從他腦海裡淡去,只留下了一團模糊的影子。從刻意的不去記起到時間長久以後的淡忘,姜元柏自己都記不清了。   但沒想到,會在此刻再次聽到小姑娘的聲音。   胡姨娘說的沒錯,那是姜月兒的聲音。   姜元柏的神色太過鄭重,讓季淑然也忍不住後退一步。   罷了,她勉強笑道:「這怎麼可能……」   她笑不出來了,她看見衝虛道長已經躲的姜梨遠遠地,眉目間的驚慌不似作偽。   怎麼……這不是……一齣戲麼?見姜元柏走過來,沒有抬頭的姜梨的嘴裡,女童的聲音突然收住,她道:「爹,月兒好疼啊,月兒被人害死了,月兒好疼……」   季淑然魂飛魄散。   盧氏早就嚇得躲到了自家兒子身後,聞言也沒有耽誤心中思量。姜梨分明就是被那死去的姜大小姐鬼上身了,要說姜梨也真是倒黴,這種撞鬼的事也能遇到。不過……害死?什麼害死?姜大小姐當年不是自己不慎從假山上摔了下來麼?「月兒,誰害的你?」姜元柏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母親害我。」女童的聲音仍舊稚嫩,卻帶了幾分憤恨,她道:「母親害月兒,害死月兒,還裝作月兒摔死。」她道:「母親害我!」   「你胡說!」姜幼瑤早已嚇得驚慌失措,卻忍不住回道:「這分明是邪祟迷惑人心的手段!道長,還不快將這邪祟剷除!」   「衝虛道長,你還愣著做什麼?」季淑然語無倫次的道:「快驅邪,把她弄走啊!」不知不覺從,從早知道這是一場戲,不過是裝作看戲的季淑然,也竟然真的害怕起來。   衝虛道長硬著頭皮拿著桃木劍,那小道童早就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連個人影都沒有。他本就是假的高人,如何會斬妖除魔。今日本來是作假,誰知道真的招來邪祟,這才讓衝虛道長叫苦不迭。他拿著桃木劍,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近前,只道:「這邪物,實在太厲害了,貧道……貧道未必能收服得了。」   「可她在這裡妖言惑眾!」季淑然忍不住尖叫!她的掌心裡滿是溼漉漉的汗水,她害怕了,當年的事絕不可能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知道了,才用這種辦法害她!   那女童的聲音突然變了,變成一個妙齡女子的聲音,比起姜月兒的稚嫩來,要顯得年長許多,她道:「夫人好狠的心。當年讓大小姐陪三小姐玩兒,不過因為三小姐哭了一聲,便遷怒與大小姐,狠踢了大小姐一腳。大小姐頭磕在門檻上沒了,卻還要人裝成不慎跌落假山……司棋想要趕回同老爺稟告,卻被你們殺人滅口!」   「司棋……」站在胡姨娘身邊的一個丫鬟突然愣愣的道:「這是司棋的聲音……」   其實過了這麼多年,誰會記得一個丫鬟和一個死去的小姐究竟是什麼聲音?能認出來的更是寥寥無幾。但胡姨娘和抱琴都是最接近姜月兒和司棋的人,因此她們說是,就沒有人懷疑不是。姜元柏轉頭看向季淑然。   「不是,」季淑然搖頭,眼淚一下子落下來,她拉著姜元柏的衣角,「老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沒有做過這種事……」   姜幼瑤也哭道:「爹,您寧願相信一個邪祟的鬼話,也不肯相信娘親嗎?」   「這可說不準。」盧氏聽見了季淑然倒黴,也顧不上害怕了,當然要落井下石,她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更何況是已經死了的人。這世上,人心比鬼可怕多了,那表面上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誰知道包含了什麼歹毒心腸?」   姜老夫人卻是神情巨變。對於她來說,讓姜家繁榮,子嗣成長是她的責任。因此當年姜梨將季淑然推倒小產,害季淑然失去兒子,才讓姜老夫人格外震怒。在姜家,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季淑然的有些行為,不代表她能容忍有些人在府邸之中殘害姜家子嗣!   季淑然瞧見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冷漠的眼神,一顆心不斷往下沉。她心中害怕極了,卻不知是害怕前來索命的厲鬼,還是害怕接下來如何面對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的處置。   她只有拼命搖著頭,道:「不是的,這是邪祟的胡話,怎麼能相信?老爺,平白無故的,妾身為何要害大姑娘?」   就在這時,只見姜梨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兩步。她往前走的時候,姜府的下人們全都側身避的遠遠的,畢竟姜梨形狀如厲鬼,眼下又被鬼上身,實在可怕極了。姜梨往前走,她走路的姿勢十分怪異,從她的腳底生出一些黑色的煙霧來,這便令她看起來也像沒有踩到實處似的。   姜梨走到了花園裡的槐樹下,蹲下來開始挖掘。埋著的東西很淺,很快就被她挖了出來。   「天啊。」胡姨娘捂住嘴,淚如雨下,「這些……這些是月兒的東西……」   姜月兒的東西,當初早在姜月兒出事後隨著下葬的棺材一起深埋於地了。當時害怕姜元柏觸景生情,府裡並沒有留姜月兒的東西。是以這麼多年,她才像是個陌生人一般,沒有在姜家留下一點痕跡。   然而姜梨挖掘出來的撥浪鼓、布老虎一類,卻都是姜月兒曾經玩過的東西,甚至還有一件襁褓。胡姨娘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只道:「月兒,月兒……」聲聲悽厲。   這詭異而可怕的一瞬間,唯有這女人沒有害怕的情緒,只有悲傷,於是黑沉沉的院子裡,也染上一絲悽厲的色彩。她的哭聲極大,聞著落淚。   沒有人會相信,胡姨娘是假的。   季淑然見此情景,越發後怕,她跪下身去,攥著姜元柏的衣角,道:「老爺,這邪祟果然厲害,善與蠱惑人心,您沒看見,衝虛道長都已經制服不了她了嗎?老爺……老爺,您不能相信他說的話,道長,你還在幹什麼!」   衝虛道長一個激靈,看向姜梨,手中的捆妖繩怎麼也不敢使出來。心中叫苦不迭,這姜家是怎麼回事,本來只是做一場戲而已,怎麼麗嬪卻沒事先告訴他,這府裡還真的有鬼?   這下可怎麼辦?緊接著,季淑然又看見,姜梨抬起頭。   她的五官越發清秀,但因著鮮血,就越發的猙獰,陰慘慘看著季淑然,突然怪笑起來。笑罷,她又低下頭去。   「月如,你好狠的心哪!」   這一句話,卻是讓季淑然呆住了,也讓院子裡的所有人呆住了。   這聲音,分明是個男子!   姜元柏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看是否是從姜梨嘴裡說出來的話,但他往前走了兩步後,又頓住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心中到底是忌憚。   「月如……月如,我死的這些年,你有沒有想我?」他的語氣溫柔的讓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像是從深遠的地獄裡傳來。   「月如是誰?」姜景睿問。   姜元柏冷冷的看向季淑然,季淑然已然呆呆的看著姜梨。如果說之前姜月兒和司棋的聲音還讓季淑然懷疑,這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出來的時候,季淑然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全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氣。   「月如」是季淑然的小字。   能喚她小字的,除了父母親人以外,只有她的夫君。而這個聲音不是姜元柏的,事實上,這個聲音很像一個人。   已經死去的柳文才。   「月如,表哥當年來燕京城找你,說好了雙宿雙飛,您嘴上答應了,轉身就讓人把我害死在客棧。一日夫妻百日恩,月如,你好狠的心哪!」   一石激起千層浪!   盧氏瞪大眼睛,她雖然喜歡看季淑然的熱鬧,曉得季淑然不是什麼善茬,但也沒料到季淑然有這麼大的膽子,竟然給姜元柏戴了綠帽。   「說好的非君不嫁,你卻嫁給了姜元柏……還為他生兒育女,月如,你背叛了我!」   季淑然往後退了一步,她搖頭:「沒有,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是柳文才,你的表哥,你的情郎,你親手殺死的人,你孩子的父親呀!」那聲音桀桀笑著道。   「父親?」姜老夫人捂著胸口,像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一直呆愣著的姜幼瑤手一松,愣愣的看著季淑然,目光滿是懷疑。   季淑然像是被姜幼瑤的目光刺痛了,道:「幼瑤!」就要去拉姜幼瑤的手,姜幼瑤避開了,躲閃著她的目光。   她害怕自己是私通子,如果那樣,她就不是姜家的嫡出小姐了。   姜元柏卻是看向了姜丙吉。   「不是的,」季淑然心頭一痛,「老爺,丙吉是你的親生骨肉,你不要聽他妖言惑眾。」   「呵呵呵呵,」那奇怪的男人聲音也響了起來,他道:「月如,你可還記得,我們的骨肉,是被你親手殺死的。你懷疑姜梨撞見了你與我幽會,激怒姜梨,自己從階梯上滾了下來。你把姜梨送走了,也除去私通子,你高枕無憂,一石二鳥,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那可是你的親骨肉,月如!」   院子裡的所有人都朝姜梨看來。   當年姜梨背著殺母弒弟的名聲,被送往青城山,怎麼,居然是季淑然一早就設計好的。季淑然害怕被人發現她腹中的孽種,為了剷除證據,便做局如此?這樣一來,姜梨當年根本就沒有做錯,卻被白白送到了青城山,不聞不問呆了八年!姜元柏後退兩步,小廝扶著他才讓他站穩,他面沉如水,一時間,竟不知作何表情。只覺得院子裡的每一個人都在嘲笑自己的無知和愚蠢!   「不是的,」季淑然掙扎了兩下,道:「不是……」   「月如,你敢以你的一雙兒女名義起誓,沒有做這些事,否則你的一雙兒女,三日內暴斃身亡,死後下地獄永不超生!」   這誓言可謂是毒辣,倘若沒有今日這一出,季淑然未必不敢下。可關於兒女的誓言,本就不敢隨意,更何況眼睜睜的看見了世上是有鬼神的,她如何敢拿姜幼瑤和姜丙吉冒這個險?   季淑然不說。   院子裡的人看季淑然的神情,已然是瞭然。   被這樣的眼神看著,季淑然突然冷笑一聲,眼神裡像是滋長出瘋狂的情緒,她對著姜梨—或者說是死去的柳文才,道:「柳文才,不是我背叛了你,你是背叛了我!當年說好你要娶我,你背過身卻娶了別人!是你先不仁,休怪我不義!」   「哦?」柳文才道:「那你就殺了葉珍珍?」   姜元柏的嘴唇在哆嗦,他說:「你說什麼?」   季淑然先是心頭一緊,似乎又想明白了什麼,今日一出,天要亡她,她無路可走,乾脆報復似的道:「是啊,我要嫁一個比你更好的人,可我父親只想讓我嫁給一個紈絝子弟。葉珍珍剛生了姜梨身子不好,我就買通了姜府的侍女,在葉珍珍的藥裡少放幾味藥,葉珍珍很快就死了。我成了姜夫人。柳文才,我到底比你厲害多了!」   「我想得到的,都會得到。但你柳文才算個什麼東西?你欺騙我,拋棄我,柳家落敗後,你以為我還能看得上你嗎?你來找我,卑躬屈膝的討好,我很爽快,但是,我已經不再愛你了。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只是提醒我不堪的過去,所以你必須得死,因為我討厭你!」   她的眼睛裡,慢慢的流出眼淚,然而神情卻越發兇狠,帶著尖刻的恨意:「柳文才,如果不是你,我不會稱為如今的樣子!我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賜!你既然已經走了,為何還要出現?你既然已經死了,就不該回來!」   她形容瘋癲如厲鬼,分明這院子裡,大約有莫須有的鬼魂,而姜梨流血,形容最是可怖。可人們站在院子裡,只覺得最可怕的人並非是姜梨,也並非是藏在暗處的鬼魂,而是季淑然。   一個人要有多狠毒,才會做到如此境地。看起來溫婉和善,手上卻沾了這麼多條人命。偏偏害了這麼多人,還能若無其事,還能睡得安心。仔細算來,葉珍珍還在的時候,季淑然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少女,那時候,就能為了自己的利益,毫不猶豫的害去一個和自己無冤無仇的女人。   最毒婦人心,至少在季淑然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證。   姜元柏突然笑起來。   他笑的嘲諷,不知道是在嘲諷別人,還是自己,那笑聲迴蕩在院子裡,格外蒼涼心酸。   他說:「我竟然……被你欺瞞至此,季淑然!」   最後三個字,他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全身力氣,仿佛恨不得喝季淑然的血吃她的肉。   至親至疏。   趙軻:攝影師就位,音響師準備收音,燈光師往死裡打!群眾演員就位,道具組檢查一下話筒,來,話筒遞給這位同志,請開始你的表演! 第138章神醫   季淑然抬頭看向姜元柏。   她此刻混混沌沌,像是清醒,又像是不清醒。恐懼混合著怨憤,讓她口不擇言,等她回過神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話已出口,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況且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的話,更像是口吐真言。她的心裡,陡然間生出一股絕望。   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今日一切,本就是一場戲,這齣戲甚至還是她一手商量起來的。至於如何落幕,是什麼結果,本應該是她說了算。但弄成現在,滿目悽零,無法收場,已經遠遠超乎了她的意料。   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挽回?她並不如何信鬼神,關於鬼神之說,在她還未出閣就令人收買葉珍珍的侍女,害死葉珍珍的那一刻起,她就對鬼神沒有敬畏。這個世上,無論用什麼手段,只有靠自己,才能得享想要的一切。倘若軟弱,就會被人宰割。   她從不做什麼善男信女,這些年不也好好的過來了?那些所謂的軟弱的善良的人,葉珍珍也好,姜月兒也罷,甚至於她過去的情郎,她的骨肉,早已化作塵埃,只有她,還活的如繁花錦簇,幸福不已。   這一切……就要就此到頭了麼?「是你害死了我的月兒……」胡姨娘的聲音格外悽厲,「是你害死了我的月兒!你還害死了夫人!你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心腸!」   季淑然轉頭看向胡姨娘。   昔日如花女子到了如今,不過也是一個得了癔症的瘋子罷了。倘若姜月兒在天有靈,為何不早些為自己鳴冤?如今胡姨娘什麼都沒有,還不是連她都不如!季淑然的面上浮起了一個惡毒的笑容,她道:「你怎麼能怪我?是怪姜月兒自己短壽!就算我不殺她,她也活不了多少歲!投生成一個庶女有什麼好?倒不如早早的去了,重新投胎,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做個嫡女,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該感謝我還來不及!」   「混帳!混帳!」姜老夫人氣的渾身發抖,她指向姜元柏,「這就是你娶回來的夫人!」   姜元柏啞口無言。   他能說什麼,就如姜老夫人所說,季淑然是他親自挑的夫人。他見她聰慧婉約,與他仿佛知己,見她柔和可人,與葉珍珍截然不同的靈秀。這樁完全滿足了他的喜愛的妻子,卻是如此醜陋不堪的一個人。以愛為名,布滿汙穢。   他因這個女人,失去了髮妻,失去了長女,與次女分隔多年。姜元柏覺得自己像是個傻子,這麼多年被季淑然玩弄於鼓掌之中。他冷笑道:「好,好啊!」   「老爺。」季淑然看著他,眼淚一瞬間湧了上來,她道:「妾身是對不住您,可是妾身也是真的心悅您,這麼多年,老爺感覺不出來妾身的心意嗎?」   「是啊,這麼多年,就是塊石頭也該被捂化了。但是,」姜元柏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你讓我覺得噁心。」   季淑然又看向姜幼瑤,道:「幼瑤,你幫娘說說話,你幫娘說說話呀!」   姜幼瑤看了看季淑然,忍不住後退一步,將自己的衣角從季淑然的手中掙脫出來。她不是不想幫季淑然,但季淑然說的過去,實在是太令人觸目驚心。姜幼瑤心知肚明,這一次過後,自己的母親,恐怕是有大罪過了。她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撞上去,至少現在不行。季淑然本就和其他人有私通之罪,還有過孽種。要是父親認為自己也是姦夫的骨肉,連累了自己,恐怕在姜府,就再也難以立足了。   季淑然總是覺得姜幼瑤做事不夠沉穩,不能完全的分析利弊。這一次,姜幼瑤卻是能飛快的權衡,並且做出決定。但她的成長非但沒有能讓季淑然感到欣慰,反而心寒。   這就是她捧在掌心的女兒?姜丙吉早已被突然的變故嚇得哇哇大哭,但這一回,向來寵愛他的姜老夫人沒有立刻將他摟在懷裡安慰。只是神情冰冷的讓奶娘將姜丙吉帶回屋中去。   姜梨站起身來。   她一直垂著頭說話,這會兒突然抬起頭,面無表情,仿佛厲鬼,一步一步靠近衝虛道長。衝虛道長嚇得連連後退,居然跌了一跤,摔倒在地。兩隻手撐著身子慢慢往後退。   姜梨腳步未停,一步步朝他走來,衝虛道長仿佛看見人來同他索命,嚇得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他道:「小的只是混口飯吃……是……是麗嬪娘娘讓小的來府上驅邪,不曾想得罪大人,還請各位姐姐哥哥高抬貴手,放過小的……」   眾人詫異的看著他。   怎麼回事?這道士說的話,怎麼像是個假道長?   姜家人卻是倏而明白過來。衝虛道長言外之意,麗嬪讓他來驅邪,不是偶然。為何要來驅邪,怕是一開始就針對的是姜梨。這道士本就是個假道士,卻不想今日遇著了真邪祟。雖然這邪祟好似就是姜府裡本來的人,或者是被季淑然害死的人。   姜梨突然停下腳步,身子軟綿綿的倒了下去。桐兒驚叫一聲,趕緊和白雪上前扶起姜梨,卻見姜梨雙目緊閉,像是失去了知覺。   「老爺,姑娘暈過去了,還請老爺請大夫來給姑娘看看。」桐兒哭著道:「姑娘可不能再出什麼事了。」   姜元柏這才回過神來,道:「拿帖子,快去請大夫!」他已經失去過一個女兒,不能在再失去一個。況且當年之事,本就是他對姜梨有愧,如今真相大白,他已經無顏面對姜梨,如何能讓姜梨再出事?   此事黑雲散去,院子裡的香燭火也被風吹得散去了。風吹散了雲,吹來了光,庭院大亮,不再有方才的鬼氣森森,像是有了活氣兒,奇詭的氣氛一掃而光。亮堂了起來,好似也沒什麼害怕的了。   只是多了哭泣不止的人。   胡姨娘在哭,抱琴也在哭。姜丙吉的哭聲從房間裡遠遠傳來,季淑然也在哭。整個院子裡,鬼哭狼嚎,十分熱鬧。但沒有一個人為此感到高興。   衝虛道長躲在樹後,他的心裡,心驚肉跳的不得了。他竟沒想到,這府裡竟然會有如此多的秘辛。他為許多大戶人家驅邪,驅的其實是人內心的鬼。只要那些人相信,衝虛道長已經為他們把厲鬼除去,那些被他們害死的人不會再有機會朝他們索命,這法事就萬無一失。即便是這樣,衝虛道長也從來不會主動探聽人家的秘辛。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今日他卻聽到了首輔家如此多的秘辛,只怕就算他一再保證不會將此事透露出去,也會性命不保。還有……他的欺君之罪。   他必須趕快離開燕京城,離開姜家,才能保住自己的一條性命。   這裡暫且無人理會衝虛道長,姜元柏冷凝著臉吩咐將季淑然帶下去看管起來,不得出房門一步。又隨著人去見大夫,讓人給姜梨瞧瞧是哪裡出了問題。姜梨既然已經癱軟在地,那莫名的聲音也不再出現,應答是離開了。雖然不知道有沒有離開姜府,以後再請人來作法也不遲。   今日發生的事請,實在是太多了。   胡姨娘被抱琴攙扶著回院子裡去了,走的時候,她手裡拿著姜梨從花壇裡掘出來的姜月兒的小玩意兒,步子踉蹌。姜元柏看著她的背影,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是嘆了口氣,收回了想要叫住她的聲音。   他到底是虧待了她。作為丈夫和父親,他實在太過失敗。   來給姜梨瞧病的大夫看到姜梨的時候,嚇了一跳,姜梨口鼻流血,十分嚇人。但為姜梨把了脈後,又十分奇怪,姜梨並無什麼不對,只是身子有血虛弱,似乎受了驚嚇。至於流血的原因,卻是不明。總歸現在已經停住了,熬點養身子的湯藥服下就沒事。   但姜梨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等她醒來的時候,只有白雪陪在身邊。   屋子裡瀰漫著香甜的藥香—既是補身子的藥,也是甜甜的不怎麼苦。姜梨坐起身,白雪正坐在桌前打盹兒,看見姜梨起身,睡意頓時一掃而光,道:「姑娘!您醒了!」   姜梨瞧了瞧外面,居然已經是傍晚,她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白雪擔心道:「奴婢還以為姑娘還要睡下去,心裡擔心得很。老爺找了好幾個大夫都來看過了,都說沒事。好在姑娘眼下是醒過來了,奴婢的心能落到肚子裡去。」   向來老實的白雪能說這麼一大段話已經少見,可見這回是真的嚇著了。姜梨笑了笑:「沒事的。」她再次之前已經在牙齒裡藏了蠟丸,裡頭是可以令人昏睡的藥。雖然她自己也可以假裝暈倒,但總覺得這樣做戲未免太辛苦,還是偷懶真實些。   她四下看了看:「桐兒呢?」   「去老夫人那裡拿東西去了。姑娘睡著的時候,老夫人和老爺令人送了好多東西過來,布料啊補藥還有吃食什麼的,老爺還令人送了一匣子銀票。」白雪道:「奴婢都驚呆了。」   季淑然過去的罪行暴露在人前之後,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到底會覺得對她心中有愧。這些東西,也無非是彌補她的。姜梨想到此處,心中不由得有些遺憾,要是真的姜二小姐看到眼前這一幕,想來會很高興地。可惜的是,姜二小姐直到死,也沒能向姜家人說清楚自己的委屈。   或許她說了,只是沒有人相信罷了。   真相來的太晚,有時候錯過了就是一輩子。姜元柏想要補償,但終其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了。這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姜梨正要問起這幾日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情,忽然看見白雪的頭上,別著一朵白花。她愣了愣,伸手碰了碰,道:「你怎麼戴著這個?」   白雪見姜梨看過來,低下頭,囁嚅了一下,想說什麼又沒說。姜梨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道:「發生了什麼事?」   「胡姨娘……」白雪道:「胡姨娘沒了。」   姜梨瞪大眼睛,她暈倒之前,胡姨娘可是好端端的。如今季淑然當年對姜月兒做的事情已經真相大白,怎麼會沒了?「胡姨娘在那一日晚上回到院子,第二日早晨抱琴起來,發現胡姨娘懸了梁,走之前給老爺留了一封書。老爺看了後什麼都沒說,把自己關在房裡,誰也不讓進。」白雪說著說著就嘆了口氣,道:「好容易熬出來了,也替大小姐找到了殺人真兇,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她不是想不明白,」姜梨道:「她是要切斷季淑然的所有退路。」   胡姨娘大概是等怕了。自從當年姜月兒死後,她就一直在等一個機會,能報仇的機會。這麼多年,她成了得了癔症的瘋子,什麼事都做不成,季淑然卻兒女雙全,坐穩了大房的當家主母。長此以往下去,會讓人覺得,好人不長久,禍害遺千年。   季淑然狡猾,季家還有季彥霖,麗嬪若是出手相救,未必不能讓季淑然尋得一線生機。所以胡姨娘決定讓自己的死成為壓死季淑然的最後一根稻草。胡姨娘和姜月兒的死,讓姜元柏再也不可能釋懷。而她寫給姜元柏的最後一封信,無非就是讓季淑然死的更快一些罷了。   這個一輩子雖然身為姨娘,卻沒有任何後宅手段,反而讓自己的女兒成為了犧牲品的女人。大概是用她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心機和謀略,來完成這場後宅裡的絕唱。姜梨也說不出是什麼感受。胡姨娘當初分明早就知道葉珍珍是被季淑然所害,最後卻選擇了明哲保身,什麼話都沒說。如果她一早就說了,一早讓人發現季淑然的面目,姜月兒也就不會置於這樣的危險之中。   只是,世上哪有什麼後悔藥呢?「胡姨娘身邊的抱琴說,胡姨娘走之前那一晚,還說,要抱琴好好謝謝姑娘。姑娘的大恩,來生一定相報。」白雪道。   「人們把做不到的事情,就推給來生。」姜梨苦笑,「來生還要背負著今生的債,多辛苦啊。」   她想到自己對姬蘅所說的,動輒也是這樣以來生相報。和胡姨娘又何其相似?   只是想到胡姨娘,姜梨的心裡,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她嘆了口氣,正在這時,門被推開,桐兒從外面走進來了。   見到姜梨坐起身,還與白雪正說話,桐兒高興地差點跳起來,一溜煙跑到姜梨跟前,道:「姑娘,你可醒了,嚇死奴婢了……日後姑娘要做什麼,一定要與奴婢們交代一聲,奴婢昨夜一晚上都沒睡,就怕姑娘出個好歹……」   姜梨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沒事的。再說了,我可是被鬼上過身子的人,你不怕?」   「不怕。」桐兒回答的理直氣壯,「就算有鬼,那鬼要來索命的,也是害他們的惡人。姑娘人這麼好,鬼上身也是想要借著姑娘給他們伸冤。姑娘這麼做,可是功德一件。」   本來挺不詳的一件事,被這小丫頭說來,反倒像是什麼好事一般。姜梨哭笑不得,只道:「怎麼好話都被你說盡了。」   「是真的,」桐兒道:「俗話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那季氏現在可不就是到了該還債的時候了?聽說老夫人這回要嚴懲季氏,季家人來要人了,老夫人不放人,還當著季家人把季氏所做的那些醜事全都揭露出來。季家人開始還不服氣,老爺說要人徹查到底,還說實在不行就報官,今日也讓他來當一回大義滅親之人。季家人一聽到老爺要報官,再不提接季氏回家的事,灰溜溜的走了。」桐兒拍著胸口:「姑娘當時睡著沒瞧見,奴婢可是親眼瞧見的,實在太解氣了!」   「季家人怎麼有臉做得出來。」白雪鄙夷,「害死了那麼多人,還想要接季氏回家,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是咱們老百姓家中發生了這種事,也是要償命的。」   「就是。」桐兒道:「真以為宮中有人,就奈何不了他們季家啦?」   姜梨瞧著桐兒,覺得她這話說的有些意思,就問:「怎麼?」   「就算他們家宮裡有位娘娘,這會子自身難保還說不一定呢。」桐兒道:「那勞什子衝虛道長不是當著全府上下的面都承認了自己是個騙子嘛。之後還想跑,後來咱們的人找到他了,躲在燕京城一處客棧裡,還沒來得及出城。老爺將他綁了,還沒送到京兆尹,今日面見了皇上,不知道和皇上說了什麼。奴婢估摸著,這麼大個事兒,這衝虛道長也是犯了欺君之罪,老爺肯定不會幫著瞞的。皇上要是知道有人欺騙自己,那得多生氣啊。麗嬪也少不了被連累吧,畢竟兩次都『救了』麗嬪的命。」   桐兒說的揶揄,屋裡的人都聽得出來她話裡的嘲諷。姜梨點了點她的腦袋:「就你促狹。」   「總之,他們這回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老夫人還不知如何處置季氏呢,不過姑娘可知道,姜幼瑤實在太讓人噁心了。姜丙吉尚且還為季氏求情,三小姐可是從來沒去看季氏一眼,別說去看了,甚至連提都沒提一句。好像說出季氏的名字就是髒了她的嘴,雖然季氏惡毒,但對三小姐還不錯,這還是親生的母女呢,就這點情分,連外人都不如。」   姜梨的笑容很淡:「季淑然平日裡涼薄待人,姜幼瑤耳濡目染,自然也養成了自私自利的性情。姜幼瑤這麼做,全是季淑然一手教導而成。不意外。」   桐兒努了努嘴,想到了什麼,問姜梨道:「姑娘以為,這次他們會如何處置季氏?」   「私通,殘害女眷,殘害子嗣,陷害嫡女,無論哪一樣拿出來,季淑然都沒有別的活路了。所以,」姜梨垂眸,「也該到了她償命的時候。」   桐兒和白雪都沉默了。   半晌,白雪問:「老爺會處死季氏麼?」   「會。不過會為她遮掩一下。求個其他的罪名,這樣季家的臉上也好看些。」   「那姑娘害的她流產的黑鍋還能洗清麼?」桐兒問,「當年分明就是季氏算計姑娘,結果平白無故害的姑娘耽誤了這麼多年。」   「桐兒,有些事情,是沒有結果的。」姜梨道:「如果要替我洗清罪名,季淑然與人私通甚至懷孕的事都會被發現。這是姜家的醜事,家醜不可外揚。姜家為了大局,不可能為我做到這一步的。他們只會私下裡補償我。」   「姑娘實在太委屈了。」白雪搖搖頭,她知道姜梨說的是真的,可心裡還是為姜梨鳴不平。   「世上有許多無奈的事。」姜梨道:「有些可以爭取,有些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至少現在能讓季淑然賠上性命,已經很好了。而且,遠不止如此。」   「什麼意思?」桐兒問。   「姜幼瑤和姜丙吉,怕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難以得到姜元柏的喜愛了。」只要看到姜幼瑤和姜丙吉,姜元柏就會想到季淑然,想到那個孽種,甚至想到無辜慘死的姜月兒。雖然說人不可以遷怒,但姜元柏是普通人不是聖人,在後宅中,被季淑然欺騙隱瞞了這麼久,他的自尊已經蕩然無存。   姜丙吉且不提,而以姜幼瑤的性子,不懂得隱忍,很快就會對姜元柏心生怨恨,沒有季淑然在身後指引,姜梨怎麼想,姜幼瑤往前走的路的盡頭,都不會是什麼好去處。   不過,她也不會好心到要去提醒她就是了。   與桐兒白雪說了一陣子話,桐兒和白雪怕耽誤姜梨休息,便道先去跟姜老夫人稟告一聲,明日再安排和姜老夫人他們見面。   等桐兒走後,姜梨背靠著塌坐著,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思量了一遍,確認的確沒有出什麼差錯。   不過趙軻找來的那位口技高手,的確是做的比她想像的還要好。而那些變戲法似的黑霧和無故吹來的風,跳動的紙人,並非衝虛道長所為,想來也是那位高人順手而為。也正是因為這些戲法,讓人心生恐懼,才會在當時的情況下,對「有鬼」一事深信不疑。   其實這樣做很有些冒險,因著姜梨自己,從此以後就會被擔著一個「鬼上身」的過去了。要是傳出去,人們就會躲著她走。但是此事暫時除了姜家上下外無人知道,想來姜老夫人也會令人打點好一切,不會讓人洩露了風聲。   姜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季淑然所犯的過錯,實在是太多。要一樁樁一件件說清楚,實在浪費許多時間。而她沒有太多時間放在姜家的內宅之上,永寧公主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對她下手,沈玉容還在步步高升,更有成王虎視眈眈。   她得把精力用在更難以對付的人身上。   正想著,窗戶外發出「叩叩」的敲擊聲。   姜梨走過去,將窗戶打開,趙軻站在外面。   「我沒有吹哨子。」姜梨道。   趙軻似乎被她的話噎了一下,道:「大人讓屬下帶話給二小姐。」   姬蘅?姜梨道:「什麼事?」   「明日午後葉家,大人在等你。」   姜梨聞言,驚訝道:「葉家?」葉家就是葉世傑住的地方,姬蘅怎麼跑到葉世傑住的地方了?他該不會把葉世傑也拉上了自己這條賊船,思及此,姜梨的神色也嚴肅了幾分:「葉世傑怎麼會和你家主子在一起?」   趙軻:「……」姜二小姐為何要露出這樣嫌棄的神情?仿佛自家大人像是什麼甩不掉的黏糊玩意兒似的?葉世傑就算真的為大人效力,也應當感到榮幸才是,這是什麼反應?他道:「不是,應當只是在葉家方便而已。」   姜梨:「他把葉家也當做姜家了?」   趙軻:「。……也許吧。」   姜梨氣悶,姬蘅還真是無法無天任性妄為的人。他可以在姜家出入入無人之境,自然也可以在葉家。但葉世傑和葉明煜知道了,不知會作何感想。   「你家大人究竟有什麼事要找我?」姜梨問:「倘若有正事,可以託你給我帶話。如今我身上官司不少,許多人都盯著我,沒得給你家大人招來麻煩。」   趙軻:「……」雖然姜二小姐說的一本正經,說的跟真的似的,但是他分明能看得出來,姜二小姐的言外之意——沒什麼事,就不要打擾她了。   「衝虛道長一事,替我謝謝你們大人。」姜梨也覺得自己方才說的話有些過分,頓了一下,又補救道:「待得了空閒,我必然親自登門拜訪你家大人,厚禮相謝。」   「大人請二小姐去葉家,並非為了聽二小姐道謝。」趙軻覺得,還是有必要為自家主子解釋一下,他道:「大人想讓二小姐認識一個人。」   姜梨怔了怔:「什麼人。」   「北燕第一神醫,」趙軻道:「也許能治好薛縣丞之人。」 第139章見面   第二日一早,姜梨還沒來得及去晚鳳堂給姜老夫人請安,芳菲苑就迎來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姜元柏來了。   清風和明月正在掃院子,看見姜元柏的時候大吃一驚,正要去通報,姜元柏制止了她們。姜梨起得要稍稍晚些,他也沒有打擾,就坐在芳菲苑外頭的院子的石桌前,看著覆滿霜雪的樹枝出神。   姜梨起床後梳洗後,看見的就是姜元柏獨坐的場景。   桐兒和白雪先行禮,姜元柏看將姜梨,嘴角牽動一下,似乎是想要小,卻又不知道如何笑才最自然,道:「小梨。」   姜梨頷首:「父親。」   她的態度客氣又疏離,並不像對待父親,仿佛對待旁人家的大人似的。姜元柏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又自嘲起來。   事已至此,他本就無法對姜梨要求太多。當年姜梨被季淑然陷害送往青城山的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沒有察覺真相,助紂為虐,親手將這個女兒推離身邊。如今想要補償,卻是於事無補。   姜梨已經長大了,她的陌生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姜元柏連懷疑的資格都沒有。   但他總還想做點什麼。他道:「還沒用飯吧,一起?」   姜梨看了他一眼,姜元柏的目光裡,竟然流露出一絲緊張的希翼,姜梨的心稍稍軟了些,就道:「好。」   姜元柏大喜過望。   周圍伺候的丫鬟看著眼前這一幕,皆是不可思議。姜梨曾是姜家被放棄的小姐,曾經多年都不聞不問,如今姜元柏卻看重她至此。   姜梨卻覺得,不過是因果報應,曾經做過的事,到了最後,命運也會在暗中標註代價。如今就到了姜元柏還債的時候。   用飯的時候,姜元柏瞧著姜梨的喜好。姜梨的確是和從前不一樣了,她的食宿習慣,和小時候的姜梨根本就是兩個人。姜元柏又想到了姜梨當著衝虛道長說的那一番話,在青城山的八年是如何度過的,便覺得這豐盛的菜餚,他也難以下咽。   「前日的事情……」姜元柏道:「你……」   「被道長驅邪以後,我就失去了知覺,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話,但什麼都不知道。等我醒來後,白雪把之後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我。」姜梨的聲音依舊平靜柔和,「我很驚訝,原來衝虛道長說的是真的,我果真是被邪祟纏身。」   「什麼道長,」姜元柏冷笑一聲,「不過是裝神弄鬼的騙子而已。一旦出事,就嚇得原形畢露!」   姜梨訝然的看著姜元柏:「騙子?父親,這可是陛下親認過的。」   「陛下也有可能看走眼。」   姜梨遲疑的道:「父親會將此事告訴陛下嗎?」   「當然。」姜元柏道:「欺君之罪,我不可能和騙子同流合汙。」   「可這畢竟也是皇家私事,父親要是參與其中……不怕皇上心生不喜?」姜梨問。   連衝虛道長都知道明白的秘密越多,日子就越難過的道理,姜元柏不可能不知道。倘若姜元柏將此事告訴洪孝帝,無非就是讓洪孝帝沒臉,洪孝帝輕信他人,被鬼神騙子蒙蔽一事,居然被臣子知曉,無論如何,都會成為扎進帝王心頭的一根針。   「這是君臣之道。」姜元柏道:「皇上就算心生不喜,我也要說。」   姜元柏的這番話,倒讓姜梨有些刮目相看。姜梨知道姜元柏是只老狐狸,十足狡詐。不過他也沒有投靠成王就是了,不管洪孝帝對他如何,也不管姜元柏的忠心有多少,至少也盡到了做臣子的本分,勢力最廣大的時候,也沒有「反」意。   當然了,即便姜家真的有反意,無非也是死得更快一些,原先姜梨不甚清楚,如今可是心知肚明。姬蘅絕對不允許姜家打破平衡,他要一個平穩的局面,來籌謀他的事。   「那……夫人,父親打算如何處置?」姜梨還是問了出來。   姜元柏全身一震,其實他早就等著姜梨問這個問題,但姜梨真的問出來的時候,他的心裡,還是湧出了一陣萬千複雜的情緒。沉默片刻後,他道:「她做了不可饒恕之事,理應受到懲罰。」   姜梨笑了笑,道:「什麼樣的懲罰?」   「以命抵命。」他道。   姜梨面色沒有太大波動,姜元柏心中無聲嘆息,他知道,僅僅這樣,不足以彌補姜梨所遭受的委屈。但他同時還是姜家的大老爺,他不能置姜家的名聲不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季氏有如此歹毒的心腸,別的不說,當初你娘病情一日比一日重的時候,我只當她是身子疲弱,從沒想過她是被奸人所害。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讓季氏進姜家的大門。」   這一點,也勿怪姜元柏。誰能想到當時會有人想要下毒害葉珍珍呢?胡姨娘沒有那個膽子,姜元柏也沒有其他女人。但沒想到,還沒進姜家大門,季淑然就一步一步設計好了。   整個姜家都被季淑然玩弄於鼓掌之中,而她玩弄的第一步,就是借著姜元柏的「一見傾心」。   姜元柏搖頭:「我也不知月兒是被她害的,月兒才四歲……她也狠得下心。我更沒想到,她會與人私通,還順勢誣陷於你。讓你離開姜家……季氏有錯,我也有錯,我差一點就讓姜家出了大事。」他自嘲道:「小梨,你一定很怨恨我吧?」   「還好。」姜梨道:「其實自打那件事後,我對於有人堅決站在我這一邊,無條件的相信我一事,已經不抱期望了。所以遇到什麼事也不會感到意外。父親不是覺得很奇怪,為何我對薛縣丞如此上心?不過是因為我實在認為,薛縣丞與我同病相憐。沒有人相信他,也沒有人肯為他說話。看見薛縣丞,就像看到了曾經的我。曾經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至少現在我能幫薛縣丞平反,」姜梨笑了,「這很滿足了,父親。」   姜元柏聽明白了她的話,她沒有怨恨姜元柏,但是,也不再尊敬孺慕姜元柏了。   姜元柏閉了閉眼。   姜梨放下筷子,道:「父親還有別的是麼?沒有的話,我就先離開了。」   「你要去哪裡?」   「去葉家,看看舅舅和葉表哥。」姜梨頓了頓,道:「父親放心,前日裡發生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同舅舅他們吐露。姜家的名聲不可糟蹋,我知道的。」   她很懂事,懂得為姜家著想。可在如今的姜元柏看來,越是令人心疼。   他無力的擺了擺手:「去吧。」   「是,父親。」   ……   簡單收拾了一下,姜梨就乘馬車去往葉府。   不知是不是為了補償他,姜元柏如今對她去葉府也一句話不多說,門房也沒有多問,姜梨整個人比起從前來,實在是自由多了。   桐兒在馬車上道:「老爺總算知道心疼姑娘了,姑娘這回算是苦盡甘來,季氏的真面目被人認清,日後府裡就不會再有其他人想給姑娘使絆子啦。」   姜梨笑道:「但願如此吧。」   其實對於姜家的爭鬥,除了想要幫姜二小姐討個公道之外,對於她自己來說,實在生不出多大的興趣。相反,接下來要去葉家,卻比她前日裡面對衝虛道長緊張多了。   趙軻說,姬蘅要帶她見個人,這人是北燕第一神醫,可能醫治好父親的病。姜梨做夢都想讓薛懷遠恢復神智,對她來說,能與薛懷遠相逢、相認,是她在這個世上最慶幸的事。至少讓她明白,作為薛芳菲的自己,在這世上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越是靠近葉府,姜梨的心就越緊張,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似的。桐兒和白雪還有些古怪,不曉得姜梨是怎麼了。   等到了葉府,門房看見姜家的馬車來了,立刻熱絡的迎上來牽馬。小廝笑道:「二小姐總算是來了,您這三天都沒來,三老爺還以為您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要不是少爺按著三老爺,三老爺非得上姜家一趟不可。」   姜梨笑了:「我沒事。」   姜家縱然再好,似乎在葉明煜眼裡也跟龍潭虎穴一般,姜梨進去就是受苦的,不是享福的。   「三老爺是真心待姑娘好。」白雪感嘆道。   等到了葉家院子裡,就看見葉明煜背著個刀出來,門房大約還沒來得及通報,葉明煜看見姜梨,差點跳了起來,他道:「阿梨,你來了!」   「舅舅。」姜梨走上前。   「你這兩天怎麼都沒來葉府,我本來想上姜家看看你,世傑那小子非不讓,說你定是有自己的事。怎麼了?你沒事吧?你爹他是不是揍你了?」   姜梨搖頭:「沒事的,舅舅,這幾日我只是稍稍感染了風寒,在屋裡沒能出門。」   「風寒?」葉明煜瞪大眼睛,道:「那你怎麼還出來?感染了風寒就不要出門!」   「已經好了。葉表哥不在?」姜梨四下看了看,未曾看到葉世傑的身影。   「戶部有事,他去忙了。」葉明煜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做了天大的官兒,每日燈都要亮到深夜,好幾次我夜裡起來,這小子還在看摺子,不知道弄些什麼。」   「世傑表哥剛上任,正是忙碌的時候。」姜梨笑了笑,「薛縣丞這幾日還好吧?」   「好著呢。」葉明煜沒好氣的道:「你舅舅我每天陪他遊戲,他怎麼會不好?就為這事兒,我都被我兄弟手下笑了。」他不甘心的咕噥。   「都是我讓舅舅照顧薛縣丞,舅舅才會如此辛苦的。」姜梨歉疚。   葉明煜一看姜梨這副模樣,連忙道:「不麻煩,哎,不麻煩,都是一家人,反正我在燕京城也沒事幹,陪他玩兒。阿梨你不必跟我道謝。太生分了!」葉明煜本來覺得自己也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但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面對自己露出懇求又愧疚的眼神,葉明煜也實在態度兇不起來。   好似還是他錯了一半。   「對了,阿梨,」葉明煜遲疑了一下,突然道:「那個,國公在我們府上。」   姜梨本來還想著如何婉轉的詢問葉明煜姬蘅的事,或者姬蘅根本沒與葉明煜打招呼,等自己單獨走到一個僻靜角落的時候就會出現,沒料到葉明煜就這麼毫無遮掩的說了出來。   讓姜梨都嚇了一跳。   「他說你今日午後會來,我還以為是假話。」葉明煜道:「沒想到是真的。」   「他……現在就在府上?」姜梨問。   「是啊。」葉明煜道:「晌午過後就來了。」他想要抱怨,大約又怕姬蘅是個厲害人物惹來麻煩,於是就低聲的抱怨,「又沒有人請他來。他剛來的時候,我都想趕人。不過他說和阿梨你約在這裡見面,我就只好放他進來了。想著你們是自己人,也許要商量什麼要事,不能耽誤了你的事。」   姜梨:「……」在葉明煜的眼裡,她和姬蘅都可以算得上自己人了?姜梨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不過轉念一想,在桐鄉的好幾次,姬蘅都與自己單獨見面,也並未傷害自己,甚至還出手相助。看在別人眼裡,的確是足夠的理由表示兩個人是一夥兒的了。   「那他們現在在何處?我想去看看他們。」姜梨道。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葉明煜奇道。姜梨說:「我跟他之前事先說好的。」   「也是。」葉明煜點頭,「要不是他還帶著別人,我才不放心讓你們兩個單獨見面。你好歹也是個姑娘,他又是個男人,萬一對你抱有什麼非分之想……我不放心,阿梨,舅舅告訴你,男人最重要的是擔當,不是相貌。他長得是不錯,可長得不錯不能過一輩子,等年紀大了,還不是滿臉皺紋,不如街頭上二十歲的討飯郎。」   姜梨:「……」   她有時候真不知道該不該怪這位舅舅瞎操心,只好道:「知道了,舅舅,他不會對我有非分之想的,我也對他全無興趣,我找他是為了正事。舅舅,還是先去見他吧。」   葉明煜見姜梨真的很急切的模樣,這才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好吧。」   ……   葉府裡的擺設,很是清簡。   或許是因為自由葉世傑和葉明煜兩個大男人住,連照顧薛懷遠的都是小廝。葉明煜怕燕京城裡還有人想暗中對薛懷遠下手,尤其是永寧公主。所有的事情都親自過手,葉府門口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後院的偏房裡,小几前正坐著三人。   聽見動靜,那三人回過頭。   「阿梨來了。」葉明煜道。   姜梨往屋裡看去。   姬蘅含笑朝她看來,無論什麼時候見到他,他都是這般華麗耀眼。坐在葉家這什麼都沒有的偏房裡,把這偏房襯的也光亮幾分。   「舅舅,您先回去吧,我與國公爺說幾句話。」姜梨笑道。   葉明煜看了看姜梨,又看了看姬蘅,忍耐了一下,終於還是出去了。他道:「我就在院子外面,你要是有什麼事,就叫我。」   他還是信不過姬蘅。   等葉明煜走後,屋子裡的三人也站起身來。   姬蘅身後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穿的一身白衣,翩翩佳公子,生的俊秀莫名,面上掛著的和煦的笑意。他往前走了兩步,好奇的打量姜梨,道:「原來這位就是姜二小姐,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姜梨沒見過如此自來熟的人,便只好不說話,衝著他笑了笑。這一笑,這男子就更不得了,道:「姜二姑娘真是太可愛了。」   姜梨:「……」   「聞人遙,你再這麼說話,我就要吐了。」從姬蘅的身後,又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姜梨敲過去,便見一個一身黑衣的少女走了出來。   這少女似乎並非燕京人士,穿著打扮皆是異族。頭髮全都綁成細細的小辮,上面綴滿黑色的鈴鐺。她生的甜美,只是一雙水盈盈的燕京裡,有幾分淡漠的狡黠。姜梨注意到,她的手上還刻著一隻小小的蠍子。   姜梨還記著今日來見姬蘅的初衷,卻也不能直接就這麼說出來。便看向姬蘅,道:「衝虛道長一事,多謝國公爺的人手了。」   雖然是趙軻找的人,肯定也是姬蘅默認的。況且沒有姬蘅給的哨子,她也支使不動趙軻。   姬蘅笑的有幾分刻薄:「我只是意外,你會用如此難堪的辦法,裝鬼這種東西都用上了。」   姜梨:「……」   她知道,她這個法子實在算不得什麼足智多謀,甚至和那些江湖騙子沒什麼兩樣。衝虛道長驅邪無非就是利用人心裡有鬼,她前日裡裝鬼也無非是利用季淑然心裡的鬼。這和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來說,沒有任何根據和底氣,就像小孩子過家家。   那叫聞人遙的聞言也「噗嗤」一聲笑起來,道:「我不認為二小姐這辦法難看呀,我覺得……很可愛。」他一臉真誠盯著姜梨的眼睛,十分友好。   姜梨簡直不知道這麼友好又不懂得收斂的人是如何在姬蘅眼皮子底下活下來的。   「不過騙人這種事,二小姐要是有需要,可以來找我。」聞人遙湊近她,道:「在下最懂得如何騙人了。最擅長騙的……是女人的心。」   姜梨嗆住,猛地咳嗽起來。   聞人遙一臉關心:「二小姐沒事吧?是不是出來受了風寒?這幾日燕京冷……」   姬蘅的扇子一展,擋住聞人遙湊近姜梨的臉,冷眼道:「說夠了沒有,說夠了就滾出去。」   「阿蘅……你變了……」聞人遙苦著臉。   姬蘅沒理會他,只對姜梨道:「趙軻告訴過你了,今日來,是帶你認識可以為薛懷遠治病之人。」   姜梨看向聞人遙,是這麼個人麼?這麼個人,似乎也太不靠譜了些。   下一刻,就見那黑衣少女站了出來,打量著她,露出一個頗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司徒九月。」   「九月姑娘。」姜梨從善如流,「聽趙軻說過,您是北燕第一神醫。」雖然年紀相仿,姜梨的態度也沒有絲毫輕視,而是足夠尊重。   司徒九月一笑:「趙軻說錯了,我並非北燕第一神醫,我是北燕第一毒手。我是製毒的,不是救人的。對我來說,救人並沒有製毒好玩。」   姬蘅道:「司徒九月。」   少女臉色變也不變,繼續道:「不過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偶爾也會幫忙救個人。雖然我救人不是很擅長,但至少比起這世間大部分大夫,尤其是太醫院那群老廢物來說,高明得多。」   這少女行事無忌,說話粗獷,看著倒像是葉明煜那一類人,應當很少混跡在權利旋渦中。年紀不大,卻很有主見,不知是哪家才能養出這樣的性子。姜梨在腦子裡搜尋了一下,這輩子上輩子,卻都沒聽過這麼一號人物。   「薛縣丞日後還能恢復神智麼?」收回思緒,姜梨問出了這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不好說,也許能,也許不能。很多人崩潰,失去神智,是遭受了巨大打擊。而人們大多不願意回憶這部分痛苦的記憶。會主動避開,這樣一來,就會一直找不回清明。」司徒九月道:「我看薛縣丞應當就是如此。聽說他的一雙兒女都已經過世了,這樣的人在世上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並沒有必須回憶過去的理由。」她盯著姜梨的眼睛,道:「恕我直言,姜二小姐,這薛懷遠已經如此痛苦,您何必讓他再想起以前?」   姜梨搖了搖頭:「不,薛縣丞自己是希望能醒過來的。」   司徒九月一愣,聞人遙也詫異,只有姬蘅並不意外。   「我知道薛縣丞是希望自己能醒過來的。雖然他的一雙兒女是沒了,但是沒的不明不白。我若是薛縣丞,必然希望能為兒女洗清冤屈,查找真相。所以,他希望能清醒過來。他是有責任擔當的父親。」姜梨道。   或許是她說話的語氣太堅定,讓人難以懷疑其中的真誠。司徒九月聳了聳肩,道:「好,那我就試試看。我會每日來給薛懷遠施診。」   姜梨深深拜謝:「那就多謝九月姑娘了。」   「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他吧。」司徒九月看了看姬蘅,「國公爺好像單獨有話跟你說,我們先出去了。」說罷,她就使勁兒拉著還想看熱鬧的聞人遙,出了屋,還帶上了門。   屋裡只剩姜梨和姬蘅二人。   半晌,姜梨道:「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奇怪,我幫過你那麼多次,好像只有這次,你感激的最多。」姬蘅玩味笑道:「看來比起你自己的事,薛懷遠的事更讓你看重。」   姜梨也笑:「或許吧。」對她來說,能讓薛懷遠好起來,是她這輩子奢侈的願望。姬蘅讓這個願望可能得以實現,她如何不感激。   「九月姑娘似乎不是燕京人士?」姜梨問。   「漠蘭公主,」姬蘅道:「父兄在小叔篡位的時候死了,她逃了出來。」   姜梨怔住。漠蘭動亂的事她也曾聽說過一點,對她來說是很遙遠的故事了。沒料到在這裡會遇到漠蘭公主本人。不過漠蘭人都擅長製毒用毒,難怪司徒九月會如此。   「季氏已經被你對付了。」姬蘅笑笑,「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不必我打算,問題就會出現在眼前。」姜梨嘆了口氣,「永寧公主會找到辦法收拾我的。」   姬蘅瞥了她一眼,「聽你的語氣,好像還挺期待?」   「如果我說是,國公爺會相信嗎?」   「信。」姬蘅慢條斯理道:「你說什麼我都信。」話到尾音,又曖昧的勾起,琥珀色的眸子裡盛滿誘人笑意。   聞人遙說自己善於誘騙女人心,大約不假,聞人遙這樣少年,就像一塊蜜糖,放在裝點了花瓣的糕點裡,女孩子們見了,總被甜蜜的味道誘惑,想要嘗一嘗。   姬蘅不是蜜糖,他就是一杯毒藥。席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那一杯明亮的,滲著幽幽毒意的鴆酒就放在臺上。人們走過,不自覺的被吸引,明知道是腸穿肚爛的毒藥,也會為一刻的夢幻傾倒,醉生夢死片刻。   「國公爺已經對我信任到如此地步,是姜梨的榮幸。」她笑道。   姬蘅收回目光,站直身子,懶洋洋的道:「據我所知,周彥邦似乎對你念念不忘。」   「姜玉娥給我寫了帖子,」姜梨道:「不過我沒去,丟給了姜幼瑤。」   這些事,想必姬蘅真想知道,趙軻也會告訴他,因此姜梨也不必隱瞞。   「你的仇家真多。」姬蘅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處理完了一批,趕緊又來一批。十五歲的姑娘家,能被人記恨至此,姜梨也算是很出色了。   「我也不想。」姜梨道:「實在太礙手礙腳了。」   「需要我幫忙嗎?」姬蘅挑眉道。   「如何幫?」姜梨問。   「我不喜歡摻和這些事,如果我出手,就會很可怕。」他像是恐嚇小孩的惡劣大人一般,「姜玉娥、姜幼瑤、周彥邦,加上一個沈如雲。」他笑眯眯的看著姜梨,「你想讓誰死?或者,你希望哪一個活?」   「……還是,一個都不放?」   對不起大家!我最近生病腦子不清楚,傳到另一篇文去了!暴風吐血! 第140章下令   他說的輕描淡寫,談笑間就能將人的性命掌握在手心。姜梨倏而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姬蘅是否和永寧公主一樣,只因為身居高位,便理所當然的認為,只要礙著自己的路,就能不費吹灰之力丟棄。   不過很快,她就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姬蘅和寧遠侯府無冤無仇,說出這種話,本身是為了自己。她要是再挑三揀四,那就是真的不識好歹了。   姜梨也不願意做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之人。   她道:「多謝國公爺好意,不過弄出性命之事,寧遠侯府那頭也不好交代吧。如今燕京城正是多事之秋,再生事端,反而惹人懷疑。」   她委婉的拒絕了姬蘅的幫忙。   姬蘅不置可否,道:「那你自己多提防著點。」頓了頓,他又提醒,「你的命是我的,可別不小心被別人拿去了。」   姜梨笑了:「是。」   又與姬蘅說了會兒話,姜梨就走出屋,去看薛懷遠去了。司徒九月今日是第一次為薛懷遠扎針,薛懷遠極是害怕,姜梨只好扶著薛懷遠的肩,輕聲哄著他,薛懷遠才漸漸安靜下來。   「他很聽你的話。」司徒九月看了她一眼,「這很難得。」   「我將薛縣丞從桐鄉牢獄接出來後,很長時間都是我照顧他。他雖然失去了神智,卻懵懂的知道誰對他好,我在的時候,他會安心一些。」   「可不只這樣簡單。」司徒九月把一根銀針扎進薛懷遠的穴道,頭也不抬的繼續道:「這一類失去神智的人,看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不會對人有極好極壞之分,但他對你明顯態度不同。葉明煜在這裡與他相處的時間也不短,他對葉明煜沒有任何感情。」   「你們之前認識嗎?」司徒九月問。   姜梨心中一跳,斷然否認:「不,我在燕京城,後來去了青城山,薛縣丞一直在桐鄉,我們沒有交集。」   「這就奇怪了。」司徒九月似乎有些不解,「對你做出這樣的舉動,應當是他殘留的記憶習慣裡,你是她熟悉的人。」   姜梨只好道:「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   司徒九月又看了她一眼:「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你膽子可真大,難怪姬蘅會對你另眼相看。」   姜梨見她直呼姬蘅名字,心中好奇,便問:「九月姑娘似乎與國公爺很是熟悉?」   「算是吧。」司徒九月道:「彼此都有救命之恩。」   姜梨心中詫異,姬蘅救過司徒九月的命,姜梨倒不意外。記得漠蘭動亂的時候也是很多年前了,那時候算起來,司徒九月應該還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沒有自保能力,漠蘭離在北燕東線邊緣,司徒九月能來到北燕,應當有北燕人幫忙。這個人是不是姬蘅,姜梨就不知道了。   但司徒九月竟也還救過姬蘅的命?   「你別看他現在活蹦亂跳,當年差點就死了。」司徒九月道:「好容易活了下來,現在倒是誰也弄不死。」   姜梨:「。…。」   這姑娘說話還真夠不客氣的。   屋裡沒有別人,薛懷遠兀自「呀呀」的叫著,司徒九月一手扶著他的後頸,將一根銀針緩慢的刺入,一邊道:「不過他叫我過來幫你,倒是出乎人的意料。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壞人,聽陸璣說當年你殺母弒弟都是被冤枉的,嘖嘖嘖,」她道:「你雖有膽量在桐鄉行事,但到底是只善良的兔子,姬蘅身邊的人都不是善類,你怎麼會跟他們混在一起?要我說,」她起手嫻熟,看的姜梨眼花繚亂,「你不如趁早和姬蘅劃清界限,免得日後連累了你。就算連累不了你,也遲早被他嚇死。」   姜梨笑了笑:「多謝九月姑娘關係。」   司徒九月眉頭一皺:「我可不是在關心你。」   姜梨心中好笑,司徒九月看樣子,比姜二小姐年紀大一兩歲,可比起前生的自己,卻要小一些。但她說話行事的作風,又頗有長著風範,這會兒與自己說話,就如長姐勸慰天真的小妹妹一般,辦事恐嚇半是勸導。   不過也是了,人生突遭巨變,難免一夜之間成長起來。天真爛漫可不能保得了命。   尚在思索的時候,司徒九月已經為薛懷遠扎完最後一根針,薛懷遠似乎也是乏了,沉沉睡去。姜梨將他扶到床上躺下,蓋好被子,掖好被角。   司徒九月站在一邊看著,她生的甜美可人,偏生穿一身黑,笑容也帶點狠意,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人。她道:「你可真是會照顧人。」   「是麼?」姜梨笑了笑。   「沒有人這麼說過嗎?」司徒九月奇怪。   「你是第一個。」姜梨道。   她前生在夫家的時候,將沈家一大家子伺候的服服帖帖,可從未接收到任何誇獎。而在她出嫁之前,照顧人這件事,都是薛昭來做的。薛懷遠疼愛女兒,卻要磨鍊兒子。薛昭除了文韜武略之外,連做飯都會。   有時候姜梨覺得,自己這個姐姐,還得接受薛昭許多照顧。   想著想著,突然見自己面前有東西晃動,是司徒九月拿手在她眼前晃,道:「你想到什麼了,這麼出神?」   姜梨回過神,道:「是想到家中事了。」   司徒九月道:「好吧。」   「九月姑娘特意為薛縣丞施診,姜梨在此先謝過。」   「不必道謝。」司徒九月道:「我可不敢違抗姬蘅的命令。你還有事麼?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她果然就走了,瀟灑的一句話都沒跟姜梨多說。不過姜梨並未覺得有什麼,反而覺得這姑娘十分有趣。   她走出去,姬蘅不知什麼時候也離開了。聞人遙見她出來,眼睛一亮,一口一個「二小姐」的纏上來。姜梨被他的熱情弄得一腦門汗,隨意尋了個藉口,就離開葉府,先回姜家了。   姜梨走後,聞人遙站在院子裡,問司徒九月道:「九月,我好看嗎?」   司徒九月:「滾!」   「好奇怪啊,」他對著鏡子照了照,裡面年輕的男子仍舊生的白面俊秀,丰姿如玉,他道:「為何姜二小姐見了我,跟見了鬼似的,尋常姑娘我這般對待她們,她們不都笑的格外開心嗎?」   司徒九月冷笑一聲:「姬蘅長得比你好看多了,姜梨看見他不照樣冷靜的很。有上好的佳餚不愛吃,還能愛吃屎?」   聞人遙:「。…。」   他道:「你真是太粗俗了!」   ……   姜府裡,晚鳳堂中,姜老夫人闔目坐著。   自從衝虛道長一事過後,緊接著胡姨娘又尋短見而死。姜家也算家逢巨變,此事雖然沒有洩露給外人曉得。但姜家自己人卻是心知肚明。鬧到如此地步,讓季淑然眼睜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害了幾條性命,姜老夫人一夜間,似乎也蒼老了不少。   她自來都是精神矍鑠,即便年長,仍舊有些與年輕時候不相上下的魄力和威嚴。但此事過後,仿佛精氣神都被抽走了大半,身邊嬤嬤光是瞧著,就見姜老夫人成日裡只是閉眼坐著。   她甚至沒有去看她最疼愛的小孫子姜丙吉一眼。   翡翠走進來道:「老夫人,三小姐還在外面,求著想見您一面。」   姜老夫人睜開閉上的雙眼,卻也沒有看翡翠,只是看著面前的暖爐,道:「讓她回去吧。」   翡翠道:「是。」便離開去同姜幼瑤回復了。   嬤嬤站在姜老夫人身邊,小心的為她揉著肩,道:「這幾日三小姐來找老夫人好幾回了。」   「她倒是機靈,不去找他爹,反來找我。」姜老夫人的語氣,有淡淡的嘲諷。   姜元柏最疼愛姜幼瑤的,但此事一過,姜幼瑤卻沒在姜元柏面前替季淑然求過情。而是來找姜老夫人,她生怕姜元柏因為季淑然的事遷怒自己,便乾脆選擇不在姜元柏面前出現。   「和她娘一樣精明。」姜老夫人道,眼裡有些厭倦。   雖然知道季淑然做下的事和姜幼瑤無關,但人吃五穀雜糧長大,都有七情六慾。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事實上能否做到又是一回事。姜老夫人心裡知道不能遷怒姜幼瑤,但只要想到葉珍珍,想到死去的姜月兒,想到季淑然甚至於柳文才有過一個私通子,姜老夫人就犯噁心,連帶著看姜幼瑤,也實在喜歡不起來。   事實上,她對一手帶大的姜丙吉都難以做到和過去一般,更別說是姜幼瑤了。   「老夫人……幾日過去了,季氏那頭,您是想如何處置?」嬤嬤問道。   姜老夫人的動作微微一頓。   沉默了半晌,嬤嬤都幾乎以為姜老夫人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姜老夫人平淡的聲音響了起來:「餵藥吧。」   嬤嬤的手一抖,姜家已經許多年沒有替人餵過藥了。老夫人雖然待人嚴厲,但傷人性命的事卻很少做。除非是犯了大錯的奴僕,但也不會直接打死。可見這次是對季淑然恨得狠了,才會非要她命不可。   「怎麼?你認為我下手太狠了?」姜老夫人察覺到對方的遲疑,不等嬤嬤回答,又自嘲的道:「我還嫌實在太便宜她了。且不提她和姦夫私通,懷了孽子,就算我們姜家,也賠上了三條性命。三條性命啊。」她喃喃道:「你說是有多歹毒的心腸,才會連孩子也下手。」   「我早就跟元柏說過,娶妻不必娶太過聰明的,以姜家的家世,也不必去攀附什麼。葉氏雖然家世次了一些,但重在人敦厚溫柔。現在想來,也不知是是福是禍,也許正是因為葉氏平日裡為人太過寬和,才會讓手下生出異心,被季氏蠱惑,丟了性命。不過,這也是我治家不嚴的罪過,若是我當年多注意一些,葉氏未必能著了季氏的道。」   「老夫人不必太過自責。」嬤嬤道:「誰能知道當時夫人還在,季氏就看中了夫人的位置,生了歹心呢?這在燕京城也是聞所未聞的事。」   「不說葉氏,連她的女兒二丫頭我也沒照顧好。」姜老夫人的笑有些苦澀,「當年二丫頭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推季氏,我卻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未想到,不過是季氏做的一場戲。我只是沒想到,季氏連自己腹中的骨肉也能幹脆捨去。」   嬤嬤想到這裡,也不覺心驚肉跳。那可是自己身上的肉啊,就算是私通子,與自己也是血脈相連。季氏竟然為了能陷害姜梨,就毫不猶豫的捨去。眾目睽睽之下,騙過了所有人。   「二丫頭在青城山呆了八年,如今她回來了,你看看,她可曾親近過這府裡的一個人?」姜老夫人問道。   嬤嬤說不出話。   二小姐行事溫柔禮貌,但要說多親近,沒有,連對姜元柏也是客客氣氣的。「她每日都要去葉家,別的不說,就是對一個失去神智的外人,也比咱們親近得多。這是咱們咎由自取。當年捨棄了她,她自然也看不上咱們。」   姜老夫人這話說的難過,嬤嬤聽著也不由得鼻酸,勸道:「二小姐是剛回姜家,呆的時日不長,心裡有心結。如今季氏的事情真相大白,她的心結也算解開,等日子長了,自然還會好的。您和大老爺是她的親人,她不親近你們,還能親近誰呢?」   姜老夫人搖了搖頭:「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一隻腳都是邁進棺材裡的人了。什麼人沒見過,這把年紀,想看走眼的人也少。二丫頭不會親近咱們了,她的心腸已經硬了起來,做什麼都於事無補。晚了。」   竟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嬤嬤還沒來得及說話,姜老夫人的聲音又傳來:「不過挺好,她這樣,倒不會像她娘一般被人欺凌。心腸硬一些,凡事多留個心眼,不至於遇上個人就掏心掏肺,日後也不會被人騙。這樣一來,我也就放心了。」   嬤嬤想了一會兒,道:「老夫人先不必將話說死,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現在開始咱們對二小姐好,總有一日,二小姐會看到。」   姜老夫人擺了擺手:「算啦,我活著的時候,不知還能不能看到那時候。二丫頭現在還沒回府?」   「出門去了葉家。」嬤嬤道。   「等她回來的時候,讓她去看看季氏,有什麼話要對季氏說的,就對季氏說。」   「老夫人,這是……」嬤嬤心中一驚。   「等她見過了季氏之後,就給季氏餵藥吧。」姜老夫人眉目冷凝,「早點上路,早點贖罪。」   說完這句話,她就再次闔上雙目,像是睡著了。   嬤嬤沉默半晌,沒有再繼續說話。   ……   瑤光築裡,姜幼瑤在屋裡煩躁的踱著步子。   季淑然被關了起來,旁人不許靠近,她不能去看望季淑然,事實上,姜幼瑤也不敢去看望她。縱然她平日裡再如何不懂事,那一日季淑然承認的罪行,實在是太過觸目驚心。別的不說,就是那一條私通之罪,姜幼瑤也知道,姜家必然不會輕饒了季淑然。   當年燕京才貌雙絕的狀元夫人薛芳菲就是因為私通罪名被發現,到了現在,人們提起她的時候,也只會說一句「蕩婦」。如今這人換成了季淑然,可想而知,要是被人傳出去,當朝首輔夫人私通,絕對比狀元夫人私通更有話頭興致。   好在姜老夫人已經處理好了,院子裡的下人們賣身契都攥在老夫人手裡,保證不會洩露一個字出去。即便如此,姜幼瑤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的。還有二房三房看她的眼神,盧氏這兩日看見她的時候,目光裡的嘲諷真是讓姜幼瑤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季淑然髒了,人們看她的眼神也很髒,就像她才是那個私通子似的。可她不是,她是姜家嫡出的小姐,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這個位置別人別想搶走,也永遠搶不走!「小姐……怎麼辦……老夫人態度太強硬了。」丫鬟金花道。   「我給姨母寫的信,有回信了麼?」姜幼瑤問。   如今牆倒眾人推,想要帶出去一封信比登天還難。她用了不少銀子,才收買了姜府的小廝將信送了出去,送到陳季氏。姜梨在心裡讓陳季氏去宮裡找麗嬪,麗嬪肯定有辦法。   銀花搖了搖頭。   姜幼瑤頓時目露失望之色,道:「不會的,是不是老夫人如今將姜家守得太嚴,外面的信進不來。金花,你再去打聽一下。」   金花小心翼翼道:「小姐,恐怕陳夫人是不會再來了。前日夫人出事後,季家的人來過一趟,可後來又走掉了……他們,是不是打算不再管夫人了?」如果事情有轉圜的餘地,季家人斷然不會走的如此乾脆,至少還要在府裡再拖一段時間。可他們直接走了。   此話一出,「啪」的一聲,金花挨了姜幼瑤一個巴掌,姜幼瑤恨恨的道:「胡說八道!外祖母姨母他們怎麼會不管我娘?分明是緩兵之計!不知道祖母和父親他們說了什麼才騙的姨母他們離開,姨母他們是不知道我娘現在是什麼情形。如今我在信裡都寫清楚了,他們得知了娘的境況,就會立刻來人救我們出去的!」   金花連忙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錯,是奴婢胡說八道,陳夫人一定會來救夫人的。」   姜幼瑤心中餘怒未消,她雖說的篤定,可隨著金花的一番話,心中也漸漸不安起來。   季淑然那一日沒有告訴她究竟姜梨會如何倒黴,但姜幼瑤隱隱也能猜到,最後的結果應當不是這樣。那衝虛道長後來也沒了音訊,倘若陳季氏向宮裡麗嬪求救,麗嬪定不會袖手旁觀,可為何到現在也沒消息傳來?哪怕季陳氏進不了姜府,託人帶個話總能做到。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這樣下去不行,姜幼瑤雖然心裡害怕,卻也曉得,府裡能為她真心著想的,也就只有季淑然了。姜元柏如今惱了季淑然,還不知會不會原諒母親,但這麼幹等下去,對她而言是不利的。誰知道姜梨那個賤人會不會又暗中使什麼陰招?她「騰」的一下站起身,道:「不行,我得想辦法出府一趟。」   「小姐?」銀花一愣:「如今府裡管的嚴嚴實實,如何能出去?」   為了防止下人將此事傳播出去,府裡一個蒼蠅都不許飛出去,還別說姜幼瑤這樣的大活人了。姜幼瑤雖然沒被禁足,但其實她哪裡都去不了。   「可惡。」姜幼瑤沮喪的在椅子上坐下來,「這可怎麼辦?」   ……   天色漸漸暗下來。   若說府裡還能自由進出的人,大約姜梨算是一個。她剛從葉家回來,走到芳菲苑。清風和明月坐在院子裡繡荷包,看見姜梨回來,起身迎接。   「府裡可有發生什麼事?」姜梨問。   「抱琴來了一趟,將姑娘先前救濟給胡姨娘的銀子和炭火都還了回來。」明月道:「抱琴跟了胡姨娘一輩子,胡姨娘走後,抱琴沒了去處,老夫人把賣身契還給了抱琴,讓抱琴回家。不過抱琴似乎已經死心,說要去廟裡,青燈古佛過完下半輩子。」明月說著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人。」   「她已經走了麼?」姜梨問。   「明日離府。」   姜梨復又把銀子遞給明月:「雖然是去廟裡,但銀子也是必不可少的。未來的日子長的很,不必現在就把退路全部賭住。不過現在說這些話,她也是聽不進去的。你想個辦法,把這些銀子帶給她,不必讓她知道。」姜梨道。   明月接過銀子,愣了愣,半晌笑道:「姑娘心腸真好。」   「不過是感懷罷了。」姜梨搖頭。   「對了,老夫人身邊的珍珠也來過一趟。」清風想起了什麼,道:「珍珠說,老夫人讓姑娘回來後,可以去見見季氏,有什麼要對季氏說的,可以去跟季氏說。」   桐兒詫異:「老夫人不是不讓人接近季氏那個瘋子嗎?」   「誰知道呢,也許是特意為了姑娘出氣。季氏把姑娘和夫人害的這麼慘,自然應當好好罵她一頓,方才解氣。」清風不以為然。   姜梨卻不這麼想,老夫人突然說這句話,只能說明,她是下定決心了。季淑然的路,就走到了這裡,老夫人這是讓她去見季淑然最後一面。   姜梨道:「既然是老夫人的話,那我們走吧。」   「現在麼?」桐兒問。   「就現在。」   再晚,就來不及了。   ……   季淑然被綁在偏院的一處舊房屋裡。   房屋裡裡外外都掛著白綢,胡姨娘死了,本來府裡姨娘去了,大戶人家是不必操辦喪事的,尤其是如胡姨娘這樣,常年來在府裡幾乎沒有人記起的人。但因胡姨娘死的太悽慘,姜家有愧,所以即便是個姨娘,仍舊好好下葬,府裡人人戴孝。   季淑然待的這間屋子,亦是如此。屋子裡只點燃了兩隻白色的蠟燭,燭油滴成奇形怪狀的模樣,像是人的眼淚。門口不知是誰架起了銅盆,裡面還有未曾燃盡的紙錢,一些飛了出來,映在窗戶上,翩躚出詭異的影子。   季淑然縮在角落裡,脊背發涼。   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她的心裡很害怕,甚至於那些對她惡聲惡氣的粗使婆子此刻她也覺得格外想念,至少這屋裡有個人,她就不會覺得如此鬼氣森森。   她向來認為自己是不怕鬼神的。只要人有手段,鬼都害怕惡人。可衝虛道長來驅邪的那一日,她親眼所見,粉碎了自己心中的堅定。這世上是有鬼的,一旦確定了這一點,季淑然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些被自己的害死的人張牙舞爪的前來。   葉珍珍、姜月兒、柳文才、司棋、還有許多許多,包括她肚子裡的孩子。她的腦子裡分外嘈雜,有許多人說話。這時候,她覺得自己脆弱極了,很希望姜丙吉和姜幼瑤在眼前。   不過,他們沒有來。   想想也是,她如今在姜家人面前是罪無可赦,她的一雙兒女自然應當也被明令禁止來看望自己。好在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倒不是不講道理之人,不會因為自己而遷怒一雙兒女,這樣一來,季淑然心中也好受些。   正在這時,外面似乎有什麼聲音響動。季淑然又緊張的蜷縮起身子,她的手腳都被綁了起來,這讓她無法動彈,也不能逃跑。她自打生下來,雖然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卻也沒過過什麼苦日子,更不用提被人如此替代。季淑然想著,姜家對她如此苛待,待她出去,一定會讓自己的姐姐麗嬪想辦法,狠狠報復姜家人。   是的,季淑然還想著出去。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不會有活的機會,因為柳文才的鬼魂出現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柳文才並沒有帶走她。人只要沒死,求生的欲望就會格外強烈。季淑然緩過神後,便想著如何逃出去。   其他的不提,至少她的姐姐是皇帝最寵愛的嬪妃,姜家想要動她,也得掂量幾分。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一步一步,不輕不重,季淑然卻覺得每一步都重重擊打在了自己心上。   外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   門「吱呀」一聲開了。   風吹起地上的紙錢,有人素衣白裙,頭戴白花,提著燈籠,走了進來。   是姜梨。   是不是很久沒有XX之死這種標題了? 第141章了結   姜梨走了進來。   季淑然愣愣得看著她。兩日以來,除了對她惡聲惡氣得婆子,她沒能看到任何一個人。姜元柏和姜老夫人不必說了,姜幼瑤和姜丙吉她也沒法見。至於她的貼身丫鬟,大約都被關起來了。季淑然不能得知外面是什麼情況,她一個人想許多事,想自己得出路,也想到姜梨得境況。   姜梨當時的模樣,分明是被鬼上身了。雖然自己洛帶現在這般田地,季淑然還是不無額度的想,要是姜梨一直被鬼上身,或者乾脆被那些鬼魂弄死也好。如今姜梨出現,有一瞬間,季淑然以為自己看到的姜梨,已經不是活人了。   但她又看到姜梨輕聲叮囑身邊的丫鬟,復又失望的接受了一個事實,姜梨沒有死,相反,看眼前她的樣子,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姜梨一個人進了屋,丫鬟都在外面,屋裡的門也被帶上了。姜梨也沒有點燈,於是屋子裡除了蠟燭的火光之外,就只有姜梨手提的一直白燈籠發出清幽幽的光。   季淑然覺得更冷了,然而她的面上卻浮起一個冷笑來:「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你。」姜梨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燈籠被她隨意的擱在地上,她看向季淑然,溫軟的眉眼十足平靜,說出的話卻不能讓季淑然從容,她道:「好歹你也在姜府過了這麼多年來,臨走之前,我應當來看看你。」   「臨走?」季淑然皺起眉頭,「什麼臨走?」   姜梨靜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道:「做了這麼多事,夫人不會以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吧?」   季氏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要痙攣起來了,衣裳難以帶給她一絲暖意,她道:「姜梨,你少來恐嚇我!這一次是我棋差一著,才會中了你的計!」   「夫人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喜歡讓旁人承擔莫須有的罪名,落到如此田地,難道不是夫人的報應麼?你不是中了我的計,你只是被你謀害的人,找上門來了而已。」   這話卻是戳中了季淑然連日來的心中的恐慌,可越是恐慌,她就越是要否定姜梨的說法,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勇氣一般,她道:「可笑,這世上哪有什麼因果報應。要是真有因果報應,為何不早來,卻要等到這時候?如今做了鬼來尋我,難道我會怕?不過是白費力氣!」她冷冷道:「我在姜家早已立足腳跟,又誕下一兒一女,娘家姐姐更是陛下寵嬪,就算到了如今地步,也不是全無生機,看在我爹的臉面上,姜家也不會奈我何?」   她挑釁的看了一眼姜梨:「葉珍珍死了,姜月兒也死了!她們都死了,我的兒女卻還有大好的未來,世上有報應又如何?報應來的太晚,我還是贏了!」   說到這裡,她近乎癲狂的笑了起來。   姜梨只是瞧著她,她自己不是出身於高門大戶,在薛家,也不必勾心鬥角什麼。因此得知了季淑然所有罪行的那一刻,姜梨除了詫異之外,只有不理解。如今看來,她卻能理解一點了。   季家養出了一個自私自利,心腸歹毒的女人。她從本質上便十分惡毒,和所處的環境沒有任何關係。就算季淑然生在普通人家,也會為了自己,不惜讓別人成為墊腳石。   人性的善惡兩面,在季淑然身上,姜梨只看了惡。   她淡淡的笑起來。   幽暗的燈火下,少女的衣裙素淡,更襯得容顏清冷。她五官靈秀,總是掛著讓人溫暖的笑意,但是冷下臉來的時候,就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姜梨道:「是麼?你真的以為,姜幼瑤和姜丙吉日後會過的很好?還是……你以為麗嬪會安然無恙?恕我直言,麗嬪如今自身難保,你讓麗嬪幫你,卻讓麗嬪也陷入麻煩裡,季家埋怨你都來不及,如何會為你花費代價來保你平安?你自己也是季家人,季家會如何做,你不會不明白吧?還是根本就知道,卻一定要自欺欺人?」   季淑然神情變了變,她道:「你說謊!」   「衝虛道長是招搖撞騙的騙子,」姜梨笑笑,「是過去身上背負兩條人命債,從家鄉出逃的官府通緝犯。倘若這一次不是因為來姜府作法,還不會有人發現。不過這一次東窗事發,宮裡的麗嬪如何解釋。畢竟多年前,陛下寵愛的那位貴人,可就是在這位道長的指認下,香消玉殞,麗嬪在宮中再無爭寵對手,才能到如今的地位。」   「你說,要是當今陛下發覺自己被騙,當初心愛的那位貴人是被人冤枉謀害,這位道長是個騙子,會不會認為這是麗嬪為了除去對手兒特意設置的一個局,會不會後悔?帝王不會承認自己的錯,他只會加倍的把過去的錯怪責在別人身上。」   季淑然愣愣的聽著姜梨的話,她道:「你怎麼知道?」   麗嬪多年前在宮中被那位貴人陷害一事,知道的人並不多。季淑然知道,也無非是因為出事的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這件事姜幼瑤也不知道,更別提跟她完全不親近的姜梨了。而且這些宮中的秘聞,要打聽也絕非那麼簡單。但姜梨就是知道了,看她的樣子,知道的似乎還不少,還很理所當然。   「我是如何知道的你不必擔心,你只需要知道的是,麗嬪這一回,怕是自身難保了。」   季淑然心中慢慢的決出冷意。她知道姜梨說的沒錯,一旦衝虛道長是騙子的神情被發現,意味著多年前宮裡的那樁案子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結果。   可她仍舊嘴硬道:「你如何知道衝虛道長是騙子?你……」   「我自有辦法。」姜梨只說了一句話。   季淑然看著她。   「事實上,昨天季家的人已經來過了,不過你不知道,也沒人告訴你,大約是知道了你的消息,本來打算來救你的。」姜梨的語氣含著淡淡的嘲諷,「不過她們已經回去了,在見過父親和老夫人之後,我想,以後他們也不會再來。」   「不可能!」季淑然慘然叫道,姜梨像是剝奪了她最後一絲希望,她絕望地喊道:「他們不可能放棄我!」   「為什麼?」姜梨冷漠的回答,「你可以為了除去我保護你自己,就犧牲自己的骨肉。季家人為何不能為了保護自己,犧牲你呢?」   季淑然恨恨的盯著姜梨。身為季家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季家人骨子裡的趨利避害。是的,她流著著季家自私自利的血液,沒有理由季家人不是這樣。   「季家已經拋棄你了,父親和老夫人從前對你寬容,無非是看在你失去過一個孩子的份上。如今已經證明,當初對你的憐憫不過是你一手主導的陰謀。你手上還有姜家的幾條命債,終究是要償還。」姜梨說的輕言細語,卻讓季淑然的心頭髮冷,「你死之後,父親仍舊還會續弦,府裡不能不有新夫人。當年你如何對待我,新夫人就會如何對待姜幼瑤和姜丙吉。」   這話就像是一個詛咒,季淑然尖叫起來:「不!我要見老爺,我要見老爺!」她瘋狂的道。   「父親不會來看你的。每當看到你,就會提醒他當年的自己有多愚蠢,誰會自討苦吃呢?」姜梨又笑了笑,「姜幼瑤被你寵愛的無法無天,不必新夫人親自動手,遲早有一天,她也會自己將自己的路封死。至於姜丙吉……」姜梨特意停頓了一下,才慢慢道:「雖然姜丙吉出生的時候,柳文才已經死了多年。但因為有你這樣的娘,父親雖然不會遷怒,只怕對姜丙吉也再難以毫無隔閡。連父親都對他如此,新夫人又怎會上心?只要新夫人生下兒子,姜丙吉就自然被厭棄了,當然,若是這位新夫人心裡再狠一些……就像你對姜月兒做的那樣……」   「不!」季淑然面上勉強維持的平靜終於碎裂,像是被搶走幼崽的野獸,猙獰的尖叫著:「老爺不會這麼對他們的!他們是老爺的骨肉!」   「季淑然。」姜梨平靜的道:「你說的報應拿你無可奈何,那是不可能的。你做的孽,當然要慢慢償還。倘若輕饒了你,就必然嚴待你兒女。你當年如何對我,以後別人就如何對待你的骨肉。」姜梨微笑,「這很公平。」   季淑然的眼淚鼻涕混作一團,十分狼狽。   她什麼都不怕,雖然怕死,但最擔心的還是兩個孩子。季淑然做好最壞的打算,就是用自己的死來換取姜元柏對兩個孩子的愧疚和格外疼愛。但姜梨如今連她這個願望也無情的粉碎了。   是了,她為了一雙兒女鋪路,害死其他子女,搶走別人親事,暗中買兇殺人。只要有人可能擋了他們的路,季淑然就毫不猶豫的除去。主要是自己子女看中的,就從別人手中搶過來。所以姜幼瑤養成了現在這般不知輕重的性子,她招架不住姜梨,連她都招架不住姜梨。   季淑然心中絕望,又從絕望中生出怨恨,她看著姜梨,道:「衝虛道長就算是騙子,你也是邪物。」她道:「你不是葉珍珍的女兒!你不是姜梨!」   季淑然是在發洩自己的不甘。   她籌謀一世,敗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手上,滿盤皆輸,如何甘心!姜梨小小年紀,就滿腹心機,自從回府以來,屢次交手,她從沒在姜梨手中討得了一丁點好處。還總是一步一步丟失城池,和寧遠侯府的親事,姜幼瑤的才名……還有這一次,這一次若非是為了對付姜梨,她何至於請衝虛道長來府上,何至於弄成最後這樣一個結果!本是為了發洩,卻見姜梨聞言,微微側頭,看了她一會兒,站起身來。   季淑然本能的後退,背後靠著的卻是牆壁,她手腳都被綁著,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少女慢慢逼近。   分明是秀氣的豆蔻少女,季淑然卻覺得仿佛厲鬼。姜梨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來。   少女的眼睛烏黑明亮,難以想像世上會有這樣澄澈分明的眼睛,但季淑然知道,她的眼睛裡,不是乾淨天真,她什麼都知道。姜梨看著她,突然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她輕飄飄的道:「被你發現了啊。」   季淑然有一瞬間的迷惑,發現什麼了?   帶她想清楚姜梨究竟說的是什麼的時候,她渾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是葉珍珍的女兒!你不是姜梨!   —被你發現了啊。   季淑然恐懼的往後縮著身子,姜梨微笑著打量著她,她的聲音十分輕微,就像是情人間耳語一般。貼著季淑然的耳朵說話,便是屋裡有第三個人,也不會聽得清楚她在說什麼。   耳朵上傳來令人戰慄的觸感,那少女微笑著道:「可惜,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   季淑然豁然開朗。   為什麼姜梨會突然性情大變?為什麼六藝能奪得魁首?為什麼年紀輕輕卻滿腹心機,又為何,她什麼都知道?   似乎一切都有了一個答案。   「你……你不是她……」季淑然的聲音都在哆嗦,「你為何要害我?」   「為了葉珍珍,姜月兒,胡姨娘,司棋,還有姜梨。為了所有你害過的人,」姜梨微笑道:「所以你猜,我會怎麼對待姜幼瑤和姜丙吉呢?」   季淑然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叫。姜梨站起身來,季淑然瑟瑟發抖,破口罵道道:「你這個邪物!你不是姜梨!我要見老爺,你這個邪物!」   姜梨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笑道:「永別了,季氏。」   她頭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姜梨離開屋子的下一刻,兩個身材粗壯的婆子走了進來,一人手裡拿著託盤,上面一個瓷壺。   季淑然意識到了什麼,驚恐的道:「你們要做什麼?你們要做什麼?來人啊,救命啊!」   屋子裡的掙扎聲漸漸微弱了下去,很快,什麼都動靜都沒有了。   走了一段路的姜梨停下腳步,回過頭,望著偏房的方向。   桐兒和白雪默默的站在姜梨身邊。   姜梨站在雪地裡,天上下起紛紛揚揚的雪來。   季淑然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因為姜家的關係,也不會讓她死得很難看。   但是,犯了罪行,就該付出代價。讓她輕而易舉的死去,實在是太便宜他了。這樣懷揣著不甘心和不安心,恐懼擔憂絕望又可怕,悲慘的死不瞑目,才能對得起那些地下的人。   姜二小姐,姜梨心裡默默地想,你可以放心了。   ……   雪到了第二日就停了,是個難得的晴天。   這一夜,姜梨睡得分外安穩,夢裡有個眉清目秀的少女,站在雪地裡,對她深深的行禮,道:「多謝了。」她的聲音陌生,面容卻十分眼熟,那是姜梨自己。   不,那並不是姜梨,那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姜梨醒來的時候,看著掌心發怔。夢裡遇見了姜二小姐,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巧合,還是那位可憐的小姐真的前來道謝來了。   她相信世上有因果輪迴,因此詫異了也不過片刻就釋然了。不管姜二小姐是不是前來道謝,她能為這位小姐所做的,至少沒有袖手旁觀。   桐兒從外面進來,一進來就四處看了看,姜梨瞧見她這幅模樣,笑了:「你瞅什麼?」   桐兒嚇了一跳,道:「姑娘,您醒了啊,奴婢以為您還睡著。」她過來扶姜梨下床,一邊道:「今兒晨起難得見姑娘睡得香,奴婢就沒有叫醒姑娘。這幾日也辛苦了,多休息一些也好。」   姜梨可沒忘記桐兒方才的神色,就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桐兒動作頓了一頓,抬起頭看向姜梨:「姑娘,季氏死了。」   姜梨沒有出現意外的神色。   桐兒頓時就明白了過來。一大早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桐兒其實內心也很疑惑。昨夜裡老夫人特意讓姜梨去見季氏,當時桐兒隱隱預感到了什麼,但也不敢妄加揣測。如今看來倒是成了真,只是看姜梨的神色,分明是早就料到了。   想來也是,自己都能感覺到的事,姑娘肯定更能猜想的出來。   不過,老夫人對季氏下手下的真是乾脆利落,原本還以為就是看在季家的臉面上,也會蹉跎一些時日。沒料到這麼快就做出了決定。   「不過……雖然季氏死了,但府裡如今並沒有大肆談論這件事,瞧著外頭似乎也還不曉得。」桐兒有些猶豫。   姜梨道:「季氏的死並非自然,若是大張旗鼓,反而奇怪。」   「別的奴婢不擔心,只是擔心三小姐。」桐兒憂心忡忡道:「三小姐那性子,府裡人都知道。如今季氏死了,三小姐定會把這筆帳算在姑娘頭上,若是她不依不饒起來……」   姜幼瑤發起瘋來,沒準兒又是一個季淑然。雖然沒什麼腦子,但她歹毒呀。   「不必擔心。」姜梨微微笑了一下,「季氏一死,她大勢已去,成不了氣候。」   姜幼瑤不足為懼,再不濟,還有趙軻在一邊盯著。現在要對付的,最重要的,還是永寧公主和沈玉容。   屬於薛芳菲的仇人。   每個月總有那麼一兩天忙的騰不出手…今天五千TAT 第142章傳出   季氏的死,原本應該是一件大事,但在姜府裡,竟然還不如一個胡姨娘來的令人看重。但無論如何,短短幾日,姜府裡接連死去兩個人,還將往昔血淋漓的真相剝離到眾人面前,姜府裡的氣氛,實在算不上輕快。這個冬日,也比往年更冷了一些。   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像是要補償姜梨過去的遺憾似的,對姜梨百依百順,事無巨細的關係。光是老夫人身邊的珍珠翡翠過來送衣物銀子都來了好幾回。姜梨對待他們,也都一一溫柔的接受了,看上去像是並無隔閡,但姜老夫人曉得姜梨的反應後,反而是深深的嘆了口氣。   季氏是要下葬的,但對外稱是突發疾病,一夜病逝。不管外面人如何指指點點,或是疑惑或是不解,身為季淑然娘家的季家人都沒說話,顯然也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於是燕京城的人茶餘飯後雖然也會插嘴兩句季淑然的死是不是有什麼隱情,但因都沒什麼證據,說兩句也就轉換了別的話頭。   季淑然的棺木過了七日才下葬。七日裡,只有姜幼瑤為季淑然守靈。姜丙吉年紀太小,姜梨是季淑然名義上的女兒,可季淑然害死了她的生母,如何會為殺母仇人守靈?至於姜家其他人,季淑然身上背負了這麼多條人命,還害死了先前的夫人,誰給這麼個殺人兇手守靈,就是和姜老夫人對著看。   姜幼瑤忍著屈辱獨自為季淑然守靈。一開始得知季淑然死去的時候,姜幼瑤恨不得去找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理論,可這兩人壓根兒就不見她。還是姜幼瑤身邊的金花提醒她,此事根本就是姜老夫人的意思。姜幼瑤才認清了事實,與此同時,她的心裡也浮起了深深地恐懼。   姜家人能毫不猶豫的殺死她的母親,也能毫不猶豫的殺死她!恐懼戰勝了悲傷,姜幼瑤甚至沒有心思為季淑然喊冤,起先她一心想要將所有希望寄托在季家人身上。只等著季家人來姜家的時候,讓季家帶她離開。可季家從季淑然死後,根本都沒有出現。   連弔唁都不曾有過。   那一刻,姜幼瑤就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母親連同自己,都被季家拋棄了,從此以後,在姜家,她只能靠自己。   這些事情,都是通過桐兒的嘴裡傳到姜梨耳中來的。對於姜幼瑤的舉動,姜梨並不意外,季淑然凡事都幫姜幼瑤考慮周全,自然也養成了一旦出什麼事,姜幼瑤習慣於依賴他人的幫助。但季家這回恐怕要讓她失望了。為了維持和姜家,至少表面上不至於撕破臉,季家都不會做出任何為季淑然抱不平之事。   季淑然已經下葬,姜幼瑤暫時沉寂了下來,府裡也沒生出什麼事端。姜梨也仍舊每日去葉府,看看司徒九月給薛懷遠扎針,雖然仍舊沒什麼起色,但至少心中有了個惦記。   但這一日,難得的平靜被打破了。   姜梨才起了,讓桐兒給梳了頭,打算去葉府逛逛。清風突然匆匆跑進裡屋,道:「姑娘,出事了!」   桐兒的手一抖,簪子沒掛住頭髮,已經快梳好的頭髮復又散開,黑髮垂在腦後。姜梨沒管它,只看向清風問:「何事?」   「奴婢今日出府採買,大街上到處都在說季氏的死!」   「說就說唄,」桐兒奇道:「不是早就有人說了?」   「不是的,」清風急的話都有些說不清楚,「可是他們說季氏死是因為與人私通,還生下孽種,如今醜事揭開,咱們老爺親自下的手!」   「什麼?」姜梨眉頭一皺,站起身來。   「這不就說的是真相麼?」白雪端著熱茶聞言怔住,「府裡不是不讓人將此事往外頭說,怎麼傳出去的?」   「不管怎麼傳出去的,對咱們來說應當是好事。」桐兒快意道:「本來咱們姑娘就受了委屈,季氏雖然死了,姑娘身上背著的莫須有的罪名可還在。現在好了,真相大白,人人都知道姑娘當年殺母弒弟一事是被人誣陷。咱們姑娘可算是清白了一回。」   「是清白了,」白雪搖頭,「但這樣一來,府裡的人都會以為此事是姑娘說出去的吧。」   桐兒一愣,清風道:「就是這個理兒!」   「冤枉啊!」桐兒叫起來,「咱們可真是一個字兒都沒往外說!」   姜梨沉思起來。   雖然她是很想替姜二小姐洗清這罪名,但也知道凡事要從大局著想,家醜不可外揚,這事兒要是傳的大街小巷人盡皆知,對姜二小姐的聲譽並非好事,還對姜元柏的官途有礙。姜元柏要是倒了,姜家必然會被人蠶食鯨吞。是以她從來沒打算將季淑然的事往外說。   不是她說的,是誰說的?府裡的下人賣身契都在主子手裡,老夫人雖然老了,但對於這種事,無論威逼還是利誘,肯定會把下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況且對於下人們來說,保命要緊,誰都知道要是說出去,自己也就沒命了。   到底是誰?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忽然又聽見外頭明月的驚叫:「三小姐,您不能進去。」   緊接著,響起姜幼瑤暴躁的聲音:「滾開!」像是把明月推倒了。   姜幼瑤氣勢洶洶的闖了進來。   姜梨站起身,瞧著她。   姜幼瑤看見姜梨,眼中一陣刺痛。姜梨穿著素青的絲綢軟緞繡花襖裙,長發半梳,耳朵上兩粒瑩潤的珍珠,襯的她的臉龐姣好潔白,秀麗明媚。   她的心頭立刻浮起銀花與她說的,外面那些人的笑談:「姜三小姐不會也是季氏的私通子吧?那姜二小姐可不就是姜家大房唯一的嫡女了?我就說嘛,當日校場六藝的時候,姜二小姐看起來可比三小姐出眾多了!」   這話要是放在從前,姜幼瑤只會嗤之以鼻,但如今,她悲哀的發現,她無法反駁這話。在不知不覺中,姜梨已經後來者居上,她霸佔了姜元柏的注意,霸佔了祖母的偏心,她將自己比了下去,如今,姜梨是首輔千金,她卻在外面被人稱之為私通子!   何其不公!   「三妹這樣橫衝直撞,可有要事?」姜梨問道。   「你少來假惺惺的噁心人了,」姜幼瑤冷笑一聲,「外面那些傳言,都是你放出去的吧。父親和祖母分明說了,此事不可外傳,你居然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讓姜家淪為笑柄,姜梨,你是何居心?!」   姜梨搖頭:「不是我。」   姜幼瑤臉上的嘲諷更甚:「不是你?那還會是誰?整個姜家,只有你最恨我和我娘!是你想要絕我生路,才將此事放話出去,你毀了我!你毀了我!」   「我說過了不是我,若是我要說,我當日就會說,不會等到下葬以後。」姜梨道:「再者,讓姜家淪為笑柄的不是我,是季淑然。毀了你的也不是我,是季淑然。全都落在我頭上,抱歉,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論起言語殺人不見血,姜幼瑤並非姜梨的對手。三言兩語,卻激怒的姜幼瑤更加眼紅,她盯著姜梨,嘴裡喃喃道:「我要殺了你……」就直撲過來!   這屋裡,卻還有一個力氣奇大的白雪。白雪在姜幼瑤撲過來的同時,便將手裡的茶杯一擱,衝過來擋在姜梨面前。白雪比姜幼瑤個子高一些,一把抓住姜幼瑤的手,姜幼瑤被白雪扭著手,衝一邊的金花銀花氣急敗壞道:「還愣著幹什麼?把這個賤婢給我抓住!」   金花和銀花這才回過神,一擁而上,而桐兒也不是省油的燈。招呼清風明月和這幾人攪作一團,姜梨哭笑不得,自己快步出屋,喚來兩個婆子將人分開,又讓人去找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的人很快過來,見姜幼瑤衣衫不整,姜梨卻雲淡風輕,不由得心中一凜。對姜梨道,姜老夫人請二人去晚鳳堂一趟。   姜幼瑤這會兒洩了氣,姜老夫人的人在面前也不敢放肆。縱然心中不敢,也只得按捺,待來到晚鳳堂。卻見姜元柏也在。   「爹。」姜幼瑤怯怯的叫了一聲。   姜元柏看著姜幼瑤,心中複雜萬千。   他不是聖人,對於季淑然的痛恨,難免不會連累到姜幼瑤。但看到姜幼瑤如此膽戰心驚的模樣,又難以硬起心腸。姜幼瑤在姜家嬌寵著長大,何時這般瑟縮膽小?他的兩個女兒,難道最終都要走上同一條路,對他這個父親失望,和姜家徹底離心麼?   姜老夫人已經從婆子嘴裡得知了來龍去脈,看著姜幼瑤怒道:「三丫頭,你太過分了,平日裡就是這般學的規矩,竟然謀害自家姐妹!」   「祖母。」姜幼瑤雙膝一軟,乾脆利落的跪下來,道:「幼瑤也是一時衝動。可是……如今外面到處都在談論娘……母親的死。將此事傳的沸沸揚揚,身為女兒,幼瑤自知母親犯了無可饒恕的錯,是以沒有為母親求情。但母親已經離去了,付出了應有的代價,為何連死去的人都不放過?這讓做子女的心情如何?父親,請您也感同身受一回吧!」   姜梨瞧著姜幼瑤,看來姜幼瑤在季淑然死後,到底也成長了一些,至少會用苦肉計,尋得旁人同情心了。   「再者,母親的事傳出去,受傷的還有姜家。旁人會怎麼看姜家,現在外面人人都說父親治家不嚴,姜家烏煙瘴氣。二姐姐,」她看向姜梨,淚如雨下,對著姜梨就磕了幾個頭,道:「幼瑤自知無法彌補二姐姐的傷害,但請二姐姐高抬貴手,不要再抹黑姜家了,只要你能放過姜家,幼瑤什麼都願意做!」   桐兒在一邊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原先還覺得這三小姐是個沒腦子的,如今看來也不容小覷。至少這裝模作樣的功夫,和季淑然如出一轍。難怪說有其母必有其女,這裝起可憐來,人人都要嘆服。眼下這幅情景,倒顯得姜梨咄咄逼人,她還挺無辜似的。   姜梨道:「三妹,此事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還會有誰?」姜幼瑤抽噎著道:「只有你最恨母親,你想洗清自己的冤屈,每日能自由出入府的也只有你了……」   姜梨每日都要去葉家,而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因著先前的事對姜梨心中有愧,也沒有拘著姜梨,沒想到這會兒卻成了姜幼瑤的「證據」。   「我雖然對父親,對姜家有怨,卻也還不至於要拉著姜家一道下水的地步。」姜梨平靜的道:「雖然說出此事能解了我的委屈,卻會讓姜家處於很不利的地步。這樣一來,於我也沒有任何好處。」姜梨微微一笑,「三妹的難過我很清楚,但再難過,也要權衡利弊,不要衝動做事。」   她如此坦然地說出對姜家有怨的話,讓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都愣了一愣。緊接著,姜梨說的話,卻又令他們心中複雜。權衡利弊,為了姜家著想,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姜梨的話,太理智,太冷冰冰,太沒有「家」的感覺了。   可她越是這樣,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就越是對她心中愧疚。姜梨走到姜幼瑤面前,親自伸手將姜幼瑤扶起,姜幼瑤下意識的往後一縮,想要避開姜梨的手。被姜元柏看在眼裡,姜元柏微微皺眉,姜幼瑤見狀,只得咬了咬牙,將手放在姜梨手心。   「三妹妹,」姜梨將她扶起,道:「你的母親已經為當初犯下的錯付出代價了,無論這代價是不是足夠,但人已經去世,說起他的也沒有意義。此事就當揭過,我從未想過不依不饒。而且,看著母親離開,身為女兒的痛心,別人不知道,可是在我面前,你怎麼能說我不知呢?」她淡淡道:「我當然知道。」   她當然知道,因為葉珍珍就是被季淑然害死的。   只一句話,讓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對姜梨再也生不出別的什麼想法了。姜元柏只問:「阿梨,此事真的不是你說出去的?」   「父親大可以徹查,不是我所為。」   姜元柏點頭:「好。今日之事,就當是一個誤會,背後之人是誰,我也會查清楚的。」他看向姜梨:「若是沒事,你就回院子裡休息吧。」話語裡,甚至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姜幼瑤愣愣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她突然發現,無論是姜老夫人還是姜元柏,對姜梨,如今竟然是徹底的沒辦法。好似無論姜梨做什麼,他們都會妥協。   是的,妥協。因為姜梨總能輕而易舉的勾起他們的愧疚,又深知他們的底線,於是在底線裡提出最大的要求。   姜幼瑤不甘心,還要再說什麼。姜老夫人已經冷冰冰的吩咐身邊人,把姜幼瑤送回瑤光築。   這是要軟禁她的意思。   姜幼瑤大驚,不明白分明她是被害的人,為何還要這樣被懲罰。她想要求一求姜元柏,激起姜元柏對自己的同情,可是姜元柏只是神情複雜的看著姜梨。姜幼瑤看著看著,眼中的火漸漸熄滅了。   她一聲不吭,任由姜老夫人的人來「送」她回院子。   心中卻是明白,姜家,她待不下去了。不會再有一個人站在她身邊,她和姜梨是死仇,註定不死不休,然而如今只要她和姜梨發生衝突,毫無疑問,府裡的每一個人都會站在姜梨那邊。   首輔千金這個位置,隨著死去的季淑然一起消失,再也找不回來。   她必須另謀生路。   ……   另一頭,回到芳菲苑的姜梨在書房坐了下來。   清風明月忙著收拾方才和姜幼瑤丫鬟打架的滿地狼藉。白雪和桐兒跟著忙前忙後,姜梨的心卻不如面上看起來的平靜。   看姜幼瑤的樣子,顯然對此事也不知情了。不是姜幼瑤傳出去的,也不是自己傳出去的。當日裡在場的人除了姜家人就只有姜府的下人。如今季淑然與人私通的事傳了出去,事情再無轉圜餘地。姜家聲明受損,還有姜元柏和姜元平的官途受損也是必然的事,此事怎麼看,都對姜家有百害而無一利。   整個姜家裡,看起來只有姜梨的嫌疑最大,因著想洗清自己的罪名。可排除這一點後,會不會是想要對付姜家的人,借著季淑然一事,故意將此事洩露出去。   會是誰?右相李家?永寧公主?成王?還是其他什麼隱藏在暗處的人?如果是這些人,姜家的下人裡,也許就有他們的探子。自己在姜家的一舉一動,從此以後也要多加注意。   如果不是這些人,而是姜家人本身的內鬼,就更要重視了。自古以來家賊難防,若是從府裡出了問題,要是府裡和府外裡應外合,姜家只怕困難的很。   姜梨覺得腦子有些紛亂,不由得按了按噁心,桐兒見狀,以為她是在為此事憂心,過來寬慰道:「姑娘不必太過擔心,咱身正不怕影子歪,老爺就算令人去查,也查不到姑娘頭上。雖然此事莫名其妙,姑娘卻也因禍得福,如今燕京城人都曉得當年之事姑娘是被冤枉的啦,反正天大地大,再也怪責不到姑娘頭上來。」   「而且,比起來,現在季家人才應該頭疼吧。」桐兒有些幸災樂禍,「自家姑娘出了這回事,季家所有的女子名聲都要被連累。別說是未出閣的,就算出嫁為人婦的季家女子,都要被人指指點點。麗嬪娘娘不就是季氏的姐姐麼,陛下要是聽到這回事,指不定這麼想麗嬪呢。」   麗嬪?!姜梨猛地站起身,嚇了桐兒一跳,道:「姑娘,您怎麼啦?」   姜梨沒說話,神色變換不定。她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但這些日子也都沒放在心上,這會兒聽桐兒提起,才突然想了起來。衝虛道長一事,可還有一個關鍵人物,麗嬪!姜元柏是抓到了衝虛道長的,他也說過會把衝虛道長的事直言相告洪孝帝。   若是事情沒有出意外的話,洪孝帝應當知道衝虛道長是騙子了,也知道麗嬪當年的厭勝之術一案是假的。但如今看來,宮裡沒有任何消息,難道洪孝帝還不知道衝虛道長是騙子?亦或是宮中隱瞞了消息?但要是隱瞞,至少季家人會找姜元柏來說情。可自從季淑然死後,季家人可是一次都沒有來過,分明是不想再與此事沾上關係了。   真相一瞬間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姜梨也想不明白,她身在姜家,要想知道宮中的事,怕是有些難。不由得,姜梨的手摸向袖中的口哨,面前倒是有個捷徑……不過,姬蘅會放任趙軻告訴她嗎?到底也不是一件小事。   ……   在姜梨想到麗嬪的同時,宮中的麗嬪,這幾日也過的不甚安穩。   季淑然突然死了。   麗嬪上一次見季淑然的時候,還在與季淑然商量如何利用衝虛道長對付姜梨。那一日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季淑然的消息。不僅如此,衝虛道長也失去了消息。麗嬪心裡隱隱覺察到有些不安,她派出去的人卻沒有任何結果。姜家守得如同鐵桶一般,什麼消息都傳不出來。   再等了兩天後,等到了季淑然急病暴斃的消息。麗嬪心中一驚,懷疑其中出了什麼變故,寫信給季家。但季彥霖回信什麼都沒說,也不讓麗嬪去姜家弔唁。麗嬪這回便篤定其中肯定是發生什麼事了,令人蹊蹺的卻是季家的態度。聽聞季家也沒有參加姜家的弔唁。麗嬪就更加不安了。   因著心中有事,麗嬪這幾日乾脆稱病,極少出偏殿,便說前幾日身子還沒好。麗嬪的丫鬟紅珠從外面進來,小跑到麗嬪跟前道:「娘娘,外面出事了。」   「什麼事?」麗嬪坐起身子。   「說是季夫人的死另有內情。」紅珠將自己從外面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季淑然,罷了,道:「如今街頭巷尾議論的都是此事,怕是……怕是陛下也知道了。」   乍然得知這個消息,麗嬪一時半會兒有些回不過神。過了好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緒。   關於季淑然的那點子事,麗嬪怎麼會不知道,陳季氏隔三差五來宮裡坐坐的時候,總是與她說過。對於季淑然這個小妹,麗嬪當年並不如何看得上眼,季淑然不如陳季氏強勢,不過葉珍珍和柳文才一事,卻讓麗嬪刮目相看。到底骨子裡還有幾分狠勁。   只是這份欣賞,如今連累到了自己的時候,就變成了厭惡。   「怎麼會傳出去的!」麗嬪怒道。   季淑然出事,整個季家的女眷聲明都會受損,連她也是一樣。人們看到她,就會說,看啊,她是季淑然的姐姐,骨子裡流著一樣的血,日後會不會也會如此歹毒,水性楊花。身在宮裡,更是明爭暗鬥不斷,能借著此事想扳倒她的人,怕是數不勝數。   等等,季淑然如何會死?是因為醜事暴露被姜元柏處死?那麼醜事為何會暴露?算起時間來,正是在衝虛道長府上驅邪不久後?難道衝虛道長是騙子的事被人發現了?麗嬪絞著帕子,此事要是真的出現,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她!皇上不會容許一個欺騙自己的人活在世上!正想著,外頭的宮女來報,皇上來了。   麗嬪連忙下榻,起身相迎。   她低下頭,眼角能瞥到明黃色的龍袍一角。龍袍在她面前停下,往日裡,麗嬪膽子極大,不如宮裡其他嬪妃對洪孝帝畢恭畢敬,她能與洪孝帝調侃,因此對著龍袍,也並無太多懼怕。而就是這份無懼,讓她才成為洪孝帝眼裡,最特別的一個。   可是今日,明黃的色彩,卻如催命符一般,她也第一次生出了對於皇權的恐懼,她是卑微的,脆弱的。她低下頭的時候,只覺得時間過得分外漫長。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過了很久很久。   麗嬪的額頭上開始漸漸滲出冷汗的時候,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道:「免禮。」一雙手將她扶了起來。   洪孝帝笑著看向她,一如從前的寵溺與英俊,麗嬪的一顆心這才漸漸放下來——看洪孝帝待她的態度,似乎並未受到外頭傳言的影響。   應當也不知道衝虛道長一事了。   洪孝帝伸手替她將散落在面前的長髮別到而後,順勢摸到她冷汗涔涔的額頭,皺眉道:「麗嬪怎麼流了這麼多汗?這麼冷的天。」   麗嬪笑盈盈道:「大約是身子還有些虛弱,還未曾大好。」   洪孝帝點頭,吩咐下人讓太醫過來給麗嬪把脈。見洪孝帝同從前一般無二的態度,麗嬪徹底放心下心來。   事實上,只要衝虛道長的事情不被洪孝帝所知曉,光是季淑然一事,並不足以完全撼動她的地位。麗嬪完全可以用其他法子,表示此事自己完全不知情,甚至還可以用苦肉計。   只要她能將自己與此事完全割裂開,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受騙的人就好了。   還好,還好。仿佛從生死路上走了一遭,麗嬪露出一個真切的笑容,將頭輕輕倚在帝王的肩膀之上。   洪孝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似的,只是眼裡的目光,寒冷至極。 第143章冬至   有關於季淑然的流言,在街頭巷尾傳的沸沸揚揚,不過姜元柏派出去的人,到最後也沒能查出來究竟是誰說出去的。此事似乎成了一個懸案,結局卻是真真實實的,姜家的聲譽受到了眼中的影響。至少在朝堂之上,彈劾姜元柏治家不嚴的摺子數不勝數。   右相一派的人趁機在外散播對姜元柏各種不利的傳言,這個時候,越是澄清反而越是陷於流言中心。姜元柏乾脆稱病不上朝,沉默了許多。姜元平也被連累了不少,姜府氣氛並不是很好。   在這樣複雜的境況下,燕京城這個冬天的冬至,悄無聲息的來了。   冬至日,雪下得極大。桐兒站在院子門口,道:「青城山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呢,真好看。」   北地人們司空見慣的景象,到桐兒眼裡卻是十分新奇。畢竟兩人在寺廟住了多年,極少見這般銀裝素裹的畫面。桐兒問姜梨:「姑娘,今日還要去葉府麼?」   「去。」姜梨笑道:「不過在這之前,先去別的地方吧。」   「別的地方?」桐兒不解。   姜梨笑了笑,沒有回答。   外頭雪下得極大,便是平日裡經常出來擺攤的小販,今日也沒有再出來擺攤。街上空蕩蕩的,連行人都十分稀少。厚厚的雪地上,只有馬車行駛過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印子,以及凌亂的馬蹄形狀。   姜梨出府的時候,門房的小廝動了動嘴唇,最後還是沒敢勸阻。誰都知道如今大房裡二小姐說了算,老夫人都允許二小姐隨意進出不必稟報,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莫非還要攔著不成?   出府出去的很順利,姜梨去了白鷺灣的煙雨閣——薛昭長眠的地方。   桐兒和白雪對這個地方仍有印象,上次回桐鄉之前,姜梨曾來過一次。聽聞煙雨閣看煙雨最好,上次也是下了雨的。如今可沒有下雨,莫非煙雨閣的雪景不錯?所以今日姜梨趁著興致才會前去?   姜梨讓丫鬟們在院子外頭等,自己進了煙雨閣後院,桃樹下,薛昭的墳冢仍舊安靜的躺著。幾乎要被白雪覆蓋了趕緊,若非還有露在外面的半截碑文,只怕根本無跡可尋。   自姜梨回桐鄉後,這地方仍舊沒有一人祭拜過。姜梨眼睜睜的瞧著,不由得心頭一酸。將薛昭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這裡,令她難受極了。   她彎下腰,從旁邊尋了一把破舊的掃帚,將墓前的積雪掃乾淨,掃出一小片空地來。又拿籃子裡的抹布將石碑仔細的擦拭一遍,才拿出香火供果擺在騰出來的空地上。   就算如今她可以隨意出府,卻也不能隨意的來到煙雨閣。葉家好歹是她的外祖家,薛昭可與姜二小姐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若是被人瞧見,關聯前些日子替薛懷遠打官司一事,生出什麼事端就不好了。   但冬至日,過去的日子,總是薛昭、她以及薛懷遠三個人一起在屋裡過。薛昭會烤起上山打獵獵來的鹿肉,薛懷遠會允許他們在那一日喝酒。於是火爐上煨著清冽的梅酒,薛昭手舞足蹈的說他的江湖夢,而她附和兩句,薛懷遠就在一邊縱容的笑。   物是人非,仍舊是冬日,人卻死的死,散的散,瘋的瘋。姜梨現在還不能把薛懷遠帶到薛昭墓前,她只能一個人來。   她坐在墓前,將油紙包包好的鹿肉放好,給薛昭倒了一杯梅酒,如同過去的那些年一般。   又坐了一會兒,她才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雪粒,轉身離開。   桐兒和白雪在外面都等的渾身發冷了,好容易看姜梨出來,也沒有詢問姜梨來時提的竹籃去了什麼地方,只道:「回去了嗎?」   姜梨點頭。   「那走吧。這天兒外頭可真不能待久了。」桐兒把暖爐塞到姜梨手裡,扶著姜梨上了馬車。   接下來,姜梨去了葉府。   葉府裡,葉明煜帶著他的江湖兄弟們正在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門房來報姜梨來了的時候,葉明煜一時慌了神,滿屋子狼藉,如何能見人?還是葉世傑見狀,搖了搖頭,自己起身先去見姜梨了。   姜梨在屋裡沒瞧見葉明煜,葉世傑一個人前來,就問:「舅舅怎麼不在?」   「喝了酒,知道你來了,正在換衣裳。」葉世傑有些頭疼。聽著屋裡傳來吆喝行酒令的聲音,再看葉世傑的無奈的神色,姜梨心中瞭然。葉明煜本就是個粗獷性子,葉世傑卻極為克制。如今葉明煜把江湖都搬到府裡來了,對於葉世傑來說,自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姜梨瞧了瞧後面,笑道:「舅舅生性豁達,你也多擔待了。」   「我知道。」葉世傑回答,「三叔歷來如此。」他看向姜梨:「你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今日冬至,過來看看你們。」姜梨讓白雪拿出提前做好的點心,「順便送點糕餅給你們。」   葉世傑接過來,心中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姜梨的神情很溫和,態度十分自然,仿佛對待家人一般。家人二字映在腦中時,葉世傑一個激靈,仿佛被什麼擊中了似的。   正當他有些怔忪的時候,葉明煜換好衣裳出來了。想來他之前與兄弟們在一起的時候應當正是酒酣耳熱,雖然換過衣裳,仍有酒氣。好在還算清醒,看見姜梨,道:「阿梨,你來了啊!進去坐坐?」   「舅舅還有客人,我就不多呆了。」姜梨也笑,她一個姑娘家,這裡全都是壯士的漢子,她是無所謂,怕是這些漢子會不自在。   「我拿了些東西給你們,順便看看薛縣丞。」姜梨笑道:「看過之後就走。」   「怎麼……」葉明煜還要勸,被葉世傑打斷了,葉世傑道:「好,今日的確也不方便你在此,等改日府上沒什麼外人的時候,你再過來。」   他把「沒什麼外人」幾個字咬的很重,看了一眼葉明煜。   葉明煜自知理虧的摸了摸鼻子,打了個哈哈道:「那什麼,那快去看薛縣丞吧?這幾日司徒小姑娘來給扎了幾次針,老爺子身體好多了,每日能吃一滿碗飯,精神不錯!」   邊說邊帶著姜梨去了薛懷遠的院子。   薛懷遠正在聚精會神的看人做皮影戲,大約是葉明煜特意為他尋來的小玩意兒,他看的十分起勁,不時開心的笑起來。姜梨眼見著,不由得有些失望。   並沒有神志清醒的痕跡。   葉世傑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道:「你也不必太過心急,司徒姑娘說過,薛縣丞這病不好治,得徐徐圖之。而且如三叔說的,這幾日薛縣丞的身子好了很多。剛從桐鄉來燕京的時候,尚且虛弱至極。如今已經幾乎全部養好了。」   姜梨這才慢慢平靜下來,搖頭道:「是我太心急了。」   「知道。」葉明煜撓了撓頭,「你把薛老頭兒看的比你爹還重,當然為他上心了。要不等薛老頭好了以後,你認他做個義父吧。你為他付出這麼多,他也不會拒絕的。至於你爹那頭,你也不用擔心,我去說!」說罷又恨恨道:「季淑然那事兒我還沒找他算帳,當年之事,紅口白牙全憑季淑然一人說了,把我葉家人置於何地?」   說起這事兒,葉明煜又是咬牙切齒。   季淑然當年的事情傳出來後,葉明煜和葉世傑自然也是第一時間知道了。毫無疑問,將姜元柏狠狠大罵了一通。要不是季淑然已經死了,還得登門找季家人要個說法。最後還是姜梨出面,才把葉明煜給安撫了下來。   不過曉得姜梨受了這麼多委屈,葉明煜也就更不待見姜家了,甚至還生出了想讓姜梨脫離姜家回到葉家的想法,最後還是被理智些的葉世傑給攔住了。   「義父?」姜梨心中一動。她從未想到過這一茬,但葉明煜行走江湖,平日裡拜個靶子認個乾爹之事屢見不鮮,因此早已習以為常。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葉明煜也是隨口一說,姜梨卻是暗暗記了下來。她對薛懷遠太過上心,日後難免令人閒話,但說起是自己義父,似乎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不過在這之前,除非先讓薛懷遠恢復神智,否則就算姜家人再如何對自己心懷愧疚,也不會讓姜梨認一個毫無神智之人做義父的。   想到這一點,前路似乎又多了一個新的方向,姜梨的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再和葉明煜二人說話的時候,笑意也更真切了些。   葉世傑隱隱察覺到姜梨態度的變化,卻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是看著姜梨笑靨如花,難得不曾有心機籌謀的輕鬆模樣,頓了頓,還是把到嘴的疑問咽了下去。   一直到離開葉府,姜梨的心情都是十分不錯的。   白雪問:「姑娘,現在回府麼?」   「回去吧。」姜梨看了看天。其實時間還早,本來應該會在葉府呆久一些的,但因為葉明煜的兄弟客人們都在,姜梨不方便,便就先離開了。這會兒雪還未停,呆在外面也實在太冷,既然沒什麼事,不如就先回去。   桐兒高興的應了一聲,想著回去芳菲苑簇擁著暖融融的火爐,比在外面挨凍強得多。幾人正要上馬車,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熱切的聲音:「姜二姑娘?」   姜梨回頭一看,便見居然是不久前見到的聞人遙和司徒九月二人。叫住姜梨的,正是聞人遙。   一見到姜梨,聞人遙便湊了上來,笑眯眯的道:「姜二姑娘這是剛從葉府出來?」   姜梨點頭,對司徒九月道:「司徒姑娘是要去葉府為薛縣丞施診麼?」   「不。」司徒九月回答道:「近三天不必針灸。」   姜梨笑道:「原是我錯了,二位這是要去哪?」與司徒九月在葉府門前相遇,姜梨還真以為司徒九月是來給薛懷遠治病的,沒料到不是。   她只是順口這麼一問,並未真正的想知道答案。畢竟司徒九月聞人遙和姬蘅的關係匪淺,他們要去做什麼事,姜梨並不關心,也關心不得。   誰知道聞人遙立刻答道:「我們要去國公府。」   司徒九月白了聞人遙一眼,大約覺得他這沒心沒肺的態度實在令人難以高興。姜梨也是詫異了一瞬,隨即便道:「如此,那便不耽誤你們了。」她側身讓開,想讓司徒九月和聞人遙先走。   誰知聞人遙一張俊秀的臉上,笑容分外熱情,他道:「不耽誤不耽誤,我們去國公府也只是去串串門。今日不是冬至嘛,過去蹭飯而已。姜二姑娘這是要回去吧?時候這麼早,不如一起去國公府用飯?」   姜梨:「……」   她心中費解,聞人遙這腦子到底是如何長得,她和姬蘅之間的關係,看起來像是熟絡到可以隨意去對方府上走動嗎?當然,姬蘅是可以來姜家走動的,那是因為姬蘅任性,並不是因為他們私交的緣故。   姜梨禮貌的拒絕:「不必了。」「你還客氣做什麼?」聞人遙繼續笑道:「走吧走吧,擇日不如撞日,既然路上相見,就是有緣,大家都是朋友,一起用飯算不得什麼大事。我看姜二姑娘辦事也是爽快人,不必拘泥於這些。」   姜梨:「……我想公子大約想岔了我與國公爺的關係,我們並非朋友。」   本以為這句話已經很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態度,誰知聞人遙卻像是習以為常,道:「我明白,他的脾氣,世上是沒有人願意與他做朋友的。不過就當你不是他的朋友,是我的朋友總行了吧!你千萬別客氣,千萬別覺得姬蘅沒有邀請你去府上,就不好意思前去。姬蘅也沒邀請我呀!我還是不是去了?」   姜梨:「……」   對於這位聞人公子,她實在是無話可說。   一邊的司徒九月實在看不過去了,瞪了聞人遙一眼,又看向姜梨,思忖了一下,道:「你若是沒事,倒也可以去國公府看看。前幾日你們府上的事我都聽說了,這事私下裡姬蘅也有參與,或許你們可以談一談。」   司徒九月這句話,讓姜梨想起了一件事。就是麗嬪為何安然無恙一事,還有衝虛道長如今到底在什麼地方,洪孝帝究竟有沒有知道衝虛道長是騙子。這事兒她本來打算詢問趙軻,現在想想,詢問姬蘅可能來的更方便一些。趙軻到底是日夜都在姜府守著,姬蘅卻能知道宮裡的消息。   這會兒聞人遙相約,她可以趁勢去一趟國公府,就是……不請自來,她實在無法做到如聞人遙一般若無其事。   「沒事,你可以說是聞人遙把你綁來的。」司徒九月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淡淡道。   聞人遙精神一振,聞言非但沒有反駁,反而笑道:「樂意效勞。」   於是事情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決定了,姜梨剛出了葉府,就被拐到了走向國公府的道路上。   因著為了避人耳目,姜梨沒有乘坐姜府的馬車,而是與司徒二人一起乘坐馬車。一路上,聞人遙十分健談,變著法兒的與姜梨搭話,相比之下,姜梨就顯得沉默許多。並不算多長的路程,姜梨也覺得十分心累。連姜府裡最為聒噪的姜景睿和聞人遙比起來,也實在算是「嫻靜」了起來。實在不曉得這看上去丰姿如玉的公子,怎麼是這麼個熱絡性子。姜梨發誓,聞人遙只要緊閉嘴巴什麼話都不說站在街邊,招來的目光都會比他自個兒找話與姑娘說來的多多了。   馬車到了國公府門口,聞人遙跳下來,桐兒和白雪攙扶姜梨下了馬車,就見聞人遙已經熟絡的讓門房趕緊開大門。   不客氣的就如自己家中一般。   國公府的大門開了。   前後兩世,姜梨都是第一次進國公府。關於國公府的傳言,或陰森恐懼,或香豔風流,好好地一個府邸,倒像是神仙聖地,又如地獄深淵,被人傳說不堪。姜梨走進去的時候,只有一個感覺,很美。   不同於葉家的財大氣粗,也不同於姜家的清流風雅,國公府就如它的主人一般,豔麗多姿。寒冷的冬季,府上的花園裡竟然還是一片奼紫嫣紅。白雪覆蓋在枝頭,大約有被人小心的拂去壓彎了花瓣的殘雪,越是白雪皚皚,一片銀裝中,點染著豔麗的春色。初春還是嚴冬,教人傻傻分不清楚。就如他的主人,多情還是無情,總是令人困惑。   聞人遙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見姜梨仔細的盯著沿途的花兒,就道:「這府裡上上下下全都是姬蘅的寶貝花花,你可千萬別踩到碰到他們。哦,絕不是因為它們太過珍貴又是姬蘅花大價錢移栽過來你要是踩了會把你做成花泥,是因為這些花大多都是有毒的,要是不小心弄到手上,恐怕有性命之憂。」   「有毒?」姜梨詫異的回過頭來。   「是。」回答的是司徒九月,「越豔麗的東西越有毒,花也一樣。」   姜梨不說話了,轉念一想,這似乎也很符合姬蘅的性子。姬蘅可不是僅僅為了沒就願意花大價錢將其供養的性子。況且他自己也說了,他只要有價值的東西。毒性,就是這些花朵附帶的價值。   穿過長廊,花壇,繞過大部分走道。姜梨甚至還看見了一處練武場,在國公府這開闢出這麼大一塊練武場,可謂是十分珍稀了。旁邊稀稀拉拉散落著一些兵器和箭靶子。聞人遙儼然一副主人的姿態介紹道:「這是老將軍的地盤,姬蘅怕老將軍在家耍刀傷害了他的花花,就特意給老將軍闢了一塊地。」   姜梨:「……」虧得國公府夠大。   府裡似乎沒有女眷,不過真的如外頭傳言的,所有往來的小廝都長得明媚俊秀,看著十分養眼。但這些下人應當都是經過了嚴苛訓練,見聞人遙帶人前來,皆是目不斜視,各自做自己手中的事,並未多看一眼。   總算,走到了正堂。   這府邸也算是十分大了,剛剛走到正堂,就聽聞裡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聲,聲如洪鐘,令人聞之振奮。   「老爺子——」聞人遙親親熱熱的喊道。   姜梨跨進門,就看見一個穿著鎧甲的老者正坐在中間,手持一把帶著紅纓子的長槍,挽了個花。聽見聞人遙說話,老爺子轉身,那槍桿子太長,差點戳到了聞人遙臉上。   「遙小子,你什麼時候回燕京了?」那老者瞪大眼睛,又看向司徒九月,道:「喲,九月也來了!」   聞人遙低聲對姜梨道:「這是老將軍,姬蘅他爺爺。」   姜梨恍然,對於老將軍,她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能知道的,也是年輕時候老將軍驍勇善戰的故事了。眼下看來,傳言是真的,至少這麼大年紀還能中氣十足,應當不是假的硬漢。   不過……老將軍和聞人遙、司徒九月看起來也很是熟稔啊,姜梨對這二人同姬家的關係,又有了別的了解。   聞人遙與姜梨說悄悄話這番動作,卻是一著不差的全部落入老將軍的手心。他這才看到聞人遙身邊還有個人,走近了幾步,打量了一番姜梨,突然道:「遙小子,幾年不見,你媳婦都有了?這是哪家的姑娘?看著挺聰明的,怎麼就把你瞧上了呢?」   聞人遙:「。…。」   姜梨:「。…。」   這老爺子說話還真不客氣。   聞人遙道:「您老這是說的什麼話!什麼叫怎麼就把我瞧上了?我哪點不好了,你別擺出這幅神情,北燕想要嫁給我的姑娘數不勝數,怎麼在您老嘴裡我就沒點像樣的?」   「可拉倒吧你。」老將軍毫不留情的戳破聞人遙的謊言,「就你,別說其他的,我孫子樣樣比你強,他都沒媳婦,你就有媳婦了,這不是姑娘瞎了眼是什麼?」   眼見著話頭越扯越歪,居然沒有人解釋一下自己的身份。姜梨只有自己站出來,無奈的道:「老將軍,我並非聞人公子內人。」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陡然間,姬老將軍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洪亮的隔著屋院子裡的人都能聽到。他道:「我就說嘛!」   聞人遙面紅耳赤。   「丫頭,你是誰?怎麼會跟遙小子一起來府上?你是九月的朋友?」姬老將軍問。   「不是我的朋友。」司徒九月否認的十分乾脆,「是姬蘅認識的人。」   「姬蘅認識的……」姬老將軍眼睛一亮,看向姜梨的目光仿佛貧窮的人看到一堆金子,他又湊近了幾步,問:「姑娘,你和姬蘅臭小子是什麼關係?」   「祖父。」就在姜梨被姬老將軍的熱切態度弄得一頭霧水的時候,門外想起了一個冷漠的聲音,回頭一看,卻是姬蘅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   他平日裡,要麼似笑非笑,要麼乾脆就是誘人的淺笑,哪怕是假的,也不曾擺出這般冰冷的姿態。不過這樣的姿態裡,又藏了一種自己人才有的,卸下防備的輕鬆。   「喲,怎麼姜二小姐也來了?」有一個聲音從姬蘅背後鑽出來,這人姜梨認識,是孔六。他手裡端著一盤點心,緊接在他身後的是陸璣。   怎麼人全都到這裡來了?姜梨只覺得頭疼,今日出門是否沒看黃曆,她要是真想找姬蘅說話,也是私下裡,並不希望別人知道。但這是怎麼回事?國公府這是設家宴,於是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請自來找姬蘅了。   「姑娘,你找我們阿蘅做什麼?」姬老將軍不依不饒。   姬蘅把手中的碟子一甩,丟到桌上,道:「我讓她來的。」不等姬老將軍再說,他就冷著臉道:「再多問,沒得吃。」   姬老將軍立刻不說話了。   姜梨瞅了瞅姬蘅,覺得今日的他十分古怪,好像心情不佳,孔六看姜梨怔怔的盯著姬蘅,就湊到她身邊,道:「姜二小姐怎麼了?」   「沒什麼,」姜梨道:「我只是覺得,國公爺好似今日十分不開心,是……因為我來的緣故?」   「不是。」孔六顯然深知其中緣故,熱情的為姜梨解惑:「他做飯的時候,一貫心情不好。」   「他做飯?」姜梨震驚。   「是啊。」孔六說的理所當然,仿佛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再自然不過,他朝桌上指了指:「全是他做的,老爺子欽點,不愛做也得做。」   姜梨這才注意到,正堂中間的長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餚,看上去色香味俱佳。大約是快要到用飯的時候了,孔六又朝姜梨示意自己手中的盤子,「國公爺親手做的點心,嘗一個?」   姜梨不由自主的順著孔六的動作望向碟子裡,但見碟子裡的點心做的精美之至,顏色可愛,散發出誘人香氣,倒比燕京城最紅火的糕餅店做的還要漂亮。   她覺得這一切都十分荒謬,甚至生出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錯覺。   她又看向姬蘅,姬蘅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淡淡的瞥了姜梨一眼。   那一眼沒有慣來偽裝的笑意,甚至稱得上是雲淡風輕,卻讓姜梨心中一涼。   呃,她好像知道了姬蘅的又一個秘密,會不會被滅口?   是的!你沒有看錯!國公爺的技能點覆蓋了做飯這一項!騷浪賤的內心是居家好男人有沒有! 第144章內情   莫名其妙,來到國公府,正趕上國公府用午飯的時間,於是大家就一起坐下來吃飯。   除了姬蘅看上去不如往日笑盈盈以外,別的人都挺高興的。   孔六和聞人遙二人最活潑,聞人遙熱情的道:「姜二姑娘嘗嘗咱們國公爺的手藝,那可比宮裡的御廚還要地道,也不是日日都能嘗到的,逢年過節……」   「啪」的一聲,姬蘅手中的銀筷應聲而斷,聞人遙立刻噤聲,安靜的不得了。   姬老將軍看了姜梨一眼,問:「丫頭,你姓姜?還沒問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聽你的口音,是燕京人吧?」   姜梨便禮貌胡答道:「是。我父親是姜首輔,老將軍應當認識的。我在家中行二。」   「姜元柏?」姬老將軍神色變了變,問:「你是姜元柏的女兒?」   姜梨頷首。   姬老將軍嘴裡不是咕噥了句什麼話,看向姜梨的目光不如之前熱切了。想來是過去和姜元柏有什麼過節之類,不過姜梨也不甚在意。   她嘗了一點面前小盅裡的火腿鮮筍湯,十分鮮美。又嘗了嘗棗泥山藥糕,酸甜可口。聞人遙說的沒錯,雖然她不是經常能用到御膳的人,但想來御廚做的飯菜,也不過如此。   姬蘅會下廚,手藝還如此之好,這顛覆了姜梨以往的想像。像他這般成日裡除了會算計人就忙著勾魂奪魄的人,居然還有這麼煙火氣的一面,姜梨就覺得,大約自己從來不曾真正認識過姬蘅。   「怎麼樣?」孔六笑道:「飯菜還合口味吧?」   姜梨點頭:「很好。」   姬蘅不耐煩的摔了筷子,似乎在這裡和這麼大一桌人吃飯,已經用盡了全部耐心。忍了又忍,才又重新拿起筷子。   「姜二姑娘可會下廚?」聞人遙突然問姜梨道:「我聽聞一些姑娘在下廚一事上天賦秉異,不過我從來未曾遇到一個。像九月更不會下廚了,我怕她在裡面下毒。」   司徒九月冷笑道:「你現在碗裡就有毒。」   姜梨愣了愣,道:「會一點。」   「我知道姜二姑娘自來謙虛,所謂的會一點,應當就是很會了。」聞人遙眼前一亮。   孔六也看向姜梨,姜梨會下廚實在太奇怪了。孔六見識過這姑娘在校場騎射上的影子,那可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主兒。雖然看上去柔弱,其實殺氣騰騰。要不是她是姜元柏的女兒,孔六都打算把她招攬到車騎隊來。這樣的姑娘怎麼能去洗手作羹湯呢?簡直暴殄天物!「姜二姑娘最拿手的是什麼?」聞人遙問。   姜梨想了想:「烤鹿肉,還有叫花鳥。」   此話一出,屋裡的人目光全都聚集到了姜梨身上,就連一直不怎麼愉悅的姬蘅,都探究般的看向她。   「這……這……姜府會做這些?」聞人遙遲疑的問。   「倒像是江湖客。」陸璣眯起眼睛,「二小姐向來很有瀟灑風姿。」   「我在青城山住了八年,許多事情和燕京城不太一樣。」姜梨笑道:「山上寒氣重,冬日雖然不下雪,卻好像比燕京城更冷一些。若是有獵人獵了鹿,鹿皮拿走,鹿肉賤賣我們一點。我與丫鬟便可在林中架起柴火,將鹿肉燒烤,也不必放什麼佐料,一點點粗鹽足夠了。烤出來的鹿肉並無腥氣,反而因有竹籤串著染上竹子清香。」   她說的不緊不慢,卻讓眾人眼前不由得浮現起一副畫面。冬日深山裡,一主一僕二人,兩個小姑娘,圍著熱乎乎的柴火堆,臉蛋被烤的通紅。鹿肉架在竹竿之上,烤的滋滋冒油,成為深山裡唯一的滋味。   「寺廟裡不許殺生吃肉,你們是偷著跑出去的吧?」司徒九月問。   「是。」姜梨笑道:「背著庵堂裡的人。」   「難為你還笑得出來。」司徒九月哼了一聲。   眾人看向姜梨的目光,帶了一點憐憫,倒是讓姜梨哭笑不得。其實她並未真正的在青城山待八年,這些烤鹿肉的辦法,也是從薛昭那裡學來的。但看在別人眼中,大約就是苦中作樂,還十分滿足了吧。   「姜丫頭,那叫花鳥又是什麼來頭?」姬老將軍大約吃個吃貨,並未對姜梨的悲慘境遇表示出一點別的情緒,只是追問:「老夫只聽過叫花雞,沒聽過叫花鳥。」   「其實和叫花雞也差不多,」姜梨笑了笑,「彈弓打下來的鳥,清理乾淨以後,不必拔毛,往肚子裡塞些調料,裹上泥巴,埋進生火的灰堆裡。等過半個時辰之後,拿出來拍掉泥巴,自然毛都被帶了下來,很漂亮的金黃色,刷上一層蜂蜜,可以吃了。」   姬老將軍一拍大腿:「這個好!我明日就去打一串鳥來!」   「老爺子,這天寒地凍的,哪來的鳥……」陸璣無奈。   「你的生活,還挺豐富。」姬蘅一手支著下巴,笑著看向她。   他總歸不是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死樣子了。   「是啊姜二姑娘,你這會的下廚,和我想的不太一樣。」聞人遙道:「我以為你的下廚,是在自家小廚房裡,旁人把材料都準備好,丫鬟也備好,你只需要動動嘴就行了。沒想到你連食材都要自己尋,吃的也和別人不太一樣。但聽上去挺有趣的,和普通的閨閣小姐不同!」   姜梨笑笑:「情勢所逼而已。」   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嫁到沈家以後,也為婆婆小姑子,丈夫洗手作羹湯。因她手藝出眾,沈家也並不富裕,連廚娘都省了。她最拿手的,冬日裡要吃的烤鹿肉,沈母卻不讓她在府裡做。說是味兒太大,是農人獵戶才會吃的東西,上不得臺面。   於是冬日裡燒烤灼飲的樂趣也沒了。其實現在想想,從嫁到沈家開始,一開始她就犧牲了太多東西,那個自由的自己。   她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直到姬蘅的聲音將她的思緒喚回,姬蘅道:「改日國公府也可烤鹿肉。」他看向姜梨,笑盈盈道:「你來。」   「我?」姜梨驚訝。   「我不會。」姬蘅漂亮的長眸一眯,「當然你來。」   「可是……」她和姬蘅的關係還沒有到可以到對方府上烤鹿肉的地步吧!這是國公府不是姜府,她為何要去國公府烤鹿肉,國公府是什麼酒樓飯館嗎?   「好好好!」姬老將軍第一個大笑著贊同,對姜梨的稱呼也從「姜丫頭」變成了「梨丫頭」,他道:「梨丫頭,你就過來!府裡把所有食材都準備好,你只管烤就是!需要什麼跟老夫說,決不讓你忙累!」   光是烤已經很累了吧。   「不錯不錯,這個提議我認為不錯。」聞人遙簡直什麼地方熱鬧都不嫌多,還要來湊一腳,「我還從沒吃過烤鹿肉哪!二姑娘剛才說的我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既然這樣,那咱們約定一個時間,二姑娘開烤鹿肉的時候,咱們都來。要不把那個叫花鳥一起做了吧,大伙兒嘗嘗鮮!」   孔六:「同意。」   陸璣:「。…。同意。」   司徒九月:「……」雖然沒說話,但沒有明確拒絕的神色,分明就是默認了。   姜梨:「我不同意。」   她的「我不同意」,連水花都沒激起來,就淹沒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裡。姜梨氣悶,不由得看向姬蘅,就見姬蘅託腮看著她,目光裡分明帶著惡作劇成功的笑意。   他根本是自己不喜歡下廚,所以才把她也一道拖下水吧。所謂的不能自己一人入地獄?   真是奸詐。   這一頓飯吃的到最後,姜梨反而成了莫名其妙不怎麼高興的人。吃飯完後,眾人各自散去。聞人遙還要拉姜梨去國公府花壇裡賞花,他道:「不走近,遠遠地看著就好,燕京城裡大冬天的,也只有這裡有花了。」   他還真拿國公府當自己家,一點兒也不見外。不過大冬天裡帶姑娘去賞花,也只有聞人遙才能做得出來。   姜梨在門前站定,問道:「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冒昧問一句,聞人公子與國公爺是什麼關係呢?」   司徒九月和姬蘅至少有小時候就認識並在一起長大的交情,聞人遙的所為所為,分明就是對姬蘅,對國公府十分熟悉。司徒九月是用毒高手,聞人遙又是什麼身份?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長得不錯的紈絝子弟,還是沒腦子的那種。   「我爺爺和姬老將軍是世交,我爹和姬將軍是世交,我和姬蘅……算是世交吧!」   姜梨:「為何說『算是』?」   「嘖,姬蘅不承認我是他世交。」聞人遙很委屈,「他嫌棄我。」   姜梨:「。…。」就這一點來說,聞人遙不委屈,誰要攤上這麼個世交,都不會願意承認的。   「不過我爹我爺爺都死了,我們一門就剩下我一個。」聞人遙道:「他不承認也得承認,要是沒了我,誰給他扶乩?」   「扶乩?」姜梨怔住。   「我們一門,是『乩仙門』,有我們扶乩佔卜吉兇,幾乎沒有出錯過。不過一生只能為一人扶乩,」他抱歉的看向姜梨,「雖然我對姜二姑娘十分傾慕,但恕我不能違抗師命,是不能為姜二姑娘扶乩的。」   姜梨詫異,原來聞人遙才是貨真價實的高人,和衝虛道長那個騙子不同。不過……看他這樣子,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其實在下也認為,自己一身才華,只能付諸於一人身上,實在有些浪費了。尤其是每次為姬蘅扶乩的時候,結果都差不多。為他佔卜了這麼多年,除了一個女人外,每次都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女人?」姜梨好奇的問,「什么女人?」   「姬蘅命運裡註定的一個女人呀。」聞人遙湊近道:「你可別告訴別人,當年我為姬蘅扶乩的時候,就發現他這一生,性命繫於一個女人身上。簡單的說來,就是成也這個女人敗也這個女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當時卜出來的籤文是這麼寫的……」   「聞人遙。」話還沒說完,一個聲音就從背後打斷了他的話,二人回頭一看,姬蘅就站在院子門口,不遠不近的看著他們。   也不知方才他們說話的聲音被姬蘅聽到了多少。   姜梨有種在別人背後打聽消息被抓住的尷尬,想了想,就對聞人遙道:「我還有些事要與國公爺商談,就不耽誤聞人公子時間了。」   「哎?」聞人遙問:「不賞花了嗎?」   「不了。」姜梨笑笑,「下次吧。」   聞人遙摸了摸鼻子,不甘不願的走了。姜梨走到姬蘅面前,笑道:「國公爺。」   冰天雪地裡,他的一身紅衣格外顯眼,人也深豔。當只有他們二人的時候,他就露出了那種懶洋洋的,對一且都漫不經心的神態來。   姬蘅問:「你有話跟我說?」   姜梨點頭。   「隨我來吧。」他轉身就走,姜梨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院子被深深的雪覆蓋成一片銀白色。他紅衣流火,姜梨翠裙青青,一個美豔,一個靈秀,分明是不相容的兩種色彩,看起來竟也異樣的和諧,像是天生就該如此似的。   躲在門後偷看的幾人,姬老將軍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孔六悄悄碰了碰陸璣的手臂,問:「你覺得麼,國公爺對姜二小姐好像有些不一樣。」   陸璣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還「他覺得麼」,是個傻子都能看出來這件事!雖然不曉得大人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但姜二小姐顯然目前對姬蘅來說,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官家小姐,死了都無所謂的那種。   「我怎麼覺得他們走在一起還挺好看的,至少……」孔六朝司徒九月的方向努了努嘴,「比他倆走在一起好。和司徒走在一起妖氣四溢,和姜二小姐麼,好歹還平和了一點。」   司徒九月道:「。…。我聽到了。」   ……   身後人如何評價姜梨並不知道,姬蘅帶姜梨回到了他的書房。   和姜梨以為的不同,姬蘅的書房,極為黑白肅殺,東西都放的不是很多。她以為如姬蘅這般華麗的人,應當極盡奢華溫暖,但進來後,才覺得仿佛兩個世界。   門外文紀在盡忠職守的守著大門,姬蘅走到桌前坐下,姜梨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書桌靠窗,一眼能看到外面雪景,說蕭瑟也蕭瑟,說壯麗也壯麗。小廝送上熱茶,姬蘅斟了一杯,推到姜梨面前。   倒茶這回事,本該下人做,但姜梨見了他幾次,好似他都喜歡親自做。當然了,他倒茶的動作優美,手也好看,光是這個動作,也足夠賞心悅目,令人心曠神怡。   姜梨接過茶,抿了一口。   茶味清香微苦,熱騰騰的,進到肚子裡,能緩和一些外頭風雪的寒意。   「說吧。」姬蘅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道:「有什麼話?」   姜梨遲疑了一下,才問:「衝虛道長現在在何處?」   姬蘅倒茶的動作一頓,看向姜梨,問:「什麼意思?」   「我父親說過,要將衝虛道長的真實身份告訴皇上。倘若皇上知道衝虛道長的身份,必然會發作麗嬪。但到了現在,麗嬪仍舊沒有動靜,所以我想,是否衝虛道長根本沒有在燕京城,或是我父親臨時改變了主意?」   「哦。」姬蘅又低下頭,慢慢的給自己倒茶。茶水倒的不多也不少,剛好覆蓋住茶杯邊緣,呈現淺淺的褐色,襯的瓷白的茶杯更加瑩潤光彩。   姬蘅復又看向姜梨,似笑非笑道:「這種事,你問姜元柏就是了,為何問我?」   「我父親未必會對我說實話。」姜梨道。   「那你怎麼肯定,我不會對你說假話?」姬蘅不緊不慢回答。   姜梨笑笑:「國公爺沒有必要騙我這個小女子,我不值得國公爺費心思去騙。」   「你也不必貶低你自己,你可不是小女子,在我看來,你比衝虛道長更像騙子。」姬蘅懶洋洋的瞧著她,「打聽麗嬪就打聽麗嬪,拿衝虛做什麼幌子。」   姜梨一時語塞。   半晌後,她道:「國公爺看的很清楚,我實在慚愧。」   「你看著不像是慚愧。像是破罐子破摔。」姬蘅拿起桌上的摺扇把玩,修長的手指拂過扇柄,形容女子的纖纖玉指是「指如削蔥根」,姬蘅的手指倒是沒有那麼柔弱,雖然形狀好看,卻充滿力量。   可以相信,這雙手要是扼住別人的喉嚨,輕而易舉的就會將其折斷。   「國公爺能否告知呢?」姜梨收回盯著姬蘅手指的目光,婉言問道。   「可以。」姬蘅回答的爽快,「衝虛被關在私牢裡,皇上也知道他的身份。」   姜梨一怔,試探的問:「難道……皇上已經發作了麗嬪,只是因為此事事關重大,不對外透露?」畢竟倘若承認了衝虛道長的身份,便又要扯出當年的案子,當年可是冤死了一位貴人。而且要皇帝承認自己錯認了騙子,對於皇家威嚴也有所損耗。   「沒有。」姬蘅的回答出乎姜梨的意料,他道:「麗嬪平安無事。」   姜梨這回,是真的掩飾不了面上的驚訝了,她道:「為何?陛下真的已經寵愛麗嬪到了如此地步?」   真要如此,麗嬪只需要在皇帝的面前吹吹枕邊風,便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姬蘅笑著瞥了姜梨一眼,反問:「你說呢?」   他的語氣裡,聽不出對於此事是何看法,卻讓姜梨漸漸冷靜下來。不會的,如果麗嬪真是受寵到如此地步,季家早就步步高升到可以同姜家分庭抗禮的地步了。麗嬪進宮這些年,季家雖然也的確有所升遷,但到底還是循著規矩辦事,沒有太過分。   況且皇帝如此真是如此容易被美色衝昏頭腦的昏庸之輩,姬蘅又何必歸屬於他?至少現在的姜梨以為,洪孝帝並非一個勢弱無能的年輕皇帝。他有自己的章法,也很有自己的野心。   「皇上為何知而不說?」姜梨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姿態,「留著麗嬪對他還有別的用處麼?」   姬蘅仍舊笑著,語氣卻銳利起來,他道:「這可是宮廷機密,阿狸,你可別什麼都想知道,當心惹來殺身之禍。」   可惜姜梨如今在他面前越發膽大起來,並不為之畏懼,而是義正言辭道:「可是我如今這條命都是國公爺的,國公爺告訴我秘聞,總歸會被我帶到棺材裡去,死人最是能守住秘密的,不是麼?既然如此,說給我聽又怎麼了?」   少女微微仰著臉,她年紀並不大,正是很好的年華,可見面上青春的朝氣,如同國公府院落裡的花朵,便是在寒冬臘月裡,也能燦爛的開放。   姬蘅活了二十多年,見過許多笑談生死的人。有身懷秘密的死士,也有為大義赴死的勇者。但不曾見過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平靜的談論自己的死亡。她臉上沒有對死亡的敬畏,也沒有膽怯,她說的坦然,坦然到讓人不禁猜疑,究竟在她身上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才會養出這般矛盾的性子。   他哂笑一聲,道:「說的跟你死過一次似的。」   姜梨的目光微微一黯。   她當然死過,正因為死過一次,她才更加明白當初為何永寧公主非要置她於死地,還要滅了她滿門。是因為在永寧公主看來,唯有死人才會守住秘密。   「說起來,」姬蘅忽然想到什麼,看向姜梨,道:「你既然口口聲聲說你的命是我的,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命給我?如今季淑然已經死了,首輔府上,沒有你的對手。」   姜梨一怔,抬眼看向他。   年輕男人紅袍映雪,姿態懶散優雅,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裡,盛滿清淺動人笑意,眼底的那顆紅色小痣,又讓他的風華也帶了幾分妖冶。   姜梨垂眸:「還不是時候。」   「那是什麼時候?」他難得咄咄逼人起來。   「等永寧公主死了。」姜梨抬起頭,堅定地道:「我把一切都處理好,就親自登門,任憑國公爺處置。」   她的眼眸乾淨,語氣溫和卻倔強,顯然是下定決心,並非說說而已。她向來狡黠,什麼事都給自己留三分餘地。唯有這件事,似乎要窮盡一生力氣,不擇手段,不顧後果去完成。   姬蘅挑了挑眉。   他道:「你就這麼說出來?」   「對國公爺,我沒什麼好隱瞞的。」姜梨笑笑,「隱瞞了也是白費力氣。」   「你很識時務,」姬蘅道:「又嘴甜。我的幕僚裡,沒有一個比你討喜。」   姜梨彎了彎眼眸:「謝謝國公爺誇獎。」   她笑起來的時候,十分溫暖,就真如一個沒心沒肺,天真爛漫的豆蔻少女。姬蘅眼中深意一閃而過,他知道,當然不是這樣。   這個姑娘,亦是帶著面具站在臺上,塗滿油彩,以至於人們瞧見她的笑顏,並不曉得油彩之下藏著的真相是什麼。   沒什麼,慢慢來,真相總會被發現的。   他輕咳了一聲,道:「你真想知道為何麗嬪相安無事?」   姜梨道:「真的。」   姬蘅:「為何?」   「皇家秘事麼,誰都想聽一聽。」姜梨說的理所當然。   這麼個不能算是理由的理由讓姬蘅也噎了一噎,沉默了一會兒,他道:「麗嬪是成王的人。」   姜梨正打算端起茶杯,聞言手下一個不穩,差點翻倒,好在姬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才不至於打翻茶杯,讓滾燙的茶水濺到身上。   他的手冰冰涼涼的,覆在肌膚上,像是被玉貼了一般舒服,姜梨的腦子裡沒來由的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姬蘅收回手,並未注意姜梨的走神,只問:「有這麼驚訝?」   姜梨怔忪的看著他:「當然……」   麗嬪是成王的人!麗嬪可是季家的人,季家和姜家可是姻親,姜家和成王之間,雖然暫且相安無事,可知道,一旦成王真要動那個念頭且成功了,姜家也是保不住的。季家居然投靠了成王?這件事姜元柏肯定不知道!   「季家沒有投靠成王。」姬蘅似乎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及時的開口道:「只是麗嬪一人所為。」   「為、為什麼?」姜梨道:「季家不知道這件事?」   「你和季家人打過交道,應當知道季家人的性情,」姬蘅笑容帶著一絲刻薄的嘲諷,「說到權衡利弊,沒人比得過他們。」   「麗嬪進宮多年無子,季家已經準備別的季家女眷進宮了。」姬蘅只說了一句話,姜梨就明白過來。   麗嬪雖然得洪孝帝寵愛,但這麼多年都沒誕下皇子,就算再受寵愛,也不能算在宮裡站穩腳跟,正因如此,麗嬪才沒有恃寵而驕,到底稱得上是性情溫順。   但季家人不滿足於此,如果麗嬪不能誕下皇子,不能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季家就不能繼續往上走。人心不足蛇吞象,季家打算從宗族裡挑選一些貌美聰慧的少女進宮,麗嬪在一邊幫襯著,奪得洪孝帝歡心,最好誕下子嗣。   這看上去是為了大局著想,但對麗嬪來說,是非常不利的。多一個美貌少女來分走皇帝的寵愛,尤其是還是自家人的主意。   麗嬪肯定會不甘心的。   「成王知道麗嬪的不甘心。」姬蘅道:「他蠱惑了麗嬪,而麗嬪上當了。」   大型狼人殺之宮廷風雲 第145章海棠   「成王知道麗嬪的不甘心。他蠱惑了麗嬪,而麗嬪上當了。」   姜梨一時之間難以掩飾自己面上的震驚之色。   她知道麗嬪是季家人,得洪孝帝寵愛,但萬萬沒料到麗嬪竟然早已和成王有所勾結。或許並非是情感上的糾葛,僅僅只是麗嬪為自己未來尋的一條退路。這是皇家秘辛,至少如今這個位置上,姜梨無論如何也打聽不到這裡頭的關係。若非姬蘅說出來,姜梨怎麼也想不到這裡去。   「可是……僅僅只是因為季家人要送人進宮,麗嬪就同成王勾結?」姜梨問道:「這不合理,畢竟麗嬪是皇上寵愛的嬪妃,而對於成王來說,她並不如何重要。與其攀附成王,不如討好皇上,便是季家那些姑娘進了宮,以麗嬪的手段,真要掌握在手心裡,或打壓或使絆子,總會想得到法子解決的。何必鋌而走險?」   「那是你的想法吧。」姬蘅意味深長的看著她。   姜梨頓了頓,道:「也許。」   「沒有子嗣的男人,在宮中的結局只有一個,就是遲早被人替代。」姬蘅淡道:「麗嬪是聰明人,更早的看到這一點。況且,在麗嬪的眼裡,皇帝的位置,未必坐的穩當。」   姜梨吃了一驚:「可是季家並不曾站在成王那一面啊!」   「季家膽小,」姬蘅笑笑,「就算要站隊,至多也會跟著你們姜家一道站。麗嬪雖然為嬪,對於季家來說,仍舊只是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影響不了大局。季彥霖為官之道膽小怕事,見風使舵,公然倒戈成王,他沒那麼大膽子。」姬蘅唇角一翹,珉了一口茶,才繼續不緊不慢道:「但他的女兒不一樣,膽子比他大得多。」   「麗嬪脫離了季家轉而投向成王,」姜梨道:「倘若成王勝了,季家可以免於災禍,倘若事情敗露,季家也會受牽連。」   「事情沒那麼容易敗露,」姬蘅道:「季彥霖沒有任何意外,僅僅一個嬪妃,不至於惹人懷疑。」   姜梨忽然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道:「難怪,難怪當初薛家案子呈上去,成王那麼快就知道其中內容。當時我便猜測宮中只怕有成王的內應,只是我沒想到……沒想到此人是麗嬪。」   能看到葉世傑呈上去的密折,必定是洪孝帝身邊很親近的人,姜梨甚至想過內侍,但從未懷疑到麗嬪身上。畢竟麗嬪受盡皇帝寵愛,怎麼看也不會背叛皇帝。姜梨這會兒聽姬蘅道出真相,心中感慨,卻不知該感慨人心易變,還是感慨自己不如麗嬪未雨綢繆,提前找好後路。   「不過,皇上知道此事,為何不發作麗嬪呢?」姜梨問。任誰一個帝王得知自己的女人與覬覦自己帝位的人有所勾結,怕是都不能忍受。倘若一定忍受,除了稱讚此人意志力超凡之外,還得有個理由。   但怎麼看,姜梨也找不出一個理由,或許洪孝帝根本不知道此事?還是僅僅只是懷疑,並未驗證。   姬蘅沒有回答姜梨的話,只是笑盈盈的看向她,並沒有為她解惑的意思,似乎想讓她自己想明白。   姜梨想了一會兒,遲疑的問道:「陛下想要發作成王了?」   姬蘅的眸子微微一縮,很快,便又如常,他漫不經心的問道:「怎麼說?」   「如果遲早陛下要對付成王,總得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成王雖然狡詐,但做事倒是不露痕跡,除了永寧公主跋扈以外,並未留下什麼把柄在民間。便是要對付,暫時還找不到由頭,貿貿然發動,也許還會被成王反咬一口。留著麗嬪,也許有朝一日成王和陛下對峙的時候,這件事還能成為『罪證』,來讓清理成王變得順理成章。」   姬蘅笑笑:「這些也是姜元柏教你的?」   姜梨一愣,垂眸:「道聽途說而已。」   他笑容更加玩味:「你道聽途說的,倒比那些身在其中的人看的更明白。」   姜梨嘆氣,她的父親曾是工部尚書,有大才幹之人,雖然藏起鋒芒,但從小耳濡目染之下,她比尋常姑娘能看的更遠些。好在姜元柏也是朝中元老,平日裡有什麼事還能拿姜元柏擋一擋,倘若姜元柏只是個平頭百姓,她身上這些不合理,就無論如何都說不清楚了。   姬蘅的話,就是默認了她的想法。   這稍微有些出乎姜梨的意料,洪孝帝居然能為了日後的事連眼前的屈辱都忍讓了,這麼看來,過去對麗嬪的寵愛,怕是其中多少也有做戲的影子。這樣的帝王,成王真是對手?又或者這齣螳螂捕蟬,洪孝帝才是那隻黃雀?   「陛下打算對成王動手了麼?」姜梨緊張的問:「這樣的話,姜家又如何自處?」   「不是對成王動手,是等成王動手。」   姜梨疑惑:「成王現在就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姬蘅反問,「為何不是成竹在胸,謀而後動?」   姜梨嗤笑一聲,這一次,她沒再掩飾自己的嘲諷,毫不猶豫的道:「我倒覺得,成竹在胸的恐怕不是成王,是陛下吧。」   那個看上去總是勢弱的洪孝帝,在成王的襯託下甚至會隨時失去身下這個位置的帝王,如今看來,未必是真勢弱。不過是暗中等待,等待一個機會,一舉拿下成王,讓所有人看清楚,如今的北燕究竟是誰的天下。   「成王的背後有我。」姬蘅提醒。   「陛下的背後也有你。」姜梨回道。   「那你以為,我會站在誰這一邊?」姬蘅饒有興致的問。   姜梨默了默,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站在國公爺這一邊。」   「你在說謊。」年輕男人氣定神閒的開口。   「我沒有。」姜梨的眼神很是堅定。   女孩子的語氣並不重,甚至稱得上溫柔,但就是這種溫柔的堅持,總是讓人生出一種孤勇的悲壯,讓人忍不住的就心腸軟了一截。   姬蘅目光閃了閃:「如果我有意那個位置呢?」   「我會站在國公爺這一邊。」姜梨道。   姬蘅沉默了,他嘴角的笑容隱去,目光漸漸變得鋒利起來,幾乎要咄咄逼人了。姜梨絲毫不退讓,執拗的堅持著。   半晌,姬蘅移開目光,笑罵了一聲:「逢迎!」   姜梨的心中,微微鬆了口氣。   雖然姬蘅要一個平衡的朝堂,到現在為止仍舊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姜梨也能隱約感覺到,姬蘅對皇帝的位置,並無多少興趣。他雖然看起來喜歡華麗複雜的東西,但做事並不委婉迂迴,甚至稱得上粗暴。如果想要皇帝這個位置,大可以用更為簡單的方式,而不是這樣七歪八扭,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   可他究竟為何要做如今這些事,仍舊是一團謎。姜梨不由得想到他的生母虞紅葉和金吾將軍,生平亦是十分神秘。或許他要做的事,和他的父母也有所關係,但這些太私密了,姜梨探究不到。   或許探究不到才是最好。   姬蘅在說到皇帝日後會發作成王的時候,也並沒有太多情緒。可見對於這件事,他大約不會插手,可能這也是他所預料的情景之一。如果說之前姬蘅就要保持一個三方勢力穩固的狀態,現在就說明,他做好了朝中局勢平衡被打破的準備了。   原因到底是什麼呢?   「你今日要問我的,就是麗嬪的事?」姬蘅的話,將姜梨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連忙道:「還有一事,我實在不明白。當初季淑然身死的真相,整個姜家裡都是不許外傳的。但這件事還是傳出去了,所有人都懷疑是我做的,但並非我所為。我父親也派人去查,並未查到什麼端倪,我想問國公爺,可否讓趙軻幫忙查探一番,消息是如何洩露出去的?」   「我看你吹哨子吹的很熟稔,」姬蘅故意逗她似的道:「你要吩咐趙軻做事,直接說就是了,何必問我?」   姜梨有些赧然,她前些日子吹哨子實在頻繁了些,用趙軻也用的順手了一點,道:「趙軻畢竟是國公府的人,主子也是國公爺,求他做事,自然要經過國公爺準允。」   姬蘅淡淡一笑:「可以。」頓了一會兒,又道:「不好嗎?」   姜梨一愣:「什麼不好?」   「季淑然的過去揭露人前,對你來說是件好事。」姬蘅好整以暇的道:「你不必背負罵名了。」   「看樣子是這樣,不過我覺得作出此事的人,並非是為我出氣才如此。如今所有人都懷疑是我幹的,姜家聲譽受損,倘若此事是衝著我父親來的,恐怕就不太好。這意味著姜家府裡有人與外人裡應外合,損害姜家名聲。國公爺知道的,內奸難防。」   「你懷疑是衝著姜元柏?」   「準確的說,我懷疑與成王脫不了干係。」姜梨嘆了口氣,「畢竟之前姜家與右相李家就不和,如今成王又因為薛家一案盯上了我。」   姬蘅瞧著面前的女孩子,她似乎很苦惱,眉頭都皺緊了兩分,不過唇角卻仍舊是放鬆的,大約是認為便是眼前的困境,也只是一時之困,她能解決,她有這個自信。   「放手去查吧,」姬蘅挑眉道:「在我這裡,誰也拿不走你的命。」   姜梨怔忪片刻,微微一笑,道:「多謝。」……   從國公府出來的時候,聞人遙還借花獻佛,讓姜梨拿了整整一匣子點心,都是姬蘅親手做的。   姜梨沒去看姬蘅的臉色,想來對方的臉色也不是很好。關於堂堂國公爺居然會洗手作羹湯,做的還相當不錯,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就和麗嬪和成王勾結一事被傳出去一樣,會發生大事的。所以姜梨決定還是讓今日的事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說。畢竟她不會扶乩,不能如聞人遙一般卜卦到自己的死期。   不過冬至這一日,卻並不是如她之前想的那般,冷冷清清的過了。先是見了阿昭,又去了葉府,在國公府還熱鬧了一回。以至於回到姜家,一時之間姜梨都有些不習慣這般冷淡的氛圍。   這個冬日接二連三的出事,還出了幾條人命,最近姜元柏和姜元平兩兄弟朝堂之上還忙著應付來自同僚的惡意,忙的焦頭爛額,怎麼會有心思興起過冬至。府裡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姜梨也就沒有多生事,回來後就直接回到了芳菲苑。   回去後,桐兒把從國公府帶的一匣子點心好好的放起來,姜梨看著,這要不是吃食是首飾一類,想來桐兒還會上把鎖鎖進寶庫。   白雪居然也跟著桐兒湊熱鬧,道:「這點心珍貴得很,萬萬不能用平日裡的茶水來配著吃,得用上好的茶。」   「國公府裡的茶是什麼茶呀?」桐兒刻意放低聲音,可不能讓別人聽出自家姑娘和國公府走的近。   姜梨不鹹不淡道:「那是皇上賞賜的貢茶。」   本以為這句話就能打消兩個丫頭髮瘋了,沒料到白雪一臉嚴肅的問道:「那咱們要不要想法子問老爺那頭討一點來,老爺應當也會分得一點。」   倒弄得姜梨哭笑不得。   正是一團亂麻的時候,明月從外面走進來了,笑著道:「白雪,這裡有你的信。」   白雪一聽,高興極了,白雪的家信來的並不頻繁,有時候兩三個月才能等到一封。他們家裡沒有認字的,要寫信得去幾十裡以外的莊子,找潤筆先生來代勞。家中又窮,每寫一封信,得要一串銅板,所以很是珍惜。   這些日子,白雪也跟姜梨認了更多的,拿著信就高高興興的躲在角落裡去看了。桐兒望著白雪的背影,道:「她這回可是高興了,前幾日還跟我說,都快年關了,還沒收到家信,怕是家裡都把她這個女兒給忘了。眼下可算是放了心,家裡惦記著呢。」   姜梨笑笑,身邊人覺得高興,她自然也是為之喜悅的。   過了一會兒,白雪看完信回來,姜梨見她笑嘻嘻的樣子,應當是家裡一切都好,桐兒打趣道:「怎麼這般高興?跟撿了銀子似的。」   「我嫂子給我新添了個侄子。」白雪笑道:「這是喜事哩。」   「確是喜事」姜梨聞言也高興,就道:「等會子我去拿點銀子,你託人給你家捎回去,當做是喜禮。」   白雪忙擺手道:「不行,姑娘平日裡已經很照應奴婢了,況且家裡如今也夠吃喝的。」   「這是我的心意,你若是拒絕,反而說不過去。」姜梨堅持。   「姑娘賞的,就拿著唄。」桐兒也勸道:「日後只要記著姑娘的好,對姑娘忠心就行了。」   白雪想了想,大約覺得自己若是再推辭反而顯得不識好歹了,就慚愧的笑道:「奴婢替哥哥嫂子謝謝姑娘的心意。」忽而又想到了什麼,道:「對了,姑娘上次問奴婢家鄉可有一個叫海棠的姑娘,奴婢的家人一直在打聽,這次信裡也寫了,有消息了。」   姜梨一怔,一下子站起身:「你說什麼?」   桐兒和白雪被她嚇了一跳,沒料到姜梨會有這麼大反應,白雪很快意識到,這個叫海棠的姑娘的消息對姜梨來說應當很重要,反正信裡都是些家常,沒啥不能給人看的,便將手中的信遞給姜梨:「都在信裡寫著,姑娘看看吧。」   姜梨迫不及待的展開信來看,桐兒立在她旁邊,眼尖的瞧見姜梨的手竟然有些發抖,桐兒心中奇怪,信紙輕飄飄的一張,姜梨如何拿不穩?姜梨卻是難掩心中的激動。她身為薛芳菲的時候,因著被永寧算計,被軟禁在府中,背負著罵名,隱隱察覺到此事可能是一場陰謀。緊接著她的兩個貼身丫鬟被沈母找了個由頭打死,姜梨甚至沒來得及阻攔,去的時候已經只剩一具屍體了。剩下的兩個,則被姜梨以偷盜的罪名,偷偷「趕」出府去。   沈母知道消息的時候趕回來質問她,她抵死也不肯開口,只說是丫鬟拿了她的錢財自己跑了。沈母無奈,只得報官,但官差搜尋了周圍,也沒找到兩個丫鬟的蹤跡,便也只能作罷。   當時薛芳菲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以沈家的習性,無論其中有沒有陰謀,他們既然認定自己做了「醜事」,就必然會發作自己的身邊的丫鬟。這些丫鬟都是從小跟著自己長大的,親如姐妹,死者不能復生,活著的卻也許能謀得一線生機。只要杜鵑和海棠逃出去,自己就不算連累了他們,日後也許有機會,還能再謀前事。   誰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   看到白雪第一眼開始,雖然白雪的模樣並不好看,但她力氣大,能簡單的認識幾個字,最重要的是她來自棗花村,那是海棠的家鄉,姜梨就懷著僥倖的心想著,若是能從白雪這裡得來海棠的音訊,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不過姜梨曉得,這可能實在是太小太小了。雖然沈家人不知道海棠的家鄉在何處,但未必永寧公主不會用手段查出來。如果永寧公主也知道此事,稍加派人手追查,海棠和杜鵑到底是兩個弱女子,天下雖大,怕是也難以藏身。   本來是十分渺茫的希望,如今卻驟然得了音訊,告訴她這希望可能是現實的。姜梨心中的欣喜就如當初知道薛懷遠還活著一般,已經難以掩飾自己的表情。   她飛快的看信,一目十行,看著看著,目光卻沉了下來。   好事總是伴隨著壞事,白雪的家人在信裡說,之前白雪讓她們打聽的,在棗花村村西米鋪旁,的確有一戶人家的女兒叫海棠。只是那戶人家爹娘早就死了,如今只有兩個少年,聽聞他們的姐姐,就是叫海棠的那個姑娘多年前就跟官家小姐做丫鬟了。   前幾個月,棗花村來了個姑娘,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也不知和那兩個少年是什麼關係,就住在少年家。白雪家的偶爾有一次經過,聽到那兩個少年喚那位姑娘叫『姐姐』,便猜測是不是白雪之前讓打聽的海棠。   不過,白雪按照姜梨所描述的告訴自家人,那位海棠姑娘高高瘦瘦,白白淨淨,模樣生的挺好,這位新來的姑娘卻不是。雖然算是高瘦,容貌卻奇醜無比,尤其是面頰上有兩道長長的刀痕,皮肉都翻出來,十分可怖。信的末尾,白雪爹還很奇怪,想說如果這位臉上有疤的姑娘都能做官家小姐的丫鬟,那白雪能做大官兒小姐的貼身丫鬟,也就不足為奇了。   姜梨幾乎要抓不住手中的信紙,她定了定心神,又將信看了兩遍,尤其是有關海棠的部分,仔細看了幾遍,心中越發確定,此人十有八九就是海棠。   但海棠怎麼會變成如此模樣?杜鵑又去了什麼地方?白雪爹在信裡提到棗花村來了個陌生姑娘,只是一人,並非兩人。而當時她是讓海棠和杜鵑一起逃走的,杜鵑無依無靠,不可能去別的地方,一定會和海棠在一起。但現在只剩下海棠一人,難道杜鵑……姜梨不敢往下想下去,尤其是得知海棠容顏盡毀,更是讓她忍不住胡思亂想。這兩個丫頭莫不是遭了毒手?亦或是在逃跑路上遇到了不好的事?越想越是難以釋懷,姜梨的臉色難看極了。   桐兒和白雪都極少看見姜梨這般神情,不約而同的瞅了瞅對方,都是一頭霧水。尤其是桐兒,她幾乎是和姜梨一起長大,姜梨什麼事情她都知道。但她從來不知道有個丫鬟叫海棠,更不知道海棠和姜梨是什麼關係,竟然能讓姑娘的情緒牽動至此,心中對這個素未蒙面的海棠更是好奇起來。   姜梨道:「白雪,你去準備一下,我去葉府一趟。」   「啊?」白雪一愣,提醒道:「姑娘,您今天已經去過葉府了,您剛剛從葉府回來。」   姜梨這才回過神,是了,她今日已經去過葉府了,雖然實則是在國公府呆了大半天,但在姜家人眼裡,姜梨早上出門就去了葉府,到了傍晚才回來。這會子又要出門去葉府,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姜梨按了按噁心,她這是被急糊塗了,就道:「那明日一早去葉府。」她必須得儘快讓人去一趟棗花村,把海棠接到燕京城來。一來她不知道海棠是什麼情況,呆在棗花村未必安全,倘若她能找到海棠的蹤跡,永寧公主也一定能。二來,如果沈玉容和永寧的姦情揭露,當年薛芳菲私通一案另有內情真相大白,要指證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合謀殺氣滅嗣,海棠是很重要的人證。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必須要接海棠回來。想來想去,她在姜家沒有可用之人,只能去葉家借人了。葉明煜畢竟有的是江湖兄弟,只要葉明煜的人去接海棠,應當沒什麼問題。   「姑娘,您沒事吧?」白雪小心翼翼的問。   「沒事。」姜梨勉強對她笑了笑,「白雪,這封家書,我替你燒了吧。」   白雪點了點頭:「但憑姑娘處置。」她雖然不知道那信裡的東西究竟有多重要,但看姜梨的神情,有關那位海棠姑娘的消息想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既然自己不清楚,就讓姜梨來處理。   姜梨走到火爐邊,將信扔了進去,親眼見著火苗爬高,將信紙吞噬的什麼都不剩,這才輕輕鬆了口氣。   她重新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大約是經過方才的震驚,這會兒反而平靜下來,也就意識到了自己思考的不妥。   葉明煜固然是江湖人士,但因為自己的關係,只怕永寧公主的人也盯著葉府,一旦葉明煜有什麼動靜,永寧公主肯定會派人尾隨,這樣子,難免會暴露海棠的存在。況且如果葉明煜親自去棗花村,葉府就無人照看薛懷遠,如果永寧暗中使絆子,薛懷遠遭遇毒手也難說。要是葉明煜不親自去棗花村,其他人姜梨也信不過。   最重要的是,葉明煜固然武功高強,但對上永寧找來的殺手,勝負也難說,倘若兩敗俱傷,葉明煜因此有個閃失,姜梨也會後悔不已。她是真心喜愛這個舅舅,也希望葉明煜能康健的一直好好的。   找葉明煜不妥,找誰比較好呢?姜梨正在猶豫的時候,指尖碰到袖中的瓷哨。   對了,她還有趙軻。雖然趙軻只有一人,但趙軻是國公府的人,今日姬蘅還與她說話,讓她盡情吹哨子來著。如果葉明煜有可能應付不了永寧公主的殺手的話,換了國公府的人,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姜梨非常能肯定,一來國公府的人不會讓此事洩露出去,二來便是真的洩露了,路上對峙起來,永寧的人馬也對付不了國公府的人。   想來想去,找趙軻去做這件事,或者說,找趙軻,讓趙軻去找信得過的人去辦這件事,是最好的選擇。   這件事唯一不好的便是,姬蘅就知道海棠的存在,心中肯定也會疑惑她與海棠的關係,為何要調查海棠,總會查出她和薛芳菲千絲萬縷的聯繫。   但做事不可能面面俱到,日後之事日後再說,眼前,她必須找到海棠。   姜梨吹響了哨子。   六月最後一天啦!大家又一起過了一個六月! 第146章驚見   趙軻來的很是迅速。   大約是沒料到還沒到深夜,姜梨就吹響了哨子,他應該還在做別的事,身上還帶著外頭的雪花和草渣。站在窗前,道:「二小姐。」   「趙軻,有件事情,我想拜託你去做。」姜梨看向他。   趙軻不由得一愣,姜梨歷來使喚他的時候,都擺出一副理所應當,理直氣壯的模樣。趙軻也由一開始的心不甘情不願,到後來也就麻木了。大人都下了令讓他只管服從就是,他還能說什麼?但今日的姜二小姐,語氣裡幾乎有了懇切的意味。她的神情也不如從前一般自然,反而是有幾分焦急,還有祈求。   雖然國公府出來的人都心硬如鐵,但看到姜梨的目光時,趙軻心中還是感嘆一聲,難怪大人這般冷酷無情的人也會屢次對姜二小姐縱容,當這位小姐露出祈求的神色時,會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只要拒絕了她,就是十惡不赦的罪過似的。   「大人吩咐過了,二小姐的要求,屬下只管去做。」趙軻呆板的回答。無論內心怎麼想,他都不能表現出來。   「我的丫鬟白雪,家鄉在棗花村。你能不能去……或者說你能不能找些人去棗花村,替我去接一位叫海棠的姑娘回燕京城?」   趙軻疑惑的看向姜梨。棗花村在什麼地方?他從未去這麼奇怪的地方執行任務,而姜梨的要求更是匪夷所思,去接一位姑娘?他又不是車夫!現在姜二小姐連車夫也一併讓他做了麼?可是國公府的月銀並沒有增多!   「此事……屬下要問過大人。」趙軻道。   姜梨瞭然,她知道這件事肯定趙軻會告訴姬蘅的,事實上,她讓趙軻做的每一件事,最後都會傳進姬蘅的耳朵,畢竟姬蘅才是趙軻的主子。但是這一次,海棠的事一旦被姬蘅知曉,以那個男人的智慧,未必不會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至少她和薛家並非表面上全無聯繫,或許淵源頗深這件事,姬蘅是早就知道了的。   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不愁,這個時候,姜梨反而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勇氣來,她道:「隨意。」   趙軻又是一陣驚異,姜二小姐既然不讓其他人去做,反而讓國公府的人去做,必然是一件很機密的事。卻不怕被姬蘅知道,難道大人和姜二小姐已經到了如此熟稔的地步,等等,難道姜二小姐也成了大人的手下?手下與主子之間,自然是不必隱瞞什麼的。   姜梨並不知道面前的侍衛心中有如此多的把戲,她只道:「不管你如何告訴你家主子,但是,一旦你家主子同意,請你一定在最短的時間裡將她接回來。在這一路上,可能遇到仇家追殺,也許對方陣勢也不小,萬望一切小心,千萬要保護海棠的安全。」   她說的鄭重其事,一開始沒當正事的趙軻也感覺到了姜梨的緊張,他意識到這件事對姜梨來說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當下也不敢小覷,便道:「屬下知道,今晚稟告大人,明日一早回報姜二小姐。」   姜梨點頭。   趙軻消失在窗外了,白雪和桐兒不知發生了何事,只是努力的望風守好門窗,小姐院子裡出現個陌生的男人,傳出去是要出事的。   姜梨關上窗,也掩上了窗外的風雪,一顆心跳得很快。   如果一切順利,如果趙軻能夠離開,很快,至多十幾日後,她就能看到海棠了。   她前生的姐妹。   ……   國公府裡,很快,文紀得到了趙軻傳來的消息,將此事一字不落的告訴了姬蘅。   陸璣正在姬蘅的書房裡,與姬蘅商議事情,聞言就道:「怎麼姜二小姐白日裡在這不提,晚上回去反倒吹起了哨子?」   「據說是晚上得了信件,臨時決定的。」文紀答道。   「海棠……」姬蘅坐在椅子上,大紅的衣袍及地,幽暗燈火照亮了袍角的金線,像是溢動的華彩,他一指搭在信紙上,似是無意識的輕輕叩擊,片刻後道:「趙軻留在姜家,文紀,你挑幾人,讓人棗花村走一趟。」   文紀領命而去。   文紀離開後,陸璣撫了撫鬍子,奇道:「這海棠和姜二小姐又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桐鄉好歹還在襄陽,葉家也在襄陽,硬扯的話姜二小姐也能和桐鄉扯上關係,但棗花村……就實在沒什麼關聯了。」   況且聽這個名字,陸璣在腦子裡搜尋一圈,聽也沒聽過,想來是很小的鎮子上的農莊。而姜梨如此鄭重其事的請求,定然不會那麼簡單。說起來,上次在桐鄉也是,那惜花樓的瓊枝看起來也和姜梨毫無關聯,但姜梨就是憑著瓊枝的口信,才得知了薛懷遠的狀況。   她好像總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既然如此,這個被姜梨放在心上的海棠,或許也和什麼重要的事有關。   「等人到了就知道了。」姬蘅漫不經心道,忽而想起了什麼,又問:「成王那邊有動靜了沒有?」   「最近這些日子頻頻約談朝臣,密探來報,商議密謀一事。只是內部分成兩派,一派主張逼宮,一派主張徐徐圖之。一時僵持不下。」   「僵持不了多久了。」姬蘅輕笑一聲,「他沒那麼有耐心。」   「倘若年關過後,明年,至多再多一年,成王舉事,大人是否插手……」陸璣問道。他問的也不甚明朗,其實跟著姬蘅很久,但有時候姬蘅心裡想什麼,接下來的布局,陸璣看的也模模糊糊。   「不用,他贏不了。」年輕男人懶懶的把玩手中摺扇,摺扇一開一合中,繁麗的牡丹層層疊疊盛開,映照著他的臉越發深豔。他玩味一笑:「小皇帝等了這麼多年,就等那日。」   「我也等那日。」他看向窗外,窗外是濃重的墨色,能聽見風呼呼的吹響,他琥珀色的眼眸也被夜色映的漆黑,又或許是他眸中的情緒暗下來。   他的聲音依舊溫柔,然而在溫柔之中,又含著一種刻骨的冷酷。   「等蛇出洞。」   ……   第二日,得了趙軻消息的姜梨,總算是放下心來。姬蘅答應派人替她去接海棠。   昨夜的翻來覆去一夜未眠,到了今日,終於有了卸下重擔之感。姜梨在院子裡的石桌前坐了下來,看著清風明月兩個小丫鬟掃雪。   她意識到,自從去了桐鄉一趟,她與姬蘅的關係,便成了一種非敵非友的狀態。他口口聲聲要自己的性命,因此姜梨在面對他的時候,也沒有太多顧慮。如今想想,許多事情,都是託姬蘅出手相助,才會完成的如此順利。   不管是姜玉娥一事也好,薛懷遠一事也好,衝虛道長和眼下的海棠,每一樁都有姬蘅在其中插手。原本不入戲的人,卻至始自終都陪她身在戲中,姜梨並非鐵石心腸之人,相反,薛懷遠從小就教導她知恩圖報。姬蘅所做的一切,她看在眼裡,態度不冷不熱,只是想要保全自己,畢竟如今局勢太複雜,而姬蘅也不簡單。   欠了人情,就一定要還。她暫時不知道以自己微薄之力,能夠幫得上姬蘅什麼忙。但想著,日後姬蘅要是真有難處,她必然不會隱藏。這和她的性命在姬蘅手上無關,只是單純的感謝。   倘若永寧和沈玉容得到懲罰,除了薛懷遠之外,她就真的沒有任何遺憾了。   姜府裡,姜梨輕鬆的同時,有一人卻不如何輕鬆,這人便是瑤光築裡的姜幼瑤。   自從季淑然死後,姜幼瑤的生活,就如從天生跌到了地下。姜家的下人且不說是不是見風使舵,但季淑然做的那些事,當日整個府裡的下人都是知道的,對季淑然的女兒,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雖然平日裡也不曾怠慢了禮數,但姜幼瑤好幾次都分明看見了他們用飽含深意的眼光看著自己。她曉得那是什麼眼神,那是瞧不起,輕蔑的眼神。   姜幼瑤氣的快要發瘋了,她如從前一般任性的發作幾個看不順眼的下人,卻被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嚴厲的責備。從前姜幼瑤驕縱任性,只當是年紀小女兒家天真爛漫,如今有了季淑然的前車之鑑,眾人未免會將姜幼瑤的舉動同季淑然的惡毒心性結合起來。倘若姜幼瑤也學會了季淑然的惡毒心性,那她的這些舉動,就絕不是任性而已了。   這對姜幼瑤來說,卻是姜元柏和姜老夫人是因為季淑然的關係,不再疼愛她了,甚至厭棄她。整個姜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看不起她,事實上,別說是她了,連姜老夫人對姜丙吉,也不復從前的寵溺,變得嚴厲起來——子嗣不能從根子上長歪了,季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這樣的境況下,姜幼瑤度日如年。   她曾給季家寫過信,希望季彥霖能讓人接她回季家。既然姜家不待見她,季家自然能幫她。可遲遲都沒有回信,姜幼瑤懷疑信被老夫人攔了下來。她什麼都不能做,外面到處都是風言風語,還傳言她不是姜元柏的女兒,是季淑然和柳文才的私生子。樁樁件件,讓姜幼瑤幾乎窒息。   這個時候,她甚至羨慕起給寧遠侯府周彥邦做妾的姜玉娥來。就算是做妾,也能嫁給心上人。周彥邦那般溫柔,一定會體諒自己,會安慰自己。想到這裡,姜幼瑤又不由得恨上了姜梨,倘若當初不是姜梨和姜玉娥合謀,自己如何會被姜玉娥搶佔婚事,那本來就是自己的!姜梨搶走了自己在姜家的寵愛,害死了母親,還讓姜玉娥鳩佔鵲巢,她該死!看著姜幼瑤一張臉神色變幻,姜幼瑤身邊的丫鬟也有些害怕。這些日子遭逢巨變,姜幼瑤的性情也大變,動輒打罵下人,雖然老夫人和大老爺勒令過她,但在自己院子裡,姜幼瑤還是能隨意懲罰下人。   「我要出去。」正在小心翼翼做事的丫鬟突然看到姜幼瑤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出這麼一句話。   「小姐,現在府裡要出去……可不容易。」銀花提醒道。   尤其是姜幼瑤,是被禁足過的。因著外面有關姜幼瑤和季淑然的傳言說什麼的都有,若是姜幼瑤出去,難免引起口舌風波。惹不起還躲得起,姜家便讓姜幼瑤暫且不出門,留在府中。   但在姜幼瑤眼裡,姜家這麼做,無非是因為季淑然的事遷怒與她。   「再在這個府裡呆下去,還不知有沒有命在。」姜幼瑤冷笑一聲,道:「現在所有人都不把我放在眼裡,哪裡還記得我是姜家的三小姐。再在府裡呆下去,我就會像當年的胡姨娘,被人遺忘,日後變成一個廢物!」   金花動了動嘴唇,其實她認為如今只是暫時的,只要姜幼瑤乖巧一些,老爺仍舊會喜愛這個女兒。畢竟這麼多年養在身邊的,不會說沒有感情就沒有感情,而且老爺心腸軟,只要過了這段日子,姜幼瑤撒嬌或是苦肉計,很快就能回到從前的日子。但這話她不敢說,姜幼瑤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說什麼都是白說。沒準兒還會觸到姜幼瑤的痛處,因此,她只是問道:「小姐想出府去什麼地方?」   「自然是季家。」姜幼瑤眉頭緊皺,「如今我的信都被攔了下來,祖父他們不知道我在姜家受苦。我只要逃出府,去往季家,便再也不回來了。總歸季家也一點不比姜家差,我姨母更是宮裡的娘娘,有姨母為我坐主,誰也不敢欺負到我手上。還在這裡受什麼氣!」   金花和銀花面面相覷,姜幼瑤被季淑然寵壞了,對於外頭的事一概不知,總以為世上之人總要圍著她打轉。殊不知出了這事,季家如今連姜家的門也不敢登,如何會讓姜幼瑤在季家一直呆下去。   「小姐還是再等幾日,這幾日府裡門房實在太嚴了,怕是找不到機會。」金花勸道。   「過不了多久就是年關,年關府裡總要採買,也有許多事要做,到那時便是我的機會。」她又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兩個丫鬟:「你們兩個切勿生出別的心思,你們的賣身契還在我手中,倘若此事不成功被人洩了密……」她眸中一閃而過的陰狠,竟和季淑然如出一轍。   兩個丫鬟心中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慌忙下跪表忠心,什麼都不敢說了。   ……   冬至過後,再過不到一個月,就是年關了。   即便半年以來,姜家發生了太多事,甚至還出了人命,姜元柏兩兄弟的仕途也不怎麼順利,外頭還將姜家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話,但這個年,還是要過的。   府裡上上下下,不知不覺開始忙碌了起來。晚鳳堂的珍珠和翡翠來了好幾次,問姜梨什麼時候出去珠寶鋪子裡挑首飾。姜梨對首飾並無特別的喜愛,去過一次後便不想再去。姜老夫人就又讓人請了裁縫來芳菲苑給姜梨裁衣服做新衣,姜梨曉得這是為了補償她。   說到裁衣服,這期間還有一次,姜老夫人帶她去赴宴,一個官眷的家宴。姜梨穿了葉家新出來的濤水紋做的衣裳,當時便引起了一眾貴女夫人的注意,紛紛拉著她詢問哪裡買的衣料。姜梨便順勢說出襄陽葉家的名字,在這不久後,葉明煜就接到了襄陽的信,說是葉家現在的濤水紋供不應求,許多燕京城的成衣鋪都來定料子。葉家的紡織廠這些日子幾乎是夜以繼日的趕工。   聽葉明煜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姜梨心中很是欣慰。好歹葉家的古香緞沒落下去,還有濤水紋興起,葉家的難關算是過了。葉老夫人的身子也漸漸好了起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就連薛懷遠在司徒九月的診治下,也一日比比一日精神,如今更是能認得人,叫出人的名字。   這個年關,看起來並不難捱,好像許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並無什麼困境。   在冬至過後第十五日後,海棠回來了。   趙軻站在姜梨的窗前道:「現在人在國公府裡,在姜家恐怕引人注意,葉家門口有人盯梢,二小姐想去見海棠,大人說了,可以去國公府。」   姜梨:「……恐怕會惹人注意。」   「無妨,大人說了,二小姐想去,深夜前去,不會有人發現。」趙軻說的簡單,聽得姜梨卻是一陣頭疼。   「深夜我如何出得門?」姜梨問,只希望面前的人能考慮一些現實的問題。她是首輔家的小姐,半夜三更如何出門,還是去國公府。除非她向葉明煜一般有輕功,還蒙面,行蹤無定,那就好了。   「這個二小姐放心,一切由屬下安排。」趙軻說的十分自信。   姜梨仔細看了趙軻好一會兒,看的趙軻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才確定面前的侍衛沒有說笑,是真的提出這麼個解決辦法。她仍想掙扎一下,就問:「不可以有別的辦法嗎?其實可以在街道上的酒樓見面的。」   「二小姐要找的人十分不信任他人,就算到了現在,也對我們保持警惕。」趙軻回答,「如果不是我們制服了她,她會逃跑。」   「你們制服了她?」姜梨一驚,「難道你們沒有告訴她,找她的人並不會傷害她,是來幫助她的麼?」   「說過。」趙軻聳了聳肩,「但她不相信。」   姜梨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海棠如此警惕他人,什麼都不肯相信,可見是真的出了事,至少遭遇了什麼,才會如此。事到如今,她倒是也顧不得別的,當務之急是先見到海棠,安撫好她,弄清楚在她死後,她和杜鵑跑出去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是。   姜梨道:「好吧,我今夜去國公府,不知國公爺可方便?」   趙軻詫異的抬起頭,這麼快就答應了?他還以為姜二小姐要掙紮好一會兒才會同意,畢竟一個年輕的小姐去陌生男子的府邸,還是深夜,換了誰都會掙扎以一下的。不過想想也不對,畢竟大人可是肅國公啊,整個北燕哪個女子不喜歡肅國公,便是真的萬一如果可能發生了什麼,姜二小姐也不虧,甚至還賺了一波。   這麼想來,趙軻眼裡的詫異剎那間褪的乾乾淨淨,一臉瞭然,道:「好,屬下這就回稟大人。」   姜梨頷首。   趙軻離開了,姜梨眼見著他離開,並未關窗,只是看著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裡不知是喜是悲。   喜的是海棠還在,如今就要乍見故人。悲的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海棠認不出來她,她也不能貿然和海棠相認。彼此都經受過了巨大打擊,再也不是當年無憂無慮的少女了。   桐兒站在姜梨身邊,低聲問道:「姑娘今夜要去國公府麼?」   姜梨看向桐兒,她道:「我去國公府,同姬蘅走的很近,你怎麼看?或者說,」她又看向白雪:「你們覺得如何?」   這是她第一次這般嚴肅的與兩個丫鬟說話,對於桐兒和白雪來說,姜梨的所作所為,很多時候她們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就連從小和姜梨一起長大的桐兒,也對姜梨莫名冒出來許多有關聯的人一頭霧水。   桐兒結結巴巴的道:「什、什麼怎麼樣?姑娘不是不要奴婢們了吧?」她的眼睛一紅,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似的。   姜梨一愣,反倒是被桐兒弄得哭笑不得了,便伸手將窗戶關上,清風明月在外頭守著門,她在椅子上坐下來,嘆了口氣,道:「我想你們也看出來了,跟著我的這些日子,我的身邊並不太平,甚至充滿危險。而我要做的事,可能得罪燕京城的權貴,也許自身都難保。」頓了頓,她道:「你們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了,我並不想欺瞞你們,只能告訴你們,日後我要做的事,也許更加驚世駭俗,相比起來,深夜裡去國公府,可以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樣,你們也能接受麼?」   白雪想了想,正色問道:「不接受又如何?」   桐兒連忙扯了一下白雪的袖子,但白雪不為所動,她本來就是這麼個直腸子,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看來是真的很疑惑姜梨的答案。   「倘若不接受,是不可以待在我身邊的,不僅是因為怕連累你們,也因為你們幫不上什麼忙。」姜梨說的十分坦然,但她的坦然,卻並未讓人覺得不適或是自私,反兒覺得她說的都是真心實意的心裡話,她道:「我希望身邊的人能幫得上忙,哪怕只是些小忙。畢竟日後要面對的危險太多,而我並不希望現在就落敗。至於我能回報你們什麼……」她想了想,道:「銀錢財物,自然不是問題,但重要的事,我也會真心待你們。」   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心。   桐兒咬了咬唇,聲音裡都帶了哭腔,上前一步道:「姑娘,不管您要做什麼,奴婢是自小就跟著您的,你要是不要奴婢,奴婢也無處可去了。姑娘日後有危險,桐兒舍了這條命也會救主子,這是主僕之道……奴婢會永遠跟著您的!」   姜梨還來不及說話,就聽白雪也道:「奴婢也是。」她嘴笨不善言辭,話並不多,但四個字說的鏗鏘有力,很能聽出其中的決心。   姜梨看著兩個丫頭,心中泛出些心疼和感動。海棠的事情提醒了她,因她做的事危險,隨時會連累身邊人。在身邊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如當年的薛芳菲,還是被永寧公主抓住機會加害了薛昭和薛懷遠。桐兒和白雪雖然無法理解她為何要這麼做,但她們必須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   如果她們無法承受這樣的後果,就應該趁早離開,不要捲入是非的旋渦。   而她們都選擇留了下來。   「姑娘,不管您面對的是什麼,您永遠都不是一個人。」白雪道。   姜梨微微一笑:「是。」她有兩個忠心耿耿的丫鬟,也有葉家的愛護,姜元柏和姜老夫人雖然自私,到底對她心存愧疚。如今屬於薛芳菲的痕跡被抹去了,但屬於姜梨的,正在重新被一一找回來。   與桐兒白雪說了些話,總算是將桐兒給安撫下來。接下來,姜梨也沒多做什麼,就如平常一般,在院子裡看看書寫寫字,或是喝喝茶聽丫鬟們閒談,專心的等待夜色降臨。   夜裡,燕京城四處再也聽不到嘈雜的人聲,連風聲都小了的時候,姜梨院子裡的一盞燈仍舊燃著微弱的燈火,在丫鬟來催促了幾次的時候,院子裡的燈火也熄滅了,應當是主人睡去了。   但事實上,姜梨並未睡著,她端坐在書桌前,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厚厚的雲層,唯一的亮火是院子裡樹上掛著的一盞燈籠。燈籠光照在地上,把積雪映的雪白髮亮,一切都是靜謐無聲,整個姜家再無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姜梨幾乎要打盹的時候,窗外突然有了動靜聲。   有人在輕叩窗戶。   姜梨一怔,想著應當是趙軻來了,下意識的就去拉窗戶,不曾想來人也正往這邊看來,於是姜梨越過書桌拉開窗戶,看見的就是一張絕豔的臉。   姬蘅來了。 第147章主僕   冬日的雪很大,到了夜裡,小雪變大雪,於是所有的相遇和重逢,都有了一種風雪夜歸人的風塵僕僕。   但在風塵僕僕之中,又很是有一些絕妙的,美好的景象。   年輕的女孩子探出半個身子,面上一瞬間的愕然凝結,因吃驚而顯得可愛。而紅衣的青年笑盈盈的以扇柄抵著窗戶,不緊不慢的抬眼看去,眼裡都是似有似無的多情。   又純潔又香豔,又出乎意料,又像戲文裡的安排。   一片沉默中,青年打破了這片沉寂,他唇角一揚,問:「傻了?」   姜梨回過神,道:「國公爺怎麼來了?」   「你不是今夜要去國公府嗎?」姬蘅含笑道:「我來接你。」   姜梨:「……」   「我來接你」四個字,本應當是很溫柔,含著無限繾綣的,然而被眼前這人說出來,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不自然。姜梨道:「國公爺不必如此麻煩,其實讓趙軻來就是了,或者我自己去。」   「哦。」他道:「我已經來了。」   人都已經來了,也不能讓他離開。姜梨嘆了口氣,站起身,姬蘅伸出手,搭上她的胳膊,道:「跳下來。」   姜梨一腳踩上凳子,再踩上桌子,扶著姬蘅的手臂,從窗戶上跳了下來。窗戶並不高,但跳下去的時候仍舊有些搖搖欲墜,她下意識的抓緊了姬蘅的袍角。   等姜梨站穩之後方才反應過來,嗯?為何要跳窗,她可以打開門走出去的不是麼?   又看了一眼姬蘅,心中無聲嘆氣,又被帶著跑了。   姬蘅饒有興致的打量姜梨,道:「你這身倒很合適。」   因著要夜裡出行,姜梨不能穿的太過複雜,女子的裙裾太長,她甚至連披風都沒有帶,只穿了讓白雪準備的一件素白棉襖,下身是灰色的褲子,腳蹬黑靴,長發全都高高的束在腦後,是男子的打扮。   但雖是男子打扮,雪地裡,燈籠光映下,五官卻越發溫柔清麗,有種說不出來的爽快。   「多謝國公爺誇獎。」姜梨應道,她問:「我們如何出去?」   「走後門。」姬蘅回答。   「後門?」姜梨一怔:「什麼後門?」   事實證明,對於姜府的內部,姬蘅比她這個姜二小姐要熟悉多了。繞過幾處平日裡根本不常見的花園,竟還真有一個後門。一路上什麼人也沒遇到,雖然知道姬蘅肯定提前就讓人支開了一切可能出現的下人,但太過簡單,會讓姜梨產生一種錯覺,好似整個姜府就是紙糊的一般,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進來。要是姜府夜裡被人洗劫一空,姜梨可能都不會太過詫異。   畢竟夜裡都沒什麼侍衛守門啊!   姬蘅帶著姜梨,幾乎是光明正大的從後門出去了。   後門外的雪地裡,竟然停著一頂黑色的軟轎,軟轎前,趙軻站著,還有四個車夫,看見姜梨二人出來,便走過來將轎簾掀開。   姜梨躊躇著,轎子和馬車不同,男女二人同乘一轎,到底曖昧了些。   她這邊尚且還在猶豫,姬蘅倒是不慌不忙的上了轎,等了許久,見姜梨不動,便問:「不上來嗎?」   這男人說的雲淡風輕,十足輕鬆,仿佛一切都是她多想一般,姜梨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太小題大做,但路途還遠,不乘坐轎子走在街上,萬一被永寧公主的人認出來,怕是會惹來麻煩,當即只能一咬牙,上去了。   趙軻令轎夫起轎。   轎子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華麗精緻,裡面甚至還有熱茶和點心,在冬日裡,也算是很難享受了。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人做的轎子,因此即便再寬大,姜梨和姬蘅之間的距離,也並不能拉的很開。   幾乎可以說是很親近。   姬蘅遞給姜梨一杯茶,茶水還是溫柔的,姜梨喝了一口,寒意驅散了不少。她看向小几上的點心,突然冒出一句:「這是國公爺親手做的嗎?」   那一瞬間,姜梨可以確定,姬蘅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手裡的茶水灑了出來。   外面抬轎子的人走的很穩,國公府的轎夫大約都是經過精心篩選的,一點兒顛簸也感覺不到。因此,絕不可能是因為轎子顛簸而灑出茶,是因為她的話。   姬蘅放下茶杯,掏出雪白的絲帛,慢條斯理的擦拭手上的茶水,末了,才看向姜梨:「不是。」   姜梨:「……」   不是就不是,能把不是說的這般殺氣騰騰的,也只有姬蘅了。姜梨忽然明白了為何外人要傳言姬蘅喜怒無常,他本來就喜怒無常。   「海棠是你什麼人?」姬蘅忽然問。   這話頭岔開的太快,姜梨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姬蘅道:「你如此緊張的去搜尋她的蹤跡,不惜向我求助,不怕我窺見你的秘密,看來對你很重要了。」   「的確很重要。」姜梨笑笑:「還有,我從沒想過隱瞞國公爺。」   「別說的好聽,你最狡猾了。」姬蘅渾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你認識這個叫海棠的女人吧,就像你早就認識惜花樓的瓊枝,桐鄉的薛懷遠。」   「我認識。」姜梨道:「她是能幫我扳倒永寧公主之人。」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姬蘅輕聲道:「你為何偏要置永寧於死地?」   「國公爺只看到了我要置永寧公主於死地,卻看不見永寧公主屢次對我下毒手。」姜梨笑的淺淡,「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不公平。」   她說道「不公平」三個字的時候,雖然可以壓抑自己的情感,卻還是能從其中聽出一絲怨怒。她是真的覺得不公平。   姬蘅支著腦袋,看著她,道:「你是首輔千金,不是百姓。」   「首輔千金就有特權了麼?」姜梨反問,「可在我看來,也許對上永寧,或者是更高的人,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永寧看她是小吏的女兒,就能隨意欺壓薛氏一門。可當初她便是官兒更大的千金小姐,只要擋了永寧的路,地位卻沒有永寧高,永寧還是可以為所欲為。這就是如今這個世道的真相,百姓受小官欺壓,小官受大官欺壓,大官懼怕王孫貴族,王孫貴族俯首稱臣於帝王。   層層都是剝削,最底下的是血淚。首輔千金不食人間疾苦,體會不到,身為百姓的薛芳菲卻親自領教過,被強權欺凌是如何滋味。   「你好像很生氣。」耳邊傳來含笑的聲音,姜梨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姬蘅已經坐直身子,於是並不如何寬大的轎子裡,姬蘅和她的距離已經極盡。她的耳邊,似乎都能感受到姬蘅呼出的溫熱氣息。   痒痒的,帶著莫名的熱意,讓她心中一瞬間的戾氣,也消散了許多。   姜梨刻意往後退了一點,不曾想已經到了邊緣,腦袋差點磕到轎子粱上,多虧姬蘅眼疾手快,伸出手墊在她腦後,於是姜梨的後腦觸到的,就是姬蘅的手心。   他的手卻是常年冰涼的,穿的紅衣似火,卻涼薄如冰。   姜梨怔了怔,輕聲道謝。   姬蘅收回手,懶道:「你不必如此仇視官家,姜元柏是首輔,你所言,已經將你置於官家的對立一面。姜二小姐,」他不知是善意還是惡意的提醒,「會暴露的。」   會暴露的。   會暴露什麼?姜梨一瞬間有些緊張起來,會暴露她不是姜二小姐的身份?雖然她身上有諸多謎團,看在別人眼裡也有許多不可思議,但只要她自己不說,沒有人會想到姜梨的驅殼裡,藏著另一個靈魂。   但那是對待普通人,若是對待姬蘅……姜梨抬眼看向對方。   年輕男人眼眸深深,帶著笑意,他的鳳眼狹長上揚,顏色略重,於是越發夠勾勒出漂亮的形狀,鼻梁高挺,嘴唇嫣紅,像是一杯帶著謎的毒酒。你無法窺見他的內心,卻覺得自己被他的雙眼看中,內心秘密無所遁形。   他太危險,太清醒,太理智,也太容易讓人沉淪。   他不是普通人,如果是他,也許是會發現她身上的秘密的。姜梨沒來由的想。   姜梨沉默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成為姬蘅的線索,多說多錯,便只能不說。   不過姬蘅竟也沒有繼續追問她了,仿佛微微有點倦意,便以手支著腦袋,靠著轎子的一邊,閉上眼睛。   在狹小的轎子中,兩人距離挨得近,不約而同的沉默,能聽見轎子外頭呼呼的風聲,還有轎夫的靴子踩在雪地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讓冷而靜的夜裡,多了幾分鮮活。   各懷心思,不知過了多久,轎子停了下來,趙軻的聲音在外響起:「國公爺,到了。」   一直閉著眼睛假寐的姬蘅睜開眼,掀開轎簾,率先下去,又等姜梨下來。   夜裡的國公府,不如白日裡看起來豔麗,朦朦朧朧的燈火下,到顯出幾分不真實的模樣。像是在深山跋涉許久的人看見了一座仙宇宮廟,再看一看俊美的不似凡人的青年,恍然以為自己走到了精怪的巢穴了。   姜梨走下來,國公府的大門打開,她同姬蘅走了進去。   姬老將軍大約已經睡下了,因著並未看到他的影子,要是姬老將軍在的話,定然不會這般安靜,定要拽著姜梨問她為何大晚上的要來這裡,到底和姬蘅是什麼關係。   一路走到國公府最裡面的院子,有一處房間,房間外,文紀正守候著,見到他們幾人,道:「大人。」   「人在裡面。」姬蘅看向她:「你是現在進去看?」   姜梨點頭,就要走進去。文紀道:「姜二小姐,這位叫海棠的姑娘十分不信任她人,您單獨進去,恐怕她會傷害你。還是讓護衛……」   「不必了。」姜梨微笑著拒絕了他的好意,道:「我進去與她交涉,她不會傷害我的。」   文紀看向姬蘅,見姬蘅並未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便讓開身子,方便姜梨推門進去。   姜梨猶豫了一下,轉身對著姬蘅,正要說話,姬蘅就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在院子門口等,不會偷聽你的『秘密』。」他把「秘密」二字咬的微微重了些。   姜梨笑道:「多謝國公爺體諒。」姬蘅和他的侍衛們都退到院子裡去了,姜梨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才推開門。   掩上門,姜梨看向屋裡,屋裡的桌上點著一盞燈,桌前坐著一個人。她是背靠著牆壁,仿佛這樣能讓她稍微感到安心些。背影瘦高欣長,一看到這個背影,姜梨的眼淚就差點下來了。這背影讓她熟悉,讓她百感交集,她不可能認不出來,這就是海棠。   海棠聽見有人來了,立刻飛快的轉身,目光警惕的盯著姜梨。她的臉上帶著一塊兒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但眼睛裡的神色卻是陌生的。從前的海棠,溫柔而冷靜,凡事都有她在一邊出謀劃策,最是貼心穩妥不過,如今的海棠,眼裡看不見過去的溫柔了,她像是被傷害過的動物一般,提防的盯著來人。   這目光讓姜梨心碎。   可姜梨只是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在海棠的對面坐下來。在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海棠身子躲開她,緊緊貼著牆壁,一聲不吭。   「你是海棠吧。」姜梨微笑道:「是我讓人打聽你的消息,將你從棗花村帶回來的。」   海棠仍舊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她,事實上,現在的姜梨對海棠來說,也的確只是一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還不知是何底細。海棠開口了,她說:「你的目的是什麼?」   聞言,姜梨愣了一愣,面上錯愕之色浮起。   海棠的聲音,輕輕柔柔很是好聽,當年旁人還說笑,說海棠跟著自己這個主子久了,說話的語氣聲音都肖似姜梨。可是如今她的嗓子,卻像是被火燎過一般,沙啞難聽的要命。   「你的嗓子……怎麼了?」姜梨問。   海棠盯著她,沒說話。   對於海棠來說,一個陌生的女子詢問她的嗓子,還是這般關切的態度,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你的目的。」海棠再一次問。   「我是姜家二小姐姜梨,當今首輔姜元柏的女兒。」姜梨儘量放輕自己的聲音,也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柔和親切一些,她說:「我受人之託,來查薛家小姐薛芳菲的案子。」   「小姐……」海棠一愣,隨即激動起來,她問:「小姐怎麼了?!」   姜梨眉頭一蹙:「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海棠急切的問道,「她到底怎麼了?」   當年海棠和杜鵑離開沈府的時候,薛芳菲還沒死,只是因為與人私通這件醜事被軟禁。而薛芳菲趕走她和杜鵑,是因為有朝一日薛芳菲懷疑兩個丫鬟偷盜財物,將她們驅逐出府,並讓她們永遠不得回京。   當時海棠和杜鵑大感委屈,但薛芳菲從未有過那般嚴厲的時候,多年主僕之誼毀於一旦,海棠心裡也難過。但後來她們離開燕京城,又過了很久,海棠漸漸的冷靜下來,也想明白了,當年的薛芳菲是為了保護她們。如果她和杜鵑一直留在沈府,遲早會被沈母發作。   既然自家小姐要她們好好活著,海棠和杜鵑便只能忍著悲痛苟延殘喘。如今聽到姜梨突然說起薛芳菲,海棠的心裡,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姜梨看著她,道:「她死了。」   海棠一怔,幾乎要坐不穩,跌坐在地。姜梨伸手扶了她一把,海棠才看向她,只是神情仍舊是渾渾噩噩的,她問:「怎麼……會呢?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地……」   「薛芳菲在發現與人私通後,顏面無存,不久就身染重病,最後重病不治,去了。」頓了頓,姜梨道:「表面上是這樣的。」   「你什麼意思?」海棠立刻就抓住了姜梨話裡的意思。   「意思就是,薛芳菲的死並非意外,也不是什麼身染重病而死,她之所以死,是因為被人害死了。就像當初她與人私通一事,也是被人陷害一樣。」   海棠看著姜梨,她的神情漸漸變化了起來,像是提防,又像是激動,她問:「你如何知道她與人私通一事是被人陷害的?」   「我如何知道不要緊,但你應該清楚,你是薛芳菲的貼身丫鬟,當年薛芳菲到底有沒有與人私通,你最清楚不過。」姜梨道。   海棠緊緊攥住桌上的茶杯:「她沒有與人私通。」   姜梨看著她:「我知道。」   「你為何要來找我,」海棠問,「又為何要與我說這些話?這麼做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如果你要我的命,只管拿去,我不在乎,倘若你要用你我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勸你最好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什麼都不會做的。」   姜梨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海棠微笑。   過了一會兒,海棠緊張地問:「你這是做什麼?」   姜梨搖頭:「我只是很感嘆,薛芳菲有你真好,難怪她當年費盡心力也要把你和杜鵑送出去了。」   海棠一愣:「你知道?」她的聲音突然有些顫抖起來:「當年……她是故意把我們驅逐出府的吧?她其實從來沒有冤枉過我們吧?」   這件事,雖然海棠後來猜到是這個可能,但她一直放不下。如今薛芳菲死了,這個問題永遠得不到答案,但從姜梨的嘴裡說出來,她突然又有了一線希望,好似只有這樣,才能圓滿一般。   「是。」姜梨平靜的看著她,「她知道自己在沈家將要面臨無處不在的危險,更有可能連你們二人的性命也保不住。唯有將你們趕出府去,方能得一線生機。若是對你們說出實情,你們反而不會離開,非要和她同生共死。倒不如話說的狠一些,能讓你們死心,徹底離開燕京城,也保全性命。」   海棠愣愣的聽著,不多時,一行眼淚突然而下。她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可是,」姜梨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我所知道的,當時並非你一個丫鬟,還有一個叫杜鵑的。為何現在只剩下你一人,你們是中途分道揚鑣了?還是另有打算?」   海棠低下頭,道:「死了。」   姜梨的心緊緊一縮,仿佛被人用手攫住,只覺得喘不過氣來。雖然早就想到了這個可能,但真實聽到海棠嘴裡說出來的時候,還是不能接受。   陪在她身邊的熱鬧,一個個就這麼離開了,好像什麼都沒留下。   「她是……怎麼死的?」姜梨的聲音,有一點掩藏不住的哽咽。   可因為海棠此刻實在是太傷心了,並未發現她的異樣。她只是很疲倦的,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一般的道:「我們逃出燕京城不久,突然發現官府四處在張貼我們的公告,說我們偷了主人家銀子,要緝拿我們。杜鵑被人抓住了,我本想去幫忙,去求官老爺告訴他們杜鵑是清白的,但是那一夜……等我找到杜鵑的時候,她已經被勒死,丟在亂葬崗上。」   姜梨的心,痛不可擋。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官府的人,既然是官府緝拿,為何案子不審就直接處刑。便是處刑,為何又要不公告於世。倘若不是官府的人,為何四處又都貼著官府的通緝令。我不明白,可也知道,這一切都沒辦法避免了。我看到他們甚至埋伏在亂葬崗附近,大約是等著我自投羅網,去替杜鵑收屍的時候將我抓起來,所以我沒有為杜鵑收屍。」說到這裡的時候,海棠的手都顫抖起來,大約是事到如今,還不能原諒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   「我毀了自己的臉,躲過了官府的搜查,逃回了家鄉。」海棠道。   「你的臉……」   海棠問:「你想看嗎?」   姜梨點頭。   海棠慘笑一聲,伸手揭開了面紗。   姜梨的呼吸一瞬間幾乎都停止了,但見那原來潔白俏麗的臉蛋,有兩道深深的刀痕,從眼睛一直到下巴,猙獰而可怖,傷口結了疤,卻非但沒有讓人覺得好轉一點,反而更加觸目驚心。   是什麼能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願意自毀容貌到如此地步?從此以後只能以面紗掩面,行走於世。   海棠一直盯著姜梨的眼睛,她這張臉,所到之處,看到的無非都是厭惡和畏懼,她早已習慣。便是來接她的這些黑衣人,瞧見她的容貌時,也頗為不自然。她以為姜梨也和那些人一樣。   但姜梨沒有。   姜梨只是深深的看著海棠,她的目光充滿了悲傷和愧疚,心疼和悔恨,但唯獨沒有的,是害怕和躲避。她甚至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傷疤。   海棠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將面紗重新戴上,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道:「你看到了。」   姜梨也沉默,乍見故人,卻不是令人欣喜的重逢,彼此都有坎坷經歷,讓人感嘆命運的荒謬。   「我想問,你不惜自毀容貌,為了活下去做到如此,究竟是為了什麼?」姜梨問道。   「我不知道。」海棠的目光裡有一瞬間的茫然,「起初我以為官府的通緝令是小姐放的。可是我心裡又覺得不是。我希望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見到小姐,問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要說我們偷盜財物,也許小姐是為了保全我們性命,那我們就更不應該隨便捨棄生命,反而要努力活下去。」   她道:「我們從小就沒有離開過小姐。」   姜梨閉了閉眼。   其實薛懷遠一直不希望薛家的下人,為主子奉獻一切,應當有自己的生活。姜梨也同海棠杜鵑他們以姐妹相稱,但世上大約就是有這麼一種忠僕,她的一生,都繫於另一人身上。   很沉重,很沉重。   「我不知道小姐死了……」海棠喃喃道:「我還想著,或許能再見小姐一面……」   「薛芳菲不可能活過來了,」姜梨整了整心思,重新看向她,「不僅如此,薛昭也死了,薛懷遠瘋了。整個薛家一門,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海棠呆呆的看著她,搖頭:「不……」   「海棠,你聽著,這不是意外,也不是什麼因果報應,這是陰謀,活生生的陰謀。有人害死了薛家一家。我是姜二小姐,我受人之託,幫薛家平反,替薛芳菲洗清莫須有的汙名,找到她被人害死的證據。」姜梨盯著海棠的眼睛,「這不僅是因為薛芳菲,也是為了你,為何杜鵑,為了這場陰謀裡所有無辜慘死的人。難道要看著兇手逍遙法外嗎?」   「我憑什麼相信你?」海棠問。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有決心能果斷,此刻遭逢真相打擊,還能堅持自己的理智。   「我若是想要殺你,便不會千方百計將你帶到燕京城了。你還可以去看看瘋了的薛懷遠,便知道我說的話有沒有假。」姜梨道:「你是薛芳菲的貼身丫鬟,日日與她在一起,你至少知道,應該懷疑誰,當初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遭人陷害,誰最可疑,做過什麼令人起疑的事?」   海棠盯著姜梨,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沉了下來,吐出幾個字。   「蕭德音。」   「還有,沈家所有人。」 第148章真心   「蕭德音,還有沈家所有人。」海棠道。   燈火幽微,許是燈芯過長,外頭有些微的風吹過,吹得火苗飄蕩,一瞬間像是要熄滅了。姜梨定了定神,拿起一邊的銀剪刀,將燈芯剪短了些,火苗於是穩固了下來,屋子裡人影不再搖晃。   「為何這麼說?」姜梨問。   海棠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姜梨,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海棠是冷靜的,理智的,果斷的姑娘,否則當初她也不會狠心毀掉自己的容顏,來躲避官兵的追捕。但她現在能問出這句話,就表明,天大地大,她已經不知道能夠相信誰了,她必須找到一個依靠,能讓她活下去的理由。   姜梨心頭一酸,看到海棠,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她溫柔的道:「你可以相信我,我和你一樣,都希望真相大白天下,希望薛芳菲能重獲清白。」   海棠像是被她眼神裡的真切打動了,過了許久,才慢慢說道:「那一日,沈夫人壽辰宴上,蕭德音來了。她與小姐是好友,時常在一起比琴。那天午後,蕭德音一直與夫人飲酒,夫人懷了身子,並不擅長飲酒,便只說飲一點點,蕭德音卻佯作生氣,非要與夫人喝完一杯。」   「我便覺得有些奇怪,蕭先生從來都是很溫柔體貼,絕不會這般非要人做事,尤其是對小姐。不過小姐沒覺得有什麼,我是奴婢,自然也不能指責蕭德音。」   「後來,小姐吃醉了,我要扶小姐回房,蕭德音的丫鬟纏著我說找不到廚房的路,要去要些醒酒湯來。等我從廚房回來,小姐已經不見了,說是蕭先生府小姐回房了。」   「再然後,蕭德音一個人回來了。說小姐在房裡休息,沒多久,有人發現小姐房裡有男人,與人私通。」   海棠說到此處,恨恨道:「我們日日夜夜都與小姐在一起,自然知道小姐是清白的,絕不可能與人私通。可證據確鑿,後來我思來想去,此事裡,蕭德音的動作實在很不自然。我本想再搜尋一些證據,確定此事是蕭德音陷害,沒等到做好,小姐就將我和杜鵑趕了出去。」她苦笑一聲:「不過就算我將此事告訴小姐,小姐也未必肯信。畢竟蕭德音實在沒什麼理由加害小姐,她不慕名利,性情溫柔,小姐與她素來交好,並無仇怨,要這麼做的理由,我也找不出來。」   姜梨輕輕搖了搖頭:「人心難測,每件事都可能成為理由的。」   「你相信我?」海棠一震。   「我相信。」姜梨回答。她當然相信,在之後她躺在病床無法離開沈府的日子,她也曾無數次的回憶起那一日的細節。想得越多,蕭德音也就越可疑,至於蕭德音為何要這麼做,前生她冥思苦想找不到答案,今生六藝校驗過後,她大約已經抓住了苗頭。   無非就是因為嫉妒。   嫉妒令人醜惡,尤其是蕭德音表面上還要裝作清高不食人間煙火,實則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超過她。她將自己的野心和自私裝在大方和婉的外表下,這才最令人感到噁心。   姜梨頓了頓,繼續道:「那麼,你所說的,沈家所有人是什麼意思?」   海棠目光一轉,突然冷笑起來:「你不覺得奇怪嗎?小姐與人私通一事出來,小姐分明一直在辯解,可是沈家沒有一人肯聽小姐的話。出了這種事,對沈家來說亦不是什麼好名聲,可沈家非但沒有令人徹查其中蹊蹺,甚至看上去還迫不及待的定小姐的罪名。尤其是姑爺。」   姜梨的心狠狠一跳:「沈玉容?他如何了?」   聽見姜梨對沈玉容直呼其名,海棠微微一怔,不過很快就將這點疑惑拋之腦後,她道:「成親之前姑爺對小姐呵護備至,成親之後,我家小姐隨他來到燕京城。人生地不熟,沈家夫人和小姐難伺候,我們家小姐也事必躬親,暗地裡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姑爺每次都嘴上說著歉疚,卻從不改變什麼。寧願委屈小姐,也不肯稍稍指責沈夫人和沈小姐。這也就罷了,」她恨聲道:「小姐出事了,他是小姐的夫君,就應當毫無保留的信任小姐。可他做了什麼?他什麼都沒說,還指責小姐,這是在剜小姐的肉啊!」   「旁人認為,他沒有休掉小姐,也沒有懲治小姐,就是他情深義重的表示,可笑,」海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快,像是要把積攢的憤怒全都發洩出來似的,她道:「根本不是這樣的。我們小姐本就什麼錯也沒有,還白白失去了一個孩子,可從未見他做出什麼。表面上裝的情深義重,誰不知道他早已生了異心!」   最後一句話出來,姜梨心中狠狠一震,她緩慢的問道:「你說的異心,是什麼意思?」   海棠似乎這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緊閉嘴巴,神情有一瞬間的慌亂。   姜梨沒有給她沉默的機會,她道:「你是不是發現了,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有私情?」   「你如何知道?」海棠「蹭」的一下站起身來,聲音難掩驚訝。   姜梨心中瞭然,她拍了拍海棠的手,「你先坐下,慢慢說。」   海棠重新坐了下來,看向姜梨的目光充滿防備和疑惑,她再次追問:「你如何知道?」   「在薛芳菲死後,我受人之託,徹查此事,調查出沈玉容和永寧公主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甚至正因為如此,薛家才會突遭橫禍,薛芳菲才會死去,才會有私通罪名加身。」   「你……你是說,」海棠大駭,「是永寧公主幹的?她想入主沈家,所以害了我家小姐,害了整個薛家!」   姜梨頷首。   「毒婦!」   「現在你能告訴我,你為何會說,早就知道沈玉容生了異心,或許是你早就發現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在一起了?」姜梨問。前生知道這二人私情的時候,姜梨已經臥病在床,奄奄一息了。但竟不知,自己身邊的丫鬟早已知道此事。   「我並不確定,」海棠冷靜了一會兒,慢慢的回憶起來,「那時候我家小姐剛剛懷了身子不久,姑爺也中了狀元,府裡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我每日陪著小姐養胎,有一日我在府外採買,見到一處茶坊門前停著府裡的馬車,那馬車是姑爺平日裡用的。我想著也許姑爺在裡面用茶,正想離開,就看見姑爺和一名年輕女子一前一後的走出來。」   「我曾陪小姐赴宴,見過這位女子,知道是成王的妹妹永寧公主。姑爺倒是並未有逾舉的地方,永寧公主的眼神卻不太對頭,我曉得女子愛慕一個人的眼神,永寧公主的眼神裡,分明充滿了對姑爺的愛慕。」   「但我不敢將此事告訴小姐,一來小姐正在養胎,不可為這些事情煩憂,若是動了胎氣,那才是頭等的大事。二來此事只是我一面之見,畢竟當時我所眼見的,姑爺並未對永寧公主有什麼特殊舉動,只是永寧公主似是單方面對姑爺有情義似的。」   「我以為這是一件小事,姑爺已經有我們小姐作為夫人了,堂堂公主也不可能與人做妾。那永寧公主就算對姑爺有心思也無可奈何。但不知為何,我心裡卻總是放不下這件事,後來我就發現,但凡有一些重要的宴席,有姑爺在的地方,必定有永寧公主。我不知道是否自己多心,但其實有一些埋怨姑爺的。」   「倘若姑爺真心不想要永寧公主糾纏,大可態度惡劣一些,或是冷淡一些,教永寧公主知難而退。可永寧公主這般不依不饒,必然是姑爺的態度還不夠狠。」海棠輕輕吐出一口氣,似是現在想起這些事仍然覺得鬱鬱寡歡,她道:「我家小姐心腸軟,又總是體貼姑爺,便是將此事告訴她,她也多半會裝作不知。而且懷著身子,也什麼都不能做。」   「誰知道,發生了這種事……」   姜梨聽完海棠的話,內心一時也不知是何感受。她沒料到,前生有些事情竟然早早的就初現端倪。但因為她表現的太過於喜愛沈玉容,太過於委曲求全,讓海棠有所懷疑也不敢說出來,只怕傷到了她,從而釀成大錯。   「早知道永寧公主包藏禍心,姑爺引狼入室,我就應當早一點告訴小姐永寧公主的事!讓小姐小心提防,才不會讓小姐毫無防備之下,著了永寧公主的道!」   「你錯了。」姜梨淡淡的道:「即便你早早的告訴你家小姐,永寧公主對沈玉容存有愛慕之心,她也免不了這個結局。因為,她能提防永寧公主,卻沒辦法提防枕邊人。」   海棠眉頭一皺:「這是何意?」   「薛芳菲不是死於永寧公主之手,她是死於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之手。沈玉容早知道永寧公主會對他的髮妻下毒手,但他袖手旁觀,所以薛芳菲是不可能活下去的。當她的丈夫和外人聯手,以她的心性,抵擋不了。」   她知道前生的自己,太過心軟,太過相信沈玉容,不明白人心的刻薄與複雜。要不是死過一次,她如何會看的透徹,如何會讓如今的姜梨,清醒又冷淡的活著。   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海棠喃喃道:「小姐出事以後,我曾卑劣的想過,也許姑爺會趁此機會休了小姐,娶了永寧公主。這就是他們做的一場局,目的就是為了讓永寧公主順利的嫁進沈家。但姑爺沒有要休掉小姐的念頭,我以為是自己想的太多。雖然小姐一日日痛苦,但我想著,那麼多年的夫妻感情,姑爺總會心軟,只要這個心結解開,找機會查清此事,未必不能好好地。」   「我沒想到,他不休掉小姐,卻是要殺掉小姐。」海棠的話音剛落,突然抬起頭看向姜梨,語氣激烈,仿佛非要問出一個答案來,她說:「他為何要這麼做?為何要這麼狠心?如果只是為了讓永寧公主嫁進沈家,休掉小姐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要小姐的命!」   「因為永寧公主喜歡。」相比之下,姜梨的語氣和神情就平靜多了,她道:「薛芳菲活著,會成為永寧公主心中的一根刺,提醒著沈玉容曾屬於薛芳菲。對於佔有欲極強的永寧公主來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再者,薛芳菲要是活著,定然會一直追查姦夫一事,倘若被查出來此事被人陷害,難免生出波折。為了一了百了,為了除掉眼中釘肉中刺,薛芳菲當然要死。」   「而沈玉容,就更簡單了,當他選擇了袖手旁觀開始,他就必然要對永寧公主做出的任何決定,表示順從。他沒有反對的資格,也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反對。」   真相令人感到殘酷,夫妻之間竟然也能這般刀劍相向。海棠看向姜梨,這個陌生的女孩子語氣溫和平靜,也不如自己激動,但不知為何,她的神態裡,又讓海棠覺察出一絲細微的熟悉。   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也讓她難以生出惡感。海棠就發現了,面對這個姜二小姐,她不知不覺將自己知道的東西都說了出來,她的心裡告訴自己要防備,但面對姜梨的時候,卻又不由自主的信任。   也許是這近一年來的奔波逃亡,實在是令她太過辛苦。一個人承擔著這般壓力,突然出現了另一個人,溫柔的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可以分擔,而她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她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要依靠過去,想要信賴,想要尋求一個同盟。而不肯相信其中是否隱藏著目的和利用。   姜梨道:「我想,當初你和杜鵑二人突然被官府通緝,也是永寧公主的手筆。她與京兆尹交好,買通官府做這些事輕而易舉,能利用官府的名聲給你們定罪並殺害,卻又抹去痕跡,可見並非是正大光明的做事。」   「她實在是……太狠毒了!」海棠咬了咬牙。   「你家小姐當初將你們二人放出來,只顧著提防沈母發作,卻沒想到永寧公主這一層,害的杜鵑白白丟掉一條性命,是她考慮不周。」姜梨嘆了口氣,她實在很自責,倘若當初她再想的深一些,也許這兩個丫鬟,就不必遭此厄運。   「姜二小姐,這話說錯了。我家小姐待我們並無任何不妥,即便到了那般危險的技能低,還想著要保護我們。要怪就怪那對姦夫淫婦,心思歹毒,毫無人性,做出這等殺妻滅嗣的勾當,蒼天若是有眼,得教他們下十八層地獄!」   「為何要祈求蒼天?」姜梨淡淡道:「蒼天要是有眼,就不會讓人間發生這等慘事。倒不如靠自己。」海棠看向她,疑惑的問:「姜二小姐,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受誰人之託,但是我想問您一局,您是要幫咱們小姐平冤嗎?」   「是。」姜梨答道。   海棠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起身跪了下來,朝著姜梨磕了兩個頭,道:「海棠身無長物,沒有什麼能報答姑娘的,如果姑娘能幫我家小姐尋求公正,姑娘讓海棠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可以!」   薛芳菲已經死了,按理說,海棠自由了,她可以去別的地方,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她還是為了薛家留下來了。   姜梨扶起了她,她道:「我不會想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你只需要好好活著就是了。只要你活著,就是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罪證的存在,只要有你在,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就是人證。」她笑道:「我會盡我所有努力保護你,不讓他們找到你,讓你安心住下去。只等有一日,等有一日薛家的案子重現光明,你便可以得償所願。」   一席話,說的海棠熱淚盈眶。她過黑暗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以至於都不期待光明是什麼樣的,因著知道自己也觸摸不到,摸不到光明,索性也就不想了。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告訴她黑暗即將走到頭,走著走著,就能看到天光了。   於悲痛之中得到一絲光明,就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怎麼都不願意鬆開。   姜梨又與海棠說了一會兒話,仔細的詢問了她和杜鵑在躲避官兵一路上發生的事情。海棠也從姜梨的嘴裡得知了薛懷遠入獄又被救出的事情,表示十分驚訝。她在棗花村躲避官兵,不知薛家竟然發生了這般變化。姜梨答應她,等過幾日帶她去葉家,親自見一見薛懷遠。   一直到燈盞裡的油都耗盡了,姜梨才出了屋子。國公府裡派了幾人去伺候海棠,她對人總是防備有加,也容易緊張,好容易才讓她安心休息一會兒。   院子石桌旁邊,姬蘅靜靜地坐著,文紀在身後替他撐著傘,擋住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姜梨走出來的時候,姬蘅就讓文紀撐傘到姜梨身邊。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大紅的衣袍上,綴滿華彩,他道:「說完了?」   「說完了。」   姬蘅挑眉道:「你看起來興致不高。」   姜梨勉強笑了笑,任誰知道了這件事,興致都不會高的。她動了動嘴唇,猶豫了一下,又沒有說出來。姬蘅見狀,只是笑了一笑,道:「你有求於我,大可以直接說出來,不必吞吞吐吐。」   「九月姑娘……」姜梨道:「國公爺,可否請九月姑娘來為海棠看看臉上的傷,我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了,那傷疤很深,可我還是希望九月姑娘能為她看一看,哪怕是讓疤痕淡化一些也好。」   海棠為了躲避官兵追捕,不惜自毀容貌,然而她原本是一個清秀可愛的姑娘。如今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縱然海棠自己不說,姜梨也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失落。司徒九月既是神醫,或許也能有一些自己的辦法。   「可以。」姬蘅道:「明日我讓她來。」   「多謝。」姜梨囁嚅了一下嘴唇,「這些日子,承蒙國公爺關照,姜梨感激不盡。我不知道可以有什麼能報答您的恩情,我……但我真的很感謝國公爺,真心的。」   「真心最廉價了,我可不稀罕。」姬蘅笑盈盈的看著她,「倒不如你來把這齣戲唱圓滿,也不枉我在其中煞費苦心。」   姜梨笑了一笑,道:「我會盡力一試。」   「你從她那裡的打聽到了什麼?」姬蘅問。   姜梨想了想,也沒有隱瞞:「永寧和沈玉容當初是如何陷害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   姬蘅眼裡閃過一絲意外,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的回答,想了想,便問:「你打算如何?」   「順藤摸瓜。」姜梨道:「這齣陷害中,還有一個人物,便是當今琴藝先生蕭德音。聽海棠的意思,在當初沈母生辰上,蕭德音或許便是給薛芳菲下藥之人。我想,只要找到了蕭德音,給蕭德音定罪,要麼讓蕭德音咬出永寧公主,要麼,就讓永寧自亂陣腳,自己出岔子。」   姬蘅點了點頭:「想的不錯。不過永寧可沒那麼好對付。」   「我知道,不過對付了永寧,對於打擊成王來說也是一份力,我也算是幫了國公爺一把吧。」姜梨笑了笑。   「幫我?」姬蘅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他道:「我為何要打擊成王?」   「您當然不是為了打擊成王,您不必,您想要的朝中勢力均衡,之前就已經做到了。現在您想要陛下來打破這個局勢,最後的結局是成王敗而陛下勝,成王自然要成為犧牲品。至於陛下能以更小的損失來贏的這場戰爭,也是大人您願意看到的。」姜梨笑笑:「只要是您想要達到的目的,但凡我能幫上忙,我都願意。只可惜人微言輕,能做的只是一點點而已。」她很遺憾似的輕嘆了口氣。   文紀和趙軻不約而同的抽了抽嘴角。   能猜測到姬蘅心思的人,世上寥寥無幾,便是猜到了,大約也不敢這般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世上能有幾人能容忍有猜到自己心思的人活在世上呢?所以多得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姜梨卻從不掩飾自己的精明,這是有恃無恐,還是天真。   姬蘅收起笑容,靜靜的看著姜梨。他是世上難出其二的美人,深深看著你的時候,不自覺的就奪人心魄。然而他的目光很涼很涼,就如冬日的雪夜,沒有一絲溫暖。   半晌,他才輕聲道:「你什麼都知道啊。」   姜梨不說話。   「阿狸,你這是向我投誠。」他翹起唇角,「你把你自己和盤託出,為了讓我放心嗎?」   「是以真心換真心。」姜梨糾正了他的說法。她沒辦法,她必須依靠姬蘅的力量,甚至比依靠姜家的力量更為重要。可她又沒什麼可以報答姬蘅的,姬蘅也不需要她報答,她只能從如今窺見的局勢裡得到一丁點消息,又把這點消息原封不動的說給姬蘅聽。   告訴姬蘅:瞧,我沒有異心,我是向著你的,所以我們是同盟。   姬蘅道:「你的真心我收下了。至於你能報答我什麼,先完成眼前的事吧。」   他沒有拒絕。   姜梨笑道:「好。」   姜梨離開國公府後,趙軻也跟著離開了。海棠留在國公府,畢竟海棠的身份太敏感,就算如今她自毀容貌,但為了萬無一失不被永寧的人發現,還是國公府最安全。畢竟永寧的人還不敢到國公府來盯梢。   姬蘅沒有回屋,仍舊坐在院子裡,雪似乎小了許多,文紀沒有再撐傘。茫茫白色裡,只有豔色逼人,紅的突兀。   他仍坐著,仿佛也不覺得冷似的。睫毛上也被雪花輕吻過,留下一點毛茸茸的白色,卻讓他顯得越發迷人。   狡猾的女孩子主動投誠,他卻也覺得迷惑了。是啊,姜梨不能報答他什麼,如果說一開始只是為了看戲,看把這株食人花投入燕京城的花圃中,廝殺後還剩下什麼。到了現在,他付出的,也遠遠不止看一齣戲需要投入的心神了。   他難道是付出不求回報的人嗎?不是的,沒有利益的事,他不會多費一點精力。   那他這麼做的理由是為了什麼,這並不是一出特別精彩,需要人不得不看,錯過就會遺憾終生的大戲。甚至從某些方面來說,和他的生活毫無淵源,可不知不覺起,投入的東西太多,以至於很多時候,不自覺的就會關注。   做的太超過了。   姬蘅輕輕蹙眉。   美人蹙眉,當是很美的一件事,尤其是這美人琥珀色的眸子裡,泛出一點不解的疑惑,妖冶又天真,尋求一個不知名的答案。   難道做這種事,得來的回報就是口頭上的一句「真心」嗎?   真心只是無用的廢物,還只能存在一段時間,就如春天的花,只有短暫的時刻開放,不會永恆,時間一過,飛快的衰落,變的難看、難聞。腐爛成泥,再也找不著存在的痕跡。   他不需要真心,也不需要夥伴。   他對世界無所求。 第149章容貌   接下來的幾日,找到了海棠的下落後,姜梨反而平靜下來。   就如同她對姬蘅所說的,世上還活著的人證,除了海棠以外,蕭德音算一個。然而如何讓蕭德音說出真相,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當初蕭德音是如何為自己下藥,或者說,蕭德音如何與永寧公主達成一致目的,尚未可知。想來這並不只是蕭德音自己的主意,倘若沒有永寧公主在背後撐腰,蕭德音暫且也不敢在沈府裡動手腳——她是個注意自己名聲的人,一旦敗露,她那清清白白的名聲,也就不保了。   她得從蕭德音處下手。   早晨起來,難得沒有下雪,卻是霧氣茫茫。明月從外面進來,笑道:「姑娘,老夫人身邊的珍珠姐姐方才來過,說再過兩日,之前裁縫新做的衣裳就做好了,問姑娘還有沒有想要的首飾,可以去珠寶樓裡打一副。」   姜梨笑道:「那倒是不必了,這段日子已經送了許多東西來。」   也許如今她是姜府大房裡最得人愧疚的小姐,一時之間倒是什麼也不缺,人人都跑來關心她。就連二房的盧氏每次瞧見她,也會讓她進院子裡坐坐吃些點心。大約是認為不管如何,姜梨鬥倒了她最看不上眼的季淑然,總歸是幫了她一把。如今姜府的管家權力,可不就是在盧氏的手上?姜梨對二房倒是沒什麼惡感,與盧氏也都客氣的受了,相比之下,她對三房更警惕些。如今的姜元興和楊氏二人,對大房二房都表示出漠不關心,姜元興越發沉默,姜玉燕也沒見過幾次。姜梨算起來,年關一過,也就是過不了多久,沈如雲就該嫁到寧遠侯府了。也就是說,姜玉娥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不管姜玉娥如今和周彥邦如何,是如膠似漆也好相敬如冰也罷,沈如雲也是絕不會允許一個姜玉娥橫插在中間的。一定會想方設法折磨姜玉娥,而姜玉娥也不是省油燈,在討好賣乖方面,大約比沈如雲強一點。   惡人自有惡人磨,想來寧遠侯府,接下來要過好一陣子不太平的日子。   拿上外袍,姜梨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瞧了一眼,覺得還滿意,就道:「走吧。」   明月好奇的問:「姑娘這麼早就出門麼?」   姜梨笑道:「去看看舅舅。」   知曉姜梨和葉明煜這個舅舅關係很好,丫鬟們便也瞭然。隔三差五姜梨就要去葉府一趟,姜家如今卻沒人阻攔了。雖然季淑然的醜事傳了出去,但不知為何,葉珍珍真正的死因卻沒有被人知曉。因此葉家人到如今都不知道葉珍珍的死另有蹊蹺,大約是心裡也覺得對不住葉家人,姜元柏有時候還破天荒的對姜梨道,若是葉家有什麼需要的,葉世傑有什麼要幫忙的,大可以找他來說。   應當是想要補償葉家人,所以姜梨與葉家走動的頻繁,反而更加天經地義了。   姜梨出了門,馬車直到葉府門口,門口的小廝看見姜家的馬車,二話沒說就先把大門打開迎人了,笑眯眯的上前道:「表小姐來了!」   真跟自家人似的,姜梨也覺得十分親切。今日是司徒九月給薛懷遠施診的日子,也是海棠來看薛懷遠的日子。之前姜梨便答應過海棠,要讓她見一見薛懷遠。同姬蘅說過後,日子就定在了今日。   葉明煜剛剛打完拳回來,正是大汗淋漓。看見姜梨,就道:「阿梨,廚房裡熬了牛骨湯,喝不喝?」   「我用過飯了,舅舅。」姜梨瞧了一眼四下,問:「葉表哥還沒下朝麼?」   「沒,」葉明煜撓了撓頭,「他忙得很,晚上才回來。今兒九月姑娘要來給薛縣丞看病,你也是來看薛縣丞的吧。」   「順道看一看,是特意來給舅舅送年禮的。」姜梨笑了笑,白雪正指揮著葉府的小廝把馬車上的貨物搬下來。   「年禮?」葉明煜一愣。   「是父親和祖母讓我送來的。」姜梨解釋。   葉明煜哼了一聲,早些年不送年禮,兩家人便如陌生人一般。如今倒是想起送年禮了,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人都主動來送年禮,也不能蹬鼻子上臉,況且送禮的人還是姜梨,自家的外甥女。葉明煜便硬邦邦道:「行,代替我謝謝你爹和老夫人。過幾日我買了年禮,再送回姜府上去。」   姜梨知道葉明煜對姜家的心結,便笑著將話頭岔了開去,二人走到了薛懷遠的院子。   薛懷遠坐在院子裡,穿著厚厚的獸皮襖,正在看書。獸皮襖是葉明煜從前打獵的時候獵的虎皮,就這麼給薛懷遠穿在身上,姜梨怎麼看都覺得哭笑不得。薛懷遠那麼斯文清雋的人,穿著這麼一件霸氣十足的衣裳,十分不倫不類。偏偏葉明煜還覺得很好:「這虎皮襖暖和的很!百獸之王的皮穿在身上,也能強身健體,得了獸王的勇猛,你看,薛縣丞的身子是不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見他興致高漲,姜梨也不好掃興,只能應和著他的話。看見薛懷遠看書的模樣,目光又憂傷起來,「他還是看不懂麼?」   「看不懂,一日就盯著那一頁。要不是我留意,只怕還真的以為他在看書,早就恢復神智了。」說罷又感嘆道:「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就算失去神智,還曉得拿著書不放,可見很有風骨吶。」   姜梨瞧著薛懷遠的身影,除去那件和薛懷遠十分不相襯的獸皮襖外,薛懷遠現在的影子,和過去的影子便幾乎重合了起來。姜梨仿佛看到了從前的父親,便是這般坐在院子裡,拿著一本書,專心的看著。她喚父親一聲,父親就回過頭,笑著問她:「怎麼了,阿狸?」   過去和現在重逢,但她和父親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了。   沉默的時候,阿順突然過來了,道:「老爺,表小姐,九月姑娘來了。」   葉明煜大笑道:「來的剛好,正好你們可以見上一面。」   司徒九月很快就來了,這次她並非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還有一個戴著面紗的女子,葉明煜一時奇怪,瞧著那女子又不像是丫鬟的模樣,就問:「這位是……」   「奴婢曾是薛小姐的貼身婢女,」海棠開口道:「後來跟著小姐出嫁,又因種種原因與小姐離散。聽聞老爺在府上,奴婢特意來看看老爺。」   「薛家的婢女?」葉明煜愣了一下,看向姜梨,姜梨對他點了點頭,葉明煜便也沒再說什麼。他對薛家的事不如姜梨對薛家熟悉,既然姜梨都以為沒問題,那自然是沒問題的。   葉明煜瞧了瞧司徒九月,又瞧了瞧姜梨,很明白事理的道:「你們說吧,我去外面喝湯去了。」   姜梨笑著點頭,葉明煜便離開了院子。   司徒九月從木箱裡拿出銀針來,海棠已經走到了薛懷遠面前,薛懷遠正在專心致志的「看」書,突然覺得有人走到了面前,頓時抬起頭,看向海棠。   海棠眼圈一紅:「老爺!」   薛懷遠只是古怪又好奇的打量她,並未說什麼話。海棠的眼淚沒有憋住,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她早就從國公府的下人裡得知了薛懷遠身上發生的一切,包括薛懷遠是如何被馮裕堂折磨,若不是姜梨,薛懷遠只怕已經在桐鄉被馮裕堂害死了。   不過短短幾年時間,原來的清流薛家,竟然不在了,好好的一家人,死的死,瘋的瘋,海棠的心中,頓時生出了巨大的悲慟。她克制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   姜梨嘆息了一聲,走到了海棠身邊,薛懷遠認得姜梨的,看見姜梨出現,立刻笑嘻嘻的湊近。姜梨笑道:「薛縣丞。」又拉住海棠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塞到海棠手中,輕聲道:「別哭了,擦擦吧。」   海棠忍了又忍,終於忍住了哭聲,拿起姜梨的帕子擦拭了眼淚,對姜梨道:「謝謝姜二小姐。」   「你看到了,薛縣丞如今就是這個樣子。九月姑娘一直在為他施診,或許有朝一日他能恢復神智,或許……」她沒有說下去。大家都心知肚明。   海棠哽咽道:「我只是太難受了,看見老爺受苦,我難受極了,若是小姐和少爺還在,看見這般景象,不知內心有多煎熬。現在小姐和少爺都去了,卻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她自嘲的笑笑:「為何好人都沒有好報呢?」   「因為天下的公正,暫且都還是壞人的公正。」姜梨的聲音和緩,仿佛能撫平人內心的所有傷痛,她不疾不徐道:「沒事的,你看,至少薛縣丞現在還活著。一開始,薛縣丞差點就被人害死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我想,你家小姐和少爺,也是這樣認為的。」   海棠點了點頭。   司徒九月見她們二人話說的差不多了,也沒有耽誤時間。立刻就來為薛懷遠施針,薛懷遠已經習慣了每隔幾日這般,倒也不如一開始那樣抗拒了,乖乖的任憑司徒九月擺弄。   司徒九月一邊施針一邊與姜梨說話,姜梨問:「九月姑娘,薛縣丞是否比起從前來,要好了一些?」   「事實如此,」司徒九月道:「他現在已經開始有意識的做從前習慣做的事情,比如看書。雖然他並未真正看書,但他的動作,已經表明,他體內的記憶正在慢慢被喚醒。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只要有這個苗頭,接下來,他會一點一點記起更多,直到他記起自己是誰,缺失的記憶和神智,就能被找回來。」   姜梨和海棠都喜出望外。   只要薛懷遠還有好起來的希望,總有一日,姜梨會與他相認的。不過……目光瞥見一邊的海棠,姜梨想了想,問道:「九月姑娘,請問海棠臉上的傷,可還有法子醫治?」   「我問過她,她說不必。」司徒九月道。   姜梨奇道:「為何不必?」   海棠的神色黯然下來,她道:「姜二小姐不必在我身上白費心思了,臉上的傷痕如此之重,必然是不可能好的,至多也是衝淡一點疤痕,與其有了希望之後失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抱希望。況且,」她微微一笑,「我如今唯一的願望就是薛縣丞能好起來,還有就是為我家小姐報仇,容貌對我來說,並無他用。」   雖然海棠說的輕鬆,姜梨還是從她語氣中聽出了悵惘。算起來,海棠如今這個年紀,嫁人生子也是剛剛好的,雖然人的感情並不在於皮相,但這樣的外貌,會讓海棠日後做什麼事,都要艱難許多。還會讓她承擔許多不該承擔的痛苦。   「九月姑娘是神醫,」姜梨道:「你都沒有試過,為何要放棄呢?薛縣丞剛剛救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他活不了多少日了,可你看現在,不還是一點點好了起來。比起薛縣丞來,你治好臉上傷疤的希望,大得多。」   海棠愣愣的看著姜梨,姜梨的語氣溫柔而堅定,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相信她,相信自己是可以好起來的。   「我可不是神醫,我早就說了,我不擅長救人,我擅長的是製毒。」司徒九月扎完最後一根針,頭也不抬的說道:「不過她臉上的傷,並非全無辦法。我有辦法能讓她恢復到從前的模樣。」姜梨一聽,立刻問道:「此話當真?」   海棠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世上的姑娘,哪個不愛美?尤其是原本美貌的突逢巨變,變得不好看了,那就是千方百計,也想要恢復到從前的好看時候。   「我從不說假話。」司徒九月看向海棠,面上突然浮起一個笑容,她雖然生的甜美,但態度總是略微冷冰冰的,當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是藏著幾分狡黠,像是藏著什麼惡劣的心思似的。她道:「只是我的方法,卻不是普通大夫的方法。」   姜梨問:「是什麼辦法?」   「我擅長製毒,她臉上的傷,倒是可以以毒攻毒。漠蘭有一種毒蜘蛛,當它咬人的時候,吐出的涎液可以癒合外傷,讓皮膚恢復到最初的模樣。這種毒蜘蛛十分難尋,十年也難得見到一隻,恰好我便養了一隻。」   讓毒蜘蛛給人製毒,聽上去可真夠教人毛骨悚然的。但司徒九月生怕這還不夠似的,繼續道:「這種毒蜘蛛咬人的時候,很疼很疼,至於有多疼呢,大約是有一百根針同時扎你的感覺吧,不僅疼,還會癢,奇癢無比,不能用手去抓,否則功虧一簣,非但不能好,還會讓皮膚潰爛而亡。但只要忍住不抓,熬過這一回,便能恢復到從前容貌。」她說到此處,面上顯出一點得意的神情來,「漠蘭王室豢養這種蜘蛛,女眷們倘若有因為意外毀了容貌的,便可以以毒蛛恢復容貌。只是疼癢之下,最後真能恢復容貌的卻寥寥無幾,大多數都因為中途忍受不住痛苦,用手去抓,就此死去了。」   司徒九月的這一番話,姜梨都要懷疑是不是這姑娘故意嚇海棠的,但看她的神色,卻又不想是在玩笑。   司徒九月看向海棠,問:「怎麼,你想好了麼?」   隔著面紗,姜梨都能感覺到海棠驟然蒼白的神色,可是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道:「好。」   司徒九月目光閃了閃:「你不怕嗎?那過程很煎熬的,如果你沒有忍住,你就可能一命嗚呼。聽聞你還要給你家小姐平反,為了自己恢復容貌,就願意賭上性命,不管能不能留著命替你家小姐作證了麼?」   姜梨心道,司徒九月說這話,也實在太過刺心了。這無疑是讓海棠心裡更加難過。然而海棠卻沒有被司徒九月的話堵得啞口無言,反而坦然地道:「不,正是因為我要替小姐平反,倘若能治好我的傷疤,就能恢復我的容貌,這樣一來,別人就會認出,我的確是薛家的丫鬟。否則即便有一日小姐的案子重現天日,當我出來作證的時候,我的容貌毀了,也許他們會不承認我的身份,說我是假冒的薛家丫鬟,這樣一來,我說的話,就沒人相信了。」   司徒九月瞧著海棠,輕哼了一聲,說不出是什麼神情。   「而且,」海棠笑了笑,「我會忍住的。我既然能忍住失去容貌的痛苦,現在能恢復容貌,這痛苦算的了什麼?我能承受住的。只是九月姑娘,」她問:「我真的能完全恢復到從前的模樣麼?」   司徒九月道:「當然,我的毒蛛,整個北燕也難得找出第二隻。倘若你忍得住,一月之內,必然能恢復從前模樣。」   「如此,」海棠深深拜謝下去,「多謝九月姑娘了。」   「不必謝我,」司徒九月收起木箱往外走,拋下一句,「等你忍得過去之後再說吧!」   院子裡剩下的姜梨,擔憂的對海棠道:「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姜二小姐,」海棠反是笑了,「你不必為我擔心,我說的都是實話。親手拿刀劃傷臉的疼痛我都忍過來了,這一點的確算不得什麼。況且,等我恢復容貌以後,不僅日後再也不會有人說我不是海棠,而且對我來說,不也是一件好事麼?之前姜二小姐還說,希望我能恢復容貌,甚至鼓勵我醫治,怎麼到了現在,反而遲疑了。」   「那是……」那是她不知道恢復容貌的風險如此之大,甚至會危及性命。   「沒事的。」海棠看向坐在院子裡的薛懷遠,「我相信老天爺不會一直不長眼,老爺都忍過來了,我也能忍過來的,真的。」   姜梨看了她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好,你一定……多加小心。」   ……   從葉府回來後,姜梨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   白雪和桐兒都看出來了,兩人都不敢打擾她。姜梨在屋裡想到白日裡在葉府裡發生的一切,真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薛懷遠已經慢慢好了起來,海棠也可能恢復容貌,憂的是在恢復容貌的過程中,海棠也許會失去性命。這讓姜梨有些坐立不安,海棠是歷經千辛萬苦才活過來的,也是因為自己才弄到如今田地,無論如何,姜梨都希望她能活著。要是此事又因為自己出事,那姜梨可真是會內疚一輩子。   說起來,海棠會如此決絕,到底也是因為瘋狂的想要替薛芳菲平反,將永寧的面目大白天下,自己、還有自己身邊的人因為永寧顛沛流離,離散瘋狂,永寧作為罪魁禍首,絕不可饒恕。   她必然受到懲罰。   此時的公主府裡,正是一片燈火惶惶。   冬日裡的公主府,仍舊溫暖如春。桌上擺著的瓜果,竟還有不是這個時節的產物。這般金貴的東西,也只有在公主府才能用得上。便是桌上燃著的沉香,也是奢華至極的東西了。   永寧公主斜斜倚在塌上,身上穿著的絞絲長裙在燈火之下,閃出細小的光。這本是她才能獨享的美麗,如今燕京城裡卻莫名其妙流出了一種「濤水紋」,沒有她的絞絲昂貴,尋常的富人家也能穿得起,卻比她的絞絲衣還要波光粼粼,令人驚豔。   她慣來喜愛的東西都只能一人獨享,便不願與燕京城的這些賤民,不如她的商戶們一同穿低賤的濤水紋,但從前的絞絲,也不如以前那般奪人眼球,她的心裡,也有些鬱郁。   只有沈玉容能讓她心情稍好些。   「沈郎。」她喚著,一邊將頭輕輕倚靠在沈玉容的肩膀之上,十足的小女兒情態。平日裡熟識她的人見狀,一定會大吃一驚,永寧公主也會有這般柔情似水的模樣。   沈玉容撫著她的長髮,看著面前跳動的燭火,不知道在想什麼。   永寧公主卻有些不高興了。自從薛懷遠的案子捅到燕京城以來,廷議上,姜梨那個賤人竟然連她也敢牽扯進來。雖然後來證明那是假的,但人云亦云,她卻不敢再和沈玉容往來太密切了。   確切的說,是沈玉容親自告訴她,要暫時保持距離,不可如從前一般,被人抓住把柄。   永寧公主又生氣又委屈,之前沈玉容明明都答應了她,要做她的駙馬,甚至劉太妃都準允了。若不是桐鄉案出來,他們現在便是已經有了婚約在身,說不準都已經成為夫妻了。   何必如現在這般,藏著掖著,仿佛見不得人似的!永寧公主越想越不是滋味,她側身靠在沈玉容懷裡,道:「沈郎,你什麼時候娶我?」   沈玉容撫摸她長發的動作微微一頓,罷了,才溫聲道:「不是說了麼,這些日子,暫且不可。桐鄉案剛過不久,你牽扯其中,難免落人口實。」   「可那已經證實是假的了!再說,沒有人敢在背後議論我!」永寧公主不耐煩的道。   她的耐心實在是要告罄了,每次都快要成功的時候,中途就會出現一件事,將事情打亂,再好的耐心,也都快磨平。   沈玉容看著她,沒有說話。   永寧公主被他淡淡的眼神看著,沒來由的有些心虛。雖然姜梨在廷議上說了,馮裕堂背後是永寧公主,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但永寧公主自己知道,她是做過那些事的。折磨薛懷遠,殺害薛昭,陷害薛芳菲,她都是做過的。沈玉容也都知道,她不可以做出理直氣壯地模樣。   但她就是不甘心。   桐鄉一案的薛懷遠,牽扯出了薛芳菲,又牽扯上了她。只要她和沈玉容日後走在一起,難免就會有人想到這一出,就會想到薛芳菲的死,薛懷遠的入獄和她之間的關係,很容易就想到了她要這麼做的理由。   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只要她和沈玉容成親,就一定會遭遇這一點。但她總不能不和沈玉容成親。   對於永寧公主來說,旁人的議論並不重要。甚至於她可以私下裡找人,將那些在背後議論之人趕盡殺絕,或是拔掉他們的舌頭,教他們再也說不出話來。她從來就是這樣,沒有人能阻擋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有人妄圖阻擋,除掉就是。   可是沈玉容不行,沈玉容不能容忍旁人的議論指點,對他的懷疑。他的仕途也要清清白白挑不出一點瑕疵,更別說是可能存在的罪行。   這就是她和沈玉容之間的矛盾,要想解決這個矛盾,他們二人必然有一人要對對方妥協。永寧公主不願意對沈玉容妥協,因為她不想一直這麼等下去。可沈玉容也十分執拗,他不可能現在就對自己妥協。   最後,永寧公主移開目光,伸出雙臂,摟著沈玉容的脖子,嬌聲道:「好啦,我知道了,你不必愁眉苦臉的看著我,緩一緩就緩一緩,我等著你就是了。你可不能食言。」   「自然。」   沈玉容微笑著颳了刮她的鼻子,仿佛很寵溺似的,只是眼裡卻閃過一絲隱晦的焦躁。   因此,他自然也沒有瞧見,縮在她懷中的女子,笑意並非真的爛漫,卻有另一種心思,在不斷地生根發芽。   也就是各懷鬼胎了。 第150章同樂   時間一日一日的過去,自那天遇到海棠過後,已經過去了九日。   這九日裡,海棠也如同司徒九月說的那般,教司徒九月用毒蜘蛛來給海棠醫治臉上的傷疤。過程的艱苦海棠並沒有明說,但前來回報消息的趙軻說起此事的時候,面上仍舊帶了些不忍的神情。   可見是真的很痛苦。   海棠還是忍了過來,毒蜘蛛醫治的頭七日是最難熬的時候,海棠這七日裡,並沒有用手抓撓傷口,算是平安度過。只要接下來不橫生枝節,再過不了多久,就能恢復到原先的容貌。   吃過的苦沒有白費而是有了極好的成果,總歸是令人高興的一件事。就在這短暫的喜悅中,迎來了姜二小姐在燕京城時隔八年後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姜梨就穿上了裁縫做的簇新的衣裳,青緞掐花對襟外裳,碧霞雲紋煙水裙。她平日裡喜愛素淡的顏色,因此衣料的顏色也並不鮮豔,但料子都是上乘的,做工也極為驚喜。半年來她的個子比起從前更長高了一點,嫋嫋婷婷,秀麗逼人,是燕京城裡少見的亮色。   桐兒把檀木蓮花銀簪插在姜梨的髮髻上,瞧了瞧鏡子,自己也頗感滿意,道:「成了,姑娘且看看。」   姜梨看著鏡子裡的姑娘,仍舊是陌生的。但如今她已經不再排斥姜二小姐這個身份,似乎打心底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在大半年的相處中,與這個新的身份也熟悉了下來。   她道:「走吧,去晚鳳堂給老夫人請安。」   新年伊始,是要給老夫人請安的。   晚鳳堂裡,姜家人都齊聚一堂,因著是新年,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意。除了姜幼瑤以外,姜丙吉年紀小還不知事,姜幼瑤卻是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的母親死去了,為何姜家人還笑的出來?在姜家這些年,季淑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相處了十來年的情誼,何以一朝就煙消雲散。姜家人也實在太薄情了!她慣來總是將所有的問題都怪責到旁人身上,卻不想想季淑然究竟做了什麼。別說是為季淑然傷心難過,便是季淑然死了,旁人都要叫一聲死的好的。姜幼瑤將所有的不高興表現在臉上,卻讓姜老夫人看著更加失望了,這個孫女冥頑不靈,不知好歹,看來多年前就被季淑然養歪了,可悲那時候他們都還沒發現,以至於變成如今的性子。   姜老夫人打算晾一晾姜幼瑤,便和盧氏幾人說話,並未理會姜幼瑤。姜元柏也正與姜元平說著近幾日的事,姜幼瑤只覺得自己好像被姜家人都孤立了起來,氣得渾身發抖。   正在這時,姜梨進來了。   姜梨一進來,便依次給姜老夫人一行人請安。姜老夫人高興地受了,從丫鬟手裡接過裝著銀踝子的荷包塞到姜梨手裡。盧氏也送上了荷包,姜幼瑤眼尖的瞧見,盧氏給姜梨的荷包,比給她的要大多了。   真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奸,姜幼瑤心中恨恨的想,當初若不是姜梨將自己的母親害死,盧氏也不會接過掌家之權。說不準盧氏早就和姜梨勾結在一起了,就是為了害死季淑然!   姜元平也笑呵呵的與姜梨說了幾句話,他是男子,平日裡總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氣模樣,實則是個笑面虎。但對於自己的侄女,倒也是存了幾分長輩的慈愛。尤其是姜梨表現出過人的智慧,讓姜元平更加滿意。有一個聰明的侄女,比有一個愚蠢的侄女,更會給家族帶來好處,至少不會到處闖禍。   三房楊氏也給了姜梨荷包,姜梨本以為,三房沒什麼銀錢,並不會給多少。但這個荷包竟然沉甸甸的,下意識的,姜梨看向楊氏,驚訝的發現,楊氏的穿戴比起從前要昂貴多了。   三房是姜家裡最窘迫的一房,姜老夫人不管他們,楊氏的嫁妝不豐厚,全憑姜元興一人的俸祿。那點俸祿勉強只夠一家人支用,正是因為如此,當年的姜玉娥才會討好季淑然母女,指望能得到一些「禮贈」。   不過眼下……姜梨瞧見姜玉燕,姜玉燕的衣裳也是姜老夫人令人一起做的,衣料簇新,但她頭上那支鎏金雲形瑪瑙簪,並非姜老夫人所贈,這一根簪子,大約也要一百兩銀子,對於三房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見姜梨盯著自己出神,姜玉燕怯怯的問道:「二姐姐,可有什麼不對?」   「沒事。」姜梨笑起來,「只是覺得四妹頭上的簪子很好看。」   楊氏眼睛一轉,自己先笑起來,「阿梨說的是哪裡的話,你什麼好首飾沒見過,玉燕這簪子你怕是瞧不上眼呢。」   姜老夫人微微皺眉,楊氏這話分明是說給她聽的。姜家幾個女兒,三房的女兒穿戴最次。可那又如何?她本就不喜歡姜元興,當年若不是姜元興的母親從中作梗,她和姜老大人何至於產生隔閡?他們三房有本事,自然可以往上爬,她絕不攔著。但沒有本事,她卻也不會扶持就是了。   姜梨笑道:「簪子雖然稱不上絕好的簪子,但和四妹是極為相稱的,因此才看傻了眼。」   姜玉燕紅著臉低下頭,她的容貌在姜家幾個女兒中,實在算不得出眾,但打扮起來,也能算得上清秀。姜梨的稱讚,讓她手足無措。   楊氏還要說什麼,姜老夫人已經看向姜梨道:「梨丫頭,葉三老爺和世傑什麼時候過來?」   姜梨笑道:「應當快了。」   「葉家人?」姜幼瑤聲音微變,「他們怎麼會過來?」   「今年葉表哥和三舅舅都在燕京城過年,父親說既是自家人,不如一起來團年。」姜梨溫聲道。   姜幼瑤冷笑起來:「這算哪門子自家人!」   「幼瑤!」姜元柏沉聲道,他的語氣太過嚴厲,姜幼瑤登時不再說話了。只是心中卻很不服氣,葉家和姜家都許多年沒有往來了。怎麼?如今自己娘親死了,他們就又要巴巴上趕著和姜家打好關係?就算季淑然死了,如今和姜家有姻親關係的也是季家而不是葉家!如果葉家人能來,為何季家人不能來?   這分明就是人走茶涼!姜幼瑤的心中,頓生悲涼之感,只覺得自己在姜家裡成了孤家寡人,人人都不待見。姜梨越是得意,她就越是恨極,若非在府裡,一旦她得了機會,必然要同姜梨復仇!姜梨瞧見她咬牙切齒的神情,就曉得姜幼瑤此刻心裡所想,心中搖頭。不過這次姜元柏讓她請葉世傑和葉明煜前來姜府,教姜梨也很驚訝。對葉世傑來說,這是一件好事,有了姜元柏的照應,葉世傑的官路會走的更通順一些。官場已經並不清白,只有站到足夠的高度,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葉世傑還要保護葉家,只要不違背良心,走一些捷徑,也是未嘗不可的。   雖然葉世傑和葉明煜兩人同時表示並不願意前來,但姜梨好說歹說,總算是把他們二人說動了。   正說著,小廝來報,葉家老爺和少爺來了。   葉明煜和葉世傑不僅自己來,還把薛懷遠給帶來了。乍見薛懷遠,姜家人都有些發愣,葉明煜理直氣壯道:「薛老爺子一個人在葉府,我不放心。不如就把他一起帶來了,薛老爺子如今已經好了許多,哎,姜大人也是做官的,說起來,薛老爺子從前也是個好官哪,你們可以多說說話,說不準姜大人還能得到一些啟發。」   葉明煜一看到姜元柏就要嗆他幾句,姜元柏也知道跟這人講道理是絕對講不通的。因此也只是冷哼一聲,沒有理會他。   至於薛懷遠,來了就來了吧。再者真如葉明煜所說,他看起來好了不少,安安靜靜在一邊站著,只是不說話而已。   於是這一頓團年飯,姜家雖然少了幾個人,但也多了幾個人。   飯桌上,姜老夫人關切的詢問葉世傑的近況。葉世傑雖然內心對姜家也並無什麼好感,但到底比葉明煜禮數周全。姜老夫人問什麼,他也就一一答過,很是得體。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前途無限,又很懂進退,姜元柏和姜元平兩兄弟,面上都不約而同的出現滿意之色。   姜梨注意到,一直不怎麼抬頭說話的姜玉燕,今日卻是頻頻看向葉世傑,雖然她看的很隱晦,到底還是被姜梨捕捉到了。   姜梨若有所思,不由得看向葉世傑。   葉世傑本來生的俊朗英氣,他這個年紀又是最好的年紀,雖然如今只是戶部員外郎,卻聽聞陛下也很喜歡他,日後往上走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這樣的少年,多得是女孩子喜歡。只是……如果姜玉燕真的喜歡上葉世傑,也是不可能的。一來,葉家絕不會再與姜家有姻親關係了,已經在姜家折了一個女兒,就不可能再賠上一個孫子。二來,姜老夫人也不會同意,姜玉燕只是一個庶子的女兒。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姜梨可沒在葉世傑的眼裡,看到一丁點情義。   葉世傑對姜玉燕無意,那這樁事,是無論如何都成不了的。   也許是她看葉世傑的眼神太過專注,葉世傑也感覺到了,抬眼看來,恰好與姜梨的目光撞在一起,不由得一愣。姜梨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吃飯。但他們二人的這點眼神交匯,卻落在了其他人眼中。   姜元柏微微皺起了眉,葉明煜心中一喜,而姜玉燕,神情一瞬間黯然下來。   姜幼瑤道:「二姐姐和葉表哥看起來十分親近呀,可真叫人羨慕。隔三差五都要相見,可見是真情厚意的。」   「三丫頭。」姜老夫人平靜的道:「你若是身子不舒服,丫鬟可以扶你回去。」   姜幼瑤不可置信的盯著姜老夫人,平日裡也就罷了,當著外人的面,姜老夫人居然也這樣不留情面!她就是看不慣姜梨,姜元柏和老夫人如此捧著葉世傑,不知道的,還真以為葉世傑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不過是個商戶出身的白身,僥倖得了運氣當了個芝麻官,便這般不得了。   她氣憤之極,便將筷子一摔,連日來的委屈一同爆發出來,道:「幼瑤的確身子不舒服,就不陪各位,先回去了!」她賭氣般的讓丫鬟送她回房。   氣氛一瞬間尷尬起來。   姜元柏嘆了口氣,道:「我這個女兒被我嬌慣壞了,讓各位見笑。」   「不見笑,挺好的。」葉明煜皮笑肉不笑道:「就是這嬌慣最好一視同仁,我們家阿梨的性子,一看就不是嬌慣出來的,懂事的讓人心疼,這才見笑。」   姜元柏又被葉明煜堵得啞口無言,但在姜梨這件事上,他自知理虧,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一頓飯至少表面上吃的算是圓滿了。下午的時候,姜老夫人繼續和葉明煜叔侄二人閒談,盧氏也姜元柏兄弟也陪著。傍晚大家放過鞭炮,就該各自回府了。   回府之前,葉明煜和葉世傑先到姜梨院子裡說會兒話。   葉明煜問姜梨:「我怎麼覺得這次姜老夫人和你爹對你好多了?他們是不是做了什麼過分的事,來補償你吶?」   葉明煜猝然看著大大咧咧,實則是粗中有細之人。這一次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對姜梨的熱絡,他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不曉得葉珍珍之死的內情,單以為姜家是因為當年冤枉姜梨推季淑然小產之事產生愧疚,但又覺得,好像做的太過了些。   單單只是因此而愧疚,只要對姜梨一人好就是了。但對於他們原來的掌上明珠姜幼瑤也是這幅態度,就耐人尋味了。難道姜幼瑤真是姜家的私生子,所以才會如此?葉明煜想到此處,就對姜梨道:「阿梨,我問你一件事,姜幼瑤是你爹的女兒麼?」   姜梨:「.」   她無奈的道:「您想到哪裡去了,舅舅。」   「那他們做事奇奇怪怪的,讓人不能不多想嘛。」葉明煜嘟嘟囔囔的道。   葉世傑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也沒多問。對於這個表妹,葉世傑很清楚,姜梨有自己的主意,她不想說的事情,誰也逼迫不了她。   「葉表哥。」正在葉世傑出神的時候,姜梨突然叫起他的名字。葉世傑回頭,道:「什麼事?」   姜梨猶豫了一下,想到之前在飯桌上姜玉燕看葉世傑的神情,想著要不要提醒葉世傑。誰知她這般忸怩的神態落在葉明煜眼裡,葉明煜就是一喜,道:「你們聊,我先出去。」他把薛懷遠都給拉出去了。   院子裡就剩下姜梨和葉世傑兩人,葉世傑沒來由的覺得有些不自在。姜梨見葉明煜走了,倒覺得不說也沒法子,便道:「葉表哥,你要提防一下四妹。」   「姜四?」葉世傑一愣,「什麼意思?」   「我覺得……四妹好像很喜歡你。」姜梨說出這話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想著凡事防患於未然,索性一股腦的全說出來,「其實四妹平日裡挺好,就是膽子小了些。不過我不放心,姜家三房近來有些古怪。之前在宮宴上,姜玉娥便算計你我,我總是怕重蹈覆轍,他們故技重施。雖然這麼說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凡事小心一點總不是壞事,你也不想被麻煩事糾纏吧。」   姜梨點到即止,沒有說的更多,但相信以葉世傑的頭腦,也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三房有一個姜玉娥,雖然姜玉燕如今從未做過壞事,難免被人蠱惑,或是效仿姜玉娥,或是被楊氏給出謀劃策。   對於姜玉燕來說,真的要攀上葉世傑,絕對是一門很好的親事。且不提葉世傑如今已有官職在身,日後更會蒸蒸日上,便是葉家的財富,也足夠令人眼紅。雖然眾人總是看不上商戶滿身銅臭味,但身在商戶,衣食無憂,卻也是一件許多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葉世傑聽完姜梨的話,道:「我知道了,我會提防姜四的。」   姜梨頷首,只聽葉世傑又問:「我聽三叔說,你近來和肅國公走的很近?」   姜梨一怔,葉世傑平日裡太忙,每次姜梨去葉家的時候,葉世傑都不在。司徒九月也是如此,因此葉世傑和姬蘅直接撞上的時間,並不多。但並不代表他不知道。   「國公爺幫助過我。」姜梨微笑著答道。   葉世傑道:「你要小心,姬蘅心機深重,倘若他想利用你控制姜家,恐怕不妙。」上回在廷議時候,成王威脅姜梨,就是姬蘅替姜梨解的圍。葉世傑現在都還記得,當時他心便感到奇怪,姬蘅何以會替姜梨出頭。後來聽葉明煜說過幾次,葉世傑便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總覺得姜梨和姬蘅的關係,不如表面上那般簡單。   姜梨道:「我知道的。」   她只說「我知道」,卻沒有說答應聽葉世傑的話,小心姬蘅,葉世傑的心裡,不知為何便有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厭惡自己這種感覺,便道:「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別的要說了的。現在和三叔回府去。」頓了頓,終究又加上了一句,「你若是有什麼麻煩,可以來葉府與我們說。雖然我沒有肅國公權勢地位,但也不會害你。」   姜梨彎了彎眼眸:「多謝葉表哥。」   她的笑容在葉世傑眼裡,竟也覺得有些刺眼,不知是躲避還是什麼,葉世傑立刻轉過頭,不再多說,與葉明煜一道出去了。   葉家人都回去了,也帶走了薛懷遠。放過鞭炮以後,有再晚鳳堂說了一會子話。姜老夫人年紀大了,沒一會兒就乏了,說著要回去睡。堂廳裡便只剩下幾個小輩,姜景睿嚷著要守歲,姜景佑卻不肯,要回去休息,明日一早還要起來溫書。姜梨也不大願意守歲,實在是沒什麼話可說。還不如回院子裡去梳理一下,要如何對付蕭德音的辦法。   又撐了一會兒,原先嚷著要守歲的姜景睿也困得直點頭,盧氏看不下去了,讓下人把他帶回去睡了。姜梨站起身,對盧氏道:「二嬸,我也實在覺得睏乏,今日就不陪著了,想先去休息。」   「不守就不守吧。」盧氏也覺得有些乏味,不知是因為少了幾個人還是怎麼的,總覺得今年的年過的有幾分不是滋味。便是從前討厭的季淑然,這會兒想著也親切起來,多一個人熱鬧些,如今是怎麼都熱鬧不起來了。   盧氏笑道:「我也去休息了。明日一早再說吧。」   晚鳳堂裡,霎時間就變得空空蕩蕩的。還有一個時辰才到歲末新春,姜梨和桐兒他們一道往芳菲苑走。桐兒喃喃道:「原以為到了燕京城,回府過年就會熱鬧許多,怎麼如今看,倒還不如從前呢?」這些日子接二連三出了這麼多事,誰還能真的心無旁騖的高興起來。白日裡還能撐著,到了夜裡,難免傷感。乾脆眼不見為淨,各自躲到自己屋中,倒頭就睡,一覺到天明,就是新的一年才好。   姜梨笑道:「這有什麼,你們不是還在我身邊麼?況且熱鬧與我們有何相干?至少現在比在廟堂李吃得好穿得暖吧,人得知足。」   「的確,」白雪笑道:「人就是要知足。奴婢們在莊子上的時候,熱鬧是熱鬧,可一家人一晚上就能吃一碗蘿蔔,有時候還得餓肚子。高興這回事,得先填飽肚子再說。一家人分開卻過得很好,總比一家人在一起餓死強。」   姜梨笑笑,話糙理不糙,正是這個道理,人要活著,一切都有希望。   待回到了芳菲苑,清風明月正捧著廚房裡給丫鬟們做的紅餅吃,聽說吃完一個,新的一年萬事如意,再無煩惱。   明月對姜梨道:「姑娘,最大的一個在房裡的桌上,您記得吃,吃完以後,來年什麼都順利呢。」   姜梨聽著丫鬟們在外面說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等她走到屋裡,看到桌子上的紅餅時,卻又笑不出來了。   那紅餅幾乎佔了桌子的一半,姜梨無論如何都吃不完的。要是真吃完這個才能求得來年的平安順遂,那她還是不要吃了。只怕吃完了之後,沒等到來年,今年就要不平安。   她把紅餅撥開,走到書桌前坐下,不知不覺得倒想起姬蘅之前做的點心來。不知道今夜國公府會不會做紅餅,要是做的話,是否是姬蘅下廚。如果是姬蘅做的紅餅,肯定比面前這個要精緻可愛的多,味道一定也好得多。如果吃完可以平安順遂,那麼姬蘅做的紅餅,吃一個也是可以的。   姜梨愣了一下,猛然間發現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大約是和葉明煜呆的久了,連想法都變得十分相似。怎麼莫名其妙想到這裡去了?要是姬蘅知道她現在想的是這些的話,說不準就不會再幫她了。   忽然間,姜梨的目光瞥見身後似乎站了個人,她嚇了一跳,立刻回身去看,便見趙軻站在身後,一臉無辜的看著自己。   「你怎麼來了?」姜梨詫異。平日裡她有事詢問趙軻,都是吹哨子,趙軻不會不請自來。而便是來,也是站在窗外,絕不會進到屋內。   趙軻道:「國公爺讓屬下來接您。」   「接我?」姜梨一愣:「去哪裡?」   「去國公府。」趙軻的回答理所當然。   「現在?「現在。」   好端端的,大晚上的,還是新年夜,為何突然會讓她去國公府?莫不是……姜梨心中一驚,莫不是海棠出事了?她立刻緊張的看向趙軻:「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海棠的傷痕有了變故?她沒事吧?」   趙軻莫名其妙的看著她:「海棠姑娘?海棠姑娘沒事。」   姜梨聞言,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隨即她又疑惑的問道:「既然無事,為何要我現在去國公府,可是國公爺有什麼要事與我商談?」   「要事?」趙軻偏頭想了一下,道:「算是吧。前段日子姜二小姐去府上的時候,曾答應過要去府上烤鹿肉。今日老將軍已經將所有食材作物備好,只等著姜二小姐前去了。」   姜梨:「……」   她半晌說不出話來,片刻後才道:「現在?要我去國公府烤鹿肉?」姬蘅別不是個傻子吧!   「這有什麼問題?」趙軻的語氣和他主子一般理直氣壯地讓人無法辯駁,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事。趙軻道:「老將軍為此已經等了許久,終於湊齊了所有的東西。平日裡大家都很忙,今日年夜,所有人都到齊了,才肯開烤的。」   「所有人?」姜梨抓住趙軻話裡的關鍵。   「聞人公子,司徒小姐,陸大人,孔大人,老將軍……」趙軻道:「上次您都是見過的。」   上次的確都是她見過的,上回也是這群人,擅作主張就說自己答應了他們要幫忙烤鹿肉,如今還將這主張變作現實。   「國公爺說,姜二小姐想要報答他的話,現在就是機會。」趙軻說了最後一句。   姜梨:「.…..我去。」   ……   從姜府裡逃出去,沒有姬蘅在旁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然趙軻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但姜梨從後門出去的時候,仍舊覺得有些惴惴不安。好在姬蘅的黑色轎子已經停在了外面,姜梨見四下無人,也就上去了。待坐上去之後,才又覺得有些不妥。這是姬蘅的轎子,平日裡想來都是姬蘅一人坐的,此刻被她坐著,莫名便覺得有些旖旎起來。   這要是被旁人看到,怕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既然已經出來了,倒不必拘泥於此。總歸也沒人知道就是了,今夜一過,誰也不曉得。姬蘅既然把轎子送了過來,顯然也是不放在心上的。   這麼一想,姜梨便又坦然大方起來。   只是……她仍舊有些無言以對,在這樣的大年夜,竟然被人一頂轎子接出府,去他人府上烤鹿肉,也實在是驚世駭俗了。雖然她並非真的首輔千金,身上也沒有貴族女子的驕矜之氣,但這哪怕是對於平凡人家的女子來說,也並不尋常。   這到底是為何?亦或者是說,跟在姬蘅身邊的那些人,聞人遙也好,陸璣也罷,還是姬老將軍司徒九月,通通都是如姬蘅一樣任性妄為的人。想要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早就該明白這一點的。   因著桐兒和白雪也沒有在身邊,姜梨也只能一個人坐在轎子上胡思亂想著。轎子裡竟也貼心的準備了熱茶和點心,如同姬蘅在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這會兒的姜梨,也實在是沒有心思用上一星半點。   便是懷著這麼個不解的心情,轎子終於來到了國公府門外。   因著今日是年夜,街道上大多都是沒有人的。如倦鳥歸巢,一年一度的團聚日,人們總是希望和家人待在一起,接待新年的來臨。   國公府也是一樣,房簷上的紅燈籠,不知不覺多了一倍。上次來看的時候,大約也還沒有這麼多。又因為姬蘅喜盡奢華,那燈籠是上好的天絲絹布染紅,裡頭的燭光晃動,燈籠也閃爍細小的光澤。還有燈火下掛著的穗子,便是黃色的水晶石做成,雪夜裡,大門下的一排燈籠,也是華美的讓人忍不住駐足。   趙軻道:「姜二小姐,請。」   姜梨這才收回目光,跨進了國公府的大門。   國公府的下人們,大約是很奇怪的。和姜府不同,姜府的下人隨處可見,似乎每個人都十分有禮,循規蹈矩的辦事。國公府裡,小廝卻各自忙著各自的事,見了人也並不行禮。不過姜梨猜想,這是因為國公府的主子是姬蘅和姬老將軍的緣故,所以下人只會對這祖孫二人行禮。至於別人,在這個下人的眼中,並不值得多費心神。   下人和主子一樣的高傲,姜梨心裡想。   諾大的國公府,好像也比外面要暖和許多,不知是不是用了地龍的關係。還是因為奼紫嫣紅的讓人眼裡生出春意,心裡也暖了起來。趙軻帶著姜梨走過前堂,穿過長廊,到了後院,停在院門口,道:「到了。」   姜梨抬眼看去。   一路上,國公府裡除了掛著的燈籠外,房間裡面並無燈火點綴,除了幽微的燈籠外,安靜無比,像是所有的人都睡去了。然而到了這院子,仿佛突然走進了一個新天地,眼前霎時大亮。   雪地裡單單掃了一塊空地出來,空地上是堆好的柴火,火苗燒的旺旺的,將整個院子的雪地都映成紅色。一些火星迸濺出來,像落到地上的星星,轉眼消失不見,熱意卻留了下來。   人聲摻雜在其中,使得一切都熱鬧起來。一瞬間,原本華美精緻的府邸,突然生出了無限的煙火氣。每一個人在其中都是鮮活的。   姜梨往前走了幾步,看見司徒九月正站在火堆前,蹙眉好像在思考什麼。姜梨這才看清楚,火堆旁邊,果然還有一堆削的尖尖的竹籤,他們果然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將需要準備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姜梨簡直哭笑不得。   聞人遙湊近司徒九月,似乎在問司徒九月什麼問題。不過顯然司徒九月興致不高。孔六和穿著薄薄單衣的姬老將軍正在比划拳腳,好像要切磋似的。陸璣則遠遠站在一邊,他是斯文人,大約對烤鹿肉這等事還是頗有隔閡。離那放在一邊的新鮮鹿肉遠遠地,像是避之不及似的。海棠倒是很安靜了,她如今身在國公府,和姜梨又有淵源,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今夜她也在。只是坐在一邊,掛著面紗,不知在想什麼。   姜梨覺得有些新奇,這個國公府和她的想像裡完全不一樣。其實上次過來的時候,姜梨已經感覺到了。難以想像心思頗深、喜怒無常,活的那般清醒的姬蘅會生活在這麼一種氛圍裡。她以為姬蘅所處的環境,充滿廝殺,勾心鬥角,見不得天日那種。   但也不一定了,並非所有的人都如表面上看的那般。現在眼前的這些,說不準也是表面上的,她還並未真正走進去,說到底,她也不是真正的了解姬蘅。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趙軻突然道:「大人來了。」   姜梨順著趙軻的目光回頭看去。   雪夜裡,他的紅衣格外顯眼。姜梨總是奇怪,天下男子皆是不穿紅衣,總覺得紅色可能是女子喜愛的色彩。偏姬蘅總是愛穿了,不僅穿,還穿的極為好看。沒有一絲一毫的脂粉氣,雖然他生的極美,但是薄情的美,就像是他那把描滿華麗牡丹的金絲摺扇,再美,也是一件殺人的利器。   他慢慢的走到了姜梨面前。   姜梨瞧著他,笑道:「國公爺。」   「不想笑便別笑,」他道:「我知道你並不願意前來。」   姜梨:「.…..沒有的事。」   「論起口是心非,沒人比女人做的更好。」他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下像是某種寶石,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直盯著看,「你是其中佼佼者。」   「如果這算是國公爺的誇獎的話,那我就接受了。」姜梨坦然道:「不過今夜,其實不是國公爺邀請我前來的吧?我想是姬老將軍的主意,國公爺拗不過,才教趙軻帶我過來的?」   姬蘅道:「你既然知道,就不應當怨我。」   「我沒有抱怨國公爺。」姜梨噗嗤一笑,姬老將軍是個什麼脾性,姜梨都曉得了。喜怒無常的姬蘅在姬老將軍面前毫無辦法,想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不要認為有趣,」姬蘅笑盈盈的看著她,「等下你就明白了。」   姜梨的笑容戛然而止,正想要說什麼,聞人遙往這邊一看,突然發現他們倆已經來了,就呼道:「姜二姑娘,阿蘅,你們來了怎麼也不吭聲?快點過來,只等你們兩人了!」   姬蘅的笑容一瞬間變得鋒利起來,看向聞人遙的目光,姜梨都忍不住覺得有點冷。她不禁奇怪,是什麼給了聞人遙這麼大的膽子,讓他可以無視姬蘅的任何眼神嗯?嘖,這大概就是他們「乩仙門」的高明之處吧!姜梨和姬蘅往他們那邊走去,篝火比方才更旺了一些,走得近了,能聽到火星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鮮活。   「姜丫頭!」姬老將軍中氣十足的道:「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你不是會烤鹿肉嗎?來吧!」   這老頭子和姬蘅一個德行,仿佛天生旁人就該對他說的話聽從一般。這或許是將領的通病?發號施令,只需要手下服從就是了。姜梨任命的走過來,先是瞧了一眼那鹿肉,鹿應當是新鮮獵到的,皮毛已經被褪的趕緊,卻沒有分割的很仔細,一大塊盛在銀盆裡。   姜梨問:「這是新獵的?」   「當然。」姬老將軍得意的一抬頭:「老夫親自獵的,蹲了一個時辰才找到這隻!」   姜梨:「……老將軍真是老當益壯。」   鹿肉有了,竹籤有了,調料也都有了。甚至於姬老將軍還真的找了一串鳥來,不知是從哪裡找到的,要姜梨來做叫花鳥。當然了,這麼多人,也不當只吃烤鹿肉,在雪地裡,早已鋪上了竹蓆。竹蓆下面亦是鋪了地墊,竹蓆之上,則是保暖的皮草。   在竹蓆上,還有長長的桌子。桌子早已擺滿了一些精緻的糕點小食,還有美酒。是有兩種,有青碧色的瓷酒壺,也有大酒罈子,估計是從地下剛挖出來不久,連泥巴也未曾擦拭乾淨。   這是他們的年夜飯,姜梨的心裡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她以為國公府的年夜飯,要麼則是祖孫二人兩個面對一大桌子佳餚孤零零的吃完,畢竟府裡也沒別的人。要麼就如姜府一般,宴請賓客,卻各自有各自的心思,雖然熱鬧,卻不溫暖。   但這般的國公府,沒有觥籌交錯,沒有彼此心懷鬼胎的人推杯換盞。全都是認識的人,冷漠的人有了笑容,心思沉重的脫去束縛,沒有別的糾纏,就如最普通的尋常百姓人家一般。   她原本的不甘願不樂意,好像突然之間,不知不覺也就煙消雲散了。   今天上精品,含著淚萬更〒▽〒 第151章出事   坐在柴火堆邊,姜梨道:「我來吧。」   鹿肉是要割下來烤的,孔六問:「姜二姑娘,需不需要在下幫忙割下來,你怎麼說,我來割。」   「不必。」話音未落,就看見姜梨拿起放在一邊的銀匕首,割下一大塊鹿肉來。她的動作嫻熟,並不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眼見著周圍人投來的詫異目光,姜梨愣了愣,笑道:「以往在青城山的時候,我和桐兒便常如此,並非頭一回。孔大人的好意姜梨心領了。」   她一邊將割下來的鹿肉用竹籤穿過,一邊又如法炮製,再割下一塊,對眾人解釋道:「其實烤鹿肉最重要的是自己動手,勝在這份瀟灑,至於割下肉是什麼形狀,如何用竹籤穿,烤成什麼樣都不重要。但凡只要自己烤了,最後吃的時候,都不會覺得差。畢竟並非什麼困難的事。」   姬老將軍本來就有些躍躍欲試,聽聞姜梨這麼說,立刻就擼起袖子,也拿了支匕首,「霍」的割下一大塊鹿肉來。到底是做過將領的,一點就通,第一次做也像模像樣。   聞人遙和孔六湊熱鬧,便也都各自去尋了匕首來自己燒烤。姬蘅靠在一邊,看著姜梨,突然道:「你是想要偷懶,才故意這麼說的吧?」   姜梨訝然:「我表現的很明顯麼?」   「不明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來。」   不過就算是傻子,大約大家也樂於做這個傻子。本來烤鹿肉這回事,就在於動手的樂趣。加之人人都燒烤,剩下的人也會不由自主的想要跟著這麼做。不一會兒,所有的人都人手一根竹籤,坐在架子上翻轉了。   姬蘅也是一樣,他就算席地而坐,倒也不顯得粗俗。這一群人,陸璣有名士風採,孔六如江湖草莽。姬老將軍老當益壯,司徒九月貌美神秘,便是聞人遙,不說話的時候,也是個翩翩佳公子。而姬蘅一身紅衣,將身下的竹蓆都鋪滿,懶洋洋的坐著,動作隨意,卻自有風流。   像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一群人,因為各自理由聚集在一起,惺惺相惜,把酒言歡,很有樂趣。   海棠不能吃這些,她面上的傷疤還未好,吃食要更加注意。但她一直呆呆的看著姜梨的動作。   姜梨慢慢的翻動竹籤,她不比姬老將軍性急,也不如陸璣謹慎,既隨意又安然,但又認真做著眼前的這事。一個首輔千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反而含著溫柔的笑容,火光將眼睛映的格外明亮。   那神態、動作,還有笑意,都讓她的模樣,漸漸地和海棠腦海中另一個人重合了。她突然問:「姜二小姐是從何處學的烤鹿肉?」   姜梨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年幼的時候被送到庵堂裡一段時間,庵堂不許食葷,小時候淘氣,便跟丫鬟從獵人手裡買鹿肉,偷偷烤來吃。按說來,當是獵人們教的吧。」   「叫花鳥也是這般麼?」海棠問。   姜梨道:「正是。」   「怎麼?」陸璣若無其事的問道:「海棠姑娘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對?」   「沒有。」海棠茫然的搖了搖頭,隨即,目光又變得失落了,「我們家小姐很久之前,也是喜愛烤鹿肉的。」   「沈夫人薛芳菲?」陸璣問道。   這個名稱似乎讓海棠並不感到舒服,她皺了皺眉,才點了點頭,卻又強調了一遍:「我家小姐。」   「沈夫人不是燕京城色藝雙絕的才女麼?」聞人遙問道,「且不論人品如何?當年她和明義堂的先生交好的時候,我僥倖看到過一回,可是溫柔婉約極了。烤鹿肉這回事,大約她做不出來吧?沈狀元府上可是最講規矩的,怎麼說呢?」他想了一會兒,「雖然背後不應當說人是非,但沈狀元的娘,將規矩到幾乎可以算是迂腐刻薄了。」   姜梨一怔,這是她第一次從外人嘴裡聽到如此評價沈母。在她做沈家媳婦的時候,雖然對沈母心中也會有所不滿,但以為天下間的婆婆,都是如此。或者說燕京和桐鄉本來就規矩不同。聞人遙的話,令她感到驚訝,內心卻是贊同的。   「我家小姐都是被逼的,」海棠忍不住道,「當年未曾出嫁的時候,我家小姐時常與少爺去林中烤鹿肉吃。性子也不如來到燕京城沉默……」她倏而住了嘴,大約知道如今薛芳菲在燕京城是個什麼名聲,不能再這麼說下去,便不說了。   好在這院子裡的人,對薛芳菲的事可能也不太感興趣,很快就岔過話頭。姜梨所感到感激的是,雖然他們對薛芳菲沒有興趣,但好像也並非流露出厭惡的神情。便是歷來說話有些刻薄的司徒九月,也只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不過姜二小姐懂的還真是挺多的。」聞人遙真心的稱讚道,「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都是一個樣。雖然生的美麗,但看久了,便也認為乏味了。且有太多規矩束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是姜二姑娘爽快,令人傾慕。」   姜梨心道,倒不是她爽快,而是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她也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有求於人,便通通都得「行」了。   鹿肉開始被烤的滋滋冒油,眾人灑些粗鹽上去,一瞬間,香氣瞬間散開來。聞人遙叫道:「好香好香!」   姜梨瞧了他的一眼,道:「聞人公子的可以吃了。」   聞人遙迫不及待的撈起竹籤來,咬了一口,鹿肉正是滾燙,燙的他直哈氣,說不出話來。但又覺得味道極美,分明只撒了鹽,卻覺得唇齒留香,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吃到這般的美味。   囫圇將這一塊兒肉給吞了下去,聞人遙舔了舔嘴唇,姬老將軍急忙問道:「怎麼樣怎麼樣?」   「好!」聞人遙只說了一個字,就立刻埋頭開吃剩下的鹿肉來。   這麼一來,大家都覺出味兒來,曉得鹿肉再不濟也不至於難吃了,紛紛開始吃自己手上的這份。一時間,院子裡都是四溢的響起,躲在其中的暗衛們,肚子都不約而同的叫出聲來。   趙軻和文紀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對方眼裡的鬱悶。他們雖是暗衛,卻也從來不缺銀子,有時候甚至過的比官家少爺還要富足。天下的好東西,跟著自家主子也見識過不少。又不是嘴饞的人,怎生今夜卻覺得這般餓,那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鹿肉怎麼這般誘人……   不管了,今夜過去,他們也找個時間,偷偷地烤肉去!姬蘅手上的那份鹿肉也烤好了。他割的那塊,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但姜梨以外,姬蘅會下廚的事的確是真的,因著旁人初次烤肉,總會掌握不好火候,要麼太嫩了,要麼太老了。聞人遙他們之所以覺得美味,是因為這是他們親自烤的,有這個原因在裡面。但姬蘅烤的美味,是真的美味。   烤肉呈現出金黃的色澤,熱騰騰,香噴噴的,他的姿勢也優雅,不緊不慢的將肉送到嘴邊,輕輕的咬一口,讓人看著他吃東西,也是享受。   「姜二姑娘,你怎麼不吃?」聞人遙見她只顧著盯著姬蘅不吃手中的烤肉,問,「怎麼,你想吃阿蘅手裡那份的?」   姬蘅淡淡的撇過來,姜梨忙道:「不是的。」拿起手裡的鹿肉,咬了一口。   她是官家小姐,烤鹿肉席地坐本就已經很出格了,這般拿著烤肉咬著吃,大約是更加不符合情理的。但姜梨做來,卻十分自然。她不像司徒九月一般,身上帶著江湖特有的風塵僕僕味道,做什麼都覺得可以理解。她做的每一件事,起初都讓人認為,不應當她來做,但她做了後,就會讓人以為,是應當由她來做。   女孩子席地坐著,青碧色的衣袍格外清靈,她手持烤肉,笑意溫柔,帶著幾分瀟灑快意,令人格外舒服。   「只吃肉不喝酒怎麼行?」孔六道:「我們應當喝一杯!」   「喝一杯!」聞人遙歡呼道。   姜梨:「。…。」   她也不是酒量不好,只是當初的事情後,便再也不肯飲酒了。見她神色猶豫,陸璣就道:「姜二小姐是否不善飲酒?若是不善飲酒,可以喝果釀。瓷壺裡的是果子露,不會醉人。」   「你不會喝酒?」姬老將軍眼中頓時露出失望之情,活像是姜梨做了什麼令人遺憾的事的。   「會醉。」姜梨道。   「那就不喝,看我們喝。」司徒九月道,說罷就從地上扛起一個酒罈來。   以小小的瓷盅喝果子露的是姜梨,用大碗接酒罈裡的酒的是其他人。但終歸都要一起舉杯。   「新年吉祥,萬事如意!」孔六粗聲粗氣的道。他是個粗人,這幾個字已經是他搜腸刮肚才想出來的文縐縐的詞兒了。再多的沒了。   姜梨舉起杯,與眾人的酒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一些酒液也灑了出來,聞得到清冽的酒香。   果子露裡面沒有酒,只有清甜的味道,姜梨放下杯。令她覺得意外的是,她原本以為姬蘅這般優雅的人,也應當用小小隻的酒盅,未曾想到他也拿起酒碗,一飲而盡。   同孔六的粗豪不同,姬蘅拿起酒碗,就像美人舉劍,有種落拓的瀟灑,卻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更迷人了些。姜梨若有所思,一般來說,是可以從一個人的舉止看出的性情。但姬蘅的所作所為,總是十分矛盾,越是深入了解,越是發覺越不了解他。   「我看大家都挺高興的,阿蘅,」姬老將軍突然道:「你要不要唱一個?」   姬蘅的笑容一下子就淡了下來,姜梨能清楚地感覺到,坐在身邊的青年身子似乎僵硬了一下。   聞人遙不覺有他,高興的道:「唱一個,唱一個!」   「唱……唱什麼?」姜梨忍不住問,話一出口,姬蘅就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姜梨立刻感到了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明白究竟是哪裡說錯了。只好掩飾般的端起酒盅,低頭去喝酒盅裡的果子露。   「我們阿蘅,是會唱戲的,」姬老將軍自豪的道:「這燕京城裡,如今唱得最好的,也不及阿蘅一小半!」   姜梨:「。…。」她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但姬老將軍的聲音如此洪亮,讓人想要聽錯也難。於是她又懷疑是方才他們喝的酒實在烈性,一碗就讓姬老將軍醉倒,開始說胡話。但姬老將軍的神情自若,一點兒也不像喝醉了酒的模樣。於是姜梨便只好懷疑,是她自己喝醉了,莫非果子露也會醉人?這裡面分明沒有酒的味道啊。   姜梨愣愣的看著自己手裡的酒盅出神。   「他曾跟隨我師父待過一段日子。」聞人遙看出姜梨的不解,熱心的為姜梨解釋,「我師父最喜歡的便是聽戲,阿蘅那時候年紀還小,師父就教他唱戲。不過平日裡我們從未聽過阿蘅唱戲,只有一次,」聞人遙說起來,似乎還很回味似的,「有一次阿蘅年紀小,喝醉了,就在酒席上唱了起來,姜二姑娘,阿蘅這相貌,這嗓子,要是唱起戲來,你想想,世上有什麼人不會為他傾倒呢?」   姜梨問:「你們都聽完了?」   「當然。」聞人遙答得很是自然。   這些人居然還活著,姜梨心想,可見在姬蘅心中,是真的把這些人當做是自己人了。否則換了別的人,姜梨幾乎可以想像,姬蘅肯定是毫不猶豫的殺人滅口。   因為他眼下的目光就像要殺人了。   姬蘅注意到姜梨的目光,轉過頭來,姜梨被他看的有些發麻,就見這年青男人突然勾唇笑了,他一笑,便如春天漫山遍野花開,只讓人覺得暈頭轉向,在暈頭轉向中,偏他的聲音帶著涼薄,他緩慢的道:「你也想聽?」   姜梨一個激靈:「不想。」   說什麼玩笑,她可不是聞人遙,她不想死,她想活。   聞人遙聞言,卻像是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似的,道:「姜二姑娘,這你可就是錯過一件大事了。阿蘅的嗓子,你應當好好聽一聽的。聽完後,絕對不虧。不過離我上次聽他唱歌的時候,也過了許多年了。」他說罷,深深地感嘆了一句,「還真是令人懷念呢。」   許多年前?姜梨的心中,立刻浮現起一個容貌精緻,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想來那個時候的姬蘅,應當也穿著紅衣。不過比眼前的這個,要小上了許多。不僅如此,他唱歌的時候,既稚嫩又動人,的確是想想也令人美好。   美人總歸令人心情愉悅的。   姬蘅微微一笑,展開扇子,不疾不徐的搖了搖:「說夠了沒?」   那把扇子上,繁麗的牡丹霎時間開放,在此刻卻顯得陰森森,殺氣騰騰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冬日扇扇子,便感到格外的冷。就連聞人遙臉上的笑容也凍住了。   聞人遙打了個激靈,像是突然間酒全都醒了,道:「啊?我剛剛說了什麼?不記得了,我大概是醉了,頭好暈……」   姜梨:「……」   但聞人遙裝醉不再作死的接這個話茬,也沒人敢主動去觸這個眉頭。唯有姬老將軍敢,但姬老將軍也不是真的對唱戲聽戲多有興趣,很快就和陸璣說起別的事情來。   姜梨嘴角噙著微笑,這時候的笑容,是有幾分發自真心的。心理認為一個喜怒無常、心機深重的殺人狂魔,卻有這麼一段柔軟的童年時光,就覺得姬蘅不怎麼可怕,甚至有些可愛起來。   當然了,等到今夜過去,白日裡來臨的時候,成為了肅國公的姬蘅,還會和從前一般心狠手辣,這一單毋庸置疑。   「你好像很開心?」身邊傳來姬蘅的聲音,姜梨回望他,只要不提唱戲,姬蘅就又是那副笑盈盈的樣子。她笑道:「覺得很熱鬧,倒也沒什麼不開心的。」   姬蘅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把玩著手裡的摺扇。姜梨想了想,問道:「國公爺好像很喜歡這把扇子?」   「保命的東西,當然很珍貴。」姬蘅回道。   姜梨深以為然,這把扇子的威力,她是親眼見過的。不過且不說這是一把殺人的利器,但是這把扇子的華美程度,想來也是價值不菲。尋常人家要是得了這柄扇子,說不準會當做是傳家寶傳給子孫後代。   姬蘅問:「你呢?沒有珍貴之物嗎?」   他說的是「物」而不是「人」。姜梨愣了愣,道:「沒有。尋常的東西,家裡也不缺,至於武器,也沒與如國公爺這般特別的。」頓了頓,他又道:「這麼說也不對,我應當還是有珍貴之物的。」   她從衣領裡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那塊玉佩來。   玉佩上雕刻著一隻胖乎乎的花狸貓,這是薛懷遠親自為她雕刻的,嫁到沈家後,為了給沈玉容打點官場給當了。後來她成了姜梨回到燕京城後,就讓桐兒想辦法尋了個理由把這玉佩從當鋪給當了回來。   「這是我的珍貴之物。」她說。   姬蘅掃了一眼玉佩,恍然:「我見過。」   「是。」姬蘅還撿起來過。   「看起來很尋常。」姬蘅道。   「是很尋常,不過總覺得很特別。有時候珍貴的東西,不在於它價值幾何,不是麼?」姜梨笑著回答,一邊小心翼翼的將玉佩又塞回衣領處。對於她來說,這塊玉佩之所以珍貴,不僅是因為這寄託了薛懷遠對她的愛女之心,還因為這塊玉佩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的名字。   她是阿梨,也是阿狸。是姜梨,也是薛芳菲。   不能忘記了自己是誰。姬蘅聳了聳肩,拿起酒碗來喝了一口,他看起來很斯文矜貴,酒碗卻空了。酒量似乎很好,姜梨心裡這般想著,也是,處在姬蘅這樣的位置,若是酒量不好,一杯酒下去就醉了,只怕早已死過千百回。   她掩飾住心中所想,也跟著拿起面前的瓷盅,小小的啜飲一口,真甜吶。   院子裡的火光暖意融融,在陌生的地方,似乎可以做陌生的人,喧囂和熱鬧會掩飾一些不自然的東西,使她不必做出非得和姜二小姐相似的舉止來。就算是她用原本薛芳菲的性情,也不會有人發現。   這一場遲來的年夜飯,酒足飯飽以後,除了姜梨以外,大家都東倒西歪了。   姬老將軍率先回屋睡覺去了,事實上,他喝到一半就已經鼾聲如雷。還是陸璣和孔六將他攙扶著回房去的。海棠也早早的回屋了,她到底和國公府的人不甚相熟,性情也不如從前開朗,加之毒蛛的傷痕也要早些休息養好,沒有久呆。   聞人遙喝醉了便嚷著要與人賭錢,司徒九月給他聞了一帖藥,「哐當」一聲就倒了下去。司徒九月瀟灑的走了,國公府的暗衛們也只得扛著聞人遙回去。   院子裡瞬間只剩下了姬蘅和姜梨。   獨獨剩下姬蘅和姜梨也沒什麼,只是因為文紀道:「大人之前吩咐過,有事要與姑娘說,屬下在外面等候。」就和趙軻一起離開了院子。   姬蘅的屬下們都很忠心,國公府的下人們顯然也是很聽主子命令的一類,說出去等候,諾大的院子裡,霎時間就一個人都沒有了。姜梨懷疑連一隻鳥一隻蟲都沒有,活物裡除了他們二人,大概就只有花圃裡那些嬌豔欲滴的毒花了。   酒席撤下,只剩下姬蘅和姜梨一桌。篝火卻沒有燃盡,比之前小了些,但院子也比方才安靜了多。因此,非但沒有黯淡,反而有種安靜過後的溫暖。   姜梨問:「國公爺?」   姬蘅一手支著下巴,託腮看著她,卻遲遲不答應,姜梨湊近去看,卻愕然的發現,姬蘅的眼睛微閉,並未看向她。   「國公爺?」姜梨又遲疑的叫了一聲,姬蘅仍舊沒有動彈。   不會是喝醉了?她不由得看向姬蘅腳下早已空了的幾隻酒罈,便是再好的酒量,這么喝下去,總得有醉意的。方才喝酒的男子們早就不頂事了,唯有姬蘅神態清醒,舉止自若,她還在感嘆,姬蘅這可真是千杯不醉,沒料到這會兒反而才有了反應。   不過為了確定這人是不是真的醉了,還是惡作劇,姜梨又湊近了一些看。   青年的皮膚本就白皙,細膩的連女子看了都要妒忌,也不知是如何養出來的。這時候已經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緋色,卻愈發動人,人面桃花四個字,卻不能形容的盡。那雙平日裡總是多情的雙眸,此刻微閉著,看不到裡面玩味的神色,睫毛長長的溫純的垂下來,顯出幾分從來沒有過的溫和。他的鼻梁挺拔,嘴唇一點豔色,而眼角的一顆淚痣,比桃花還要妖冶。這麼一個男人坐在眼前,像是少年一般溫柔,又想男子一般令人迷惑,姜梨縱然為人兩世,看的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傳言姬蘅的生父姬暝寒就是出了名的冷麵將軍美男子,而她的生父虞紅葉的美貌,更是得了「妖女」之稱,可見二人都是世間少有的美人。美人與美人結合,大概才能生下這般毫無瑕疵的男子。   姜梨忍不住想,可惜未曾見過這二人,不知當是怎樣的風採,看姬蘅這樣子,只怕傳聞也描不出這對夫婦風華的一半來。   她又坐著靜靜的等了一會兒,想等姬蘅醒來,但等了許久,都不見姬蘅有醒來的跡象。姜梨想要起身去找文紀和趙軻,但這麼大的院子,但凡她要出去,就得留姬蘅一人在這裡。   不知為何,姜梨總覺得有些不妥。雖然在旁人眼中,姬蘅是一個無所不能,沒有人能對付的了的厲害角色。但認識姬蘅越久,了解的越深入,他雖然矛盾,但總歸身上也有一些尋常人的影子。這世上,沒有什麼人是無所不能的神。   姬蘅的仇家多,這也是姜梨早就知道的。誰知道這會兒暗處有沒有其他人,要知道喝醉了的姬蘅,睡夢之中別人想要他的命,應當也是易如反掌。因為死過一次,姜梨對性命格外珍惜,她相信姬蘅也是一樣。不管姬蘅目的是什麼,又想要做什麼,但只要他死了,奇異而戛然而止,就沒有「以後」。   姜梨想要掏出哨子,卻發現哨子留在府裡了。無奈,只得繼續守著姬蘅,不知何時姬蘅才會醒來。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姬蘅,睡夢裡的姬蘅,像是脆弱的美人,不由得,她心裡一軟,便解開自己的披風,披到了姬蘅身上。   在外面睡著,容易著涼,她說服自己,姬蘅幫了她許多次,這點小事,便也不必計較了。   靜靜的坐在他身邊,好像時光也變得寧靜了。分明坐在身邊的是一個危險人物,但因為對方喝醉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原因,沒有針鋒相對的試探,也沒有彼此提防的互相逢迎,就這麼真真切切的坐一會兒,也是很難得的。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守更人打鐘的聲音,姜梨心中一動,年夜過了,新的一年到來了。   她忍不住看了姬蘅一眼,姬蘅毫無察覺,姜梨心想,沒想到成為姜二小姐的第一個新年,竟是與這人過的。這要是放在從前,她一定怎麼也不會相信會發生這種事。不過短短半年時間,竟如滄海桑田,一切都變化了。原本信任的人對自己拔刀相向,毫無干係甚至躲避的人,卻和自己坐在一起守歲。   這,或許就是命運的玄妙之處吧!   她小聲的,溫柔的道:「新年好呀,國公爺。」   年輕的男子仍舊閉目,嘴角卻好似微微揚了一點,亦或是錯覺眼花了。姜梨抬眼看向天空,小雪已經停了,院子裡的最後一點篝火燃盡,餘燼裡看不出曾經的熱鬧。   無論如何,過去的都過去了。   文紀從外面走進來,看見姜梨坐在姬蘅身邊,微微一怔,道:「姜二姑娘?」   「嗯?」姜梨站起身,「你來的正好,國公爺好似喝醉了。」   「喝醉了?」文紀蹙眉,「姑娘何不出來叫屬下?」   「我怕我離開,國公爺一人留在這裡有危險。」姜梨解釋。   文紀噎了噎,大約姜梨說的話實在令他難以理解。姜梨見他如此,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就道:「他畢竟喝醉了,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可倘若傷到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麼不對,自然會叫人來。只是我本以為他很快會醒,不曾想像是醉的深了。」姜梨微笑道:「既然如此,今夜事情怕是談不成,無事,我先回去,改日得了機會再來拜訪,或者讓趙軻傳話也行。」   她得離開了,在這裡耽誤太久,今夜也別想休息。   文紀提醒:「您的披風……」   「差點忘記。」姜梨從姬蘅的身上拿起自己的披風,又對文紀笑道:「不過雖然他醉的深,還是不要在這裡睡得好。燕京城風雪大,著了風寒不是小事,你之後將他帶回屋去吧。」   文紀道:「趙軻送您。」   「好。」姜梨道,「不必送我了,我知道出去的路,趙軻應當在外面等吧。你留在這裡吧,你主子身邊差不了人,太危險了。」   她系好披風的帶子,隨手提了一盞放在桌上的燈籠,離開了院子。   文紀看著女孩子消失的背影,雪地路滑,她卻走得很穩,不快也不慢,很堅定的樣子。分明是柔弱的少女,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很有力量。   姜梨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文紀轉過頭,正想叫醒姬蘅,卻見那紅衣的青年,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他的雙眼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仍舊是手託腮的姿態,卻沒有方才的脆弱無依,仿佛一切都是人的錯覺。   「主子。」文紀道,話語裡並無驚訝,仿佛早就知道姬蘅並沒有醉似的。   也許是,畢竟國公府的這位大人,從來不允許自己喝醉。無論何時何地,醉了就會給人可乘之機。不知從多少歲起,也許是知曉一切的真相開始,他就永遠的活在清醒之中,時時刻刻都如此。   「走吧。」姬蘅站起身,轉身往屋裡走去。   他的耳邊,還回想著女孩子的話。   「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可倘若傷到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麼不對,自然會叫人來。」   她竟然想著保護他?不知該說是可貴的善良還是愚蠢的天真,真要出事,哪裡會給她叫人的機會,自然是連她也一起殺了。但最令人詫異的,大約還是她認為自己是肉體凡胎,也是芸芸眾生之中最普通的一個。   人們敬畏他、仰望他、害怕他、依賴他,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他只是個人。   保護他這種事,除了暗衛以外,幾十年來,大約沒有人對他說過,包括他的親人。他所需要的是成長和強大,不需要有軟弱。   但是……姜梨卻把這一切說的無比自然。   姬蘅收起扇子,不再多想。   身上似乎還有她披風上的暖意。   ……   這天晚上,最後是趙軻將姜梨送回姜家的。同出去的時候一樣,仍舊是走的「後門」,無人發現。   第二日,姜梨因著頭天晚上在國公府折騰了大半夜,起得也晚了些。桐兒還笑道:「姑娘昨夜裡睡得真長,難得睡得這樣好。外頭到處都是放鞭炮的聲音,奴婢今兒個雞叫三聲的時候就醒了,在床上烙餅似的睡不著。」   白雪和桐兒絲毫不曉得姜梨昨夜裡根本沒在府上,而是去了國公府,甚至和姬老將軍一群人烤了鹿肉。   不過這話要是對她們說,也實在令人驚世駭俗了,也許旁人還以為她在說夢話,畢竟能在深更半夜裡偷溜出門去國公府和一群倒也不算很熟悉的人喝酒吃肉,實在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幹得出來的事,甚至別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正經人家的女孩子,怕是也沒這個膽子。   姜梨搖了搖頭,不知為何,卻又有些好笑。很奇怪,如今她的身份遠比做「沈夫人」的時候高的多了,按理來說要講的規矩也應當更多才是。事實上她卻是比從前更自由了些,可見有的時候身份並不是禁錮自己天性的理由,人才是。   這回她倒是挺慶幸的。   白雪道:「姑娘,咱們該去給老夫人請安了。」   新年這段日子,每日早晨給姜老夫人請安是少不了的。可能姜老夫人也希望趁此機會修復和姜梨的關係,每每對姜梨也算慈愛,只是這過分的慈愛,讓姜梨有些不自在。   她道:「好。」   到了晚鳳堂,便見姜老夫人坐在堂廳裡,姜丙吉正被奶媽拉著,坐在凳子上吃花生糖。自從季淑然走了後,姜老夫人對姜丙吉的管教也嚴厲了許多。姜丙吉畢竟是小孩子,當初季淑然雖然寵愛,但更多的時間還是養在了老夫人身邊。因此雖然有些養歪了,卻不像姜幼瑤那般無可救藥。這段日子也規矩了起來,至少不像姜梨剛到姜府時候那般無法無天了。   姜老夫人見姜梨來了,照常和姜梨說了會兒話。姜玉燕也在,侷促的坐在一邊,沉默的很少說話。她是這個性子,姜老夫人習以為常,待她也是淡淡的。雖然不苛刻,但也不親熱。   唯有姜幼瑤遲遲未來。   「三丫頭怎麼沒過來?」姜老夫人問。   身邊的嬤嬤瞧了瞧外面,道:「許是起遲了,丫鬟們也沒來報。」   姜老夫人皺了皺眉,道:「越發沒規矩!」她大約以為姜幼瑤是昨日裡因為葉家來人的事還在賭氣,故意不來請安的。   姜梨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喝茶,姜幼瑤如何,她才懶得管。姜幼瑤倘若再不收起原先的性子,便是自己不對付她,也遲早有人對付她。   「你去看看。」姜老夫人對珍珠道:「把她給我『請』過來。」   姜老夫人的聲音裡,已然有了些微怒氣。   姜玉燕更害怕了,有些手足無措,似乎是想離開,又不知應當找個什麼理由。躊躇的時候,姜景睿和姜景佑也來了,年關的時候他們不必念書,難得的自由。姜景睿看見姜梨一樂,道:「喲,都來齊了。」   盧氏四下掃了一眼,笑道:「怕不是都吧,幼瑤怎麼不見?」   她就這麼說說,眼下楊氏不在,季淑然也不在,無人與她搭話。盧氏就來與姜梨閒聊,都是些瑣碎的事情,簡直是沒話找話說。盧氏也知道,如今姜老夫人有意想要彌補姜梨,和姜梨交好,自然能讓老夫人心中舒坦。能把老夫人哄得高興了,日子能難過到哪裡去?   這般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過了一會兒,珍珠回來了。姜梨眼尖的發現,珍珠的身後並沒有其他人——她沒有把姜幼瑤「請」來。   不僅如此,走得近了,姜梨還發現,珍珠腳步匆匆,面色慌張,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鮮少有這般驚惶的時候,如此神色,只怕是出了事。   果然,珍珠一進晚鳳堂,就道:「老夫人,出事了,三小姐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姜老夫人皺眉道。   「三小姐不在府裡,離開了!」   「離開了是什麼意思?」盧氏不以為然,「說不準她出府玩去了,只是沒與門房的人說,怎麼這般驚惶的?」   珍珠扭頭,似乎這才看到盧氏也在,面色更加為難了。姜老夫人道:「你只管說,不必忌諱什麼,此處都是自家人。」   「三小姐絕不是偷偷出府去玩的。」珍珠道:「奴婢方才去看過了,三小姐屋裡,值錢的金銀細軟都不見了,還有架子上的古董,衣物。而且,三小姐的貼身丫鬟還在府裡,三小姐若偷偷出府,不可能不帶上丫鬟的!」   這分明是要一去不回頭的姿態。   「啪」的一聲,姜老夫人手裡的茶盞摔碎了。盧氏也驚訝的張大了嘴。   姜梨心想,這回可是真出大事了。 第152章赴宴   姜幼瑤出走,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實。昨日白日裡姜幼瑤還在,今日一早去看就沒人了,可見姜幼瑤只能是在昨夜裡趁著四下無人才離開府的。   姜老夫人氣的差點暈倒,立刻讓珍珠把瑤光築的兩個丫鬟帶上來審問。金花和銀花被帶到晚鳳堂的時候,皆是花容失色,顯然也知道這回是出了大事。姜老夫人看著她們,冷冷道:「說罷。」   金花有些猶豫,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對姜幼瑤忠心耿耿,到了這個地步,仍然不願意出賣姜幼瑤,也許是懼怕事後姜幼瑤找她算帳。   姜老夫人冷笑一聲:「來人,把這兩個丫鬟拖出去賣了。」   金花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她們本是官家小姐的貼身丫鬟,這樣的丫鬟,要麼是跟著小姐出嫁,被姑爺開臉成為姨娘。要麼便是嫁出去做個管事的夫人,怎麼也比淪落青樓強。   不等金花開口,銀花已經逕自朝姜老夫人磕了個頭,道:「老夫人,奴婢知道三小姐去了哪裡,三小姐去了季家!」   金花嚇了一跳,銀花怎麼就直接給說出來了?殊不知銀花早就對姜幼瑤抱有不滿,姜幼瑤自來任性,對身邊丫鬟稍有不滿意就打罵有加。從前有季淑然管束著,還要收斂一些。如今季淑然死了,不知姜幼瑤是不是性情越發暴躁,時常不把她和金花當人看。可憐她們作為姜幼瑤的貼身侍女,不但不能說自己小姐的是非,還得忍下這非人的虐待。   眼下姜幼瑤出事,銀花可是不願意再讓自己因為姜幼瑤犯的錯賠上一生了。因此,她並不像金花一般糾結,道:「老夫人,昨夜裡小姐讓奴婢和金花替她收拾了也金銀細軟。又引開了門房,奴婢們在門房的茶水裡下了瀉藥,趁他們去毛髮光的空當,三小姐逃出了府。」   盧氏奇道:「逃?她為何要逃出府去?若是想去季家,大可以自己去?」   銀花囁嚅了兩下,才道:「三小姐以為,如今府裡將她禁足,這輩子都不會讓她再出府去,更不用提回到季家。三小姐說一定要回季家,奴婢們不敢惹怒主子,奴婢們的賣身契還在主子身上……況且奴婢想著,今日一早便將此事回稟老夫人,這樣一來,三小姐即便是去了季家,老夫人也能派人去尋。」   姜老夫人的臉色難看極了,銀花話裡的意思,姜幼瑤分明是對姜家心存不滿,才想著去季家尋找安慰。這樣的小姐,簡直是……愚蠢!盧氏也跟著道:「幼瑤這丫頭也實在太驕縱了些。怎麼會認為府裡會將她關一輩子?無非是最近正是風口浪尖,她若是出門,反倒是不好。還不如好好在府裡,避過風頭再說。怎麼好心當成驢肝肺,這般識人不清吶。」   「夠了!你少說兩句!」姜老夫人怒道,盧氏立刻不做聲了。姜老夫人又道:「把老大給我尋來,出了這樣的事,他得馬上去季家要人!姜家的小姐在季家過活,傳出去想什麼樣子!」   本來姜家就因為季淑然一事如今在燕京城成為百姓談資,要是姜幼瑤再去了季家,旁人會怎麼想?姜老夫人雖然口口聲聲說著姜幼瑤愚蠢,到底是在她眼前長大的,祖孫情義也並非虛偽。姜幼瑤這般行事,看在外人眼裡,只會覺得那些傳言是真的,姜幼瑤果真是季淑然和外男的私通子,姜幼瑤就是真的毀了!   姜梨瞧見姜老夫人的動靜,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姜幼瑤便是犯了這麼多錯,姜老夫人仍舊對她沒有完全失望,本來是絕佳的身份,卻被這愚蠢的女子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可見人的路最終怎麼樣,還是要自己走的。   姜景睿隨口道:「還要什麼人吶,她想回季家,就回季家唄!咱們府上還少一張吃飯的嘴,多好。」   盧氏趕忙拉了一把姜景睿,雖然她心裡也是這樣想的,但看姜老夫人的神情,顯然不打算讓姜幼瑤一直住在季家裡。本來老夫人就已經很生氣了,姜景睿這時候火上澆油,可不是什麼好事。   姜元柏下了朝就得了消息,匆匆趕來,聽聞此事,面色鐵青,二話沒說就帶人去季家上要人了。   姜景睿出了晚鳳堂,與姜梨咬耳朵,道:「你猜姜幼瑤會跟大伯父回來麼?」   「當然。」   「為什麼?」姜景睿反倒像是很失望似的,道:「難道季家不留她麼?她好歹也是季家的外孫。」   姜梨道:「你也知道是外孫了,季淑然的事上,季家本就理虧,對姜家也不會多說什麼。況且姜幼瑤呆在季家,對她來說並非好事。只有讓她回到姜家,對彼此才是最好的結果。至於姜幼瑤本身的意願,重要麼?」   姜景睿撓撓頭,最後道:「也是,她的意願反正都不怎麼聰明。」   姜梨往芳菲苑走去,新年第一天,沒料到姜幼瑤就給了整個姜家這麼大一個驚喜,這也是姜梨沒有預料到的。說不準昨夜裡她被趙軻帶著從姜家的「後門」離開的時候,姜幼瑤也正從前門偷偷溜走。   只是……姜幼瑤接下來回府要面對的麻煩,可就多了去了。至少對於她驟然失去母親一事,姜元柏和姜老夫人本來就為數不多的愧疚,此刻定然煙消雲散。   姜幼瑤就沒有依仗了。   下午的時候,姜元柏帶著人回來了。姜梨自己在芳菲苑裡,本以為會看到一個氣急敗壞的姜幼瑤,沒料到桐兒匆匆從外面跑來,一進門就將門掩住,對著莫名其妙的白雪和姜梨道:「出大事啦!」   「怎麼?」姜梨問。這府裡隔三差五就「出大事」,歸根結底也真的不算什麼大事。至於姜幼瑤,姜梨也不認為她現在還能掀得起多大的風浪來。   「老爺晌午帶著人去季家找三小姐,這會兒空著手回來了。奴婢還以為是三小姐執意要留在季家,不過後來在晚鳳堂外面聽見老夫人發了好大的火,二老爺還勸老爺當務之急是趕緊找人。」頓了頓,她才道:「三小姐沒去季家,不見啦!」   「沒去季家?」這下子,姜梨的目光一凝。姜幼瑤論說有多聰明,可能連姜玉娥都比不上。若是不去季家,這燕京城裡還能去什麼地方……莫非,是去找姜玉娥,或者說是周彥邦了麼?畢竟順著姜幼瑤的性子想,天下裡,最值得她信任的除了季家人,就只有周彥邦這個寧遠侯世子了吧?白雪也跟姜梨想到一塊兒去了,問道:「三小姐不會去寧遠侯府了吧?」   「也可能,不過真要去了寧遠侯府,侯府那邊當很快派人前來告知。」   「為何?」桐兒道:「這麼急著明哲保身?」   「沈如雲馬上就要嫁到寧遠侯府了,」姜梨渾不在意的笑了笑,「沈如雲的哥哥沈玉容可是個護短的人,想必在這之前就與周家打好招呼。周家豈敢怠慢,姜幼瑤出現算個什麼事?況且如今姜幼瑤名聲不好,周家生怕周彥邦和姜幼瑤扯上什麼關係,躲避還來不及。」   「這麼說來,只要三小姐去了寧遠侯府,很快咱們府上就能知道了?」桐兒問。   姜梨點頭:「所以也不必太過憂心,燕京城雖然大,父親明面上也沒有報官,只要姜幼瑤不遇到壞人,便是遇到壞人,也能很快查清楚下落。」她轉過身,淡淡道:「我們只要靜觀其變就好了。」   這是姜梨的想法,她篤定姜幼瑤走不遠。且不說其他條件,便是單單姜幼瑤自身,也並非吃苦的性子。在外面只怕呆到半日就覺得後悔了。   但沒想到,姜梨的這個想法竟然是錯的。   到了夜裡,仍舊沒有姜幼瑤的消息。桐兒偷偷去相熟的丫鬟哪裡打聽了,聽聞姜元柏也去了寧遠侯府找人,不過仍舊是一無所獲。派出去追查姜幼瑤下落的人也並未發現姜幼瑤的蹤跡。好好一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似的。姜老夫人已經和姜元柏商量是否要報官,可是一旦報官,對姜幼瑤的聲明可真是有損了。   爭執了許久,最後盧氏和姜元平也加入了進來,最後決定,明日一早就去報官。名聲固然重要,但性命才是放在首位的。   桐兒和白雪絮叨了幾句就出去了,姜梨上了塌,吹滅了燈,卻是睡不著。想著姜幼瑤的事,總覺得奇怪。   這麼大一個人,如何會無緣無故的消失。倘若走在街上,自然是很容易被發現的,認識的官家,也無人敢藏下她。甚至姜元柏還讓人去了茶坊青樓,看看是不是被人販子抓住了,也沒有結果。出城門的印記裡沒有姜幼瑤的消息,莫非……她是被誰藏起來了麼?   姜梨冥思苦想,最後也沒想出個結果。便翻了個身,閉上了眼。明日事明日再說,且讓姜元柏報官再讓人找找。如果找不著……找不著的話,問問趙軻吧。   也許他能知道。   ……   第二日一早,姜梨出芳菲苑給姜老夫人請安的時候,果然沒看到姜元柏的影子,應當是帶人去報官了。盧氏也在,不過沒有平日裡的潑辣精明,訥訥的坐在一旁,還對姜梨搖了搖頭,好像在告誡姜梨,不要惹老夫人生氣,靜觀其變就好。   姜老夫人大概是真的動了怒,前邊季淑然的事還沒弄出個好歹,姜幼瑤這頭又一波再起。姜家這下子真的要淪為燕京城的笑柄了。   晚鳳堂的氣氛十分沉默,正在這時,翡翠突然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封帖子,將帖子送到姜老夫人身邊,一邊道:「老夫人,中書舍郎的母親送帖子過來了。」   中書舍郎?姜梨心中一動,沈家?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看向姜老夫人手裡的帖子。   姜老夫人飛快的看完帖子,似乎有些倦意,就道:「回了吧,這幾日還是避免出門,同沈家本也無甚往來。還有五丫頭的事,去了反倒尷尬。」一瞥眼,就看見姜梨怔怔的盯著她手裡的帖子。   姜梨自來在姜府裡,對什麼都雲淡風輕的模樣。無論是珠寶首飾還是綾羅綢緞,送她也都是微微一笑,卻並無太過高興的模樣。這幅無欲無求的模樣令人欣慰,又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對於想要補償姜梨過去的委屈的老婦人和姜元柏來說。這會子,姜老夫人突然見到姜梨難得流露出有興趣的模樣,思忖了一下,就道:「二丫頭,你想去嗎?」   姜梨一怔,盧氏也朝她看來,姜梨微微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嘴上雖然這麼說,目光卻仍舊看向那帖子。   姜老夫人立刻心領神會,斟酌了一會兒,道:「既然如此,這帖子就接了吧。既然他們相邀,不去反倒顯得我姜家底氣不足。本來無事,卻不知他們在背後說些什麼。兩日後,二丫頭,你也梳妝打扮一下,隨我赴宴。」   盧氏奇道:「沈家為何要設宴?」   姜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沈家小姐要出嫁了,十日後進寧遠侯府大門。出嫁前設宴宴請一番。」   沈家人丁單薄,沈母又只有一兒一女,沈玉容還未續弦,沈如雲要出嫁,對於沈家來說,大約是一件大事。   盧氏點頭,道:「那咱們阿梨當日可要打扮一番,如今……」她笑了笑,剩下的話沒有說下去,姜梨也曉得她想說什麼。如今自己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且不說婚事如何,至少得開始挑選人家。   不過現在這時辰可真不是很好,畢竟姜家才出了這麼多事。但對於姜梨來說,恰恰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她不想要嫁人,只想要報仇。困在後宅之中,如何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巴不得嫁不出去。   但老夫人卻開始認真的考慮盧氏的話,之前被季淑然蒙蔽,姜梨的親事被耽誤了。後來又被姜玉娥給攪混了,雖然現在看來,寧遠侯府那門親事並不怎麼樣,周彥邦也絕非良配。但到底讓姜梨受了委屈。   燕京城裡適齡的青年才俊,應該是時候去看一看了,這次沈府赴宴,應當也能見著不少,若是見著還不錯的,就叫人去打聽打聽,姜老夫人琢磨著。   卻沒有發現,姜梨微笑的嘴角,早就不知不覺沉了下來。   ……   在離去沈家赴宴的兩日裡,官衙的人仍舊沒有找到姜幼瑤的下落。因著姜元柏跟衙門的人打過招呼,倒是沒有放出姜幼瑤的大名,名聲是保住了。至少現在,除了衙門裡的人,並無人知道姜幼瑤不見了的事實。   姜元柏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姜梨曉得姜元柏其實也是擔心的,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再如何憤怒失望,一到了這樣的關頭,還是忍不住擔心。但這對姜梨來說,並不會改變什麼。   到了去沈府赴宴那一日,一早,姜老夫人就讓珍珠送來了首飾。   年關的時候做了好幾件新衣,都還沒來得及穿,這下子倒是可以穿著了。姜老夫人送來的首飾也著實大方,琳琅滿目。桐兒挑著和衣裳配的首飾給姜梨戴上了,又仔仔細細的給姜梨梳了頭,略施粉黛,一切便好的出奇。   「這段日子姑娘許久都不曾赴宴了,恰好趁著這次機會讓旁人驚豔驚豔。」桐兒像是從來不知道謙虛二字如何寫,洋洋得意道:「把別的小姐都比下去,讓他們看的驚掉牙!」   姜梨笑了笑,不置可否,她這回去沈家,是想再尋一些證據,雖然還能尋到的證據實在是太渺茫了,沈家定然在薛芳菲死後,就將所有的痕跡清理乾淨。沈玉容自來謹慎小心,不會留下任何把柄。   但她還是想要看一看。   待出了院子,姜老夫人一行人也早已在了。盧氏沒有帶姜景睿和姜景佑,姜景佑要念書,姜景睿太皮,盧氏怕他到時候在宴會上捅婁子。今日來的還有一些世家小姐,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可不好。盧氏也是懷著為自己挑選兒媳婦的心情來赴宴的。至於三房,姜老夫人也派人問過,楊氏說自己近來身子不好,婉言謝絕了。姜老夫人自認自己能做的都已經做到,楊氏自己不領情,她也不必再勸。   這麼一來,便只有姜老夫人,盧氏和姜梨三人去赴宴了。   好在盧氏和姜梨關係還不錯,一路上也撿著話與姜梨說,氣氛倒也融洽。只是姜梨心中揣著事情,難免有些心不在焉。盧氏還以為她昨夜沒休息好,便讓她靠著馬車休息一會兒,到了再叫她。   姜梨便靠著馬車閉上了眼,可是哪裡睡得著,思緒紛亂的要命,腦子裡儘是過去在沈家的種種。如今故地重遊,那個奪去她性命的地方,欺騙她傷害她謀殺她的地方,埋葬了她曾有過的孩子的地方,她終究還是要再走一趟。   沒過多久,馬車停了下來,盧氏搖了搖姜梨:「阿梨,到了。」   姜梨睜開眼,隨著盧氏跳下馬車。   沈府的門口仍然和過去沒什麼兩樣,那金燦燦題著「狀元及第」四個字的牌匾,仍舊簇新,仿佛每日都被人靜心擦拭過,看不出一點塵埃。門房的小廝甚至是姜梨面熟的,只是身上穿著的衣裳,卻比過去要富貴多了。   姜梨扶著姜老夫人的手,與門房遞了帖子,門房便恭敬的讓開,將人迎進去,並沒有發現面前這個女孩子,就是過去在府裡住了三年的夫人。   誰能想到呢?沒人能想到。   一進門,便是滿目的風雅之氣,盧氏道:「看來這沈大人也是風雅之人,府裡很有文人韻致。」   姜家也是文臣家,文人對文人,總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姜梨目光變冷,沈家看起來的確風雅,知書識禮,只是這謙謙君子下的狼子野心,卻是無人知道的。待到了院子,便發現已經來了不少夫人小姐。還有一些少爺,官家少爺們來的少,姜梨看見了柳絮。柳絮和柳夫人也是來赴宴的,柳絮看見姜梨,激動地自己一路小跑過來,道:「可算是見著你了!」   說起來,姜梨自從從桐鄉回到燕京城後,便鮮少看見柳絮了。她不再去廣文堂,姜家又接二連三的出事,除了隔三差五去葉家探望薛懷遠,也不再到處走動。柳絮拉著她的手在柳夫人身邊坐下來,姜老夫人見她與相熟的小姐妹說話,便也隨她去了。   柳絮道:「你可還好吧?我有多久沒見著你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原本之前我想下帖子去你府上的,可聽聞姜家這段日子不太平,不好貿然拜訪。想要叫你出來找我,又怕你不便出門。沒想到今日倒在這裡看見你了。」   姜梨微微一笑:「近來是發生了許多事,不過都過去了。」   柳絮打量了一番姜梨,見她神情不似作偽,也沒有憔悴消瘦,這才鬆了口氣,道:「過去了就好,看見你這樣,我總算是放心了。今日怎麼只有你來,不見姜幼瑤?」   外人還不曉得姜幼瑤不見了的事,姜梨笑道:「她在府裡,被禁足了。」   柳絮道:「她那個性子,準是又在府上沒事找事了。她不來還好些,她一來,我真怕她找你麻煩。」   「多謝了。」姜梨也笑,看向柳絮,「最近你也沒什麼事吧?」   柳絮道:「沒什麼。」說到這裡,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吱吱嗚嗚的。姜梨見狀,輕聲問:「可是有什麼不對?」   柳絮看了她一眼,無奈的嘆了口氣,「我爹說是時候為我相看人家了,今日來赴宴,我娘也是來看有何合適的人選。天知道我根本不想嫁人,嫁人有什麼好?」她說著說著,看向姜梨,眼睛一亮,道:「說起來,你也應當是因為這個才來赴宴的吧?你年紀與我相仿,姜家早就應當為你相看人家了!」   「也許吧。」姜梨笑笑。   「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樣,」柳絮狐疑的看著她,「既不害羞也不害怕,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我?」姜梨回神,笑道:「我也跟你一樣,本是不願意嫁人。不過這種事,倒也不是我說了算,與其白白擔心,不如放寬心。」   柳絮聞言,也嘆了口氣,道:「誰讓咱們生做女子,卻比男子還要辛苦的多。」   姜梨抬眼看向其他地方。今日來的人,也有季家人,陳季氏也在,只與姜老夫人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遠遠的坐在另一頭。因為季淑然的事,季家和姜家兩戶的關係也十分尷尬。卻是不好說什麼。   除此之外,姜梨還看到了右相李家的人。李顯和李濂竟也來了,但想想也是,沈玉容既然如此投了成王一派,右相又早已與成王勾結。沈玉容和右相就是一夥的。姜梨注意到,在座的年輕小姐們,許多人的目光都往李顯兄弟看去。   李顯和李濂,都生的一表人才。尤其是李顯,年紀輕輕才華出眾,又有官身。雖然李濂看起來像是個紈絝子弟,但他的那副好皮囊和身份地位,還是讓許多姑娘動了心。這兄弟二人到了如今都尚未婚配,算是燕京貴女圈裡面的香餑餑,只是挑選姻緣一事,要麼十分開明的家族,全憑孩子自己喜好坐主。要麼越是地位高貴,越是要講究門當戶對。旁人挑上了李家,也得李家看得上眼才是。   姜老夫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忍不住往姜梨那頭看去,看姜梨只與柳絮說話,並未朝李顯兄弟倆看一眼,這才放下心來。李顯兄弟固然好,可李家和姜家是死對頭,若是姜梨也心儀李家兄弟,必然是不能成的。好在姜梨看上去對這二人並無青睞之意。   今日往來的年輕小姐,都離姜梨遠遠地。雖然弒母殺弟這個罪名已經不在了,但姜家最近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人人都願意遠離是非,不願意與姜家人牽扯。姜梨也樂得清靜。   正與柳絮說著話,柳絮突然道:「哎,沒想到蕭先生也來了。」   姜梨抬眼看去,蕭德音穿著一件寬大的紫色衣裙,衣袂飄飄,款款而至。她慣來看上去溫柔典雅,如今也是一樣。在一眾比她年紀小的少女之中,非但沒有被比下去,反而有種獨特的美。   這裡的貴女們許多也是明義堂的女學生,當即都熱絡的與蕭德音打招呼。蕭德音含笑的受了,走到姜梨和柳絮身邊時,姜梨和柳絮也起身同她行禮。   蕭德音似乎很意外姜梨在這裡,笑道:「沒想到你也來了。這些日子未曾在明義堂看見你,聽聞你受了風寒,可還好?」   她絲毫不提姜家的那些事,仿佛為姜梨考慮的十分周全似的。姜梨也謝過了蕭德音的問號,待蕭德音走後,柳絮感嘆道:「明義堂的先生中,只有蕭先生最溫柔了。」   姜梨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曾也以為蕭德音是最溫柔的那個,畢竟能有那般動人的琴聲,一定是個靈透的人。只是真相醜陋,真相令人寒心。   又坐了一會兒,主人家終於出來了。沈母和沈如雲先出來,沈玉容後出來。沈母拉著沈如雲與各位夫人小姐見禮,沈如雲穿著玫瑰紫牡丹花紋錦長衣,霏子長裙,可算是十分華麗了。她今日亦是精心妝點過,不知是不是因為很快要嫁入寧遠侯府,得償所願,看起來分外嬌豔。   沈玉容後出來,他一出來,許多貴女們黏在李家兄弟身上的目光,霎時間就轉向了沈玉容。這般的青年才俊,前途無量的小沈大人,即便只是?,那也是旁人爭著搶著的。況且這位爺還是個情種,自己夫人做下那般醜事仍然不離不棄,世上女子皆是希望自己夫君是深情之人。沈玉容這般,除了家底薄了點,真是找不出缺點了。   沈母的臉上,忍不住就流露出一點得意的神色來。她很喜歡這種眾星拱月的感覺,今日來府上的任何一位,換在幾年以前,他們一家都需高高仰望對方。而今這些人稱讚她的兒女,追捧她,卻讓她覺得,過去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為了這片刻的虛榮。   姜梨將沈母的神情盡收眼底,同這人做了三年的婆媳,她早已知道沈母的心裡在想什麼。心中忍不住嘲諷的一笑,便是沈玉容升官發財,她做了上等人的娘,骨子裡的虛榮和市儈卻和從前沒什麼兩樣,甚至比從前表現的還要露骨了些。   沈府的家宴要開始了,眾人落座在席上。侍女送上來一盤盤精緻的菜餚,許久不見,沈府的下人多了很多,連飯菜的口味也變了。姜梨怔怔的想。   那時候她嫁到沈家,沈家本就沒什麼家底,全憑沈玉容在外寫字和薛芳菲的嫁妝過活。她精打細算,每日的飯菜卻也不能太簡陋,即便這樣,還總是被沈如雲和沈母嫌棄她不會過日子。   眼下沈家像是不缺銀子了,頓頓都有大魚大肉,還大擺筵席,不知這裡面的銀子,有多少是永寧公主所贈。   姜梨才剛想到這一茬,就聽到沈府的下人來通報——永寧公主到了。   宴席上的眾人都訝然,永寧公主怎麼會突然前來?姜梨嘴角一扯,永寧公主當然會來。只要有沈玉容的地方,她都會毫不猶豫的跟過來。從前也就罷了,但桐鄉一案的熱情還尚未完全消退,馮裕堂背後之人的謠言也並未肅清。永寧公主應當與沈家保持距離才是,這會兒來,只怕沈玉容不會很高興。   她不動聲色的朝另一邊席上的沈玉容看了一眼。   沈玉容嘴角含笑,正側頭聽身邊同僚說著什麼,漫不經心的往花園入口處看了一眼。那一眼裡,姜梨分明看到了焦躁和不悅。   他和永寧公主果然產生了分歧。   永寧任性,又黏沈玉容黏的緊,一刻也不想分開。然而在沈玉容的心裡,和永寧廝守顯然不是第一位的。這個時候,以沈玉容的性情,只會想方設法避嫌,永寧這麼巴巴的貼上來,只會讓沈玉容惱怒。   姜梨舉起面前的茶杯,淺淺啜飲一口,笑容溫軟。   「沒想到公主會突然前來。」柳絮坐在姜梨身邊,偷偷與姜梨說話。   這時候,永寧公主也隨著引路的小廝進來了。   今日是沈母為沈如雲設宴,永寧公主穿的卻比沈如雲還要華豔,茜紅明珠花抹胸,飛鳥描花長裙,頭髮挽成金絲八寶攢珠髻,可謂是十分耀眼了。她嘴唇紅潤,笑容嬌媚,道:「偶然經過,本宮聽聞熱鬧,才知裡頭設宴。進來瞧瞧,沈夫人不會介意吧?」   「哪裡的話?」沈母笑道:「公主殿下肯來,府上蓬蓽生輝。」   永寧公主又是嬌小道:「沈夫人客氣了。大家不必在意本宮,同先前一樣吧。」她自然而然的坐在了沈如雲身邊。   沈如雲則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榮耀一般,將身子做的更筆直了一些,頭也昂的高高的。   看在姜梨眼裡,卻有一種令人作嘔的噁心。   「沈家這模樣跟上趕著巴結差不多,」柳絮低聲道:「沈大人看著也是個清高之人,怎麼這家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姜梨只說了一句話。畢竟沈玉容究竟是不是真清高,她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永寧公主若無其事的往沈玉容那頭看了一眼,沈玉容並未注意到她,她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又很快隱去,同席上的夫人們神情自若的笑談起來。   巴結永寧公主的人,實在不少。姜老夫人和盧氏卻坐著沒動,甚至沒有主動與永寧公主打招呼。永寧公主是成王的妹妹,成王和右相勾結,右相和姜家是對頭,自然沒什麼可說的。   這頓宴席,看上去也是賓主盡歡。夫人們忙著熱絡的閒談,相看的相看,巴結的巴結。用過飯後,就當在庭院小築裡看雪。   雖然今日未曾下雪,但沈府風雅,特意修繕了看雪亭。長長的一道廊亭,也是一方景色。柳絮有些興致缺缺,其他小姐隨著沈如雲在院子裡走動,柳絮卻不愛湊這個熱鬧,拉著姜梨,兩個人單獨在園子裡閒逛。   逛了一會兒,柳絮要去淨房,姜梨在外等她,也隨意走走,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一處敞開的屋裡,桌上放了一方琴。   這方古琴,一看就很是珍貴,而是應當是女子所用,十分纖細輕薄,琴面下還雕刻了花鳥。在她作為薛芳菲的時候,她本來帶了一把琴,那是薛昭送她的,最後隨著她的死也一併燒毀了。沈玉容彈琴,斷不會用這種女兒家的琴,看到這把琴的第一眼起,姜梨就曉得,這是永寧公主所贈。   永寧公主也會彈琴,雖然也許她的琴藝並不精妙,但世上不乏追捧她,為她叫好的人。姜梨走進屋,走到這方琴跟前,伸手撫過琴面,珍貴的琴,大約摸起來都沒有粗糙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精緻。她可以想到,或許在從前,沈玉容就坐在這裡,看著永寧公主撫琴,也許應和,也許只是微笑著看著。想著想著,姜梨般覺得一陣噁心。   她卻坐了下來。   沒有焚香,也沒有浴手,她試了一下,直接便彈撥起來。   她彈得是《關上月》。   琴聲悠悠蕩蕩,漸漸傳出了老遠,沈府沒有國公府大,這琴聲自然也不會在中途就銷聲匿跡,漸漸地傳到了廊亭之上。   起先還沒有人注意,以為是哪位琴師在彈奏。漸漸地,聽的人也都被吸引了注意,有人道:「這是哪位琴師,《關上月》這般琴曲也能彈得出神入化,這……這是何人在彈?」   「對對對,哎,蕭先生,您不是會琴嗎?這琴聲已經能稱得上極好了吧?」有人問。   冷不防有人問到蕭德音,蕭德音正在發呆,一時沒回過神,只見身邊有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蕭先生,您怎麼了?」   蕭德音這才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回答道:「嗯,談的極好。」無人發現她此刻的掌心裡,竟全是汗水。   旁人只能聽到琴聲,卻聽不到琴心,可她分明就覺得,彈琴的人如此熟悉,好像就是那個人,那個本應不該存在的人……薛芳菲?   這怎麼可能呢!薛芳菲已經死了,彈琴的定然是和薛芳菲琴聲相仿的人,是她自己弄錯了。蕭德音這般想著,迫不及待的問沈母,道:「敢問夫人,府上琴聲是何人所奏,能不能請來一敘?」   沈母也是一頭霧水,道:「琴師?我們府上未曾請過琴師。」   「未曾請過琴師,那彈琴的是誰?」眾人詫異,「不會是來客裡的哪位小姐吧?」   沈如雲恰好也在,她想了想,道:「府裡只有一張琴,是大哥的,放在西園的茶房裡。要是有人在咱們府上彈琴,定然只能彈那一張琴,只要派人去瞧瞧就知道是誰了。諸位不必心急,我這就叫人去看,哪位彈琴的人是誰,再請他過來。」說罷,便吩咐丫鬟前去了。   《關上月》仍舊沒有停,越是彈到激蕩處,越是有味道,有人忍不住道:「這琴聲,和蕭先生也差不離了。」   蕭德音聞言,心中一陣惱火。曾幾何時,整個燕京城將她奉為第一琴師,尤其是驚鴻仙子出嫁以後,她再無對手。可是短短半年以來,先是姜梨,後是莫名其妙的這人,她這第一琴師,仿佛人人都能做得似的!除了惱怒以外,蕭德音的內心深處,還有深深地恐懼。   實在是太像了。   她還記得第一次聽薛芳菲彈奏《關上月》的時候,吃驚的都不肯相信世上有人能彈成如此境界。在那時,她也痛恨的發現,自己的琴技,的確及不上薛芳菲。   好在薛芳菲死了。   但這人是誰?被沈如雲吩咐去尋找彈琴之人的丫鬟來到了西園的屋子裡,那彈琴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小丫鬟進了屋子,看見那方珍貴的花鳥琴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似乎從未有人來過。   空氣裡只餘淡淡的芳香。 第153章小紅   小丫鬟去而復返,卻帶回來古琴旁邊並無他人的消息。   眾人一片譁然,《關上月》彈奏完了,彈琴之人不知所蹤,也不知是誰,這看起來像是很有韻致的一個謎。有人道:「說不準正是什麼高人,平日裡戲文裡都愛這麼寫,這些高人都有自己的習性,不樂意讓人發現他們的真面目。」   「如此如此,風雅風雅!」   人們這般說道,蕭德音掌心的汗水,卻更多了。   那人不知所蹤?怎麼會?不過是一個狀元府,這麼小的地方,能躲到哪裡去?既然一開始就不打算見面,為何還要彈奏。蕭德音隱隱覺得,那琴聲,分明是彈給自己聽的,除了她以外,沒有一個人能聽出琴音的熟悉。當然了,除了她以外,也沒有一個人聽過薛芳菲彈奏的《關山月》。   莫不是薛芳菲的鬼魂,出來警告她?蕭德音覺得腦子有些發暈。其實自從薛芳菲出事後,她從來未曾踏足過沈家,今日還是第一次。時隔這麼久,蕭德音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記這回事,一切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但她沒想到,一切並沒有過去,甚至變本加厲的折磨她。   她的臉色蒼白極了,身邊的小姐瞧見,問道:「蕭先生如何了?怎生流了這麼多汗?」   「無事。」蕭德音勉強擺了擺手,「只是有些暈而已。」   「莫不是吹著了風?」有熱心的夫人連忙拉她往裡坐了坐,「別做外面了,省的受了風寒。」   面前是溫熱的暖爐,周圍是熱鬧的人聲,這莫名其妙出現又消失的琴聲,很快就被人群拋之腦後,不過是一件小事。   對於蕭德音來說,卻不僅僅是一件小事了。   ……   姜梨早已離開了那間屋子。   這座府邸,皇帝之前剛賜下的時候,沈家人便是懷著無限欣喜的心情住了進去。她也是一樣,那時候的高興總是很單純的,她有時候在府裡將每個角落都走過,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滿滿的自豪,只覺得自己夫君如此能幹,與有榮焉。   如今想來,仿佛都成了笑話。但對於這府邸的了解,卻從未變過。她知道每一條路如何走,也知道哪裡沒有下人。   柳絮還沒有回來,姜梨便又走到花園的邊緣等待她。沈家的花園就不如國公府的花園熱鬧了,似乎自從薛芳菲死後,府裡的人也無心侍弄這些花花草草。對於沈母和沈如雲來說,侍弄花草不如多看些珠寶首飾,而沈玉容更沒有空暇的時日來做這些事。因此到了冬日,花圃裡一片蕭條,十分冷清。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叫了一聲「芳菲」!姜梨嚇了一跳,那聲音陌生又熟悉,離她極盡。她能確定,那人一定是在喚她,姜梨連忙回頭,目光所及,卻沒有一個人。   花圃裡空空蕩蕩的,連個下人也沒有,如何來的人叫她名字?   姜梨定了定神,雖然她成為姜二小姐這件事本身足夠離奇,但不知為何,她本人卻不信鬼神。因此也不相信這是怪力亂神的結果,只當是有人想要試探她。才站定,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芳菲芳菲!」這一回,越發清晰,還夾雜著一些撲騰的聲音。   她聽清楚了,聲音是從房簷下柱子旁邊傳來的,姜梨頓了頓,什麼都沒想,抬腳往那頭走去。   走得進了,就看見一個銅鳥籠,裡面一直通體漆黑的八哥歪著頭瞅她。驀地,黑豆般的眼睛一眨,大叫起來:「芳菲芳菲!」   「你!」姜梨簡直說不出話來。   剛到燕京城那一年的冬日,有一天早晨她起來,發現自己窗前臥著一直凍僵了的八哥。看樣子應當是哪戶人家養的卻沒有關好籠子,跑了出來。燕京冬日又冷,飛到這裡便凍僵了。   她便找人將這八哥撿起來放在鋪了手帕的盒子裡,又放在火爐邊,得了暖意,這八哥竟然醒轉過來,後來沈玉容回來,乾脆就給她找了只銅鳥籠,把這八哥養了起來。   八哥在沈府呆了幾年,從小破屋到御賜的宅院,整整幾年,倒也學會了幾句話,很通靈性。每每看見了薛芳菲,便會叫「芳菲芳菲」,但別的人走近,它並不會這樣叫。沈玉容曾還打趣,說這八哥也是會認人的。   如今這樣的境況之下,八哥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嚇了姜梨一跳,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她又好氣又好笑,道:「別叫了!」   八哥仍然歪著頭瞅她,忽的飛到了挨著姜梨的一面,兩隻爪子緊緊抓著籠門,高聲叫起來「芳菲芳菲」!這可了不得,姜梨詫異的看著它。按理說,她如今早已改換面貌,便是站在沈玉容面前,站在薛懷遠面前,也不會有人認出她是薛芳菲。這八哥如何認得,還口口聲聲叫她「芳菲」,莫非動物比人還能識人?亦或是她容貌變了,氣息未變,所以這八哥還能認出她來?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在這裡久留。要是旁人看見她站在這裡,而這隻八哥衝著她一個勁兒的叫「芳菲」,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難免讓人多想。要是沈玉容知道了,未必不會發現點什麼。   姜梨從來不會小看沈玉容的。   正當她想抬腳離開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道:「遇見這種事,當然是殺人滅口了,你還愣著幹什麼?」   姜梨回頭一看,就看見幾步遠的地方,姬蘅一身紅衣,瞧著她淡笑。   「國公爺?」她問,「您怎麼來了?」   「我路過此地,見此地熱鬧,就進來看看。」他說的很是怡然,「沈家人很歡迎。」   這還卻跟永寧公主進來時候的說辭差不多,姜梨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這隻鳥好像知道的不少。」他輕描淡寫的說。   姜梨心中一跳,面上卻是笑道:「我也不知,它突然叫起芳菲來,聽聞狀元夫人名為芳菲,也許是思念主人。」她這是在解釋,可這解釋在姬蘅面前,就顯得有些勉強起來。   姬蘅也笑,走到鳥籠旁邊,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八哥。八哥順勢去啄他的手指,卻被姬蘅避開,點了一下它的腦袋。   「不管怎麼樣……它對著你思念主人,會引人誤會。」姬蘅挑眉,「我不是教過你,不可留活口。」   姜梨:「……」   她自然知道,但這只是一隻鳥,有別的辦法,只要避開它就行了。何故非要奪它性命。姬蘅的手指撓著八哥的羽毛,八哥似乎十分舒服,沒有躲避,微微偏著頭看他,也不知是不是被惑人的美色所迷,乖巧的很。   但姜梨知道,那根好看的手指,隨時可以要了這鳥的命。   果然,姬蘅笑著打開了鳥籠,將這八哥捉到自己手上來。   八哥在沈府裡養了好幾年,早已養的很是親近人。對於姬蘅突然將它拿出來,也沒多動彈,呆呆的臥在姬蘅掌心裡,也安靜下來。   姜梨眼睜睜的看著姬蘅慢慢握緊掌心。   她心中一緊,忍不住道:「不行!」   姬蘅抬眼看向她,慢悠悠道:「為何不行?」   姜梨說不出話,這八哥好歹她也養了三年,當年是她將這八哥撿回來的。她死後,沈府裡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也沒有真心相待他的人。八哥只是一隻鳥,但可能是沈府裡剩下唯一的,對她並無圖謀的東西了。   哪怕它只是一隻鳥。   姬蘅仍舊笑盈盈的,但他的眼神,卻透著一股涼薄。   姜梨緩了緩,道:「也許九月姑娘那裡有啞藥。」   「把一隻鳥毒啞,姜梨,」他鮮少這般連名帶姓的叫她名字,叫起來的時候,卻有一種好笑的漠然,他說:「你沒事吧?」   姜梨也曉得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是有些過於。對姬蘅這樣「喜怒無常」的人來說,為一隻鳥費這樣的心神?怎麼可能,對人他也不見得有這樣的耐心,殺人滅口殺就殺了,還說什麼胡話。   姜梨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姬蘅掌心迅速一合,那隻八哥就從他掌心消失了。   他看了一眼姜梨,道:「別傻。」   姜梨心中無聲的嘆了口氣,看著那隻空了的鳥籠,默默地沒有再說話了。   姬蘅與她走了兩步之後,遠離了那空的鳥籠子,姜梨道:「國公爺,我要在此等候我的朋友柳絮,怕是不能和你一道同行了。況且……」況且,在沈家與姬蘅一道同行,怕是會惹來旁人詫異的眼光。   姬蘅看著她,他的目光像是要把姜梨看穿似的,突然道:「你打算如何對付蕭德音?」   姜梨一愣,姬蘅道:「方才你彈得那首《關山月》,讓蕭德音方寸大亂。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摩挲著摺扇的扇柄,「你衝著她彈奏。」   他連這也知道了,他到底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姜梨看著他探究的目光,想了想,道:「此事說來話長,那首曲子的確是為蕭德音彈奏。接下來我想做的事情也很簡單,我想讓永寧公主感覺道,蕭德音的存在,是個隱患,她得將蕭德音滅口。」   「你不能阻止永寧滅口蕭德音。」姬蘅一語中的,「她不會給你機會救下蕭德音。而你也沒有救她的理由。」   姬蘅總是能一眼看出問題所在,姜梨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沒打算真的讓永寧公主滅口,因著蕭德音要是真的死了,薛芳菲的案子,就少了一個證人。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她道:「我只是要蕭德音認為,殺她的人是永寧公主派去的就是了。」   「你想挑撥離間?」姬蘅唇角一揚,像是誇獎自己豢養的小獸終於學會了咬人似的,「聰明的姑娘。」   「算是吧。我總得讓蕭德音認為,永寧會對她下手。而讓永寧認為,蕭德音不可靠。當然,我會想法子讓蕭德音活下來,她應當活著接受懲罰,而不是死了還給人添麻煩。」   她鮮少有這般漠然的時刻,大部分的時候,總是帶著溫柔的笑容,好像能接受一切的苦難與不公。但在這一刻,她眼底一閃即逝的恨意,還是被姬蘅捕捉到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姜梨一會兒,道:「既然你心中已經有了打算,準備讓什麼人做這件事?」   「國公爺是指假裝滅口的人手麼?」姜梨笑了,「我也不必瞞著您,我舅舅是江湖人士,廣交友人,介時拿些銀子請人做戲,也是不難的。」   「你是打算現在就對永寧和小沈大人動手了?」姬蘅問。   「是時候了。」   「那麼,我就不管你了。」姬蘅負手看著她,「祝你好運。」說完這句話,他果然掉頭就走,沒有一點兒留戀的樣子。這令姜梨也是一怔,她還以為姬蘅會多說一些。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本來永寧公主這件事,和姬蘅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他慣來愛做看戲人,何嘗主動入戲。自己一步步將他拉下來,卻不代表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既然能躲得遠遠的,那就躲得遠遠的吧,這畢竟是她一個人的戰鬥。   不一會兒,柳絮出來了,看見她便走過來,道:「你怎麼走到這裡來了?我方才出來,見你不在長廊上,找了好久才找著你,還以為你回去了。咦,」她看向房簷下柱子邊掛的那隻空鳥籠,道:「這裡怎麼會有空鳥籠?裡面沒有鳥麼?」   姜梨望著空蕩蕩的鳥籠,搖了搖頭:「不知。」心中卻是暗暗嘆息,這最後一隻與她過往有關的沈家物,終於也是失去了。   到底是有一絲悵惘。   待到了廊亭,已經是過了好一陣子。許多逛園子的小姐都已經回來。姜梨注意到,蕭德音已經不在了。她走到盧氏身邊,問:「蕭先生怎麼不在?」   「說是身子不舒服,可能受了風寒,眼見著臉色白得跟紙一樣,已經回去了。」盧氏以為姜梨是關心學堂裡的夫子,便解釋道。   姜梨心中一哂,原以為蕭德音既然能與永寧公主串通一氣謀害薛芳菲,應當是個膽大之人,眼下看來,卻是膽小如鼠,便是這麼一嚇就露出馬腳,要想利用她對付永寧公主,倒也不是很難。   她又注意到,永寧公主並不在人群之中。不過這裡的人沒人敢打聽永寧的下落,至於她去哪裡,也更是管不著了。姜梨知道,永寧公主這會兒,大約與沈玉容在一起。好容易找著這麼個機會,自然要傾訴一番衷情。只是以姜梨對沈玉容的了解,只怕看見永寧公主,惱怒多于欣喜,厭惡多於高興。   說起來,姬蘅與沈玉容兩人,一個喜歡看戲,一個擅長演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看起來前者未免太過涼薄,後者未免太過多情,但姜梨以為,她寧願面對看戲之人的置身事外,也不願意成為演戲之人欺騙的對象。   悲歡離合都身不由己,還成為旁人盡看的笑話。這麼想來,不免心生悲涼。   身邊的柳絮推了推她,皺眉道:「沈如雲怎麼老是看你?」   姜梨一愣,看向沈如雲,恰好看到沈如雲沒來得及收起的厭惡目光,她心中瞭然,道:「大約是因為五妹的原因。」   沈如雲即將嫁給周彥邦了,可在這之前,姜玉娥已經進了周家的門,以沈如雲眼裡容不得沙子的習性,定然恨不得好好整治一番姜玉娥。看見姜梨,想著姜梨也是姜家的小姐,便連姜梨也一塊兒恨上了。當然,也許還因為在這之前,姜梨也同周彥邦有過婚約。   「真是個瘋子,」柳絮道:「姜玉娥的事與你有何干係,明義堂的人都曉得姜玉娥與你不和,她可真是會胡亂攀關係。」   「沒事,我也不在乎,不理會就是了。」姜梨寬慰柳絮。事實上,她並不看好沈如雲嫁到周家之後的日子。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沈如雲是得償所願,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周家也會因為沈玉容的關係好好待她,至少表面上對沈如雲很和氣,然而周彥邦是個什麼人,姜梨現在也都看清了。周彥邦根本就是個小人,也並不真心愛沈玉容,而姜玉娥更不是省油燈,這三個人在一塊兒,想想也是每日雞飛狗跳,令人頭疼。   頭疼的事就交給別人去做,她不會操這個閒心,她今日來沈家,雖然沒有找到餘下什麼證據,這是因為沈玉容已經將一切都打掃乾淨,整個沈府幾乎沒有她存在過的證據。但是,她知道了接下來應當怎麼做。   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收穫。   這一日到了傍晚時分,沈家的宴席才算是散了。回府路上,姜老夫人疲乏的閉上眼養神,盧氏便不敢說話驚擾了她,也安靜的坐著,姜梨難得有了清淨的機會,坐著想著自己的事。   等回了姜府,又回了芳菲苑,桐兒和白雪見她回來,便打熱水送熱茶,桐兒將白日裡府裡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撿著覺得有用的說。姜幼瑤還是沒有下落,如今整個城裡都快找了個天翻地覆了,現在官府那頭懷疑姜幼瑤是用了某種法子偷偷混出了城去,但姜元柏不相信,姜幼瑤從未出過燕京城,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她一定還在燕京城,只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於是還得繼續搜捕。   桐兒問:「姑娘今日去沈府覺得怎麼樣?沈府大不大,聽說是皇上御賜的宅子,比咱們府上還要漂亮麼?真可惜奴婢沒能去,否則應當長一長見識的。」   「白雪,去把門關上。」姜梨打斷了桐兒的話。白雪把門關上,和桐兒一起走到姜梨面前,知道姜梨是有話要說了。   姜梨從桌下摸出一個匣子,將匣子打開,裡頭是整整齊齊一疊銀票。她如今不缺銀子,姜家為了補償她,月銀多了一倍不止,還有當初從襄陽回來的時候,葉老夫人偷偷給她行囊裡塞了個大荷包,一卷一卷的全是銀票。平日裡也沒什麼大用處,這會子,姜梨數了數,數了五張出來。   「這五百兩銀子,交給你去做一件事。」她把銀票放到桐兒手上。   桐兒捧著銀票,看著姜梨的臉色,沒來由的跟著緊張起來,道:「姑娘吩咐的事,奴婢一定做到,是何事呢?」   姜梨讓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桐兒聞言,面目疑惑,但還是道:「姑娘放心吧,奴婢等會子就去辦。」   「此事一定要隱蔽。」姜梨道:「不可為人所知。」   「奴婢省得。」桐兒堅定地點了點頭。   「白雪,我也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她又在白雪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雪聞言,亦是露出和桐兒一般的詫異神色,點頭道:「奴婢知道了。」   「此事就拜託你們了。」姜梨嘆了口氣,「我身邊能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們了。」   姬蘅的人固然好用,卻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用了。姜梨自認虧欠姬蘅良多,因此,能自己動手的事,就儘量不要將他牽扯進來的好。他和沈玉容不一樣,他根本不欠自己什麼,所以也沒必要付出。   窗外的枝頭,隱隱約約傳來鳥雀的啁啾,可這個時節,哪裡來的鳥雀,姜家也沒有特意養鳥,大約是自己的錯覺。   不由得,姜梨又想到那隻葬於姬蘅之手的八哥,不由得眼眸黯了黯。   真是很可惜了。   ……   國公府裡,書房裡燃著燈火。   陸璣在屋裡已經等候多時,待見姬蘅進來,立刻站起身,道:「大人,成王那頭有消息了,豫州的兵馬正在大量集中,恐怕……」   「至少也得過了新年。」姬蘅不緊不慢道。他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掌心,陸璣一愣,便見姬蘅的掌心裡,臥著一隻毛茸茸的黑團。   乍然得了自由,那黑團撲靈一聲,展翅飛到了牆上懸掛的長劍劍柄上,歪著頭瞅他們。   陸璣端詳了半晌,道:「這是烏鴉?」   話音剛落,那黑鳥就衝著姬蘅大叫起來:「美人!美人!」   陸璣:「……」完了,這鳥完了,居然當面調戲姬蘅,也不知是哪一位調教出來的貨色。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姬蘅並沒有生氣,反而像是被逗笑了,他道:「嘴巴倒甜。」   竟無一絲不依不饒的樣子。   陸璣心中奇怪,姬蘅這樣子原來是要將這隻長得像烏鴉的八哥養起來?國公府裡是不養鳥的,姬老將軍曾經也是個愛鳥之人,養了許多有趣的鳥雀,但姬老將軍的鳥個個嘴賤,不呆在籠子裡的時候,就去啄花壇裡的花。國公府裡的花豈是普通花,人要嘗上一點都會當場斃命,何況是鳥?於是老將軍的鳥全都被花圃裡的花毒死了。老將軍深受其害,又不能把花苗全部拔光,乾脆從此以後不養鳥了。事實上,除了人以外,國公府裡一隻動物都沒有。要知道有這麼大一座毒物在府中,一個不慎丟了性命,也是罪過。   當然,姬蘅本人也沒有什麼愛心和耐心,去照顧一隻動物。   不過眼下,看起來他對這隻八哥還算不錯。   「大人是要養鳥麼?」陸璣道:「可得把它關在籠子裡,別讓它到處亂飛。」   「養?」姬蘅側頭看向八哥,八哥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嘴巴一張:「美人美人!」   陸璣心想,這鳥怎麼跟個登徒子似的。就見姬蘅笑起來,他問八哥,「你叫什麼名字?」   這八哥雖然看起來精明,卻是不能有問必答的,因此也只是一個勁兒的嚷著美人,說不出什麼話來。   姬蘅道:「既然沒名字,你就叫小紅。」   陸璣:「……大人,這八哥是黑的?」   「嗯,」姬蘅道:「但它叫小紅。」   陸璣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又不是他的鳥,操這份心作甚。便撇開八哥,將自己今日來的目的說了,與姬蘅商量了一會兒接下來的計劃,這才離開。   臨走之前,看了一眼小紅,似乎十分費解,才出了門。   陸璣走後,姬蘅走到小紅站著的長劍旁邊,伸手將它抓了下來。小紅側頭看著他,咕嚕了一聲,姬蘅就把它放在桌上,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把手帕墊在桌上。小紅站上去,他就把手帕抱起來,把鳥裹得嚴實,放在暖爐側邊的小几之上。   天寒地凍,屋裡總比外頭要溫暖幾分,小紅也不至於凍死。   得了這方溫暖的天地,這隻黑色的小鳥仿佛很舒服,不一會兒就眯起雙眼,像是要睡著了。姬蘅看了它一會兒,搖了搖頭,走到了另一頭。   這隻鳥本來不應該活著的,但他也實在做不到如姜梨說的那般,特意給一隻鳥餵啞藥,還不如帶回來。沈府也只是丟了一隻八哥而已,看起來這隻八哥如此聒噪,也並不得人心。   莫名有種金屋藏嬌的錯覺。   ……   新年剛到的幾日,每日都是很熱鬧的。街道上隨處可見玩鬧的小兒,穿著新的衣褲鞋帽,手裡拿著糖葫蘆,吵吵鬧鬧都是喜氣。   明義堂的新年,學生不必上學,因此大門緊閉。先生們也難得有閒暇的時刻,或是三兩好友聚在一起,或是有時間去做自己的事,總歸是很清閒的。   蕭德音卻不然。   她單獨住著一處府邸,並未和家人住在一起。人們說是因為她身上個有一種不輸男兒的堅韌。她這一生也不打算嫁人,雖然生的溫柔貌美,心儀她的官家子弟也不在少數,可她志在做琴師,終身侍奉古琴。蕭家人之前還勸,到後來,也不在勸了。   人們從一開始對她的不理解,漸漸地也開始佩服她來。畢竟一個美貌的女子,不慕名利,也不願意家人,只是單純的為了做一名好琴師,卻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事。人們敬重她,學生們尊敬她,加之她作為先生也並不嚴厲,在燕京城的名聲,算是極好的。   驚鴻仙子雖然也琴藝出眾,到底曾有在青樓呆過的過去,不比蕭德音清白,況且如今驚鴻仙子已經嫁人,北燕第一琴師,當之無愧的落在蕭德音身上。   若是過去的新年,蕭德音早已到處拜訪琴友,大家一道彈琴賦詩。可是今年的新年,蕭德音婉言謝絕了所有的帖子,只說自己受了風寒,不宜出門。   確切的說,是從那一日沈家家宴過後,蕭德音才受了「風寒」。   院子裡,丫鬟問蕭德音道:「先生今日也不出門麼?」   蕭德音看了看天氣,難得是個好天氣,沒有下雪,反是出了太陽。陽光暖融融的,像是要曬到骨子裡,也像是把她連日來的陰霾都曬開了許多。   她遲疑了一會兒,道:「既然如此,還是出去看看吧。」   一直呆在府裡不出來見人,難免惹人起疑,既然如此,還不如出去走走,只要早些回來就是了。   蕭德音這般想著,就讓丫鬟替她梳頭,上了些脂粉,又挑了一件顯得氣色好些了的衣裳披在身上。   府門口有許多孩子在此放鞭炮留下的殘跡,倒也熱鬧的很。蕭德音為了清淨,住得府苑也在一處小巷裡。小巷裡本來平日往來的人就稀少,顯得格外安靜。蕭德音正想出去走走,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琴樂聲從不遠處傳來。   正是《關山月》!她手一抖,心中打了個哆嗦,一把抓住身邊的丫鬟,問:「你可聽見了?」   丫鬟嚇了一跳,不明所以的問:「先生所說的是什麼?」   「琴聲!是琴聲!《關山月》!」   丫鬟恍然:「的確有琴聲的,就在不遠處。」   蕭德音這才放下心,並非她一人聽見,便不是撞了鬼。且再仔細聽聽,那琴聲並不像是薛芳菲所奏,顯得普通多了。   還沒來得及松下一口氣,巷子裡走來兩個過路人,聞言她的話,轉頭道:「這位姑娘也知道《關山月》呢,今日燕京城出了個神秘的琴師,一首《關山月》彈得出神入化,聽過的人紛紛效仿,這幾日到處都是吶。」   其中一人更是笑道:「說起來,有人說,這神秘人的琴法,比北燕第一琴師蕭德音還要高明多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蕭德音眼前一黑。   國公爺是個起名廢… 第154章尋藥   蕭德音是被丫鬟扶回院子的。   她什麼都不知道,耳邊只隱隱約約迴響起「那神秘人不知是什麼身份,每次都看不到人,有人說莫不是根本就不是人,否則如何看不到真面目」。   她閉了閉眼。   這些日子,她謊稱風寒閉門不出,無非也就是因為那一日在沈家,聽到了熟悉的琴聲,落下心病,惶惶不可終日,才躲在府裡。誰知道今日才一出門,又聽到這些消息,一時之間,只覺得那東西仿佛纏上了自己,鋪天蓋地都是,怎麼也逃不開?   丫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以為蕭德音的風寒又重了,張羅著要去找大夫抓藥。蕭德音靠在床榻之上,只覺得身上漸漸發冷。   那人是誰?是人還是鬼?是死了的薛芳菲還是活著的神秘人,為何什麼都不彈偏偏彈《關山月》?北燕第一琴師易主的事要是所有人都知道該如何?她為了成為最好的那個,放棄了姻緣,放棄了名利,一切都只是為了「第一」二字。為了這二字,她不惜與人合謀殺害了至交好友,為了這二字,她背叛了自己的心,然而如今,卻連這唯一也保不住麼?不知為何,蕭德音的眼前,又浮現起昔日薛芳菲的容顏來。她第一次看到薛芳菲,卻不是因為薛芳菲人人稱道的容貌而驚豔。只是為在琴藝一事上,薛芳菲與她事事想通,心有靈犀而高興。她欣喜於覓得知己,但越是深究,越覺得心驚,薛芳菲在彈琴一事上的造詣,遠遠高於她矣。   雖然薛芳菲有才女的名號,可世人能看到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薛芳菲嫁到沈家,沈母不讓她拋頭露面,要她操持家務,不可整日彈琴看書。因此薛芳菲不能展露琴技,除了偶然與蕭德音在一起的時候彈上一曲。蕭德音暗中慶幸,幸而還有沈母阻攔,若是薛芳菲在人前彈琴,只怕就顯得她第一琴師的名聲像個笑話。   妒忌、不甘、憤怒是什麼時候在心底悄悄滋長起來,蕭德音已經不清楚了。她只是感覺自己越來越在意薛芳菲,每每有薛芳菲出席的宴會,她都跟著,怕的就是倘若薛芳菲彈琴,她該如何?她曉得明義堂的紀蘿先生暗中思慕沈玉容,便時常挑撥紀蘿與薛芳菲的關係。她也不知為何要這般做,只覺得薛芳菲的存在,總是讓她惴惴不安。   曾經的至交好友現在成了讓自己不安的存在,而且這不安在沈玉容中狀元之後攀到了極致。   沈玉容高中狀元,薛芳菲以後就是官家夫人。官家夫人的聚會裡,偶爾也會彈琴論道,薛芳菲的才華是藏不住的。她像是一顆寶石,人們尚且看到了一角已經覺得光芒四射,倘若全部都看到,眼裡就看不見別的東西了。   蕭德音不妒忌薛芳菲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君,也不妒忌薛芳菲自己容顏絕色,她什麼都不在乎,但在琴藝一項的執拗,卻是誰也比不上。   她瘋狂的想要摧毀薛芳菲。   不是沒有猶豫過的,畢竟這麼十來年裡,最懂她琴藝的只有薛芳菲。驚鴻仙子出身青樓,琴聲多是靡靡之音,她瞧不上。只有薛芳菲的琴聲,清靈自由,是她最為欣賞的。   況且薛芳菲待她,也的確是以知己之心真心相待。她溫柔善良,每每看見薛芳菲真切的眼神,蕭德音便能感到自己的黑暗和瘋狂。   直到有一日,有人找上了她,問她願不願意在薛芳菲的杯子裡,投放一點東西。   起先蕭德音還以為,是自己表露的太明顯,她的妒忌之心,早已被旁人看在眼裡。但後來才明白,對方只是因為她是薛芳菲的好友,比較好下手,才找上她的。   她假意推辭,不為金銀所動,對方便以刀劍家人相脅,蕭德音便順水推舟,裝作不得以忍辱負重的答應了。   她歷來不允許自己的名聲留下一絲汙點,便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她也能說是被人所迫,而不是自己心中妒忌而為。   蕭德音不曉得藥粉究竟是什麼東西,她猜想是要人命的毒藥。不曉得薛芳菲究竟得罪了誰,可這目的,也與她不謀而合。   那一晚,蕭德音在等下看著紙包,看了很久。   她從未殺過人,雙手不曾沾過血,撫過琴的手怎麼可以害人?   但她又想,只要薛芳菲死了,她就可以結束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不必總是擔心那一日薛芳菲的琴藝展露,將她給比了下去。否則人們會說,看啊,那個人,不肯嫁人,也放棄了入宮的機會,只想做第一琴師,結果還是被人比了下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白日做夢。   她不願意被人嘲笑,她願意永遠做第一琴師。   於是蕭德音在薛芳菲的酒水裡,放了東西。一切都是按照神秘人交代她的辦法做的,可她沒料到,那藥粉根本不是什麼毒藥,而是比毒藥更毒的東西。甚至和薛芳菲接下來的遭遇相比,死都算一件輕鬆的事。   薛芳菲被人發現與人私通,名聲盡毀。她混在人群裡,看著自己的好友露出茫然無措的目光,被人鄙夷、厭棄,蕭德音以為自己會因此感到愧疚,但她驚訝的發現,她的內心在那一刻,只有快意。   她突然在那時候明白了,是的,她恨薛芳菲,她妒忌薛芳菲,妒忌她擁有一切,還有琴藝。妒忌她得天獨厚,能成為她永遠成為不了的人。   她轉身離去。   至此以後,蕭德音不再踏入沈家門。旁人都說是因為蕭先生品性高潔,不願與汙穢之人為伍,可只有蕭德音自己知道,她不過是心虛。   薛芳菲聰慧過人,很快就會想明白自己的可疑之處。她不願與薛芳菲當面對峙,那會讓蕭德音看清楚,自己內心便是這麼個不堪醜陋的小人。   時間漸漸過去了,直到有一日,薛芳菲的死訊傳來,蕭德音的心裡,大大的鬆了口氣,這樣一來,不會再有人發現當初是自己對薛芳菲下的藥。她的陰暗和妒忌,將隨著薛芳菲的死一同消失在世上。她仍舊是那個溫柔高潔的第一琴師,不會擔心有朝一日淪為笑話。   至於當初究竟指使她下藥之人是誰,蕭德音也不在乎。對方既然已經得手,便不會再追究。此事天知地知,死去的薛芳菲知道,沒有人再知道。   然而沈家的《關山月》,今日的《關山月》,又讓她想起自己刻意忘記的事實。提醒著她當年做過的事,那種隨時會被人奪走一切的不安又出現了,與從前不同的是,如今的她,還背著一條命債。   她一時間,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是好。   ……   新年初始,燕京城的大部分人都是歡快的。鮮少有人愁眉苦臉,悶悶不樂,蕭德音算是一個,公主府的主子,也算一個。   永寧公主坐在堂廳裡,一邊的侍女正在撫琴,琴音也算優美清越,只是永寧公主約試聽,心中就越是煩悶,面上不由自主的顯出一點鬱燥的神情。梅香見狀,示意那侍女別彈了,趕緊出去。侍女出去後,堂廳恢復了安靜。   桌上擺著新鮮的水果和點心,永寧公主卻是興致缺缺。她前幾日去沈家赴宴,想著借著機會與沈玉容多親近一些,沒想到沈玉容非但沒有高興地神色,隱隱還有指責之意。   她知道如今桐鄉一案的謠言尚未徹底平息,但就要因此束手束腳,又實在不是永寧公主的性子。沈玉容越是謹慎小心,永寧公主就越是氣氛。他若是真心愛自己,豈會在意這些,自然是排除千難萬阻也要與自己在一起。可現在看沈玉容的模樣,分明要等到一切萬無一失的時候才會決定要自己過門。   這可由不得他。永寧公主的眉間隱有不耐,她想將此事告訴劉太妃,可劉太妃本就不是很看重沈玉容,怕是不會同意。只有告訴成王,成王對沈玉容很是欣賞,若是有成王在一邊幫腔,此事應當能成。   永寧公主想到此處,站起身來:「我要去成王府。」   梅香趕緊跟了上去。   ……   桐兒在下午的時候回來了,白雪則是傍晚的時候才回來的。這兩個丫鬟一前一後的出府,怕是惹人懷疑,只對外說去買姑娘需要的東西。   等回到院子,桐兒先把門窗關的嚴了,道:「姑娘,一切順利。那蕭先生果然如姑娘預料的那般,聽聞路人如此說後,就立刻回了府,不再出來了。奴婢躲在暗處,瞧見他們府上的丫鬟出來找大夫抓藥,好像是蕭先生受了風寒。」   姜梨笑道:「你做的很好。」   她讓桐兒拿銀子買通幾個面生的百姓,在蕭德音出門的必經之處讓人彈奏《關山月》,再讓人假裝無意交談被蕭德音聽見。蕭德音心中有鬼,自然會又驚又怕,露出馬腳。要挑撥蕭德音和永寧公主之間的關係,首先得讓她自己崩潰。   不過如今一步步證實蕭德音果然在自己前生身死一事上助紂為虐,姜梨還是有些說不出來的感受。畢竟她自認沒什麼對不住蕭德音的,僅僅只是因為想要爭奪第一琴師的頭銜就對好友痛下殺手,蕭德音也實在是硬心腸。況且對於薛芳菲本人來說,從未想過要爭奪什麼名號。   桐兒雖然按照姜梨所說的做了,卻是有些不解,姜梨和蕭德音之間似乎也沒什麼過節,就問:「姑娘為何要這麼做?蕭先生做過什麼事麼?」   「她曾害過一個人,」姜梨道:「我做的這些,只是幫她回憶起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否則時間久了,她自己也忘了,還以為真是光風霽月,純潔良善的一生。」   桐兒訝然:「蕭先生害過人?!這可真看不出來!」   是啊,誰能看得出來呢,畢竟一個無欲無求的人主動去害人,說出來誰都不信。身為至交好友的薛芳菲沒看出來,更何況是外人了。   剛說完這話,外頭有人敲門,白雪的聲音響起:「姑娘在屋裡麼?奴婢回來了。」   桐兒連忙將門打開,白雪進來了。她大約奔走了一天,大冬日的,額上竟然有些細細密密的汗珠。只是看向姜梨的目光卻是含著抱歉,道:「姑娘,奴婢跑遍了整個燕京城有名的藥鋪,都沒有這種藥。」她說著還道:「到底引人注目,奴婢還拿鬥笠遮著臉,不敢直接回府,在外面繞了好一圈才回來。」   這在姜梨的意料之中,她道:「如此,辛苦你了。」   「姑娘,要不去別的地方看看?藥鋪裡沒有,許是這種藥掌握在一些帶名大夫手裡。畢竟是偏方……」   「偏方未曾經過驗證,未免有保證,要是出了性命之憂,必然有人徹查,萬一查到咱們頭上就不妥了。」姜梨搖頭,「沒事,此事我另想辦法,先就這樣,白雪,你奔走了一日,趕緊休息去吧。」   白雪點了點頭,桐兒好奇的看看白雪,又看看姜梨。她不曉得姜梨交代白雪是做什麼事,不過也沒有多問,很快就隨著白雪一道退出屋去了。   姜梨一個人留在屋裡,嘆了口氣。桐兒那邊倒是很順利,白雪這頭就很難辦了。也對,這些事情要辦起來,本就不簡單。姜府的力量她又不能隨意亂動,否則會被姜元柏發現她所做的事,追問起來也不知如何回答。   姜幼瑤還沒找到下落,姜元柏的心情已經很糟糕了,她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給姜元柏添麻煩,對會自己不利的。   想著想著,不覺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姜梨看了看天空,已經是夜裡了,外面沒有了人聲,她想要伸手將窗戶關上,省的風把桌上的燈火吹熄,突然聽到有人的腳步聲。   一片寂靜裡,這腳步聲不輕不重,不疾不徐,想帶著魔力似的,惹的人不由自主的追尋者聲音望過去。一張勾魂奪魄的臉出現在窗前,他的紅衣上灑滿了黑金蝴蝶,豔麗又陰森。   「國公爺?」姜梨訝然的望著他,只是這份訝然裡,已經不復最初時候的驚慌。就如在夜裡發現了一隻誤闖進屋的野獸,訝然一瞬,也就過了。   他走到窗前,下一刻,就出現在屋裡,姜梨甚至沒能看清楚他的動作,只覺得眼前紅衣一閃。她下意識的伸手將窗戶關緊了,怕別人瞧見聽見這裡的動靜,惹來懷疑。   青年像是很熟稔似的在屋裡的小几前坐下,倒茶,喝茶,順帶問了一句,「聽說你的丫鬟今日滿燕京城找能致人假孕之藥,怎麼,你要用在誰身上?」他打量了姜梨一番,語氣揶揄,「你自己恐怕用不上。」   姜梨頓了頓,心中道一聲好快。白雪回來後也不過幾個時辰,姬蘅的人馬又立刻知道了。這世上,分明就是借用姬蘅的力量最為簡單了,她何必苦巴巴的要自己去做。可又沒辦法,她到底還要臉皮,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姬蘅幫助自己。   「是用在永寧公主身上。」頓了頓,姜梨才道。   姬蘅喝茶的動作一頓,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姜梨微笑道:「我比誰都清楚。我認為現在時機已經到了,再這樣耽誤下去,我會等不及。我實在很想快些了結這樁事,永寧公主深愛沈玉容,即便內心如何不滿,最後還是會為沈玉容退縮,或者說,沈玉容能哄騙她至此。這樣下去,需還等幾年。」   「這可不行,我得幫他們一把。」她聲音冷靜而溫柔。   姬蘅瞧著她,她從前還多有隱瞞,如今對他,倒是幾乎不怎麼隱瞞了。除了她內心底那個秘密,其餘的,幾乎可以說是盡數告知,仿佛很信任自己似的。   「哦,那你要找的藥,找到了沒有?」姬蘅問姜梨搖了搖頭:「沒有,這件事並不容易。」   「就算是找到了,你想接近永寧,讓她用藥,也不是容易的事。」   姜梨笑笑:「我自然知道,因此還在思考對策。」   「你應當知道,」他把玩著摺扇,似笑非笑道:「我可以幫你。」   姜梨輕輕一怔,隨即笑了,搖頭道:「國公爺已經幫了我良多,此事也是有風險的。永寧公主的背後是成王,倘若順水推舟查到了國公爺身上……」   「那你就小看我了,」他語氣裡有淡淡的譏嘲,「我做了,就沒人會發現。」   「那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姜梨笑意誠懇,「我想了想,我全身上下,都沒什麼值得國公爺圖謀的東西。這筆交易對於國公爺來說,並不划算。倘若國公爺幫助我,付出比得到的多。我實在沒有臉面,再次佔您的便宜了。」   這話實在很冠冕堂皇,以至於姬蘅都找不出反駁的話來。他盯著姜梨的眼睛,漂亮的眸子一眯,「我發現,你不適合做一個奸商。你的良心,實在很無用。」   「難道在國公爺的眼裡,我是沒有良心之人麼?」姜梨也笑。   「一開始我是如此認為,現在看來,好像是我錯了。」姬蘅悠悠道,「你倒算得上是個好人。」   一開始他與她見面的時候,是在青城山的尼姑庵上,他看著她布置周全,騙過了所有人,仰著一張無害的臉,柔柔弱弱的說幾句話,淌幾滴眼淚,便將自己的目的達到。十幾歲的姑娘,心機籌謀一點不差,像是從刀光劍影中廝殺出來,那時候他知,姜梨並非善類。   之後一切誤打誤撞,回了燕京,眼見著她對付繼母,對付庶妹,對付心懷鬼胎的未婚夫。絲毫無懼,總是微微笑著就將別人的棋打亂。她回桐鄉,輾轉處理薛家的案子,面對馮裕堂的逼問,面對永寧公主的追殺,也不過是引誘著旁人落入陷阱。   他能看得到她溫軟外表下的冷酷心腸,但有時候姬蘅又認為,姜梨並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女孩子。她能幫助薛懷遠,能為別人的事據理力爭,她在除夕之夜輕聲的祝福和保護,還有此刻因為愧疚而退讓,不願意讓別人一味地付出。   有時候姬蘅能感覺到她的善意,她的溫柔和她的冷酷合在一起,讓她整個人矛盾又具有吸引力,讓人忍不住注意。她像是竭力去甩掉一些東西,令自己成長為另一個人,但骨子裡的烙印,卻深深地留了下來。   她可能自己也沒發現,自己身上的變化。   「國公爺這麼說,倒是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她看著姬蘅,微微笑著,「一開始我也認為國公爺很是無情,可現在看來,好像是我錯了。」   「世上沒有人說過我是好人。」姬蘅挑眉。   「那我就是第一個。」她含笑以對。   不知為何,如今的她,比起從前來,像是又沉靜了不少。姬蘅心中訝異一閃而過,他道:「司徒煉藥無人能及,你說的假孕藥,她能做的出來。」   姜梨眼睛一亮,只聽姬蘅又道:「我也可讓人出手,永寧可以服下這味藥。不過世上沒有白得的禮物。」   姜梨道:「國公爺但說無妨。」   「成王不久後大約會舉事,介時需要姜家分散成王一部分注意。」   姜梨一驚:「這麼快?」   「快麼?」姬蘅一笑,「對他來說,已經很遲。」   姜梨回答:「我知道了。便是國公爺不交代,一旦成王舉事,父親也會對付成王。成王本就視姜家為眼中釘,一旦成功,必然要清算姜家。為了自保,父親不會袖手旁觀。」   「除此之外,姜家需將矛頭對準皇上,要做出種種行徑,讓人認為,姜家不安於現狀,有所野心。」   這一回,姜梨是真的愣住了,她問:「這是為何?」   「到時候自然會明白,現在只需要這麼做即可。」姬蘅突然一笑,他的笑容裡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東西,卻讓整個人的輪廓都生動英俊極了,他說:「這一回,我請你來看戲。」   姜梨盯著他,隱隱覺得姬蘅接下來要做的事,並不比她對付永寧的事來的還要驚悚。只是她也深知不能多問,這不是她能過問的事。   「你的烤鹿肉,很不錯。」姬蘅道:「得了閒暇,可以來府上,再多烤烤。」   姜梨:「……」   她實在很想說不,但適才得了人家的幫助,就這般拒絕人家,也說不過去,只得悶著頭說了一聲「好」。   姬蘅像是被她這般的態度逗笑了,姜梨瞧著他的笑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連忙道:「說起來,國公爺可知道,姜幼瑤從府上逃走了的事?」   「姜幼瑤?」姬蘅眉頭微蹙,道:「不知道,不關心。」   也是,對姬蘅這樣的人來說,他不關心的事,自然不必去特意打聽。姜梨就道:「姜幼瑤身邊的丫鬟說,姜幼瑤逃出去是去季家了。可是季家那頭卻稱姜幼瑤沒有去過——這事兒季家犯不著說謊。父親也曾去寧遠侯府打聽,姜幼瑤也不在寧遠侯府上。已經報了官,雖然沒有大肆宣揚,可搜尋一直未停,但這麼久以來,並無消息。」   姬蘅聽到這裡,已經心領神會,挑眉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幫忙找出姜幼瑤的下落。」他瞥了一眼姜梨,「你好心到此如地步?」   「並非如此,」姜梨只覺得好笑,「我雖不是壞人,卻也從來沒有以德報怨的想法。只是想要知道姜幼瑤的下落而已,倘若她過的還行,不牽扯到姜家,我也懶得去尋。倘若她可能會為姜家招來禍事,還是讓父親趕緊將她帶回來為好。以她闖禍的本事,我覺得,放她在外頭走動,並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這是真的,如今局勢錯綜複雜,要是有人用姜幼瑤作伐子來攻擊姜家,可真是飛來橫禍。姜梨心想,既然永寧那頭的事已經請了姬蘅來幫忙,索性這件事也一道請姬蘅來幫忙好了。   「可以,」姬蘅點頭道:「如果有她的消息,我會讓趙軻告知你。」   「多謝國公爺。」姜梨謝道。   「不必謝,對了,」他道:「那個叫海棠的丫鬟,臉上已經完全好了。這幅容貌,不適合在外走動,否則容易被永寧的人馬發現。你要是想見她,就來國公府。有什麼話,就讓趙軻傳。」   姜梨一聽,霎時間喜出望外,這可真是一件好事。海棠恢復容貌了!這個為了她而遭此厄運的丫鬟,總算是找回了自己失去的一件東西。這令姜梨心中的愧疚也減輕了很多。   她面上欣喜之色難以掩飾,姬蘅盡收眼底,他唇角一翹,「你很高興?」   「非常高興。」姜梨道:「真的非常感謝國公爺。我想明日就去看看海棠,可以麼?」   她一雙清澈的眼睛盈盈望著姬蘅,流露出真切的嚮往,姬蘅別過頭去,道:「可以。」   頓了一會兒,又說:「你也可以看看小紅。」   小紅?姜梨一愣,小紅是誰?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是她認識的人麼?   還沒等她問出來,姬蘅已經站起身,從窗前離開了。 第155章刺殺   第二日,姜梨決計去國公府。   姜家的人以為她是去瞧葉明煜,很輕易的就放行了。姜梨也的確先去葉家見過了葉明煜和葉世傑,探望過薛懷遠。薛懷遠如今比起前些日子來,又好了一些。眼下不像最初來到燕京城的時候,總是手舞足蹈,跟個孩童似的。這些日子,他看起來倒像是個成年人,只是經常坐在一邊呆呆的不知想什麼。   倘若如司徒九月所說,薛懷遠正在一點點好起來,也許有朝一日他想著想著,就能想起過去。對於這一日的到來,姜梨既是高興又是害怕,高興的是這就意味著她能與父親相認了,害怕的是父親年事已高,如何能承擔這半年來薛家的災禍。   等從葉家出來,姜梨便讓人驅馬車去了國公府附近,來到了國公府門口。昨夜裡她已經與姬蘅說好了,說好今日來看海棠。   國公府門口那個長相俊秀的小廝,一看到姜梨前來,二話不說便打開大門迎接。桐兒和白雪二人皆是心中詫異,想著自家姑娘何時已經被國公府奉為座上賓,還是關係已經熟稔到和進葉家差不離了。   姜梨沒想太多,直接抬腳跨了進去。   她記憶力很好,走過的路,不需要人提醒,便能走第二遍。因此,她輕而易舉的就繞過國公府複雜的走廊,走到了姬蘅書房前面的院子。她與姬蘅每次見面,倘若在屋裡,就是在這間書房。   她本想先去見一見姬蘅,告訴姬蘅自己來了。不曾想外頭只有一個文紀,文紀看著她道:「大人今日出去了,夜裡才會回來。臨走之前吩咐屬下,姜二小姐前來,直接去西房,海棠姑娘居住的地方就在西房。今日九月姑娘也在府上,姜二小姐見過海棠姑娘以後,倘若還想見九月姑娘,再來此處尋屬下,屬下帶小姐去見九月姑娘。」   姜梨稍感意外,沒料到姬蘅竟然不在。不過他雖然不在,卻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實在是很有心。姜梨道:「那就謝過文紀小哥了。」   文紀連稱不敢,將姜梨帶到西房門口,道:「這裡就是西房了。」   姜梨點了點頭,讓桐兒和白雪在門外守著,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屋裡,海棠正坐在桌前擦拭桌子。她在國公府待著,十分不自在,自來都是她伺候別人,何曾有過別人來伺候她。加之國公府裡的大多都是小廝,也實在不適合跟在她身邊。便婉言謝絕了安排的下人,一個人照顧自己起居。   只是平日裡也不知道做什麼,更不曉得可以做什麼,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便只得自己找些活計來做。   聽見外頭有動靜,海棠驀地轉過身,看見姜梨也是一愣,她還記得姜梨的身份,連忙起身行禮道:「姜二小姐。」   姜梨仔細的打量海棠的臉龐,司徒九月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用毒之人,不善醫人,可海棠臉上那兩條可怖的疤痕,此刻竟然一點兒痕跡也看不到了。光潔細膩,和姜梨腦海中過去那個清秀的姑娘重合。   海棠也感覺到了姜梨正在端詳自己的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臉,對著姜梨笑了笑,道:「奴婢臉上的疤痕已經全好了,多虧九月姑娘的醫術,和從前全然一樣。」   「是啊,」姜梨感嘆,「沒有一點兒不同。」   海棠聞言,覺得有些奇怪,姜梨這話裡的語氣,仿佛像是從前見過她似的。這是不可能的事。不過她以為姜梨是有感而發,也沒有多想。   「你這幾日在這裡過得如何?」姜梨問道:「可還住的習慣?」   「國公府一切都好,」海棠低下頭,「只是奴婢不習慣無所事事的日子。姜二小姐,」她突然抬起頭,目光堅定的看向姜梨,「那一日姜二小姐說過,只要奴婢活著,就能成為替小姐報仇的證據。奴婢鬥膽猜測,姜二小姐是要替小姐洗清莫須有的罪名,將真兇公之於眾。奴婢希望能盡一份力,不知姜二小姐打算何時動手?」   她語氣平靜,目光裡卻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急切。姜梨心中嘆了口氣,海棠最是忠義理智,如今劫後重生不久,卻還想著自己的事。   「此事不急,」姜梨道:「我已經在著手準備。等需要你時,你自然可以出現。」   「奴婢……如今在世上,不知道該相信誰,也不知道可以找誰說話了。」海棠有些茫然道:「從前薛家還在的時候,老爺、少爺,還有小姐就是奴婢的全部。可是現在,老爺瘋了,少爺和小姐死了,還有奴婢的那些姐妹們,也死的死,散的散,天下之大,也無奴婢容身之所。」她自嘲的笑了笑:「奴婢早就與家中斷了聯繫。後來回到棗花村,雖有兩個弟弟,卻實在不親。況且這些事情也不能與他們說。」   姜梨能感同身受,對於海棠來說,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便是想從頭開始,也不知道如何從頭開始。對於燕京城來說,她幾乎是陌生的,沒有朋友和家人,也沒有薛芳菲。   「海棠,」姜梨輕聲道:「等薛芳菲的案子過後,兇手伏法,你便不必害怕有人認出你的身份對你殺人滅口。到時候,如果你願意,我會送你到葉家,你就照顧薛縣丞吧。」   海棠一聽,道:「真的?」   「真的。」姜梨道。葉明煜能照料薛懷遠,但到底是粗豪男子,並不心細。海棠若是跟在薛懷遠身邊,自然能無微不至的照顧薛懷遠。而且對於海棠來說,薛懷遠是親近的人,也能讓她感覺到,自己不是那麼孤單和無用。   海棠道:「姜二小姐,我、我真的無以為報。」她有些語無倫次。   姜梨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別這樣,我做這些,並非是為了讓你報答我。若說我想得到什麼,無非也是兇手受盡懲罰。你若是覺得過意不去,或者是認為虧欠我良多,不妨這樣想,我與你們的敵人是一樣的,幫助你們,不過是為了我自己,這樣想,是不是輕鬆許多?」她笑了笑。   海棠愣愣的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女孩子還很年輕,皮膚雪一樣的白。說起來,她雖然也靈秀可愛,卻並不如自家小姐容顏動人。但海棠又覺得,這女孩子的舉手投足之間,仿佛有薛芳菲的影子。   尤其是她的笑容,似乎能撫慰一切,令人安心。   就像她的小姐一般。   莫名的,海棠就對面前的這位小姐,親近了起來。   姜梨又囑咐她:「這些日子你便什麼也別想,雖然不能出府,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永寧公主的人若是瞧見你還活在世上,只怕對千方百計對你不利。若是一定有什麼事想要出去,便請文紀同你一同前去,但最好還是不要了。」她說到這裡,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國公爺並非你想像的那麼熟稔,這段日子我也厚著臉皮叨擾了他許多,所以……」   海棠是聰明的姑娘,立刻道:「奴婢知道,奴婢不會讓二小姐為難的。」   姜梨鬆了口氣,又與海棠說了些話,安撫了她一會兒,才離開屋子。   門外的文紀還在守著,姜梨走上前道:「我想見一見九月姑娘,文紀小哥可否為我引見?」   文紀應了,帶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司徒九月正在屋子裡煉藥,大約是煉藥,她應當還是因地取材,旁邊的銀桶裡,放著一大把鮮花。十分面熟的模樣,姜梨就想了起來,這花可不就是國公府花圃裡的那些花麼?   那些花都有劇毒,恰好是可以被司徒九月拿來做藥的。她一身黑衣在滿屋子花花綠綠中,卻也不顯得奇怪。   姜梨道:「九月姑娘。」   司徒九月回過頭,看見是她,便放下手裡的東西,道:「你來了。」   看她的樣子,似乎早就知道姜梨會來一般。   「我剛剛去見過海棠了,她的臉已經全好了,多謝九月姑娘的醫術,實在令人稱奇。」姜梨笑著致謝。   「我說過了,我不是大夫,給她治臉,用的也是以毒攻毒的路子。」司徒九月滿不在乎的開口,「那也是她自己努力,竟然能挺過去,我也很意外。」   她總之是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好意,便是做了好事,也要擺出一副順手為之的模樣。姜梨笑了笑,漠蘭的公主當初經歷巨變,又顛沛流離,若是還輕易對別人付出真心,那才是奇怪了。以這樣冷冰冰的態度保護自己,或許就是司徒九月的生活方式。   司徒九月看向姜梨,問道:「聽姬蘅說,你在找致人假孕的藥?」   「正是。」姜梨回答,「九月姑娘可能製得出來?」   「當然。」說到這方面,司徒九月自來都是自信有加,她說:「十五日,十五日之內,我便能煉出來。這藥煉出來後,給人服下,與尋常女子懷了身孕一般無二,就算是宮中太醫來把脈,也看不出什麼問題。」   姜梨心中一喜,道:「如此,就最好不過了。」   「不過這藥只能管用三個月,三個月後,種種跡象會煙消雲散,再來請人把脈,就會發現孕像全無。你要做事,得考慮到這一點。」   司徒九月並不詢問姜梨要將這藥用在誰身上,為什麼要這麼用,這可能和司徒九月淡漠的性子有關。不過這樣卻也省了姜梨同她解釋的功夫。   「三個月也足夠了。」姜梨笑道:「此番又要勞煩九月姑娘。」   「倒也算不上麻煩,姬蘅付了我銀子,我自然會將事情辦好。」司徒九月看了姜梨一眼,道:「你才是真厲害,能讓姬蘅這般幫忙。」   姜梨一詫:「付了銀子?」   她可從來不知道這回事,但司徒九月說完這句話後,就轉過身,繼續煉藥了。姜梨不好打擾她,便從房裡退了出來,輕輕掩上了門。   今日來國公府的目的,也是達到了,姬蘅也不在,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姜梨就與文紀說了幾句話,文紀領她出府。   路過院子的時候,突然一隻黑色的東西一閃而過,只聽見撲扇翅膀的聲音,那東西落在房簷下的燈籠頂上,看著姜梨,張口就喊:「芳菲芳菲!」   姜梨心中一驚,循聲望去,卻見沈府的那隻八哥正對著她,無比熱情而歡快的喊著。   一時間,姜梨竟沒有想到八哥叫自己「芳菲」一事,而是驚訝的道:「它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大人養的鳥,叫小紅。」文紀道。   姜梨:「小紅?」   她突然想起昨夜裡最後姬蘅走的時候,對她道「你也可以看看小紅」,當時她還納悶,小紅是誰,可還沒來得及詢問,姬蘅就已經走了。她以為小紅是自己認識的人,沒想到竟然是這隻八哥!   等等,它不是已經被姬蘅捏死了麼?在沈府的時候,這八哥太過聒噪,以至於讓姬蘅生出殺鳥滅口的心思。姜梨也的確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那隻八哥捏在掌心,慢慢握緊。還當他是殺了,心中很是難過了一番。這會兒看,姬蘅原來沒有要了這鳥的命,還把這隻鳥帶回了國公府,取了個全然沾不上邊兒的名字——小紅?這根本就是黑色的八哥呀!   姜梨抬起頭看了看文紀,文紀仍舊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這時候,小紅又歡快的衝她叫了兩聲「芳菲芳菲」。姜梨:「……」她仍舊有些不可思議,這鳥究竟是如何認出她來的?不過不管如何,她都不能在這裡久呆了。她便不再去看小紅,道:「我先離開了。」自己離開了國公府。   坐在馬車上,姜梨想著今日在國公府遇到的一切,只覺得有些啼笑皆非。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弄得她也不明所以了。   ……   燕京城的望仙樓裡,靠窗的一間,如往日一般,被人早早的定下了。   孔六從外面剛回來,口渴的緊,拿起桌上的茶壺就猛灌了一口。那一小壺茶珍貴的很,值當好幾百兩銀子,就這麼被他牛嚼牡丹似的飲了。陸璣看的眼皮子一抖,實在無可奈何。   「我說,豫州那邊的消息都傳過來了。」孔六看向紅衣青年,「成王那小子怕是要動手,咱們得隨時做好準備。皇上那頭怎麼說來著?」   「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陸璣回道:「關鍵是成王究竟什麼時候動手,又是用什麼樣的辦法動手。」   「祭壇。」姬蘅道:「五月十八皇帝登山祭天,是個好機會。」   「成王想在山上把皇帝給——」孔六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可以呀,夠狠,像成王的作風!」   「要不我回頭扶乩,看看五月十八日有沒有血光之災?」聞人遙插嘴道。   「神棍就別摻和了,誰都知道你算得不準。」孔六很嫌棄的道:「沒啥用,不如靠自己。」   「總之,現在各方勢力都登場了,」陸璣敲了敲桌子,「不過皇上這次要是清算了成王,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清算姜家了?」   「不會。」姬蘅的語氣十分肯定。   屋裡的幾人都看向他。   他唇角一勾,「大的還沒收拾,哪顧得上小的。」   眾人默默咀嚼他這句話,正在這時,外頭走進來一名侍衛,對著姬蘅道:「葉明煜派人去蕭德音府門外守著了,看樣子,今明兩日內會下手。」   「唉唉唉?」聞人遙忍不住道:「葉明煜不是姜二小姐的舅舅嗎?他們守著蕭德音幹嘛?」   「蕭德音好像是明義堂教琴的先生吧,」孔六摸了摸下巴,「是不是有什麼過節?」   陸璣輕笑一聲:「葉明煜和蕭德音無冤無仇,哪裡來的過節,沒的說,肯定是姜二小姐的意思。葉明煜對姜二小姐,可是言聽計從,只是不知道姜二小姐和蕭德音之間,發生過什麼了。」他看向姬蘅,這裡面和姜二小姐管起最為密切的,也就只有姬蘅了。   「說不準是以前蕭德音對姜二小姐太嚴厲了,姜二小姐才耿耿於懷,可是不對呀,姜二小姐也不是這般小氣之人,再說了,她六藝校驗得了第一,琴彈得也不差,連綿駒那個老頭兒都稱讚,可見是不錯的。這有什麼問題?」   姬蘅沒有搭理他們,只是吩咐侍衛道:「找幾個人看著葉明煜派去的人,別讓他們惹麻煩。」   這就是要幫葉明煜善後的意思了。   侍衛領命離去,幾個人面面相覷,孔六問:「國公爺,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暗地裡還有什麼交易不成?」   姬蘅瞥了他一眼,淡道:「喝你的茶吧。」心中卻思量著,姜梨的動作倒很快,對於蕭德音,也是一點時間也沒給對方留。她這樣急匆匆的,迫不及待的去做這些事,無非就是為了扳倒沈玉容和永寧。   但是為什麼要這麼急呢?有什麼理由,能讓她這樣焦急?他薄唇紅潤,端起茶來飲了一口,垂下的眼眸掩去了眸中深思,無人察見。   ……   天色暗了下來。   蕭德音坐在屋裡,看著外面漸漸亮起來的燈火,心裡一片悵惘。   越是害怕什麼,就越是放不下什麼。自從見到有人在門前談論《關山月》之後,她屢次想到薛芳菲,即便她已經很努力地讓自己不去回想過去發生的事,噩夢卻如影隨形。她甚至做過噩夢,夢裡薛芳菲站在她身邊,譏嘲的看著她,一身白衣,慢慢的向她走近。   仿佛要抓她一起去暗無天日的地獄似的。   蕭德音驚醒,出了涔涔冷汗,倒讓丫鬟們嚇了一跳,以為她的風寒加重,屋裡便全是藥的清苦味道。   坐在榻上的時候,蕭德音便忍不住想著,當年薛芳菲事發之後,再也不出門,纏綿病榻的時候,也就跟自己此刻差不了多少吧。只是不曉得那時候的薛芳菲腦子裡又在想些什麼,也許是想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是心如死灰,又也許是想著真正兇手究竟是誰,然後想到了自己頭上。   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蕭德音喚來丫鬟,道:「我想出去走走。」   丫鬟道:「先生,您的身子還沒好,不可以到處走動的。」   「無事,」蕭德音回答,「我只是在附近走走,不會走的太遠。你們陪著我,我在屋裡實在覺得很悶。」   她想她不能一直呆在屋裡了,呆在屋裡,總是讓她胡思亂想,想起過去那些令人心悸的回憶。這屋裡仿佛也有薛芳菲的亡魂似的,她怕被冤鬼纏身,也怕薛芳菲會找上自己。   她得去人多的地方,沾沾人的活氣,看著鮮活的市井,然後告訴自己,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沒有人會發現她做過的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丫鬟拗不過她,只得找來厚厚的披風,讓蕭德音裹得嚴實,再給蕭德音手裡塞了個暖爐,扶著她出了門。   蕭德音在跨出門的那一刻,還是很緊張的,她生怕自己又聽到了那首散之不去的《關山月》,她仍舊沒有擺脫薛芳菲的影子。但幸運的是,這一次出門,沒有人在不遠處彈奏《關山月》,也沒有人在門前議論燕京第一琴師。   蕭德音隨著丫鬟往巷子外面走去。   街道上都是玩鬧的孩童,雖然已經是傍晚,但街道上的熱鬧一點兒也沒見少去。反是到處都是賣糖人,耍雜藝的。燈籠接二連三的亮起來,整個燕京城被染得紅彤彤,亮汪汪的。   這是她熟悉的燕京城,熱鬧的,和府中的陰冷不同。她想在這個繁華的地方,創造屬於自己的傳奇。至少在她有生之年,她希望能將「第一琴師」這個名稱保留下去。畢竟她是真的愛琴,也是真的愛旁人豔羨妒忌的眼光。   蕭德音並沒有走遠,只是在家附近的街道上逛了逛。大約是街道上許多人給了她安心的感覺,亦或是今日的她出來沒有再遇到陰魂不散的《關山月》。她的臉色好了許多,身邊的丫鬟見了,笑道:「先生眼下看起來好了許多,大約是藥材起了作用。」   蕭德音「嗯」了一聲,又四處逛了逛。她有心想要打聽那位前些日子出現的,彈《關山月》彈得極好的神秘琴師,想要知道是否燕京第一琴師改換他人的事情已經人人皆知,但有意去打聽的丫鬟回來後,卻對蕭德音說沒有這回事。   蕭德音心中雖然疑惑,卻也放下心來,雖然不曉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眼下好事業沒發生什麼,她猜測或許是自己太多心了。   走了一會兒,天色漸晚,蕭德音與丫鬟往府裡走回去。走到巷子口的時候,丫鬟突然想到了什麼,道:「先生前幾日說想吃杏德齋的糕餅,這會兒應當不必排著長隊,總歸也不遠,先生先等等奴婢,奴婢很快回來。」   蕭德音就點頭,「你去吧。」她的確是想到自己前幾日說想吃杏德齋的糕餅,便在巷子口安心等待。   小巷子到了晚上,幾乎沒什麼人了。蕭德音站在原地,遠處走來兩個路人。   因著這巷子是一處死巷子,路的盡頭是一堵牆,因此不可能是過路人。大多都是住在巷子裡,或是來附近走親戚的人。但到了晚上,一般沒什麼客人,蕭德音見這二人眼生,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幾眼。   那兩人卻也正在盯著她。   蕭德音一驚,她出門的時候帶著面紗,旁人認不出來,便是登徒子,也不必這麼直勾勾的盯著她看。況且這二人的目光格外森冷,仿佛盯上獵物的豺狼,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遠離這二人,卻見這二人在擦身而過的瞬間,突然回頭朝她前來。   蕭德音嚇了一跳,確定這兩人是衝自己而來,當即轉身就跑。可她還沒跑兩步,就被人抓住,她到底是手無寸鐵的的弱女子,當即就要高呼,不曾想一人一把捂住她的嘴,蕭德音於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她驚恐的瞪大眼睛,神情一寸一寸的絕望下去。   她眼睜睜的看著其中一人從袖中,亮出一點刀光來。   正在那刀光就要撲向她面門來的時候,猛然間,其中一人拉下蕭德音的面紗,眼前一亮,道:「嘿,這蕭先生果然是個美人,就這麼白白死了,豈不可惜……」他露出下流的笑容。   蕭德音聞言,心中更是恐懼,另一人卻道:「別廢話了,公主交代的事辦好就是,你還敢橫生枝節?」   公主?蕭德音一愣,什麼公主?「可是真的太可惜了,」拿刀的那人猶自不甘心似的,捏了捏蕭德音的臉蛋,「你看,嫩的能掐的出水。」   蕭德音心中浮起一陣屈辱,更多的卻是恐懼。她不知自己得罪了誰,更不知這兩人是誰派來的。正當萬念俱灰的時候,外頭突然響起丫鬟的聲音:「先生?先生!」   那二人一聽,下意識的一鬆手,蕭德音立刻死命一推,張口叫道:「救命啊!救命!」   在夜裡寂靜的巷子裡,這般大聲呼喊,立刻就引起人主意來。有幾家宅院的門一開,循聲過來。   蕭德音回頭一看,兩個陌生人不見了。 第156章親事   丫鬟和被驚動的人很快跑到了蕭德音面前。   蕭德音跌坐在地,面紗也掉了,面色惶恐。丫鬟嚇了一跳,道:「先生!先生您怎麼了?」   「有人、」蕭德音喘了口氣,臉色煞白,「有人想殺我!」   「什麼人?」聞訊趕來的住在附近的人皆是轉頭看向四周,卻道:「沒見著什麼人哪。莫不是強盜?蕭先生要不去報官吧,此事交給官府處理。」   這裡的人都是住在巷子裡的住戶,與蕭德音也都認識,這會兒都紛紛熱心的出起主意來。   丫鬟也道:「是啊先生,要不咱們現在先去報官吧!」   一聽到報官,蕭德音本能的就想拒絕。她咳嗽了幾聲,道:「我眼下實在難受的緊,想先回房休息一陣子。待感覺好點,再去報官。」   眾人見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模樣,皆是點頭。一些婦人又上前關心的寬慰幾句,蕭德音才被丫鬟攙扶著進了房。   丫鬟也擔心外面仍舊不安全,又讓府裡的護衛今夜好好守著大門,將大門落了鎖,才張羅著給蕭德音熬點薑湯安神。   這巷子雖然安靜,但平日裡,卻從未有過任何強盜匪寇的事,蕭德音這回遇到的,還是第一次。   蕭德音坐在屋裡的塌上,薑湯還沒熬好,屋裡只有冷下來的茶水。她又急於喝點什麼,伸手去拿茶盞,手卻抖得老高,直打哆嗦,怎麼也抓不住一隻茶盞,便聽得「啪」的一聲,茶盞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丫鬟聽到動靜,又連忙跑進來收拾。好在是冷茶,並不燙手,蕭德音看著地上氤氳出的一大片水跡,想到方才自己命懸一線,仍舊覺得心悸。   外頭的人說是匪寇強盜,路過見她一個孤身女子才起了歹心,可蕭德音知道不是。那兩人一開始分明就是衝著她來的,還叫出了她的名字,可見是受人指使。可蕭德音自認從未與人結仇,此生做過唯一得罪人的事,也就是陷害了薛芳菲。   但那人嘴裡說的,卻是公主。公主,北燕如今只有一位公主了,就是成王的妹妹,永寧公主殿下。但堂堂的公主又為何會對她下此狠手,她可從未得罪過這位公主呀!   等等,她想起來了,那人匆忙之中,還說過一句「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對方是要來殺人滅口,可是她究竟得知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呢?   蕭德音並不傻,相反,她極為精明,短短的幾句話,便已推算出了不少。可越是想的深入,越是覺得頭疼欲裂,也不知是真的受了風寒難受,還是心中有鬼作祟。   正在這時,丫鬟將煮好的薑湯端了進來,道:「是熱的,先生且喝一兩口,壓壓驚。」   蕭德音想伸手接過來,無奈手仍舊拿不穩,丫鬟便服侍她,一勺一勺的將薑湯餵進蕭德音的嘴裡。肚子裡有了暖意,心也稍稍安定一些,蕭德音靜下心來,再想此事,兀的,一個念頭浮起在她腦海之中。   聽聞首輔千金姜梨帶著桐鄉一夥鄉民上京告御狀,廷議之上,最後還說出了指使人謀害薛懷遠之人是永寧公主。雖然事後姜梨主動證明此事是陷害,是偽證。但謠言卻是傳了起來。   薛懷遠恰好就是薛芳菲的父親。   本來這些,蕭德音也沒想到的。但今日那人嘴裡稱的是公主,她想來想去,自己同永寧公主之間的聯繫,也就是因為永寧公主喜愛聽自己彈琴,自己從前常去公主府給永寧公主彈琴。但後來不知什麼時候起,永寧公主也不愛聽琴了。   等等,永寧公主不再召自己去公主府的時間,好似恰恰就是薛芳菲死了後。   仿佛有了頭緒,在往這個方向思考的時候,就容易了許多。蕭德音又想起,當年薛芳菲還沒死的時候,已經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才女,可永寧公主提起她的時候,卻總是帶著三分厭惡。當初蕭德音以為這不過是因為永寧公主妒忌比自己更為優秀的女子,如今看來,其中很是值得深究。   自己殺害了薛芳菲,永寧公主也可能是指使人謀害薛懷遠的罪魁禍首,薛懷遠是薛芳菲的父親,自己和永寧公主共同的聯繫,就在於薛芳菲身上。   但永寧公主為何要對自己下手呢?   她的耳邊,浮現起那個陌生人冷漠的話語「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   她有什麼秘密?她只有一個秘密,就是在沈母壽辰宴上,在薛芳菲的酒裡,添了一點東西。   這就是她的秘密!剎那間,她豁然開朗,為何永寧公主要對她下殺手!當年有神秘人威脅她要她對薛芳菲下手,她以為自己拿的是毒藥,不曾想卻是比毒藥還要陰毒的東西。那神秘人身份不明,可現在想想,十有八九就是永寧公主!   正是因為如此,永寧公主才會想要派人來殺她,因為她會洩露秘密!但為何到了現在才出手,無非是因為前幾日在沈府宴會上,永寧公主前來,看見了自己!也許是乍然相見,讓永寧公主想起了還有自己這麼個不可控制的罪證,也許是那首《關山月》,心神不寧的不止自己,還有永寧公主!   果真是好歹毒的計謀,一箭雙鵰!只要自己死了,就沒人知道當初那藥是有人指使她而下。便是有朝一日薛芳菲的案子被人發現其中不妥,也可以盡數推到她身上。因為——死人不會說話,更不會為自己辯解!   何其相似,當初在薛芳菲身上發生的事,將會在自己身上上演!蕭德音感到遍體生寒。   她曉得永寧公主的能耐,當初既然能不動聲色的殺掉薛芳菲,自然也能殺掉自己。成王勢力如此廣大,耳目眾多,自己只要身在燕京城,怎麼也不會逃掉的。   可她必須逃,永寧公主既然打定主意滅口,就一定會逃走。   但蕭德音很怕,自己還沒走出這個府苑,就已經一命嗚呼。   她腦子飛快的轉動,在燕京城裡,想要出城也好,藏起來也罷,她一個人決計是做不到的。她認識的貴人雖然也多,但面對永寧公主,也要上趕著巴結。自己想要求得庇護,須得找一個不怕永寧公主,又極有權勢之人。   是誰呢?蕭德音想來想去,還真的被她想到了這麼一個人。   首輔千金姜梨。   平心而論,蕭德音實在很不喜歡姜梨,原因無他,六藝校考琴藝一項,姜梨一首《胡笳十八拍》令人驚豔,當時就有人說,姜梨的琴藝怕是不在她之下。蕭德音如何能容忍,可姜梨到底是姜元柏的女兒,她也無可奈何。好在在那之後,姜梨並未在其他地方展示過琴藝,這讓蕭德音鬆了口氣。   雖然極其不喜姜梨,但是……當初姜梨敢在廷議之上,直接說出指使馮裕堂之人是永寧公主。可見並不懼怕永寧公主的權勢,聽聞朝中也有小道消息,說姜元柏和成王不和。   如果這樣,姜家就和永寧公主不是一路的人。最重要的是,姜梨當初當著文武百官說的,薛懷遠是薛芳菲的父親,指使馮裕堂陷害薛懷遠的人是永寧公主,她是無心之說,還是已經知道了點什麼?倘若是知道了什麼才故意這般說的,這裡頭,就有可以利用的機會了。   「我得想想,」蕭德音喃喃道:「接下來當怎麼做……」   ……   姜梨在姜府裡,得知了葉明煜派去的人已經成功的消息。   葉明煜的人動作很快,這齣戲也極好,應當沒有被人發現端倪。聽說當時蕭德音面色蒼白,失魂落魄。姜梨曉得,以蕭德音的聰慧,一定很快能將此事聯繫到薛芳菲一事上,進而想到永寧公主身上。   狗咬狗,一嘴毛,現在還不到讓她們相互撕咬的時候,至少得先讓她們自己發現,自己的對手是什麼。   海棠的假孕之藥暫且還要一段日子才能做出來。接下來的日子裡,姜梨又難得閒暇起來。   不久之後,沈如雲要出嫁了。   姜老夫人沒有收到請帖,事實上,寧遠侯府上也實在沒臉給姜家下請帖。畢竟當初和周彥邦定親的是姜幼瑤,若非周彥邦自己出了那檔子醜事,如今在周家做夫人的也應當是姜家的小姐。   雖然姜老夫人沒有收到請帖,亦不打算觀禮,姜元柏還是偷偷派了幾個人混進了觀禮的人群之中。大約是為了尋找姜幼瑤的蹤跡,姜幼瑤到現在還沒有下落,如果她還在燕京城,還是自由之身,周彥邦作為她畢生的願望,成親之日,姜幼瑤是一定要來看一看的。   姜元柏想著,只要姜幼瑤前去,就能把她找出來。   姜梨得知這些消息的時候,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姜幼瑤就算真的去了,也是自討沒臉而已。   桐兒一邊折衣裳,一邊道:「如今沈家小姐要嫁給寧遠侯府的世子,五小姐只怕是氣炸了。五小姐向來心氣兒高,如今人家做妻她做妾,想來是很不平的。」   「妻妾之分,她早就知道了。」姜梨笑了笑,「不過她自認為嫁給周彥邦做妾也勝過給平民人做妻,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當時給周彥邦做局的時候,姜梨也曾問過姜玉娥的。但凡姜玉娥那時候有一點點猶豫,便不會造成如今的模樣。不過姜玉娥是鐵了心的要進寧遠侯府,哪怕是給周彥邦做妾。她這樣有幾分容貌,出身普通,卻極不安分,恨不得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女子,姜梨也不是沒有見過。   都是自己的因果罷了。   「不過三老爺看起來真可怕。」桐兒想了想,道:「奴婢今日去廚房的時候,在院子裡見到三老爺。原先三老爺雖然跟老爺二老爺不甚親近,倒也算得上和睦。平日裡也要笑一笑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變得冷漠起來。該不會是在三夫人那裡吃了虧吧。」   楊氏自來潑辣,姜元興每次被楊氏罵無能,府裡的人都知道。   姜梨聞言,不由得陷入沉思。   姜元興一開始是不同意姜玉娥去給人做妾的,他自己就是妾生子,曉得其中的辛苦。只是姜玉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周彥邦躺在一塊兒的,已經吃虧了。若是不嫁給周彥邦,未來未必還有什麼好人家肯娶她,說不準比嫁給周彥邦做妾的下場還要不如。無可奈何,姜元興也只有同意了此事。但好像就是從那一日開始,姜元興就變得陰鬱起來。他像是對大房二房有了成見,行事更加生疏客氣,連帶著楊氏,雖然一如既往的潑辣,但姜梨以為,楊氏的潑辣和笑容,和盧氏又不一樣。楊氏從骨子裡就帶著一股虛偽和算計。   如今沈如雲嫁去了周家,姜梨想也知道,姜玉娥和沈玉容之間,必然不會風平浪靜。姜梨也相信,周彥邦定然不會讓這兩個女人之間風平浪靜。三房還是如此沉得住氣,倒讓姜梨心中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似的。   她想了想,吩咐桐兒道:「桐兒,你最近在府裡,和三房的丫鬟多走動,莫要被人發現了,打聽一下,三房和平日裡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三房?」桐兒有些詫異,畢竟三房自來和姜梨都沒什麼交往,這麼打聽實在有些奇怪。但桐兒曉得姜梨做事有自己的道理,因此乖乖點頭道:「奴婢知道了,姑娘放心。」   姜梨看向窗外,外頭風平浪靜,是個好天氣,陽光暖融融的,看著天空,似乎可以瞧見外頭敲鑼打鼓,喜氣洋洋的迎親隊。   不知寧遠侯府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姜梨微微一笑,把窗戶掩上了。   ……   寧遠侯府,今日異常熱鬧。   寧遠侯世子周彥邦娶妻,來觀禮的人不少。這其中有一部分自然是因為和寧遠侯府的交情,但更多的人,卻是衝著新娘的一方而來。   新娘的兄長,正是如今朝中深得聖寵的中書舍郎沈玉容沈大人,便是為了和這位年輕的大人交好,來觀禮替新娘捧場的人也不在少數。   寧遠侯和寧遠侯夫人也是笑意盈盈,雖然和首輔姜家這門親事是散了,不過到底沈家也還不錯。姜家雖然家大業大,但姜家的女兒難免要嬌慣一些,日後娶進門來還不得像菩薩一樣供著?這位沈家的小姐就要好掌控多了。   況且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看看姜家近來接二連三的出事,姜家還能熱鬧多久尚未可知。萬一姜元柏有個好歹,姜元平再出事,姜家豈不是樹倒猢猻散,誰要是找了姜家的小姐,那才叫倒黴。沈家就不同了,看樣子,這位沈大人未來形勢一片大好,長久不衰。   這麼一想,周家二老臉上的笑容,也就更真切了一些。   沈母今日也是被當做座上賓來相邀的,自己的女兒能嫁給一位侯爺,這在從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再說周彥邦生的一表人才,看著也令人歡喜。沈如雲自己也很喜歡這位夫君,沈母認為天下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事了。奇怪的是,沈母對其他人苛刻,對自己的女兒卻很寬容。沈玉容也是一樣,大約是因為從前為了供沈玉容讀書,沈如雲小小年紀就要和沈母一起做針線活補貼家用。等沈玉容飛黃騰達以後,總是對這個妹妹充滿愧疚,平日裡便也總是讓著她們,縱容她們。   卻沒有想到,他自己可以讓著母親妹妹,旁人卻沒有必要為他的母親妹妹受委屈做犧牲。   外頭突然發出一陣哄鬧聲,原是新郎官到了。   周彥邦走了進來。   半年前,周彥邦仍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如今的周彥邦,比起半年前,要胖了不少。以至於他原本那張俊朗的臉,都有些變形的腫脹。他的神情也是懨懨的,雖然今日已經被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看起來仍舊沒甚麼精神。   他自然是沒什麼精神,今日早上周家人是在勾欄花坊裡找到他的。如果不是硬生生將他拖回來,只怕今日的喜宴,他還在不該待的地方尋歡作樂,醉生夢死。   即便到了現在,昨夜的酒意大約也還沒有清醒,目光無神。   沈玉容的目光就冷了冷。   周彥邦自從當初宴會上出事後,就一蹶不振,他仕途無望,淪為燕京城貴族子弟圈中的笑柄,人人見了他都要誇一聲好豔福。話裡的譏笑卻是毫不掩飾。多了去了,周彥邦也就自暴自棄,成日流連於青樓,酗酒,賭錢,和街道上的無奈沒什麼兩樣。   這可就哭了周彥邦的爹娘。周家是和姜家沒有婚約了,卻和沈家又有了婚約。沈玉容要是得知了周彥邦這般胡鬧還能了得?他們管不了這個兒子,每每便幫著周彥邦遮掩。可怎麼也不能做到天衣無縫,沈玉容已經親自登門警告了周家好幾次。起初寧遠侯還能讓人綁著周彥邦,可也不能日日都綁著。只要有機會,周彥邦便會溜出去胡鬧。   周家還以為再這麼下去,沈家定然也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可最後沈家警告鬼警告,並沒有提出解除婚約一事,寧遠侯府才放下心來。想著大約是因為沈如雲也是被人撞見與周彥邦有事的,女兒家的聲譽要緊,所以才只能硬著頭皮嫁到周家。   當然了,沈玉容並不這般想。   他站在人群的前面,神情冷峻的看著周彥邦一副無賴的樣子,沒有珍重,也沒有小心翼翼,就像是對待什麼青樓的姑娘一般,將沈如雲的手牽住。十分隨便的樣子。   沈玉容心裡就像是有團火在燒,但理智告訴他不能,況且……沈如雲自己也是歡喜的。   沈如雲早就很喜歡周彥邦了,為了嫁給周彥邦,她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名聲做局,在眾人面前木已成舟,令周彥邦不得不娶了她。作為女子,她連自己的自尊都不要了。可沈玉容是男人,他看得出,周彥邦對沈如雲一點情義也無,甚至連好感都算不上,沈如雲進門後。必然會吃很多苦頭。   但他攔不住沈如雲,也攔不住沈母。沈玉容知道,即便周家暫時因為他的地位對沈如雲不敢怎樣,卻不是長久之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沈玉容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周家。周彥邦這個德行,不知會給沈如雲多少罪受。沈如雲的苦日子還在後面。   想到這裡,沈玉容不禁有些頭疼。他想著,女人笨些,果然就令人厭煩。如果是薛芳菲,她一定不會,她自來聰明,不會讓自己陷於如此被動的地步。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認為是自己荒謬了。薛芳菲雖然沒有嫁給周彥邦,卻嫁給了沈玉容。沈如雲嫁到周家好歹有命在,薛芳菲嫁到沈家,卻是連命都丟了。   如此說來,薛芳菲豈不是比沈如雲更蠢?他笑了笑,卻不知道這笑是笑自己,還是他人。   沈如雲被周彥邦牽著,歡喜幾乎要抑制不住,從心底一直往外冒,就像春日的泉眼,源源不斷的都是幸福。她竟然真的美夢成真了!她喜歡周彥邦,從許久之前就喜歡了。一直以來她知道自己和周彥邦的距離,註定她只能遠遠地看著她。周彥邦甚至早有婚約,對方還是首輔千金。一切都從沈玉容中狀元的那天起改變了,她不再是平民的女兒,她是狀元郎的妹妹。而上天似乎也為了補償她前十幾年過的辛苦,居然讓她得了機會,趁虛而入,讓姜幼瑤同周彥邦的親事解除,而她自己嫁進了周家。   連老天爺都在幫她。   牽著心上人的手,沈如雲的心裡十分滿足。倘若這會兒不是必須蒙著蓋頭,她甚至都想要看一看周遭人對她的或羨慕或妒忌的眼光。   這一切都要感謝她的哥哥,對了,還有那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一早永寧公主就告訴過她:「你想要嫁誰,便嫁給誰,對我來說,這也不是很難。」   所以她幫著永寧公主在沈玉容面前說好話,她一直也弄不明白,為何哥哥不早些娶了這位公主。反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薛芳菲給自家哥哥戴了綠帽子,哥哥再娶,是天經地義的事,甚至旁人還要拍手稱快。   只要娶了永寧公主進門,從此以後,沈家只會更進一層。   可是這些話,她不敢與沈玉容說。原先還敢的,自從薛芳菲死了後,沈玉容就越來越變得陌生而可怕了。   沈如雲不喜歡薛芳菲,一開始就不喜歡。也許是因為薛芳菲容貌生的太美,和薛芳菲站在一起,她便成了毫無光芒的塵埃。又或者是因為薛芳菲不過是個小吏的女兒,卻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將她比的一文不值,在薛芳菲面前,沈如雲總是莫名的自卑。越是自卑,她就越是想要通過給薛芳菲找麻煩,表明自己比薛芳菲還是要高一等的。她是薛芳菲的小姑子,薛芳菲自然要幫著她。   對於沈如雲青睞周彥邦一事,薛芳菲也是知道的,可她就沒有像永寧公主一樣,鼓勵自己,幫自己解決問題,而是笑了笑,仿佛瞭然一切似的,又像是在看沈如雲的笑容,深知那最後只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夢。   事實證明,自己是對的,那個無所不能的薛芳菲才是錯的。而且薛芳菲已經死了。   蓋頭下,沈如雲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實在不曉得,大喜的日子,為何突然會想起薛芳菲,只是可以確定的是,想到薛芳菲令她十分不舒服,仿佛胸口堵了塊石頭般的,讓人生悶。   她搖了搖頭,似乎要將薛芳菲拋之腦後,牽著自己的手感覺是如此溫暖,從此以後,她就是世子妃了。   沈如雲看不到,人群之中,周家的家眷裡,還站著一人。   她生的花容月貌,今日穿著一身粉色綢裙,淡淡抹了脂粉,並不濃妝,卻顯得格外楚楚。她含著笑容,目光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沈如雲。   這人正是姜玉娥。   她看著沈玉容,攏在袖子裡的手卻不甘心的絞緊了手帕。   不甘心。   明明那個沈如雲樣樣比不上自己,論容貌,論氣度,論言談。自己雖然是庶子的女兒,可在沈家裡,該學的一樣都沒有落下。在明義堂裡,也算得上小半個才女。沈如雲有什麼?無非就是一個平民家的女兒,勉強認過幾個字,琴棋書畫一竅不通,不過因為一個做官的兄長,便能佔著正妻的位置?這段日子,她好容易才讓周彥邦慢慢對自己好起來,如今難道要因為沈如雲的存在而讓一切都回到起點麼?絕不可能!   姜玉娥狠狠地將帕子擰成麻繩,目光卻越發幽怨,牢牢地盯著周彥邦。仿佛有無限委屈和情愫,都要說不出來似的。   這目光被周彥邦看到了,年輕女子深情幽怨,難免令人動搖。但這目光,同樣也被沈玉容看到了。   沈玉容心中冷笑。   見了那冷笑,周彥邦一個激靈,移開目光,不再看想姜玉娥,姜玉娥大失所望,卻在心頭暗暗想著,如何將周彥邦奪過來,如何……讓沈如雲失勢。 第157章寶馬   沈如雲和周彥邦大喜的日子,姜元柏派去尋找姜幼瑤的人失望而歸。在寧遠侯府以及寧遠侯府附近,並未看到相貌肖似姜三小姐的人。至此以後,姜元柏顯得更憂鬱了一些。連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都不願意見,要麼便是姜幼瑤已經不在燕京城了,要麼便是姜幼瑤仍在燕京城,卻無法自由的走動。   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不是什麼好事。對於姜元柏來說,第二種顯然令他更加痛心,時間久了,他對姜幼瑤的不悅和失望幾乎已經散去,身為父親本能的擔心佔了上風。   反倒是姜老夫人,一反常態的強硬起來。說著既然找不到,日後也就不必再找了。   這些對姜梨來說,都沒什麼關係。她除了每日去看看薛懷遠之外,就等著司徒九月什麼時候將假孕藥做好,好實行她的第二步計劃。   但沒料到,這一日,姜府裡卻等來了一封奇特的帖子。   翡翠來芳菲苑尋姜梨,見到姜梨就道:「二小姐,老夫人讓您去晚鳳堂一趟。」   桐兒問:「翡翠姐姐,老夫人突然尋姑娘,可是有什麼要事?」   翡翠笑笑:「具體是什麼事,奴婢也不是很清楚,老夫人好似是接到一封帖子後才叫奴婢去請二小姐的。」她看向姜梨,如今姜府的小姐裡,便是姜梨說話還管些用。翡翠也願意賣個好。   「無事,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姜梨笑道。心中也不禁生了疑竇,分明早上才去給姜老夫人請了安,若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姜老夫人也不會特意讓人來請自己去晚鳳堂。可究竟是什麼要事呢?   待走到晚鳳堂,姜梨的心忍不住狠狠一跳。   姜老夫人坐在座位上,旁座上卻是姜元柏。姜元柏稱病不上朝有一段日子了,無非是避開這段日子同僚對姜家的攻譎,來躲個清淨。平日裡除了派人去打聽姜幼瑤的下落外,便在書房裡寫寫字,看看書,清閒的不得了。此刻卻也來到了晚鳳堂,正在看手裡的那封帖子。   姜梨微微蹙眉,隔得太遠,她看不清楚那帖子的來歷。只曉得必然不是一件小事。   她輕聲道:「父親,祖母。」   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這才看見姜梨進來了。姜老夫人道:「二丫頭,坐罷。」   姜梨在下方的座位上坐下來,珍珠倒了一杯茶,姜梨端起茶來喝。她能感到姜老夫人和姜元柏一直在用打量的目光看自己,或許目光裡還有幾分複雜。她仍鎮定自若的吹了吃茶水面上的浮沫,輕輕喝了一口。   「二丫頭。」在姜梨咽下這口熱茶的時候,姜老夫人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她道:「有人給你送了帖子來。」   姜梨抬起頭,露出恰到好處的一分驚訝,問:「同我一人麼?」   「是。」   「那是……承德郎府上的小姐柳絮?或者是我的舅舅?葉府來的帖子?」能單單邀請她一個,可見是她的朋友。不過很可惜,在燕京城,屬於姜二小姐的朋友,實在是用半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不是。」這回說話的是姜元柏,他盯著姜梨的眼睛,道:「是肅國公府下的帖子。」   姜梨一瞬間愕然。   這一回,她吃驚的神色委實不像是裝出來的,姜元柏見狀,面色也緩和了幾分。若是姜梨一副早已預料到的模樣,這便會令他生疑了。   「肅國公府……為何會邀請我?還只是單單我一人?」姜梨驚得有些語無倫次。   姜元柏道:「是老將軍的生辰,聽聞你六藝出眾,讓你去肅國公府赴宴,是姬老將軍的生辰宴。」   「生辰宴?」姜梨疑惑,「那也不應當只叫我一人的,父親和祖母都沒有收到帖子麼?此去生辰宴上,可還有其他什麼人?」   她看上去像是真的對此一無所知的模樣。姜元柏道:「沒有其餘人,姬老將軍邀請的人裡,只有你一人。我來就是想問問你,你與姬老將軍有什麼交情,或者說,與肅國公姬蘅可有交情?」   他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文人模樣,目光卻像是嗅到獵物味道的狐狸,綠油油的。   姜梨心中無聲的笑,姜元柏表面上在朝為官,政績中庸,算不得很好,只是圓滑。不過骨子裡,卻不比那些豺狼鬣狗差,他這是感覺到了這件事不對,特意來詐自己的話說。   姜梨驚訝道:「我與肅國公曾在宮宴上見過面,再次見面的時候,便是廷議的時候在殿外。與姬老將軍的交情更是無從談起,我從未見過姬老將軍。」   這話真假摻半,真是這兩次見到姬蘅的時候,姜元柏是知道的,也避無可避,看見的人不少,若是姜梨說從未見過姬蘅,反是令人懷疑。而姬老將軍,每次姜梨與他見面,都是私底下去國公府的時候,外人不可能知道。   姜元柏聞言,看姜梨言辭懇切,與他知道的消息分毫不差,心中已經相信了大半。事實上,當初薛家一案的時候,姬蘅幫姜梨說話,對峙成王的事情,在朝中也有傳開,只是傳開的不廣,很小一部分。姜元柏起初聽到的時候,並不在意。畢竟肅國公多年與他沒有任何交情,姜梨也別說與姬蘅有什麼往來。或許是傳言說的太過了,扭曲了事實。   可是今日姜老夫人的人匆匆忙忙的來找他,讓他看了這封奇怪的帖子,姜元柏的心中,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或許是他遺漏了什麼?姜梨和姬蘅之間,有些他不知道的交情。   但至少從現在姜梨的表現來看,姜梨和姬蘅,也並不是很熟。   「父親,」姜梨猶豫了一下,問道:「姬老將軍的壽辰,我必須要去麼?」   姜元柏聞言,也覺得難辦起來。其實姬老將軍為人還是不錯的,赤膽忠心,正直大方,絕不會走任何歪門邪道之路。當年姬老將軍還未完全退位的時候,還曾指著姜元柏笑罵死狐狸。姜元柏並不放在心上,在朝為官這麼多年,他知道什麼是忠什麼是奸。雖然這位老將軍有時候總是語出驚人,仿佛一個老頑童,但人品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怪就怪在他的那個孫子,如今的肅國公姬蘅。年紀輕輕,朝中已經是人人忌憚。且不說他喜怒無常的性子讓人難以揣測心思,便是身為比姬蘅年長多少歲的姜元柏,看見姬蘅,每每也覺得危險而棘手。   姜元柏是不願意冒險的人,對於這樣危險的人,從來都是敬而遠之。好在姬蘅也並不擁護成王,同右相關係也很淡漠,不至於為敵,還算友好。   現在這封帖子,表面上是姬老將軍的帖子,誰知道這裡面有沒有姬蘅的意思。若是姬蘅的意思,姜家斷然拒絕,會不會招致報復?但如果又只是姬老將軍一時興起?這帖子裡面也曾寫到,還邀請了其餘人,但並非朝中官眷,就讓姜元柏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他既不能斷然拒絕這封帖子,也不敢讓姜梨貿然赴宴,打算來盤問盤問姜梨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淵源,姜梨也沒能給出個合適的答案。   姜元柏陷入了兩難。   姜老夫人道:「要不……還是辭了這封帖子吧,二丫頭一個小姑娘赴宴,這於理不合。」   姜元柏苦笑,他自然也想,只是如今姜家正逢多事之秋,要是再得罪了肅國公,姬蘅再落井下石一番,姜家說不準真的會遭受滅頂之災。到時候,右相李家的人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整個姜家都要遭殃。官場就是這樣的,你看著許多人不擇手段的往上爬,只是因為一旦他停下來,也許他的整個家族都會被人拋進萬丈深淵。   實在是不敢不停下來。   姜梨將姜元柏臉上的糾結之色看在眼裡,輕輕嘆息了一聲,她道:「我聽聞肅國公姬蘅喜怒無常,倘若這般斷然拒絕他祖父的帖子,也許他會認為咱們姜家不識抬舉,反而給姜家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如今的姜家,實在經不起什麼打擊了。」   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都看著她。   姜梨的聲音很平靜:「只是一個壽宴而已,我去吧。」   「阿梨。」姜元柏急急的喊住她,待喊住後,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看著女孩子溫軟的眉眼,心裡恍惚想著,這孩子的脾性不像他,不像葉珍珍,卻不知像誰。   「父親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姜元柏語塞,他實在是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與肅國公這樣的人家,最好是一輩子沒有交集才好。可怎麼這麼倒黴,偏偏就撞上了。   「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這樣吧。」姜梨笑笑,「我聽聞那位老將軍,素來正直,我到底也是首輔家的女兒,應當不會出什麼岔子。若是出了岔子,他們一個國公府,也脫不了干係。況且,若是他們真的不懷好意,也犯不著這般光明正大的對我下手,多難收場?要是有什麼心思,不如趁著無人知曉的時候動手,豈不是省去很多麻煩?由此看來,姬老將軍的壽宴,並非是什麼鴻門宴,不過是這位老將軍興之所至,有些胡鬧的玩法罷了。」   她說的雲淡風輕,讓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都有些吃驚。尤其是姜梨說什麼「無人知曉時候動手」,更是有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可轉念一想,姜梨說的也有道理,便是真的有什麼企圖,何必弄得大張旗鼓,還留下帖子這樣的證據。   姜元柏看著姜梨,道:「你先出去吧,我再想想。」   姜梨也沒有多說,同姜元柏和姜老夫人行過禮後,便離開了晚鳳堂。   她來的快去的也快,一時之間,晚鳳堂裡只有姜元柏和姜老夫人二人相對。   姜老夫人嘆息了一聲,道:「看吧,我就說二丫頭是個有主意的。」   「她這脾性不知像了誰。」姜元柏苦笑一聲,「我如今是連她心裡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了。」想想他這個父親做的也實在很糟糕,一個女兒被繼室害死了,一個女兒離家出走下落不明,還有一個女兒被他冤枉遠走異鄉八年早已離心。三個女兒,如今倒是一個也不親。   姜老夫人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也沒多說,只是道:「元柏,我之前想著,二丫頭如今的年紀,已經到了該相看人家的時候了。只是這些時候家裡出事,不好在這個時候說起此事,況且人家看了,倒也未必敢來。今日……你說,」她的聲音含著一絲不確定,顫巍巍的,「你說,肅國公會不會是看上了二丫頭?」   「不可能!」此話一出,姜元柏一下子站起身來。姜老夫人也沒料到他有這麼大反應,姜元柏皺著眉道:「肅國公那樣的人,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何必會看上阿梨這樣的?還有,他殺人如麻,心思深沉,阿梨萬萬不能嫁給這樣的人!」   「我只是說說,你這麼激動作甚?」姜老夫人叫他坐下來,「我只是問一問。因我實在弄不懂,為何他要與二丫頭下帖子。真是什麼交情也無,燕京城這麼多姑娘,何以就單單請了二丫頭,我怕的是,姬老將軍另有打算,是瞧中了二丫頭……」   「娘,您就不要胡說八道了。」姜元柏被她說的心煩意亂,道:「這種事絕無肯鞥,我派人再去查查,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大步出了晚鳳堂。   回芳菲苑的路上,姜梨也在細細思索。國公府突然下這封帖子是什麼道理?要知道真的有什麼事,大可以讓趙軻告訴自己,自己夜裡再去國公府……姜梨頭疼的扶住額頭,她這是怎麼了?倒把夜裡偷溜出府去別人府上當做習以為常的事。這可是驚世駭俗的大事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封帖子,真叫姜梨弄不懂。明明這樣一來,便會惹得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無端猜疑,可他們還是下帖子了,還這般明目張胆的。還真是讓自己去赴生辰宴啊?這可不是胡鬧嗎?但姜梨又不能不去,倘若這是姬蘅走的一步棋,這其中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要是不去,豈不是打亂了別人的計劃。因此在晚鳳堂中,姜梨才會說出自己願意前往的話。   她曉得,姜元柏必然是要起疑心的,也比然要派人去查,當然,也肯定是會毫無收穫。姬蘅的人又不是吃素的,但凡什麼事都能讓別人查出端倪,十有八九,是他故意讓別人看到他想讓別人看到的部分。   桐兒問:「姑娘,咱們現在回院子做什麼?」   「想想生辰賀禮吧。」姜梨道。   「啊?」桐兒詫異。   姜梨笑了笑,姬老將軍不會拿生辰來做幌子,所以帖子上說是他的生辰,肯定就是他的生辰。以赴生辰宴的名義去見面,總不能空著手去。她還得想一想,什麼是不會太破費又不至於失了臉面的賀禮。   這一切都是在姜元柏答應她接下那封帖子的前提下,不過姜梨認為,這也是遲早的事。   ……   到了夜裡,姜元柏和姜老夫人仍舊沒有表現出究竟要不要姜梨去接這封帖子的意思。姜梨卻已經開始讓白雪將所有的銀子拿出來,盤算還有多少剩餘,又該給姬老將軍買多重的謝禮。   桐兒問:「姑娘,這還不定要去呢,怎生就開始盤算了?」   「遲早都是要去的。」姜梨微微一笑,「父親和老夫人到現在都未能決定,便已經是默認了。」她數了數手裡的銀票,葉明煜給她的一些,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補償她給的還剩下許多。她自己平日裡除了打點其餘人,給薛懷遠買些補品以外,並不怎麼花用。女孩子們喜愛的首飾衣裳,姜梨也是夠用就行,因此剩的銀子不少。她掂量掂量,覺得足夠送姬老將軍一份還不錯的賀禮了,就讓桐兒把裝著銀票的匣子收起來,道:「明日一早去街上瞧瞧吧。」   桐兒點了點頭。   第二日,姜梨就和桐兒白雪去街上挑選生辰賀禮了。   她許久未曾出府,姜家的護衛倒是跟了不少,姜梨思來想去,對於究竟要送姬老將軍什麼賀禮,還真是沒有頭緒。尋常送老人家賀禮,大約是要送什麼珍貴的人參鹿茸之類的補品,可這些國公府想來也不缺。姬老將軍是武將,難道要送一把好兵器?可姬老將軍的武器,見過的定然也不少。況且真要送他一把很好的武器,眼下又不能上戰場,英雄遲暮,萬一惹他傷心怎麼辦?逛了整整一個清晨,也並未瞧見特別稱心的東西。眼見著就要走到東市了,姜梨讓馬車停下,自己走了下來。   桐兒問:「姑娘,您不會是要去東市吧?」   「正有此意。」   「可是、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姜梨打斷了他的話,「我們進去吧。」   桐兒也只得老老實實跟上。   東市是位於燕京城城東的一處暗市,在這裡,魚龍混雜,也許有殺人放火的強盜,也許有剛從墓地裡滾了一身泥的盜墓賊,也有走投無路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總之,來這裡的賣家,隨地鋪張蓆子,就可以做買賣了。當然了,這裡頭也有騙子,買到真的東西和買到假的東西,全憑自己的眼力。交易完畢,便是發現東西是假的,這筆交易虧了,也得自認倒黴。   因此,來東市買東西的,多是專門倒騰這些,有些眼力的人。   姜梨一行人走進來的時候,許多人都為之側目。一來是姜梨雖然戴著鬥笠,卻是女子裝扮,來東市買賣東西的人,鮮少有女子。而來是姜梨身後跟著的一溜護衛,實在很顯眼。略略一想,便能猜得出大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來這裡開開眼界來了。   因此,那些隨地而坐的賣家,都熱絡的招呼起來,直將自己的東西吹得天花亂墜。想著是不食人間疾苦的大小姐,很容易就被糊弄了。   桐兒和白雪既是緊張又好奇,但這些地方到底有些髒亂混雜,怕是姜梨在此行走走不慣,可抬眼一看,雖然看不到姜梨的神情,姜梨的步子卻平靜穩重的很。   她像是對此十分熟悉,並不曾有一絲一毫的不適。   怎麼跟來過似的。桐兒心底嘀咕道。   事實上,姜梨並未真正的來過東市,至多也就是在做薛芳菲的時候,從東市門口經過而已。只是裡頭這些具有江湖氣息的人,她並不陌生,也並不害怕。薛昭曾帶過她見識過類似的地方,再說了,人人都說上等人和下等人之間,是絕對無法跨越的鴻溝。可上等人不會永遠是上等人,下等人也不會永遠是下等人,在這些人眼裡,自己是上等人,可姜梨知道,骨子裡,她還是從桐鄉走出來的小吏的女兒,和這裡的這些人沒什麼不同。   她的目光在附近的小攤上逡巡一遍,並未看到什麼感興趣的東西,不覺有些失望。要知道尋常的東西難入姬老將軍的眼,她在這裡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珍奇之物,可眼下看來,沒什麼好玩意兒。   正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嗚咽,姜梨循聲望去。就看見有一處長席,長席邊立著一根堅實的木頭柱子。柱子上面拴著幾條繩子,繩子的另一邊,是幾匹馬駒。   馬駒應當是剛出生不太久,連站都站不穩,各色的都有,只是都蒙著一層厚厚的泥灰,看不清楚本來面目。   姜梨往那馬駒的主人面前走去,馬駒主人是個中年人,見姜梨過來,連忙起身迎道:「都是新收的馬駒,小姐挑一匹養著吧?乖得很哩。」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姜府裡是有馬廄的,馬廄裡的母馬們也時常產下馬駒,何必來這裡買。但姜梨竟然真的提著裙裾彎下腰來,在那一群馬駒裡挑挑選選,指著一匹小馬駒道:「我要這一匹。」   大家都往她挑的那匹馬駒看去,是一匹小馬駒,一雙眼睛很是明亮,站在一群馬中,顯得格外矮小一些,身上都是泥痂,髒乎乎的。   桐兒小聲道:「這匹太髒了,姑娘,不如選那匹棗紅色的?」   姜梨搖了搖頭:「我就要這一匹了。」   那中年人也愣了愣,女孩子們選馬駒,大約要選可愛的,但這匹馬看起來十分性烈,連目光都有點兇,還髒乎乎的,沒料到姜梨竟然選這一匹,這眼光可真是異於常人。   「多少銀子?」姜梨問。   中年人見她一副爽快的模樣,想著大約真是不食人間疾苦的大小姐,就道:「我看與姑娘有緣,這馬駒都是上好的苗子,今日般給姑娘算便宜一些,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桐兒驚呼一聲,怒視著那中年人,「你莫不是以為我們的銀子是大風颳來的,還是真以為我們不知道馬駒賣多少錢?」   「桐兒,給銀子吧。」姜梨道。   那中年人一聽,立刻笑眯了眼,道:「還是這位小姐識貨。是個爽快人!」   桐兒心中憤憤,拿這麼多銀子買一匹馬駒,傳出去都要笑掉大牙的。這人表面上是恭維自家小姐,心裡指不定怎麼譏笑小姐是個傻子呢。可姜梨發話,桐兒也不得不答應,從匣子裡數了五張銀票遞過去。   那中年人滿眼發光的將銀票拿走,桐兒見狀,心中更加生悶氣了。   東市上來來往往許多人,姜梨這一行人十分顯眼,早就被人看在眼中了。至於她買馬駒的過程,也引起了許多人圍觀。看著姜梨花了這麼多銀子買一匹莫名其妙的馬駒,許多人面上就露出些譏嘲的笑容。   對這一切,姜梨視而不見。她讓白雪牽好馬駒,出了東市,讓人看好這馬駒,才上了馬車。   桐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姑娘,您為何要花這麼多銀子買這一匹馬駒呢?咱們府裡多得是,如今銀子少了大半,剩下的給姬老將軍買生辰賀禮,就不太夠用了。」   「不必了。」姜梨道:「老將軍的賀禮,已經買到了。」   「什麼?」桐兒一愣,「什麼時候買的。」   「就是那匹馬駒。」   桐兒呆了呆,道:「可那只是一匹普通的馬駒啊,便是您告訴老將軍那匹馬花了五百兩銀子,它也只是一匹隨處可見的馬而已。」還那麼髒四個字,桐兒悄悄地在心裡念了一遍,沒有說出來。   「哦?你認為它是一匹普通的馬嗎?」姜梨笑著問道。   「難道不是?」桐兒看著姜梨的笑容,心中一動,問白雪道:「白雪,你可看出了什麼?」   白雪老老實實的回答,「沒有,我就是覺得,那匹馬比平時見到的馬更髒一些。」   桐兒:「……」   「那可不是一匹普通的馬。」姜梨微微一笑,「是汗血寶馬。」   「啥?」桐兒和白雪都是一驚,不可置信的盯著姜梨。   「雖然不知道汗血寶馬怎麼會混在那一群馬駒之中,而他們的主人竟然沒有發現,但是,這筆交易顯然是我賺了,別說是五百兩銀子,便是萬兩黃金,也值得。」   阿狸:意不意外?驚不驚喜?刺不刺激? 第158章送禮   回去的路上,桐兒幾乎是忍不住臉上的大笑神情。   姜梨很是無奈,「桐兒,你把臉上的笑容收一收。」   「奴婢只要一想起方才那人說話的語氣,就直想發笑。」桐兒道:「那人還以為狠狠敲了姑娘一筆,沾沾自喜呢,要是他知道了自己將這匹汗血寶馬五百兩銀子就賣與姑娘,不知要多少後悔呢。」   姜梨笑了笑:「東市就是如此,交易過後,銀貨兩訖,誰也不能反悔。若是沒有眼力勁兒,也沒人敢胡亂買東西。」   「是是是。」桐兒笑道:「咱們姑娘火眼金睛!」   她倒是心大,也不問姜梨為何篤定那馬駒是汗血寶馬,只要姜梨說是,就深信不疑。多少人在東市買東西,都賠的乾乾淨淨,尤其是第一次前去的,不曾想姜梨第一次去,便能淘得這等珍惜之物。   「東市真是個好地方,」桐兒砸了咂嘴,「日後有機會,咱們再去!」   這孩子,盡想著玩鬧了。姜梨搖了搖頭。   「等回去後,就把這馬駒刷洗乾淨,總不能汙糟糟的送給姬老將軍。」姜梨道。   「奴婢省得。」桐兒點頭,又有些不舍,「這麼好的一匹馬……」   姜梨輕輕敲了敲她的頭:「那又如何?只花了五百兩銀子!」   「說的也是。」桐兒傻乎乎的又笑了起來。   等回到姜府,姜梨直接讓人把這匹馬駒帶回了芳菲苑,芳菲苑的院子夠大,她讓白雪帶人給馬駒洗洗乾淨,剛回了屋,清風就過來送帖子,順便來傳話,姜元柏和姜老夫人思量了許久,終於決定還是讓姜梨去參加姬老將軍的生辰宴了。   和姜梨想的一模一樣。   她就笑著接了帖子,讓人回晚鳳堂那邊自己曉得了。   過了一會兒,院子外響起白雪的聲音,讓姜梨過去看,姜梨便走出屋,一眼看見院子裡,丫鬟們正圍在一起,最中間,一匹淺金色的馬駒站在中間,驕傲的仰著頭,威風凜凜。   這匹馬洗淨汙泥之後,顯出了本身的顏色,竟是淡金色的毛色。它的毛極順極豐厚,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之前吃的東西不夠,顯得不夠明亮。即便是這樣,這也是一匹非常英俊的小馬,姿態高傲。   桐兒看了,更是喜歡得不得了。躲在暗處的趙軻也看見了這一幕,他倒是一眼沒看出這匹馬是汗血寶馬,但能看得出,這匹馬非常不錯,便是在國公府的馬廄裡,也是十分優秀的一匹。自古英雄愛良駒,他看的也是眼饞不已。心中納悶不知道姜梨從哪裡尋來的這麼一匹坐騎,可還有剩餘的其他馬匹,他也好去挑一匹。   姜梨走到馬駒身邊,那馬駒看了她一眼,目光仍舊有些高傲,姜梨伸手摸了摸它的前額,小馬輕輕的哼了兩聲。   周圍的丫鬟都笑了起來,白雪道:「姑娘給它取個名字吧。」   姜梨正要說話,想了想,搖頭道:「罷了,這是送給姬老將軍的小馬,還是由姬老將軍親自為它取名字為好。」   「它是個男孩子呢!」白雪道。   「那就更好了。」姜梨摸了摸小馬,「倘若是個女孩子,放在國公府裡,豈不是暴殄天物?」   趙軻:「……」   什麼叫暴殄天物?他們國公府裡連花花草草都是公的好麼?早就該多來幾個女孩子了!女孩子放在外面才暴殄天物!眾人都陪著這小馬玩耍了一會兒,天色漸晚,姜梨囑咐人看好這匹馬駒,自己回屋睡了。   帖子上寫的,姬老將軍的生辰是三日後。她突然想到,不知道姬蘅的生辰是何時。好似從未聽過他生辰宴一事。   ……   很快就到了三日後。   這天早上,天上下起了小雪。燕京城的春日來的很晚,年關以後,仿佛這冬日還將長長久久的過下去似的,雪比年前下的還要大。偶爾的幾次陽光都成了稀罕物。   桐兒在屋裡精挑細選的挑衣服,姜梨見狀,就道:「隨便挑一身就行了。」   「姑娘不是要赴生辰宴麼?」桐兒笑道:「自然得挑一身好看的才行。」   「不必了,」姜梨回答,「生辰宴上又沒有其餘小姐夫人,穿了也是無人看的,反而是白費心。」   「那可不一定,」桐兒搖了搖頭,「即便如此,姬老將軍和肅國公殿下也是男子,若是姑娘穿的好看些,他們看姑娘的必然會更欣賞一些。」   桐兒天真,只覺得只要姜梨穿的好看就行,不過這也說明,就連桐兒對國公府的人也沒有警惕。姬蘅和姬老將軍在桐兒心中,並不是值得提防警惕的敵人。   姜梨想了想,笑了,「那你就挑吧。」   挑選衣裳便花了許多時間,桐兒給姜梨找搭配的首飾,又很是找了一段時間。等這一切就緒,便該到了出門的時候。白雪從院子裡牽了那匹汗血馬駒過來。   不知是不是姜梨的錯覺,小馬比三日前她從東市上買回來的時候,毛色要鮮亮了許多。這也是自然,買馬的人只管把馬賣出去,吃的都是劣等的食料,回到姜家後,姜梨卻吩咐餵馬的人,要搭配好食料,一日按時餵好。吃的好了,馬兒淡金色的毛更加漂亮,即便今日沒有日頭,站在院子裡,全身也猶如一匹淡金色的綢緞,發出明亮的光澤。   最令姜梨訝然的,是馬匹的耳邊,不知被誰別上了一小朵紅色的布花。   姜梨:「……這朵花是怎麼回事?」   白雪道:「這匹馬既然是送給老將軍做賀禮的,奴婢本來想去庫房挑一隻漂亮的項圈給小馬戴上。可這馬怎麼也不肯戴上,戴上之後便一直想要弄下來,奴婢不得已,摘下項圈,想來想去,不如找朵花給它戴著,看起來也像是賀禮一些。」   姜梨哭笑不得。   汗血寶馬的馬駒本來生性高傲,一般人難以馴服,便是小的時候,也不喜戴著項圈這類束縛人的東西。可白雪居然能想得到給它別朵花,這可真是……   淡金小馬就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垂頭喪氣的抵著腦袋,也不看姜梨,不知是不是因為耳邊這朵花在生悶氣。姜梨本想替它拿下,桐兒那頭已經在催促,「姑娘,人說馬車已經等在外面了,咱們快些出去吧。」   姜梨道:「好,就來。」便將這馬腦袋上的花暫時給忘卻了。   等出了院子,往府外走去的時候,一路上卻遇到了一位難得遇見的人。   三房的楊氏正與姜玉燕往屋裡走,楊氏的手裡還拿著一方絹帕,姜梨瞥了一眼,那絹帕似乎不是普通的料子,做工應當也不是尋常繡坊的做工。姜玉燕遠遠地看見她,便放慢了腳步,待姜梨走到面前,就道:「二姐姐。」   「是阿梨啊。」楊氏也瞧見了她,面上浮起一個算不得多熱絡的笑容,「這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裡?」   姜梨不動聲色的收回看楊氏絹帕的目光,笑道:「三嬸,四妹妹。」她本來正想找個藉口敷衍過去,忽然心中一動,一個念頭浮現在心中,當即就笑道:「是準備去國公府赴宴呢。」   「國公府?」不等姜玉燕說什麼,楊氏首先詫異的追問,她問:「哪個國公府?」   「就是肅國公府呀。」   「肅國公府?」楊氏呆住,「府裡並未聽過有肅國公府送來的帖子。」她看著姜梨,語氣酸酸的,「老夫人沒與咱們說這件事呢。」國公府有許多宴會的帖子,若非萬不得已,是不會讓三房參與的。楊氏沒少抱怨這件事,雖然姜元興不是姜老夫人親生的,好歹也姓姜。一家人卻如此生分,況且,提拔一下自家人,總比便宜了外人好吧?可姜老夫人卻非要擺出一副生分的模樣,連帶著大方和二房,也要做出一副高人一等,不把三房放在眼裡的做派。   「傳聞那位肅國公可不是好親近的人,」楊氏繼續狀若無意的打量,「這是什麼時候和咱們府上好起來的?是與大哥走得很近麼?」   姜梨靜靜的看著她,她唇角含笑,眼神溫柔,卻一言不發,時間久了,楊氏也被她那雙眼睛看的有些發毛,就問:「阿梨,你這麼看人做什麼?」   「我只是在想如何回答三嬸的話,」姜梨微笑著道:「父親和肅國公府倒不是很熟悉,事實上,肅國公府的帖子,也只送給了我一人。連父親和老夫人也沒有收到邀請,所以三嬸和四妹妹沒有收到帖子,是很自然的事。闔府上下,只有我一人將要前去赴宴。」   這下子,楊氏是真的愣住了,連帶著姜玉燕也面露不解。楊氏結結巴巴的道:「這、這是怎麼回事?老夫人怎麼會放心讓你一個姑娘家前去赴宴呢?況且,這也沒有道理……」   「可不是,」姜梨輕蹙眉頭,仿佛很苦惱似的,「可是肅國公的脾性,燕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國公府的帖子,就算我是父親的女兒,也不敢悍然拒絕。只能硬著頭皮前去了。雖然不知前面到底是什麼龍潭虎穴,可為了姜家,也只得顧全大局。」   她這話半真半假,似乎又有言外之音,楊氏眼皮子一跳,不由得抬起頭看向姜梨。但見姜梨神情懇切,仿佛是尋了親近的親人來訴說近來的苦惱,沒有一絲城府,又有些不明白。   楊氏試探的道:「可是國公府為何獨獨邀請你一人呢?莫非……」她湊近一步,「你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楊氏似乎也覺得自己這麼對姜梨說話有些不妥,話一出口,又趕緊停住。   姜梨低下頭,聲如蚊訥,「這,我便不知道了……」   這模樣,分明是不勝嬌羞的模樣。   這可是奇事,自從姜梨從青城山回到燕京城後,姜家人更多的是她溫柔,從容,甚至冷靜到冷漠的模樣,於是這份嬌羞和不自然,就顯得格外明顯起來。   姜玉燕也直直的盯著姜梨不說話。   姜梨抬起頭,正對上楊氏打量的目光,霎時間似乎有些慌亂,連忙道:「我現在快要來不及了,就不與三嬸細說,先走一步。」她側過身子,從楊氏和姜玉燕身邊離開,仿佛是慌不擇路,趕緊逃開,迫不及待一般。   姜梨的身影很快消失了,姜玉燕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她小聲的問:「娘,二姐姐剛才,是不是在說謊啊?」楊氏沒有說話,只是皺著眉,半晌後道:「管她說不說謊,國公府單單請她一人,肯定有問題!」   另一頭,姜梨正走到府門外,由桐兒攙扶著上了馬車。   她的嬌羞、忸怩、不自然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還是原先溫柔冷靜的臉龐。她坐在馬車裡,想到方才自己的模樣,忍不住失笑。不知從何時起,她也變成了隨時可以入戲的人,將自己的悲歡離合精準把控,旁人想看什麼,她就給別人看什麼。   她早就覺得三房有些古怪了,三房姜玉燕和楊氏的穿衣打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比往日闊綽了許多。然而姜元興並沒有升遷,三房也沒有做其他的小生意,三房生活的好轉,實在太過明顯。必須需要大筆的銀子。   而且自從姜玉娥嫁人後,三房好似也不介意與大房二房的隔閡,姜元興甚至連兄友弟恭也不願意裝了。   還有季淑然與柳文才的醜事,突然一夜之間整個燕京城都傳遍了。姜元柏查遍了所有姜家下人,都沒有找到可疑的人。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許多人都認為這件事是姜梨做的,為的是報復季淑然。然而究竟做沒做,姜梨自己清楚。後來姜梨想到,除了下人外,那一日,三房的人也是在場的。若說姜家有什麼人與大房二房離心,三房絕對是一個?三房會不會就是姜家的內奸?姜梨一直找不到證據,直到方才看到了楊氏,她突然想到,可以用此事來一試。   她的嬌羞和忸怩會誤導楊氏,如果楊氏因此誤會了什麼,並且告訴了什麼人,這件事被洩露出去,幾乎就能證明,楊氏是有問題的。   馬車出發了,姜梨坐在裡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但願自己的懷疑是錯的。   但要是對的,也不要緊。不過是藏在姜府裡的一顆毒牙,拔出來後,就什麼都不是。   ……   國公府門口,趙軻正在院子裡,蹲著和文紀說話。   他昨夜外出有事,今早一大早就回國公府復命,因此也沒有回姜家。   裡頭的屋子,司徒九月正在裡面忙碌,她得了空閒的時候,就做一些新的毒藥。海棠站在她旁邊,不時地遞給她她需要的材料。   自從海棠臉傷好了後,她在國公府裡便無所事事,卻又找不著事做,乾脆就成了司徒九月的下人。司徒九月煉藥的時候,海棠就在一邊打下手。   趙軻看著屋裡的兩人,搖了搖頭,感嘆:「好好的一個姑娘,怎麼偏偏跟了司徒小姐?」   司徒九月美麼?自然美,她的容貌在燕京城的女子中,甚至能排的上前十。可是實在太兇了,一言不合就給人餵毒,旁人哪裡敢親近她。而海棠,別的不說,國公府的侍衛們都還是挺佩服她的。司徒九月給海棠治臉上的傷口,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毒蛛之法,那毒蛛的危險和痛苦,國公府的人都是知道的。海棠願意接受就已經是出乎人的意料了,她能忍下來,更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   一個姑娘家能如此堅韌勇敢,國公府的侍衛們都心生敬佩。有些人甚至還十分心悅,去跟海棠表白了。   只可惜這恢復了原本容貌,相貌秀麗的姑娘,骨子裡卻十分冷漠,堅決拒絕了所有同她示愛的侍衛,只說自己此生都不嫁人了。眾人都曉得了沈家沈玉容和永寧公主那檔子事,猜測海棠是因為看透了男人虛偽的嘴臉才因噎廢食,暗地裡又將沈玉容好好詛咒謾罵了一番。   文紀道:「少廢話,快去門口,算算時辰,姜二小姐快到了。」   趙軻吐掉嘴裡的草,「我又不是她的手下,怎麼什麼都要我管,要是國公爺真的喜歡她,幹嘛不直接把她娶回府上呢?」   「喜歡!喜歡!」一陣大叫聲傳來,嚇得趙軻魂飛魄散,一抬頭,小紅站在枝頭上,嘲笑般的盯著他,黑亮的羽毛格外顯眼,道:「喜歡!喜歡!」   「姑奶奶,您別叫了。」趙軻恨不得去捂它的嘴,「大人要是知道我在背後渾說,非得扒了我的皮,閉嘴!」   小紅卻叫的越發起勁,聲音洪亮和姬老將軍有的一拼。   趙軻沒辦法,再等這破鳥叫下去,非得把整個國公府的人都吸引來不可。想著姬蘅笑盈盈的問自己到底說什麼了的畫面,趙軻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對文紀道:「那啥,你就在這看著它吧,我馬上去接姜二小姐……再會!」腳底抹油溜了。   文紀深深吸了口氣,看看站在樹上得意洋洋的小紅,一扭頭,也走了。   ……   姜梨的馬車在國公府門口停了下來。   迎客的小廝見了姜梨,一次比一次笑容熱情,恍惚中姜梨覺得,都快趕得上葉明煜家的小廝了。她讓人牽著那隻淡金色的小馬駒,門房的小廝還一愣,道:「姜二小姐,這……」   「給姬老將軍的生辰賀禮,」姜梨微微一笑,「就這麼跟著我一道進府吧。」   小廝傻了一會兒,道:「哦,好。」   人生辰送匹小馬,這姜家的小姐,還真是與尋常人不同,難怪大人對她也特別些。   姜梨和引路的人往國公府內走去,待走到花圃旁邊的時候,便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花圃前面的一塊空地上舞劍。劍術是極好的,只看得到銀光穿梭如龍,身形矯健,再定睛一看,穿著一件白布單衣,腰纏紅帶的人,不正是姬老將軍又是何人?從他舞劍的劍法來看,的確是能夠窺見從前的英姿。只是不知是不是太過用力,劍氣當即帶起花圃裡許多花瓣,花瓣紛紛揚揚的落下來,倘若忽略姬老將軍這個人,站在花雨裡舞劍,還真是一件令人賞心悅目的事。   只是姜梨依稀來記得,這片花圃裡的花,都是姬蘅花費大價錢,令人精心移栽養護的。國公府很大,並不只有這一塊空地,姬老將軍卻偏偏在這裡練劍,可以說是很任性了。   她靜靜的站在花圃旁邊,不知等了多久,姬老將軍舞完劍,一名小廝上前在他面前說了什麼,應當是告知姜梨來了的事情。姬老將軍立刻回頭,大踏步往姜梨的身邊走過來。   「老將軍。」姜梨對他行禮。   「你來了啊。」姬老將軍的神情稱不上高興,也稱不上不高興,但終究還是有一些高興地。他道:「今日是老夫的生辰,上次你在府裡烤的鹿肉,老夫很喜歡,所以今日特意邀你前來。這次不必你來動手。」   姜梨笑得有些勉強,「多謝老將軍體諒。」她又不是國公府的下人,憑什麼沒事就到國公府來完成別人的心願?   姬老將軍目光一凝,突然道了一聲:「好馬!」三步並作兩步,往姜梨的身後走去。   白雪正牽著那匹淡金色的馬駒,姜梨囑咐過白雪,叫她別將馬駒靠近這座花圃,花圃裡的花有毒,萬一讓這馬駒中毒,那就出事了。   「這是……」老將軍走到馬駒身邊,微微蹙眉,伸手撫了一下小馬的毛。小馬鼻子裡哼了一聲,微微晃動腦袋,踢了踢前蹄。   「這是送老將軍的生辰賀禮,希望老將軍不要嫌棄。」姜梨微微一笑。   嫌棄?怎麼可能?至少從現在姬老將軍的模樣裡,實在看不到嫌棄二字。只見他嘴都要咧到耳根了,臉上笑開了花。姜梨從認識老將軍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看他明顯的表現出如此開心的模樣。他又摸了摸馬駒的鬃毛,動作也是小心翼翼的,倏而又看向姜梨,猶豫著想要問什麼問題似的。   姜梨猜出他想要問什麼,就道:「是汗血寶馬。」   「哎呀!」老將軍一拍大腿,「老夫就說嘛!這馬根本就是汗血寶馬。」被姜梨這麼一肯定,他的笑容更加顯而易見,圍著那馬駒連連轉圈,簡直像是好色的男人見了絕世美女,貪財的人看見了萬兩黃金,愛不釋手。   「老夫好多年都沒看到汗血寶馬了,要我說,當年老夫的坐騎追風,也是一匹好馬,可惜後來隨老夫徵戰的時候被敵軍射死了。後來老夫又養了閃電,倒是一直陪著老夫到了最後,直到老死。可惜多年未上戰場,京城裡的馬哪是能打仗的?少兩分血性,這馬就不同了,一看骨子裡就是不同的。」他說著說著,又傷心起來,「這樣一匹好馬,現在跟著老夫這半個身子要入土的人,又不能上戰場,也不能走四方,真是可惜了。」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將軍遲暮,和美人遲暮一樣悲哀。   但姜梨的心裡十足平靜,因姬老將軍雖然這般感嘆,但在冬日的花圃裡舞劍,還為了烤鹿肉特意去狩獵,種種行徑,實在看不出像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   正說著,不遠處又傳來人的驚呼,還夾雜著人的腳步。姜梨回頭一看,便見聞人遙、陸璣和孔六三人,正從不遠處而來。走在最後的人,自然是姬蘅。想來他們四人剛剛在一處。   孔六走的最快,目光落在馬駒身上就移不開眼了,待走近了之後,更是又摸又看,惹得小馬都不耐煩的低哼。   「老爺子,您從哪弄來的這匹好馬?看著可不普通!」   姬老將軍得意道:「汗血寶馬,別眼饞了,這是姜丫頭送老夫的生辰賀禮,沒你小子的份兒!」   聽聞是汗血寶馬,陸璣和聞人遙都吃了一驚,孔六更是呆呆的看著姜梨,道:「汗血寶馬?」   燕京城從前出過一匹汗血寶馬,還是周邊小國送給先帝進貢的禮物,養在宮裡,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除此以外,便只在旁人的傳言中聽過。孔六幾人都不是蠢人,聽姬老將軍這麼說,再仔細的看一看,便曉得這話不是假話。   「我的乖乖,」孔六忍不住道:「這可真是讓人眼紅。」他看向姜梨,「姜二小姐也太大手筆了,這……莫非是姜元輔的意思?」   一匹寶馬價值萬兩黃金也不為過,姜元柏是這麼大方的人嗎?姜家和國公府可並無什麼往來,說不準姜梨接帖子,姜家人都還要猶豫半天。可要是姜梨自己的主意,就算姜梨手頭再寬裕,葉家再如何接濟姜梨,這麼爽快的送一份大禮,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父親不知我送什麼禮,大約以為是尋常的補品而已。」姜梨微微一笑,「不過孔大人也不必稱讚,這匹馬並不貴,送老將軍這匹馬的銀子,我還是有的。」   她神情自若,不似作偽,仿佛還有些高興,看的周圍人都是一愣,這可真是舉重若輕了。   姬蘅眼睛一眯,「幾何?」   「不多,五百兩銀子。」姜梨笑盈盈道。 第159章綠帽   「不多,五百兩銀子。」   「姜二小姐,莫不是在說玩笑話吧。」陸璣道。倘若所有的寶馬只要五百兩銀子便能買到,那大街小巷上奔走的全都是這般寶馬了。   「千真萬確,我是在東市的一處馬販手裡買的。」姜梨道。   說道東市,眾人立刻心知肚明,東市是什麼地方,那是倒騰買賣的人必去的地方。買賺買虧,全憑眼裡,姜梨既然如此說,必然就是那馬販以為馬駒是尋常馬駒,而姜梨偏偏發現此馬的不同尋常之處,才買了下來。   「那姜二小姐,那馬販是在什麼地方?可還有其他的馬?」孔六追問。姜梨的話讓他動心不已,花五百兩銀子買匹寶馬,誰都願意做這買賣。   「是啊是啊,」聞人遙也湊熱鬧,「可還剩有其他馬?」   「其他馬倒是很多,不過我之前去的時候,汗血寶馬只有這麼一匹。」姜梨微笑著道:「你們倘若真的想去,大可以再去,也許主人家近來又有新的寶馬良駒了。」她雖然這麼說,話裡的意思卻不是很看好。眾人一聽,便也曉得這事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   遇著這馬駒的人有運氣,卻沒有眼力,有眼力的人卻沒有運氣,遇不著這馬販,唯有姜梨既有運氣又有眼力,恰好在那一日走進東市,恰好看到那馬販,然後一眼從一群小馬駒中看到了這一匹。   「姜二小姐真是見多識廣,」陸璣撫了撫鬍子,「連相馬之術也懂的。」   「只是略懂而已,都是照著書上寫的相看。」姜梨也笑,「運氣更多。」   「閒話少說了,這馬還沒有名字吧?取一個名字。」姬老將軍道:「赤龍?絕影?逸群?」   「老爺子,光是咱們車騎隊裡,赤龍有三匹,絕影有五匹,逸群有七匹。」孔六提醒道。   這些名字是慣來用的,一個車騎隊裡重名也不稀罕。聞人遙好奇地問,「那麼多同樣的名字,你們怎麼區分?」   「這簡單,加上主人的姓氏就行了。」孔六說的理所當然,「李赤龍,王赤龍,張赤龍,倘若姓也重合了,再加上名。李三絕影,李四絕影,李五絕影,總能找得著辦法。」   聞人遙:「。…。」   「阿蘅,那你來說,你來取個名字。」老將軍道。   剛說完這句話,突然從天而降一個聲音,大叫道:「好馬!好馬!」卻是姬蘅養的那隻八哥小紅飛了過來,離弦的箭一般飛到馬駒頭上,抓起早上白雪給別在小馬耳邊的那朵布花。   小紅聒噪的聲音也不知是嘲諷還是欣賞,居然還說完了一句完整的話,「好花配好馬,好馬配好花!」   姜梨:「……」她真恨不得堵住這隻丟人現眼的八哥嘴,同時也不由得心生疑惑,當初在沈家的時候,這八哥也不像如今這般聒噪啊,甚至稱得上是安靜了。也沒人教她說這些胡話,至多也就叫個人而已。   莫非國公府還激發了八哥骨子裡的什麼特性?「這是公的母的?」聞人遙問。   「是男孩子。」孔六早就看明白了。   姬蘅瞥了一眼那八哥,突然道:「既然是男孩子,就叫小藍吧。」   眾人:「……」   孔六道:「我突然覺得,方才的赤龍、絕影、逸群都還挺不錯的。」   姬蘅根本沒有理會孔六的話,扇子抵在馬駒的額頭上,微笑道:「你就叫小藍。」   小藍得了這麼個與它身份不符的身份,已然很不高興了,似乎是想要發火,但姬蘅只是笑盈盈的看著它,摸了摸他的鬃毛,小藍這位男孩子,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動也不敢動,乖乖的任由姬蘅摸。   大約這樣的馬都是有靈性的,而有靈性的動物又最是懂得誰才是真正危險的人。看著站在簷下那隻趾高氣昂的八哥小紅,看著站在人群中垂頭喪氣的馬駒小藍,姜梨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真是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來說了。   對於小藍的熱情,終於在過了一會兒之後散去了。姬老將軍讓人將小藍牽走,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可讓小藍靠近國公府的花圃。大家都往堂廳走去,待走到堂廳,發現司徒九月也早就到了,海棠跟在司徒九月身邊,和司徒九月看上去相處的不錯。   姬老將軍的生辰宴,統共便也只邀請了這麼些人了。   想想除了孔六是在朝為官的人,這裡的人都和姜家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一起的關係,難怪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要不放心了。就算今日回到姜府,姜梨將這裡做客的人告訴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只怕他們二人也不曉得這些人是什麼身份。   但換句話說,這是否意味著,姬老將軍至少將她當成是自己人了呢?姜梨心想這,一邊在宴席上落座。   菜餚十分豐盛,聞人遙道:「今日又是咱們阿蘅下的廚,大伙兒抓緊機會趕緊吃,也別多說話,多吃,少說。」   姜梨訝然的看了一眼姬蘅,竟然又是姬蘅下廚。看來逢年過節或者是姬老將軍的生辰時候,都是姬蘅下廚。說是珍惜,倒也並不珍惜,因著每年都會有那麼幾次,說是尋常,又絕對不尋常,姜梨估摸著,這個世上能吃到姬蘅做菜的人,只怕都在這裡了。   她其實很想問,姬蘅這樣的身份,是決計不必自己下廚的,為何卻有一手好廚藝。但姬蘅本身不喜人談論他廚藝一事,姜梨也就放下這個念頭。   再說了,她雖然好奇,但好奇並不一定要有答案。   這一場壽宴,吃的倒也算是賓主盡歡。比起上一次來,姜梨與這些人熟絡的更多,壽宴之上也並沒有交談什麼重要的事,都是些家常閒談。不知是不是因為姜梨送了一匹寶馬的緣故,姬老將軍顯然對姜梨親近多了,還與姜梨交換了一下相馬之術,彼此都很有收穫。   這頓壽宴,姜梨仍舊沒有飲酒。   自從沈家這件事以後,所有的宴席,姜梨都不再飲酒了。不過眾人都很體諒她不善飲酒這回事,並未相勸,特意拿了沒有酒的果子露給與她喝。等這頓宴席吃玩,姬老將軍眾人都已經醉的橫七豎八。司徒九月、海棠和姜梨三位女子卻是沒醉,剩下的還有清醒的人,就是姬蘅了。   下人扶著醉了的人進屋,剩下的人走出堂廳,姜梨見司徒九月站在院子前,上前道:「九月姑娘。」   司徒九月道:「你要的藥已經做好了,我交給了姬蘅,你大可以同他討要,不過需要記得,此藥只能用三個月,三個月後,所有的孕像消失,大夫一把脈就會發現之前的脈象是假的。」   「三個月已經足夠了,」姜梨對著司徒九月深深地行禮,「這一次也多虧九月姑娘了。」   「不必謝我。」她說完這一句話,便頭也不回的鑽進屋裡,大約是又要做什麼新藥了。海棠可能是在給司徒九月打下手,姜梨看著她對著自己行過禮後,就匆匆進了司徒九月進的那間屋子。姜梨瞧著瞧著,便笑了,海棠這樣子,找著了暫時可以做的事,到底心思也好些。   說到底,姜梨並不希望海棠被仇恨的心思所纏繞,薛家的仇她自己會報。仇恨會改變一個人,背負著仇恨的人並不會快樂,有自己一個人就夠了,不必增加其他人。   「在笑什麼?」正在姜梨想的出神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姬蘅的聲音。姜梨回頭一看,他與自己並肩站在院子門口,並未看向自己,而是看向天空,不知在看什麼。   「沒什麼不好的事,覺得很好,就笑了。」姜梨道。   「那看來接下來你會一直笑。」   「什麼?」姜梨一愣。   姬蘅道:「跟我來。」他走出了院子。   姜梨連忙跟上。   這會兒國公府孔六一行人都醉倒了,司徒九月去煉藥了,除了下人外,就只有姬蘅和姜梨兩個人。姜梨見他走動的方向,分明是向書房走的,頓時心知肚明,大約姬蘅是有話要跟他說的。   恰好,她也有話想對姬蘅說。   二人走的不快也不慢,雪地裡能清晰的映出兩個人的腳印,姬蘅的深些,是靴子的形狀,姜梨的淺些,是繡鞋的形狀,一大一小,十分和諧。   很快,兩人就走到了書房前面,小廝將門打開,姜梨和姬蘅走了進去。   書房還是姜梨熟悉的樣子,黑白肅殺的模樣,和姬蘅的樣子極為不相襯,但又覺得,好似又是相稱的。他的內心就是如此殺伐果斷簡單利落,黑白最好。   姬蘅走到桌前,給姜梨倒了一杯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姜梨發現,無論什麼時候去國公府,姬蘅的書房,茶壺裡的茶水,便總是溫熱的。   這或許說明了他的性子,凡事都有準備。   姜梨在他的書桌前坐了下來。   「兩個消息,」姬蘅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要聽哪一個?」   有一瞬間,姜梨恍惚了一下。   過去薛昭同她玩鬧的時候,也極喜歡喜歡這般說道「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一個」。   面前坐著的年輕男人與薛昭是截然不同的人,而薛昭已經死了。   她定了定神,從前她總是回答「先聽好消息吧」,可今日,她卻是對著姬蘅道:「壞消息。」   姬蘅笑容玩味,「看來你喜歡先苦後甜。」   「算是吧。」姜梨苦笑。可她何嘗是先苦後甜,要知道前生做薛芳菲的時候,她的一生,實在是先甜後苦。前半生只覺得人生花團錦簇,妙不可言,即便是有不滿、痛苦,都比不得歡樂來得多。所以老天是公平的,先前享福,後來就吃苦。後來發生的一切,可不就是證實了這句話。   可她作為薛芳菲被沈玉容害死的苦,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才能開始「甜」。   「姜幼瑤找到了。」姬蘅道。   姜梨一愣,脫口而出,「她在什麼地方?還在燕京城麼?」   「還在燕京城。」姬蘅意味深長道:「不過她呆的地方,是一個你怎麼也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姜梨見他話裡有話,便安靜的等待姬蘅接下來的答案。   「她在右相府上。」   「李家?」姜梨吃了一驚。她曾想過許多次姜幼瑤可能在什麼地方,但萬萬沒想到是在李家。李家和姜家素來不和,姜幼瑤便是再走投無路,也不至於去右相府上。況且李仲南那隻老狐狸,也不至於會利用姜幼瑤來做什麼,姜幼瑤對李家來說,沒什麼用處,說不準還會惹來一身臊,說是麻煩還差不多。   「這是怎麼回事?」姜梨皺眉道,「是李家將她抓起來了?還是李家有別的圖謀?」   「姜幼瑤從姜家逃走後,還沒跑到季家,就遇到了麻煩,」姬蘅聳了聳肩,「你知道的,燕京城說太平也太平,說不太平,能遇上的事也挺多。路過的李濂幫她解了圍,見她狼狽,就帶回了右相府。」   「李濂?」姜梨聞言,倒是明白了幾分,「他這是早就看出了姜幼瑤的身份,才特意這麼做的吧。」   右相的這位小兒子李濂,和他的大哥李顯不同,成日走馬遊街,是個紈絝子弟,雖然生了一副還算不錯的皮囊,卻到處胡鬧。至於喜歡過多少姑娘,糟蹋過多少女孩子,姜梨也是有所耳聞的。但就是這麼個人,面上卻還要表現的非常溫和大度,好似個君子一般,年輕的女孩子見了,稍不留意,便會被欺騙。   其實別說是女孩子,便是男子,也時常被李濂的假象所迷惑。要知道葉世傑初來燕京的時候,若非姜梨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不對,及時提醒了他與李濂保持距離,李濂還不知道最後會利用葉世傑來達成什麼目的。   李濂也跟隨右相去過大大小小的宴會,要說沒見過姜幼瑤,也是不可能。當初姜幼瑤身為首輔千金,美貌嬌豔,燕京城勳貴子弟們大多也都了解。就算那一日姜幼瑤是偷溜出府,喬裝打扮,李濂多半也能認得出來。   再換句話說,如果是別人把姜幼瑤帶回府,姜梨相信也許對方並未認出姜幼瑤的身份,但換了是李濂,姜梨就有理由相信,李濂是認出了姜幼瑤,才對姜幼瑤做了接下來的動作。   「顯然你的妹妹並不這麼想,」姬蘅氣定神閒道,「否則也就不會跟李濂回府了。」   姜梨皺眉:「那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姬蘅悠悠道,「當然是順其自然,帶回府後,說明身份,闡述難處,懇求收容,一人憐惜,一人感激,情投意合,如膠似漆……」他越說越不像話,語氣裡真是十足的嘲諷。   「我知道了。」姜梨打斷了他的話。想也知道姜幼瑤會怎麼做,和姬蘅說的毫無差別,無非就是等回到李家後,洗清臉面,發現再也隱瞞不住,又看這位李二公子風度翩翩,溫柔體貼,便好一番殷殷語語,哭哭啼啼,惹得知道「真相」的李二公子心生同情,決議幫這位誤入歧途的小白兔隱瞞、收留,進而照顧她的未來以後。   「他們現在如何了?」姜梨想了想,問,「已經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   「只有多餘,沒有誇張。」姬蘅回答。   姜梨心中簡直說不出是好氣還是可笑。雖然早就曉得姜幼瑤是個沒腦子的,但再沒腦子的人,哪怕是自私自利的姜玉娥,也都明白李家和姜家素來不和。別說是和李家的人私定終身,便是多一點交往,也是不可以的。那是把姜家的軟肋親手送到別人手上,那是給別人遞刀子。雖然姜梨並不認為為了家族犧牲個人是什麼很光榮的事,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個道理,姜幼瑤只要不是三歲小兒,也該明白的。   說不準三歲小兒都懂這個道理。   「她可真是不把姜家的死活放在心上,明知道李家是什麼身份,也敢往上湊。」姜梨怒道。   「也許她認為自己是戲文裡的女角兒,李濂是男角兒,互為世仇,愛情忠貞,感天動地,最後能譜寫一段賺人眼淚的傳奇。」姬蘅一本正經道。   他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嘲諷起姜幼瑤來也是不遺餘力。姜梨看向他:「這事你是怎麼打聽到的?」   「右相府上,也有我的人。」姬蘅漫不經心道:「之前沒往右相府上找,覺得你那妹妹,也不至於膽大到如此地步。後來那邊的人偶然發現不對,回國公府了一趟,我讓人再確認一遍,才發現,」他笑了一笑,「世上還真有這麼蠢的人。」   姜梨聞言,心中又忍不住狠狠一跳,姬蘅竟在右相府上也埋有眼線,這燕京城的高門大戶裡,所有的秘密都被他掌握在手心中,也難怪他如此有恃無恐了。他曉得所有大戶裡深藏的秘密,也許連皇家的都一樣。   「不管怎麼說,都謝謝你了。」姜梨道,「倘若不是你告訴我,也許姜家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姜幼瑤在李濂府上。」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姬蘅摩挲著茶杯的杯麵,問她,「回去就告訴你爹?」   「我也還沒想好,」姜梨遲疑一下,「我父親雖然口口聲聲說對姜幼瑤感到失望,事實卻是仍舊疼愛她。如果現在說了,我認為,他會很衝動的去同右相府上要人。一來李濂也許在很短的時間裡將人藏起來,撲了個空,二來還會給李家留下把柄,說我們姜家蓄意污衊。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再添一事,指不定會招來什麼。」   「我也認為,」姬蘅道:「如果姜幼瑤對姜家來說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李濂就不會對此上心了。」   姜梨試探得問:「你的意思是,是讓放任姜幼瑤在李家,先觀察李濂究竟想做什麼?」   姬蘅攤手:「這是你們姜家的事。」   姜梨只覺得頭疼,姜幼瑤真是將本來就不簡單的事弄得更加複雜了。可是姬蘅的話也沒錯,現在告訴姜元柏姜幼瑤在李家,誰知道李家會用什麼法子。要麼趁其不備突然去要人,要麼就是等,等到過一段日子,李濂對姜幼瑤興趣淡了,再想法子把姜幼瑤弄出來。   現在看來,李仲南應當不曉得這回事,應當是李濂自己的主意。也許能獲得死對頭家的女兒放心對李濂來說是一件尤為自豪的事,至少在現在,他對姜幼瑤還是柔情蜜意的。   這件事情現在也想不出個頭緒,不如到了晚上回府再慢慢思考。姜梨想了想,問姬蘅道:「國公爺說的,好消息又是什麼?」   姬蘅要告訴她的,可是兩件事情,姜幼瑤的事情算是一件,還有一件,到現在也沒說。   「司徒的假孕藥已經做出來了,」姬蘅勾唇一笑,「永寧已經服下。」   姜梨一愣:「什麼時候?」   「沈如雲大婚之日,永寧和沈玉容見面之後。」姬蘅道。   永寧公主是隔三差五就尋些機會和沈玉容見面的,和沈玉容見面,自然也要溫存一番。姬蘅令人將藥用在他們二人歡好之後,至少時日上是再合適不過。沈玉容多疑謹慎,這樣子,也找不出什麼不對來。   姜梨喜出望外,這的確是一件好消息,應該是這段日子以來,對她來說最好不過的消息了。這意味著她的計劃可以大大的往前推進一步,她不必再漫長的等待下去了。   「真是太好了。」她喃喃道。   「你要怎麼謝我?」姬蘅挑眉。   他容貌深豔,這般含笑討恩的神態,幾乎是令人驚豔的移不開眼睛。姜梨道:「國公爺需要什麼,可以告訴我。事實上,便是終其所有,我也難以回報。」   如果不是姬蘅,她自己要將假孕藥送到永寧公主面前,再讓永寧公主順利的服下,需要花費不少的周折,其中可能還會失敗,一旦失敗,永寧公主就會對此心生警惕,再想下手,就會很難。   姬蘅幾乎讓她的計劃最困難的一步算是順利完成了。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才道:「我暫且想不出來。不過對你接下來要做的事,倒是很好奇。」   「接下來的事?」姜梨疑惑。   「永寧顯出孕像後,你會做什麼?」他問,仿佛真是十分好奇的模樣。   姜梨想了想,「不知道九月姑娘的藥,什麼時候才會發作?」   「十二個時辰之後,」姬蘅沉吟了一下,「算起來,已經發作了。」   「那就很簡單了。」姜梨微微一笑,「雲英未嫁的姑娘,突然有了身孕。尋常人家遇到這種事,姑娘的一輩子便是毀了。大戶人家為保名聲,甚至會讓姑娘自己懸梁。當然了,永寧是金枝玉葉,是成王殿下的親妹妹,沒有人敢讓她懸梁的,她也沒有必要懸梁。」   她這話說的,亦是十分嘲諷。   「所以在孕像不是很明顯之前,定然要為永寧尋找一門好親事。歡歡喜喜的將姑娘嫁過去,一來遮掩孕像,二來恰好這位公主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這樣一來得了一樁好姻緣,也是人人羨慕的喜事。」   「所以,」姬蘅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忍不住微微揚唇,慢條斯理的開口,「你打算讓她和沈玉容成親?」   「當然不。」這個回答,卻讓姬蘅的面上也顯出些意外之色。   「沈大人對亡妻情深義重,便是那位沈夫人給他戴了綠帽子,仍舊深情不悔。絕對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另娶他人的,況且若是娶了永寧公主,旁人會不會說,他們早有姦情,之前桐鄉一案裡有謠言說,永寧公主就是背後指使馮裕堂加害薛縣丞之人呢!原來她加害薛縣丞,是早已心儀沈大人,給沈大人報仇啊。」   「沈大人自來注重聲明,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姜梨道。   姬蘅的手撫摸著扇子的扇柄,也跟著笑了起來,他說:「那姜二小姐打算讓永寧公主嫁給誰?」   「永寧公主嫁給誰,並非我能決定。是由皇上決定的。」姜梨笑道:「我至多也只能分析一下,總歸劉太妃是看不上沈大人的,沈大人雖然看著不錯,可到底家世太薄,白身起家,配公主麼,總是高攀了。如今朝中的青年才俊,年貌相當,又家世豐厚,門當戶對,嫁過去也不至於讓永寧公主低嫁的,我倒是發現了一個。」   她笑眯眯的吐出一句話,「右相李仲南的大公子,李顯。」   姬蘅一怔,突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極為開心,目光裡,是毫不掩飾的讚賞和欣賞。   「這很有趣,讓永寧公主嫁給斷袖李顯,的確不尋常。」   姜梨道:「更有趣的是,這位在女人面前不可能動情的李大公子,娶妻之後,迅速得子,李家後繼有人,右相大人一定很高興。」   「就是這綠帽子,並不是人人都肯戴,世上只有一個沈玉容能容忍並且戴的甘之如飴,不知李家人戴起來,可會覺得還好,可還會善罷甘休?」   到那時,成王和右相的聯盟,也就像是一盤沙,吹吹也就散了。   國公爺:我給你取了小藍這個名字,你感動嗎?小藍:我不敢動…。   (為啥叫小藍,因為自古紅藍出cp呀~才不是作者懶得想) 第160章身孕   回到府後,天色已經是傍晚了。   姜梨並沒有直接回院子,而是去了晚鳳堂,這一次去國公府,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都很疑惑,特意在晚鳳堂等她。見她安然無恙的回來,神情也沒什麼大礙,十分平靜,才放下心來。   「梨丫頭,你今日去國公府,可曾見過什麼人?又在國公府做了什麼事?姬老將軍有沒有說,為何單獨邀請你一人前去赴宴?」姜老夫人問道。   「今日國公府老將軍的生辰宴上,並不止我一人,還有五六人,但都挺面生,看樣子也不是燕京官家人。有男有女,大約是老將軍的故人。」姜梨胡謅起來面不改色,繼續道:「用過飯後,老將軍詢問了我一些騎射上的事。大約是之前得知了六藝校考中我在騎射上的表現,以為我精通此道,對我好奇一些,才特意邀請我參加。之後與幾位小姐閒談了下午,傍晚便回來了。看樣子只是尋常的家宴,沒什麼特別的地方。至於為何單單請了我,這問題實在不方便問,老將軍也沒有說。」   她的回答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對視一眼,彼此都沒有什麼想問的了。便是有問的,看姜梨這模樣,只是去用了一頓飯,什麼都不知道,應當也回答不出來。   姜元柏道:「既然如此,你回去休息吧。」   姜梨猶豫了一下,又道:「父親,今日我在國公府生辰宴上,聽聞他們談論時局,近來燕京城可能不太平,父親……且做好準備。」   姜元柏一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具體的,我也實在不知道了。他們在宴席上也不會說的太多,便是這一點,已是我很努力打聽到的。」姜梨道。說完這句話,她便對姜元柏和姜老夫人行禮,回自己院子裡去了。   姜梨離開後,姜老夫人問:「元柏,二丫頭剛才那話是什麼意思?」   姜元柏面色沉沉:「成王恐怕是要有動作了。」   「姜家……要不要暫避鋒芒,暫時離京?」姜老夫人問道。   姜元柏苦笑一聲:「娘,這個節骨眼上,便是我想走也走不了。我這個位置,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只希望皇上不是全無準備,這一仗……還有機會。」   姜老夫人又是沉沉嘆了口氣,時局如此,他們縱然身為首輔大學士的家人,看上去風光無限,實則也不過是權力的螻蟻。成王敗寇,自古以來都要流血,又能如何?只是這番動作,成王的舉事,皇帝的反擊,不知燕京城又要如何血流成河,多少家庭都要妻離子散了。   另一頭,姜梨回到了院子裡。   桐兒和白雪忙著收拾,她卻坐在屋裡,眉梢爬滿心事。想來想去,還是同姜元柏提了這麼一句,雖然在姜梨看來,成王這一仗多半要輸,但姜家處於風口浪尖,誰知道會不會出事。如今她既身在姜家,和姜家也要相輔相成,姜家真要出了事,對她來說沒有一點好處。   更何況,雖然姜家曾經冤枉姜二小姐,也出過季淑然這樣的毒婦,但她如今的一粥一飯,衣食起居,都要依仗姜家。姜二小姐若是在,也不希望自己的家族就此覆滅。如果能讓姜元柏提前做好準備,也許接下來的事情也會少掉許多麻煩。   至於姜幼瑤的事,姜梨也準備接受姬蘅的建議,暫時不告訴姜元柏。只是先看李濂那頭有什麼動靜,姜幼瑤應當好好吃些苦頭,若是如今就想辦法將她接回府,她非但不會感謝姜家人,說不準還會認為姜家人是故意拆散她和李濂。這樣一條白眼狼,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反咬姜家一口,還不如眼下將她丟給李濂,姜家也能清靜清靜。   就算李濂想要從姜幼瑤嘴裡得知姜家什麼隱秘的消息,也絕無可能。要知道姜幼瑤根本不關心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事,所以李濂想要打探什麼,也註定是無功而返。   姜梨如今最為緊張關心的,卻是永寧公主那頭。   按姬蘅所說,永寧公主如今已經有了孕像,不知她自己發覺沒有。一旦永寧公主發現自己懷孕了,想來接下來的一件事就是找沈玉容商量,對沈玉容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好事。至於事情接下來如何發展,姜梨很是期待。   她實在迫不及待想看著這兩人難看的臉色了。   ……   公主府裡,屋子裡燃著淡淡的薰香。線香細細的一條,嫋嫋升起的青煙也是細細的,散發出的香氣像是茉莉,十分可人。   永寧公主自來很喜歡濃豔熱烈的香氣,淡一點的薰香,在公主府裡幾乎是尋不見的。但近來幾日,永寧公主總是很容易疲倦,打不起精神,尤其是吃什麼也沒胃口,總是覺得胸口發悶,還容易想吐。濃豔的香氣聞起來令她不舒服,公主府裡的薰香,便全部換上了這種淡淡的。   但即便是淡淡的薰香,永寧公主也不覺得很好。她倚在軟塌之上,神情懨懨,向來嬌豔精緻的妝容也無心打理,顯出幾分憔悴。皮膚也不如往常一般白皙,有些蠟黃。   「公主,章太醫很快就來了。」梅香輕柔的為永寧公主按著肩,笑道:「等章太醫來了,為您開上兩副藥方,奴婢抓了藥煎好您服下,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永寧公主有氣無力的「嗯」了一聲。她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有這般不舒服的景象的,仔細想想,大約是在沈如雲喜宴之後。但那天她也沒做什麼,如往常一般,得了機會和沈玉容痴纏,別的也沒什麼了。何以回到公主府後便覺得很是不舒服,這都好幾日了,一點兒好轉也沒有。實在沒有辦法,便讓梅香拿了令牌去請章太醫來給她看看。   想到這裡,她心中又有些埋怨沈玉容。分明她早就讓身邊人告訴了沈玉容,這幾日她身子不爽利,可沈玉容竟也沒有來看看她。雖然曉得朝中事務繁忙,但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沈玉容的心裡莫不是沒有她吧。   這些埋怨積攢在心裡,倒讓永寧公主越發的不舒服起來。只覺得頭也疼,手也疼,腿也疼,連腳趾也是疼的。   傍晚天色暗下去的極快,很快,天色就整個的黑了起來。燕京城晚上颳起了大風,丫鬟們怕永寧公主覺得悶,便將公主府的窗戶們都打開。一打開,狂風便迫不及待的衝進來,將大廳裡的燭火頓時吹滅了一半,也桌上的紙筆吹得到處亂飛,吹得花瓶東倒西歪。   永寧公主看著更加心煩意亂,正想責罰下人的時候,梅香小跑著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穿松綠棉褂子的老人,道:「殿下,章太醫來了。」   章太醫是太醫院裡與永寧公主相熟的大夫,平日裡永寧公主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多喜歡直接讓章太醫來府上給自己看看。這會兒見章太醫總算來了,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坐直了身子,主動伸手道:「章太醫,本宮身子近來總是很不舒服,說具體的便也說不上來,總覺得沒甚麼力氣,乏得很,胃口也不好,總是犯噁心。有時候下午睡著了,到半夜才醒,你給本宮瞧瞧,到底是什麼問題?」   聽到這些的時候,章太醫一愣,面上頓時生出了幾分驚疑的神色,永寧公主見他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也不給自己把脈,頓時有些不耐煩道:「章太醫,你還愣著做什麼,快給本宮把脈呀!」   章太醫這才回過神,勉強笑了笑,道:「殿下莫慌,老夫這就給殿下把脈。」   他伸手搭上永寧公主的手腕,仔細把起脈來。   時間其實過得並不長,但章太醫的臉色在某個瞬間,突然變得雪白。不僅如此,他的額頭開始漸漸滲出冷汗,連手都有些發否。   永寧公主見這次把脈的時間實在太長,忍不住皺眉斥道:「章太醫,到底是什麼事啊?你怎麼沒動靜?」   章太醫一下子縮回手,站起身來。他看也不敢看永寧公主,低著頭躊躇著,聲音都開始打哆嗦,「殿下、老夫,老夫肯能是把錯了,殿下不妨另請高明,來看看殿下究竟是何緣故?」   他越是這麼說,就越是令永寧公主心中生疑,永寧公主道:「太醫院裡,本宮就只信任你了。章太醫,本宮到底有什麼事,你且說來,不然,本宮就治你得欺瞞之罪!」   章太醫嚇了一跳,連忙跪了下來,一把年紀的人,聲音裡竟然是止不住的惶惑,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似的,他道:「公主殿下饒命,公主殿下饒命!殿下……怕是有了身孕了!」   有了身孕了!像是一道驚雷,突然劈在自己頭上,永寧公主驚了一驚,差點沒回過神。   「你好大的膽子,怎敢在殿下面前妄言!拖下去!」梅香反應極快,立刻開口命令道。   「老夫不敢妄言,殿下饒命啊!」章太醫不住地磕頭,聲音悽厲。   永寧公主皺了皺眉,像是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她看著章太醫,突然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章太醫連忙呼道:「下官不敢妄言。」   「你瞧著這日子,如今有多久了?」永寧公主問道。   章太醫冷汗涔涔,卻又不敢不回答永寧公主的話,道:「應當一月有餘。」   「一月有餘……」永寧公主喃喃道,算起來的話,時間倒是很合適,這段日子她和沈玉容統共也只見了幾次面。只是她不明白的是,每一次她都是用了避子藥,沈玉容在這方面十分小心。當然,永寧公主也不願意未婚先孕,北燕的風俗就算再開放,這種事放在尋常人家也是見不得人的醜事。   可沒料到,便是如此,還是懷了沈玉容的孩子。永寧公主的手不由自主的撫上自己的小腹。   梅香見狀,急道:「殿下,您打算……」她沒有說下去,永寧公主轉頭看向她,問:「準備什麼?」   梅香訥訥道:「您打算留著這孩子麼?」   永寧公主一聽,狠狠的一巴掌扇過去,直把梅香打的頭一偏,她厲聲道:「本宮肚子裡的孩子,也容得下你一個賤婢置喙?」   跪在地上的章太醫還未起身,更是嚇得瑟瑟發抖。梅香也順勢跪在地上,她的臉上清晰的映出五個手指印,她卻麼也沒察覺似的,仍舊道:「殿下腹中的骨肉一日日長大,終究怎麼也瞞不住,若是被皇上看見,若是被外人看見,只怕解釋不清。殿下一心憐惜那人,倘若事發,皇上等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若是發現是那人的骨肉,那人的仕途怕也是毀了,殿下定然會心疼。」   因著章太醫在此,梅香沒敢說出沈玉容的名字,而是以「那人」代替。這話卻是說到了永寧公主心坎上去了。這孩子一天天長大,肚子是怎麼也瞞不住的。要是皇上發現了此事,一定要追究,最後發現是沈玉容的骨肉,沈玉容的仕途到此為止。雖然對於永寧公主來說,沈玉容做官還是不做官,她都不在意。但沈玉容自己一定不會開心的,沈玉容不高興,永寧公主也不會快活。   她頓覺頭疼。   「可這是我與他的孩子……」永寧公主說著說著,眼裡竟然閃現出一點近似於慈愛與溫柔的神情。仿佛是和藹的母親,期待著新生命的出現。   這是她和沈玉容的孩子,光是這一點,便讓永寧公主有無數個理由不能拋棄她。這也許是兒子,也許又是個女兒。也許眼睛長得像沈玉容,也許嘴巴長得像自己。將來長大後,會喚沈玉容一身爹,會叫自己一聲娘。這是她與沈玉容深情的證據,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將這個孩子拋棄。   「我要留著他。」這句話,永寧公主說的斬釘截鐵。跪在地上的梅香和章太醫同時心中一驚,都沒有說話。   「至於接下來該怎麼辦,倒是不急,如今尚且還不足月,旁人也看不出來。當務之急是養好我的孩兒,如今人心莫測,想要害我孩兒之人數不勝數,我得保護好他。」永寧公主道。   梅香道:「奴婢會保護好小殿下的。」   永寧公主滿意的點了點頭,目光划過跪在地上的章太醫,眼中閃過一絲涼意,她道:「章太醫今日也辛苦了,梅香,你帶章太醫下去,請他吃杯茶再走。」   梅香會意,章太醫還要求饒,只聽得永寧公主笑道:「章太醫不必心急,吃完茶再走,一杯茶的時間,你的夫人兒子,都不會在意的。」   章太醫聞言,身子猛地一震,目光裡頓時黯淡了下去,他不在說什麼了,失魂落魄的跟著梅香走了出去。   大殿裡又恢復了平靜。   永寧公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雖然她十分希望能留下這個孩子,但梅香的話也傳到了她的耳朵,這樣下去的確不是個辦法。這件事要不要告訴沈玉容呢?怕是不能,沈玉容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會勸她不要這個孩子。這段日子他已經不止一次的說過,正值風口浪尖,不要被人抓住把柄,應當保持距離。要是有了孩子,豈不是把把柄送到別人手上。   對自己,他總是有辦法的,就算自己再如何篤定,最後也會被他的溫柔打動,遂了他的意。可這一次,永寧公主怎麼也不打算聽從沈玉容的意思,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留下來。   該想個什麼辦法,名正言順的將此事揭過,又能讓孩子留下呢?這孩子一生下來不能沒有爹,他必須得叫沈玉容一聲爹的。   永寧公主突然心中一動,對的,這孩子必然是要有個父親,這父親也只能是沈玉容。只要在別人還看不出來的時候與沈玉容成婚,介時再尋個理由,說是早產了,便能將此事變得光明正大不是麼?   但要在極短的時間裡與沈玉容成婚,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永寧公主不打算與沈玉容商量,因著沈玉容定會提出質疑,而她又不能告訴沈玉容自己有了身孕的事實。她打算明日一早就進宮見劉太妃,讓劉太妃說動皇上賜婚。   無論如何,此事都不能失敗了。   ……   燕京城的夜裡,幾家歡喜幾家憂,有人在為腹中骨肉歡喜複雜時,也有人在為今後前程忐忑不安。   右相李府修繕的十分精緻豪奢,右相在位多年,尤其是近年,在朝中地位愈發穩固,平日來送禮的人不在少數,送的禮許多看都沒看,連著單子一起丟到了庫房裡。聽聞右相府上的庫房,甚至比國庫還要充盈,但究竟是傳言還是真的,便無人知道了。   靠西邊的已一處院子,比別的院子要安靜許多。掃灑的丫鬟只有三兩個,但院子還挺乾淨。屋裡,桌前正坐著一人,她手裡拿著書,卻是無心翻開,看著窗外發呆。   這女子年紀輕輕,也稱得上容貌可愛,不是別人,正是姜家李家出逃的姜三小姐姜幼瑤。   姜幼瑤來到李府,已經有好長一段日子了。那一日她從姜家逃出來,本想去季家,可誰知道大年夜,竟然也在街上遇到了匪寇,那些匪寇見她是女流之輩,不僅搶走了她的包裹,還想對她動手動腳。正在姜幼瑤感到絕望之時,天降神兵般的,出現了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輕公子。他讓隨從趕跑了那些匪寇,還扶起姜幼瑤,見姜幼瑤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便將姜幼瑤帶回府,清洗乾淨,讓她安神別怕。   其實在姜幼瑤被救起的時候,她就認清楚了這公子是誰。是右相李家的李二公子李濂。按常理來說,姜幼瑤是不應當與李家的人有任何糾葛的,要知道李家和姜家是死對頭。但不知為何,她並沒有拒絕李濂帶她回府的舉動。也許是因為她恨姜家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對自己不聞不問,報復般的想以此來領姜家生氣。也許是因為她如今是真的走投無路,不知道該去依靠誰。又或者也許是因為這位李二公子看起來太過溫柔,不像是父親說的奸猾之人,在這種落難的時候有個人溫柔相待,便很容易相信。   她跟著李濂回到了李府,待洗乾淨臉之後,李濂也認出了她來。姜幼瑤心一橫,便在李濂面前,訴說了這些日子在姜家的委屈。她是不得已來離家的,還希望李濂不要將自己在李家的事情告訴別人,被姜家知曉,是要把自己抓回去的。   李濂是個憐香惜玉之人,好似對她動了惻隱之心。果然沒將此事告訴李仲南,他在自己的院子裡分了一塊地方給姜幼瑤,姜幼瑤平日就住在這裡。她不能出門,否則會被人看見,姜幼瑤就只能在院子周圍走動,還要提防著不被李家其他人看到。時間久了,自然覺得乏味和無聊。   而她每日能見到的人,除了這些下人,就只有李濂了。   和李濂相處的時間越長,姜幼瑤便越發覺得李濂是個不錯的人。他溫柔體貼,又極懂得自己的心,幾次三番下來,姜幼瑤也忍不住與他交心。後來便……和李濂有了更深一層的關係後,起初姜幼瑤也是害怕的。她從姜家逃離出來,內心裡一時半會兒還想著自己是首輔千金的身份,這件事要是傳了出去,只怕要給姜家蒙羞的。   但李濂告訴姜幼瑤:「你若是不想回去,便不必回去了。總歸你說姜府帶你苛刻,不若留在我們府上。我介時為你尋一個身份,你便能名正言順的與我一輩子在一起。」   姜幼瑤很受用。   承諾是真心的提現,周彥邦一直不肯給她承諾,讓她痴痴等了許多年,最後還與別人成親,實在是令她很傷心。現在有一個人能主動站出來,撫慰她的傷痛,姜幼瑤自然抵擋不住。   她也想過以後,比如李濂的妻子,只能是高門大戶的小姐。他便是再神通廣大,為自己尋一個身份,都不可能是什麼高門大戶的千金。她呆在李濂身邊,無名無分,至多也就是個妾侍。可姜幼瑤怎麼能甘心做妾?但即便她還是姜家的三小姐,也不可能和李濂成為夫婦,因為李家和姜家自來不對盤,不是一日兩日。   與李濂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快樂,但一眼看不到未來,即便如此,姜幼瑤還是狠不下心離開他。因為離開李濂,她也不見得過的更好。倒不如把握眼下,先高興了再說。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吧。   覺得坐了許久了,姜幼瑤站起身,想到院子裡走走。丫鬟們都各自做著自己手裡的事。這些丫鬟不知道認出了她的身份沒有,其實姜幼瑤對他們並不是大滿意,有時候也在嘆息,早知道便將金花銀花一起帶出來了,到底是從小跟在自己身邊的人,用著也順手。而這些丫鬟的主子是李濂,對李濂是畢恭畢敬,對姜幼瑤卻說不上是多熱絡了。   最重要的是,李濂院子裡的丫鬟個個貌美,鶯鶯燕燕的很是惹人心煩,姜幼瑤有時候會忍不住吃味的想,李濂莫不是將這些丫鬟都放在院子裡,方便自己收用。她也曾在李濂面前暗示過,可李濂太會哄人,三言兩句便將她哄得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不再興師問罪了。   姜幼瑤走到院子邊上,不由得抬眼往另一邊的院子看去。   旁邊的是李大公子李顯的院子。李顯不常回府,聽聞他公務繁忙。姜幼瑤對早有耳聞,李仲南的兩個兒子,李顯比李濂要得眾人稱讚多了。他年紀輕輕便仕途順遂,自身也極有才華,生的也俊美文氣,比起李濂來,似乎更為潔身自好。這麼大年紀,未曾聽過他有什麼不好的習性。   姜幼瑤目光在那院子裡掃了一圈。   李顯的院子和李濂的院子,最大的不同,大約就是伺候的人了。李濂院子裡的丫鬟個個嬌俏可人,李顯院子裡卻未曾看見什麼丫鬟。小廝倒是不少,就是年紀小了些。看起來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少年,甚至有一次,姜幼瑤還看見了一個八九歲的孩童。姜幼瑤不大明白,為何這些小廝年紀都這般小,伺候起來不會覺得不方便麼?但凡跑個腿搬個重物什麼的,看這些都還是小孩子的小廝,不見得能做的很好。   她也曾問過李濂這個問題,李濂總是笑著搖頭,說那些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李顯見他們可憐,便將這些孩子都送到府上做小廝。表面上是做小廝,實則能送他們一口飯吃,日後長大了,也能為府上效力。   姜幼瑤聞言,心中還嘀咕,看來這位李大公子心底良善,是位大大的好人,竟然能想出這般迂迴的法子替他們著想。   她收回目光,又往回走,心裡忍不住感嘆,不過這位李大公子也十分會挑人了,院子裡的這些小少年,生的個頂個的漂亮。若不是曉得李顯是什麼人品,還以為他和那位有特殊癖好的肅國公一樣,是喜歡男子的斷袖呢。   李大公子敲噁心的! 第161章恢復   年關過後,燕京的雪總算是停了兩日。停了的這兩日裡,還難得罕見的出了太陽。   新年洗去了過去一年裡的不快,無論如何,新的開始都要繼續。   姜家在過去一年裡遭受的非議,像是被姜家人心照不宣商量好要忘卻似的。突然間大家都不再提了,府裡的下人們也不在哭喪著臉過日子,又是歡歡喜喜,高高興興的。過去發生的事都被掩埋了,誰還都是一樣過日子。   姜元柏也開始上朝了,不再稱病告假了。   這一日,天氣晴好,姜梨正坐在院子門口,看明月和清風把屋子裡的書搬出來曬。一個冬日,書都捂得發了潮,適逢有陽光,恰好可以拿出來曬一曬,把蟲子都曬掉。   正眯著眼享受溫熱的日頭時,白雪突然從外面進來,道:「姑娘,方才葉府的阿順過來,說讓姑娘趕緊過去一趟,薛縣丞出事了。」   姜梨臉上的笑容霎時間褪了個乾乾淨淨,她「蹭」的一下站起身來,道:「什麼事?薛縣丞出了什麼事?」   「奴婢問過了,阿順說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讓姑娘趕緊過去看看。現在三老爺和司徒姑娘都在葉府,姑娘,現在要去麼?」白雪曉得姜梨自來緊張薛懷遠緊張得很,要是得知了薛懷遠有個好歹,怕是立刻要趕過去看的。因此幾乎是在阿順說完事情的當時,就讓人趕緊去備馬車。   姜梨果然道:「當然現在去。」她匆匆回到屋裡,也來不及梳妝打扮,只拿了一件披風就出來,招呼上桐兒和白雪,「你們跟我一道去。」   她走的很急,吩咐明月和清風,要是有人問起來,她去葉府了。反正老夫人和姜元柏對她隔三差五去葉府的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人敢說什麼。等上了馬車,姜梨感覺到自己心跳的極快,她分明前幾日在見過薛懷遠,薛懷遠還好好地。司徒九月說,他現在能看書寫字了,雖然很多時候都是坐著發呆,但這代表著他在漸漸好起來,開始主動尋找自己的記憶。怎麼才過了兩日,阿順就急急忙忙的跑過來,說是薛懷遠出事了?   姜梨笑的,要不是情況緊急,葉明煜是不會讓阿順過來告訴自己的。可見此事已經到了十分危急的時候。   白雪看出了姜梨很是緊張,寬慰她道:「姑娘不必焦急,有司徒姑娘在,想來不會出什麼事的。」   「是啊姑娘,」桐兒也跟著道:「說不準今日去是薛縣丞好起來了呢,恢復了記憶?」   姜梨心中狠狠一跳,旁人認為恢復記憶大抵是一件好事。可姜梨心知肚明,對於薛懷遠來說,恢復記憶可能意味著痛苦的來臨。要是薛懷遠真的恢復記憶,找回神智,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兒女皆亡,薛家不再的事實。對於一個父親來說,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   他會不會再次崩潰?甚至不願意想起這一切。姜梨心如刀絞。   這般胡思亂想著,很快就到了葉府門口。葉府的大門開著,小廝在外等候,見了姜梨,便道:「姜二小姐,您總算來了。」   聞言,姜梨更加心慌意亂,恨不得馬上就飛到薛懷遠身邊。她都沒來得及和門房的人打一聲招呼,提著裙裾,便急急忙忙的往裡衝。   薛懷遠常住的那間屋裡,外頭站著幾個人。姜梨走近,看清楚站在最外面的人正是葉明煜,道了一聲:「舅舅!」   葉明煜一愣,問:「你來得怎麼這樣快?」   葉府和姜府之間雖然離得不算遠,但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到了。姜梨道:「我讓車夫趕路來著。」車夫得了她的命令,一路上行的飛快,總算是在最短的時間裡到了葉府門前。   「舅舅,到底出了什麼事?薛縣丞在屋裡嗎?」姜梨不等葉明煜回答,便急忙追問。   知道她向來把薛懷遠的事情看的很重,葉明煜嘆了口氣,道:「這事兒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今日一早,我恰好在府裡沒外出,最近這位薛縣丞很喜歡看書,雖然只是對著書發呆,我就搬了個凳子讓他在院子裡曬曬太陽,看看書。」   「後來廚房來送熱湯,我就起來端個熱湯的功夫,一回頭就看見薛縣丞坐在地上,那凳子也翻到了,可能是他起身的時候沒站穩,你知道人上了年紀,有時候突然起身容易頭暈。我看他一直坐在地上沒起來,生怕他磕著碰著哪兒了,趕緊上前去扶他,等一看到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他腦袋上磕著了,流了不少血。」   姜梨聽到這裡,心中已經,忍不住問道:「怎麼會這般嚴重?現在可還好?」   「我也嚇了一跳,誰知道薛老頭看著我走過來,突然問我:你是誰?阿梨,」他撓了撓頭,「當時薛老頭的臉色,看起來真是十分嚇人。這段日子他也經常對人問這話,不過今日的語氣實在有些怪,我也說不上具體哪裡怪,反正我回答我是葉明煜,他又問我這是哪裡,我說這是燕京城。然後他居然不要我扶,自己站了起來。」   姜梨道:「自己站了起來?」   「可不是?我還以為薛老頭是身子好了,現在不愛讓人扶。可才走了兩步,他就一頭栽倒下去。嚇得我連忙請人去請司徒大夫過來。我想著薛老頭今日奇奇怪怪的,莫要出什麼事才好。司徒姑娘來得快,但是司徒姑娘來過以後,只跟我說,趕緊讓你過來一趟。」   姜梨愣愣的聽著,司徒九月如此說,必然是因為薛懷遠的事情不是小事了。   正在思考的時候,司徒九月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姜梨來了麼?來了就快點進來。」   「得,在叫你了,趕緊進去吧。」葉明煜道。   姜梨就和葉明煜一道進了屋子。   屋子裡的帘子都拉上了,大約是司徒九月讓拉上了。雖然是白日,點著燈火,倒也明亮,有安神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姜梨走到裡側,床邊,司徒九月坐著,身邊站著的竟是海棠。海棠低著頭,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姜梨的心裡「咯噔」一下,事情到了如今,若是薛懷遠有什麼三長兩短,她只怕實在不知如何堅持下去了。   她朝薛懷遠看去。   薛懷遠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過。司徒九月正低頭收拾著自己的藥箱,姜梨忍不住道:「九月姑娘……」   「他可能恢復記憶了。」司徒九月頭也不抬的道。   姜梨的手一顫,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後,她才道:「。…。全部麼?」   「也許。」司徒九月站起身,面對著姜梨,她淡道:「即便不是全部,應該也想起了大部分,他所認為很重要的事。」   姜梨定了定神,又問:「可他現在為何昏睡不醒?」   「正因為想起了大部分過去,那些記憶裡應當不算什麼特別美好的記憶。」司徒九月說的很是平靜,「據我所知,這位薛縣丞的過去,過的可謂是十足悽慘了。正因為他恢復記憶後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痛苦的事,一時之間無法承擔,才會昏睡過去。你可以將這種行為所為是他本能的逃避。不過我之前已經與你說過了,這種情況是很可能的。」   姜梨垂眸,「我知道。」她又輕聲問,「薛縣丞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不好說,這得看他逃避到什麼時候。」司徒九月把藥箱背在身上,「不要認為這是一件簡單的事。任何一個再勇敢再冷血的人,乍然恢復記憶,尤其是這種不好的記憶,是一定會經過掙扎的。等他漸漸接受了事實,願意醒來的時候,自然就會醒來。可能是一日,也可能是十日。如果你需要的話,我當然也能施針讓他立刻醒來,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面對這種現實,對他來說也會很痛苦。你準備怎麼做呢?」   迎著司徒九月的目光,姜梨扯了一下嘴角,卻最終沒能笑出來,她道:「不必了,讓他慢慢接受,慢慢醒來吧。」   她自己尚且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能走出來,接受過去的事實,父親那麼疼愛她和薛昭,受到的傷害比她還要深百倍千倍,她怎麼忍心讓加深父親的痛苦?   葉明煜嘆了口氣,道:「這薛縣丞一輩子,也真是坎坷,看著讓人心裡怪難過的。」   「不論如何,等他醒來後,要面對的就是清醒的人生了。」司徒九月的語氣裡,似乎也含了一些淡淡的惆悵,她道:「其實過去的日子未嘗不好,世人眼中的瘋子,倒比其他人活的快活一些。」   她自己是漠蘭公主,當年經過動亂,想來也曉得要清醒的面對現實,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薛懷遠大概能讓她感同身受。   「我想留在這裡。」海棠的聲音還有些哽咽,「老爺現在這個樣子,要是得知了薛家發生的事,一定很難過。我想陪在老爺身邊,至少告訴老爺,薛家並不是全無人。我也想把小姐的委屈告訴老爺,叫老爺曉得,當年小姐並非是別人嘴裡那般不堪。」   姜梨看向司徒九月,司徒九月聳了聳肩,道:「這是你就回來的人,當然是你說了算,不必看我。」   姜梨想了想,就對海棠道:「既然如此,你就留在這裡吧。照顧著薛縣丞也好,只是平日裡就不要出去了。省的被人瞧見。」   海棠點了點頭:「好。」   姜梨走這麼一趟,原本以為薛懷遠出了什麼意外,沒料到最後竟是得知了薛懷遠恢復了記憶一事,一時間心中悲喜難言。   等她又在薛懷遠的床邊看了一會兒,走出屋去,看見司徒九月早就在屋外等候她了。姜梨上前一步,司徒九月便道:「等薛懷遠恢復記憶後,你打算告訴她你準備提薛芳菲報仇的事麼?」   姜梨實話實說道:「我不知道。」   「哦?」司徒九月不解。   「倘若告訴他,他也許會覺得,自己子女的仇還要別人幫忙才能報仇,也許心中會更難過。但倘若不告訴他……他應該知道真相的。」   司徒九月輕笑出聲,「你倒是考慮的周全。」姜梨搖頭:「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真奇怪,在別的事情上,你一向很有主張,但在薛家的事情上,你卻總是關心則亂。」司徒九月道:「不懂,不過也無事。等薛懷遠醒來那一日,我會來葉府給他診看的。之後也會告訴你,至於你如何與薛懷遠相處,怎麼告訴他真相,那是你的事了。」她揮了揮手,往前走去,「我先回去了,恕不奉陪。」   司徒九月就這麼離開了。   葉明煜看著司徒九月的背影,感嘆道:「司徒大夫也是個不一般的人。」   姜梨回過神,葉世傑沒在府上,她又在屋裡,陪著海棠一起照看了一會兒薛懷遠,待到晌午在葉府同葉世傑一起用過飯後,才乘馬車往姜府走。   回去路上,姜梨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桐兒和白雪也不敢打擾她,姜梨卻是有些心煩意亂。薛懷遠醒來之後要怎麼與他說,要不要與他相認,什麼時候相認,要是薛懷遠不相信自己就是薛芳菲又該如何?她的心裡一團亂麻,與此同時,還有難以言喻的愧疚。   薛昭是因為為自己平反而死的。便是自己成為姜二小姐,重新得了生命,薛昭卻再不可能重新活著了。父親終究要面對失去一個兒子的事實,姜梨不知道要怎麼說。   她只要一想到這種畫面情景,便覺得渾身發涼。   待回到姜府,姜梨什麼話都不想說,直奔芳菲苑。誰知道剛剛走到院門口,明月就過來道:「姑娘,有人登門想要見您,奴婢說您外出去了,她就在前廳等著您回來。」   「見我?」姜梨今日實在沒有心思來見什麼客人,卻也曉得不能少了禮數。只是她的朋友自來很少,能主動登門的更是寥寥無幾,若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不見也就不見了。因此,她就問道:「誰要見我?」   她猜想著,也許是柳絮。燕京城裡和她交好的小姐,也就只有柳絮了。誰知道明月搖了搖頭,道:「明義堂的蕭德音蕭先生。」   「蕭德音?」姜梨蹙起眉,她怎麼也沒想到,蕭德音會來找自己?且不提薛芳菲如何,在姜二小姐的生活裡,和蕭德音除了明義堂的師徒名義之外,並無任何交情。況且這師徒情誼,還十分單薄。只要姜梨不上學的時候,便什麼也沒有。尤其是進來她幾乎不再去明義堂了,和蕭德音更是面也不曾見到幾次,莫名其妙的,蕭德音怎麼會主動來找她?   況且……姜梨心中沉吟著,前些日子,葉明煜不是才派人在蕭德音的府門口安排了一場「滅口」,蕭德音閒雜應當正是慌亂不知所措的時候,怎麼還會來找她?「她現在還在前廳麼?」姜梨問,「若是還在,明月,你將她帶到我的院子裡來吧,在前廳說話,總是有些不方便。」   明月趕緊道:「還在的,奴婢這就請她過來。」   姜梨脫下披風,換了件衣裳,又讓桐兒稍微替自己整理了一下頭髮,看起來很從容了。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日光流了一半在碧色的茶水裡,茶水溫熱的剛剛好的時候,蕭德音來了。   她跟在明月身後,穿著一襲紫色絞紗繡梅群,嫋嫋婷婷,衣袖寬大,很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而她臉龐秀美,嘴角含笑,看起來溫柔又良善。難怪明義堂裡最得學生喜歡的先生,蕭德音算是頭一個。   她看見姜梨,便笑著上前來喚了一聲:「小梨。」自己在石桌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蕭先生。」姜梨也微笑著還禮,道:「先生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前些日子你一直不曾來明義堂,知道你家是出了點事情。」蕭德音笑道:「我早就想來看望你了,只是怕打擾了府上,覺得有些不方便。但你到底是明義堂最好的弟子,至少在琴藝一項上,整個明義堂沒有比你更好的學生了,我打心眼裡的喜歡你,想來想去,年關已過,還是來看看你。」   這話說的,好似這位先生平日裡就十分喜愛關心這位學生似的,也說的姜梨就是她的得意門生。姜梨微微笑著,既不附和,也不反駁。眉眼彎彎的樣子,不知為何,竟看的蕭德音有點兒臉熱。   不過她很快就道:「小梨,近來可好,打算什麼時候回明義堂?」   「日後可能不打算去明義堂了。」姜梨道。她本來進明義堂無非就是為了打聽消息,二是揚名。既然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了,而明義堂也不能再教會她別的東西,再待下去,就是浪費時間。況且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明義堂上,就意味著她只能用小部分的時間去關心薛懷遠,報復沈玉容,實在很不划算。   姜梨清楚地看見,蕭德音的眼中,划過一絲洗衣,但蕭德音的面上,卻浮起一個真切的惋惜,她道:「為何?你可是明義堂最好的學生啊。」   「先生謬讚,實在是府中多事,我也不再適合去明義堂了。」   蕭德音嘆息一聲:「你心意已定,我也不好再勸,知曉你有自己的主意,也只能惋惜一番了。要知道,明義堂的學生們,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不僅因為你才華橫溢,還因為你有膽氣,有公義之心。譬如桐鄉薛懷遠的案子,你一個閨閣小姐,卻敢於帶著桐鄉的鄉民上京,替他們上告,便是我,心裡也是佩服的。」   來了來了,這才是蕭德音此行的目的,姜梨心知肚明,一瞬間便曉得今日蕭德音來的重頭戲在這裡。但她佯作不知,只是微笑著,有些赧然的道:「換了先生,也會這般做的。」   蕭德音點頭,感嘆般的道:「只是這世道上,有公義之心的人雖多,沒有公義之心的人卻是極少。」   「先生想太多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姜梨適時的做出一副天真純善的小姐姿態來。   蕭德音看了她一眼,突然微微湊近身子,低聲道:「小梨,你告訴先生,當初廷議之上,指使馮裕堂對薛縣丞下手,背後之人是永寧公主的那個證據,並不只是一個謠言吧?」   姜梨嚇了一跳,掩嘴道:「蕭先生怎麼這樣說?」   蕭德音卻篤定她有所隱瞞似的,道:「你告訴先生,是還是不是?」   「當初廷議之上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姜梨支支吾吾道,「證據是拿了出來,但那只是有心之人想要污衊永寧公主而做的手腳。雖然上面有公主的印信,但也做不得真的。」   「既然都有了印信,便是真的,怎麼叫做手腳?換了旁人,早已被定罪了,無非是因為她是公主,旁人才會想方設法的給她開脫。」蕭德音道。   姜梨訝然的看著她,似乎極為詫異蕭德音會這麼說,她道:「可最重要的是,公主殿下並沒有理由這麼做呀!薛縣丞是桐鄉的一個縣丞,離燕京城十分遙遠,終其一生,只怕薛縣丞也不曾見過永寧公主。公主殿下何必大費心思,去為難一個小縣的縣丞?」   「沒有理由?」蕭德音面上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道:「怎麼沒有?」   姜梨瞪大眼睛。   蕭德音又往前湊了一點,幾乎是貼著姜梨的耳朵道:「這位公主殿下,可是十分青睞當初的狀元郎沈大人啊,而沈夫人的父親,就是薛縣丞。」   姜梨皺眉:「我不明白。」她將一個雖然聰慧,卻對男女一事一竅不通的單純小姐表現的淋漓盡致,蕭德音也不疑有他,就指點道:「永寧公主喜歡沈大人,卻認為沈夫人礙事,妒忌讓公主不惜為難遠在千裡的薛縣丞,才滿足自己的報復心。」   姜梨嚇了一跳,目光惶惶的看著蕭德音:「先生!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又何必騙你?」蕭德音輕嘆一聲,「事實上,那沈夫人薛芳菲的事,怕也是大有周折,想想怎麼會這般巧,沈大人中狀元之前,無人知道,他就和夫人琴瑟和鳴,等他中狀元後,公主殿下看見了,心儀了,沈夫人就恰好與人私通,恰好不久之後就病逝?恰好一門三人,什麼也不剩,小梨,你心思澄澈,不知人世險惡,卻要明白,人要是壞起來,什麼事情都做的出的。」   姜梨聽得直想笑,這話蕭德音說的語重心長,可這話不就是說的蕭德音自己?姜梨像是被這番話嚇壞了,小聲道:「先生,這話不能亂講,你如何知道永寧公主就心儀沈狀元?」   「我自然是有證據的。我之前聽聞這事的時候,也與你一般,毫不相信,若非親眼所見……」她嘆息一聲,「我有心想為我的朋友芳菲報仇,可惜人微言輕,永寧公主在燕京城權勢不小,而我只是一個教琴的先生,難以與之相抗。只怕還沒有說出真相,便被人害死了。」   姜梨瑟縮了一下。   蕭德音看向她:「小梨,你可相信先生的話?」她言語殷切,語氣真誠,完全不似作偽。姜梨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其實這些話,我並不敢告訴別人。」蕭德音道:「這個秘密事關重大,我怕引來麻煩。況且不瞞你說,我在燕京城中,除了芳菲以外,習慣了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也沒什麼值得信任的人。但小梨你不一樣。」   「你是親自接受過桐鄉案的人,你敢在廷議之上為薛縣丞翻案,可見你內心正直,不怕權貴。我告訴你,也不怕你告訴其他人。而且,」她鼓足勇氣,看著姜梨的眼睛道:「我也希望,你能幫得上忙。」   「我?」姜梨詫異,「我能幫得上什麼忙?」   蕭德音道:「你既然已經管了薛縣丞的事,薛芳菲是他的女兒,你也許會一管到底,替薛芳菲平反。我知你內心正直,況且背後又有整個姜家撐腰,也許能與永寧公主抗衡。我雖然得知真相,有心想為好友鳴冤,奈何勢力單薄。但我想,倘若我們能聯手,也許事情會容易的多。」   「聯手?」   「是的。」蕭德音見姜梨似有所動,連忙道:「倘若你願意為薛芳菲的案子奔走,我可以成為你最重要的人證,幫你指認永寧公主。這樣一來,勝算就很大了!」   姜梨看著蕭德音,面色驚訝,內心卻差點忍不住放聲大笑。她實在沒想到,蕭德音竟然會找到自己頭上,還打的是這麼個主意。這本是蕭德音的想法,弄到現在,仿佛卻成了姜梨的任務,而蕭德音只是成為一個「人證」,一看勢頭不對,還能及時的抽身而退。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自私自利。   姜梨心中冷笑,面上卻浮起一個遲疑的表情,道:「先生,這件事,我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定主意,再容我想想吧。」   走劇情走劇情~ 第162章勸說   蕭德音走後,姜梨回到屋子,桐兒忍不住跟前跟後的問:「姑娘,那蕭先生突然來找您,是為了什麼事啊?平日裡沒見對姑娘很上心嘛。」   「是啊,平日裡不上心,生死關頭,就來那我當擋箭牌了。」姜梨笑笑。   桐兒嚇了一跳:「生死關頭?擋箭牌?什麼生死關頭?姑娘沒事吧?」   「沒事。」姜梨道:「你家姑娘還不傻。」   桐兒放下心來,終究有些不忿,道:「可真不是什麼好人。」   姜梨看著窗外,心中一笑,是啊,蕭德音想來不是什麼好人。   她讓也葉明煜派人恐嚇蕭德音,為的是讓蕭德音與永寧公主之間的同盟破裂。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或者說一開始姜梨就思考的不對,蕭德音想的,竟然不是自保,而是主動出擊,將永寧公主永絕後患。   在這一點上,蕭德音比從前的自己能耐多了。姜梨心想,蕭德音面對可能對自己有威脅的東西,便直接除去。但她也知道自己一個人難以扳動永寧公主這尊大佛,得找個盟友,姜梨沒想到的是,蕭德音找到的盟友,竟然是自己。   蕭德音打的好算盤,自己在廷議上曾提出過指使馮裕堂的人是永寧公主,就一定不懼怕永寧公主的權勢。從頭到尾,蕭德音都在惋惜自己人微言輕,權勢不如人,也在訴說薛芳菲的可憐,企圖激起姜梨的同情心。   大約在蕭德音看來,只要自己向處理桐鄉一案的處理薛芳菲一案,就勢必會為薛芳菲出頭,如果自己佔了上風,蕭德音站出來,指認永寧公主是謀害薛芳菲之人,證實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姦情,永寧公主徹底倒臺,她就能高枕無憂的在燕京城過下去。   如果姜梨處在下風,蕭德音很有可能根本不會站出來,而是見風使舵,說不準還會將自己的腦袋作為討好永寧公主的大禮。   這個人,實在是太過狡猾。   白雪捧著曬好的書一本一本收好到箱子裡去,順便問道:「姑娘打算如何對她呢?是不理會麼?」   「那倒不是。」姜梨道:「她似乎知道不少的事情,如果可以,能從她嘴裡得知更多的真相,也是一筆很划算的生意。」   「是了是了,」桐兒聞言,在一邊插嘴道:「咱們姑娘做買賣可從來不會賠本的,東市上那匹價值萬兩黃金的汗血寶馬,不就被咱們姑娘五百兩銀子買了下來麼?無論是銀子還是人命,誰要是跟咱們姑娘玩心眼,那就是死路一條。」她說的惡狠狠的,聽得姜梨也忍不住笑起來。   她沒有一口答應蕭德音,為的就是如此。蕭德音迫切的希望她能對上永寧公主,禍水東引,為了讓姜梨趕快動心,蕭德音一定會拋出許多不為人知的真相來吸引姜梨的興趣。這些話語裡很多可能都是被蕭德音美化過的,但除去美化的部分,也就等同於真相了。   而這些真相,恰恰是姜梨十分需要的。   ……   冬日和春日的交界,似乎是從一場雨開始的。   一場細雨後,窗戶下光禿禿了一個冬季的土地上,不知何時生出了細細的嫩草。顏色青蔥蔥的,看起來便令人心生歡喜。懂得天氣的農人們就道,看樣子,燕京城的雪,大約是不會再下了。   冬日過去,春天要來了。   皇宮裡,沉悶的冬日到了春天,也變得格外繁盛起來。御花園裡的花匠們又開始忙碌起來,挑選些新的種子播下,等天氣再暖和一些,到處都是奼紫嫣紅,熱熱鬧鬧,等到了夏日,才會有數不盡的風流美景。   劉太妃的偏殿,是最熱鬧的。她與太后不同,太后喜愛素淡念佛,宮裡不愛弄些花草,即便是花草,也是素雅為主。劉太妃卻張揚如她本來的性子,還未至春日,殿裡的花園便首先熱鬧起來。   從偏殿裡傳來女子的歡聲笑語,劉太妃坐在軟塌之上,旁邊的碟子裡是精緻的點心,撫琴的宮女們都下去了。劉太妃看向自己的女兒——坐在一邊的永寧公主,道:「你與我要說的,是什麼事?」   今日一大早,永寧公主便來找劉太妃,她雖然也時常進宮,但不會這麼早就過來。永寧公主習慣晚起,劉太妃一見她如此,就曉得自己這個女兒大約是有什麼事情要求到自己面前。   「我只是想母妃了。」永寧公主撒嬌道。   雖然如今已經不是小孩子,但在劉太妃面前,永寧公主仍舊保留著女孩子的一面,劉太妃笑罵了她幾句。劉太妃年輕的時候,跟著先帝的時候得寵,行事也張揚。一雙兒女都是在自己跟前長大的,因此格外嬌寵。成王和永寧公主也受盡了萬千寵愛。成王還好些,年紀大了點,倒是有些心事籌謀。永寧公主的性子卻幾乎是另一個劉太妃,她的模樣也和年輕時候的劉太妃長得七八分肖似,因此劉太妃對這個女兒,也是格外縱容,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你的性子我還不知道,」劉太妃佯作不耐煩,「再不說,我便出去了。」   「哎哎哎,母妃,我說。」永寧公主忙拉住她的袖子,道:「母妃,我想與沈玉容成親。」   聞言,劉太妃原本還歡喜的面容頓時冷淡下來,她道:「好好地,說這些作甚?」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劉太妃實在看不上沈玉容。雖然沈玉容瞧著是個新貴,可沒有家族支撐。對於他們這樣的皇親國戚,不說嫁的多好,至少也不能太次。劉太妃尤其眼高於頂,將她這般心愛的女兒嫁給一個之前是白身的平民,劉太妃怎麼也不能接受。   「母妃,之前您都答應了,」永寧撒嬌道:「怎麼能說話不算話呢?」   「之前是你哥哥也在一邊勸說,我雖不喜歡他,卻也拗不過你們。可是永寧,如今是什麼時候,你與薛懷遠的案子尚且沒有扯的分明,這個時候與沈玉容扯上關係,豈不是授人話柄?」劉太妃道。對於永寧公主對薛家做的那些事,劉太妃並不清楚。但她了解永寧公主的性子,為了得到沈玉容,自然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劉太妃相信謠言並非空穴來風,但是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對於她們這樣的人家來說,想得到什麼便必須要得到,至於攔在面前的擋路石,直接除去就行了。   「這事情已經過去許久了。」永寧渾不在意的道:「再說,誰敢再說謠言,我便讓人拔了他的舌頭!我是公主,誰敢說我的不是,母妃,我是真的喜歡他。如今我的年紀已經不笑了,我希望快些與他成親,母妃——」   劉太妃不為所動,只是道:「胡鬧!」   在她心裡,仍舊覺得沈玉容不是好的選擇。   永寧公主看著劉太妃,劉太妃是真的有些不耐煩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之上,那裡現在一片平坦,什麼都看不出來,但永寧曉得,那裡正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關係著她與沈玉容的生命。便是為了這個孩子,她也沒有退路,必須孤注一擲。   永寧心一橫,突然一揚手,便見刀光一閃,她不知從哪裡藏著的一把匕首,此刻正是橫在自己的脖頸之上:「母妃!」   劉太妃冷不防她會這麼做,嚇了一跳,當即站起身,慌亂的道:「你這是做什麼?胡鬧!永寧,快把刀放下,來人!」   永寧只是持著刀,跪倒在地,她是公主,進宮無人敢搜她的身,因此她也能輕而易舉的將匕首藏在身上。她鮮少有跪人的時候,和劉太妃母女間,更不會做出如此舉動。   「母妃,」永寧公主盯著劉太妃的燕京,一一字一頓,語氣堅決,「如果母妃不答應我的請求,我就死在母妃面前!」   劉太妃震住了。   雖然永寧公主驕縱,但真因為她得到任何東西都輕而易舉,也不必威脅人,更不用以自己的性命相威脅。她既然能做到這一步,可見她的心裡,這件事沒有討價還價的原地,也是必須要做成的。   她從自己的女兒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擲。   一片靜寂中,劉太妃與永寧公主對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嘆了口氣,道:「你果真心意已決?」   永寧公主道:「絕無二志!」   劉太妃深深地嘆了口氣,無奈的道:「我答應你。快把刀放下來吧。」   「母妃,」永寧公主放下刀,認真的道:「孩兒並非只是一時衝動,在沈玉容身上,孩兒耗費了太多精力,便是抱著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想法,他也必須成為我的駙馬。母妃千萬莫要認為只要暫時安撫了我就是,倘若一直不成,我這樣活著也沒意思,總能尋得見死路的。」   這便是毫不掩飾的威脅。   劉太妃幾乎有些動怒了,但看著永寧公主執拗的眼神,心又軟了下來。罷了,她的女兒,從小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既然如此,讓她嫁一個心愛之人又有何不可?倘若日後不滿意,自然有無數法子換了去。反正遲早天下都是他們家的,一個沈玉容又算的了什麼?「你不必威脅我,我既然說到,就一定會做到。」劉太妃硬邦邦的道。   聽見劉太妃鬆口,永寧公主曉得這件事是成了。立馬綻開一個燦爛的笑顏,將手中的匕首一丟,站起身跑到劉太妃跟前,抱著劉太妃的胳膊笑道:「母妃最疼我了!我就知道母妃會答應我的要求!」   劉太妃看著永寧公主高興地模樣,一時半會兒生氣也不是玩笑也不是,便道:「你為了他,可真是絞盡腦汁了!連自己的母妃都敢威脅!」   「那是因為我知道母妃定然會心疼我,為我著想的。」永寧公主說著坐直身子,對劉太妃道:「母妃,明日就跟皇上提起此事,讓皇上賜婚吧。或者讓太后賜婚也成。」太后幾乎已經不問世事,要說動太后,也是易如反掌之事。至於皇帝……他如此看好沈玉容,因為成王的關係,可能倒是不願意讓沈玉容成為永寧的駙馬。   「明日?」劉太妃眉頭一皺:「這麼快?」   「這已經不快了,母妃。」永寧公主道:「我已經十七歲了,再下個月,便是十八歲。尋常的小姐,到了這個年紀,也該出嫁了,何況我是公主?我也沈玉容也糾纏了一年,我不想夜長夢多,還想著若是賜婚,下月就出嫁呢。」   「你……」劉太妃皺眉看向永寧公主,「這般著急出嫁,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永寧公主心頭一慌,面上卻是笑道:「沒有出什麼事,母妃就當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成親,進沈家大門好了!」   「你呀!」劉太妃搖了搖頭,最終還是拗不過永寧公主的討好,答應明日就同太后提起此事。   又說了好一陣子話,中午同劉太妃一起在殿裡用了午膳,永寧公主才離開。   出了偏殿,她瞧著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   事情十分順利,等劉太妃明日與太后說起此事,太后賜婚,這樣一來,下個月她嫁入沈家。很快就會傳出「喜訊」,這樣一來,她肚子裡的孩子,便能光明正大的出生。   誰也挑不出毛病。   想著想著,永寧公主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   劉太妃得了永寧公主的囑咐,坐在偏殿思考良久,最終還是決定去找太后。   她想過了,一來看樣子,永寧公主的確是很喜歡那個叫沈玉容的男人,便是自己不想辦法滿足她的要求,以永寧公主的脾性,也會使其他手段。與其如此,還不如通過自己的手,還省事一些。   二來是成王之前也同永寧公主一起勸過他,說沈玉容還不錯,雖然家世薄了些,人卻很有才華。劉太妃懷疑自己女兒是陷入情網所以失去理智,但卻相信兒子的眼光。成王既然都稱讚了沈玉容,可見沈玉容還是不錯的。至於家世薄了些,大不了從這一代開始積累,日後成王稱帝,大不了多多提攜他就是了。劉太妃甚至沒等明日,到了下去,就去見了太后。   太后的慈寧宮在東邊,太皇太后在世的時候,慈寧宮還與一般的慈寧宮一般無二。等太皇太后過世以後,太后搬進了慈寧宮,慈寧宮便幾乎成為了一個佛堂。   在宮裡,只有慈寧宮一進去,便能聞到濃鬱的佛香。   劉太妃進去的時候,太后正在堂前抄經。   她穿的極為樸素,一身秋香色的綢衣,神態安靜,雖然不再是嬌豔年華,卻也並不蒼老。日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看起來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溫婉動人。   即便是驕縱的劉太妃,也不得不承認太后是好看的。   說起來,先帝愛美人,宮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是好看的。當年還是皇后的太后,溫婉動人,劉太妃潑辣美豔,而洪孝帝的生母夏貴妃靈動狡黠,各有各的美,先帝尊敬太后,寵愛劉太妃,但真正欣賞的,卻是夏貴妃。   以至於夏貴妃雖然死了,先帝卻把洪孝帝養在了太后名下,最後還讓他成了帝王。而自己的一雙兒女,看似備受寵愛,最後卻與高位失之交臂。   劉太妃搖了搖頭,拋開腦中的雜念,走到太后面前,道:「姐姐。」   太后手中的筆一頓,看向她:「你來了。」   劉太妃和太后之間的關係,實在算不得熱絡。先帝在的時候,劉太妃仗著自己的寵愛沒少找太后的麻煩。奈何太后娘家勢力雄厚,劉太妃也無可奈何。先帝走了後,劉太妃和太后表面相安無事這麼多年。但劉太妃才不相信,太后會真的相信自己沒有取而代之的心。   事實上,劉太妃一直看不明白太后。替別人養兒子,將別人的兒子扶上皇位,含辛茹苦多年卻為她人做嫁衣裳,太后真的甘心?她成日躲在慈寧宮裡抄經書又有什麼意思?劉太妃不認為太后是一個蠢人,從那個家裡出來的人,哪一個不是聰明的。   因此,劉太妃隱隱對太后還有些忌憚。她能在太后面前驕縱,但從不越底線一步。   「今日來,是想請姐姐幫個忙。」劉太妃道:「還請姐姐答應。」   「何事?」   她們二人交談,連表面上的寒暄都能省則省了。大約是也曉得,無事不登三寶殿,真的沒什麼事,劉太妃也是不會主動來找太后的。   「永寧這孩子,如今也到了出嫁的年紀。我看好了一門親事,想請姐姐幫忙,成全了這樁喜事。」劉太妃道。   太后總算是從經書中抬起頭,看向劉太妃,問:「你說的是何人?」   「中書舍郎沈玉容沈大人。」   「沈大人?」太后訝然,「沈大人不是有過妻子?」   「是的。」劉太妃笑了笑,「只是之前那門親事,實在是很委屈沈大人了。我看沈大人身家清白,心地實誠,對他那個不守婦道的亡妻尚且情深義重,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永寧這孩子從小被嬌慣大了,嫁到沈家去,想來沈大人會好好呵護她,不會讓她受委屈,我也就放心了。」   劉太妃幾乎是含著氣說出這一通話的。   「沈大人家世和永寧不匹配。」太后道:「你應當知道這一點。朝中青年才俊,門當戶對的還有很多。」   劉太妃笑的極為勉強,她自然是知道,她也希望永寧能嫁一個家世豐厚的人,但天下沒有犟的過兒女的父母。   「沈家家世雖然薄了些,卻正是我放心將永寧交給他們的原因。他們不會因此輕視了永寧,不說把永寧當披薩一般的供起來,至少也是不敢怠慢吧。姐姐,我曉得你自來也是疼愛永寧的,況且這樁親事我也問過永寧了。她也認為沈大人是個好人。」   太后看了劉太妃一會兒,點頭道:「既然她很滿意,如此,哀家會同皇上說說此事的。」   「或者……」劉太妃道:「您也可以直接賜婚的。皇上忙於政事,怕是沒有太多精力來管這些小女兒家的事。」   皇上可是很喜歡沈玉容,要是沈玉容成了永寧的駙馬,就變成了成王一派的人。倘若皇上考慮到這一點,從中作梗怎麼辦?太后溫聲道:「不可。陛下就算再忙,這都是皇家大事。況且哀家與陛下之家,並無秘密,哀家不能擅作主張。」   劉太妃心裡只差沒有罵人了。太后這意思是,叫她不要挑撥離間,皇上不希望沈玉容和永寧成親,太后轉頭卻賜了婚。皇上和太后之間肯定會生出嫌隙。   果然,宮中活下來的人,即便裝的無欲無求,心裡還是老奸巨猾,劉太妃賭氣的想,罷了罷了,便是洪孝帝真的不準,還真的稱了她的意,她本就不喜歡沈玉容,無非是拗不過永寧公主。要是永寧公主曉得自己已經盡力,只是皇上不答應,也不會怪責自己的。   想到這裡,劉太妃心裡竟然輕鬆了許多。她道:「既然姐姐已經答應了,那妹妹就不打擾姐姐禮佛抄經了。」她站起身,同太后行禮,施施然退了出去。   劉太妃走後,太后並沒有繼續抄經,只是看著經書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宮女連忙過來攙扶著她,她道:「拿外裳來。」   「娘娘要去哪裡?」   「御書房。」太后回道。   ……   姜元柏手裡拿著摺子,往御書房走去。   宮裡的太監公公們見了他,同他行禮,看起來他仍舊是那個收人尊敬的首輔大人,但姜元柏知道,姜家的事情說不準早就成為這些人的茶餘笑料,背地裡,不知道他們怎樣說他。   但他仍舊擺著淡淡的微笑,頗有風骨的模樣。在朝圍觀,就如戴著面具做人。是高是低,姿態不能不好看。   他此去,是去給洪孝帝送摺子。   待走到御書房時,卻恰好看見有人從御書房裡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太后。太后平日裡從不插手政事,何以突然出現在御書房,可是出了什麼事?姜元柏心裡這般想著,面上仍舊笑著,太后也看見了他,便同他點了點頭,姜元柏上前行禮,太后很快就離開了。   公公進去通報,姜元柏走進了御書房。   洪孝帝正在看摺子。   年少的小皇帝長成了年輕的君王,他變得勤政愛民,雖然在外人看來,他像是受制於成王,尚且羽翼未豐。但姜元柏知道,這隻雛鷹已經漸漸長大了。   他有些感懷。   洪孝帝抬起頭來,道:「先生請坐。」   他曾為洪孝帝的太傅,於是私下裡,洪孝帝總是叫他先生。這一聲「先生」,多年前包含著真心的尊敬,到了如今,有多少真心,姜元柏卻是不明白了。   他不可能猜度君王心。   「先生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母后了吧。」洪孝帝道:「先生可知母后是為何事而來?」   姜元柏疑惑:「臣不知。」   「是為了永寧的親事。」洪孝帝笑笑,「劉太妃去找了母后,希望母后能為永寧指一門婚事。他們看上了中書舍郎沈玉容,想讓沈玉容做永寧的駙馬。」   姜元柏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洪孝帝就看著他,問:「先生怎麼看此事?」   「臣惶恐,不敢妄言。」姜元柏忙道。   「但說無妨。」洪孝帝道:「朕覺得此事重大,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姜元柏看向洪孝帝,洪孝帝看著他,目光認真,他每每用這種目光看向姜元柏的時候,姜元柏都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還是孩童的洪孝帝要姜元柏為他指點迷津的模樣。   「臣以為,沈大人之前有過妻子,公主嫁過去,便算續弦……實在很委屈。要說公主到了適婚年紀,朝中青年才俊眾多,沈大人並非最好選擇。」姜元柏道。他曉得,洪孝帝必然捨不得沈玉容這麼個新貴,白白的送給了成王。他得順著洪孝帝的心意。   洪孝帝點頭:「朕也這麼覺得。但除了沈玉容之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別的人,先生可有好的人選?」   姜元柏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就在一日前,姜梨來到他的書房,對他說:「父親,倘若最近朝中有商議永寧公主親事的事情發生,請父親一定要表達自己的態度,說出這個人。」   他原以為姜梨這話毫無根據,朝中怎麼會突然商議永寧公主的親事。但這件事,現在就發生在他的眼前。   他不明白姜梨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甚至比他這個首輔來的還快。但姜梨既然說中了,接下來的那位人選,自然也是一樣的。況且當時的姜梨,也說服了他。的確,沒有一個人比這個人更適合娶永寧公主了。想必洪孝帝也這麼認為。   姜元柏面色如常,苦想了一會兒,道:「臣有一人,不知陛下認為如何?」   「說。」   「朝中青年才俊的確不少,但與公主殿下年貌相當,家世匹配的卻極少。臣看右相府上的李大公子,倒是十分契合。李大公子一表人才,才華橫溢,令人稱道,看上去同公主,也是一對璧人,再好不過。」 第163章賜婚   姜元柏從御書房裡出來的時候,手心裡滿是溼漉漉的汗水。他方才說的話,是姜梨那一日告訴她的,他一開始本來報以懷疑的態度,最終也被姜梨說服了。   與其讓成王再拉攏一個沈玉容過去,不如讓成王和本來就是他的人的李家結親。等李家和成王結親後,幾乎就是明明白白的昭告天下,右相是成王的人了。   當初李家投靠成王的時候,是偷偷摸摸的。現在雖然朝中上下心照不宣,明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倘若洪孝帝同意,就等於是讓右相徹底和成王綁在一塊兒。這看起來對成王來說是好事,親上加親。可一旦昭告天下,如果有一天,成王舉事,成王落敗,李家不需要理由,也要陪著成王一起下地獄。   有福同享,有難當然也要同當。   對於洪孝帝來說,應當也是一個省事的決定。   姜元柏這般想著,腳步沒停,快步走了出去。話他已經說過了,至於洪孝帝如何抉擇,卻是他不能左右的了得。   御書房裡,洪孝帝正看著面前的摺子深思。   蘇公公隨侍左右,洪孝帝突然問:「右相李家的大公子李顯,如今年方幾何?」   蘇公公忙道:「迴避下,蘇大公子年方二十三歲。」   「二十三……」洪孝帝沉吟道,「沈玉容比他還要年長一歲,既然如此,倒是比沈玉容更相配些。」他道:「朕要擬旨。」   蘇公公忙去磨墨,只聽得年輕的帝王又道:「賜婚。」   ……   姜元柏離開宮,回到姜府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正在芳菲苑看書的姜梨,將她叫進了自己的書房。   「你如何知道進來宮裡打算為永寧公主的婚事操持?」姜元柏問。   姜梨之前說的時候,他並未放在心上,而今證實姜梨所言非虛,這就令姜元柏不得不重視起來。   「父親可還記得,」姜梨道:「之前季老將軍的生辰宴,我曾去過國公府。」姜梨面不改色的將一切推到國公府頭上,總歸姜元柏也不會去國公府查證,她道:「壽辰宴上,我曾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聽到這些。其實那一日我對父親所說的話,說李顯才是最佳人選,也不是我說的,那國公府的那些人說的。只是我認為這些話極有道理,而且父親成日在宮裡走動,也許會被詢問此事,若是能幫上忙,就很好了。」   「國公府的人說的?」姜元柏不信,「國公府的人管這些做什麼?」姬蘅和成王沒有仇怨,和姜家也不親厚,事實上,整個朝中,除了洪孝帝信賴他以外,其餘人,都入不得姬蘅的眼睛。國公府的人這麼說,看上去是站在了成王的對立面。雖然這很自然——姬蘅如果支持的是洪孝帝,自然要和成王勢同水火。但姜元柏又認為,姬蘅平日裡做的這些事,看起來太過曖昧,不值得信任。   「父親,你問我這些,我就實在答不上來了。」姜梨老老實實道,「只是一頓飯的功夫,我實在不知道更多的。倘若父親要想知道更多,國公府的人這麼說,不如親自登門國公府,問個明白。」   姜元柏一噎,他如何能登門國公府?傳到別人耳中又會怎麼想,別人還以為他們姜家和國公府私下有什麼往來,帝王本就猜忌,這豈不是火上澆油。   「不過父親,」姜梨探究的看向他,「您的意思是,莫非宮裡真的在準備永寧公主的親事了?」   姜元柏看了一眼姜梨,姜梨好奇的看著她,想著這件事遲早都會被人知道,姜元柏便嘆了口氣,點頭道:「今日皇上還在問我合適的人選是誰,我告訴皇上,認為李大公子和永寧公主十分般配。至於皇上會如何決斷,我不知道。」   姜梨道:「皇上一定會為李大公子和永寧公主賜婚的。」   「你如何知道?」姜元柏懷疑的看著她。   「朝中難道還能找出第二個比李大公子更合適的人麼?」姜梨說的理所當然。   姜元柏無語了一瞬,才道:「劉太妃希望中書舍郎做永寧公主的駙馬。」   姜梨心中冷笑,面上卻如常,道:「沈大人家底太薄了些吧。況且皇上這般看好沈大人,怎麼會捨得把沈大人拱手讓人?想來父親提出李大公子的瞬間,皇上便決定換個人賜婚了。」   姜元柏嘆道:「我也是這般認為。」   「父親為何悶悶不樂?」   「成王那頭,遲早會知道此事有我在其中推波助瀾。倘若他們一開始看好的就是沈玉容,由我將此事攪亂,只怕會怨恨我。」   姜梨淡道:「便是沒有這件事,成王與咱們姜家,也不是友人的關係。既然如此,管那些作甚,不如好好看清楚誰是主子,專心跟著一人,」她意有所指,「牆頭草,最後只會兩邊不討好。」   姜元柏自來圓滑,姜梨的話這是在警告他,不要有僥倖心,既然決定了支持洪孝帝,便不要想著能與成王和平相處。姜元柏自然聽出了姜梨的言外之意,被自己的女兒教訓,他也有些惱火。但看姜梨溫和的神情,仿佛真是一心想為他這個父親,為整個姜家的命運著想,便又將到嘴的斥責咽了下去。   罷了,如今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在身邊的女兒了。   走出姜元柏的書房,姜梨的神情淡了下來。   永寧公主的動作,比姜梨想像的還要快。看來她對這個未出世的「生命」,是十分期盼。因此才會迫不及待的想要促成與沈玉容的親事。   只是她這個算盤,註定要落空了。   姜梨往前走著,心裡又想起葉府薛懷遠的事情來。葉明煜令人傳來消息,薛懷遠還沒有醒,不過司徒九月說過,不是什麼壞事。姜梨很希望,至少在薛懷遠醒來之前,她的計劃能夠一切順利。   等薛懷遠真正醒來的時候,就能面對的是薛家的罪魁禍首,在逍遙法外了一年以後,終於開始付出真正的代價來。   ……   春日裡,萬物生長,草木新鮮,燕京城裡也發生了許多新鮮事。   只是這一日早上的新鮮事,來得太過突然,令許多人都沒有準備。   洪孝帝在上早朝的時候,臨近退朝之時,突然下了一道諭旨,賜婚右相府上大公子和成王的妹妹永寧公主,下月完婚。   這道賜婚來的突如其來,當時金鑾殿上,李大公子一瞬間臉色就變了。便是後來右相提醒她前去接旨,李大公子接旨的時候,都差點絆了一跤。   成王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這事似乎沒有人通知他。想來也是了,自己親妹妹的終生大事,突然就被決定了,在此之前成王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成王也不能說什麼。更何況洪孝帝也根本沒有給她說什麼的機會,下了這道賜婚,見李大公子接了旨,便笑眯眯的退朝了。   年輕的帝王罕見的心情這般好。   徒留與之相關的人面色陰沉,與此同時,站在人群中,自來備受洪孝帝喜愛的沈玉容,此刻也是有些目光沉沉。他自來溫文爾雅,無論何時,面上都掛著淡淡的微笑,但今日,這微笑好像維繫的很艱難。他也沒有在退朝後與交好的同僚寒暄,頓了頓,就大踏步離開,仿佛不能在這裡多留一刻似的。   劉太妃得知了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就去了慈寧宮找太后理論。   「姐姐,」她看著捻著佛珠的太后,道:「分明我與您說的,是永寧和沈大人的親事,怎生皇上最後賜婚的卻是李大公子?這我如何與永寧交代?姐姐,您莫不是故意的吧?」   太后平靜的看向她,聲音仿佛一潭死水,激不起半點波瀾她道:「哀家沒有騙你,哀家與皇上說的,就是沈大人。但皇上不是小孩子,他有自己的決斷,哀家也不知皇上的意思。你既然不相信,便去找皇上理論,或許皇上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劉太妃又急又氣,她如何能去找洪孝帝,洪孝帝心中早就恨透了他們母子,會聽她的話才怪了。   「其實換成是李大公子,未必不是好事。」太后慢慢道,「右相李家,比沈家的家世豐厚太多。你最為在意的這一點,對李家來說,什麼都不算。」   劉太妃心中一動,這倒是事實。雖然說皇帝胡亂賜婚讓她很生氣,但劉太妃本來也不喜歡沈玉容,一來從前是平民,二來永寧嫁過去是續弦,她不樂意。而李顯不同,右相再不濟,也是丞相,李顯也是才貌雙全,不比沈玉容差。   「可這事永寧並不知道,」劉太妃想著永寧公主的脾性,仍舊覺得不妥,「我如何與她交代?」   太后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模樣,「姻緣一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即便永寧身為公主,也不代表她可以任意挑選駙馬。比起遠嫁和親的那些公主,她已經很幸運了。再者,此事錯不在你,也不在哀家,這是皇上的旨意。永寧要是不嫁,就是抗旨不尊。」   劉太妃心裡也煩悶,成王要是真的一舉成事,誰還在乎洪孝帝的旨意,可惜偏偏永寧著急的很,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賜婚,現在洪孝帝的話,大家還是要聽一聽的。   「李大公子看上去很不錯,永寧也只是眼下執拗幾日,等真的嫁過去了,自然就明白你是為她好。不必在此費心許多,」太后道:「再多也是徒勞。哀家言盡於此,你若還是不滿,就帶著永寧,去找陛下哭訴吧。」說完這句話,太后便閉上眼睛,一副不再願與劉太妃多說的樣子了。   劉太妃心中恨恨,卻也明白太后說的並不是假話。她站在太后面前,思來想去,覺得也對,比起沈玉容來,她本來也就更青睞李顯。永寧只是一時之間的孩子氣,等鬧了幾日,自然就明白了。她沒有多說,轉身就往外走,打算先回自己的偏殿,倘若永寧公主要去找她,這會兒就應當在自己的殿裡。   ……   劉太妃偏殿裡,此刻下人們都跪了一地,宮女們瑟瑟發抖,地上滿是狼藉。   永寧公主突然闖進這裡要見劉太妃,得知劉太妃不在的時候,便開始砸桌上的東西。她看上去顯然是氣的狠了,深知這位公主殿下脾性們的宮女則是一句話也不敢說,只盼著劉太妃能趕緊回來。雖然劉太妃平日裡也驕橫跋扈,但在這個時候,也只有劉太妃能讓永寧公主停下來。   永寧公主心裡發慌。   無人知道她得知賜婚繩子那一刻的感受。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事,她甚至聽說了太后去見了皇上,想來太后的話,皇上便是為了面子,也不會反駁。誰知道洪孝帝倒好,他的確沒有反駁,她卻是換了一個人來!這怎麼行!她肚子裡還有沈玉容的孩子,怎麼能嫁給別的人?永寧公主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本來還想同沈玉容解釋。可下了朝後,宮裡居然沒有了沈玉容的蹤跡。永寧公主找不見他,想著他是不是生氣了,心裡更慌。可更著急的是,她必須趕緊糾正這個錯誤。   最直接的辦法是讓劉太妃出面。   正等的十分不耐的時候,外面宮女來報:「太妃回來了。」永寧公主「蹭」的站起身,迎上去道:「母妃!」   「你這是在做什麼?」劉太妃皺起眉,看著滿地狼藉,不悅道:「永寧,你平日裡胡鬧也就罷了,可這不是你的公主府!」   永寧公主不為所動,眼圈紅紅道:「母妃,您還心疼這些,我都要被人賣了,你還心疼這些身外之物做什麼?」   「什麼被人賣了。」劉太妃一邊說,一邊跨過一個碎花瓶,是以宮女們將這裡收拾乾淨,在座位上坐下來,道:「你可別胡說。」   「賜婚的聖旨!」永寧公主高聲道:「我與您說的分明是沈玉容,怎麼會變成李顯?母妃!我不會嫁給李顯的,今生今世,我只會嫁給沈玉容!」   劉太妃趕緊讓宮女們都下去,瞪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敢說,宮裡處處是眼線,你不怕被人聽了去,我還怕呢。」   見永寧公主一副真要哭出來的模樣,劉太妃又解釋道:「我的確同太后說了,說是希望能給沈玉容和你賜婚,太后也答應了。這麼多年,雖然我瞧不上她,但也知道她不會做陽奉陰違的事,她對宮裡的這些又不在意。私自改了人的,是洪孝帝。」說到這裡,劉太妃的眼裡閃過一絲狠意,「這小狼崽子,逮著機會,便會給我們使絆子。我早就說了,他留著是個禍患!」   「皇上為何要這麼做?」永寧公主道:「我不過是想要個駙馬,礙著他什麼事!」   「誰知道呢,也許就是想與咱們添堵吧。」劉太妃渾不在意道,「永寧,我瞧著,其實李顯也不錯的,他爹是右相,右相這人,倒是很識抬舉,和你大哥也交好。嫁去了李家,他們也不會虧待你。」   「我說過了,」永寧公主語氣堅決道:「我不會嫁給李顯,我要嫁的人,只能是沈玉容!」   「那你要如何呢?那是聖旨,你若是不遵守,便是抗旨不尊,再說,便是你是公主,什麼也不怕,不怕抗旨不尊,那沈玉容呢?沈玉容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沈玉容的生死,還不是拿捏在皇帝的一念之間。便是皇帝顧忌著別的不敢動你,沈玉容,他卻是能動的了得。」   永寧一聽,立刻慌神道:「他不能對沈玉容下手!」   劉太妃看著她,永寧公主眼中的慌亂之色越來越濃能。的確,也許洪孝帝仗著成王的勢力不能拿她怎樣,但對於沈玉容,卻是可以輕而易舉的處置掉。   永寧公主幾乎要哭出來了,喃喃道:「那該怎麼辦?」   她自來狂妄驕橫,何嘗有過這般脆弱無助的時候,劉太妃看著看著,到底是不忍心,問她:「你可真的想要非沈玉容不嫁?」   永寧公主點頭。   「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永寧公主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的追問:「什麼辦法?」   「我之前與太后說的時候,並未提出什麼時候完婚。想來太后告訴皇帝的時候,也沒有提起此事。那聖旨上既然寫著擇日完婚,我便可以同皇帝說,緩些日子,譬如到今年冬天。到那時……」她聲音低了下去,「早已改換天地,這封聖旨,誰還會放在心上呢!」   永寧公主一愣,卻是明白了劉太妃的意思。   成王很快就要舉事了,至少在這個冬天之前。只要舉事成功,這封聖旨就是狗屁,皇帝都變了,何況還是聖旨。   這也是劉太妃能想出的唯一辦法,讓永寧拖著這門親事,拖到這封聖旨沒用的時候,婚約自然就不作數了。   可是……永寧公主搖頭道:「不行。」   「為何?」劉太妃奇怪。   永寧公主正要說話,突然覺得喉間一陣噁心,她一下子彎下腰,捂著嘴乾嘔起來。劉太妃嚇了一跳,連忙讓人扶著她,要找太醫來為她看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永寧公主一把抓住劉太妃的手:「別找太醫!」   劉太妃看著她,慢慢的,目光有了變化,她道:「永寧,你不會……」   「母妃,」永寧公主看著她,有些慌亂無措的道:「我有了沈玉容的孩子。」   ……   沈玉容正在回府的路上。   往御賜的宅子走,周圍臨近的宅子,也有些官家。他平日裡往這裡走的時候,人們都認識他了,總是用豔羨的目光看著他。但今日往家走的時候,卻感覺四周都是嘲笑的眼神。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沈玉容只也知道。他與永寧公主的關係,這些人不可能知道。因此,也不會知道今早上那一道賜婚的聖旨,在他心裡掀起了多大的驚濤駭浪。   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是錯覺,卻又讓他想到了另一個時候。薛芳菲被抓住與人私通的時候,那時候燕京城的人看他,都是這種同情又好笑的目光。   今日,過去和現在再一次重逢了。以至於他差一點分不清這是做夢還是現實,亦或是過去一年多的事情都只是他做的一場荒唐夢境,等他推開門,他那位嬌美的、聰慧的沈夫人還會笑盈盈的,溫柔的迎上來。   像個笑話,沈玉容想。   他是不愛永寧公主,他和永寧公主在一起的每一刻,對他來說都是不得已的敷衍。永寧公主痴纏著他的時候,他想推開她。等如今洪孝帝的賜婚聖旨一下來,不必他推開,永寧公主也不能走到他面前了,他的心裡,突然恐慌起來。   像是用了很長的功夫去餵養一隻獸,他嫌棄這獸粘人,花費他太多時間,要等這獸慢慢長大,膘肥肉嫩的時候才能宰殺。但還沒等到收穫的季節,這獸突然跑了。竹籃打水,於是所有的一切都白費了。   包括他美麗的妻子,犧牲也變成了毫無價值。   洪孝帝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了,沈玉容比別的人看的更清楚,他知道這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永寧公主必須要嫁給李顯。即便日後成王舉事成功,成王也不會虧待李家這門助力,而自己將會成為橫戈在永寧和李顯之中的一塊絆腳石,李家和自己,成王務必會選擇一個。   看上去自己毫無勝算,因為李家家底豐厚,沈家的過去卻什麼也沒有。但就算自己憑藉著本事得到了成王的青睞,讓成王認為,李家不如自己有價值。可那是虎,永寧公主要再嫁給自己,必要辭了和李顯的親事。   這一回,沈玉容是真的戴了綠帽子。   兩次「綠帽子」,第一次是他主動,不惜讓自己成為眾人同情可憐的笑柄,只為了向上爬。第二次,他仍舊是為了向上爬,但越是往上爬,就越不願意讓別人笑話自己。   走得越高,就越不願意失去越多。   沈玉容走到家門口,他不願進去。他很清楚,只要走近沈家,母親就會迎上來,得了消息的沈如雲也會趕回來,她們會追問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們把永寧公主看成是一棵大樹,自己就是抱著大樹的人,現在這棵大樹要倒了,所以他們很慌忙的來責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呢?   荒謬的像是一個笑話,一切巧合的像是上天在故意懲罰他過去做的那些事情。   他沒有辦法,他束手無策。   ……   永寧公主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公主府。   劉太妃好話壞話都說盡了,總算是讓永寧公主明白了一件事實。這樁親事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她還想要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名正言順的出生。   劉太妃在得知永寧公主懷了身孕的第一件事,便是想要人來煎藥,一碗藥灌下去,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是永寧公主跪在地上,抱著劉太妃的腿,痛哭流涕,才讓劉太妃心軟改了主意。她一輩子沒這麼低聲下氣的求過人,可是這幾日,為了這個孩子,卻像是把什麼不可能做的事都做盡了。   永寧公主撫上自己的小腹,想到在劉太妃殿裡,自己絕望的問道:「母妃,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麼?大哥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   劉太妃回答她:「此事不能告訴你大哥。你大哥最近很忙,不能被這些事情分心……況且,右相和他來往緊密,若是你大哥得知此事,難保右相不會知道。便是再好的關係,誰家能這般大度的接受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嫁入府中?李顯不知道的話,新婚之夜,我找人想個法子替你矇混過去,日後再想辦法生下孩子就是。你若是告訴了你大哥,小心生事。」   無奈之下,永寧公主也只得接受了這個辦法。而且為了不讓自己顯懷,被人懷疑,劉太妃還得主動去同皇帝說,希望下月完婚。   也就是說,下個月,永寧公主就將嫁入李家,成為李大奶奶,在李家孕育這個生命。孩子生下來,他的爹是李顯,而不是沈玉容。   永寧公主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力氣似乎都用盡了,幾乎要坐不穩,她蒼白著臉,突然覺得一切都很無力。   心心念念想要嫁入沈家,甚至在老早以前,她就開始籌謀。從她看見沈玉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這個男人是屬於自己的。她害死了薛芳菲,早早的掃清了一切障礙,可到了現在,明明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怎麼會功敗垂成?她的眼前,忽然浮現起薛芳菲臨死前,自己去看她。薛芳菲躺在床上,看著自己,她的嘴角噙著微笑,現在看起來也像是嘲諷。   她是否在嘲諷自己,費盡心機,到最後還是一場空,她嫁給了別人,也沒有做成沈夫人。   沈玉容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懷了他的孩子,得知了賜婚聖旨,也沒有來看過她。永寧公主不知道沈玉容是如何想的,是在憤怒,還是根本不在意?或者是他也和自己一樣,覺得這一切很荒唐?   她最困惑的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第164章裂隙   永寧公主和李大公子被洪孝帝賜婚的事,在燕京城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浪。   燕京城的勳貴家族裡,想要尚公主的不在少數,想要和李家攀親的更多,可洪孝帝這麼一道聖旨下來,永寧公主只能嫁給李顯。於是想到打永寧公主主意的,和打李家主意的,同時撲了個空。   成王得了消息,亦是十分苦悶。他雖然與洪孝帝不對盤,但在明面上,也不曾這麼毫無遮掩的下絆子。沈玉容是他的人,李顯也是他的人,永寧和沈玉容之間的事,李顯未必不知道。這兩個如今都算是他的左膀右臂,總不能內部先起亂子。再同劉太妃打聽到此事再無轉圜餘地的時候,成王便請沈玉容來府上一聚。   說到底,論起親厚和底蘊,李家更重要。但沈玉容身上也有他所欣賞的地方,日後此人要是能為他所用,也不是一樁壞事。因此,在一切沒有糟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時,成王還是希望沈玉容能為自己效力的。   他請沈玉容上座,讓人給沈玉容斟茶,和顏悅色道:「玉容,今日本王找你過來,是為了永寧的事。」   沈玉容神情平靜,道:「下官明白。」   成王打量著沈玉容,即便是這個時候,沈玉容看起來仍舊是從容不迫的模樣。他溫和沉穩,這幅模樣,能俘虜永寧公主的芳心並不意外。就連成王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有種難以忘懷的風度。且隨著時間流逝,他的官位越做越高,氣質便更加卓然。   「皇上這道賜婚,來的莫名其妙,之前母妃與太后提起的,分明是你與永寧的親事,但不知為何,最後成了永寧和李顯的親事。我知道你與永寧的關係,你也明白,永寧一直心儀你……」   沈玉容沉默。   「世上女子千千萬,」成王拍了拍沈玉容的肩,「你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拘泥於兒女情長。日後待成就了事業,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不能有?」   成王不能寬慰沈玉容這樁親事還有任何可以周折的餘地,因為這不可能。同樣,成王也不能告訴沈玉容,讓沈玉容且忍耐忍耐,只要待過一段日子,等著李顯與永寧公主和離。李家不可能容忍這種事情,而李仲南是成王還需要依仗的人,他只能犧牲現在還不如李家的沈玉容,或者答應日後補償他。   「本王知道,你非短志之人,自有丘壑,既然如此,不如一心一意跟著本王做大事。也好過這些瑣碎。」成王又道,目光卻是有些意味深長。   倘若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是真心相愛,成王也許還會找到李仲南,商量著可否退讓出一個兩全之策。但顯然,成王一開始就知道,沈玉容也並非真正的喜愛永寧公主。事實上,他這個妹妹,雖然生的嬌媚可人,但脾性實在太差,男人鮮少喜愛。尤其是沈玉容這般骨子裡驕傲的人,更不可能真心喜愛上永寧公主這樣自私的女人。   之所以和永寧公主糾纏至今,無非就是想要往上爬而已。這一點,從他對自己從前妻子薛芳菲一家的袖手旁觀就可以看得出來。只是無毒不丈夫,成王反而有些欣賞沈玉容這份狠毒。就算日後他沒有和永寧公主在一起,就是沈玉容的手段和才華,成王也願意重用他。   所以,他這是在同沈玉容承諾,就算他不與沈家結親,仍舊不會虧待沈玉容。   沈玉容神情淡淡的,道:「殿下厚愛,臣感激不盡。」   他用了「臣」,這是君臣之道。成王一聽,果然心中大悅,哈哈大笑道:「你我二人,將來定是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的!那小子既然故意激怒我,在永寧的親事上做手腳,那本王就如他所願!三個月,定然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笑聲放肆,迴蕩在廳內,說不出的狂妄,沈玉容低著頭,誰也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待除了成王府,天色已經全黑了。   沈玉容又往沈家走,今日晌午他回去的時候,已然被沈母和從寧遠侯府趕回來的沈如雲追問了一遍,如何會這般?沈玉容只得敷衍過去,說這都是洪孝帝的主意。即便是這樣,沈母和沈如雲居然還說,要去找永寧公主說情,可否改變這樁親事,沈玉容十分頭疼。   他第一次認真的審視自己母親和妹妹,發現他們不止是愚蠢,還因為這些年對他們予取予求,已經養成了不知深淺的性子。覺得便是坐在那最高位置上的皇帝,說出的金口玉言也能說改就改。而永寧公主是無所不能的,但凡什麼難辦的事,只要告訴永寧,就能迎刃而解。   怎麼能這般天真?甚至無理取鬧。   到最後,沈玉容幾乎是和她們發了火,才教她們消停下來。即便如此,沈母和沈如雲還一副天塌了下來的樣子。大約她們認為,沈家能有今天,全都和永寧公主脫不了干係,沒有了永寧公主,沈家的富貴就會瞬間消失。至於他自己,也是因為和永寧宮有關係才會有價值。   多可悲。   沈玉容又想起了薛芳菲,他沒有那般好的耐心,還能與沈母和沈如雲講道理。過去沈母和沈如雲與薛芳菲起爭執的時候,薛芳菲總是退讓。他不以為然,私下裡寬慰薛芳菲幾句就罷了。等真正的他自己面對的時候,才發現,和自己的親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也真是難為她了。   又想到了薛芳菲,沈玉容搖了搖頭,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她。想到她站在樹下採花露的時候,冬日給他煨茶的時候,紅袖添香的時候……他曾有過一個妻子,她很好,以至於她死後,還時時的出現在他眼前。   沈玉容的腳步走的很慢,走到一處拐角的時候,突然有人喚他的名字:「沈大人!」   他回頭一看,黑暗中走出一個侍女模樣的人,他認出來,這是永寧公主的貼身宮女梅香。   梅香道:「沈大人,公主就在附近的茶坊等您,有話對您說,請隨奴婢過來。」   這是神與容乃公從前習以為常的事情,因此,他也並沒有推辭,就跟著梅香去到了所說的茶坊。   永寧公主果然在裡面等他。   永寧公主看著憔悴了許多,連氣息都變得虛弱極了,不知是不是沈玉容的錯覺,她看起來好像都比前幾日瘦了一點。   「沈郎。」見他來了,永寧公主站起來。   沈玉容站在門口,也不往裡面走,只是神情淡淡道:「恭喜殿下。」   便是這一句話,幾乎是往永寧公主心上戳刀子,她頓時心如刀絞,一瞬間眼淚差點都下來了。   永寧公主道:「我不願意嫁給李顯,你知道,我的心裡只有你一個人的!」   對於金枝玉葉的永寧公主來說,這般卑微的,帶著祈求的話,若是被旁人聽見,只怕是不敢相信出自永寧公主的口中。沈玉容也像是被永寧公主的哭腔觸動了,他回過頭,看向了永寧公主。   「沈郎!」永寧公主抓住他的手,「你要相信我!我同母妃說的,是要嫁給你,母妃與太后也這般說了。可皇上卻下旨,賜婚我同李顯,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還懷著你的孩子,怎麼可能主動嫁給李顯呢?」   便是這一句話,讓沈玉容臉色立刻變了變,他道:「什麼孩子?」   永寧公主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已經說漏了嘴,但看著沈玉容的眼睛,便又狠下心來。之前她是一直找不到機會,不知如何與沈玉容說起這件事,但早說晚說,總歸會有說出來的一日,不如就趁著這個機會,全部說出來。   「是,」永寧公主道:「我懷了你的孩子,太醫看過了,剛剛足月。」   「這怎麼可能?」沈玉容一向淡然的神色,出現了一絲裂縫,他的聲音也不似平日裡那般冷靜,「怎麼可能?」   他與永寧公主的每一次溫存,永寧公主都是服下了避子藥的。可眼下居然有了身孕,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不知道,」永寧公主搖頭道:「也許是那避子藥並非能完全避開……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她說得越多,沈玉容卻越發懷疑這是永寧公主故意的,想要利用懷著身孕來逼自己娶她。可沒想到最後洪孝帝卻賜婚了她和李顯,這才慌了神。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沈玉容問。   「什麼怎麼辦?」永寧公主茫然的看著他,當看到沈玉容略帶涼意的眼神時,一個激靈,突然明白過來,她道:「你莫不是,想要讓我不要這個孩子吧!」   沈玉容沉默:「他的存在,現在的確不是最好……」   「不可以!」不等沈玉容說話,永寧公主就尖叫一聲,「這是我的孩子,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我也不會丟掉他的!」   沈玉容耐心的安撫她:「永寧,現在你要嫁給李顯,倘若李家發現你懷了身子,對你來說很不利。李家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恥辱,便是你保得了孩子一時,也未必生的下來,李家會想法設法除去這個孩子,也會和你、和成王殿下生了嫌隙。」   他以為這一番話說下來,永寧公主好歹會有所鬆動,畢竟從前他的話,永寧公主多少都是要聽一聽的。可是今日,永寧公主只是冷冷的看著他,道:「你口口聲聲都是為我著想,其實是害怕事情敗露,會牽扯出孩子的父親是你,讓你難以繼續高枕無憂吧!沈玉容,這可是你的孩子,你什麼都想到了,可曾有位這孩子想過一絲半點?是了,我忘記了,你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倒也不在乎再失去一個。」   沈玉容神情巨變。   他是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一個屬於他和妻子薛芳菲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時候他心心念念盼了許久的孩子來到的時候,曉得這樁喜訊的時候,沈玉容卻並不高興。因為那時候,永寧公主已經好幾次同他表示,很喜歡他了。   生下孩子就意味著很好麼?現在想來,薛芳菲流產的時候,雖然不是他親自動手,可他知道以後,甚至還鬆了口氣,覺得了卻了一樁事情。那時候他還安慰自己,便是這孩子生下來,外人也許會說這是薛芳菲和人私通留下的私通子,於這孩子的未來也沒有半分好處,何必來到人世間受苦?於是最後一絲愧疚也就煙消雲散了。他對於這個孩子的來到沒有喜悅,離開也沒有痛苦。就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甚至早就忘記了這件事。可在這個時候,被永寧公主提出來,他就覺得自己心頭像是被細細密密的針扎過,蔓延出一片綿密的疼。   沈玉容不想再待下去了,轉身要走,卻被永寧公主從背後一把抱住,她惶惑不安的道:「沈郎,我方才說錯了,我口不擇言,我不是故意的。你是孩子的爹,你自然是很喜歡他的是不是?」她像是要說服沈玉容,又像是要說服自己,「天下沒有不喜歡自己孩子的父親的。」   沈玉容嘆了口氣,轉過身來,永寧公主慌慌張張的看著他。   「你真的要留下這孩子?」   「沒錯!」永寧公主立刻堅決的道,不容一點兒質疑,她說:「母妃也知道此事,她答應我嫁到李家的時候,會替我隱瞞的!」劉太妃已經知道了,沈玉容心中「咯噔」一下,這樣子,想要私自對永寧公主肚子裡的孩子下手,便不大可能。一旦出事,劉太妃勢必第一個想到他。   「那你打算如何隱瞞?」沈玉容淡淡道:「如今不足月,尚且看不出來,等時間久了……」   「母妃會從太后娘娘請求,下個月就完婚。等我嫁過去後,再想其他法子矇混過去。」永寧公主道:「只是這孩子出生後,名義上的爹就是李顯了。」   她說的無限不甘心的模樣。   沈玉容心中嘲諷,永寧公主不樂意,李顯又何嘗樂意?只怕李顯要是真的知道自己被戴了綠帽子,殺妻的事情都做的出來。右相這麼多年,又何嘗是什麼仁善的主,這等奇恥大辱,怕是咽不下去。永寧公主這步棋,說不準還會連累自己。   「沈郎,你放心,我大哥再過幾個月便會舉事,」永寧公主低聲道,「等我大哥做了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他說的話沒有人敢不聽,介時我讓他下一道旨意,我同李顯賀禮,和你在一起,李家也不敢說什麼的。」   她說的理所當然,仿佛一切都會照著她所想的發展,沈玉容卻是嗤笑,永寧公主想到未免也太天真了。李家的聲譽,並非她想怎樣就能怎樣。   但是眼下,卻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永寧公主下個月就要出嫁的話,肚子裡的孩子便更不能有什麼閃失,否則可能被人發現端倪。只要頭一個月矇混過去,之後再告訴李顯,新婚之夜有了身孕,暫時可以安生一陣子。   至於日後……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只是永寧這顆棋子,可能是要廢了。沈玉容眸光暗了暗。   永寧公主並未發覺沈玉容心中已經有了諸多思量,仍在喋喋不休的同沈玉容訴說自己對他一片痴心。沈玉容道:「我知道,殿下,我知道殿下的心意。」   永寧公主又喜又憂的看著他,喜的是沈玉容的態度到了這裡,總算是有些鬆動了。憂的是他叫自己「殿下」,已經是很生分。   「那你可不要生我的氣。」永寧公主道,她仍是放低了態度,主動去拉沈玉容的手,這件事畢竟是因她而起,若非是她去找劉太妃,事情也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對於沈玉容,永寧公主感到愧疚。她說:「我的心裡還是有你的,只有你一人。」   「我知道。」沈玉容淡淡一笑,將永寧擁入懷中,只是目光卻變得十分悠遠。   是時候和永寧公主劃清關係了。   ……   首輔府上,姜梨得了洪孝帝賜婚李顯與永寧公主的消息時,也愣了半刻。   此事雖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卻也沒有來得這樣快。不過想想也是了,洪孝帝也視成王為眼中釘,現在有了一個能將右相和成王綁在一塊兒的機會,自然也會迫不及待的下令。   不曉得得了消息的沈玉容和永寧,此刻是個什麼心情。想來也不好受,籌謀多年的計劃,一朝盡毀。而且事情看起來還朝著挺糟糕的方向發展,換了誰也不會高興。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不會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這個開始還不算太糟糕,接下來的事情,只會一件比一件糟糕,一直糟糕到最後無法挽回的地步。   「姑娘在笑什麼?」桐兒好奇的問道。她見姜梨笑的高興,這些日子,自從得知了葉府薛懷遠可能恢復了記憶,正在昏睡的消息後,姜梨就悶悶不樂。今日突然高興起來,倒是令人好奇。   「我笑事情一切順利,心想事成。」姜梨道。   桐兒眨了眨眼,正想要說什麼,外頭的樹枝突然晃動了一下,一個人影謾罵出現。   桐兒「啊呀」一聲,嚇了一跳,才看清楚,窗戶口站著的人,不是趙軻是誰?桐兒如今也認識趙軻了,曉得趙軻是國公府的人。雖然對姬蘅將自己的人安排在國公府頗有微詞,但轉念一想,這些侍衛都是武功高強,倘若姜梨遇到危險,指不定這些人比姜家的侍衛靠譜多了。也就權當是個白得的勞力,況且趙軻白日裡在姜府的身份還是花匠呢,這樣白天是花匠,晚上是侍衛,還只領一份月銀的小傻子,現在可不多了。   趙軻全然不曉得自己在桐兒眼中已經是「小傻子」,只是對姜梨道:「姜二小姐。」   姜梨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趙軻沒事的話是不會主動出現的,更多的時候是姜梨吹哨子找她。因此看見趙軻,姜梨第一個念頭便是,姬蘅是不是又有什麼事要吩咐。   「姜二小姐之前讓屬下查的事情,已經清楚了。」趙軻回答。   姜梨問:「何事?」她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太多,自己都不知道趙軻說的是哪一樁。   「將季淑然的事情流傳出去的人究竟是誰。」趙軻道,「是姜元興。」   「三房的人。」姜梨恍然。其實上一次她遇到三房的時候,已經對三房隱隱產生了懷疑。姜玉燕的吃穿用度比往常好了許多,還有楊氏若有若無,偶爾表露出的不屑態度。在以前,楊氏雖然不會討好,但至少也不會去得罪大房二房。   看這樣子,好像是背後有依仗似的。   「不僅如此,姜元興私下裡,和李仲南有往來。」趙軻道。   「和李家的人?」姜梨一愣,隨即笑了,「看來三房的人對姜家,還真是恨之入骨啊。」姜家大房和二房兩兄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房卻是庶子,姜老夫人瞧不上,姜元柏兩兄弟平日待姜元興,自然也不如彼此那般親近。可之前到底相安無事的過著,如今卻到了幾乎要撕破臉的地步。尤其是姜元興居然和姜家的對頭往來,可想而知,他們往來的目的是什麼。   姜元興依靠不了姜家發展自己的仕途,他自己的本事也不足以令他加官進爵。在面對姜玉娥也只有給周彥邦做妾的事情後,也許是因為急紅了眼,也可能是終於看清了權勢的重要性。他豁了出去,把姜老大人的教誨拋之腦後,重新找到了一條可以往上爬的途徑,就是靠出賣姜家。   把姜家的秘聞、醜事告訴姜家的死對頭李家,獲得升遷的機會。這等手段,可以說是很下作了。   桐兒和白雪在一邊默默聽著,待聽到罪魁禍首竟然是三房的時候,亦是吃了一驚。桐兒問:「姑娘,三老爺竟然還藏著這等禍心,咱們姜家,不會被他掏空了吧?」   「那倒不至於。」姜梨淡道,「三房在姜家,本就處於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步。便是姜元興想要偷偷告訴李家姜家的秘聞,恐怕也告訴不了多少。父親和二叔對他本就不親近,更不會主動告訴他自己的秘密。姜元興就算絞盡腦汁,知曉的事情更可能也和姜家的下人差不多。我想,到目前為止,他所說的對李家來說最感興趣的事,也就只有季淑然的事了。」   「那姑娘,要留著三房的人嗎?」桐兒問,「倘若老夫人知道了此事,定然會與三房分家,讓三房出府另過的。」   姜老夫人歷來就不喜歡三房,要是得知了此事,姜梨都猜得到姜老夫人會說什麼,她肯定會說,三房是吃裡扒外,養不熟的白眼兒狼,立刻將三房驅逐出去。   「老夫人的話,就不告訴了。留著三房,也不是沒有用處。」姜梨道:「三房和右相交往,右相得了有用的消息,定然會傳遞給成王。如果我們需要傳遞一些『有用』的消息給成王,三房就是一個很好的途徑。」   讓姜元興穿假消息給成王。   趙軻跟塊木頭一樣立在窗口,卻將屋裡的一切話語都盡收耳底。心中默念,姜二小姐可真是位狠角色了,旁人怕是被賣了,還要盡心盡力的替她數錢。   「不過此事得告訴父親,讓父親也提醒二叔。」姜梨繼續道,「姜家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姜家,父親和二叔比我聰明的多了,他們更加知道如何利用三房,達到自己的目的。眼看著離成王舉事的日子不遠,越是在這個重要關頭,三房的存在,就越是有用。」   「多謝你,趙軻,」姜梨看向窗前的侍衛,「也替我謝謝你家大人。」   「姜二小姐的話,屬下一定帶到。」說罷,趙軻的身影就消失在窗前了。   他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桐兒撅起嘴道:「姑娘,您得與國公爺好好說說,別的就算了,趙軻在府上到底也能保護您的安全。只是他老是突然出現,姑娘到底是女子,倘若姑娘正在更衣怎麼辦?豈不是被人佔便宜了?」   「你不是將窗戶打開的麼?」姜梨提醒,「人家也曉得,真要更衣的時候,是不會開窗的。」   「那也總覺得有些不妥,要不下次換個姑娘吧。」桐兒提議,「有武功的那種姑娘,就跟……」看著走到一邊的白雪,桐兒眼睛一亮,「就跟白雪那樣的一樣!」   姜梨笑著搖了搖頭:「國公府自己都沒有丫鬟,如何來尋個有武功的丫鬟來伺候我?況且這些侍衛個個生的斯文俊美,真要是換了丫鬟,你不覺得可惜?」姜梨打趣她。   桐兒臉一紅:「姑娘就去拿奴婢說笑。這些侍衛生的再俊美,也比不上姑娘一根手指頭。姑娘看見這些侍衛,不也是習以為常麼?」   白雪正在收拾褥子,聞言悶著頭道了一句:「姑娘看慣了國公爺的臉,再看這些侍衛,自然生不出欣賞之心。和你的不一樣。」   姜梨:「……」   嗯,話雖然說的不怎麼好聽,但聽著也有幾分道理。   白雪是國公爺的顏粉哈哈哈 第165章喜宴   從洪孝帝給永寧公主賜婚到永寧公主出嫁,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前,永寧公主還做著與沈玉容天長地久的美夢,一個月後,便要懷著沈玉容的孩子,嫁給另一個人。為了孩子,即便她心裡一萬個不願意,還得必須讓劉太妃勸著皇帝早些賜婚,再等下去,她的肚子就瞞不住了。   永寧公主出嫁這一日,整個燕京城萬人空巷。   大家都去瞧這位北燕最尊貴的公主出嫁,是何等盛景。迎親的人全是皇家儀仗,便是隨行裡撒的喜錢,都是銀裸子。百姓們歡天喜地的去接銀子,嘴裡說著吉祥話。年輕的姑娘家則是眼含羨慕的望著迎親儀仗隊遠去,誰不願意如這般風風光光的出嫁呢?更何況永寧公主嫁的人,又是這等優秀的一個男子。不過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這只能怪自己沒有投身在如此的好人家。   姜梨一大早就聽見愛打聽熱鬧的桐兒來與她說街道上的熱鬧場面,姜梨心不在焉的聽著。今日姜家也要去吃李家這一杯喜酒的,雖然互不往來,面子上卻要做一做。姜梨本來不想去,她想到葉家看看薛懷遠。都快一個月了,薛懷遠還沒有醒來,雖然司徒九月一直說沒有事,可姜梨總是放心不下。   要去李家吃這杯喜酒,自然就不能去見薛懷遠。白雪道:「姑娘今日穿哪身?」   姜梨就隨意指了一件衣裳:「這件吧。」   姜家的小姐裡,如今未出閣的,除去不在府上的姜幼瑤外,就只有她與姜玉燕了。自從姜梨在姜元柏面前隱晦的提起三房可能與右相有所勾結,姜元柏便十分不待見三房。此次自然也不會帶姜玉燕前去,於是除了姜景睿和姜景佑,姜家的小姐,就只有她一個。   姜老夫人年紀大了未曾去,二房一家盡數去了。   桐兒和白雪都有些高興,她們沒看過公主出嫁,總是覺得新鮮,況且喜事也是熱鬧的。但姜梨卻沒有很高興了,這樁喜事她不必去看,也曉得新娘和新郎都不願意。不過既然無論如何她都要去李家一趟,那麼能親眼看看永寧公主的不高興,也是很值得的。   而且,這樣的場合,沈玉容也一定在。   想到這裡,姜梨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沈玉容心心念念想要做駙馬,甚至不惜看著永寧公主殺氣滅嗣,到了如今盡數成空,他這般心高氣傲的人,心裡不知道是如何惱怒了。   看他不高興,她就高興。   姜梨微微笑起來,將外裳穿好,道:「走吧。」   待到了外面,二房的人和姜元柏都已經到了,只等著姜梨一人。姜景睿看著也是不愛湊這些熱鬧,眉目之間都十分不耐煩。姜景佑還好,盧氏看著姜梨,眼睛一亮,「阿梨,你身上這件衣裳,料子可是好看的緊。」   姜梨笑笑:「這是襄陽舅舅送來的。我這裡還剩下幾匹,等晚上回來便讓人送幾匹給二嬸,二嬸拿去做裙子也好。」   盧氏一聽,笑的更燦爛了,「這怎麼好意思……」   「都是一家人,況且二嬸穿著好看,別人問起來,知道是葉家出的料子,也會去照顧葉家的生意,一舉兩得不是?嬸嬸千萬別跟我客氣。」姜梨道。   盧氏笑的合不攏嘴,對姜元興道:「瞧瞧這小嘴,可真是會說話。」她如今是越看姜梨越喜歡了,自從姜梨回到姜家,幫她鬥倒了季淑然,奪回了掌家之權。而且還從不與她爭什麼,嘴巴也甜,盧氏也不是個主動挑起爭端的人,如姜梨這般識情識趣的人,她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姜元平看著與盧氏說笑的姜梨,心中忍不住有些感嘆。倒是沒想到,這個一開始連回府都艱難,人人都說是弒母殺弟,敬而遠之的姜二小姐,如今反倒成了和眾人相處最好的一個。真是世情變換,令人始料未及啊。   又想到今日這樁喜事,姜梨或許還在其中出了一兩分力,若不是姜梨告訴他,說出李大公子的名字,他不會告訴洪孝帝,洪孝帝也不會這麼快賜婚。   不知永寧公主知道自己的終生大事,就這樣被姜家的一位小姐給決定了,是什麼感受?姜元柏道:「出發吧。」   ……   前後兩世,姜梨都是第一次來到李府。   李府門口早已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喜字,地上全是爆竹碎片,一片喜氣洋洋的紅色。家丁小廝們面上掛著笑容,氣氛熱烈而喜悅。不知道的,大約真的以為李家對這門親事滿意至極。   姜元柏瞧見了李仲南,笑著對李仲南道了一聲「恭喜」。   李仲南也拱了拱手,嘴裡說著「同喜同喜」。光看這一幕,大約以為這是兩個交情頗深的老友在寒暄,哪裡想的到這兩人在朝堂上已經達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   姜景睿看了看廳裡,低聲對姜景佑道:「今日來的人可真多。」   右相在朝中交好的人不少,或者說,投靠右相一派的人不少。況且李仲南給人下了帖子,便不是李仲南一派的,面上也不好說不來。於是乎整個李府,卻是幾乎把北燕朝廷裡重要的角兒都給請來了。一眼看過去,便能看到不少熟人。   姜梨還看到了李濂。   李濂今日也打扮的頗為周正,所為李家的二公子,大公子的喜事,他這個做弟弟的,自然也要不遺餘力的幫忙。順便給來往的賓客瞧一瞧,大公子的親事定了,這個二公子卻還尚未婚配,若是有合適人家的小姐,也可以相看相看。   姜梨打量著李濂,見李濂笑容滿面,春風得意的樣子,看上去近來過的委實不錯。她想到之前姬蘅說的話,曉得其實姜幼瑤就在這李府之上。雖然不知道被李濂藏在哪個院子裡,但想必今日李濂也給姜幼瑤提前打過招呼:今日李顯大喜,姜家也會來人,姜幼瑤不可亂跑,否則被姜家的人看見,死活要帶走她,李家的人也奈何不得。   以姜幼瑤的腦子,怕是早就相信了李濂的一番說辭,自然會藏得好好的,不會跑出來被人發現。當然了,姜梨也沒有這個閒心去找姜幼瑤。要是真的找到姜幼瑤,旁人問起她如何知道姜幼瑤在此,姜梨怎麼說。指不定還會被李家人懷疑府上有內奸,把姬蘅安插的眼線給拔出來。   說到底,姬蘅和姜幼瑤之間,姜梨寧願選擇姬蘅,她至少不能恩將仇報。不能報答姬蘅已經令她很愧疚了,再給對方找麻煩,姜梨自己都過意不去。   她的目光掠過李濂,突然頓住,然後就停止不動了。   在不遠處,站著沈玉容。他今日也是收到邀請前來,想來也是,成王都會前來,沈玉容自然也會來。若是沈玉容不來,便是賭氣,他可以把永寧公主的喜怒哀樂拿捏在掌心,可以表示對這門親事不悅,但不能當著成王的面做這些事。一來是沒把成王放在眼裡,二來是,這也不是成王希望看到的。   成王希望看到的是他的左膀右臂其樂融融,互相扶持。即便李顯奪人之妻,沈玉容也要有容人之量。既然永寧的事已經成為了一個錯誤,就不要用過去的錯誤來讓未來付出代價。   沈玉容是一個多麼會權衡利弊的人,因此他也許會在永寧公主面前做出一副受傷害的模樣,但在成王面前,只會顯出自己的大度和委曲求全。更何況,姜梨也不認為,沈玉容對永寧公主會有多少真心。   他實在不是一個有真心的人,他在這世上,到底還是最愛他自己。   正想著,沈玉容突然側過頭,恰好對上姜梨的目光,他看到姜梨,微微一怔。   姜梨並不掩飾目光裡的冷漠。   沈玉容猶疑了一下,就往姜梨身邊走來。他見過姜梨好幾次了,每一次看見姜梨,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記得在廷議上的時候,姜梨也用這種目光看過他,那是一種熟悉的,異樣的目光,雖然掩飾的很好,沈玉容還是看到了其中的譏嘲。   她嘲笑自己?為什麼?沈玉容有些迷惑起來,他不明白這個陌生的少女為何總是用這種目光看著自己,仿佛他們之間很熟悉似的。而對於姜梨,他也不由自主的予以關注,即便這並不應該,他們甚至沒能說的上什麼話。   「姜二小姐。」沈玉容走到了姜梨身前,道。   姜梨微微頷首:「沈大人。」   「姜二小姐過去認識我麼?」沈玉容嘴角噙著笑容,「或者是,我們過去曾有什麼淵源?」   他的問話,實在是很直接了。姜梨也不由得詫異,過去的沈玉容,說話不會如此果斷。他總是照顧到旁人的情緒,便是質疑,也是溫柔的。而對於一個不熟悉的小姐,這般問話,難免突兀,他居然也問出來了。   「怎麼可能?」姜梨揚起臉,笑道:「我回到燕京城,也不到一年。」   這話倒是不假,過去的那些年,姜梨可是一直在青城山上生活。沈玉容道:「我只是認為,姜二小姐對在下似乎有些成見。」   姜梨正要說話,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含笑的聲音:「什麼成見?」   姬蘅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姜梨詫異,這是李顯的親事,竟然會在這裡看見姬蘅,這是姜梨萬萬沒想到的。沈玉容見到姬蘅,連忙行禮,姬蘅擺了擺手,算是見過。   他今日沒有穿紅衣了,大約因為這是李顯的親事,穿紅衣會壞了規矩,給李家帶來不便。當然姜梨心中認為,姬蘅自然不是這般會主動為人著想的人,他只是不樂意和李顯一同穿紅衣,心中不舒服而已。   所以他穿了黑色繡銀牡丹的衣袍,牡丹繁麗,黑色卻深沉,像是在夜裡裡綻開的流光,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絕豔容貌。一雙琥珀色的眼眸越發動人,沒有了紅色,讓他的勾魂奪魄裡,帶了三分肅殺。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矜貴。   「姜二小姐。」他挑眉道,這一副與姜梨很熟絡的模樣,倒讓一邊的沈玉容不知如何插嘴,也不能再插嘴了。   姜梨還沒來得及與他說話,就聽見外頭敲鑼打鼓的聲音,這一對新人已經到了。   喜婆在外面給永寧公主和李顯立規矩,成王也到了,他作為永寧公主的大哥,李家的主子,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姜梨沒有出去看熱鬧,她安靜的站在原地。姬蘅和沈玉容也沒有動,一左一右的站在她身側,這幅畫面,落在別人的眼裡,一定會覺得很古怪。   姬蘅問:「你為何不去看?」   「看什麼?」姜梨奇怪。   「迎親儀仗,看熱鬧。」   「沒什麼好看的,」姜梨道:「左右都是一樣的事,無非是簡單些繁瑣些,做給別人看的罷了。」   姬蘅笑了笑:「說的像你很了解一般。」   沈玉容也看向姜梨,尋常的這個年紀的姑娘,總是喜愛看這種熱鬧,便是不愛看熱鬧安靜些的性子,神色裡總會帶著些好奇。因為會想到日後自己出嫁時候的模樣,期待和憧憬都會展現在臉上。而這位姜二小姐,很平靜,並且沒有一絲一毫的想要去看的欲望。   姜梨的確不想去看,她自己也曾經歷過的。雖然當時的親事沒有這麼盛大,因為沈玉容那時候還沒有做官,還沒有中狀元,家中清貧。當時能拿出來的,已經是沈家能做出最好的樣子。便是那時候,薛芳菲還要心疼他,告訴他這些不過是走走過場,給別人瞧,只要過得去就行了。重要的是日後過日子。   薛昭還在私下裡埋怨薛芳菲,說她太過體貼沈玉容,不知道為自己著想。可那時候薛芳菲想的是,既然是要在一起過一生一世的,這幾個時辰,或者說這一天的熱鬧只是暫時的,日後的繁盛才是最重要。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沈玉容並沒有打算和她一生一世,於是關於親事的懂事和體貼,也成了她一廂情願的笑話。   「國公爺好像很嚮往?」姜梨道。姬蘅看著門口,面上含笑,姜梨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覺得他站在這裡,卻是實實在在的比穿著華服的新郎,給比下去了。   「不。」姬蘅輕描淡寫道。姜梨笑笑:「可若是國公爺娶妻,場面定然比現在熱鬧一萬倍,倘若是國公爺娶妻,我便會好奇,會感到新鮮,會想要一睹為快,想要有走在前面看清楚的欲望了。」如果是姬蘅娶妻,姜梨無法想像,姬蘅作為新郎官的模樣,大約是燕京城,或說北燕最美的新郎官了。不知新娘要美到何種地步,才會不至於被自己的夫君比了下去。   「你這是在恭維我。」姬蘅搖了搖扇子,笑道:「我沒有想過這種事。」   沈玉容站在他們二人身邊,聽著他們二人說話,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姜梨和姬蘅之間,有一種旁人無法達到的默契,令他站在這裡,便覺得渾身不自在,有種格格不入的彆扭。   他默默地掉頭走了。   姜梨雖然對著姬蘅說話,餘光卻一直沒有離開沈玉容。見沈玉容走了,就轉過頭,看著沈玉容的背影,輕聲道:「沈大人倒是很失落。」   「失落?」姬蘅笑笑,「也不見得。」   「至少他表現的失落一些,可以讓永寧公主越發愧疚,讓成王也對他這般『識大體』感到欣慰,這失落也是不錯的。」姜梨也笑。   說話的時候,李顯和永寧公主已經進門了。三拜之後,永寧公主被送入新房,李顯則在外頭,與李家眾人一起迎客。姜梨也坐上了席宴,她也實在沒有興趣跟著眾人去新房一起看新娘新郎喝交杯酒。   總歸是貌合神離,心在他處。   新房裡,永寧公主蒙著蓋頭。周圍是起鬨的聲音,新郎要在看熱鬧的人群注視下,挑開她的蓋頭,與她喝一杯交杯酒才離開。   聽著外頭那些起鬨的聲音,永寧公主的心裡滿是怒氣。原先早已想過千百次,日後自己出嫁那一日的心情。一定是喜悅的、嬌羞的、滿含著期待的,但沒想到真到了一日,只有無盡的厭惡、不耐和恥辱。   她的心裡另有其人,嫁給的也不是自己喜愛的人。   有銀色的長杆伸到她面前,永寧公主低著頭,看見細長往蓋頭一挑,「譁」的一下,外頭爆出一陣大笑聲,聽在她耳中分外刺耳。她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穿著新郎的衣裳,笑容滿臉的看著自己。   永寧公主突然感到一陣噁心,險些要捂住嘴乾嘔,幸而她緊緊抓著身下的褥子,忍住了。不可,她不能表現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她要保護自己肚子裡的孩子。   李顯笑著喚了她一聲:「夫人」。   永寧公主瞧著她,雖然李顯不錯,可比起沈玉容,在她眼裡,實在是差的太遠太遠了。看見李顯,她的內心沒有生出一絲波瀾,只覺得這個充滿了奴才相的男人接下來要做自己的夫君,對她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因此,她連裝也不屑裝,冷冰冰的回了一句「夫君」。   這已經是永寧公主能做出的最大犧牲了。   喜房裡的人都面面相覷,新娘子畫著嬌豔的妝容,可態度卻如此冷漠,看起來一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模樣,周圍的人不由自主的都對李顯同情起來。好端端的,怎麼就娶了公主呢?公主可是驕縱不懂人情世故的,日後有的磋磨。   李顯也怔了一下,不過很快就面色如常,令人倒了喜酒,拿起一杯遞到永寧公主手上,自己又舉起一杯,與永寧公主喝交杯酒了。   永寧公主掙扎了幾下,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舉起酒杯,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的不樂意。李顯笑著舉杯,手臂交錯,兩人呼吸相聞,分明是極為親近的姿態,卻各自生疏的千裡萬裡。   永寧公主沒有看到,李顯眼中一閃而過的暴戾。   待飲完這杯交杯酒,李顯去前廳迎客了。屋裡只剩下永寧和她的侍女梅香,永寧鬆了口氣,扶著腰道:「累死我了。」   有了身孕之後,她的腰身重了,時不時的感到睏乏。今日成親這麼全走下來,只覺得自己已經累得天旋地轉。對梅香道:「快把藥給我。」   梅香連忙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又倒了一杯熱水給永寧公主。這都是安胎藥,剛嫁到李家,不可以明目張胆的煎藥,永寧便在此之前,提前令人做成藥丸,方便服用。   她對自己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實在是小心謹慎的不得了。生怕這孩子有一點點閃失,一來是她真心喜愛這個她和沈玉容的孩子,二來是要是出了閃失,此事怕是就瞞不住了。李家得知了此事,不知後果會怎樣。雖然仗著成王和劉太妃,他們不敢動自己,但暗中下絆子什麼的,永寧也是後怕的。   在李家,她到底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酒已經準備好了麼?」永寧公主問。   「準備好了,殿下。」   到了晚上,等李顯再回房裡,永寧會再與他喝一杯夫妻二人的喜酒,等喝完這杯酒,李顯就不會不省人事。等到了第二日,他會以為和自己已經圓房,一切都結束了。   「真是便宜他了。」永寧公主輕哼一聲。   ……   李顯走到了外面。   隨身的小廝問:「少爺,公主身邊還有個丫鬟。」   「等會想辦法打發了。」李顯不耐煩道。   他不喜歡永寧公主,事實上,他不喜歡任何女人。這門親事,永寧公主看起來不樂意,誰知道他也不樂意。只是父親告訴他,必須完成這門親事,這是聖旨不得違抗。況且能與成王親上加親,也是一樁好事。   李顯並不認為這是一樁好事,他是不會碰永寧公主的。哪怕當初聖旨將永寧公主嫁給李濂,事情到現在也不會如此難辦。他無法碰永寧公主,永寧公主如何能不察覺,時間一久,自然會出問題。如果永寧公主將此事告訴成王,成王到底會因為自己怠慢永寧公主對自己心生不滿。   所以他只能想別的辦法。   譬如……讓別的男人來履行他們夫妻間的事情。只要不讓永寧公主懷上孩子,永遠欺瞞永寧公主下去,也未嘗不可。永寧公主還能站著李大奶奶的位置,讓別人不至於起疑。如果有朝一日永寧公主自己忍耐不了,提出和離,也不關李家的事。都是永寧公主自己造成的。   李顯的眉目舒展開來,所以說,女人就是麻煩,尤其是這種無法拒絕的女人。比起來,他還是喜歡自己院子裡的那些小東西,比永寧公主乖順多了,而且對他絕對臣服。   ……   外廳,用過一點喜宴,姜梨就起身走了出去。席上觥籌交錯,她實在不適合這樣的場面,況且姜元柏也不能事事顧著她。盧氏和相熟的女眷說的高興,她也沒有打擾,默默地走到了外面院子前。   卻見姬蘅早已在那裡,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國公爺怎麼出來了?」姜梨問。   「飯菜不合口。」   姜梨一愣,突然想到國公府那些所謂的出自姬蘅之手的飯菜,平心而論,今天這些飯菜,的確比不上姬蘅的手藝。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姬蘅挑眉:「你笑什麼?」   姜梨收回笑容:「我並沒有笑,國公爺看錯了。」   姬蘅好整以暇的眯起眼睛:「我發現,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是國公爺越來越平易近人了。」姜梨笑眼彎彎。   伸手不打笑臉人,任誰對上這麼一張溫軟的笑臉,也是沒辦法無動於衷的。姬蘅移開目光,笑道:「是你越來越難纏了。」   「我這樣的還算好吧。」姜梨笑道:「對於李家和永寧公主來說,皇上的這樁賜婚才是真正難纏,且無法抗拒。」   「你這樣幸災樂禍,是要掉腦袋的。」姬蘅不鹹不淡道。   「也許是因為老是和國公爺待在一起,我也開始喜歡看戲了。這齣戲算我請國公爺看的,希望國公爺能陪我一起看到最後。」   姬蘅笑笑:「最後?」   「李顯生不出兒子,也不想要兒子,偏偏永寧公主是帶著兒子來的。這可以說是矛盾重重了,只是我不知道,最後在這場爭執裡,是李家勝還是永寧公主勝了。我猜……」   「你猜什麼?」   「我猜是兩敗俱傷。」   「那不就是你的目的了嗎?」姬蘅笑笑,忽而看向她,眸中意味深長,「這就是你所說的,最重要的事情了吧。」   姜梨一愣。   年輕男人俯身看過來的目光,實在很是溫柔,但他說的話,卻是冷冰冰的提醒。   時間快到了,他「借」給她的時間,不是無期的。   等她辦完這件事,就將自己的性命奉上。   「是的。」姜梨頓了一會兒,又慢慢的笑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不如方才的歡快,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仿佛早已料到的結局。   「國公爺可履行約定,我從不說謊,說到做到。」她道。 第166章清醒   永寧和李顯那日的大喜日子,姜梨最終還是沒有待到最後。姜元柏和李家本就不和,來李家觀禮已經很好了,自然不可能待到最後。等宴席用完,就帶著姜家人回府了。   因此,姜梨也沒能和姬蘅多說幾句。奇怪的是,當姬蘅說起要她性命這件事的時候,姜梨的心裡十分平靜,甚至沒有一絲僥倖。大約是覺得,對於姬蘅來說,奪去她性命只在對方一念之間。就算她再聰明,再耍手段,但在姬蘅的權勢之下,也只是負隅頑抗,螳臂當車。   做人要守承諾,當初她是如此告訴姬蘅的,如今就要遵守承諾。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的丈夫所為。   姜梨並沒有很憂愁。   到了第二日,姜梨早晨起來用過早飯,換了衣裳,就準備到葉家去探望薛懷遠。本來昨日就想去的,無奈要去李家,今日沒什麼事,現在去也不遲。   才走到姜府大門口,卻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葉明煜身邊的阿順,阿順見了姜梨幾人,愣了一下,道:「表小姐這是要出門呢?」   桐兒回答:「姑娘正打算去葉家,沒想到你來了。」   「阿順,可是出了什麼事?」姜梨問道。   阿順撓了撓頭:「表小姐,薛縣丞醒了,司徒大夫讓小的來與您說一聲。」   姜梨怔了片刻,像是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的往馬車那頭走,道:「那還等什麼,趕緊出發吧。」   ……   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馬車裡,姜梨緊緊握著手裡的玉佩,桐兒和白雪與她說話,姜梨也是心不在焉,顯然是心思不在此地。她想著薛懷遠如今醒了是如何,是會十分痛苦,還是心如死灰。他會不會流淚,會不會責怪自己這個女兒。越是想的越多,越是茫然無措,姜梨發現,她如今連自己曾經最熟悉的父親,也變得陌生了起來。她好像很久沒有和父親好好說過話了。   上一次見到清醒的父親時,還是出嫁之前,之後大家往來寫信,卻沒有再見面的時候。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快到姜梨的馬車已經走到了葉府門口,她卻有一瞬間,突然沒有勇氣下車。   白雪先下馬車,在車下同她伸出手,想要攙扶姜梨,道:「姑娘不下來麼?」   姜梨定了定神:「就來。」她朝白雪伸出手。   無論如何,那都是她的父親,便是有再大的苦難,這個世上,只有父親是薛芳菲的家人。是薛芳菲留在人間的,唯一的牽掛。   葉府門房的小廝熱情的迎道:「表小姐來了。」   姜梨點了點頭,隨著白雪和桐兒往裡走去。本是初春料峭的天,竟也覺出熱來,手心腦門上都是汗水,隨著她走動,汗水也要落下來似的。   薛懷遠的房間外頭,站了幾人。姜梨走過去,看見的是葉世傑。葉世傑也當是剛剛下朝,連官服都還沒來得及換。他也許久沒看到姜梨了,叫了一聲姜梨的名字,姜梨道:「葉表哥。」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裡看去。   葉世傑曉得她關心薛懷遠,側了側身子,示意她進去,「薛縣丞在裡面,已經醒了。」   姜梨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進去。   司徒九月正在收拾藥箱,葉明煜坐在一邊,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的喝茶。海棠站在一人身邊,那人坐在床榻的邊緣之上,只是一個坐著的身影,就讓姜梨的眼淚險些掉了下來。   他坐的筆直如一棵青松,只是不再高大挺拔,顯得有些蒼老。但還是她的父親,薛懷遠。   司徒九月見姜梨走進來,道:「你來的剛好,我替他看過了。身子已經全好,從今往來,我不會再來,他也不再需要我了。剩下的,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自己處理。」她一副撂挑子走人的模樣,姜梨的心裡,卻對她充滿了深深地感激。於是同她行了一個拜謝的大禮,道:「九月姑娘的恩情,姜梨記在心上,如果沒有你,薛縣丞不會有如今的模樣。日後若有機會,此等大恩大德,姜梨一定報答。」   一個首輔千金卻給一個沒有身份的江湖女子行此大禮,已經是很出格了。不過屋裡的人卻沒有人覺得這不應該。司徒九月側身避開,皺眉道:「一個個的,怎麼都喜歡行大禮。說聲謝謝有什麼意思?我要你的感激之情也不能換銀子,我早說了,姬蘅已經付過報酬,大家各取所需罷了,不必有感情糾葛。」說罷,便抬腳大踏步的走出屋子,連頭也不回。   「這姑娘可真是……」坐在門口的葉明煜砸了咂嘴,半晌才吐出一個詞,「不同尋常。不過咱們江湖人士,就是如此,阿梨,你可不要在意。」   「阿狸?」從屋裡,響起了一個輕微的聲音。姜梨一震,抬眼望去。   薛懷遠就坐在邊上,目光怔然的看著她,緩慢的重複了一句:「阿狸?」   姜梨的手垂在身側,緊緊握著拳頭,差點忍不住自己哽咽出聲。   「是啊阿梨,」葉明煜看向薛懷遠,問:「怎麼,老爺子,你認識我們家阿梨?」   滿屋人裡,只有姜梨知道,薛懷遠所說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也許是葉明煜的話,讓薛懷遠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姜梨往前走了兩步,讓薛懷遠看清自己的臉,也能看清楚薛懷遠的模樣。   原本高大清瘦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已經和一個老者一般無二,滿頭華發,面上都是蒼老的痕跡。他的眼睛慢慢從姜梨的臉上掃過,眸中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就像是帶著餘燼的火堆,在最後的時刻尚且有火星,但終究會歸於黑暗。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我與姑娘素未相識,原來姑娘就是救了我的二小姐。多謝姜二姑娘的恩德,救我於牢獄之中。」他行了一禮。   他叫自己:姜二小姐。   姜梨剎那間,面色猛地幾變,幾乎要哭出來。自變成姜二小姐以來,她從未覺得這個身份有什麼不好。甚至還以為,這是上天給她的恩賜。以姜二小姐這個身份來報仇,遠比薛芳菲的身份來的容易。她自來會開解自己,反正事已至此,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不如接受她。   但是此刻,站在父親面前,被父親喚作其他人,當做陌生人看待的時候。姜梨的心裡,卻生出委屈來。她很想撲到父親懷裡,像小時候那樣,道:「我是阿狸,您怎麼能不認識我了呢?」   但她不能。她只能克制的,露出和薛懷遠一般的微笑,側身避過,道:「薛縣丞不必如此,況且薛縣丞是我的長輩,姜梨實在當不得此種大禮。」   薛懷遠道:「之前發生的事情,我聽海棠說過了。知道在桐鄉,是姜二小姐路見不平,馮裕堂的事,我也要替桐鄉百姓多謝姜二小姐。」   姜梨道:「舉手之勞而已。」   頂著陌生人的身份,她與薛懷遠之間,突然生分的要命。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薛懷遠也沒有對她表現出特別的親近。事實上,姜梨看到薛懷遠的時候,薛懷遠的表現,實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沒有痛苦萬分,也沒有心灰意冷,至少他的表面上看起來十足平靜。甚至於就像沒有過去那些痛苦的事發生過一般。他很有禮貌,克制又客氣,對待所有人,卻多了一份疏離。   這不再是過去的薛懷遠身上所有的東西,別人不知道,但姜梨知道,所以薛芳菲和薛昭的事,到底還是令父親改變了。   姜梨問:「薛縣丞日後打算怎麼辦呢?」   薛懷遠沉默。   過了一會兒,薛懷遠道:「我過去的名字,叫薛凌雲。」   屋裡的幾人一怔,連從屋外走進來的葉世傑也看向薛懷遠。只聽薛懷遠繼續道:「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我想,是時候把這個名字改回來。」   「你想回朝做官?」葉世傑皺眉道。   薛凌雲道:「只是試一試。」   「這怎麼可能?」葉明煜嚷起來,他不懂官場中事,但也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一事,他道:「薛老爺子,你都多大歲數了,如何能做官?況且現在做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人提攜,要麼就老老實實春試?您老打算哪樣?」   薛懷遠淡淡一笑,道:「今年的春試,馬上就要到了。當年做薛凌雲的時候,朝中也有幾位相好的同僚。如今倒也升遷的不錯。讓我參加春試,應當也不難。待考中狀元之後,會有殿試……自然可以面見聖上。」   葉世傑道:「您打算在殿試上告御狀,或者是見到皇上的時候告御狀?」葉家的人如今也都曉得了薛家的一雙兒女雙雙死於非命,怕是其中有冤情。葉世傑反應靈敏,立刻想到了這一層。   「不是。」薛懷遠否認。   「那是為何?」葉世傑不解。   「我只是希望在殿試上,令陛下記住我而已。況且陛下之前也得知桐鄉之事的來龍去脈,知曉我的存在,對於薛凌雲,也有所了解,勢必會對我有所注意。」   姜梨輕聲道:「薛縣丞想做官麼?」   薛懷遠看了她一眼,道:「平民百姓想要得到公正,實在太難。我只能走的更高一點,才能有發現真相,追查真相的權力。」   姜梨難過極了。父親仍舊想要為他們洗清冤屈,為他們報仇。可父親也知道,對手是成王的妹妹,是位高權重的公主。而沈玉容也不再是當年桐鄉那個窮秀才了,他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皇上信任的新貴中書舍郎,前途無量。   而薛懷遠現在什麼都不是,他連桐鄉縣丞這個芝麻官的官銜,也都給弄丟了。在燕京城這個地方,薛懷遠猶如螻蟻,難以撼動大樹,所以他要變成薛凌雲。當年看不慣官場汙濁,主動離開的薛凌雲,如今卻要為了自己,再回官場了。   但她怎麼捨得讓父親再回到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和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勾心鬥角。報仇這件事,看上去好像很有目標,但在過程中,卻會不斷地失去一些東西,付出一些代價。譬如人的良善,又譬如人的尊嚴。變得冷漠而不近人情這回事讓自己一人做就是了,何必要搭上父親?葉明煜道:「薛老爺子,您說的倒輕鬆。可是殿試……嘿嘿,您認為您在春試中,一定能奪得名次了?」   薛懷遠淡淡一笑:「盡力一試而已。」話雖然這般說著,但是他面上的笑容,分明是十分自信,並不認為自己方才說的話,是一句玩笑話。而他的笑容,讓葉明煜也僵住,便覺得好像自己說的這句話是個笑話,不該這麼說的。   葉世傑聞言,卻對面前的這位老者,心生佩服。在這麼大的年紀,卻願意為了兒女,重返官場。薛懷遠看起來有絕對的自信,葉世傑認為,這是自信並非自負,薛懷遠說自己在春試上會有名次,就真的會有名次。在眼下想要為薛芳菲和薛昭尋找真相,這個辦法,的確是最有把握的。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想法是薛懷遠在醒來以後,立刻想到的。   從他醒來到現在,可能還不到兩個時辰,他便能想的這般長遠,實屬難得。葉世傑有理由相信,這位薛懷遠,和過去那位做到工部尚書的薛凌雲,的確是同一個人。   葉世傑道:「我看薛縣丞也不必去找往日的同僚了,官場人走茶涼,當初的老友與您交好,如今未必肯賣您面子。就讓晚輩代勞吧。」屋裡幾人同時一怔。   葉明煜道:「世傑,你這是搞啥呢?」   「晚輩如今是戶部員外郎,在戶部倒也能說得上話,薛……先生要是想春試,我能想辦法。」他不再叫薛懷遠為「縣丞」了,因為薛懷遠現在不是。   「年輕人,你們已經幫了我許多了……」薛懷遠正要推辭,只聽葉世傑又說話了。   他說:「並非白白幫忙的,我如今在朝中為官,因我自己原因,卻也沒有同盟。薛先生當年能做到工部尚書,可見才華。薛先生春試之後,若是能中第,殿試,做官,還請多多提拔晚輩。官場之中,相互提攜,也是重要的。」   說到最後,他儼然一副生意人的精明模樣。   薛懷遠愕然了片刻,突然笑道:「好。葉小少爺能說出此番話,其實不必靠我,日後也能在朝中站穩腳跟。」   「那咱們就說好……」   「不好。」打斷葉世傑的,是姜梨。   她一直默默地聽著葉世傑與薛懷遠的對話,到了此刻,突然忍不住了。她不喜歡看著父親為了她去委曲求全,那個總是教她要堅守本心的人,如今要做這些事,姜梨忍受不了。   她看著薛懷遠,鄭重其事道:「薛縣丞,我知道你的顧慮。我也知道,你著急著要做官,無非就是為了薛芳菲和薛昭的事。這件事我已經在查了,而且不出兩個月,就會有結果。兇手會為他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這一點我能保證。所以,薛縣丞不必再入朝為官,那沒有必要。」   「更何況,」不等薛懷遠說話,姜梨又道:「如今世道並不太平,宮中內鬥也不在少數。燕京城安定的日子能過幾日,誰也說不準。怕是薛縣丞還沒有爬到想到的位置,中途朝中就出了變故,反而壞事。」   她說的這話,就令人想到如今成王和洪孝帝之間的關係來。   「薛縣丞,您不應當只想著要復仇,而是應該好好活著。」姜梨道,「如果您的兒女還在的話,他們的心願,只會是這個。」   薛懷遠平靜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覺得姜梨的話說的有道理。他沒有再提入朝為官的事,而是對葉明煜幾人道:「你們可以先出去一下嗎?我有話想要對姜二小姐說。」   葉明煜看向姜梨,姜梨道:「舅舅,出去吧,沒事的。」   葉明煜也葉世傑就出去了,海棠還想留下來,葉明煜也讓她出去了。屋子裡,瞬間便只剩下薛懷遠和姜梨兩個人。   「姜二小姐。」薛懷遠看向她,他的語氣仍然一如既往地溫和,就像過去對她那樣,恍惚讓姜梨產生了一種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春秋大夢一場,夢醒之後,便會看到薛昭從門外偷溜回來,對她道:「姐,爹在家嗎?」   「我聽葉三老爺說了,當初你在桐鄉的時候,曾說起是因為同薛家有淵源才出手相救。海棠也告訴過我,是你救了她,治好了她臉上的傷。你還打算替芳菲查出真相。你是我們薛家的救命恩人,但我聽說,七歲的時候,姜姑娘就去了青城山,到了一年之前才回到燕京城。在此之前,更沒有去過桐鄉,我想知道的是,姜姑娘和我們薛家究竟有什麼淵源,才會這般不遺餘力的幫助薛家?」   薛懷遠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楚,他總能一眼看出問題的所在。旁人總是說,芳菲的性子肖似她的父親,卻比薛懷遠要柔軟一些。   幫助薛家,姜梨的確是做的太過了些。要知道當初姜元柏都因為此事,對姜梨頗有微詞。在別人眼裡,這也是很不同尋常的一件事。和薛家有淵源這個理由,的確是可以糊弄一些人,但如果薛家人還活著,這個謊言就很容易戳穿。比如面對薛懷遠,她就沒辦法說出來。   姜梨在這一瞬間,幾乎是有衝動,想要告訴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的事實,但她還是忍住了。   薛懷遠會相信嗎?這畢竟是怪力亂神的事。而薛懷遠過去是最不信鬼神的,可他要是相信了怎麼辦?聽起來薛懷遠大約會很高興吧?但永寧公主的事情過後,也許姜梨的這條命,是要「還」給姬蘅的。剛剛和女兒重逢又要失去女兒,薛懷遠能接受的了嗎?倒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是薛芳菲,不必再傷一次心。   姜梨定了定神,道:「我與薛家,沒有淵源。」   薛懷遠的臉上沒有驚訝的表情,像是早就猜到了這回事。   姜梨繼續道:「同薛家有淵源的,另有其人,我不過是受人所託,做這一切。況且兇手與我姜家,倒也算是不共戴天,遲早也會刀劍相向。因此幫助薛家,也就是幫助姜家自己,薛縣丞不必在意。」   薛懷遠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原來如此。」   姜梨知道他根本沒有相信自己的話,父親不是一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人。尤其是經歷了這些事以後,況且她的理由,實在編的不算完美。   「這樣吧,薛縣丞,」姜梨道:「兩個月,兩個月之後,關於芳菲的案子,會有一些眉目。等芳菲的案子塵埃落定,一切真相大白,兇手伏法,我會告訴薛縣丞關於我知道的一切,但是薛縣丞需要答應我,不要輕舉妄動。」   她想著,只要兩個月後,永寧公主的「孕像」消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等這件事了結以後,如果姬蘅放她一條生路,她便告訴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父女相認。如果姬蘅鐵定了要她性命,她就帶著這個秘密消失在世界上。只要薛懷遠好好活著就行了。   薛懷遠點了點頭:「好。」頓了頓,他又輕聲道:「我自己的女兒,卻要別人來報仇。」   姜梨從來沒有看過薛懷遠這個模樣,他總是生機勃勃的,遇到任何困難都不會退縮。而不會像現在這般無奈任命,束手無策,自嘲的說話。   「不是的。」姜梨道:「這不是報不報仇的問題,這是『公道』。這世上,還是有『公道』的,薛縣丞應當想到這一點。當初薛縣丞幫助桐鄉縣民的時候,可曾想到回報一事?薛縣丞幫助那些縣民,就如同我此刻做的事一般,也不求回報。上天也許是公平的,薛縣丞結的善緣,造就了我這個善果。」   她希望薛懷遠能夠高高興興的,不再去糾結於這些事情,不要折磨自己。   薛懷遠看著她,道:「姜姑娘,冒昧的講,你說話的語氣,真是很像我的女兒。」   一個父親,說起女兒,那種慈愛的、強忍著悲痛的語氣,讓人動容。   姜梨坐在他面前,心裡吶喊了一萬遍「我就是芳菲」,怎麼也說不出口。相望不相識,這句話中的錘心刺骨之痛,今日她是珍珍切切的感受了一回。   她笑了笑,心裡的淚水無人看見,她說:「能與薛姑娘相像,是我的榮幸。」   薛懷遠愣了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謝謝。」   過去一年,薛芳菲被當成燕京城最無恥的女人,人人喊打。姜梨卻願意說一聲榮幸,對於薛懷遠來說,這大約是很大的安慰了吧。   「我聽葉三老爺叫你阿梨。」薛懷遠道。   「是。」   「芳菲的小字也叫阿狸,」薛懷遠看著外面,「是狸貓的狸。」   姜梨忍住淚意,道:「薛縣丞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阿狸。反正旁人也聽不出來。」   薛懷遠看著她,姜梨微笑以對,過了一會兒,薛懷遠轉過頭去,道:「還是不了。」   「阿狸死了,姜姑娘,你不是她。」   ……   姜梨走出了屋子,薛懷遠與她說了一會兒話後,覺得有些頭疼,司徒九月說過,薛懷遠剛醒過來,要多休息,海棠進來照顧,姜梨也不好打擾。   等她走到了外面,葉明煜和葉世傑就圍了上來。   葉世傑問:「你剛剛在裡頭,與他說什麼了?」   「倒也沒有什麼,就是說我在桐鄉做的那些事,他很感激。」姜梨笑道,「不是什麼大事。」   「阿梨,你有沒有覺得,那薛老爺子,不是個普通人。」葉明煜搓了搓手,「今兒一早從他醒來過後,我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之前呢他神志不清的時候吧,我還能與他天天在一塊兒,沒覺得有啥。他這一清醒了,跟換了個人似的,我還有點兒怕他,一時之間不習慣,總覺得在他面前氣短似的。這是為啥?他吃我的住我的,為啥我還心虛?」   「舅舅是感覺錯了吧。」姜梨笑道,「薛縣丞是個好人,您可能是不習慣。」   「也許。」葉明煜看著姜梨,「還是你好啊,對著他也能鎮定自若的。」   「薛先生很厲害,」葉世傑看向姜梨,「現在我相信,他就是那個工部尚書薛凌雲了。」   「倘若他真的能做你的先生,表哥會收益不少。」姜梨正色道:「薛縣丞現在就住在葉府,表哥若是無事,平日裡可以多請教他難題。他能給予你的,實在很多。」   「喲,你爹就是首輔,你咋對你老爹都沒這麼誇獎?」葉明煜打趣。   姜梨搖了搖頭,在她看來,姜元柏懂為官之道,重點在「為」。薛懷遠懂為官之道,重點在「官」。   到底誰高明一些,也許各有千秋,但姜梨還是更喜歡後者。   「說起來,之前薛老爺子還沒恢復的時候,我還不覺得,」葉明煜饒有興致的看著姜梨,「這一恢復後,倒覺得和你有點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比姜元柏看著順眼多了。」   圓柏躺著也中槍哈哈哈 第167章撞見   永寧公主和李顯成親後的一個月,過的相安無事。   燕京城裡關於這樁親事的熱烈談論也漸漸冷淡下來,人們又被新的新鮮事所吸引。朝中看起來也沒什麼大事要發生,一切風平浪靜。   右相府中,永寧公主坐在屋裡,讓梅香給她拿醃好的鹽漬梅子吃。有了身孕以後,她越發愛吃酸的,平日裡也讓梅香多多準備一些。好在在右相府上,她還算是自由。李仲南父子三個白日裡忙於政事,不在府上。這府裡除了一個李夫人外,沒有什麼別的人了。況且她的婆母性情溫軟,對她這個媳婦百依百順,嫁過來後,永寧公主也是很滿意的。   成親的當天晚上,永寧公主讓梅香準備的那壺酒都沒有派上用場,李顯一進門吹滅了燈,還沒走幾步就喝醉了。永寧公主好容易將他拖到床上,自己也睡著了。到了第二日,床上有事先備好的痕跡。永寧公主只需要睡眼惺忪的醒來。   反正李顯喝醉了,喝醉了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而洞房夜之後,永寧公主就以自己受了風寒為由,不與李顯同房。她不能日日都用這些法子,總是怕露出馬腳。而讓人發現她懷了身孕,肚子裡的孩子不知還能不能保住。   本來永寧公主還以為李顯會不悅或是懷疑,可這位李大公子果然是傳言中的好脾性,竟然也沒有質疑什麼。每日晚上就睡在書房。   這下就更讓永寧公主滿意了。她肚子裡的孩子再有幾日就快兩個月了。介時只要做出身子不適的模樣,讓大夫來把脈,稍微錯開時間,說是成親之夜懷上的,暫時就高枕無憂了。   今日李顯一大早又上朝去了,永寧公主吃完碟子裡的最後一顆梅子,站起身來,道:「老待在屋子裡怪悶的,梅香,陪本宮出去走走。」   梅香趕緊過來攙扶著永寧公主往李府外走去。   李府的下人們見了她,皆是紛紛行禮。永寧公主在右相府上的地位,可以說是很高了。不知是不是成王提前與李仲南打過了招呼,總之,在右相府上,和在公主府上沒什麼兩樣。永寧公主甚至不必每日去給自己的婆母晨昏定省,只要面子上過的去就行了。   對於永寧公主來說,她也不屑於去討好誰。她認為自己在右相府上也不過是暫時的,總有一日,她會嫁到沈家去,成為沈家的人。因此不必在李家浪費精力。   「殿下想往哪個方向走?」梅香問道。   永寧公主瞧了瞧,隨手指了一個方向,「那邊吧,聽說李顯平日就住在那裡。本宮這些日子與他分房睡,他也毫無怨言,莫不是自己在另一邊裡早已收容了什麼通房之類?倘若是真的,自然也該來見一見本宮這個正妻。」   永寧公主的眼裡閃過一絲惡意。她並不想當李大奶奶,但一旦有了這個稱號,拿去折磨旁人卻是她慣愛做的。如今李顯與她分房而睡,永寧公主想要瞧瞧,李顯這般默許,是否是早就有了別的暖床人?若是真的,她也不介意好好收拾收拾那些女子。這門親事既然教她不痛快,她就變著法兒的教別人不痛快。   反正旁人也不敢說什麼,李顯也不敢說什麼,不過是些身份低賤的奴婢罷了,他還能為了那些奴婢對自己不敬?   懷著這麼個想法,永寧公主就和梅香往李顯平日住的院子裡走去。   聽聞李顯住的這個院子比較偏,永寧公主這回是真的體會到了,走了一陣,便覺得自己有些累,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如今身子重的緣故。梅香攙扶著她走著走著,總算是走到了,便道:「殿下,到了。」   但見這院子裡果然修的頗為風雅,在院子後面種了一大片竹子,鬱鬱蔥蔥的模樣。只是顯得格外安靜,外面連個灑掃的人也沒有。   「李大公子平日裡是沒人服侍的麼?」梅香小聲道:「這裡怎麼連個下人也見不到?」   「怎麼可能?」永寧公主也覺得奇怪,她想了一想,眉毛高高的揚起,道:「說不準是在金屋藏嬌呢。走,進去看看。」   「這樣貿然進去,李大公子會不會生氣?若是裡頭有什麼秘密……」梅香還在猶豫。永寧瞪了她一眼:「他憑什麼生氣?本宮嫁到了他們家,自然什麼地方都能看。況且有秘密又如何?莫非還想瞞著本宮?越是要瞞,本宮越是要看清楚,看他們李家背地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她說著,推開梅香,自己就推門進去了。   梅香十分無奈,永寧公主之前得知自己懷孕,還尚且收斂了一段日子性子。如今嫁到了李家,新婚之夜也相安無事的過去了,脾性便又顯露出來,不懂得低頭,甚至比從前還要張揚。   梅香跟了進去,只見永寧公主蹙眉站在門口,並不進去。梅香往裡一看,但見這是一個書房一樣的屋子,裡頭卻又有一張床。竟然十分寬敞,可以抵得上平日裡的大院子了。在這裡頭,衣食起居都不是問題。   但這並不是令人驚訝的,驚訝的是屋裡竟然有很多人。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少年或是孩童,看衣服的樣子像是穿的不錯的下人。生的都很清秀羸弱。   永寧公主眉頭一皺,屋裡竟然沒有發現什麼婢女,這出乎她的意料。她看向站的最近的一個孩子,這孩子看起來才八九歲,愣愣的看著永寧公主二人,像是不認識一般,也不行禮,也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個傻子。   「你是誰?」永寧公主問他。   那孩子仍然是痴痴地瞧著她,不言不語。永寧公主正要發怒,正在這時,另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少年突然扯過那孩子,對著永寧公主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頭。   「殿下,他們好像是啞巴。」梅香看出來了。   「啞巴?」永寧公主一愣,看向屋子裡的其他人。這裡面的少年孩子加起來大約有十人。卻都是愣愣的看著她們,什麼話都不說。永寧公主突然明白剛剛進屋後的古怪感覺從何而來,實在是因為這屋子裡太安靜了。有這麼多人,卻一點兒聲響動靜都沒發出來,這不是很奇怪麼?   「這些人不會全部都是啞巴吧?」永寧公主皺眉問道。   那拉著孩子的少年猛地點了點頭。   「還真是。」梅香道。   「李顯弄這麼多啞巴在這裡做什麼?」永寧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怪滲人的。」   「或許這些都是下人,您瞧他們穿著的都是下人的衣服。對了,」梅香道:「奴婢突然想起來了,聽聞這位李大公子平日裡十分仁善,收留了一些無父無母的孤兒。讓他們在府上當下人。之前奴婢還沒想到,現在看這些下人,年紀都不大,很有可能就是李大公子收養的孤兒了。」   永寧公主嗤笑一聲:「這麼說,李顯還是個大好人了?可是怎麼就這麼巧,他收養的孤兒個個是啞巴?莫不是自己毒啞的吧。」   梅香頓了頓,輕聲道:「每戶府上都有不少秘密,這裡既然是書房,想來裡面藏著不少重要東西。也許李大公子是為了不讓這些秘密被人發現,才讓這些人變成了啞巴。」   分明是很刻毒的事情,被這主僕二人說起來,仿佛是很習以為常似的。永寧公主道:「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要是真的想不被人發現,便將這些人殺了就是,還留著做什麼?或者根本就不該帶回府來。我看這個李顯,是個蠢蛋。」   梅香沒有說話,她只是一個婢子,不能議論主子。   「算了,這裡既然沒什么女子,留著也不舒服,走吧。」永寧公主又看了一眼這些年紀不大的少年,道:「他要做好人就讓他做吧,反正蠢的不是本宮。」   梅香和永寧二人出了屋子,那屋子仍舊靜悄悄的,門掩上後,仿佛裡面什麼人都沒有。但其實是有一屋子人,想著這些人在屋子裡無聲的做事,走動,永寧公主就覺得渾身上下冒出一陣寒意。驀地,她覺得胸口一陣噁心,快步走到院子裡的樹下,扶著樹幹嘔起來。   「殿下!」梅香驚叫道。永寧公主朝她伸手:「藥!」   梅香從袖中摸出藥來,給永寧公主服下。永寧公主靠著樹休息了一會兒,才道:「這反應是越來越大了,再過幾日,你就讓大夫過來,告訴李顯,我懷了身孕,還不足一月。」   梅香點頭稱是。   「這些日子,沈郎也不來看我……」永寧公主說著說著,語氣又傷感起來,「他自己的孩子,也不關心,任由著我嫁到李家。若是事情敗露,他也要被連累的。」   梅香正想要安慰幾句,突然聽得牆壁上傳來一聲東西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永寧公主一扭頭:「誰?」梅香已經快步追了上去,那藏在牆後的人大約也是心慌意亂,還沒來得及跑幾步就摔倒了,很快被梅香揪到了永寧公主面前。   「你是誰?竟然偷聽本宮說話!」永寧公主怒道。   「殿下饒命,」那女子惶惶,「臣女什麼都沒聽見!臣女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走到牆邊,崴了腳而已!」   「臣女?」永寧公主一愣,細細打量了一番那女子,見那女子穿的不像是下人,面容又很是熟悉,一時想不出來。倒是梅香眼睛一亮,道:「殿下,這是首輔府上的姜三小姐!」   姜三小姐?姜幼瑤!   姜幼瑤心中大駭,她情急之下說出「臣女」二字,本來就分外懊惱。這會兒竟然被永寧公主身邊的婢子識破身份,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姜幼瑤?」永寧公主也想了起來,道:「你怎麼會在李家?」   梅香湊近永寧公主道:「前些日子,聽聞京兆尹大人說起過,姜家的三小姐不見了,姜首輔正在四處尋人,不過為了姜三小姐的名聲,並未大肆宣揚。」   永寧公主恍然:「難道你是與人私通了?你是李顯養在府上的人?」   姜幼瑤嚇了一跳,她知道如今永寧公主和李顯成了親,若是把她當成迷惑李顯的狐狸精,只怕是有雷霆手段。因此她連忙否認,道:「臣女不認識李大公子,臣女是當初在外被人所害,多虧李二公子出手相助,李二公子帶臣女回府養傷。」   「回府養傷?」永寧公主笑道,「你怎麼不回姜府養傷?只怕是以養傷之名,行苟且之事吧?」   她話說的如此難聽,姜幼瑤卻不敢反駁。這是在李家,不是在姜家,沒有人能保護她。而且對方是永寧公主,那個高高在上飛揚跋扈的人。   「殿下,此女不能留。」梅香低聲道,「她方才聽到了奴婢與殿下說話……」   姜幼瑤聞言,嚇得更是抖如篩糠:「臣女什麼都沒聽見!臣女什麼都沒聽見!」她嚇得魂飛魄散,心中叫苦不迭。今日她與李濂院子裡的那些丫鬟起了爭執,一怒之下便走了出去,想到李顯院子外轉轉,誰知道剛走到,便看到了永寧公主和她的婢女從李顯書房裡出來。永寧公主好似很不舒服,扶著樹在乾嘔,緊接著,她就聽到了永寧公主主僕二人那一番話。   她得知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心中害怕極了,立刻想逃走,誰知道越是心急,越是出錯,腳下踩到一塊石頭,跌倒在地,被永寧公主和梅香發現了。「臣女什麼都沒聽見……唔……」姜幼瑤接下裡的話說不了了,因為梅香用東西堵住了她的嘴,還順勢扭住了她的手臂。   跟在永寧公主身邊,梅香也會一些功夫,雖然說不得最好,但對付姜幼瑤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已經是綽綽有餘。姜幼瑤死命掙扎,卻動彈不得,只得用一雙眼睛哀哀的看向永寧公主。   「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永寧公主絲毫不為所動:「誰叫你聽到了不該聽到的都能洗呢?姜三小姐,就算是為了本宮,你還是先走一步吧。」   「殿下,」梅香道:「這姜幼瑤到底是首輔的千金,不比普通丫鬟,要是出了事,只怕不好善後。」   永寧公主不悅道:「怎麼?你的意思是,本宮連處置個丫頭的本事都沒有了?」   「奴婢不敢。」梅香繼續道:「只是如今姜家還沒有放棄尋找姜幼瑤,如果被姜元柏知道姜幼瑤的死與殿下有關,只怕會費盡心力想要抓住殿下的把柄。殿下如今有了小公子……」若是姜元柏找到了永寧公主懷孕的證據,那永寧肚子裡的孩子做文章,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永寧公主眉間閃過一絲煩躁,「不能殺了她?難道要留著她嗎?」   「殿下,不如先將她送往私牢。」梅香道:「殿下的私牢裡,已經住過許多人。這位姜三小姐住進去,也不會被人發現。再說,就如李大公子屋子裡的那些啞巴孩子一般,再餵姜三小姐一顆啞藥,將她關在私牢裡,過個一年兩年,姜家不再尋找姜幼瑤了,就可以送她上路。」   姜幼瑤清晰地聽到梅香娓娓道來她的下場,當即流下兩行眼淚。她心中恐懼極了,突然後悔起來,早知道她就呆在姜家。至少在姜家,她還是三小姐,無人敢虐待她。如果那天晚上她沒有離開姜家,就不會在路上遇到李濂,如果沒有遇到李濂,就不會被帶到右相府。如果不是在右相府,她也不會看到永寧公主,得知永寧公主的秘密,被人滅口,就算死了也沒人知道,沒人收屍!   對了,李濂!她還有李濂!姜幼瑤的心中,突然又瘋狂的燃起希望。只要李濂回來,發現她不見了,一定會到處找她的。等李濂知道了自己是被永寧公主帶走以後,肯定會同永寧公主要人。李濂可以救自己!   可是下一刻,永寧公主和梅香說的話就是一盆涼水,將姜幼瑤的希望,「噗」的一聲澆滅了個乾乾淨淨。   永寧公主道:「這姜幼瑤如今是李濂的人,我們把她帶走,李濂怕是會來要人。」   「倒也不見得。」梅香笑道:「現在姜幼瑤呆在李家,外面無人知道,姜家應當也是不知道的。看樣子,李相怕也是蒙在鼓裡。殿下帶走的,只是一個普通侍女,不是姜幼瑤。李二公子不敢承認姜幼瑤的身份,只會默認。殿下是公主,想要懲治一個普通的侍女,是輕而易舉的事。李二公子不會同公主計較的,甚至還會感謝公主替他整頓後院。」   「你說的也有道理。」永寧公主舒展了眉頭,「長嫂如母嘛,他的確該謝謝我。」   姜幼瑤的心裡,徹底的絕望了起來,她曉得自己再無生機了。李家男人不在的時候,永寧公主在右相府裡隻手遮天,她們堵住了自己嘴巴,再叫個婆子來,等待她的,就是被送往那未知而可怕的「私牢」命運。   ……   到了夜裡,永寧公主剛剛用過晚食,梅香進來道:「殿下,李二公子在外頭等您,有話要與您說。」   永寧公主心知肚明,李濂這是問她來要人了。姜幼瑤已經被人送往了公主府的私牢,永寧公主也早已做好了應對的準備,曉得李濂最後也不能拿自己怎麼樣。便施施然的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外頭,李濂正坐在桌前等她。見她出來,便站起身,行禮道:「大嫂。」   聞言這個稱呼,永寧公主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這提醒著她她是李家的大奶奶,而不是「沈夫人」。永寧公主皮笑肉不笑道:「二弟這麼晚來,可有何事?」   李濂道:「聽聞大嫂今日路過我院子附近,見過了我的……丫鬟小瑤,將她帶走了。」   「哦,小瑤啊,」永寧公主故意拖長了那個「瑤」字,看著李濂緊張的神情,笑了笑,道:「是有這麼回事。這丫鬟不長眼睛,看見本宮竟然不行禮,還惡言相向,本宮便順手替你管教了丫鬟。二弟心地仁善,但也不能縱容著府上的丫鬟連主子都不放在眼裡,那成何體統。」   她心不在焉的說著,聽得李濂心中窩火。姜幼瑤就算再如何沒腦子,也不會主動衝撞永寧公主。永寧公主也不過是仗著眼下姜幼瑤沒在眼前,想怎麼潑髒水就怎麼潑髒水了。   李濂勉強笑了笑,道:「敢問大嫂,現在小瑤在什麼地方?」   永寧公主看了李濂一眼,笑道:「那丫鬟實在是太惡,本宮以為,小瑤這樣的丫鬟不能留在府上,留來留去也是個禍患,就叫人牙子過來把她賣了。沒有賣身契,幾乎是白送了。那人牙子看著不像是燕京人士,說不準現在已經送出城了。」   李濂心中一個激靈,看著永寧公主,他不知道永寧公主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也不知道永寧公主有沒有認出姜幼瑤的身份,更不知姜幼瑤是如何得罪了永寧公主——當時院子裡沒有別的人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濂也不知如何是好,別人不知道,他知道,那可是姜元柏的親生女兒,卻在他們李家出了事。要是傳出去,他也跑不了干係。   永寧公主若無其事的道:「二弟也不必如此傷感,左右只是一個下等丫鬟。既然賣出去了,這輩子應當也不會回燕京城。本宮沒把此事放在眼裡,希望二弟也不要耿耿於懷。一個丫鬟的死活,沒有人在意的。你也不必擔心那丫鬟報復,本宮做事,不會給她報復的機會。」   李濂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向永寧公主。永寧公主這話的意思,分明是她已經知道了姜幼瑤的身份,並且告訴他,不必擔驚受怕,不會給姜家發現真相的機會,也不會讓姜家報復他。   「怎麼樣,二弟?」永寧公主笑著看向他,「你不會為了一個下等的丫鬟,和我生氣吧?」   李濂忙道:「怎麼會?大嫂幫我教訓丫鬟,我感激還來不及。我們府上除了母親以外,從此以後大小事務,就要勞累大嫂坐主了。倘若遇到惡僕欺主,還請大嫂幫著管教。」   這李濂是個識時務的,永寧公主很是滿意,笑著又與李濂說了幾句話,就回房了。   李濂等永寧公主回屋後,頓了頓,才慢慢的往外走去。   他想清楚了,反正永寧公主已經保證過,不過再讓人看見姜幼瑤。這件事就無人知道,沒有人知道姜幼瑤曾在他府上,李家府上不過是處置了一個下等丫鬟而已。   成王舉事近在眼前,成功以後,他們李家就是榮寵無限,不能得罪了永寧公主。無論她要做什麼,隨她高興就好了。   李濂走出門,差點和來人撞了個滿懷,停下來一看,卻是李顯。   李顯看著他,問:「說清楚了?」   李濂點了點頭:「說是發賣了。」李顯也得知了今日的事情,永寧公主畢竟最先去的地方,是李顯的院子。是在李顯的院子裡,看見了姜幼瑤。   「沒事,隨她高興吧。」李濂拍了拍李顯的肩,「你要進去?」   李顯點了點頭。   李濂道:「那你莫要惹她惱了。」走出門去。   永寧公主坐在榻上,今日在李顯院子裡走了一遭,她竟也覺得腿腳酸痛起來。又想讓梅香給她拿點酸的果脯吃,就聽見梅香在門口道:「大少爺。」   她抬眼一看,李顯走了進來。   永寧公主心中不悅,面上卻還算平靜,道:「你來了。本宮今日身子還未大好,恕不能迎接。」   李顯道:「無礙,公主坐著就是。」   他們二人的談話,實在不像是一對夫妻,連朋友都不算,甚至連陌生人也許都比他們自然,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如臨大敵。   李顯問:「公主今日去過的我的院子了?」   永寧公主道:「你不會也是為了二弟的那位丫鬟而來吧?」   「不過是個丫鬟,隨公主處置就是。」李顯笑著搖了搖頭,只道:「聽說公主進了我的屋子。」   「是,」永寧公主道:「見到了一屋子啞巴。」   李顯面色微微一變,語氣卻還算溫和,道:「那些都是我收養的孤兒。」   「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永寧公主嗤笑道:「收養孤兒,又將他們毒啞,那些孤兒也算倒黴吧。要是不想被人發現李家的秘密,你不如把他們都殺了,何必留著禍患?」   聞言,李顯有些愕然,但是很快,他像是鬆了一口氣般,笑道:「實在是無奈之舉。讓公主見笑了。」   永寧公主不說話,李顯站起身,她心裡有些緊張,若是李顯要與她同房,她便只得又搬出身子未好的藉口來,但難免靈熱疑心。   不過出乎她的意料,李顯並沒有走近,只是對永寧公主道:「公主身子還沒好,我便不打擾公主休息了。」他瀟灑的出去了。   永寧公主有些愣怔。   李顯走出屋,步子忽然輕快了許多,他甚至還帶了點笑容,低聲喃喃道:「竟然沒發現……真是蠢東西。」 第168章喜訊   李家發生的這些事情,這些日子,姜梨並不知道。她卻也不是很注意,大約是因為曉得一切都在按照她計劃中的進行,不緊不慢,永寧公主總會走到一開始就為她設好的結局裡去,因此之前做什麼,不必心急。   她更喜愛往葉家跑了。   也許是姜元柏近來自己的事情也多,對於姜梨幾乎日日都要往葉家跑的舉動,也是視而不見。姜梨去葉家,自然是為了看薛懷遠。她每日去見薛懷遠,也不做什麼,偶爾陪薛懷遠說說話,更多的時候是默默地陪伴。薛懷遠看書的時候,姜梨也拿著書,在不遠的地方看著。在薛懷遠眼中,姜梨是姜家的二小姐。但在姜梨的眼中,薛懷遠永遠是父親,只要有父親在身邊,就能給她無窮的力量和勇氣。   薛懷遠偶爾也會問起一些桐鄉案的細節,還有有關薛芳菲的證據。海棠與姜梨說,薛懷遠時常會問薛芳菲當初在沈家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海棠離府之前,薛芳菲又發生了什麼事。等聽完的時候,薛懷遠就一個人佝僂著身子,看著地上默默垂淚,令人心酸。   只要想到這幅情景,姜梨就心如刀絞。況且薛懷遠表面上已經被姜梨勸服,不再決定春試,但私下裡,卻開始暗自打聽當初薛昭遇上強盜一案的事情。他不能出府,否則會被永寧公主或是沈玉容的人撞見,便託葉明煜的人打聽。或是從小廝閒談中得知,姜梨囑咐葉明煜,千萬沒藥讓薛懷遠獨自出門,燕京城裡有多少人想要薛懷遠的命,姜梨清楚。   便是永寧公主一個也就夠了,永寧公主傷害了薛懷遠一次,她決不允許對方再傷害薛懷遠第二次。   葉明煜於姜梨說道:「這薛先生的脾性,也實在太犟了。薛昭那案子本來知道的人就不多,而且又隔了很久,他也執拗的不得了。你別看這老爺子平日裡笑的和氣,好像很斯文的模樣,骨子裡怕是很有主見,誰也說服不了他。」又看了一眼姜梨,「不知道的,還以為阿梨你的脾性是跟這老爺子學的。」   姜梨笑道:「是麼?」   「是是是。」葉明煜埋怨,「現在我都不敢同老爺子大聲說話了,總覺得怕他說出一堆大道理。也真是奇了怪了,你爹也是讀書人,我怎麼就不怕你爹呢?」   姜梨笑了笑,沒有回答。待傍晚的時候回到姜府,剛走到芳菲苑,留在府裡的白雪就迎了上來,對姜梨道:「姑娘,右相府上有動靜了。」   「哦?怎麼回事?」姜梨問。   「有大夫進了右相府上的大門。」白雪回答。   大夫?姜梨瞭然,看來永寧公主沉不住氣了,或者是實在沒有耐心來陪著李家的人做戲。這般迫不及待的就要給自己有身孕一事一個名正言順的開頭。   這樣開頭也好,這樣一來,好戲很快就能唱起來。   ……   右相府上,大夫正在為永寧公主把脈。   這是傍晚時分,永寧公主特意挑了李家三父子都在府上的時候,才突然「急病」,說自己犯噁心的厲害,什麼東西都吃不下。   新媳婦才接到府裡不到兩個月時間,還正是需要端著伺候。再說自從永寧公主進門過後,身子就一直不好。一直用藥調養著,也沒出什麼差錯,今日卻突然病的厲害。李仲南也不敢怠慢,看永寧公主的侍女拿著帖子去請太醫來府上,自己也親自來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顯和李濂兩兄弟也等在門口,永寧公主要真是在李家出了什麼三長兩短,他們在成王面前可不好交差。況且這些日子,永寧公主雖然驕縱一點,卻也沒有惹什麼岔子,和李家人表面相處的還算融洽。因此,實在沒有理由不對她好一些。   太醫替永寧公主把完脈,怔了怔,突然站起身來,對著永寧公主做了一揖,道:「恭喜公主殿下,賀喜李大人!」   李顯和李仲南皆是一怔,永寧公主蹙眉道:「何喜之有?」   太醫笑道:「殿下這是有喜了!」   「有喜?」李顯面色古怪,李仲南也愣住。   「是啊,看殿下的脈象,應當是有喜一月。」太醫轉頭對李仲南笑道:「賀喜李大人,喜得金孫!」   永寧公主又驚又喜,叫了一聲:「本宮有了身孕了?」   太醫道:「正是!」   滿屋子的丫鬟皆是跪了下來,嘴裡叫著恭喜,單是從這看來,好似的確是一樁莫大的喜事。永寧公主看向李顯,卻見李顯面色奇怪,並無一絲喜色。她心中「咯噔」一下,想著莫不是李顯在懷疑這孩子不是自己的?但想一想,便是為了讓李顯相信,這孩子的確是李家的血脈,自從嫁入府裡來一個多月,她都未曾出府門一步,自然不可能與外男有染。且這太醫也是她早已買通,說的是一月,也就是新婚之夜同房有了孩子,應當是沒什麼差錯?李顯應當看不出來吧?「夫君?」永寧公主喚了他一聲,心中卻是不安的試探。   李顯像是被她的這一聲叫回了神,道了一聲「好」,幾步走到永寧公主的身邊,扶著她的肩膀,微笑著道:「沒想到公主剛剛嫁到府上,便得了喜事,這是李家的福氣,也是為夫的福氣。」他令人後賞了太醫,太醫捧著銀子,喜滋滋的離去。永寧公主這才大大的鬆了口氣。   李濂道:「大嫂現在可還覺得不舒服?」   「不曾。」永寧笑著搖了搖頭,「之前這般不舒服,本宮還一直找不著原因,沒想到是因為懷了身子。說起來,前些日子本宮受了風寒,幸而沒有傷著孩子。太醫說本宮的孩子很是康健,這就令人放心了。」   「公主現在應當養好身子,讓孩子也康健平安,方是正事。」李顯微笑著道:「等下就讓人去抓安胎藥,公主日後的吃穿用度也該注意了。」   他說的可謂很是溫情,但不知為何,聽在永寧公主的耳中,卻覺得李顯的這番話,沒有一絲情義,反而像是對陌生人似的。他的話語裡也沒有對孩子出世的期待,反而透著一股虛假。   永寧公主不喜歡這種感覺,李仲南和李濂的臉上,她也是在看不出什麼激動。除了太醫宣布有喜之時,這幾人驚訝了一下,之後就沒什麼表示了。莫非李家人都是這般?還是李家人根本就不希望有自己的兒孫?大戶人家,不都是希望能早些開枝散葉的麼?永寧公主發現自己有些不明白李家了。   她以自己身子乏了要休息為藉口,讓李家其餘幾人出去,只留了一個梅香在身邊。等確認李家人離開院子之後,永寧公主才問梅香:「本宮怎麼覺得,他們並不如何期待這個孩子?聽說血脈至親會有感覺,莫非李顯是因為感覺到了這並非他的親生孩子,才會如此?這樣下去,他們會不會發現本宮是懷著身孕嫁到李家的?」   永寧公主有些害怕,她懷了身孕之後,膽子反倒是比以往小了許多,大約是有了軟肋。而她又不願意這個孩子出現什麼不對。   梅香安慰她道:「沒有,殿下多心了。殿下有身孕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太醫也不會走漏半點風聲。便是李家人想要抓把柄,也註定什麼都找不到。奴婢認為,可能是殿下剛嫁到李家就有了身孕,他們暫且還有些不太適應,等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再者,那李大公子說的對,殿下如今最首要的,便是養好身子,養好肚子裡的小殿下。」梅香道。   永寧公主慢慢摸向自己的小腹,「又能如何?本宮現在在李家,勢單力薄,還要保護這麼個小的,總是要小心一些。」   她竟然有幾分悵惘了。   ……   李仲南父子離開永寧公主的寢屋後,父子三人直接到了李仲南的書房。李仲南讓所有人下去,心腹手下守著大門,一關上門,劈頭蓋臉的就同李顯發問:「怎麼回事?她怎麼會懷孕了?!」   「是啊大哥,」李濂也道:「你不是說過,你沒碰她嘛。莫非……」他露出一臉興趣的模樣。   李顯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嫌惡的道:「我的確沒碰她。新婚之夜,我讓別人代勞了。」   李顯對女子沒有興趣,便是個天仙站在他面前,要與他發生肌膚相親,也會嫌惡。更何況是永寧公主。這事李仲南和李濂都曉得,因此曉得這門親事的時候,李家比起永寧公主來,也沒有高興多少。   李顯在新婚之夜,讓旁人代替他,與永寧公主圓房。那位代為圓房的下人,自然已經被賜死了。   「你怎麼會讓她懷孕?」李仲南怒道,他對這個兒子真是又愛又恨。李顯不像李濂,自己又本事有才華,本來是讓李仲南十分驕傲的。可李顯不愛女人,註定不能為李家開枝散葉。這一點李仲南曾經試著改變過,但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日子久了,李仲南自己也就放棄了。至少他還有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李濂,卻是不缺女人的。   「進門後,她不可能懷孕。」李顯道:「那人進去之前服過藥,不可能令她懷孕。」   「那是哪裡出了差錯?」李濂問:「藥出了問題?」   李顯玩味一笑:「爹,二弟,你們就不覺得很奇怪嗎?聽聞這門賜婚是劉太妃向太后請求,太后找皇上說話才賜來的。就算是劉太妃想要給永寧公主找個駙馬,賜婚一個月後就完婚,這是不是太急了點?尋常的女兒家出嫁,至少也得等半年,何況是金枝玉葉?還要抬一抬身價?」   「那是……」李仲南詫異。   「我看,得去找找那位來看病的太醫問個清楚了,譬如……這位公主肚子裡的孩子,真的是只有一月?還是早有好幾個月了。」   此話一出,李仲南和李濂都驚了一驚,李濂道:「你的意思是,她早就珠胎暗結,這是故意嫁到咱們李家,拿你當幌子!」   「賤人!」李仲南忍不住怒罵出聲,「竟然給李家戴綠帽子!待老夫找出姦夫是誰,非要扒了他的皮!」   「能讓永寧公主這樣眼高於頂的人瞧上的『姦夫』,當然不是普通人。而且她本來可以不要肚子裡的孽種,養個半年再嫁入李家,介時也無人知道。可她卻偏偏要急急忙忙的進門,顯然是想留下這個孽種,可見對這位『姦夫』,永寧公主也是愛的很深。」李顯道。他的語氣裡,並沒有被戴了綠帽的氣急敗壞,反而理智的令人髮指。   「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姦夫』是誰。永寧公主如此深情,真要動了她的『姦夫』,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拼命的舉動。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孽種不能留。留來留去,李家就成了大笑話了。」李顯道。   「對!這個孽種不能留!李家不能替別人養孩子!」李仲南怒道,「生下來若是個兒子,要繼承李家家業,這是便宜了外人!永寧這個蕩婦,竟然打著奪人家產的主意,真是無恥!」「之前不覺得,現在想想,還真是覺得很奇怪。」李濂也道:「這公主一進門就稱病,不與大哥同房。大哥宿在外院,她也不聞不問。別的女人哪裡會這樣?原來是肚子裡有貨,生怕大哥發現,她還巴不得大哥離得遠遠的,好看不見她的秘密!」   李顯搖頭不說話,這件事若是別的人家,十有八九就真的被永寧公主矇混過去了。因著對於新生命的喜悅,人們往往不會留意到這些細節。尤其是誰能想到,誰又敢想到,堂堂公主竟然會懷著身孕嫁給別人呢?但李家不同,李家父子都曉得李顯不會碰女人,也知道那一夜新婚之夜,永寧根本不可能懷上孩子,於是永寧的計劃,從一開始就被識破了。   「但是這個孩子要怎麼解決?」李濂問:「如你所說,她既然對那個『姦夫』深情不悔,自然也對這個孩子很上心。要除去這個孽種,只怕會惹得她發狂。」   「自然不能現在就動手。」李顯道:「否則才剛剛有了喜訊,突然就落了胎,不必她,成王也會怪責在我們身上。再等等吧,這些日子,就當做不知道,安胎的藥食,一點也不能少。等到時機成熟,讓她自己『不小心』落胎,也怪責不到我們身上。」   「話雖如此,咱們就這麼讓她騙著?」李濂不甘心,「能在李家頭上做這種事的人,早就沒有命在了。這女人還還好的,把我們李家當成玩笑嘛。」   「能有什麼辦法?」李顯苦笑一聲,「她可是成王的妹妹。」   「說起來,成王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的話,豈不是恩將仇報。我們忠心耿耿的追隨他,他卻在暗中讓我們為他的妹妹做冤大頭,實在不厚道了些。」   「成王……」話音未落,就聽見一邊的李仲南沉聲道,他眸色湧動間,全是憤然,道:「欺人太甚!」   ……   永寧公主有了喜訊的事,一夜之間就傳遍了燕京城。   姜梨得知了這個消息的時候,只覺得格外好笑。   「不是還不足月麼……」白雪納悶道:「我們家鄉那邊有說法,若是貴族人家要生小孩,得了喜訊的頭三個月是不可以告訴別人的。要過了頭三月,才能大肆宣揚,否則小孩子會容易被閻王收去。」   「對對對,」桐兒道:「我也聽過這個說法。這永寧公主還真是不怕自己的孩子有危險,這般迫不及待的就昭告天下了。連個把月都不能等。」   「當然不能等。」姜梨微微一笑,「她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喜訊,知道她剛進了李家的大門,就有了李家的孩子。」   越是沒有什麼,就越是著急著要證實什麼,人性自古以來如此。永寧公主生怕別人發現這孩子是她和沈玉容珠胎暗結的孽種,便宣告世上的人,證明這孩子是李家的人無疑。其實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教明白內情的人只覺得可笑。   姜梨是明白內情的人,當然,李顯也是明白內情的人。永寧公主越是這般大肆宣揚,昭告天下,李家的人就越是覺得綠雲罩頂,胸悶氣短。   不過永寧公主也許不僅僅只是為了證實孩子是李家人這一點,也許還是為了做給沈玉容看。讓沈玉容覺得鬧心,自己的孩子卻管別人叫爹,冠著別人的姓氏,沈玉容一定會心中不舒服。這是永寧公主的反擊。   只是姜梨卻比永寧公主還要清楚,沈玉容根本就會對此無動於衷。在他與自己濃情蜜意的時候,尚且對自己失去的孩子如此冷漠。對於本就存在著利用之心的永寧公主,她的孩子沈玉容更不可能太過上心。   也許有朝一日永寧公主的孩子沒有了,沈玉容還會拍手稱快,心中鬆了口氣,這樣一來,於他的威脅就沒有了。再也沒有什麼能威脅他的把柄存在。   姜梨走到梳妝鏡前,拿起匣子裡的珍珠耳環,仔細戴上。桐兒後知後覺的探頭過來,問:「姑娘打算去葉家麼?不是晌午之後才去?」   「不。」姜梨道:「去另一個地方。」   昨夜裡她與趙軻說了,今日想去一下國公府。有些事要對姬蘅說,關於永寧公主和李顯的這齣戲,還有一點希望姬蘅能出手相助。但她又實在不知道能有什麼可以報答姬蘅的,姬蘅自己會做飯,點心什麼的都不必了。於是她從葉明煜送她的小玩意兒裡挑了一塊沒什麼形狀的玉石。那玉石形狀奇奇怪怪,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是顏色,呈現出一種通透的紅,紅色從中間到四周由深變淺,中間顏色最濃鬱鮮豔,四周就是淡淡的紅了。   姜梨這幾日便是從早到晚拿了小鑷子和細毫筆描摹,總算是雕刻成了一隻蝴蝶的模樣。   他有一把金絲摺扇,是殺人的利器,上面卻是綻開的牡丹花。平日裡不殺人的時候,摺扇偏是極漂亮的扇子,卻又少了點什麼。姜梨做了一隻蝴蝶的扇墜,想著放在他的扇子底下,應當也是不錯的風景。蝴蝶繞著牡丹飛舞,猶如他殺人時候翩飛的衣角,又美又可怕。   姜梨將那隻蝴蝶扇墜放在小盒子裡,讓白雪拿好,心中卻是不確定,姬蘅得了這扇墜,會不會用。也許不會用,但到底代表她的心意,否則老是讓姬蘅白白幫忙,她也實在過意不去。   趙軻指點的路,不是平日裡的大路,是小路,姜梨也沒有坐姜家的馬車,在外頭尋了別的馬車,一路上沒有人發現,等到了國公府,姜梨和丫鬟們跳下馬車,門房把大門開了。   還真是熟絡。   順著國公府的大門往裡走,才走到花圃裡,便聽得一陣聒噪的「臭馬臭馬」聲,其中還夾雜著馬匹的嘶鳴。姜梨走近一看,便見小紅正落在小藍的背上,高高興興的啄小藍的鬃毛,見姜梨來了,那一坨烏黑的顏色翅膀一張,直衝姜梨而來,嚇得桐兒尖叫一聲,小紅落在桐兒的腦袋上,歪著頭對姜梨喊道:「芳菲芳菲!」   姜梨:「……你閉嘴。」   這八哥是個大嘴巴,幸而自己在沈家的時候,沒有將這八哥養在屋子裡面,否則自己的所有秘密不是都被這八哥洞悉了?姜梨又想到,要是當初在沈家,八哥要不是被關在籠子裡,也許早就窺見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私情,這般大聲嚷嚷著,姜梨也就發現了,還真是令人遺憾。   胡思亂想著,姜梨猛地反應過來,她這是怎麼了?竟然還將希望寄托在一隻鳥上?甚至還為此感到遺憾?姜梨搖了搖頭,大約是她做扇墜做的太用心,以至於都有些腦子不清楚。   「你來了。」正想著,聽得前面有人說話。姜梨循聲看去,姬蘅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在撫摸小藍的馬頭。小藍乖順的任他摸著,只是姜梨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小藍好似在瑟瑟發抖?她懷疑的看著姬蘅,姬蘅莫不是在人後折磨小藍了?還是當初根本就是她眼花看錯了,這根本不是什麼汗血寶馬,就是一匹膽小怕事的普通馬駒而已。   姬蘅摸完了馬頭,掏出手絹仔細擦拭乾淨手,把帕子遞給文紀,走到姜梨跟前。   「國公爺。」   「你又有什麼事?」他問。   姜梨讓白雪將小盒子掏出來,遞給姬蘅,道:「之前我看到了一塊很漂亮的玉石,覺得適合用來做扇墜。國公爺的金絲摺扇很漂亮,覺得或許可以添一點扇墜。就做了這個,還希望不要嫌棄。」她笑眯眯的看向姬蘅。   文紀和趙軻木頭人一般的立在姬蘅的身後,便是此刻內心有什麼想法,面上也是不敢表現出來的。   姬蘅接過盒子,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又合上。遞給文紀,文紀收好,姬蘅又看向姜梨,道:「多謝,所以你又有什麼事?」   姜梨洩氣。姬蘅說這話的語氣,就像是她是那種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就來找姬蘅,姬蘅就為她收拾爛攤子的人一般。以至於她之前在心裡想好的,要如何順水推舟的請求都說不出來了。   她垂頭喪氣的看向姬蘅,姬蘅正好整以暇的看著她,嘴角微翹,好像在笑。   姜梨心中一個激靈,道:「我的確是有事想求國公爺幫忙。」   「好,」姬蘅懶道:「說罷。」   姜梨強忍著內心的赧然,故作平靜的道:「永寧公主懷孕的事情已經傳的燕京城都沸沸揚揚了。我猜李顯也猜到了永寧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李家的事實,接下來李顯定然會想法子讓永寧公主不小心『滑胎』。」   姬蘅道:「那又如何?」   「若是真讓永寧自己『不小心』滑胎,這件事就沒什麼好解決的了。我想,也許永寧公主得知自己滑胎的真相,是李家蓄謀之事,此事或許就不會善了。以永寧公主的性情,定然會不死不休,狠狠報復李家。」   「我想來想去,李家能有什麼令人報復的,也就是李顯那不同於旁人的,令人作嘔的癖好了。」   「李顯的癖好被傳出去,李家就要成為天大的笑話。李家也不是忍讓之人,縱然李仲南再如何依附成王,也不會善罷甘休,必然要把永寧公主懷孕的真相說出來的。」   姬蘅:「所以?」   「所以,當然是要找到孩子真正的父親了。沈玉容一直躲在人後,這回,也該站出來了。」   「所以,你想用一隻扇墜,換這一場好戲制勝的關鍵?」姬蘅笑道:「你也真是太會做生意了,阿狸。」   姜梨被他的「阿狸」喚的一怔,姬蘅的聲音本就清醇動人,如美酒令人沉醉,當他溫柔叫你名字的時候,在平淡的名字,也變得活色生香。   姜梨回過神來,眼眸一彎,笑道:「那國公爺肯不肯做這筆生意?」   「好啊。」姬蘅答應的極為爽快,他瞧著姜梨,「我答應你。」 第169章流產   「我答應你。」   姜梨眨了眨眼睛,他總是答應的很快。從一開始的不近人情到現在幾乎是每次都幫忙,姜梨也不曉得姬蘅是如何想的。   思來想去,她道:「此事一過,成王是不是要立刻舉事了?」   「如果永寧和李家在這件事中名聲盡毀,元氣大傷的話,會加快他的動作。」   姜梨又問:「提前的話,會不會對你的計劃有所影響呢?」   姬蘅看著她:「你知道我的計劃?」   姜梨坦然地搖頭:「不知。不過你們身處這個位置,成王的一舉一動,應當會對你有所影響才是。」   「影響不大。」   姜梨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姬蘅挑眉,「你好像挺擔心我。」   本來一句普通的話,被他壓低的聲音說出來,就好像帶了三分撩撥。姜梨覺得臉熱,只道:「那是自然的,國公爺還關係著我的身價性命,日後還要多多依仗您。」   姬蘅輕笑一聲:「你知不知道,成王舉事後,皇上會如何派兵?」   「當今朝中有武衛將軍和平戎將軍。」姜梨道:「不是這二人麼?」   「出身行伍之間,年紀輕了些,比起成王的勢力來說,未必多有優勢。」姬蘅淡道。   姜梨道:「可先帝在世的時候便重文輕武,以至於朝中武將並不多,這二人已經是佼佼者了……啊,我想起來了,還有昭德將軍,夏郡王!」   夏郡王是先帝同父異母的兄弟,雖然不是一個娘親生的,但先帝當年與夏郡王,倒也是兄友弟恭。可後來又不知怎的,先帝派夏郡王去了西北酷寒之地鎮守邊疆,一年到頭也不能回京。如今夏郡王的兒子,只怕和洪孝帝差不多大。   這位夏郡王又是極為出名的昭德將軍,手下兵士作戰勇敢。旁人猜測也許正因如此,先帝當年才讓昭德將軍去了西北,而不是貶官。他手下的兵士作戰勇猛,卻也野性難馴,只有昭德將軍才能將他們管的服服帖帖。   「你還知道夏郡王?」姬蘅有些意外,道:「知道的不少。」   畢竟當年昭德將軍去西北的時候,姜梨還沒有出生。對於姜梨這個年紀的姑娘來說,應當極少聽過這個名字。只怕燕京城的許多人,也早已忘記了這麼個人。   「國公爺想說的,是不是就是他?」   姬蘅眸光微微一暗,沒有回答,半晌後,他才慢慢翹起唇角,道:「誰知道呢?」   姜梨瞧著他,姬蘅不知道在想什麼,令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顏色也像是深重了許多。她猜不到姬蘅心中所想,卻敏感的察覺出,這個夏郡王,昭德將軍,或許對姬蘅來說有深重的影響。   她突然又想到,其實北燕,還有一位驍勇善戰的將軍,就是姬蘅的生父金吾將軍姬暝寒。當年有北金吾,南昭德自稱。論起軍功來,只怕兩人不相上下。如果姬暝寒沒有不知所蹤,那麼如今應該力抗成王的應當是姬暝寒,而不是千裡迢迢調軍昭德將軍。   姬蘅……也許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姜梨默默地想。   ……   那一日在國公府見過姬蘅以後,姜梨接下來,並沒有做什麼。   姬蘅既然已經答應了幫忙,就絕不會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姜梨曉得,只要姬蘅的人在右相府裡稍微一挑撥,李家和永寧公主之間的這把火,遲早是要燒起來的。而且之後都不必別人動手,他們自己就能把這把火越少越旺,直到把他們自己都燒個乾乾淨淨。   倒是她離開國公府後,她頻繁的想起姬蘅那一日提起過的夏郡王。姬蘅不會無緣無故的提起這個人,而且對這個人的態度,姜梨以為,姬蘅表現的實在太奇怪了。但夏郡王離開燕京城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足以讓原本認識他的人離開人世,甚至當年讓夏郡王去西北的先帝也都不在了。能知道他的人寥寥無幾,姜梨也沒有任何渠道可以了解這位陌生的郡王。   她不能詢問姜元柏,姜元柏聽她問起這人,未免會想到更多,還會生出懷疑。姜梨卻還有一人可以詢問,便是薛懷遠。她到葉府去看薛懷遠的時候,順便就問起一些夏郡王的事。薛懷遠雖然知道的也不多,到底也知道一些傳言。而且薛懷遠不會問姜梨為何要打聽這些事,姜梨問什麼,他就說什麼,態度溫和,一如往昔。   姜梨恍惚回到了從前的日子,蒙受父親的教誨,慢慢長大成人。   這般安靜的時光,轉眼就過了快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右相府上積攢的動靜,也該到了收穫的時候。   ……   右相府中,近來算是有樁喜事。   燕京城人人都曉得永寧公主嫁到右相府上月餘,就有了身孕。這是李家的福氣,也是李家的喜事。皇上都吩咐李家,要好好照顧永寧公主。於是李家的僕從幾乎是要把永寧公主當天上的神仙給供起來了,平日裡要什麼有什麼。旁人看了也都得說,這公主嫁人就是不一樣,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桎梏,反而越發瀟灑起來。   永寧公主住在右相府裡,補品源源不斷的送來,安胎藥每日也吃著,看上去李家對這個孩子也算是關懷備至。但不知怎的,永寧公主總覺得,李顯每次看自己的小腹的目光裡,沒有半點溫情,反而透著一股冷漠。   這令她十分不安,總是疑心李顯發現了這孩子的身份。梅香一直在寬慰她,只說若是李顯真的發現這孩子不是李家的子嗣,怎麼會這般照顧永寧公主的身子。李家得了消息,定然會討個說法,畢竟李家沒錯,絕不會忍氣吞聲。   永寧公主想想,也覺得有道理,便安心的養起胎來。她摸著自己的小腹,道:「再過幾日,這孩子就三個月了。」   三個月,看起來像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但永寧公主可算是好好地經歷了一番事。先是發現自己有了身子,然後是求皇帝賜婚不成,反而嫁給了沈玉容。新婚之夜想方設法矇混過關,之後戰戰兢兢總算是給這孩子的出現編造了一個完美的理由。這裡的每一件事做的都不輕鬆,她總是提心弔膽。   永寧公主自來沒什麼好怕的,但這段日子實在難以放心,總是輾轉反側,加之面對沈玉容的無情,還有懷了身子的不適,短短幾月時間,嬌豔的容顏也枯萎了,顯得憔悴又虛弱,不復以往的美麗。   她攬鏡自照,不由得喃喃自語:「這個樣子,沈郎看了,怕也是會嫌棄的吧……」   她突然想起薛芳菲來,說起來,薛芳菲私通一事之後,被禁足在府裡,生了場「大病」,日日用藥澆灌著,也憔悴起來。她去見薛芳菲最後一面時,薛芳菲已經不復從前的明麗了,然後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自怨自艾,甚至於連一絲絕望也沒有。她平靜的同自己說話,眼神明亮。   也許就是那份從容,卻更加激怒了永寧。   永寧看著鏡子裡自己狼狽的模樣,想到那個到了絕境卻越發悽豔的女人,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無名之火,她把鏡子一摔,莫名的發怒道:「不想呆在屋裡了,出去走走吧。」   「好。」梅香趕緊過來攙扶她。   右相府裡的下人看見永寧公主,都要紛紛行禮的,但永寧公主今日看見人便覺得煩悶,只覺得來來往往的人晃得眼花,越發覺得惱火。而且不知怎麼的,出了屋子後,她總覺得心跳的很快,像是要發生什麼事情一般。   她讓梅香扶著她往李顯的院子那頭走去。   李顯的院子雖然偏僻,好在很安靜,那裡沒有別的下人。只有關了一個書房的啞巴,啞巴不會說話,況且她也可以不進書房,就在院子裡走走,也能暫時清淨一會兒。   李顯的院子不知是不是被李顯特意安排好的,走了一段時間的時候,便一個下人也看不到了。再走十幾步遠,大約就能看到李顯的院子。永寧公主道:「李顯倒是會挑地方。」   梅香正要說話,突然間,身後的草叢裡,突然跳出一人,梅香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那人一手刀劈向後頸,暈了過去。永寧公主大叫一聲,那人又伸手狠狠地一推永寧公主,草叢的後面是裝飾用的臺階,約有五尺高,永寧公主被這麼一推,一下子跌到下去!   她大叫一聲,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昏了過去。   ……   右相府在這個和平日一般無二的夜裡,突然忙碌了起來。   宮裡的太醫得了消息,急急忙忙深夜便往右相府上趕。這可是成王的妹妹,永寧公主,肚子裡的孩子也是帶著皇家血脈的,要是出了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但替永寧公主把過脈後,這太醫也只能搖頭,對著李顯長長嘆氣。   李顯就明白過來,永寧公主肚子裡的孩子,沒了。   他立刻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仿佛一個字也不願意多說。還是李濂和李仲南將太醫送走的,他坐在永寧公主塌前的凳子上,看著永寧公主,幾乎要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這一個月來,李顯準備了無數種辦法,想讓永寧公主肚子裡的孩子「不小心」滑胎。可無論他怎麼做,永寧公主最後都安然無恙。那些潑在地面上的油,薰香裡點著的可使人流產的藥,以及吃食中不動聲色添加的藥材,通通都沒有用。想來是永寧公主實在很緊張肚子裡的這個孩子,任何東西都不假手於人,以至於那些都沒有派上用場。   李顯覺得很頭疼,他不能用明目張胆的表現來剝奪這個孩子,否則皇家會怪責他們照顧公主不力。但就這麼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永寧公主的孩子就會越來越大,孩子越大的時候,流產就越危險。雖然所有的李家人都不會為永寧公主的死傷心,但現在這個時候,他們還需要永寧公主來維持和成王的關係,讓成王以為欠了李家而對李家心懷愧疚,從而補償他們。   因此永寧公主不能死。   本來還在為此事焦頭爛額,不知道要用什麼法子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讓永寧公主落胎,沒想到今日突然聽到他院子附近傳來人的尖叫。等跑過去後下人才發現,永寧公主和她的婢女倒在地上,婢女昏迷,永寧公主倒在臺階下,身下全是血跡。   起初李顯還緊張了一刻,以為是府裡進了刺客,永寧公主這是沒命了。但太醫來後仔細地檢查過,永寧公主除了跌倒以外,並無任何傷痕,是流產了。   李顯打心裡的愉悅極了,李濂說也許是永寧公主在散步的時候不小心跌倒,所以滑胎。但周圍昏迷的丫鬟卻也說不清。李顯一直希望的是以一種溫和不被察覺的方式讓永寧公主失去這個孽種,因此如何讓永寧公主跌倒,必然不是他吩咐的。但這解決了他的一個難題,所以他的神情也輕鬆起來。   正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永寧公主醒了過來。   看見李顯的第一眼,永寧公主嚇了一跳,似乎沒想到李顯怎麼會在她的房裡。緊接著,永寧公主面色大變,像是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小腹。小腹平坦,她看向李顯,顫抖的問:「本宮的……」   「公主,」李顯深深地嘆了口氣,悲傷的看著她:「孩子沒了,我們的孩子沒了。」   說到「我們」時,李顯的眼中划過一絲諷刺。他一點兒也不悲傷,如果面前的女人不是永寧公主,不是成王的妹妹,如今她連一條命都沒有了,怎麼會只是失去一個孽種?永寧公主愣愣的看著他,突然大叫道:「不可能!」她起身要下床,嘴裡嚷道:「我要找太醫,你是在欺騙本宮,本宮的孩子怎麼會沒有呢?」   「公主!」李顯強忍著厭惡抓住她的手臂,痛聲道:「是真的!你從臺階上跌倒下去,太醫已經來過了,孩子沒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日後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從臺階上跌到下去……」永寧公主喃喃道:「對,不是,我不是從臺階上跌到下去的,是有人推我!」永寧公主反手抓住李顯的手臂,「李顯,你們府上有人對本宮行刺,是他推本宮跌倒,是他害的本宮失去孩子!」   李顯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追問:「公主可看清推你之人的臉?」   永寧公主搖了搖頭:「沒有,他蒙著臉,我什麼都看不見。」   李顯心中鬆了口氣,永寧公主復又看著他,恨聲道:「是他殺了我的孩兒,你們李府上侍衛如此鬆懈,害的本宮深陷危險。這是你們的過錯,本宮要同太妃說明此事,要告訴大哥,倘若不找出此人,抽筋扒皮,本宮誓不為人!」說到最後,她咬牙切齒,顯然是將這人恨毒了。   李顯被永寧公主的狠戾也激的心中不由得一驚,倒是沒想到永寧公主竟然如此看重她肚子裡的孽種,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著為肚子的孩子報仇。他沉吟著還要如何安慰永寧公主幾句,外頭突然傳來帶著哭腔的「殿下」,梅香從外頭跌跌撞撞的進來。   這婢女總是跟在永寧公主身邊,看上去永寧公主也極為信任她,將她視作心腹。梅香撲倒在永寧公主塌前,哭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沒有保護好小殿下……」   永寧公主閉了閉眼,突然狠狠的給了梅香一巴掌,怒道:「都是你!倘若你能機靈一些,早點發現此人,倘若你沒有被她打暈,本宮的孩兒也就不會死!賤人!」   那梅香莫名得了一巴掌,一句話沒說,只是捂著臉抽泣。永寧公主看著看著,自己的眼淚也撲簌簌落下來,哀聲道:「我的孩子……」   她是為了保全這個孩子才嫁到了李家,才會迫不及待的進門,為的就是給肚子裡的孩子一個合適的身份。如今孩子沒了,她在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還要留在李府做什麼。況且如今還平白嫁給了李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還不如早早的聽劉太妃的話,或者按照沈玉容說的,直接喝藥將這孩子去掉,也不必嫁到李家,如今還是自由身,等得了機會,還是能嫁給沈玉容。   眼下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永寧公主不知道前途在哪裡,十分茫然起來。   李顯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得心中又掠過一陣快意。這永寧公主把他們李家當傻子,帶著孩子就想嫁到李家,也沒有問過李家人答不答應。如今孩子掉了,還做出這幅傷心欲絕的模樣給人看。不過他們李家人都曉得,這孩子不是李顯的,因此,也不會為這孩子留下一滴傷心的眼淚。   何必呢?他裝模作樣的安慰了永寧公主幾句,越是這般,永寧公主就越是不想見到他。若不是去李顯的院子,她何必遭此厄運。永寧公主是把一切能怪罪的人都怪責到了。   等李顯離開後,永寧公主靠著床榻坐著,呆呆看著天,道:「全完了……」   梅香抽泣著:「殿下不可這麼說。」   「我該怎麼辦?」永寧公主恍若未聞,「如今我已經成了李家人,孩子也沒了,這一切都沒了意義。沈郎不會再要我了,我也不想嫁給李顯,什麼都完了……」   「殿下,你可千萬別這麼說。」梅香爬到永寧公主面前,「就算是為了死去的小殿下,您也要打起精神來!這一次分明是有人在算計您,你還得為小殿下報仇啊!」   永寧公主像是被梅香的這一句話驚醒過來,看著梅香道:「對……本宮還要為孩子報仇。那路上分明是有人算計我,有人不想我懷了他的孩子,想要害本宮的孩子……本宮一定要找到他!」   旁的也就罷了,在右相府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衣人,沒有要梅香和她的性命,卻是把她推倒,分明就是衝著永寧公主肚子裡的孩子來的。是什麼人,要害她的孩子?永寧公主心中的憤怒和仇恨幾乎在這一瞬間達到頂峰,她為了這個孩子委曲求全,最後卻還是被人算計失去了這個孩子。不管對方是誰,她一定要讓對方後悔一輩子!   「這人應當還在右相府。」梅香道:「殿下這個時候,更不可離府,千萬莫說回到公主府或是到宮裡養身子的話。那人既然是從右相府出現的,右相府白日裡也不會進來外人,說不準是府裡的人。仔細找找,總能尋到蛛絲馬跡,殿下,奴婢會找到對方究竟是誰,給小殿下報仇的!」   像是被梅香的情緒感染,永寧公主也慢慢平靜下來,她道:「沒錯,本宮不能就這麼走了。本宮要讓李家給個交代,這是李家的失職。待找到那人,本宮要他百倍千倍償還,必然要他付出血的代價!」   ……   永寧公主和梅香的話,李家並無其他人知道。另一頭,李顯正在與李仲南和李濂說話。   「此事真不是你所為?」李仲南問。   李顯搖了搖頭:「我不會用如此直接的辦法給人留下把柄。」   李仲南看向李濂,李濂也道:「也不是我。大哥的事,我向來不敢插手。」   李仲南奇道:「這就奇怪了,莫非是府裡真進了刺客?今日已經派人去查,府裡並未有什麼不對。」   「或者是大哥你的心腹替你解決的?」李濂問,「知曉你問此事發愁,所以主動出擊?」   「怎麼可能?」李顯道:「既是做了,自然該前來邀功,如今連人也沒見到。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了了我一樁心事,我還該謝謝他。」   「未必是什麼好事。」李仲南皺眉道,「她終究是在我們府上出的事,而且是以刺客的面目。永寧公主自來驕橫跋扈,劉太妃那頭還好說,要是將此事告訴成王,藉此誇大,成王對我們李家怕是有所微詞。」   「說起誰對不住誰,不是那個女人更對不起我們李家麼?成王還想送我們一頂綠帽子戴,別說這件事我們不知道是誰所為了,便是真是我們所為,成王也是了理虧?總不能讓我們李家幫別人養兒子吧?成王自己怎麼不養?」李濂道。   對於永寧公主早與人珠胎暗結一事,李家終於還是對成王生了嫌隙,此事做的實在是太不地道了。   「話雖如此,但現在他是我們的主子,他的安排,我們只得受著。」李仲南面沉如水,「顯兒,我看你還是在府裡徹查此事,若是實在查不出來,便想辦個給永寧公主一個她想要的交代。」   這個意思,便是要尋一個替罪羊的意思了。永寧公主現在找兇手,無非是找一個發洩的機會。如果這個兇手遲遲找不到,永寧公主多半會把矛頭對準李家。要是為她找一個「兇手」,把心中的憤怒仇恨發洩出來,此事也就算了。   李顯道:「知道了,父親。」   李仲南望了望窗外,夜空如濃摸,幽深漆黑,他道:「在這緊要關頭,事事順著她吧,切勿和成王發生爭執。一切,等事後再說。」   ……   右相府上,永寧公主落胎的事情暫且還沒傳出去,趙軻卻在第一時間就告訴了姜梨。   「這麼快?」姜梨問趙軻,「永寧公主和李家人可起過什麼疑心?」   趙軻搖了搖頭。   姜梨放下心來,想來李家人和永寧公主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兇手究竟是誰,至於永寧公主肚子的貨是真貨還是假貨,倒是沒有細細去考究。不知道姬蘅的人是用了什麼法子,連流產這回事都做得天衣無縫,倒是讓三個月後藥效消失,孕像不見這件事完美的遮掩過去。   天下間大約沒有什麼他解決不了的難題。   「永寧公主要找出兇手,李家為了息事寧人,必然會在這幾日之內,送給永寧公主一個『兇手』。會編的有理有據令人信服,永寧公主也不例外。而且以永寧公主的腦子,也不會懷疑其中真假,只會先將自己的憤怒發洩出來。」   趙軻悶頭聽著,曉得姜梨接下來就要吩咐事情了。   果然,姜梨轉向他,微笑道:「接下來的事,就要麻煩趙小哥了。」   「二小姐請說。」趙軻道。   「得想個法子告訴永寧公主才行,想要置她肚子裡孩子於死地的,不是別人,就是她嫁得夫君李大公子。李大公子已經得知了永寧公主給他戴了綠帽的秘密,為了公平起見,永寧公主也應該知道李大公子的一個秘密才行。」   「得讓永寧公主發現李大公子的秘密了。」她道。   趙軻打了個冷戰,心想這姜二小姐還真是厲害,不費吹灰之力,就在遠處說幾句話,便能讓李家和永寧公主撕個你死我活。這是要看李家和永寧公主的大笑話啊,不,說不準不是笑話,而是看他們的下場吧。   也不知什麼仇什麼怨。   趙軻領命離去,姜梨看著窗外,春日,天上的星辰漸漸多了起來,閃閃爍爍,很是明亮。   明日天氣一定很好了,她想。 第170章真兇   永寧公主流產的事,到底還是傳到了宮裡。   劉太妃大怒,聞言一定要徹查此事。李家也應了,外面人人眾說紛紜。說是永寧公主先前的喜訊沒有瞞到三個月就傳了出去,是以才被閻王爺收了去的。這只是一種傳說,並且如今已經許多人沒有相信了。再者這回流產永寧公主的確說了,是在李家被人謀害。   謀害二字,非同小可,這就意味著,這並不是永寧公主不小心失去的孩子,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連皇上都引起了重視,讓李家務必找出兇手。   相比之下,永寧公主的大哥成王倒是沒有多在意,這當然不是因為成王不關心自己的妹妹,而是他近來忙著更重要的事——逼宮造反,所以永寧公主的事情,也就只有暫且放一放了。   李家一時之間成為了眾矢之的,也才努力的查到兇手,但兩三天裡,自然查不出什麼苗頭。而永寧公主卻像瘋了似的,不依不饒,幾乎是從早到晚,都叫囂著要李家拿出個說法。她找不到兇手,就把氣全都出在李家。看樣子不像是李家的大奶奶,而像是李家的仇人一般。   夜裡,永寧公主坐在屋裡,面色煩躁。   她的身子恢復的很快,流產本應當是一件消耗身子的事,她這幾日也應當虛弱的下不了床。可不過短短一日,永寧公主就恢復過來,可以自如的走動,若非李家人是曉得她有過身子的,只怕說出去也沒人相信,還以為她從未有過身孕。   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李顯也沒料到永寧公主恢復精力的恢復的如此之快,對於永寧公主的催促找出兇手,顯得有些忙亂無措。   梅香捧著熬好的湯藥從外頭進來。   「今日李家又沒有給個說法。」永寧公主怒道:「簡直豈有此理!」   沒了孩子之後,永寧公主的軟肋也一同消失了,她又重新變得趾高氣昂,囂張跋扈,人人都要順著她來。壞脾氣展露無遺。   她瞧了一眼梅香端上來的湯藥,湯藥是專門為了她流產之後補身子吃的,黑乎乎的一大碗,散發出苦澀的藥香。永寧公主看著看著,又想起那個無辜死去的孩子,心開始隱隱作痛。更讓她寒心的事,想來如今她流產的事,不說百姓,至少朝中上下已經傳開了。沈玉容也應當了解一星半點,可沈玉容竟然沒有來看她,哪怕只是託人帶封信,傳句話也好呀。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等來等去,等來的只有李家還沒找到兇手的下落,等來的是一場空。   這可是沈玉容的骨肉!他竟然一點兒也不念及親情。   永寧公主想到此處,有些傷心。她曉得沈玉容大約是個薄情之人,這一點,從他對他的妻子薛芳菲身上就能看出來。但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這薄情也會用在自己身上。   越想越是煩躁,越想越是不甘,永寧公主問:「梅香,今日沈郎那邊可有口信傳來?」   半晌沒有回答,她轉過頭,見梅香站在桌前,神色不定的擦著桌子,反反覆覆的擦著同一塊地方,眼睛卻不知看向空中的哪一處。分明是心思不在此處,永寧公主狐疑的再叫了一聲:「梅香!」   梅香慌亂的回過頭,道:「殿下?」   「你怎麼回事?」永寧公主眉頭一皺,「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本宮?」   梅香跟在她身邊多年,最是沉穩,極少看見她這般神思不定的模樣,永寧公主立刻就懷疑起來。   「奴婢……奴婢……」梅香轉過身,走到門前打量了一下,見外面沒有其他人,便將門掩上,回到屋裡,一咬牙,在永寧公主面前跪了下來,道:「奴婢方才從外面回來,路過一間,小屋,聽到了一些事……」   「何事?」   梅香便娓娓道來,她去拿給永寧公主煎的補藥時,路過一個暗房,暗房虛掩著,梅香本打算走過,對於李家,她也並不是臺數,因著兩個月以來要寸步不離的跟著永寧公主,也沒有時間在李家四處走動,摸熟地方。正當梅香要走過這間暗房的時候,聽見暗房裡有人說話,這本來也沒有什麼,李家下人說話,梅香也沒打算去偷聽。但在這其中,突然聽到了永寧公主的名字,梅香就停下了腳步,事關自己的主子,她見周圍無人,就側身站在門口的縫隙後,仔細聽著裡面的人究竟說自己主子什麼話。   其中有一人道:「公主肚子裡的孩子總算是掉了,幸而是掉了,這下大公子不必費盡心力在公主的安胎藥裡動手腳,還老是沒什麼反應。說起來公主莫不是沒有喝藥?否則怎麼會一點動靜也沒有?要不是這次大公子下了狠手,還不知能不能成功。」   「那可不?要是等她肚子再大些,再想動手就難了,容易出人命。在這之前咱們大公子用了多少法子啊,在地上頗有用藥用香什麼都試過了,就是沒反應。如果這回被推下臺階還沒動靜,我都要懷疑她是不是普通人,練過什麼神功了?」   另一人又道:「你小聲些,要是被人聽到就麻煩了。總之現在這結果就是最好了。成了,咱們也別說這些了,趕緊做事吧。等公主再鬧幾日,殿下給出個替罪羊不久成了?」   梅香在一邊聽得心驚膽戰,她有心還要再探聽更多秘密,那兩人卻轉頭談起其他的事情來。遠處似乎有人的腳步聲,梅香也不敢停留,怕被人發現自己的蹤跡。她不敢直接闖進屋中將這兩人揭穿,要知道這裡畢竟是李家。如果這兩人說的是真的,兇手是李顯的話,李家人一定會殺人滅口,只怕還沒等她將此事告訴永寧公主,自己就被滅口,從世上消失了。   因此她假裝若無其事的站起身,輕輕離開了。繼續去廚房端藥,然後回到永寧公主的屋子裡。將藥放下來,心中卻惴惴不安,想著如何與永寧公主提起此事。   終於被永寧公主發現了端倪。   永寧公主聽完後,嘴唇哆嗦了幾下,道:「他們好大的膽子。」忽而又揚高了聲音,「他們好大的膽子!」   「公主不可!」梅香趕緊阻攔道。   永寧公主眼睛一瞪,「你要做什麼?李顯害死了本宮的孩子,本宮要他償命!本宮這就去找李顯說個明白,看他究竟還有什麼話好說。難怪了……」她冷笑一聲,「本宮就是覺得他們李家對尋找兇手一事多有敷衍,原來兇手就是李顯,真是賊喊捉賊,只怕本宮的舉動在他們眼裡,也只是個笑話吧!」   永寧公主激動極了,梅香壓低聲音,道:「殿下,此事尚未得到證實。奴婢一開始不敢告訴您的原因就是因為,奴婢也不清楚,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倘若是有人故意引奴婢去那房間,讓奴婢聽到那一席話,為的就是嫁禍給李大公子,咱們豈不是入了對方的套。殿下一定要冷靜!」   「哦?」永寧公主氣急敗壞道:「你要本宮如何冷靜?現在你告訴本宮,李顯可能殺了本宮的孩兒,哪怕只是可能,本宮也實在冷靜不了!」   「奴婢並非是要為李大公子說話,也不是為了李家脫罪。而是為了公主著想,殿下且想一想,倘若真是李大公子動的手,李大公子為何要這麼做?難道李家是不想要孫子麼?還是他們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永寧公主一愣,慢慢的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道:「李顯肯定早就知道本宮懷的不是李家的骨肉,他一開始看本宮的時候,眼睛裡面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第一次請太醫來府上,宣布「喜訊」的時候,永寧公主就覺得李顯父子三人怪怪的。尤其是李顯,雖然他說話溫柔,行為舉止也極體貼,但眼睛裡面分明沒有任何屬於父親得知自己有了孩子的喜悅,甚至還有一絲厭惡。那時候永寧公主還懷疑自己看錯了,現在想想,根本不是看錯。也許李顯一開始就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關於孩子的出現,他並不驚喜。對於孩子的離開,他裝模作樣的跟著難過幾句,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這個混蛋!」永寧公主咬牙切齒道,「把本宮玩弄於鼓掌之間!」   這兩個月來,永寧公主為了這個孩子所說的謊言,大約在李顯眼中也是極可笑的。他分明什麼都知道,卻要裝作一無所知,還要陪著永寧公主做戲。回想起來,永寧公主自己都覺得可笑,仿佛被耍弄了一般,毫無尊嚴。   「倘若李大公子真的一早就知道此事,他是如何知道的?可有證據,還是聽到了風聲?」梅香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這些,現在都不知道。」   「你想說什麼?」   「奴婢想說的是,即便殿下此刻到太妃娘娘面前,成王殿下面前說是李大公子害死了殿下的腹中骨肉,只怕也沒人相信。在這之前,務必要講究證據。再拿著證據試探李大公子,就知道李大公子究竟是不是幕後主謀了。」   永寧公主問道:「如何拿到證據?」   「奴婢在暗房裡的那兩人交談中,聽聞李大公子曾使用過各種手段希望殿下流產,但最後都沒有用。這也是因為殿下在李家的時候,對腹中小殿下保護的極好,別的不說,李家廚房裡煎的安胎藥,殿下是一碗也沒有吃過的,唯恐有人在裡頭下藥,都是吃的奴婢從公主府裡帶來的安胎藥丸。但是那些安胎藥,別人不知道,以為殿下都喝過了,其實是被奴婢倒在了門前柳樹下。」   「那些藥裡還剩下一些藥渣,積攢下來也很是不少,現在奴婢去挖,應該還能挖出來一些。只要拿到藥鋪裡給大夫聞一聞,就曉得裡面有沒有致人流產的藥。倘若有的話,就說明方才那兩人說的話是真的,李大公子是真的要置小殿下於死地。倘若那些藥渣沒問題,就說明那兩人在說謊,為的就是污衊李大公子,讓殿下與李大公子兩敗俱傷。」   這一番話,說的永寧公主也挑不出錯處來。過了許久,永寧公主才道:「好,就聽你的。你去把那些藥材挖出來,明日拿到藥鋪裡問個清楚。如果不是便罷了,要真是李顯害了本宮的孩子,本宮就算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拉著他們李家一塊兒陪葬!」   她的眸中滿是復仇烈火,梅香低頭道:「是。」   ……   永寧公主小產的事,傳遍了朝野,沈玉容也不是不知道的。   等他回到沈府,便見沈府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這是寧遠侯府的馬車,沈如雲來了。   他皺了皺眉,走了進去,小廝迎上來替他脫去外裳。待走近屋裡,堂廳,沈母和沈如雲正在說話,見他來了,立刻站起來。   沈如雲自從嫁到寧遠侯府,除了回門那日後,這還是第一次回來。她穿著比從前更精緻了,衣裳上繁複的花紋看的人眼花。頭上、手上、脖子上全都是戴著首飾,每一樣都是明晃晃的,生怕別人瞧不見。   看上去她的日子過的還不錯,至少穿著打扮比起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臉上的焦躁之色卻多了不少。成為婦人以後,似乎把她作為少女時候僅存的一點兒嬌俏可人也給磨滅了,她便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官家夫人,和燕京城那些夫人沒什麼兩樣,甚至她看起來,過的還要不順心一些。   「大哥,」沈如雲站起身,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公主她小產了!」沈玉容看了她一眼,在一邊坐下,丫鬟趕緊倒上熱茶,他端起來喝了一口,才面無表情的道:「知道。」   「你怎麼也不去問問他?你應當想法子見她一面!」沈如雲道,「現在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   「她現在是李顯的妻子,李大奶奶,我以什麼身份去見她?」沈玉容平靜的道。   「縱然嫁了人又如何?總歸她心裡只有你,又沒有那勞什子李顯。」   「沈如雲!」沈玉容厲聲道。   沈如雲嚇了一跳,沈玉容的語氣實在太嚴厲,可不過呆了片刻,她又小聲嘀咕道:「本來就是嘛,公主待我們家不薄,她流了產已經很可憐了,我是同情她才這樣說的。」   「是啊,」沈母也忍不住發話,「玉容,你不要責怪你妹妹了,你妹妹說的也沒錯。公主對你的心意,我們沈家都是知道的。你可別辜負了人家。」   沈母發話,沈玉容不能如對沈如雲一般的厲聲指責,心中倏而划過一絲無力。他的家人口口聲聲都向著永寧公主,不是因為永寧公主與沈家有多麼深厚的情誼,無非是因為永寧公主的身份,能讓他變成駙馬,能讓他與成王成為姻親。這樣一來,他能憑藉著這層關係,一步一步往上爬,不費吹灰之力,爬到令人羨慕仰望的位置。   「她已經嫁人了,母親。」沈玉容提醒道。   「我知道,可是現在她小產了呀。」沈母道,「她小產了,心裡又是有你的。只要你去說幾句,她可以同李家和離,嫁到咱們沈家來。」   「對對對,」沈如雲也熱絡的道,「咱們沈家不會像李家那般,會好好照顧她的!」   光聽這些,人們大約會覺得,這真是熱心腸的一家人。居然不顧這女人之前成過親,與別的男人有過孩子,仍舊不嫌棄,迎著盼著要將她娶到自家來。這還是不知道永寧公主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要是知道了,只怕是更是鬧得不停歇。   「這件事別想了,」沈玉容冷冰冰的道:「她是不會和離的,也不用進沈家的門。」   沈如雲和沈母愣了一下,沈母失望極了,沈如雲卻道:「為什麼呀?她是公主,她想要嫁誰不是自己的自由麼?李家沒有照顧好她,她自然有理由和離?恰好大哥你有過妻子,娶她看起來最登對呀!」   登對……沈玉容心裡簡直想要放聲大笑,原來在自己妹妹眼裡,他和永寧公主是登對的。也許吧,他們一樣的心狠手辣。   「沒有為什麼,」沈玉容道:「天晚了,你回去吧。」說罷,他沒有再理會沈如雲,與沈母點了點頭,就離開了堂廳,往院子裡走去。   身後,傳來沈如雲同沈母爭執的聲音,沈玉容也不想聽。其實他如今的官位做的也不低,但不知為何,沈母和沈如雲還是希望他能倚靠著永寧公主往上爬。曾幾何時,她們只讓他好好念書,省吃儉用就為了給他湊夠上學堂的銀子,從不抱怨。可如今,分明已經衣食無憂,卻還是不滿足。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貪婪起來的?沈玉容不知道,等他突然驚覺事情已經到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地步時,好像已經晚了為了獲得更高的權力地位,他的家人不惜要他出賣尊嚴,哪怕對方已經是個嫁人的婦人,也要他同對方暗通款曲,沈玉容也覺得有些噁心起來。   他實在不願意再這些事情上糾纏,而近來唯一感到欣慰的事,居然是他的孩子,在永寧公主肚子裡的那個孩子沒有了。身為父親,沈玉容不感到一點悲傷,他甚至感謝那位兇手,不管對方是誰,他不在意,只是欣慰對方幫了他這個忙。   讓他徹底和永寧公主割離開來。   ……   沈如雲與沈母說了一號會子話,才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寧遠侯府不管她,並不是因為她是沈玉容的妹妹,不敢管束她,而是因為寧遠侯世子周彥邦,他的夫君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漠不關心。因此無論是她白日裡出行還是夜裡回娘家,都沒人管。   這次回沈家,除了勸沈玉容與永寧公主和好以外,沈如雲也狠狠地同沈母倒了一通苦水。   嫁到寧遠侯府後,沈如雲的日子並不好過。周彥邦成日流連花樓,飲酒作樂,晚上喝的酩酊大醉才回來。沈如雲見了就生氣,可周彥邦看待她根本就像是個陌生人,哪裡把她當做妻子,甚至對那個沈家的妾姜玉娥,都比對沈如雲好。   姜玉娥會伏低做小,對周彥邦極盡體貼,還有數不盡的下作手段,總是把周彥邦纏在自己院子裡。沈如雲想要發作她,可每每總是抓不到姜玉娥的把柄,被姜玉娥像條泥鰍似的,滑溜溜的從手上逃過。   沈如雲這才發現,在內院後宅之中,她竟沒有什麼手段。也許是因為沈家本就沒什么女眷,人口簡單,唯一一個外來的薛芳菲又是溫順柔和的性子,在沈家,沈如雲沒有什麼對手,自然也犯不著去學什麼。在寧遠侯府這個陌生的戰場,她就成了手無寸鐵之人。唯一可以仰仗的,也就是世子夫人這個身份,可這個身份,周彥邦還根本不放在眼裡。好像誰做世子夫人都是一樣。   大約是因為在周彥邦認識的鶯鶯燕燕裡,沈如雲就是在是生的太普通,想當初一直到宮宴上的事情發生之前,周彥邦對沈如雲也全無印象,就可見周彥邦並不喜歡沈如雲,甚至連好感都沒有。   沈如雲求周彥邦憐愛不成,又老師被姜玉娥使陰招,又急又氣之下,只得求助寧遠侯夫人,她的婆婆。   而侯夫人看上去慈愛,安慰了她一番,實則卻是旁敲側擊的問起沈如雲的大哥沈玉容,可否在皇上面前替周彥邦美言,讓周彥邦能夠得以回返仕途。   這件事,沈如雲同沈玉容提過的,可是被沈玉容拒絕了。她這個大哥決定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沈如雲也只得無奈。見說了幾次,沈如雲都是支支吾吾,侯夫人也懶得管這些事了,下次沈如雲再來訴苦的時候,侯夫人就稱身子不舒服,根本懶得出來。   想想也是,反正周彥邦在仕途上也沒有錢程了,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旁人至多在背後議論幾句,說幾句人又不會掉塊肉。何必為了這些小事傷害母子感情呢?   沈如雲是真的束手無策,她本想求助永寧公主。沈玉容不肯幫忙,永寧公主肯定會幫忙,可永寧公主卻在這個關頭,嫁到了李家。沈如雲慌了神,如果永寧公主嫁到李家,和沈玉容斷了往來,他們沈家還能走多遠,是不是好日子就到頭了?因此,她才會急匆匆的回到沈府,來勸沈玉容,即便是永寧公主嫁人了,也不要和永寧公主劃清界限。   可惜她的想法似乎和自家大哥背道而馳。   沈如雲兩邊不討好,寧遠侯府她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困境,沈家沈玉容又是這麼個態度。沈如雲突然覺得,要是薛芳菲在就好了,至少她會替自己想一個解決的辦法,她那麼聰明,必然能夠有一個辦法,讓自己在寧遠侯府站穩腳跟。   馬車在夜裡疾馳而去,沈如雲按了按額心。   薛芳菲已經死了,她不應該去回憶一個死人。況且正是因為薛芳菲的死,沈家才有今天的繁盛。   她只是被最近的煩惱弄得有些暈頭轉向,她只是越來越看不懂沈玉容了,而已。   ……   一天一夜,聽上去挺短的四個字,對於永寧公主來說,卻過得分外漫長。   昨夜裡,梅香在柳樹下挖到了藥渣,找了紙包包起來,等到了今日白天,下午趁著府裡採買的時候,出了府門去找藥鋪查驗藥渣是否真的有問題。永寧公主一個人呆在屋裡,她身邊也有丫鬟,但沒有梅香在身邊,總覺得像是缺少了主心骨似的。尤其是在得知了李家也許藏有陰謀之後,永寧公主一個人坐著,總是覺得危險時刻會降臨在身邊。   她對李家沒有任何信任了。   從天色還是很亮的時候,一直等到傍晚。等到李顯父子都回來,等到永寧公主用過自己單獨的晚飯,屋子裡的燈都亮起來。   李顯在下午的時候就看過她一趟,永寧公主猜測著李顯這會兒已經去了自己院子準備休息。正等的不耐煩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梅香與丫鬟們說話的聲音,永寧公主精神一振,從塌上坐起身來,下了塌,正好梅香從外面進來。   永寧公主揮手屏退了四周的下人,讓梅香把門關上。梅香把門掩好,確定四周無人後,才從懷中掏出那個裝著藥渣的紙包。   「奴婢今日出門,為了避免出差錯,一連跑了好幾個藥鋪,讓人聞藥渣裡究竟有什麼。」   永寧公主急急追問:「可有什麼發現?」   梅香看了永寧公主一眼,沉聲道:「這藥渣裡,的確混有致人小產的藥物。剛開始不會有事,連續服用一月多餘,身子會極為虛弱,只要走動一下,便會很容易小山,而懷有身孕之人,卻很那察覺身子的這種變化。」   「那兩人說的是真的,李大公子是真的想要謀害小殿下!」梅香道。   永寧公主踉蹌著後退一步,靠著床柱,忽而握緊拳頭,目光幾欲噴火,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李顯,本宮要你的狗命!」 第171章撕破   「李顯,本宮要你的狗命!」   永寧公主一下子站起身來,道:「本宮這就去找他,本宮倒要問問她,謀害皇家子嗣,是什麼道理,誰給了他這麼大的膽子,敢對本宮下手?」   「殿下,」梅香尚且有些猶豫,「如今咱們在右相府上,並非公主府。到底是別人的地頭,即便您身邊有侍衛,可是……怕是還不能與他們撕破臉。」   永寧公主聞言,冷笑一聲:「本宮還從沒怕過什麼人,照你的話說,本宮眼下就應該躲在屋裡,在這裡假裝一無所知,沒聽見那些人說的話嗎?李顯接下來就會隨意找個替罪羔羊,來打發本宮。怕是他就躲在暗處,一直等著看本宮的笑話,一想到這裡,本宮就恨得咬牙切齒。」   若說現在有什麼人是永寧公主最為痛恨的,自然就是李顯無疑了。李顯害死了她和沈玉容的孩子,還要做出一副無辜的姿態,假惺惺的噓寒問暖,卻是將她這個公主也蒙在鼓裡。於公於私,永寧公主都不決定善罷甘休。不等梅香繼續說話,永寧公主又道:「你也不必怕這怕那,李家也就是我大哥養的一條狗罷了,狗若是敢咬主人,那是要被打死的。李家若是不怕出事,自然能可以對著本宮來。可惜這一回,本宮不打算放過他們!」   說罷,將屋門用力一推,立刻走了出去,氣勢洶洶的要去找李顯算帳了。   梅香見此情景,只得跟隨上去。   李顯平日裡晚上,都在他那間偏院裡,便是養了許多啞巴小廝的那間院子。永寧公主這回也曉得路了,直接往他偏院的路上走。因著在她小產過後,李府裡徹底清查了一遍,很是安全。因此夜裡走這條路,永寧公主反倒不如上一次那般害怕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憤怒。   她走的很快,於是那原本長的有些令人疲倦的路,今日也像是變短了不少。待到了那間偏院,周圍立刻變得安靜下來。永寧公主啐了一口,道:「真是個怪胎,連住的地方也是如此詭異。」   有些人隨意喜愛清淨,但也不會讓自己住的院子裡一點兒聲響也發不出來,大約是在夜裡,風吹得冷嗖嗖的,於是永寧公主的怒火也稍稍被吹熄了一些,後知後覺的覺得有些害怕起來。   梅香看著緊閉的書房大門,輕聲問:「殿下。」   永寧公主死死盯著書房,書房的窗戶上映出閃爍的燈火,似乎還有人影搖曳,但看的不清楚。即便是這樣,仍舊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響聲,寂靜的讓人發慌,總覺得鬼氣森森。   永寧公主深吸一口氣,示意梅香上前,自己走到門前,頓了一刻,突然高聲道:「李顯,你這個混蛋!」   屋中站著個衣衫不整的少年,面紅耳赤,聽見動靜,往這頭看來。   梅香和永寧公主同時大吃一驚。   但見這屋裡的少年有幾人皆是如此,衣衫整齊的則跪坐在一邊,對面前的景象視而不見。那幾個衣衫不整的,還有上次見到的八九歲小孩。   一瞬間,許多事情都豁然開朗。   為何這院子要如此之偏,為何這些小廝全都是長相清秀的少年孩童,為何他們全都是啞巴。什麼心善救助孤兒,無非是給他齷齪的行為一塊遮羞布!   這些孩子都是被毒啞的!   真是噁心!   饒是永寧公主這般心狠手辣的人,見此情景明白過來後,也忍不住後退一步,面露嫌惡。這位李大公子在外頭可是名聲好的不得了,說他德才兼備,說他是難得的俊傑,卻不知這人溫和正直的外表下,是如此汙濁不堪。   李顯似乎也沒料到會有人在這個時候突然闖進來,目光一瞬間變得暴戾,但看清是永寧公主後,也愣了一下。   這李顯實在不想表面上看起來的好相與。   李顯站起身,慢條斯理的開始一顆一顆扣著衣裳上的扣子,一邊看著永寧公主,並不驚慌,反而還帶了點笑容,道:「公主怎麼來了?」   永寧公主被他的態度也驚了一驚,可是很快,本來的性格就佔了上風。永寧公主冷笑一聲,道:「難怪你日日不與本宮同房,也不覺得不快。上次本宮來這裡,還以為你在這裡藏著什麼美人,卻是一無所獲。以為你還真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沒料到李大公子竟然是愛好有別於常人。」   李顯,你殺害了本宮的孩子,本宮就要你付出代價!」   「殺害?」李顯一愣,道:「公主是弄錯了吧,我怎麼會殺死自己的孩子呢?」   永寧公主看著他,李顯一臉驚詫莫名,永寧公主差點相信李顯是真的沒有做那些事情。可是她很快道:「誰知道你為何要這麼做?你日日吩咐廚房煎好的藥渣,裡面有致人小產的藥材,若不是本宮小心,便要著了你的道還不知為何。你看你的伎倆不行,就讓人在路上推了本宮一把!本宮小產,全都是你一手造成!」   「公主,」李顯聞言,毫不動容,只道:「安胎藥裡的藥材,自然可以是煎藥之人在其中動的手腳。怎麼能怨我?我能體諒公主痛失孩子的難過,卻不能理解為何公主要將這些事都怪責在我頭上。那可是我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我有什麼理由,去謀害自己的孩子呢?還是說,」李顯微笑道:「除非這不是我的孩子,倒還說得過去。」   永寧公主一聽,心中驚疑不定,她不知道李顯究竟知不知道這孩子不是他的。如果不是他的,為何要讓自己小產。如果知道的話,便是知道,自己此刻也不能承認,只能一口咬死是李顯所為。   她冷笑道:「你少來胡說八道。本宮雖然不知道你為何要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但此事本來就是你所做,李顯,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連本宮的孩子也敢害!」   「公主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的孩子,卻絲毫不提我,」李顯輕飄飄道:「旁人聽上去,還以為公主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這般劍拔弩張呢。」   他怎麼都不肯承認此事是自己所為,永寧公主恨極,又不能在這裡承認這孩子本來就不是李顯的。找不到李顯殺害孩子的理由,況且李顯有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永寧公主也不能拿他怎樣?   她的大部分侍衛都留在公主府,留在李家的一小部分侍衛,怕是也不能把李顯怎麼樣。她還能怎麼樣?眼下也不能衝過去把李顯殺了,這不是因為她不敢,而是暫且做不到。   「總之,此事就是你所為!」到最後,永寧公主也只能氣急敗壞的丟下一句,「你等著吧,李顯!本宮絕不讓你好過!」匆匆走了。   永寧公主走後,李顯面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   李顯一個人在書桌前坐下來,他坐著坐著,按了按眉心,只覺得莫名的煩躁。   永寧公主根本就是一個瘋女人。   不知為何,竟然被她發現了那些藥渣的事。李顯自認為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除了他的心腹之外,並無人知道。而他的心腹是絕不可能將此事洩露的。以永寧公主的腦子,如何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本來若是不懷疑到自己身上,此事要搪塞過去十分容易。但現在永寧公主知道了這一層,事情就變得難辦了。誰知道永寧公主接下來會做什麼事?她囂張跋扈,不懂後果,根本不會思考太多,若是一心想要報復李家,做出什麼駭人聽聞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到時候,十有八九會兩敗俱傷。   李顯從桌下抽出一張紙,擱在一邊的筆還帶點沒用盡的餘墨,他寫下幾個字,粗糙的,筆墨不飽滿的三個字:沈玉容。   也許這個名字能讓永寧公主有所收斂。   但願她能想清楚,冷靜下來。   ……   另一頭,回到屋裡的永寧公主簡直大怒,她坐在塌上,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被氣的狠了。她道:「李顯這個混蛋!」   梅香開口安慰道:「殿下先別急著生氣,至少今日大約可以確定,李大公子的態度,看上去的確就是兇手。倘若不是,他自然會著急的為自己辨別,可是今日李大公子的態度,雖然否認,卻一點也不急著證實自己的清白。好似……好似知道殿下也不能拿他怎樣一般。」   「本宮不能拿他怎樣?」永寧公主把桌上的茶壺水杯驀地一拂,茶壺水杯「噼裡啪啦」掉了一地,在夜裡聽的人分外刺耳。永寧公主怒道:「本宮偏偏就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他不承認,」梅香道:「他不肯承認謀害了小殿下,況且在別人看來,他也的確沒有理由殺害自己的孩子。」   「不承認就罷了?」永寧公主道:「他不是在府上幹這等勾當嗎?這位李大公子的嘴臉,是時候讓天下人看清了。本宮便不能指認他殺害了本宮的孩子,至少可以選擇和離。況且也能讓天下人看看,皇帝將本宮指給了這麼一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是何居心?」   若是如此,將李顯的真面目揭露出來,她就能名正言順的與李顯和離,且將過錯全都推到李顯身上。皇帝如此識人不清,百姓們也會認為是皇帝的不是。恰好能給成王創造機會。   梅香想著想著,道:「這也可以。只是殿下打算如何揭露李大公子的真面目呢?」好一會兒,屋裡都沒有動靜。梅香等的都有些忍不住的時候,永寧公主終於開口了。   她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李顯有恃無恐,我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把他的醜事全部說出來。這樣一來,事情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他們李家,也只能乖乖的認命。」   「這就是招惹了本宮的下場!我要他們李家,走在路上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成為天下間最大的笑話!」   ……   這一夜,李府上發生的事情,似乎沒有別人知道。燕京城在沉寂中,等來了下一場春雨,春雨淅淅瀝瀝的下起來,冬日的寒氣一日比一日淺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漸漸地溫暖。   但春日來的特別緩慢。   街道上行人打著油紙傘,行色匆匆的走過。農人卻感激這場春雨,從春日就開始等待秋日的豐收。   一片祥和中,朝中近來似乎也是十分和氣,卻無人看見平靜水面上的暗流湧動,只等著有一日風雨俱來,洪水滔天。   洪孝帝上早朝的時候,一如既往的準時。和先帝不同,先帝到了年老的時候,喜愛享樂,對於上朝這回事,不怎麼熱絡,甚至於幾天才上一次,一月也上不了幾次。而洪孝帝和先帝的不同之處在於,自他登基起,日日早朝,沒有晚過,也沒有耽誤過。   看上去像個勤政愛民的君王,從他坐上皇位當小皇帝開始,一開始是戰戰兢兢,坐在那裡上朝,朝臣們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不過是個勢力單薄的小子。到了現在,雖然一些人仍然這麼認為,但也有一部分人,不再敢小看他了。   日日都是那些事,興修水利工程啦,前些人撥到的賑災銀兩啦,該充盈國庫啦,總歸是太平盛世,也沒什麼風浪。說的人說的不甚起勁,聽的人也聽得看上去像在敷衍。   一年裡有無數個這樣的日子,而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許多年。   快要下朝了,諸位同僚沒有再可以上奏的日子。正在這時,突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不合時宜的插了進來:「皇上!」   大殿之上豈容女子喧譁,眾人一看,居然是永寧公主,她不是從殿前過來的,而是從殿後,推開了阻攔的太監跑過來的。她大約是下了力氣掙扎,衣裳都有些凌亂,她的妝容今日看起來也分外悽慘,也許是因為通紅的眼眶,也許是因為蒼白的臉色。總而言之,朝臣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總是精緻嬌豔,不肯讓人一分的公主殿下,第一次出現這般柔弱悽慘的模樣。   「怎麼回事?」洪孝帝怒道,「誰讓她進來的?」   這不合時宜。   「皇上!」永寧公主卻是撲倒在地,對著洪孝帝連磕幾個響頭,哭道:「求皇上看在親緣份上,救救永寧!您若不相救,永寧就要沒命了!」   有人看見過高高在上的公主磕頭麼?似乎沒有人看到過。即便是對著洪孝帝,這也是永寧第一次。從前她仗著先帝對劉太妃的寵愛,對尚且還是太子也不放在眼裡。便是洪孝帝登基後,永寧也對洪孝帝只是表面附和。   這般模樣,像是真的到絕境了,走投無路之舉。   站在前邊的李仲南父子眼皮子狠狠一跳,誰也沒料到永寧公主會這樣突然衝出來。這公主仗著自己的身份從來為所欲為慣了,便是金鑾殿也敢隨意闖。這是李顯沒有料到的事實。他以為永寧公主就算再囂張,到底也要顧及幾分李家的身份,至少要顧及成王。他們是成王的人,永寧公主就算是要對付李家,就是要削弱成王的勢力,她若是有腦子,決計不敢這麼做的。   但永寧公主在自己認定的事情上,絕不會多想一分,想要誰死,誰就得死,這才是她一貫的準則。   李顯忍不住朝成王看去。   成王也是一呆,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這些日子,他忙著自己的大事,對於永寧的事情,並不操心。想著李家看在自己的臉面上,也絕技不敢虧待永寧。永寧雖然任性了一些,只要和李家沒有大的衝突,都不會出事。   但今日永寧貿然闖出來,令李家大吃一驚的時候,也殺了成王一個措手不及。一邊是他的妹妹,一邊是他的心腹。平心而論,在這個關頭,他寧願保李家也不願意得罪了李家,李家是他舉事中重要的一環,要是因為永寧而出事,他的大業可就毀了!   「永寧,別胡鬧,趕緊回去!」成王語帶警告,「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   永寧置若罔聞,她知道機會只有一次。她恨李家,李家殺害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什麼都不能做。如果這一次不和李顯和離,對於成王來說,安撫李家最重要,她定然和離不了。且為了保護這個秘密,李家會讓她長長久久的做這個李夫人,永遠不會放她自由。   她絕不要那樣的未來,就算是為了——沈玉容!永寧的目光掃過殿中的沈玉容,他站在朝臣中間,神情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也沒有看她。就像金鑾殿中突然闖進了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而他不會對此有任何意見。   永寧公主的心中一痛,對李家的恨更深一分。她不等別人說話,就對著洪孝帝道:「臣婦……想要與李顯和離,求皇上恩準!」   此話一出,周圍一片譁然,眾人的目光都在李顯和永寧公主身上打轉。都曉得前端日子永寧公主流產,莫不是因為流產一事夫妻二人起了爭執?但這事究竟有很麼可爭執的呢?說是有了刺客,莫非還有其他內情?李大公子一向好脾性,怎麼,也安撫不了永寧公主,甚至還要和離了?   李顯拼命朝永寧公主使眼色,他確實沒料到永寧公主膽大至此,成王還在勸:「永寧,家務事怎麼能拿到朝中說,回去!來人!」   不等來人將永寧公主拉出去,永寧公主已經迅速開口,她道:「皇上,李顯表裡不一!他以收養孤兒為名在府中收養孩子,餵他們啞藥,然後.這種人面獸心之人,我不能與他成親,一刻也不能與他待下去,皇上賜婚不可違,求皇上準允臣婦與他和離!」   眾人的目光讓李家父子如芒刺在背,只恨不得將說話的永寧公主撕個粉碎。   成王和沈玉容也是詫異,這件事,他們也不知道。但成王很快就皺起眉頭,即便如此,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起這件事,永寧公主這是瘋了吧?便是李顯與她有再大的矛盾,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啊?「這其中恐怕有誤會,」成王只得站出來為李顯說話,「李顯不是這樣的人。」   「我有什麼理由去陷害自己的夫君?」永寧公主慘笑道:「你們若是不信,大可以追查。我相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做的事,定然會有蛛絲馬跡留下。」   朝臣議論紛紛,李顯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無名之火。若是將此事就這麼認了,他們李家日後就真的要被人戳脊梁骨。退一萬步說,即便是成王舉事成了,坐上了那個位置,想要提拔李家,但就李家的這個笑話,能被人笑話一輩子,也許還會影響李家的後輩。   越是高門大族,越是愛惜名聲,名聲不好,直接意味著將來能走到哪一步。成王也不會用一個名聲不好的臣子,只會被逐漸的替代下去。   因此,李顯就看著永寧公主道:「即便下官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公主也不應當如此陷害下官,要知道,公主要是好好與下官說和離的事,下官也會答應的。」   「秘密?什麼秘密?」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朝臣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問道。   永寧公主心中一跳,嘴硬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話?本宮何時有過秘密?本宮說你的那些事,本就是事實,根本不是陷害,你休要巧舌如簧,又想編造出什麼理由來欺騙世人?」   「公主殿下懷著身子嫁入李家,下官本來不想說的。也權當沒看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況且公主殿下絕非品性敗壞之人,想必是遇到了不好的事。下官知道這個秘密,只是偶然,其實要是公主不說出來,下官也一輩子不會說出來,這是公主逼得,下官很是無奈。」   這叫什麼事?什麼叫懷著身子嫁入李家?   成王驚住了,他一直都不知道永寧在這之前有過身孕一事,以為永寧是和李顯在一起後有的孩子。自然,他知道此事雖然驚世駭俗,但李顯不會在這件事上信口開河。想必是真的!   沈玉容也是臉色微微一變,此事竟然叫李顯知道了?永寧公主不是瞞的好好地,這是怎麼回事?   永寧公主沒料到李顯居然也會魚死網破,就冷笑道:「你這才是污衊本宮吧。本宮是嫁給你才有的孩子,沒料到本宮小產後,你竟然拿此事往本宮身上潑髒水!」   「是麼?」李顯嘆息一聲,仿佛很遺憾似的,「下官可是有證據的。譬如太醫,譬如安胎藥,最重要的是,新婚之夜,下官喝醉了,睡得書房,小廝都知道,並未與公主同房。之後公主生病,下官只得去偏房。從未碰過公主殿下,殿下就有了身孕,不是很奇怪麼?」   他道:「又或者?這確實是在李家之後有的孩子?」   這話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永寧公主嫁入李家之後,與人私通,才會有在李家之後有孩子之說!「你!」永寧公主大怒:「你血口噴人!」她萬萬沒想到,李顯竟然不僅知道,還有證據,這未免令她心虛。   「下官有沒有血口噴人,有一人想來最清楚不過,」李顯看向站在群臣中的一人,淡道:「中書舍郎,沈大人,你說是麼?」   沈玉容皺眉。   李顯道:「你是孩子的父親,你最清楚不過。」 第172章庶民   「你是孩子的父親,你最清楚不過。」   此話一出,滿朝皆驚!   沈玉容?永寧公主?這二人合適攀上了關係?   成王腦子一團亂,怒道:「李顯,這話不可亂說!」他雖然也袒護李家,不希望李家因此和他生了嫌隙,不代表李家可以在這裡說出永寧的秘密。永寧一旦變成一個不自愛的,在成婚之前就與別人有染的人,連他的名聲也要遭到連累。   李家並非是這般衝動的人,何以今日竟然會在金鑾殿上和永寧公主這樣互相揭醜,兩敗俱傷?!李顯心中卻清楚地很,無論如何,永寧公主都把他的事情說出去,若是不反擊,只怕天下人都要相信永寧公主的話,他們李家便從此淪為人的笑柄。她做初一,他也就不怕做十五。世人對他所作所為的容忍,只怕還是要比永寧公主的所作所為要高。   還有那沈玉容,一直站在人群中,明哲保身一套做的極好,這把火怎麼著也燒不到他身上來,於是他就作壁上觀。可是憑什麼,憑什麼沈玉容的孽種要讓他們李家來養,他們李家又不是冤大頭。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沈玉容而起,要不是永寧公主懷了沈玉容的孩子,又要保全這個孩子,怎麼會讓劉太妃請求太后早些賜婚,讓他們李家遭此橫禍。   總之都已經成了百官們的笑話,那就一個都別想跑,全都拉下水!沈玉容怎麼也沒想到,突然之間,他就成了千夫所指。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那種帶著打量、嘲諷、幸災樂禍的目光,讓他一瞬間有些受不了。他不知道的是李顯如何會知道永寧公主的孩子是自己的,看永寧公主的神情,顯然也很意外,應當不是永寧公主說出去的。至於其他人,相信永寧公主只要不是蠢得無藥可救,都不會主動把此事說出去。   他應該怎麼辦?一向機敏的沈玉容,這一刻是真的束手無策了。按照他原先不喜與人爭論的性子,就應當站在原地,微笑著,任憑別人的打量,做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可是今日有永寧公主在場,誰也不知道,這個沒有腦子的女人接下來又會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讓一切變得更加糟糕。   於是他那雲淡風輕的笑容也快支持不住了,他只得開口為自己發聲:「李大人此話不實,這是污衊……」   「是不是污衊,沈大人心中清楚,」李顯也道,「要是有心相查,也總能查出些蛛絲馬跡。沈大人不必心急著自證清白,會有證據來做這一切。」   原本李顯只知道永寧公主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但這孩子究竟是誰的,李顯也查不出來。直到永寧公主小產後的第二夜,莫名的,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小廝給他的,說是有人放在了小廝的案頭,上面寫著給李大公子。小廝交給了李顯,李顯打開來看,裡面只有一張紙條,上面便寫著,沈玉容就是永寧公主肚子裡孽種的父親。   李顯不知道這封信是誰送來的,也不知這封信上所言的是真是假。但他仔細回憶起來,似乎每一次有沈玉容在場的宴席,永寧公主都會前去。便是沒有邀請永寧公主的,永寧公主也會以各種理由出現。人在回憶的時候,總會想起一些平日裡忽略的小細節,當李顯知道了這層關係,帶著懷疑去回想的時候,便發覺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之間,只怕的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況且,除了沈玉容以外,看上去也沒有更符合的人選了。   方才被永寧公主一激,李顯說出永寧公主的秘密,可即便到了那個時候,沈玉容仍舊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但李顯卻敏感的察覺,永寧公主在慌亂之中,偷偷的看了一眼沈玉容。   就是這一眼,讓李顯不再遲疑,說出沈玉容的名字,而沈玉容果然不是清白的,雖然他竭力掩飾,但仍舊看得出來勉強。便是他的辯駁,也顯得如此無力。   都是聰明人,也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朝中老狐狸多不勝數,多多少少能看出些端倪。只怕永寧公主說的是真的,李大公子說的也是真的。李大公子確實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蛋,而永寧公主也是真的與沈大人珠胎暗結,為了避人耳目才嫁到了李家。   孰是孰非,眾人震驚的同時,也權當是看一場笑話,看的津津有味。姜元柏安靜的站著,嘴角含著笑容,仿佛看戲人。心中卻想起當初姜梨對他說的,為何要將永寧公主嫁到李家。他被姜梨說服,如今也證實姜梨說的沒錯,還不到三個月,李家就雞飛狗跳。永寧公主和李家互相撕破臉,且不提永寧公主如何,總之李仲南這回是老臉丟盡了。   李家越倒黴,作為李家的對頭姜家,姜元柏當然就最高興。   而這一切,只因為那一日姬老將軍生辰宴上,姜梨在國公府多聽了別人說了幾句,就是這幾句,徹底改變了李顯和永寧公主的命運。想著想著,姜元柏就往肅國公那頭看去。   姬蘅站在人群一側,便是這樣吵吵嚷嚷的時候,也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氣定神閒的站著,饒有興致的看著,顯然是把這朝堂之上雞飛狗跳的一幕當做是戲臺子上的戲子在唱念做打,他只是一個旁觀的局外人。   姜元柏忍不住有些迷惑起來,這樣看來,成王和右相,應當和姬蘅不是一夥兒的,否則姬蘅何以還能如此漫不經心的看戲,只怕早就有所動作。   畢竟成王舉事迫在眉睫,誰是敵誰是友,都要分辨小心,莫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了問題。   在金鑾殿上一切都亂糟糟的時候,還有一人,也做看戲人,不動聲色的將底下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便是洪孝帝。   他沒有制止永寧公主的說辭,同樣也沒有阻攔李顯說話,甚至對他之前十分看好的沈玉容,也沒有半點庇護。他不說話,只看著這些人互相撕扯,仿佛一尊塑像一般,高高在上的,輕蔑的。   直到蘇公公拖長著聲音示意大家都停下來,眾人倏而驚覺,帝王竟然一直沒有說話,就這麼默默地看著。   這是什麼意思呢?是不管的意思嗎?眾人發現誰也看不穿洪孝帝心中在想什麼,成王也心中懷疑。他的勢力一日比一日壯大,對於這個皇兄,卻一日比一日忌憚。他這般迫不及待的要在今年舉事,也是因為這個顧慮,總覺得要是再等下去,就晚了。   這個皇帝,也在以極快的速度成長著。   金鑾殿中,不知何時又安靜下來,靜的連一根針也聽得見。而旋渦的最中心,沈玉容站著,狼狽無比,李顯與永寧公主互相指責,形象全無。   洪孝帝看向永寧,忽然笑了。   這個笑容,更加高深莫測,讓人摸不清楚他的意思,連跟了皇帝許多年的姜元柏,也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   「既然如此,」洪孝帝道:「你要與李顯和離,朕準了。」   ……   永寧公主和李顯的事情,到底還是傳了出去。   當時金鑾殿上有那麼多文武百官,無論如何都是瞞不住的。永寧公主曾說過,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但是這麼多朝臣,她是沒有辦法讓所有人都變成死人的。這個骯髒的秘密註定守不住,一夜之間,李家和永寧宮公主的醜事,連帶著那位一直被人誇深情不悔的沈狀元,都成了人人唾罵不恥的對象。   永寧公主如她所願拿到了和離書,但這份和離書,卻是讓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她不僅沒能狠狠地報復李顯殺害自己兒子這份仇恨,還將自己搭了進去。李顯居然還把沈玉容牽扯進來。雖然洪孝帝的態度耐人尋味,只是準允了和離,沒有細究,譬如李顯究竟有沒有豢養男童,永寧公主究竟有沒有與沈玉容珠胎暗結。但三人成虎,沒有怎能根據的事尚且被說的沸沸揚揚,和真的似的。這種本來就真的事情,自然就更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一時間,燕京城流言四起。   永寧公主這回沒辦法如她所說的「誰要是敢背後說道就殺了誰」,因她被成王軟禁起來了。成王大怒,永寧公主在金鑾殿上這麼一鬧,不僅讓他的名聲受損,還讓李家與他在這個重要關頭離心。他另一名看好的心腹沈玉容也被牽扯進來,本來沈玉容可以做安插在皇上身邊的一顆棋子,反正洪孝帝喜愛沈玉容,如今這個念頭也只得打消了。出了這種事,沈玉容的官途不知還能不能繼續往下走,更別說如從前一般,得洪孝帝看重,想都別想。   姜梨在姜家,這些是不是通過桐兒知道的,居然是姜元柏告訴她的。那天永寧公主和李顯在金鑾殿大鬧一場,下朝後,姜元柏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把姜梨叫到書房,將金鑾殿上發生的事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姜梨。末了,姜元柏問姜梨,是否早就知道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之間的關係,甚至永寧公主在嫁入李家之前就有了身孕的事是不是姜梨也早就知道了。   姜梨自然是否認,拿之前就準備好的話搪塞過去,雖然姜元柏仍然將信將疑,但姜梨也不在意。這件事是她與國公府的秘密,姜元柏就算再查,也查不出來什麼。   桐兒問:「姑娘,那永寧公主真的早就與沈大人珠胎暗結了?」   姜梨道:「是的。」   桐兒便憤憤道:「這可真是太不要臉了。懷著身子還嫁給別人,不過那李家李顯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外面都說了,李顯到處找那些長得漂亮的孤兒少年,尋回李家去,做……總之他們怎麼能和離呢?就應當禍害對方才對。」   姜梨笑笑:「不和離,怎麼能牽扯出沈玉容?」   「對,還有沈玉容。」桐兒道:「之前說的可深情了,旁人將他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不知他一邊做著深情款款的模樣,一邊和永寧公主有染,沽名要譽,我呸。」   姜梨笑了笑:「你還知道沽名釣譽。」   「當然。」桐兒一邊整理就衣裳,一邊又自言自語道:「不過也不知道這李顯和永寧公主是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在金鑾殿上互相揭短,要不是他們自己說出來,怕是這一輩子,人們也不知道他倆做的那些醜事呢。」   姜梨微微一笑,李顯和永寧公主的矛盾,自然在於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在永寧公主的眼裡,沒有什麼比她和沈玉容的孩子更重要。為了這個孩子,她才委曲求全嫁到李家,得知是李顯害了自己的孩子。永寧公主絕對不可能放過李顯,恰好又得知了李顯的秘密,她就要把李顯的秘密公之於眾。   只是就連姜梨都沒想到,永寧公主竟然會直接闖進了金鑾殿,大約是在過去的人生裡,永寧公主實在是一帆風順慣了。她自認為李家沒有拿捏住她的把柄,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哪裡知道李家何嘗是省油燈,必然要報復回來的。而且李家知道的秘密,更為重要。   不過眼下這兩敗俱傷的局面,正是姜梨所樂於見到的。   白雪問道:「可是皇上沒有發作李顯,也沒有發作沈狀元,除了名聲受損外,他們還能怎麼樣呢?」   「看上去是這樣,不過李大公子和沈狀元的官,怕是也當不下去了。想來堅持不過三日,就會主動辭官。」姜梨笑道:「皇上也正是料準了這一點,才會沒有對他們做出任何處置。」   不必說什麼,御史們的彈劾就會雪花片一般的飛向皇帝的案頭。沈玉容和李顯即便想要硬著頭皮撐下去,很快也會體會到「人言可畏」四個字,他們的官位是到頭了。這樣一來,丟了官位的李顯,心中會對永寧公主更加仇恨,成王再如何安撫,怕也會生了嫌隙。而沒了官位的沈玉容,只是一個普通白身,從骨子裡就流著自私自利血液的沈家人,會把這一切怪責與永寧公主。   一個普通的沈玉容,一個招來罵名的永寧公主,二人待在一起,只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和怨憤。不必姜梨出手,他們自己就能把自己的熱情消磨沒了,取而代之的,就只有怨氣。   等那個時候,薛芳菲和薛昭的案子,就能重見天日了。   這就是她的目的,籌謀了許久,從那個她醒來的,黑雲沉沉的下雨夜,終於走到了有亮光的地方。   ……   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的這點風月消息,傳遍了燕京城,自然也傳到了葉家耳中。   葉明煜和葉世傑早就知道了薛懷遠的女兒就是這位沈狀元的夫人,但姜梨一直表現出對薛家的支持,而看薛懷遠,眾人也不相信薛芳菲是傳言中的模樣。總認為當年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怕有內情。於是這件事出來的第一時間,葉世傑和葉明煜就仿佛終於找到了證據。葉明煜道:「早就覺得當年之事不對了,現在看,怕是沈夫人的惡名也跟這勞什子公主脫不了干係,怕不是他們在其中動了手腳吧。」   「有可能。」葉世傑也感嘆道:「我自入朝為官,見這位小沈大人口碑很好,沒有人說他的不是。無論是首輔一派還是右相一派的人,都不曾為難他。雖然他也很和氣,我總覺得不是很願意與之親近,現在終於知道原因了,也難為他裝了這麼長久,只是深情二字用在他身上,未免不太合適。」   「就是就是。那些當官的人還老說咱們做生意的人精明勢力,我他娘的至少沒幹這種假惺惺的事,一邊說著給夫人守孝一邊勾搭公主,連孩子都有了。還讓人帶著孩子嫁給別人,官場真他娘亂,還好老子的腦袋不夠用,這輩子也當不了官兒。不過世傑,你給我聽好了,你可不能學這些惡習,咱們葉家你知道的,沒這些混亂事。雖然你三叔我也是萬花叢中過,但我是片葉不沾身啦。我至少沒去禍害什麼良家婦女。你要是在外胡鬧,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讓你這輩子也下不了床!」   他說的兇神惡煞,葉世傑也只得無奈的應了一聲:「……我知道,三叔。」   葉世傑又看了一眼另一邊的院子,輕聲問道:「三叔,薛先生知道此事了嗎?」   「知道了,」葉明煜道:「那海棠剛才進去呢,哎,可憐的,要薛小姐真是被那對狗男女害死的,我要是老爺子,非得難受死不可。」   屋裡,海棠站在薛懷遠身邊,她方才把自己從外面得知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事情,仔仔細細的說給薛懷遠聽了。在這之前,她也早早的就把當年薛芳菲還在的時候,永寧公主和沈玉容那些偷偷摸摸的舉動告訴了薛懷遠。   雖然姜梨早就一口咬定,永寧公主和沈玉容早就有染,並且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二人才殺了薛芳菲,給永寧公主騰出沈夫人的位置。但到底沒有證據。如今全燕京城的人都曉得了,海棠的心裡,也很是激動,無端的想哭。   「老爺,」海棠輕聲道,「既然他們的嘴臉已經暴露出來了。再等幾日,姜姑娘說過,等收集好了所有證據,就能給小姐和少爺報仇了。」   薛懷遠安靜的聽著海棠的話,他的神情很是平靜,非常從容,只是目光卻十分悲傷,卻又緊緊壓抑著這份悲傷。他道:「是啊,阿梨和阿昭,等這天等的太久了。是我做爹的不好,沒有好好照顧他們。」   「不是的,」海棠道:「是那些人太可恨,老爺千萬不要自責,少爺和小姐要是在天有靈,看到您這般,也會心疼的。」   「放心吧。」薛懷遠正了正神色,「我會好好活下去,為了阿狸和阿昭……至少我要親眼看到,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得到應有的懲罰。」   海棠點了點頭。   ……   李家這樁風流案子,到了最後,燕京百姓談論的最多的,到後來已經不是李璟的事,而是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究竟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居然還有了孩子,還膽大的帶著孩子嫁入了右相府上,沈玉容也不阻攔。雖然是洪孝帝賜婚,但皇帝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賜婚,永寧公主還是可以有很多種解決辦法,譬如先不要這個孩子,或者是跟皇上說明,但最後竟然用了這種辦法,可見是想要保全沈玉容。   因為洪孝帝一旦知道自己的臣子與當朝公主發生這樣的事,沈玉容的官位,定然會坐的高振無用。雖然現在這樣,他的位置也岌岌可危了。   沈府裡,沈如雲和沈母都在,沈玉容坐在屋裡,他這兩日還是如往常一般上朝。皇帝居然也沒對他發表任何一句看法,而御史有關他的彈劾有多少,沈玉容閉著眼也能猜到。洪孝帝什麼都不說,沈玉容也想要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但這怎麼可能?   且不提那些人看他揶揄的目光,更有下朝後,在他經過的路上,旁若無人的笑談此事,還有甚至,乾脆來問他,與公主在一起是什麼感覺,什麼時候能喝到他和永寧公主的喜酒?沈玉容心知肚明,這些人是認為,發生了這種事,沈玉容遲早都是要丟了官位的,對一個遲早就會成為普通人的人來說,就不必再逢迎討好,故作平靜了。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在官場上,這個道理來的更加深刻。   因此,這兩日,從家裡到朝堂這條路,從朝堂到沈府這條路,出門和歸家,都需要極大地勇氣。而他的勇氣,已經耗盡了。   沈如雲見他回來,道:「大哥,今日皇上有沒有什麼話說?」   沈玉容道:「沒有。」   沈如雲拍了拍胸,像是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還以為這一回,官位都要保不住了。看來是永寧公主在皇上面前替你說話,這次才有驚無險。」   沈母也道:「就是,你尋了機會,去見公主一面,安慰安慰她,發生了這等事,她是女子,一定很受傷。」   沈玉容只覺得深深地疲倦,他實在不明白,到了這個份上,沈母和沈如雲居然對永寧公主仍舊有期待。難道他們不明白,這次事情過後,不僅是他,也不僅是李顯,連永寧公主,恐怕都沒有翻身之地了。   洪孝帝什麼都不說,不是因為洪孝帝偏愛他這個臣子,所以即便是出了這樣的事,也不忍心責罰他,而是洪孝帝知道,即便自己不說什麼,沈玉容和李顯,也會主動辭官。   是的,他準備主動辭官。他也想厚顏留在朝堂之上,可是這兩日下來,沈玉容發現這實在太難太難了,如果日後這樣的生活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下去,只要他在官場一日,這件事就會被人們拿出來反覆提醒,甚至成為攻擊他的理由,他不能這麼活下去。   「明日我會同皇上說明,我要辭官。」沈玉容道。   「什麼?」沈如雲和沈母同時驚叫起來,沈母站起身,看著沈玉容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麼?」   「我要辭官。」沈玉容說的十足平靜。   「你瘋了,」沈母激動地道:「連皇上都沒有責罰你,你主動辭官做什麼?現在你要做的不是辭官,是好好與永寧公主說道。既然她已經和李顯和離了,旁人又知道了你和她的關係,你大可以與她成親,這不是很好嘛!」   沈玉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話要是被永寧公主聽在耳中,一定覺得受用至極。永寧公主一心想要嫁到沈家,沈母又一心想把永寧公主娶進門,看上去十分美滿,除了他自己。   雖然這桃花債,是沈玉容自己惹來的。但現在他覺得,惹不起還躲得起,他不想要這桃花債了。   「大哥,你要想想清楚,」沈如雲道:「你要是辭官,這一切可都就沒有了。你之前做的努力全都白費了,咱們沈家日後靠什麼生活?你總不能還讓娘去給人做針線活吧!我在寧遠侯府,怕是也會過不下去的!」   沈玉容也有些茫然,他這一身,汲汲營營,無非也就是為了出人頭地。等進了官場,節節高升,到了這個地步,突然一切戛然而止,他辭了官,一切回到了最初,什麼都沒了。   榮華富貴皆成泡影,恩怨情仇轉瞬成空。   還有薛芳菲……   他恍恍惚惚的想。   「大哥,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別愣著不說話啊。」沈如雲見沈玉容沉默,忍不住開口催促。   正在這時,沈府的小廝從外面跑進來,神色匆匆,看見沈玉容,就道:「少爺,出事了。」   「何事?」沈玉容問。   「外面都在傳說,永寧公主今日被皇上貶為庶民了!」   貶為庶民?意味著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和天下的平民百姓沒什麼兩樣,成為了她最看不起的螻蟻,庶民。 第173章溫柔   金鑾殿上掀起的軒然大波,到了兩日後,總算是有了決斷。   中書舍郎沈玉容和李相的李大公子雙雙辭官,至於永寧公主,則是被貶為庶民。沈玉容和李顯還好,不必等洪孝帝來發作,自己便主動辭官。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從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夜之前跌入泥濘,卻是洪孝帝親自下的旨意。   聽聞劉太妃得了消息後,第一時間便去找洪孝帝說情。皇帝壓根兒沒見她,只讓蘇公公出來敷衍身子不適。劉太妃本來還想效仿從前那些妃子,皇帝不出來,她便一直等下去。可等來等去,她的身子骨已經吃不消,而洪孝帝對她亦沒有半點憐憫。見此事再無轉圜餘地,劉太妃等了半天之後,憤然離去,也不提此事了。   公主府門口都是官兵把守,從此以後,這座府邸不再屬於永寧公主。永寧公主剛剛同李顯和離,自己的公主府又不能回去,這可真是走投無路,無家可歸。   劉太妃立刻與成王說道,要成王找到永寧公主,將永寧公主安頓下來。永寧公主即便被貶為庶民,劉太妃也絕不能置之不理。想著如今不過是面上逢迎洪孝帝,再等上些日子,這天下改換新主人,她的女兒依舊是可以風風光光進京的。   成王也無奈,他令人偷偷接應了永寧公主,與永寧公主拿了銀子,讓她暫時住在客棧。還不能住好的客棧,因著怕被人發現。到底是聖旨,一旦被人發現違抗聖旨,就真的是誰也救不了永寧公主了。   永寧公主一輩子也沒住過這般破舊的客棧,當即就要找成王換地方。成王怒氣衝衝的斥責了她,因為永寧公主在金鑾殿上的這麼一鬧,沈玉容辭官了,李顯也辭官了。李家因此和他生了嫌隙,雖然成王安撫了右相,可人心底的裂痕豈是那麼容易恢復的?李仲南表面上是表示既往不咎,一切都過去了,可誰知道心裡怎麼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是手下與他離心,這可是給成王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因此,對於永寧公主這個罪魁禍首,成王也是頗有怒氣。他還指責永寧公主:「既然有了身孕,為何不告訴本王?還要執意嫁給李顯?你不知道李家惹不得嗎?還敢如此狂妄?」   「我若是告訴大哥,大哥也不見得會讓我得償所願吧!」永寧公主不甘示弱,針鋒相對道:「皇上的聖旨都下了,母妃都沒辦法的事,大哥還能怎麼辦?說不準還會為了安撫李家,讓我在那之前就不要這個孩子!大哥說的冠冕堂皇,卻不知我到底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你若是有本事,坐上那個位置,我和母妃又何至於忍氣吞聲這麼多年!」   成王大怒,當即給了永寧公主一巴掌,兩人不歡而散。   因此,從被安頓到這裡到現在為止,永寧公主一步也沒有跨出過這間客棧。因她一出去,看見外面那些人看她的眼光,她便會忍不住想要讓人把他們抓起來砍掉腦袋。可如今她的身份,再也不能隨心所欲的做這些事了。   她成了庶民。   說來也可笑,當年她嘲笑薛芳菲,不過是小吏的女兒,身份低微,可以任她踐踏侮辱,如今她卻是比薛芳菲還要不如。   這大約不是真的。   永寧公主躺在榻上,閉上了眼睛,只想著等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人來告訴她,這一切都只是夢,她仍舊是無人敢輕慢的公主。   門口有了響動聲,她坐起身一看,梅香從外面走了進來。   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後,她的公主府裡的婢女也不再屬於她了。而梅香卻是一致跟在她身邊的。梅香進門後,將門掩上,走到永寧公主面前,輕聲道:「殿下,奴婢剛剛從外面聽得消息,沈大人辭官了。」   「什麼?」原本還懨懨的永寧公主一震,道:「他怎麼會突然辭官?」   「說是今日一早辭官的,還有李顯也辭官了。不是皇上的聖旨,想來是他們自己的決定。」   永寧公主聞言,怔了片刻,才道:「是本宮連累了他,若不是李顯那個混蛋……他又何至於此!」   她憤恨的同時,心中又划過一絲不安。對於永寧公主而言,無論是貶為庶民,還是住在這間客棧,都只是暫時的。只要等成王當了皇帝,過去的一切都不作數,她還是公主。因此永寧公主的心裡,始終是留著一線生機,不讓她徹底絕望。   但沈玉容不一樣。   永寧公主能看得出來沈玉容對於權勢的野心和渴望,但她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沈玉容自己有本事有才華,想要實現他的抱負,是很正常的事。但如今因為自己蒙羞,主動辭官,這對於沈玉容來說,不僅是身份上的轉變,還在他的自尊上狠狠踩了一腳。   而沈玉容骨子裡是個十分自傲的人。   他只怕會因此怪責自己。   永寧公主心神不定,她如今什麼都沒有了,身份地位沒有了,孩子也沒有了,唯一有的就是沈玉容。倘若沈玉容也因為這件事離開她,那她費盡心機,在沈玉容身上付出了這麼多,究竟收回了多少呢?   她從床榻上跳下來,道:「梅香,本宮要去沈府一趟。」   「殿下想去看沈大人?」梅香遲疑的道:「是不是應當再過一段日子……」   「本宮等不及,況且這也沒什麼不對的。總之他現在辭了官,和本宮一樣只是庶民。且全天下的人都曉得他和本宮的關係了,倒也不必避諱,本宮和他在一起,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再沒有任何藉口可以阻攔了。」她說。   梅香頓了頓,不再說話了。   ……   與此同時,姜梨的馬車,正在向國公府駛去。   趙軻依舊是領著姜梨走小路,省的被人發現,心中卻也納悶,不知什麼時候,姜家的二小姐和自家大人的關係竟然能熟絡到這種地步?要知道旁人要來國公府,哪怕是再大的官兒,也要提前寫好了帖子。就是那帖子,還極有可能被姬蘅扔在書房角落裡十天半月的蒙上灰也不看。   姜二小姐竟然就能這麼說去就去了。   姜梨坐在馬車上,她今日去找姬蘅,其實倒也沒什麼特別的事,關於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事,姬蘅已經把對她來說最為難的一部分做好了,剩下的事要容易得多。總覺得再當面致謝一回。   還有一件事,就是想問清楚永寧公主究竟把姜幼瑤到底關在什麼地方,在日後永寧公主的罪行上,不介意由著姜幼瑤再加上這麼一條。姜幼瑤名聲再怎麼不好,好歹也是姜家嫡出的小姐,永寧公主要是被證實加害姜幼瑤,便是板上釘釘的謀害官眷。   馬車行到國公府門前,門房小廝熟絡的和趙軻打招呼,同姜梨笑。那門房小廝也生的十分俊秀,似乎也很喜歡姜梨,姜梨來得多了,有時候還偷偷給桐兒白雪塞點瓜子糖果。   姜梨往國公府內走去,今日卻沒見著文紀,也沒見著姬蘅。只看到姬老將軍在院子裡練劍,看見她,就放下手裡的劍走過來,高興的問她是不是過來幫著烤鹿肉了。   姜梨只好道:「我是來找國公爺的。」   「阿蘅出去了,」姬老將軍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怎麼,他沒告訴你?」   姜梨道:「我今日來未曾與國公爺打招呼,是以他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過來。」   聞言,姬老將軍立刻露出一個瞭然的神情。   姜梨被他看的不自在,便問:「既然國公爺現在不在,老將軍可否容我在府上多呆一刻,等他回來?」   「你要等那小子回來?」姬老將軍道:「他平時早出晚歸,出去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說不準回來就夜裡了,你也要等?」   「要是真有那麼晚,我便先走,只是現在走的話,倘若他下一刻又回來了,只怕有些可惜。」姜梨笑道:「我出來一趟並不容易。」   「你既然不介意白等,那就白等唄。國公府上還是請的起你一杯茶的。」說罷,姬老將軍就道:「去我的書房吧,外邊兒熱,我讓下人給你上壺茶。」說罷,也不等姜梨說好還是不好,自己就先往書房走去。   姜梨瞧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嘆,姬老將軍看起來比姬蘅來要霸道。   老將軍的書房,和姬蘅的書房截然不同。姬蘅的書房裡,便是正正經經的書房,只是肅殺了些。老將軍的書房,除了扔在案頭的幾本兵書,筆墨紙硯什麼都沒有。滿牆掛的都是兵器,各種各樣的刀劍斧頭長槍,還有立在書桌前的一副甲冑,看上起金光閃閃的,十分威風。   見姜梨盯著那甲冑看,老將軍就大笑道:「怎麼,好看吧!這可是老夫當年上戰場時候穿的。」他的話語裡帶著自豪和得意,只是倏而又變得失落起來,「可惜再也不能穿了。」   姜梨倒是能理解他的感受。   她道:「老將軍的藏品倒是很豐富。」   「那是當然了,」姬老將軍道,「可惜阿蘅小子不肯用我這些稱手的兵器。他就知道那些花裡胡哨的,用什麼扇子!」   姜梨心想,那大約是姬老將軍沒有看到姬蘅用扇子殺人時候的場面,不比這些刀劍駑鈍。   她想起姬蘅的爹也是將軍,便問姬老將軍道:「為何國公爺不做將軍呢?先帝在世的時候對將軍信任有加,兵權在手,雖然如今盛世太平,可也沒見著將軍練兵。」   姬老將軍道:「兵符丟了。」   「什麼?」這一回,姜梨是真切的詫異極了。   姬老將軍對姜梨道:「暝寒的事,你也應當聽過了。暝寒當年消失,是帶著虎符一起消失的,這麼多年都沒有下落。先帝在世的時候追查,包括如今的皇上也在追查,可都無功而返。這件事不能為人知道,旁人以為兵權仍在國公府,只是阿蘅行事無狀。」   「北燕這麼多年未有兵事發生,是以這件事便是有人懷疑,卻也無法證實。但有兵事的時候,倘若人問起金吾軍,遲早都會知道的。雖然大家總說金吾軍如今已經沒落了,其實……」   姬老將軍笑著看向姜梨:「丫頭,你知道的不少。老夫也不怕告訴你,金吾軍早早的就交到阿蘅手上了。阿蘅沒有兵符,命令不了金吾軍,且那些兵士,聽從的也是暝寒的指令。旁人說的金吾軍沒落了其實不假,所以一旦有兵事,金吾軍也不會出動,一是沒有虎符無法調令,二是本就沒落上不得戰場。咱們國公府,也就只有國公這個爵位了。」   姜梨聽姬老將軍說話,姬老將軍的神情不似作偽,但姜梨聽著,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姬蘅在朝堂上眾人忌憚,成王也不敢輕易做對,絕對有底氣。即便不是金吾軍,也有其他。更何況手裡有這麼一隻軍隊,姬蘅怎麼會白白浪費。或許姬老將軍是被姬蘅瞞住了,姬蘅也許是顧慮著什麼。   忽然又想起上一次見姬蘅的時候,曾說起與金吾軍齊名的夏郡王,昭德將軍殷湛。姜梨就問:「老將軍可還知道近年來昭德將軍殷湛的事情?」   此話一出,姬老將軍變色變了變,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老將軍才道:「丫頭,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內情,便不要問。問得多了,對你自己也沒有好處。姜元柏要是知道你打聽這些事,也會勸你住手。我不管阿蘅對你說了什麼,你又知道什麼,但是不要插手,你就會是安全的。」從姜梨見姬老將軍起,還是第一次見他以這般嚴肅的神情與自己說話。姜梨也愣了愣,她想了想,道:「知道了,老將軍,我不會再問了。」   姬老將軍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聰明的丫頭。」   姜梨雖然表面上說著不問,內心卻曉得,這個昭德將軍怕是大有問題。否則姬老將軍不會這般嚴厲的提示她,姬蘅那一日的神情也不會如此異樣。姜梨一直不明白,姬蘅為何要在讓成王、洪孝帝、姜家分成三股穩定的勢力,又藉以這種分立的局面,成為洪孝帝的心腹。   如今看來,姜梨卻是有一點點明白了,這是她胡亂的猜度,但猜度有時候可能歪打正著,正中真相。也許就如洪孝帝在成長的同時,姬蘅也在增長自己的勢力。他可能要對付某一股他之前無法應付的勢力,所以要增加自己的籌碼。和洪孝帝之間,洪孝帝借他的勢,姬蘅何嘗不是借洪孝帝的勢?成王不過是個幌子,姬蘅的真正目的,從來都不是成王,而是背後的那個人。   那個人會是夏郡王殷湛嗎?姜梨不知道。   和姬老將軍閒說八話,姬老將軍說的口渴了的時候,就一口氣把茶全都喝光,又去院子裡練劍了。姜梨坐在書房裡,一手支著腦袋,外面隱約還能聽見小紅飽含感情的叫好聲「好劍法」,姜梨腦子裡一會兒想著姬蘅,一會兒想著虎符,一會兒想著夏郡王,昏昏沉沉的,不知什麼時候便睡著了。   等姬蘅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燕京城的天邊難得出現晚霞,金紅的晚霞從天邊流瀉下來,看的人目眩神迷。姬蘅抬頭瞧了一眼,花圃外面都是散落的花瓣,那是姬老將軍練劍時候弄得一地狼藉。老將軍練完劍,累了倒頭就睡,完全忘記了姜梨還在自己的書房裡。要不是國公府裡的門房小廝之前告訴了姬蘅,姜二小姐來了國公府還沒離開,姬蘅可能根本不知道府裡多了這麼一個人。   周圍的小廝也不曉得姜梨去了哪裡,姬蘅沒有讓文紀去找,而是自己一間間的找過去。他的腳步不緊不慢,倒是永遠都是這麼閒適從容的樣子,直到推開姬老將軍的書房門。   他停住了腳步。   太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爬上少女的臉龐,把她的頭髮也度成了毛茸茸的金色。她閉著眼睛,睫毛垂下來,鼻尖小巧,嘴巴秀氣,安安靜靜睡著的時候,沒有平日裡的清晰和偶爾的狡黠,就是安靜。   文紀站在姬蘅的身後,姬蘅揮了揮手,示意他出去。文紀退了出去,姬蘅走到了姜梨身邊。   姬老將軍的書房裡,或者說他的兵器房裡,放的全都是兵器。而這些兵器又不是那些新做的、放在鐵匠鋪子裡的兵器,全都是老將軍帶上上過戰場,殺過人,染過血的兵器。人們常說這屋裡殺伐之氣太重,過於兇厲。除了老將軍自己,旁人都不大願意踏足。   但姜梨就安然睡著在這裡,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也不知是她的骨子裡本來也就帶著如這些兵器一般的悍然鋒利,還是因她的存在,滿屋子的兇器都變得柔和了下來。就連那身金色甲冑,也像是一位溫柔的將軍,在守護著柔弱的姑娘。   姬蘅在姜梨的對面坐下來,桌上的茶早就涼了。他拿過一個乾淨的茶盅,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起來。沒有叫醒姜梨,也沒有出聲,一切無聲如畫,美極了。   直到姜梨覺得冷,醒了過來。   奇怪的是,她平日裡在姜府睡覺,常會做夢,夢裡都是前生過往,早晨醒來的時候,時常會分不清一切是夢還是現實。但在姬老將軍的書房裡,卻睡得十分安穩無夢,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人在自己身邊,令她安心,睡也睡得毫無保留。   而等她醒來的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紅衣青年坐在自己對面,把玩著手中摺扇,屋裡已經亮起燈火,正是傍晚,太陽還剩最後一絲餘光,昏暗中留著最後的晚霞模樣。   「國公爺?」她懵懵懂懂的問。   「你倒是不見外,」姬蘅似笑非笑道,「把這當自己家了?」   姜梨默了默,笑起來,「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大約是老將軍的書房睡著安心,有這麼多兵器在,非常安全。」   「你在姜府難道睡得很不安穩,怕什麼,怕夢中有人害你性命?」他一針見血的問。   姜梨臉上的笑容淡下來,道:「也許吧,或許是我天生多心一些。」   沉默了一下,姬蘅問:「你怎麼過來了?」   「嗯?」姜梨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就道:「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如今都已經是庶民了,成王和李家也生了嫌隙,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就成功,很感激國公爺。」   她眼神清澈懇切,看著人的時候,讓人心中的陰霾也一掃而光。姬蘅瞧了她一眼,忽然展開扇子,擋在了姜梨和自己面前。   姜梨一愣。   緊接著,她看見姬蘅的扇子,多了一隻扇墜。正是自己先前送給姬蘅的那隻,血色的蝴蝶追隨者扇子上的金絲牡丹翩飛,幾乎讓人沉醉了。這樣一把殺人的利器,看起來越發纏綿悱惻,動人心魄。   姜梨就笑道:「國公爺開始用這扇墜了啊,倒是很相配。」   姬蘅收回摺扇,也看了看那隻扇墜,稱讚道:「你的手藝很好。」   「多謝。」姜梨笑道:「能得國公爺一句誇獎,感覺很值得。」   姬蘅笑了笑。黃昏之中,晚霞迷離,燈火明亮,讓他的臉看起來忽近忽遠,眸色也褪盡了深處的涼薄,變得溫柔起來。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姬蘅問,「關於永寧和沈玉容。」   「成為庶民以後,屬於他們的,王孫貴族的特權就應當瓦解了。」姜梨道:「薛縣丞已經醒了過來,我想,是時候讓薛芳菲和薛昭的案子重見天日了。」   「你要開始反擊了麼?」姬蘅饒有興致問:「以什麼身份?」   「不必我的身份。薛縣丞是薛芳菲父親這一點,便足以令所有燕京人關注,我要做的,無非就是幫他一把,這也理所當然,畢竟桐鄉一案,也是由我出面。有一個海棠,一個蕭德音,人證俱在。薛昭的案子要難辦許多,因為當初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但是,沒有證據,就想辦法弄出些證據。當其他證據確鑿的時候,沒有人會去一一求證新的證據,不是麼?」   她的眼睛映著燈火,本該明亮,卻變得晦暗起來。就像是存在心底的秘密,讓人無法深究。   姬蘅道:「考慮的很周全。」   「還有一件事,就是姜幼瑤。」姜梨問:「國公爺可否告訴我,永寧公主把姜幼瑤藏在了什麼地方?時機成熟,姜幼瑤的存在,也能為永寧公主的罪行,再加一等。」   姬蘅道:「在她的私牢,你要進去,並不容易。倘若永寧出事,成王會第一時間一把火燒了她的私牢。裡面有太多關鍵人物,必須斬草除根。」   姜梨道:「國公爺……」   「又想要我幫我?」他唇角一勾,方才的柔和便瞬間變成了勾人的妖冶,他湊近一點,姜梨能看得清楚他眼角的紅色淚痣,他道:「上次是扇墜,這次你打算用什麼來換?」   「國公爺想要什麼?」姜梨問,「若我力所能及,我定會做到。」   「我不喜歡找別人討要,」姬蘅挑眉,「我喜歡別人主動送上。你既然要我幫忙做事,如何討我歡心,就是你要考慮的事。」他的語氣十足傲氣,也讓人難以拒絕。   「那我想想。」姜梨心領神會,現在她不覺得姬蘅喜怒無常了,但他大約是有些惡趣味的。   姬蘅託腮看著她,突然道:「你對薛家,真是仁至義盡啊。」   姜梨怔了怔,道:「國公爺不覺得,薛家很可憐嗎?」   「可憐?」   「薛家落到如此地步,薛芳菲固然可憐,但若非因為她的蠢笨識人不清,也不會引狼入室,沒發現枕邊人包藏禍心,甚至害了自己家人。」姜梨低下頭,「沈玉容、永寧公主有罪不假,可是薛芳菲,怕並不是全無錯處吧?」   姬蘅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你向來對死去的人不會這樣苛刻,怎麼對薛芳菲單單如此?」   姜梨問:「國公爺難道覺得我說的不對嗎?」   姜梨和姬蘅從前也曾說起過薛芳菲,但那時候,他們二人的關係,卻不是如今這般平和。姜梨有心隱瞞,姬蘅有心試探,誰也不知道對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那時的談論,自然做不得真。   但是今日,突然說起薛芳菲,姜梨忽然想要知道,過去在姬蘅的眼裡,薛芳菲是個怎樣的人。她知道他說過自己「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然後呢?還有沒有別的?   姬蘅道:「對如何,不對又如何?」   「國公爺應當見過薛芳菲的,」姜梨卻執拗的問這個答案,「在國公爺的眼裡,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什麼樣的人?姜梨想,他也許會說蠢人、笨人、腦子壞了的人。甚至是木訥的人,以姬蘅骨子裡的傲慢,看不上任何人,薛芳菲在他眼裡,定然是不值一提的。   姬蘅似乎對她這般執著的詢問有些意外,他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扇柄,琥珀色的眸子深深,想了想,才道:「美人。」   敲黑板!看到沒有,這才是標準答案!小雞很會撩的! 第174章嘴臉   回去的路上,想到姬蘅說過的話,姜梨忍不住笑起來。   大抵是她的笑意太過明顯,看的桐兒和白雪也面面相覷。桐兒問道:「姑娘這是同國公爺說了什麼,這般高興?」   「只是閒談罷了。」姜梨道。   她的確沒想到在姬蘅眼裡,過去的薛芳菲終究得了一個「美人」的評價。這未免有些令她意外,要知道姬蘅就是北燕第一美人,當年的薛芳菲,她以為姬蘅是全然瞧不上眼的。她自來認為皮相沒什麼大用,如今過去的皮相在姬蘅那裡得了一個美人的稱呼,卻讓她覺得好笑。   當年的薛芳菲,大約是美的。但如今的姜二小姐,頂多稱得上小美人,要說絕色傾城,還差的太遠。想來姬蘅對著如今的自己,是再不會說出一個「美人」的評價來。   但今夜前去國公府,到底也讓她安心了一些。她漸漸發現,但凡要做出重要的決定,似乎在國公府裡走一趟,哪怕與姬蘅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便感覺心裡的底氣要足一分。從前姜梨只聽聞「背靠大樹好乘涼」的說法,自己卻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如今卻是全然領教到了。   難怪世上有那麼多的人,不擇手段也要為自己找到一棵「大樹」。   但即便有大樹,剩下的事情還要自己來。馬車慢慢的行駛在回姜府的路上,姜梨閒著,如今貶為庶民的永寧公主,想必按捺不了多久,就會去找沈玉容的。永寧公主因沈玉容受了這麼大「委屈」,從前是因為嫁到李家為了掩護肚子裡的孩子不得不忍著相思之苦。眼下既然已經全天下都曉得了,她也不必再隱瞞。甚至於沒有公主這個身份,對永寧公主來說還自由了很多。   但很快,永寧公主就會領悟到現實的殘酷。   當年在沈家,薛芳菲對沈家人骨子裡的精明和涼薄,是付出了一條性命才看得清楚。什麼滿口仁義道德,其實都是假象。沒有了公主身份的這位金枝玉葉,這一回來到沈家,怕是不會得到如從前一般尊貴的待遇了。甚至於沈家人會把沈玉容遭受的一切都怪責與她身上。   永寧公主有得苦頭吃。   她唇角的微笑又輕快了些,瞧著自己的手,慢慢握緊掌心。   快了,離她一直想要到來的那一日,就快了。   ……   就如姜梨所想的那般,在客棧裡呆了許久的永寧公主,總算是來到了沈府。   她的頭上戴著鬥笠。起初永寧公主認為,便是燕京城的人知道了她的事,也絕不敢在她面前指指點點。但很快永寧公主就發現自己錯了,無論她走到哪裡,身後的目光如影隨形。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人群裡的竊竊私語和嘲笑,這令她不悅極了。但當她習慣性的想吩咐身邊侍衛將那些說閒話的人拿下時,卻發現自己身邊除了一個梅香,什麼都沒有。   壞的名聲像是烙印在了她的臉上,無論她走到哪裡,都要接受人群嘲笑的目光。永寧公主難受極了,她突然明白了當年薛芳菲與人私通的事情傳出來後,從那之後,薛芳菲就閉門不出,只待在沈家的原因了。這固然有沈玉容刻意禁足的理由,但想必就算沈玉容能讓薛芳菲隨意出門,薛芳菲也是不敢的。   怕是會被燕京城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這些賤民,永寧公主恨恨的想。她無法記住人群中的每一張臉,因此也不能等回到客棧後讓劉太妃把這些人全都抓起來。這些賤民像是知道了她被貶為庶民的消息,有恃無恐,那些平日裡連看她的裙角一眼都不敢的人,如今卻可以指著她,肆無忌憚的談論。   在她幾乎容忍不下去,幾乎連這座客棧門也沒有勇氣出的時候,梅香拿來了一定豆粒。永寧公主如獲至寶,將這頂鬥笠戴在頭上,匆匆忙忙的出了門,幾乎是慌不擇路了。梅香跟在她身後,她們能聽到身後那些不懷好意的鬨笑。   永寧公主恨得幾乎要把嘴唇咬破了。   成王留下了銀子,梅香找了輛馬車,永寧公主和梅香二人坐著這輛馬車,來到了沈府。   沈府還是如往常一般的樣子,只是牌匾上的「狀元及第」四個字,不知是不是因為最近沈府突遭巨變,連下人也無心打掃,金燦燦的牌匾上都蒙了一層灰。看著有種頹敗感,永寧公主的馬車在沈府門口停下時,路過的百姓都往這頭看來。大約是近來沈家也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這時候有人來沈家做客,自然是要好奇一番的。   永寧公主慌忙下了馬車,讓梅香趕緊去敲門。那門房原先也是認識永寧公主的。從前見了永寧公主,畢恭畢敬,上趕著討好梅香。今日一見她們二人,先是詫異,隨即猶疑,竟然沒有立刻開門。   「大膽!」梅香低喝道:「還不給主子開門!」   那小廝像是才反應過來,似乎還要掙扎,見梅香聲色俱厲的模樣,才將門打開。   永寧公主將這小廝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心中惱怒至極。不過是一條看門狗,竟然也學會了踩低捧高的道理,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永寧公主心中打定主意,等見到了沈玉容,一定要讓沈玉容找個理由,把這小廝發賣出去!沈府的下人還是往常的那些,氣氛卻比從前要低迷許多。永寧公主一進沈府,便摘下了鬥笠。在這裡她不必掩人耳目,沈家的下人見了她,沒有一個上前來迎接的,皆是低著頭裝作看不到。等永寧公主走到前面去後,又在後面以莫名的目光打量著她。   永寧公主氣急敗壞,可她眼下還沒見著沈玉容。況且沈府的下人個個如此,一時之間總不能把這些下人都換掉。如果是從前,對永寧公主來說也只是勾勾手指頭的事,但如今她已經是庶民了,至少在成王成功之前,她都不能和從前一樣,需和普通賤民一般過日子。   永寧公主對沈府的路一直很熟,她想先去前堂,找個丫鬟讓沈玉容來見她。誰知道走到前堂,先看到了沈母。   沈母坐在前堂的藤椅上,正在教訓一個小丫鬟。小丫鬟瑟瑟發抖,被罵的抬不起頭,好似是給沈母端茶的時候撒出了一點外面,沈母因此大發雷霆。只是有眼之人都能看得出,沈母無非是在借題發揮。不過是一點小事,何至於她以這般難聽的話全部罵了一遍。   多少也是因為心中積鬱。   永寧公主走了進去,梅香叫了一聲:「沈夫人。」   沈母詫異的回頭,一看她們二人,立刻站起身,臉上堆起熟絡的笑容,道:「公主殿下。」   「沈夫人,」見沈母對她的態度還是一如往昔,永寧公主心中稍微舒坦了些,她道:「我來找沈郎。」   大約是她說的「我」而不是「本宮」,讓沈母也怔了一刻,又想起她貶為庶民的事情。沈母臉上的笑容消退了幾分,先是吩咐下人去叫在書房的沈玉容。等下人走後,沈母問道:「公主,皇上的聖旨究竟是什麼意思,您……果真是被貶?」   永寧公主勉強笑了笑,道:「不過是暫時的。」   她想的自然是,等到成王舉事以後,洪孝帝的聖旨自然做不得數。但她不能把話說的太明白,沈母一介婦人,哪裡懂那麼多,一聽永寧公主這樣說,還以為是永寧公主敷衍她的假話。當即就道:「那這麼說,玉容的官位,你是沒有辦法在皇上面前說上話的了?」   「如今不能。」永寧公主皺了皺眉。沈母突然揚高的聲音,聽在她耳中十分刺耳。   沈母的失望,立刻明明白白表現在了臉上。她之前雖然得知了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的消息,但心中總是存在這一線希望。永寧公主可是劉太妃最受寵的女兒,大哥還是成王。只要劉太妃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也許能讓皇帝收回成命。她並不曉得成王和皇帝之間微妙的關係,身在後宅中的婦人,在沈玉容沒有中狀元之前,沈母只是一個大字不識一個普通婦人,哪裡會曉得許多事情。   沈玉容不顧她的阻攔,執意辭了官已經讓沈母十分失望了,這會兒聽永寧公主如此說來。沈母頓時有種人生前途茫茫,黯淡無光之感。永寧公主現在變成普通人了,也靠不住,自己兒子也丟了官,他們沈家日後,可就真的止步於此。   想到這些,沈母看向永寧公主,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怨氣,要不是永寧公主懷了身子,嫁給了李家,和李家人在金鑾殿上撕破臉皮,他們沈家又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是永寧公主禍害了她的兒子!「如今您也不是公主了……」沈母皮笑肉不笑道:「外頭的人說什麼的都有,如果您沒有什麼事的話,最好還是不要輕易登門,要知道外人看見了,是要說閒話的。咱們玉容已經被您的事弄到了辭官的地步,再這樣下去,怕是我們母子都要在燕京城待不下去了。」   梅香和永寧公主都詫異的看向沈母。不過一句話的功夫,沈母就能變臉變得毫無預兆!   這幅見風使舵的小人嘴臉,便是見過了各種人的永寧公主,一瞬間也感到了惱怒厭惡。她差點就想讓梅香把這個刻薄尖酸的婦人扔到門外去。但下一刻,永寧公主忍住了,這是沈玉容的母親,而沈玉容是最為孝順的。她不能和沈母吵架,至少不能和她一般見識。   「沈夫人,」永寧公主高聲道:「我說過了,這只是暫時的!」   像是被永寧公主的聲音嚇了一跳,沈夫人一時間住了嘴,然而她看永寧公主的目光,卻再無之前的熱絡了。像是在看一個嘴硬的無賴,故作慈悲的不揭穿,卻滿是看笑話的惡意。   正在這時,身後有聲音傳來:「母親。」   是沈玉容來了。   看見沈玉容,永寧公主喜出望外,她叫了一聲:「沈郎。」無限委屈心酸的模樣。   沈玉容看著沈母道:「母親,我和公主有話要說,先走了。」   「哎,」沈母拉住他,她有心想要提點兒子幾句,就是這個女人把他連累至此,但又顧忌著永寧公主的囂張脾氣,最後只得到:「你說快些,說完了該用飯了。」   沈玉容頷首,永寧公主只覺得高興極了,認為沈玉容這是為了她在自己母親面前替她說話,迫不及待的上前拉住沈玉容的手。沈母看了她一眼,忍了忍,這才離開。   永寧公主又是十分惱怒,過去沈母只要看見她來到沈府,自然是恨不得拿出十二萬分的熱情相迎。若是沈玉容和她表現的稍稍親密一些,沈母便流露出十分歡喜,求之不得的模樣。哪裡像現在,就如她是一隻蒼蠅,在糟蹋沈玉容這桌好飯菜似的。沈家人的嘴臉,永寧公主這回是看透了。不過還好,她緊緊握著沈玉容的手,她還有沈郎。   沈玉容見沈母走後,從永寧公主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對她道:「公主。」   「沈郎,我知道你辭官了,」永寧公主不等沈玉容開口,就道:「當初我沒想到李顯會知道你的事。我不知道他會把你牽扯進來。早知如此,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與他爭執的!」   「我知道。」沈玉容道:「我不怪你。」   永寧公主幾乎要熱淚盈眶了,她把頭輕輕靠在沈玉容的肩膀上,泣不成聲:「沈郎,你可知我為何要與李顯那混蛋不依不饒,是因為他害死了我的孩子。那孩子是李顯安排的人殺死的,他早就想殺死我們的孩子。他知道那是你的孩子……我沒有保住我們的孩子,是我的不是。可我也絕對不能原諒李顯。若是我得了機會,一定要為我的孩子報仇!」   沈玉容聞言,面色並無動容,只道:「你為何說那孩子是李顯殺死的?」   永寧公主便將李家發生的事細細與沈玉容說了一遍,包括梅香在那裡聽到的人的說話聲。沈玉容聽完了整件事的經過,才道:「恐怕是你弄錯了。」   「什麼?」   「李顯要除去這個孩子,不會用這等明目張胆的辦法。如你所說,在安胎藥裡動手腳,或許是李顯所為。突然出現的刺客,卻應當不是李顯所做。」   「不是的。」永寧公主皺眉道:「我能確定,此事就是李顯所為。不然除了他,還會有誰這麼做?可是沈郎,」她慢慢的站直身子,看向沈玉容,像是要看清他的心,她問:「這是你的孩子,為何我感覺不到,你有一點傷心?」   沈玉容靜靜的看著她,半晌後,他道:「他已經死了。」   「可那是你的孩子!」永寧公主尖聲道。   她突然發現,從開始到現在,說起這個孩子,沈玉容分析李顯也好,訴說結果也罷,神情裡,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哀慟。但凡他對這孩子有一點兒感情,就不會這般冷漠。如永寧公主這般心狠手辣的人,知道自己小產了之後,也是真真切切痛過一回的。   難道他就沒有一點點感情嗎?這可是他的骨肉!「永寧,」沈玉容看著她,神情仍然冷靜的可怕,他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不應當一直抓著不放。」   「所以呢?」永寧公主問:「你也認為我是錯的?我應當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不該找李顯報仇,不該在金鑾殿上揭穿他,不該讓他有機會說出你我的關係,不應該讓你受到牽連,害你被人指責,害你丟官,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言語間,顯然有些瘋狂了。而在瘋狂的不依不饒中,又生出一股徹骨的悲哀。   她知道,沈玉容雖然沒有說話,但答案一定是「是」。因為對於沈玉容來說,一切是可以被犧牲的。這一點,從當初得知永寧公主有了身孕,沈玉容第一時間想的是不要這個孩子就能看出。或者再往前看一點,從沈玉容明知道她對薛芳菲做的一切,卻裝作若無其事,冷眼旁觀,就能看得出來。   她知道自己已經回不了頭了,但永寧公主也不想回頭。現在想想,其實很多時候,她都分明看出來了沈玉容對待自己並非真心,但她很愛沈玉容,著迷一般的愛,只要能得到他,她無所不用極其。至於他真心還是假意,都顯得不重要。   譬如此刻,沈玉容仍舊不說話,永寧公主就首先敗下陣來。   她知道自己爭不過沈玉容,因為她愛的深,註定就鬥不過。而且,眼下沈玉容也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抓住他才能不溺水身亡。   「對不起,」永寧公主艱難的道:「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沈玉容回答:「沒關係。」   「沈郎,」永寧公主道:「如今我已經被皇上貶為庶民,雖然大哥給了我不少銀子,但在外面走動,難免會招人口舌,我不想再住在客棧裡,我想要和你住在一起……總歸別人知道了我和你的關係,就算住在一起,也不怕。我已經和李家和離了,外面的人說我,也沒有道理。」   她極少這般小心翼翼的與人說話,看的梅香都目露震驚。永寧公主向來是高高在上的對人發號施令,何曾有過這般卑微的時候。但永寧公主自己也知道,實在是因為到了如今,她只有一個沈玉容了,如果連沈玉容都失去,那她就真的什麼也沒有。況且她費盡心機,一直就是為了和沈玉容在一起。如今就算落到如此地步,這目的仍舊沒有改變。   就算是為了讓自己付出的沒有白費。   她看著沈玉容,小心翼翼的祈求著。這男人看上去如從前一般溫文爾雅,似乎是個可以託付終生的人。他看著永寧公主,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他也沒對永寧公主說過一句重話,態度甚至稱得上是溫柔。   但永寧公主清楚地看見了他眼神中的漠然。   沈玉容道:「好。」   永寧公主激動的看著他,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她去拉沈玉容的手,沈玉容沒有再抽出,於是永寧公主方才的懷疑頓時煙消雲散,又變得滿足起來。   曾幾何時,她還高高在上,不露痕跡的引誘,挑逗,等著沈玉容這隻獵物上鉤。但現在,她已經被沈玉容徹底的掌握在手心,永寧公主離不開沈玉容,但沈玉容,隨時可以把她丟棄,毫無留戀。   梅香站在門外看著,目露擔憂。看上去困境暫時解決了,永寧公主也得以名正言順的和沈玉容住在一塊兒,但事情真的會如此順利?別的且不說,便是沈母這張嘴臉,對上永寧公主骨子裡的自負,遲早也是要出問題的。   ……   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和沈玉容辭官,對整個沈家影響都極大,沈母因此對永寧公主頗為不滿,而沈如雲,在寧遠侯府得到的關照在一夜之間全部被沒收。   周彥邦越發行事無忌,他夜不歸宿,成日在青樓裡找樂子。便是回到了府,也從來不去沈如雲這裡,都是去姜玉娥那頭。   而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的事情出來後,寧遠侯府的下人們看沈如雲的眼光都不一樣了。甚至有人還說,當初宮宴上的事,說是沈如雲被周彥邦輕薄,誰知道是不是沈如雲自己撲上去的,說不準周彥邦什麼都沒做,是沈如雲想嫁給周彥邦,給周彥邦身上波髒水,是訛人呢。畢竟她大哥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背地裡就偷偷摸摸的和公主好上了,還讓人家懷了孩子嫁給了別人。   沈如雲走到府裡哪個角落,都能聽到這些議論聲。而當沈玉容真如他所說的那般,辭官以後,這些譏嘲就變本加厲,幾乎敢當著沈如雲的面出現了。   沈如雲難受極了,她沒想到,曾經帶給他們沈家無限憧憬和榮耀的永寧公主,如今成為了一塊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藥,而過去和永寧公主的關係,不在是「沈家祖墳燒了高香才有的福氣」,而是令世人厭惡的汙點。寧遠侯和寧遠侯夫人今日早晨還叫她去了一趟屋裡,旁敲側擊的暗示,沈如雲應該主動和離,讓他們寧遠侯府清靜清靜,免得也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笑話。   沈如雲氣的差點噁心,從寧遠侯夫人屋裡出來的時候,卻又遇見了姜玉娥。   說起來也奇怪,沈如雲是正妻,自然可以把著小妾的用度,給姜玉娥的月銀少得可憐。看周彥邦似乎也從未給過姜玉娥什麼銀子,但姜玉娥吃的穿的,卻不比沈如雲差多少。聽說都是娘家的接濟,沈如雲很是奇怪,畢竟姜元興只是一個姜家的庶子,俸祿不多,如何能有這般大手筆。   但無論如何,姜玉娥的姿色本來就在沈如雲之上,好好打扮下去,當然也能勾的周彥邦不肯來沈如雲院子裡。   「原是姐姐。」姜玉娥見了沈如雲,嫋嫋婷婷的行了個禮,笑道:「這幾日姐姐娘家府上的事情,妾身也聽說了。可還要緊,世子爺說起的時候,妾還真為姐姐捏了一把汗,越是在這個時候,姐姐越是要挺住啊。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她分明是幸災樂禍的語氣,沈如雲一想到周彥邦也知道了此事,還拿此事在姜玉娥面前羞臊自己,便恨不得一頭撞死省的無顏。她看著打扮的豔麗的姜玉娥,冷笑道:「姜姨娘倒是好興致,日日在府裡閒逛。」   「畢竟妾身心情好嘛。」姜玉娥道:「方才從夫人門前經過,夫人好像想讓姐姐提出和世子爺和離?也是,出了這種事,一直賴在府上,總覺得不好過。」   「便是我與世子爺和離,也輪不到你!」沈如雲切齒道:「你不過是用下作手段進的府,你的爹也只是姜家一個庶子。寧遠侯府便是要再為世子爺尋夫人,也絕不會是你這種低賤玩意兒。你就算再如何費盡心機,最後也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又如何?」姜玉娥的笑容,在沈如雲的一番話中煙消雲散,但她仍舊要刺一刺沈如雲,「我本來進門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做的是妾。就算一輩子做妾也沒什麼,只要世子爺寵愛就好。但是你呢?你可是光明正大,被寧遠侯府八抬大轎抬進來的正妻。看上去比我好得多,不過,下場不見得比我好多少!至少我不會被人趕出去,而你,還不知下半生的著落在哪裡。」   「世子爺不會休了我的,我也不會和世子爺和離。」沈如雲恨道。   「是麼?原本世子爺娶你,就是因為你大哥是皇上喜愛的臣子而已。沈如雲,你自己有什麼可取之處?放在人堆裡,一眼都找不到你。現在你大哥已經辭官,什麼都不是,沈家名聲也臭了。你憑什麼以為,寧遠侯府還會要你這個破落戶?沈玉容當初做官的時候,世子爺都看不上你。沈玉容一無所有的時候,世子爺就更不可能看得上你了。」   「所以你還是趁早,滾的遠遠的吧!」 第175章私牢   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的第五日,燕京城又出了一件大事。   上一次在桐鄉案中被陷害入獄的縣丞薛懷遠,或者說曾經是北燕工部尚書的薛凌雲薛大人,一大早去了長安門,打石獅鳴冤鼓。   長安門前的石獅沉寂了多年,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卻先後兩次被人驚醒。而兩次案子的主人,都好像是同一人。   這一回不像上一會,因著上一回桐鄉案事關重大,廷議之上,又讓人明白了這位可憐的縣丞曾是北燕的一位重臣,於是洪孝帝十分重視,親自迎見。   而很快,薛懷遠要狀告的冤情也出來了。薛懷遠狀告當今公主,不,如今已經是庶民的永寧和曾為中書舍郎的沈玉容,這二人在一年前暗通款曲,合謀殺氣滅嗣,誣陷薛芳菲與人私通,實則為了一己私慾。這是其一。   薛懷遠還狀告當今京兆府尹,和永寧公主勾結,殘害其子薛昭,薛芳菲的弟弟,令人殺害薛昭,扮作為匪寇所殺,銷毀證據。這是其二。   兩個狀告,在燕京城立刻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要知道當年狀元夫人薛芳菲與人私通的事鬧得燕京城沸沸揚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薛懷遠跳出來,說明其中由於案情。燕京城的百姓們便開始津津樂道起來。   倘若是假的且不提,但倘若是真的,永寧公主和沈玉容這二人,可謂是真的狼心狗肺心狠手辣,沒有一絲人性了。雖然事情還未水落石出,百姓們卻相信,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拋開看熱鬧的人不說,至少先前金鑾殿上的那一出,已經證實了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有私情。如果沈玉容真如他表面上的那般對亡妻深情不悔,如何會與永寧公主在一塊兒。這只能說明此人本就是表裡不一之人,既然如此,他能對自己妻子做出這種事,也就不新鮮了。   另一頭,人們立刻回憶起當初桐鄉案在燕京城鬧得很大的時候,曾有一陣子謠言四起,說當初令人陷害薛懷遠的馮裕堂,本就是聽命於永寧公主。只是那時候皇家下令封口,不許人渾說,況且此事沒有確鑿證據,永寧公主也沒有必要千裡迢迢去為難一個從未有過交集的縣丞,如今看來,此事大有文章。   薛懷遠是薛芳菲的父親,薛昭是薛芳菲的弟弟,薛家接二連三的出事,要不是姜家二小姐回襄陽的時候,得知此事,順手救了一把薛懷遠,只怕薛家如今的三個人,一個都沒有留下來,世上早已沒有什麼薛家了。短短一年半載,薛家這麼倒黴,若說背後沒有人作怪,誰也不信。還不說此案的結果是什麼,單是薛懷遠的狀告一出來,燕京城人們就豁然開朗,利害關係都清楚了以後,事情幾乎就變得明白清晰起來。   這分明就是沈狀元想要搭上公主做駙馬,無奈這位原配又漂亮又賢惠,怎麼也挑不出錯處來休妻。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害死原配和腹中骨肉,連原配家中的老父親和兄弟也沒放過,可謂是殘忍至極了。   人們不禁又想起那位曾經豔絕京城的才女薛芳菲來。   現在想想,那位貌美溫柔的沈夫人,才學品性在燕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與她交往過的夫人,都覺得如沐春風。沈狀元放著這麼好的夫人不要,去討好永寧公主,可見也是很貪慕權勢了。不僅如此,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竟然能對自己的夫人痛下殺手,這要何等無情的心腸。   一時間,燕京城裡到處都是罵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姦夫淫婦的聲音。卻也不曉得,如今罵的起勁的這些人,當年是不是也曾賣力的罵過薛芳菲了。   因為此案事關重要,倘若罪名成立,便是謀害官眷,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話,雖然在大多數時候沒有用,但在痛打落水狗這裡,卻是十分好使的。永寧公主已經不再是公主了,沈玉容也不在是朝臣。洪孝帝當然不介意將他們再「嚴厲處罰」一遍,民心是個很微妙的東西,百姓此刻對永寧公主的責罵和厭惡,會自然而然的,流轉一部分到成王身上,對於成王未來的舉事,也是十分不利。   而洪孝帝,恰好可以更加深入民心,讓北燕的百姓看得清楚,他是一位公正清明的帝王。   於公於私,洪孝帝在這樁案子上,都不會對永寧公主有所保留。即便是劉太妃哭著來求情,成王旁敲側擊的打聽,洪孝帝也只讓蘇公公出去應付,統統不見。   案子是由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司會審的。   蕭德音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亦是十分驚愕。這些日子,她一直呆在府裡不曾出門。聽聞永寧公主和李家鬧崩的時候,她十分高興。等聽聞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的時候,她更高興。但並不是萬無一失,風水輪流轉,現在永寧公主是失勢了,可萬一有一天她捲土重來,自己還是會有危險。   就在這個時候,薛懷遠的狀告,就像一場及時雨,把蕭德音的心都澆活了。要是薛懷遠狀告成功,按照北燕的律令,永寧公主死路一條。這樣一來,當初她做的事情就沒人知道,永寧公主也更不可能來滅她的口,可以真正的高枕無憂。   蕭德音只是沒想到,那位早就傳說成了個廢人瘋子的薛懷遠居然會清醒過來,而出面的人是薛懷遠,她原以為這件事還是得姜梨出面,誰知道姜梨卻根本沒有出聲。   不過沒關係,薛懷遠也不認識自己,不管是薛懷遠還是姜梨,誰狀告都行,她會做其中的人證,在永寧公主通往地獄的道路上,再多推她一把,讓她走的趕緊。   蕭德音笑著撥弄起面前的古琴,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光。   ……   燕京城因為薛懷遠的這一陣冤鼓方寸大亂之時,公主府也被人封了起來。夜裡封府的侍衛站在公主府門口打瞌睡,府裡的金銀財寶全都整理了,僕從小廝也都被送走,這只是一座空府。原先熱鬧堂皇的公主府,頃刻之間人去樓空,未免令人唏噓。   只是負責來查抄公主府的官吏們,卻不會有絲毫感慨。實在是因為公主府裡的財寶,令人瞠目結舌。按理說雖然永寧公主身為公主,銀子自然不會比別人少。但甚至比一品大臣的家底還要豐厚,未免就有些耐人尋味了。一個公主尚且如此,成王呢?成王背後的人呢?是否說明成王的銀子,也許比國庫裡的還要多。   有人看著錢財眼紅的,也有人將錢財視為糞土。譬如此刻扒在公主府屋簷上的文紀和趙軻二人,就一直蹲等著門口的侍衛喝醉。   雖然侍衛不喝醉也能完成有些事,但就要麻煩一些。能夠輕鬆的解決事情不被人發現,當然是他們國公府的聰明人才能幹出來的事。   四面的屋簷上還有一些黑衣人,都是國公府的人,等在此處接應。趙軻道:「來了。」   與此同時,門口的兩個侍衛,「咚」的一聲,歪倒在門框上,抱著酒罈子呼呼大睡起來。   並不怪這些侍衛玩忽職守。實在是因為這座公主府已經被搬空了,既然被搬空了,也沒什麼人會再來。   趙軻和文紀對視一眼,順著房簷疾走,待到裡院時候,翻身躍下,落在院子的地面上。那裡,姬蘅早已站著等待他們。   他終於不再穿華美的衣裳,夜行衣看上去簡單利落,卻因為他的臉又顯得不那麼普通起來。他走到最裡面一間屋子,那是一間茶坊,只有一張矮桌,上面連茶壺和茶杯都被收走了,什麼也沒留下。   姬蘅順著屋子走了一圈,伸手在牆壁上一一撫過,待撫到一處時頓住。往裡用力一按,只聽一聲輕微的「咔」,那塊磚凹陷下去,緊接著,整面牆開始緩緩移動,以至於換了個面兒,露出一道門來。   姬蘅率先走了進去,文紀和趙軻緊隨其後。   那是一條長長的密道,沿途都有火把照明,放火把的燈筒也是極其華美,簡直像座地下宮殿。裡頭還有隱約的水聲,直到走到這密道的盡頭,空間豁然開朗,整個密室呈現在眼前。   這是一處私牢,因著到處都是鐵柵欄圍成的牢獄,光是看著,仿佛來到了刑部的牢獄。只是就連刑部的牢獄也未必有眼前的殘酷。地上到處都是血跡,還有腐臭的味道。甚至於有些鐵柵欄後的人影一動也不動,顯然是死掉很久了。卻也沒有人將他們清理出去,就在這裡慢慢的化作一灘爛泥,就連最親近的人見了,只怕也認不出來。   牆上是帶血的鉤子,還有燒紅的烙鐵亂七八糟的扔在地上,水牢裡老鼠吱吱亂叫,捧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津津有味的啃著。帶著鹽水的鞭子,長著刺的木馬,粹了藥的銀針,應有盡有。饒是文紀和趙軻這樣見多識廣的侍衛,見著眼前的一切,也忍不住有些厭惡。他們是侍衛,平日裡見過這些也就算了。可永寧公主是公主,看樣子,平日裡也並無什麼深仇大恨的人,卻要用如此手段折磨他們。   「找找姜幼瑤。」姬蘅道:「如果是清醒的,撈出來丟到姜家門口,如果已經不清醒了,把司徒的藥餵她一顆,別讓她死了。」   趙軻和文紀領命。要在這麼多死人和半死之人裡找姜幼瑤,並不是一件容易事。這裡所有人都黑乎乎,臭烘烘的,一時半會兒也真分不清。趙軻和文紀找人去了,姬蘅則在牢裡慢慢的走著。   他們臉上都稍微動了手腳,也不怕人一眼將他們認出來。不過關在鐵柵欄後的這些人,除了死了的,昏死過去的,剩下的活著的人,要麼已經被折磨的失去神智,手舞足蹈的在裡面唱歌。要麼還沒有失去神智,但已經沒了生機,就算姬蘅走過,也只是呆呆的看著,一言不發,像是不懂得求救的傻子。   長時間在這樣的環境下,加之永寧公主的折磨,想來這些人也就早就斷絕希望。若說最希望的,怕是希望能來個人能給他們一刀,讓他們早些結束這無知己痛苦。   姬蘅漫不經心的順著牢獄走著,身在這地獄般的場景,他的神色仍然自若,仿佛還是走在時人夜宴中,不受一點兒影響。   直到走到一處牢獄前。   那人像是早就聽到了聲音,一點一點的順著裡面往外爬出來的。說是「爬」,是因為自牢裡深處到鐵柵欄前,有兩道清晰的血跡,他的膝蓋處不知道怎麼了,鮮血都已經凝固了。整個人跪在地上,全身都像是從血池子裡撈出來的似的,分辨不清面目。   這人卻是公主府私牢裡,唯一一個有動靜的,看起來像個活人。雖然他的模樣十分可怕,但這人的一雙眼睛,卻十分清明,且執拗。他雙手拉著柵欄,連手上也滿是傷痕,隔著柵欄想要扯姬蘅的靴子,但好像又怕自己手上有血汙,便在姬蘅的靴子面前,停下動作。   姬蘅低頭來,正與這人的目光相接。   這人的臉上,全都疤痕和血汙,什麼都看不清楚,但這一雙眼睛,卻沒有沾上一點兒汙泥。他甚至努力朝姬蘅擠出一個笑容,即便這笑容在陰森的私牢裡十分可怕。文紀那頭已經找到了姜幼瑤,趙軻剛走過來,見姬蘅在一個陌生的囚犯面前停下腳步。趙軻問道:「大人,這人……?」   那個人費力的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但不知是因為被灌了啞藥的原因,還是因為嗓子暫且發不了聲,並沒有任何聲音出來。但還是能看清楚他的嘴巴,說出的話大約是四個字。   他說:請您,救我。   「帶他回去。」姬蘅道:「看司徒能不能治。」   「哎?」趙軻有些奇怪,姬蘅從來不是一個心地仁善的人,更不可能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私牢裡的人都是永寧公主的仇人,和姬蘅半點關係也沒有。今日來此,也不過是為了姜二小姐所託的,要找姜幼瑤。至於其他人,不必說國公府的人沒有同情心,實在是因為這些人就算是救了回去,多半也是廢人了。對於這些人來說,最好的解脫是死去。   「治好了,給你作個伴。」姬蘅道。   趙軻道:「.大人,這人的腿怕是廢了。」   都是練武之人,趙軻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人的兩條腿,怕是早就被人打斷了。又隔了太長時間,怎麼都不可能治好。便是救了出去,怕也不能在國公府當侍衛的。   「沒關係。」姬蘅道:「有用就行。」   那滿身血汙的人聽了,立刻露出感激的神情來。眼下要分辨他的神情,唯有從一雙眼睛裡。好在他的這雙眼睛,天生就是能說話的。趙軻看著看著,突然覺得這人的目光倒是有些熟悉,和姜家二小姐有幾分相似。溫和又從容,在晦暗的、髒汙的私牢裡,像是太陽一般點亮了這方地獄。   「他看起來和其他人不一樣。」趙軻道:「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永寧公主,竟然落得如此地步。」   「回去查查他的底細。」姬蘅說完,看向另一頭,文紀正從後面過來,文紀道:「主子,姜幼瑤找到了,不過看樣子神智不清,暫且是不行的。照主子的吩咐,給她餵了司徒姑娘的藥,幾日之內不必死了。」   趙軻對文紀道:「搭把手,大人讓把這人救出來。」   文紀聞言,面上也露出一絲意外,但仍舊什麼都沒說,將這人從牢裡撈了出來。等撈出來的時候才發現,這人身上的一面衣角,竟是白色的。他並非穿著一件紅褐色的衣裳,而是一身白衣,都被滿身的血浸透了。   卻還沒有死?不是沒有見過意志堅定之人,但流了這麼多血還不死,也實在令人驚訝。姬蘅看了這人一眼,略一思忖,道:「永寧公主幹的,故意留他一條性命,慢慢折磨。」   趙軻和文紀明白了,永寧公主害怕這人死了,死的太輕易,便故意或者送藥吊著這人的一口氣,讓這人不至於丟了性命,慢慢的折磨。   「不過他看起來還挺清醒的,」趙軻道:「不容易,尋常人被這麼長時間的折磨,早就瘋了,要麼心如死灰,他還挺有生機。就是現在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嘖,要是腿沒廢,看起來倒是個好苗子。」   那人聞言,雙眼黯了一下,不過很快隱沒,姬蘅看在眼裡,若有所思。   「也不知他怎麼得罪了永寧公主,」趙軻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把這血人扛在身上,這人大約也是被餓的像是一張紙,趙軻背著也不覺得沉重,一邊道:「可惜了。」   三人出了公主府的私牢,臨出門時,姬蘅和趙軻先行,待二人離開後,文紀蹲在私牢門前的茶房外,點燃了一根煙竹。   「彭」的一聲巨響,在深夜的燕京城分外洪亮,門口兩個喝醉的侍衛都被驚醒,一躍而起,嚷著「怎麼回事」,往茶房這頭奔來。   文紀的身影隱沒在夜色中。   ……   另一頭,國公府裡,得了姬蘅命令的趙軻飛奔回去,將扛在肩上的血人往司徒九月的煉藥房外一放,高呼道:「司徒小姐,司徒小姐!」   門「啪」的被打開,司徒九月出現在門口,不耐煩道:「何事?」   「大人從外面救回來個人,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司徒小姐若是沒什麼事,還請幫忙來看看。」趙軻抹了把汗,姬蘅從公主府出來後沒有回國公府,大約是做自己的事去了,趙軻也不敢問。然而背上的人卻不敢怠慢,這可是姬蘅親自發話救回來的人,怎麼著也不能隨便處置。   「姬蘅救人?」司徒九月秀眉微蹙,道:「你在說什麼笑話?」   「是真的。」趙軻生怕司徒九月見死不救,這位司徒小姐任性極了,若是看不過眼的,怕是皇命都敢違抗。也就只有姬蘅的話她還勉強聽一聽。趙軻道:「九月姑娘,這人傷的非常重,大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不過這人挺有意思的,您先看看,再決定救不救。」   「我說過了我不是大夫。」司徒九月不悅,不過還是往門邊側了身子,示意趙軻扛進來。   「挺有意思」四個字吸引了她,天下哪裡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人,若是遇見了,當然要救,因為這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趙軻扛著那人進來,將人平放在煉藥房裡的一張僅容一個人睡下的小床塌上。司徒九月上前一看,那人竟然還有知覺,只是不能動彈,對著她微微一笑。   司徒九月一愣。   她一生見過許多張嘴臉,做大夫的時候看過的感激、惶恐和做毒姬時遇到的厭惡、憎恨。無論是哪一張臉,得救還是被毀滅,都不會如此平靜。人們在面對與自己有關的,極其重要的事情上面,怎麼都不能泰然處之。   但這人竟然還能對她微笑,平靜的、從容的,甚至稱得上是和煦的微笑。讓人想起三月的陽光,珍貴而美好。   「他是什麼人?」司徒九月問。   「不知道,大人讓去查查這人的底細,」趙軻也不瞞司徒九月,「是在永寧公主的私牢裡發現的人。」   「永寧公主?」司徒九月挑眉,「又是她?姬蘅這是給姜梨幫忙去了吧。」   趙軻撓了撓頭,笑的尷尬,主子的事,他能說什麼呢?微笑就好了。   司徒九月伸手掀開這人的衣裳,他的衣裳都和皮肉幾乎要連在一起,掀起來的時候,發出分離的聲音。   床上的人身子一顫,似乎是極痛,然而還是忍住了。   趙軻倒吸一口涼氣。   這人的渾身上下,全是疤痕,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大約永寧公主能把所有用得上的刑罰都用在他身上了。   「司徒小姐,」趙軻看著都覺得可憐,他問:「這人傷的有些重……我看他腿好像是折了,還能不能好?」   司徒九月掃了一眼那人的膝蓋,道:「不可能。」 第176章找到(新公告)   薛懷遠狀告永寧公主的當天夜裡,燕京城出了一件大事。一大早,公主府上又被官兵圍的水洩不通。雖然之前也是如此,但早在白日的時候,便將公主府裡的財物下人清點處理乾淨,裡頭什麼都沒有。然而夜裡的喧譁,還是引起了住在臨近邊的人家的注意。   清晨的日光也難以掩去公主府門口的血腥之氣。官兵們不時地從裡抬出一具又一具的人來,一些早已死了,屍體都開始發臭。一些還活著,卻是血肉模糊,變不清楚真面目,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塊好皮肉。   圍觀的百姓愈來愈多,官兵們驅趕都驅趕不散。因此還不到晌午,整個燕京城都流傳開了。那位成王的妹妹永寧公主,竟然在自己的公主府上設了一間私牢,裡面全都是招惹了永寧公主不快的人。永寧公主把這些人囚禁在自己的府裡,用盡各種殘忍的手段折磨。傳話的人說的繪聲繪色,連搬出來的刑具也沒忘掉。直說的聽的人也覺得脊背發涼。   聽聞那些被永寧公主囚禁的人裡頭,有一些竟然還是朝廷的官員。當然官位不至於太高,否則也不會如此默默無聞。最重要的是,永寧公主囚禁的人裡頭,竟然還有當朝首輔的千金小姐,姜家三小姐。   這個傳言一出來,這件事便鬧大了,幾乎是立刻傳言開去,擋也擋不住。姜三小姐的生母季淑然雖然可能是與人私通才生下了姜幼瑤,但姜元柏自己都沒有承認,可見無論如何,姜幼瑤還是姜家的三小姐。首輔千金和尋常的百姓不同,這永寧公主膽子再大,對於當朝首輔,總也要顧忌一兩分吧。可是聽說姜三小姐被救出來的時候,人已經瘋了,還被挖掉了一隻眼珠子,形容可怖。   人們紛紛議論此事,一來是說永寧公主的手段實在殘暴,且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先帝在世的時候,就不許任何臣子私設牢獄,永寧公主身為公主,卻如此行為,可見不把洪孝帝放在眼裡。二來,也不知那位姜家三小姐是如何招惹了永寧公主,才會被永寧公主如此苛待?像是尋常的矛盾,小懲大誡就是,這樣挖掉一個女子的眼珠子,分明是不想讓對方活下去了。   聽說首輔姜元柏得知此事後,親自趕到公主府,已經把姜幼瑤給接回府去。同時也立刻進宮見皇上。   姜首輔不是普通人,自己的女兒被害到如此境地,必然要討個說法。別說只是個永寧公主,就算把姜幼瑤害成這樣的是皇子,姜元柏也要討個說法。   前有薛懷遠狀告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合謀殺妻滅嗣,後來姜元柏求皇帝主持公道為女兒報仇,一個是貶為庶民的公主殿下,一個是早就丟了官的前狀元,百姓們議論紛紛,皆是認為這一次,這二人再不可能全身而退。當然了,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罄竹難書,要是真能躲得過去,老天爺都看不下的。   任憑外頭的傳言如何,姜府裡,姜梨仍舊不慌不忙。   昨夜裡,想來是國公府的人在公主府藏著私牢的房間裡放了一隻煙竹,驚動了守夜的官兵。官兵還以為有刺客,趕過去一看,卻見到了門口大開的私牢,當即吃了一驚,連夜回稟朝廷。今兒一早朝廷再派人前來查看,見到了私牢裡頭各色各樣的酷刑,以及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囚犯。   在這群囚犯中,有一人分外顯眼,是因為這人的脖子上戴著明晃晃的首飾,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戴的起的,似乎是宮裡的貢品。負責搜查的官員吃了一驚,以為這是哪個重要人物,連忙將此人單獨救出來,待擦乾淨臉,隨行的有一位侍衛認了出來,雖然被挖掉了一隻眼珠,但這杯救出來的女子,竟然是姜首輔從前的掌上明珠,姜家三小姐姜幼瑤!   官府的人私下裡是曉得前段日子姜幼瑤失蹤的事情,姜元柏一直沒放棄派人尋找,可惜都是無功而返。官府曉得內情的人都認為,要麼姜幼瑤兇多吉少,要麼是早已離開燕京城,沒料到如今竟然在永寧公主府上的私牢裡見到,此事事關重大,當即不敢怠慢,立刻令人告知了首輔府。   姜元柏得知了消息,匆匆趕來,看到姜幼瑤的時候,竟然當著所有人面前落了淚,帶姜幼瑤回府,這頭才聽說他找了大夫,那頭就聽說姜元柏沉著臉進宮去了,想來是求洪孝帝給個說法。   天可憐見的,姜家三小姐便是日後好了,只怕這輩子也毀了。   「去看看她吧。」姜梨起身道。   「老夫人不是不讓您去?」桐兒道:「說是三小姐現在不太好,怕嚇著您。」   「無事。」姜梨道:「我若是不去,反倒招人口舌。」   姜梨聽聞趙軻說,姜幼瑤被永寧公主丟到私牢裡的第一日,就被挖了眼珠子。先前姜梨還想著,若不是自己下手太狠了些,要是早一點將是告訴姜元柏,姜幼瑤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聽完趙軻的話後,姜梨便明白,便是自己在得知了此事的第一時間告訴姜元柏,也救不了姜幼瑤。   永寧公主要的就是姜幼瑤絕望,才會一開始就挖了她的眼珠子。失去了一隻眼珠子日後還能做什麼?光是這份絕望,就能生生的摧毀姜幼瑤。領教過永寧公主的惡毒,姜梨幾乎能感受到姜幼瑤當時的痛苦。但如果從一開始她不跟著李濂回到李家,或是再想清楚後主動想法子和姜家聯繫,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誰能知道,兜兜轉轉,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姜梨和桐兒去了瑤光築。   瑤光築已經許久沒人住了,雖然每日都有丫鬟在院子裡掃灑,可是花園裡的花都枯萎了,便是春日到來,這裡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像是希望都被耗盡了一般,到處都是頹敗的痕跡。   姜梨不由得想到自己成為姜二小姐,剛剛回到燕京城的那時候,到了姜家,瑤光築是姜家大房最好的一塊兒地。便是姜梨院子裡的那些丫鬟,談起瑤光築的時候,都是一臉嚮往,個個都恨不得能到姜幼瑤面前服侍。   誰能想到會有如今呢?待走到院子外面,堂裡,姜老夫人、盧氏和楊氏都在。姜景睿和姜景佑在另一頭,姜丙吉一直在哭,嬤嬤哄著,滿屋子哀哀戚戚。   「阿梨,你怎麼來了?」盧氏看見她來。   「我來看看三妹。」   「還是別,」盧氏看了一眼屋裡,「幼瑤現在怕是不好,我看了都有些不舒服,你還是別進去了。」   姜梨看向姜老夫人,姜老夫人怔怔的看著外面,姜府裡接二連三的出事,這位精明嚴厲的老夫人也開始迅速衰老,開始呈現出以中國有心無力的感覺。她沒有看到姜梨來了,大約是正在發呆。想來也是,雖然因為季淑然的事,姜老夫人對姜幼瑤不復從前的寵愛,姜幼瑤後來的所作所為又總是令人失望,但姜幼瑤畢竟是在姜老夫人面前長大的孫女。或許她不再喜愛姜幼瑤,但看到自己的家人變得悽慘痛苦,作為長輩和親人,姜老夫人的內心,並不好受。   「二嬸,大夫來過了,怎麼說的?」姜梨輕聲問道。   盧氏搖了搖頭:「沒得治。」說罷,眼裡閃過一絲憐憫,「太可憐了。」   盧氏向來不喜歡季淑然母女,但對著這樣的姜幼瑤,似乎也難以再如從前一般厭惡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悲哀。姜景睿和姜景佑也一反常態的沉默,唯有楊氏,姜梨注意到楊氏,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說話,像是姜家的陪襯,唯有她的眼裡沒有一絲的悲哀,只有漠不關心,仿佛將自己隔絕在姜家之外。   饒是姜梨,雖然對姜幼瑤生不出同情,但也不至於對姜幼瑤受到的一切幸災樂禍,但楊氏看起來,卻還像是有些高興似的,雖然掩飾的極好,但她的穿著打扮,都是精緻無比。   和匆匆趕來的姜老夫人和盧氏相比,實在是很突兀了。   察覺到姜梨在看自己,楊氏疑惑的抬起頭,姜梨錯開目光,道:「我還是進去看看吧。」   盧氏沒能攔得住姜梨,姜梨走到了屋裡。兩個丫鬟正在屋裡伺候著姜幼瑤,但也只是手足無措的立在一邊,什麼都不能做。   姜幼瑤就坐在床榻的一角,沒有脫鞋襪,她也是呆呆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倒是鮮少的安靜。她的臉上,手上都有鞭痕,最可怕的是左眼的眼眶,空蕩蕩的沒有眼珠,一眼看上去令人觸目驚心。   兩個丫鬟都有些被姜幼瑤的這張臉嚇到,低著頭不敢直視姜幼瑤的眼睛。姜梨走到姜幼瑤面前,姜幼瑤也只是盯著被子上的花案,一動不動。   「她說過話麼?」姜梨問屋裡的兩個丫鬟。   其中一個丫鬟回答道:「不曾,大夫說被餵了啞藥的。」   「她就這麼坐著麼?」   那丫鬟點頭:「是,不說話也不鬧,很安靜,就這麼坐著發呆。」   姜梨無聲的嘆了口氣,看著姜幼瑤的眼睛,姜梨就知道,姜幼瑤是真的瘋了,不是裝瘋。永寧公主的確是徹徹底底的摧毀了她,但就算救回來的姜幼瑤沒瘋,遲早有一日也會不再清醒。當年季淑然的事情傳了出去,流言尚且讓姜幼瑤不堪忍受,甚至不惜離府出走,若是她明白自己失去了一隻眼珠,又如何承受得住?惡人自有惡人磨,姜幼瑤不是什麼良善之人,但對上永寧公主,永寧公主手段的陰毒,遠遠比姜幼瑤刻毒一百倍。   姜幼瑤既然已經瘋了,便說不出到底是為何被永寧公主囚禁到私牢的原因,而永寧公主的說辭,未必會被人相信。真相反倒是沒有人在乎了。   姜梨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大約季淑然走之前也沒料到,自己的女兒最後會變成如此模樣。不過姜幼瑤被送到姜家已經有半日了,燕京城傳的風風雨雨,季家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可到現在,季家的人也沒有前來看一眼,未免令人心寒。曾經老是為姜幼瑤據理力爭的陳季氏,也一句話不說,權當是季家沒有這個外孫女一般。姜梨走出了屋子。   姜老夫人還在,她像是終於回過神,看向姜梨。   姜梨走到姜老夫人面前,姜老夫人仿佛是倦極了,只道了一句:「二丫頭,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這是不是報應?姜梨不知道,她握住姜老夫人的手,道:「如果有報應的話,世上最該報應的,是永寧公主。祖母放心,」她像是對姜老夫人說話,又像是對自己說話,她道:「父親會給三妹討個說法的。」   ……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官兵堵到沈家的時候,永寧公主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和沈玉容沒有出過沈府,實在是因為外面的流言蜚語傳的太厲害。因此也不曉得,那些流言蜚語早已換了,不再是談論她和沈玉容之間的關係,而是薛懷遠狀告她合謀沈玉容殺害薛芳菲,姜元柏狀告她囚禁折磨自己的嫡出女兒。   那些官兵來綁她的時候,永寧公主高聲道:「你們要幹什麼?竟敢這麼對本宮!別以為現在本宮失了勢,你們就能為所欲為,等日後,待日後……」   為首的官兵不耐煩的打斷了她的話:「別日後日後的了,先保住你這條命再說吧!」   沈玉容敏感的察覺到這人語氣的不對,詢問道:「請問是出了何事?」   到了現在,他仍舊衣著潔淨,語氣溫和,甚至面上還掛著從容不迫的微笑,若不是知道這人究竟是什麼人,還同如此狠毒心腸的女人廝混,只怕官兵也很難對沈玉容生出惡感。其中一個官兵就道:「薛懷遠和姜首輔一起狀告二位。」   「狀告?」永寧公主冷笑道:「狀告我何事?」   「自然是狀告你們二人狼狽為奸,合謀殺害薛芳菲薛昭姐弟二人,還囚禁姜家三小姐在私牢之中,挖了人家的眼珠子。現在姜首輔不幹了,找陛下要個說法。俗話說血債血償……」   官兵們話說的很不客氣,事實上,沈玉容在燕京城名聲很好,做官的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就這麼一個溫文爾雅的老好人,被突然狀告如此可怕的罪行,本就令人震驚。加之今日早上姜幼瑤的事情,更是讓天下人感到毛骨悚然。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永寧公主的手段,實在是殘忍的令人髮指。而沈玉容竟然與這樣的女人私下有情,甚至為之殺害自己的妻兒,可謂是蛇鼠一窩,萬人唾罵。   永寧公主道:「。……你說私牢?」她心中一驚,立刻曉得大事不好。公主府上的私牢,沈玉容並不知道,甚至連成王都不知道她有這麼一處地方。這些年,得罪過她的人不少,永寧公主都一一讓他們付出了代價。起初只是幾個人,後來囚禁的人越來越多。當朝是不許人設私牢的,一旦被發現,是要掉腦袋的罪。何況那私牢裡,還有許多朝廷官員,就算是小官,有這麼兩三個,她也死罪難逃。   看見永寧公主猝然變色的臉,沈玉容心中突然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問她道:「什麼私牢?」   「沒、沒什麼。」永寧公主勉強笑了笑,定了定神,道:「沈郎,沒事的。薛懷遠的罪名分明就是胡說八道。什麼薛芳菲,什麼薛昭,我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他們想往我們身上潑髒水,哪裡有這麼簡單!姜元柏又如何?我大哥和母妃,一定會想方設法的回來救我們。沈郎,你要相信我!」   她喋喋不休,沈玉容的眼裡閃過一絲厭惡,不願意與她多說。官兵推搡著他們往府外走,聞訊趕來的沈母嚎啕道:「你們要做什麼?你們為何要帶走我的兒子?你們這是私闖民宅,我能去告你們的!」   那走路的官兵猛然見到一個潑辣婦人橫在面前,心中不耐,一把將沈母推到一邊,沈母被推得一個踉蹌,順勢跌倒在地,不顧形象,指著永寧公主嚎道:「是她!都是這個女人害的!是這個女人引誘玉容,是她仗著公主的身份威脅我兒子,玉容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是這個女人害的。你好狠的心腸,你把我們沈家害慘了,你這樣黑心肝的,死後都要是要下地獄的呀……」   她罵罵咧咧的聲音一字不落的傳到了永寧公主耳中,永寧公主震驚的看著她,大約沒料到這個從前總是和氣的、歡喜的慈愛的甚至討好諂媚的看著她的婦人,有朝一日會用如此粗俗惡毒的話來謾罵自己。她尚且來不及回話,官兵們已經推搡著她繼續往前走,婦人的謾罵漸漸離自己越來越遠。永寧公主突然回過神,她被這樣侮辱,沈玉容竟然沒有出聲說一句話?不必為了她責罵自己的母親,但哪怕只是一句安慰,為何也吝嗇給予?她轉頭去看沈玉容。   卻見沈玉容渾渾噩噩的走著,神情麻木,像是沒有看見她的憤怒,也沒有聽到身後沈母的謾罵和哭泣,仿佛早已抽離於此。   沈玉容的確是抽離的。   他一心想要榮華富貴,一心想要往上爬,失去自己兒子,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妻子被無謂的罪名禁錮,掙扎痛苦,最後一命嗚呼。他以為這些都是值得的,總有一日,等他拿到一切,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在這一刻,沈玉容心裡清楚,這件事再也沒有轉機了。什麼重頭開始,捲土重來,就算永寧公主是成王的妹妹,劉太妃的女兒,他們也在劫難逃。洪孝帝好容易拿住了這個把柄,怎麼也不會善罷甘休。   他所做的一切,到頭來全成空。   沈玉容跌跌撞撞的走著,府門外早已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群,他們對他指指點點,厭惡、鄙棄的目光,他恍若未覺。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薛芳菲,她站在人群之中,美的不可勝收,卻再也不是熟悉的溫柔婉約模樣,她冷冷的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像在嘲笑他的狼狽。   他的確狼狽極了。   ……   葉府裡,葉世傑正在與薛懷遠說話。   關於薛家的案子,如今薛懷遠女是住在葉家的,葉明煜雖然忠肝義膽,卻不懂官場上的利害關係,對於案子這件事,幫不上太多忙。葉世傑卻恰好懂一些。   葉世傑將如今燕京城朝廷中的事撿變動的重要的給薛懷遠說了,同薛懷遠的交談裡,葉世傑也獲益匪淺,葉世傑很願意與薛懷遠在一起說話。越是與薛懷遠深交,葉世傑就越是對薛懷遠佩服有加,因此對於薛家的這樁案子,葉世傑也是不遺餘力的幫助。   「薛先生請放心,」葉世傑道:「關於薛家的這樁案子,眼下看來,是十拿九穩的。薛芳菲和薛昭姐弟二人之死的真相很快就會水落石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也會被洗清。」   薛懷遠到:「這自然很好,但她畢竟曾經是公主,就算現在不是公主,成王和劉太妃也不會輕易認輸。」   葉世傑沉默,聽聞劉太妃得知消息,一大早就去了金鑾殿找洪孝帝了,成王也在。這樁案子牽連太廣,成王和劉太妃都意識到了事情的重要性。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姜元柏甚至都派了一些侍衛來到葉府,將整個葉府全力保護起來。倘若成王想要殺人滅口,極有可能竄進葉家殺害薛懷遠。   「沒事的,薛先生,」葉世傑道:「表妹說了,有海棠姑娘作為人證,況且永寧公主的罪名也不止這一條,就算是姜家,也不會讓此事輕易結果。」   「我擔心的是芳菲的罪名,」薛懷遠悵然,「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是不會輕易承認的的。」   葉世傑微微一笑:「這一點,表妹也早就想到了,所以除了海棠以外,表妹還安排了一個人證。」   「誰?」   「明義堂的琴藝先生,蕭德音。」   跟大家說下,明天上書城推薦,一次更新十萬字,希望大家珍惜存了五個月存的十萬字…完了就沒存稿辣〒▽〒 第177章對薄公堂   蕭德音在下午的時候,來到了姜家。   姜家正是一片混亂的時候,蕭德音這個時候突然前來,令人詫異。蕭德音只說自己得了姜幼瑤的消息,心中擔憂,特意來看姜幼瑤的。姜家人想著蕭德音也是姜幼瑤的琴藝先生,有師生之誼,過來關心關心也是應當的。因此對於蕭德音的前來,姜家人還十分感激。   蕭德音去見過姜幼瑤一面,很快就出來了,出來的時候神情亦是十分沉痛。又提出去看看姜梨,姜梨也曾是蕭德音的學生,眾人沒有懷疑。   姜梨正在屋裡作畫,聽到蕭德音前來,擱下紙筆,走到外頭,就見蕭德音正在門口,有些焦急的朝裡張望。   姜梨讓白雪請她進來。   蕭德音進了門,一見到姜梨,就迫不及待的上前道:「小梨,今日我聽到了幼瑤的事情,立刻就登門來探望幼瑤,幼瑤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很痛心。」   姜梨道:「多謝先生掛懷,三妹變成這樣,我也很痛心。」   「永寧公主實在太可恨了。」蕭德音悚然道:「這等手段竟然用在一個姑娘家身上,令人髮指。」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卻是難得的流露出真情實感。蕭德音只要想到要是自己也險些落在永寧公主手上就是一陣後怕,要是她也變成姜幼瑤那副模樣,只怕是生不如死。   因此,她匆匆的趕來這裡,就是問了詢問姜梨一件事。她道:「小梨,芳菲的生父薛先生突然狀告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謀害芳菲……是怎麼一回事?」   姜梨訝然的看著她:「是怎麼一回事,先生不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先生不是早說薛姑娘是被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合謀害死的,怎生現在還來問?」   蕭德音尷尬的回答:「我自然知道其中內情,我只是奇怪……為何狀告的人是薛先生,而不是小梨你?」   姜梨更加奇怪的看著她:「薛姑娘是薛縣丞的女兒,眼下除了薛姑娘,還有薛公子,兩條人命,自然是要作為父親的薛縣丞為自己兒女聲討。我到底是個外人。」   這話說得也是,當初桐鄉案發生的時候,是因為薛懷遠就是被陷害的人,而且當時的薛懷遠神志不清,只能姜梨出頭坐主。如今薛懷遠已經恢復了神智,洗清了自己的冤屈,為兒女找出真相這件事,自然應當落在這個真正的薛家人身上。   蕭德音也曉得姜梨說的有道理,但她還是覺得不妥。   姜梨問:「我記得蕭先生曾經說過,若是有朝一日我想為薛姑娘洗清冤屈,蕭先生是會出來作證的。」   「……是。」蕭德音答道。   「那現在蕭先生是可以出來作證的了。」姜梨微微一笑。   蕭德音蹙眉:「可是如今狀告之人是薛縣丞,薛縣丞雖然是芳菲的生父,但他在燕京城勢力單薄,由他出面,很容易被人打壓。永寧公主雖然被貶為庶民,可劉太妃和成王還在,勢必要想辦法救她出來的。」   姜梨看著她笑。   「小梨,你笑什麼?」蕭德音有些不安道。她每次面對這個學生的時候,總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並非是因為對方是首輔家的千金,從前面對姜幼瑤的時候,蕭德音也不至於如此。雖然這位姜二小姐溫順又和氣,沒有一點千金小姐的架子,但面對她的時候,人卻很容易緊張起來。   蕭德音也說不出這是為什麼。   「我只是想到一件事,」姜梨道:「蕭先生不會是怕連累自己,才不敢出面吧?」   「怎麼會?」蕭德音嚇了一跳,有種心中秘密被人窺伺的感覺,立刻否認,「我只是在為薛縣丞擔心,既然要為芳菲和芳菲的弟弟平反,最好是一舉成功,否則不成的話,還會招來報復。」   「原來如此,先生是為了薛縣丞著想,我還以為先生是覺得由薛縣丞出面不夠穩妥,才不肯作證的。」姜梨開玩笑的道。   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反倒讓蕭德音的掌心滲出細汗。她道:「怎麼會呢?」   「好吧,我也不瞞先生說,雖然此事不是我出面,跟首輔府也沒什麼關係,但這件案子,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蕭德音眼睛一亮,詢問道:「為何?」   「人證物證,鐵證如山,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之間,這回可別想逃開。而且薛家的案子雖然和我們姜家沒有關係,但我三妹,的確是被永寧公主囚禁到私牢裡的,我父親必然不會輕易罷休。光是這一點,我們姜家,也不會讓永寧公主得了別的機會逃開。」她看向蕭德音,微笑道:「不過有先生的證詞當然更好,雖然薛縣丞手中也有證據,但關於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是如何下手謀害薛芳菲的,卻還差一點。如果先生能站出來,我能拿姜家的名義擔保,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只會在這一次三司會審中,殺人償命。」   最後四個字,說的蕭德音心動不已。她向來認為斬草該除根,就如隔了這麼久之後,永寧公主著急的想要人除去她的性命一般。對於自己可能遭到的威脅,蕭德音也恨不得能早些除去。如果這一次能讓沈玉容和永寧公主都丟掉性命,那麼關於薛芳菲的一切,都真正的過去了。   不管薛芳菲的冤屈能不能洗清,人死不能復生,她都不會再復活。當年的事情,也不會有人知道。   「先生大可以放心的出面,我們姜家會保護先生不被傷害,也無人敢傷害先生。此事過後,只怕燕京城的所有人都會稱讚先生大義,時隔這麼多年,還惦念著好友,記掛著為好友洗清冤屈,是真正的品性高潔之人。」   蕭德音的心裡,深以為然。姜梨為她描繪的畫面,將她在這件事中不堪的一面全部抹去了,只剩下了美好。她便想,罷了,就算是為了薛芳菲做的最後一件事。雖然當年她是下手害了薛芳菲,但如今若是能在幫薛芳菲平反一事上做出點犧牲,就算是幫了薛芳菲。   恩怨兩清,她也不必再背負良心的枷鎖。   「好。」蕭德音看向姜梨:「我出面作證,可是應當怎麼做呢?」   「這就很簡單了。」姜梨像是早就知道她會這麼回答,笑道:「三司會審的那一日,先生只要出面做為人證,把知道的真相說出來就是了。」她對蕭德音行了一禮,「學生代那位薛姑娘,謝過先生的大恩大德。」   「不敢當。」蕭德音連忙側身避過,「芳菲是我的好友,我理應這麼做。」姜梨淡淡一笑。   她會好好「謝謝」蕭德音的。   ……   三司會審的那一日,燕京城幾乎是萬人空巷。   百姓們早就對這樁案子的真相關注有加,刑部公堂外面的街道,幾乎都被人堵滿了。官兵不斷地驅逐百姓,有些百姓索性爬到自家房頂上相望,遠遠地看一眼公堂內到底是何情景。   刑部尚書何欽,大理寺丞魏明嚴,都察院使侯巖三人皆是奉洪孝帝親命,徹查此案。又由於此案涉及到了燕京城的京兆尹,更是不敢怠慢。然而三人都清楚,就目前薛懷遠奉上的證據和新查到的罪證來說,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罪名,幾乎可以說是板上釘釘了。   三司會審中,姜元柏也特意求了洪孝帝,在側旁觀。他身為姜幼瑤的父親,姜幼瑤卻被當朝公主私自囚禁傷害,其父之心可以諒解,洪孝帝準了。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帶上公堂的時候,二者皆是十分狼狽。   永寧公主怒道:「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把本宮放開?」   這些日子,她被迫在牢裡呆了許多日,不過有成王的接濟,牢裡倒也不至於過的太差。吃的穿的還過得去,因此永寧公主便也生出了一種感覺,一切都是暫時的。只要成王還是成王,她的母妃還是劉太妃,他們就會想辦法保住自己。而等永寧公主翻身之時,這些害過她的人,一個人都沒有好下場。   可是今日這些人,卻絲毫臉面也不肯給她。何欽一口一個「罪婦」,氣的永寧公主七竅生煙。而她一旦喧譁大聲,甚至還有人來掌她的嘴。   永寧公主大怒,可是這公堂之上,竟連一個她認識的人也沒有。而三司會審的氣氛,突然也讓她意識到了有些事情變得不一樣,她更是看到了坐在一邊的姜元柏,盯著自己的目光,像是恨不得將自己身上割上兩刀,滿滿都是仇恨。   她在獄中已經得知,自己的私牢被人發現,想來姜幼瑤也被人發現了。她對姜幼瑤的折磨,倒也不小。一來是因為當初她就沒想讓姜幼瑤還有一條生路,二來是姜幼瑤恰好撞見了她心情不好的那段日子,所以永寧公主讓人挖了她的眼珠子。沒料到姜幼瑤有朝一日還會回到姜家,永寧公主心裡清楚,姜元柏這是給姜幼瑤報仇來了。   永寧公主終究是感到了一絲害怕。   薛懷遠的訴狀被人拿在手上,一字一句的讀起,滿滿都是血淚。沈玉容的目光,卻落到了一旁,薛懷遠身上。   薛懷遠作為狀告他們的人,公堂之上,靜靜的盯著他。聽著訴狀上薛芳菲的血淚過去,薛懷遠也未曾失色,他看著沈玉容,卻讓沈玉容倏而感到難以壓抑的疼痛,他想到了當年薛芳菲出嫁的日子。   那時候桐鄉的百姓們都曉得了這件事,紛紛來送行,也送來了許多賀禮。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一匹花布,一籃雞蛋、一床棉被甚至是其他。薛懷遠站在其中,對他道:「阿狸就交給你了。」   他對這個嶽丈人,是十分佩服的,他也曉得這位丈人,是位有才華之人。雖然遠在桐鄉做一個縣丞,但只要他原因,就是在燕京城裡,也會做出一番事業。只有這樣的父親,才會教出那般聰慧奮勇的女兒。   薛懷遠也很喜歡他,除了覺得他們家住燕京離得太遠以外,對他讚不絕口。那時候他們彼此都認為,這是一樁絕佳的婚事,薛芳菲是找對了良人,這一生,都將這麼琴瑟和鳴,恩愛白頭的過下去。   誰知道後來……   永寧公主折磨薛懷遠的時候,沈玉容沒有過問。他曉得就算自己阻攔,也未必阻攔的了。他越是阻攔,永寧公主就會越妒忌,就算表面上放過了薛懷遠,私下裡一定會用更加可怕的手段折磨。   所以沈玉容佯作不知。   但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為自己找的藉口。因為沈玉容也明白,一旦薛懷遠得知了燕京城薛芳菲身上發生的事,一定會不遠千裡來到燕京城為自己的女兒之死尋找真相。而已薛懷遠的本事,未必查不出來。   也許是他想要自己心安吧,也許他和永寧公主是一樣的人,之所以對薛家後來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假意沒聽到,無非是因為他也覺得,斬草要除根。   而他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薛懷遠被姜家的二小姐所救,重見天日,恢復神智,而他恢復神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薛家姐弟的死找出真兇。這像是一個報應,像是可怕的詛咒,仿佛薛芳菲的在天有靈也知道似的。   如果她還活著,她一定站在這裡,冷眼瞧著狼狽的自己。沈玉容想。   薛懷遠的臉上,是十足的平靜。他就像是另一個薛芳菲,明白了一切,想通了一切的薛芳菲。他撅棄了自己應有的喜怒哀樂,只用平靜的語氣訴說真相,默默地為兒女做能做的事。   海棠作為人證,也出現了。   乍見到海棠的第一眼,永寧公主愣了一下,尖叫一聲道:「你怎麼還活著?」   「沒想到吧?永寧公主,」海棠的面上不再有害怕和忌憚,取而代之的,是和薛家人一樣的從容漠然,她道:「當年你的人為了隱藏真相,殺害了所有姑娘身邊的人滅口。我與杜鵑逃了出來,九死一生,最後杜鵑死了,我甚至沒敢為她收屍,苟延殘喘,活到現在,就是為了今日。」她昂頭,「將你和這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做坐下的惡性,昭告天下!」   十萬字更新,因為要考慮書城推薦,分章比之前要短一點,大家最好不要跳章哈,跳了後可能會看不懂後面,而且萬一把裡面的糖跳了咋辦(這十萬字裡的糖覺得還是蠻密集蠻甜的嘞),然後今天過後以後的分章還是和原來一樣,七千字一更哈~希望你們看的愉快! 第178章知己   「我苟延殘喘,活到現在,就是為了今日。」杜鵑昂頭,「將你和這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做坐下的惡性,昭告天下!」   「你!」永寧公主咬牙,心中怒極。可她旁邊都有虎視眈眈的官差,不敢動彈。她心中亦是訝異不已,薛芳菲身邊的丫鬟,她都是一個個殺盡了的。就算是這個海棠,也不應該還活在世上才對。可現在海棠活生生的出現在面前,這是怎麼回事?   海棠跪倒在地,將那些年來,沈府裡發生的事一一道來。包括沈玉容是如何與永寧公主暗通款曲,永寧公主在設計陷害了薛芳菲以後,又是如何的將所有知情人都一一滅口,手段殘忍至極。   薛懷遠聽著聽著,忍不住微微閉眼,連手心都在發抖。雖然已經聽海棠說過一遍,但再聽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為自己女兒心疼。   他怎麼能讓阿狸一個人面對這些豺狼虎豹!   海棠的人證訴說完畢,又有一人上前,這人溫柔大方,婉約可人,卻是明義堂的琴藝先生蕭德音。   姜元柏忍不住目露驚訝,他認識蕭德音,曉得是姜家小姐們的先生,但不曉得蕭德音在其中是什麼意思。   蕭德音也道:「民女可以作證,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的確是合謀陷害了薛芳菲與人私通,然後殺氣滅嗣。」   此話一出,永寧公主大笑道:「蕭德音,你裝甚麼?當年陷害薛芳菲的,不是你麼?本宮給了你藥,你便樂顛顛的去接了。怎麼,現在本宮失勢了,你也要順勢來踩一腳,別忘了你是甚麼身份,等本宮出去了,你以為你還能活多長?」   蕭德音心中砰砰直跳,然而面上卻鎮定自若道:「無論公主殿下現在怎麼往民女身上潑髒水,民女也不會改口的。至於公主殿下莫須有的誣陷,也不會有人相信,芳菲與我是好友,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我沒有必要加害芳菲,和公主你不一樣。」   永寧公主大怒,但又的確說不出個所以然。當初找蕭德音,就是因為蕭德音最沒有理由對薛芳菲下手,蕭德音是薛芳菲最好的朋友,世人皆知。就連永寧公主自己都沒料到,蕭德音會答應的這麼順利。她以為蕭德音是個識時務的,沒料到那是因為蕭德音根本有恃無恐。   就算是到了現在,只要沒有足夠的證據,單憑自己的一面之詞,所有人只怕都會相信蕭德音的無辜,因為蕭德音完全沒有理由加害薛芳菲呀!   蕭德音娓娓道來,那一日薛芳菲喝了酒後,是如何的反常,而當似的永寧公主也在場,當然,她省去了自己,只說是永寧公主的人對薛芳菲下了藥,做了一場好戲,讓薛芳菲名聲盡毀,從此不再出門,卻也方便了沈府之後,這一對姦夫淫婦對可憐的薛芳菲下手。   蕭德音說話極有條理,也許是因為她本就聰明,又也許是因為,這段話她早已在心中說過無數次,才會如此自然,如此真實,教人如此挑不出錯處。待她說完後,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罪名,又加深了一層,無法辯駁。   看著三位大人的神情,蕭德音就曉得自己是賭對了。她假裝沒有看見永寧公主憤怒的眼光,心中十分輕鬆。看樣子,今日的會審,永寧公主是沒有生路了。姜梨說的果然沒錯,這回過後,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可威脅到自己的了。   當然了,蕭德音在公堂之上頂著永寧公主的誣陷,也要為薛芳菲作證的事情,也會傳出去,為她贏得良好的美名。   蕭德音得意極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不對。」   「何事不對?」魏明嚴問。   「蕭先生所言不對。」說話的是海棠,「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有私情不假,設計陷害我家小姐與人私通,害我家小姐背負罵名不假。但這件事至始自終,並不是什麼永寧公主的下人做的。遞上那杯酒的是蕭先生你,在酒裡下藥的也是蕭先生你,扶小姐回房的當然還是蕭先生你。」海棠冷冷道:「蕭先生,當年的事情,知道的人幾乎已經死了,但還沒有死絕。實在很不巧,我就是那個沒有死絕,恰好又知道所有經過的人。我家小姐與人私通,的確是永寧公主設計的一場毒計,但你遠遠沒有你自己說的那般清白,因為你就是永寧公主的劊子手,你知道所有經過,你是她的同謀!」   此話一出,滿場皆驚!蕭德音萬萬沒想到,會在公堂之上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人。姜梨在事先已經將這樁案子掌握的證據告訴了她,為了讓她相信,這樁案子是十拿九穩的。也正是因為這些證據,蕭德音才相信了姜梨,站了出來。但姜梨沒告訴她,這人證裡,還有一個薛芳菲的貼身丫鬟,也就是在這時候,她才仔細看清了海棠的臉,心中震驚不已。   海棠?她怎麼還活著!   「你……你在胡說什麼?我為何要這麼做?芳菲是我的好友,我與她情同姐妹,怎麼會害她!」   「不過是因為你自詡燕京第一琴師,我家小姐的琴藝卻遠遠要高於你之上。你不在乎錢財,卻獨愛盛名。你怕我家小姐奪你風頭,才會心生妒忌,甚至不惜和永寧公主合謀,明知道那杯酒會害了我家小姐一生,卻還是讓我家小姐喝掉。」   「你胡說!」蕭德音心中慌張不已,她心底不為人知的秘密,就這麼被海棠毫不保留的揭示出來。就像是失去了殼的蝸牛,暴露在日光之下,曉得再過不了多久,就要被曬乾了。   她害怕極了。   「什麼情同手足?我家小姐視你為知己,你卻恩將仇報。什麼夫妻情深,我家小姐對姑爺一心一意,姑爺卻與人合謀殺害枕邊人。我家小姐從來一顆真心待人,遇到的卻儘是狼心狗肺之人,這世上的壞人卻全叫她遇見了。只有我家小姐最可憐,最可悲,最可笑!」海棠一口氣說盡,說到最後的時候,卻忍不住哭了起來,哭聲裡的悲傷和痛恨,令人動容。   永寧公主很好大笑起來,似乎看到蕭德音這樣的窘迫,十分高興似的,她快意道:「蕭德音,你看到了吧?你以為扳倒本宮,就沒有人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了?你比本宮更可惡,本宮至少不喜歡薛芳菲,薛芳菲對本宮來說,也只是個陌生人。但你卻是薛芳菲的姐妹,還說自己琴聲高潔呢,你莫不是在說笑,真是笑死本宮了!」   蕭德音說不出話來,幾乎搖搖欲墜,她只是連連道:「不是的,不是的。」但一瞬間慌亂的神情和語無倫次,還是暴露了她,並不像她自己說的那般無辜。   在場的人頓時感到一陣荒唐,當初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燕京城傳的沸沸揚揚。人人都說這女子仗著美貌如此不安分,沈狀元對她如此之好,她卻不滿足,實在是燕京城的恥辱。可如今看來,當年天下人都錯了。那莫名背負著罵名的女子,原來才是最可憐的人。   那般美麗的、聰慧的、溫柔的夫人,卻被情同姐妹的好友欺騙,被承諾共度一生的丈夫殘忍殺害,被公主以最殘酷的手段羞辱。她做錯了什麼呢?她什麼都沒做錯,若說真的做錯了什麼,大約就是愛上了一個無情冷酷,卻偏偏要裝的深情不悔的人吧!「還有我家少爺。」海棠道:「少爺得知了小姐在燕京城出事,立刻趕到京城,以為查到了蛛絲馬跡,找到了京兆尹,就能替小姐報仇。誰知道京兆尹卻和這惡毒的公主沆瀣一氣,居然殺了少爺,還裝作是匪寇所害。」海棠慘笑道:「這是個什麼世道!天子腳下,竟然有這樣荒唐的事發生!若在朝為官的人皆是如此,民不告官不究,民告官牢坐穿,那還設勞什子的府衙。直接告訴天下人,若是平民百姓,受了天大的冤屈也不要說,說了也是白費力氣。沒有什麼敢能為百姓坐主,因為這官,都是要看人臉色的!」   這話一出,何欽高喝一聲「放肆」,同在的三人,卻也忍不住冷汗涔涔。海棠這番話,已經不止是在說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的罪行了。是在聲討天下官場,是在指責皇帝。說皇帝任用奸臣,讓奸臣危害百姓。   天子名聲豈容這樣污衊,但今日的事情是瞞不住的,很快海棠說的一番話,就會傳到宮中。   姜元柏也忍不住看向海棠,海棠說完一番話,早已淚如雨下,但她仍舊執拗的看著三位大人,並不曾退縮。她知道這番話,也許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但這一年來,薛家的出事,全都在映證她說的這一點。   說什麼太平盛世,說什麼天下清明,實則就是紙糊的清明,輕輕一捅,也就破了。   洪孝帝聽了後會作何感受,也許會審視過去,也許接下來,會改革吏治,不讓悲劇重演。   薛芳菲的丫鬟似乎都是聰明的,姜元柏想,可惜了。 第179章棄車   薛芳菲和薛昭的這樁案子,時隔多年,陣勢浩大,然而三司會審的結果,卻比預料之外的要順利許多。   實在是因為薛懷遠能拿出來的證據,實在是太豐富了。豐富道大理寺丞幾人,都詫異薛懷遠不過清醒月餘時間,竟能找出這麼多有用的線索。就好像早早在這之前,就已經有人開始著手調查薛芳菲姐弟一案一般。   而姜元柏的出現,更讓這樁案子解決的十分順利。首輔大人的女兒在永寧公主的私牢裡被發現,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關於薛芳菲永寧公主尚且還會狡辯幾句,關於姜幼瑤卻是找不到藉口。   在府裡設私牢、謀害官眷、與當朝官員勾結合謀害死百姓、操縱官場……一樁樁一件件,盤點下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罪名無可抵賴,當受極刑,三日後問斬。   聽到結果的時候,所有知情的人頓感大快人心。   京兆尹作為當年助紂為虐,害死薛昭的一員,自然也受到了懲罰,剝奪官職,終生流放。而蕭德音更是了,雖然她沒有直接害死薛芳菲,卻在薛芳菲被人陷害一事上,遞上了那杯摻了藥的酒,被責令五十大板。她一個女人,五十大板下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在。想來便是有命在,也是奄奄一息,活不了幾年的。   當然,對於蕭德音來說,打多少板子,活多少年都不是最重要的。最折磨她的大約是,關於她和薛芳菲的那點事傳出去後,天下有多少人會在背後罵她心腸惡毒,裝模作樣。蕭德音為名聲所累,裝了一輩子,臨到頭來,名聲盡毀,對她來說,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等三司會審結束,官兵將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二人押下天牢去。薛懷遠靜靜的坐著,他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怎麼也不動。   姜元柏起身站起來,不由得多看了薛懷遠一眼。他的親生女兒姜梨,對薛懷遠照顧有加,甚至超過了對自己這個父親。原本姜元柏還十分不悅,但看到薛懷遠後,便也覺得,薛懷遠倒是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沉著,更有些本事。   他沒有和薛懷遠打招呼,率先走了出去。永寧公主落得如此下場,按理說,姜元柏也幫姜幼瑤報仇了。但姜元柏一點兒也沒有為此感到高興,姜幼瑤的一生已經毀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樣子,過去就是過去了。   海棠過來扶起薛懷遠,往外面走去。才走到刑部外頭的大門,便被外面的場景驚呆了。燕京城的百姓將外頭的大門堵得水洩不通,見他們出來,紛紛叫著「薛縣丞」。   很短的時間裡,公堂之上的經過就被人傳開了。人們自然也曉得了,當年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二人,是如何陷害薛芳菲與人私通,害的薛芳菲小產,之後用藥,甚至勒死了那個可憐的女人。不僅如此,他們還害死了薛芳菲的嫡,一個和煦如陽光的少年,還企圖害死薛懷遠。若非陰差陽錯,姜二小姐去了桐鄉,薛家一門,就此從這個世上消失,也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所受的冤屈。   百姓們是有同理心的,他們也許不怎麼聰明,容易被人愚弄,但也有許多善良的人。骨子裡天生的善良讓他們習慣於嫉惡如仇,同情弱者。薛家立刻變成了被同情的對象,到處都是對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謾罵。   葉世傑和葉明煜在外面接薛懷遠,薛懷遠上了馬車,一上馬車,發現姜梨也在。他愣了一下,道:「姜姑娘。」   「薛縣丞。」姜梨微微一笑。   姜梨一大早就去了葉家,和葉世傑驅車趕到了刑部門口,他們進不去裡面,只和外頭的百姓一樣,等著最後的結果。直到聽到結果的前一刻,姜梨的心都是狠狠揪起來的,並不像她表面上看起來的平靜。   這一日,她等得實在太久太久了。   薛懷遠發現,姜梨的眼角,似乎有一點晶瑩,她像是有哭過。但薛懷遠仍舊不明白,姜梨對他們薛家,幾乎可以說是再造恩人了。但許多陌生人看見旁人於水火之中掙扎,伸出一隻手搭救,或許是因為善良,或許是因為別的,但姜梨妹妹表現出來的,卻自然的像是那是她的責任。   為何?她是姜家的二小姐,原本和薛家是沒有任何牽連的。   薛懷遠道:「之前姜姑娘說過,有一日會告訴我,為何會對薛家伸出援手。現在,惡人已經得到懲罰,現在是那個時候了嗎?」   他的語氣十分溫和,像是認真的詢問,姜梨一頓,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種悲涼的感覺。永寧公主和沈玉容這一回,的確是沒有升級了。薛芳菲和薛昭二人死亡的真兇,終於大白於天下。尋了這麼久的公道,總算是沒有消失不見,可是這公道,也許是要用性命來償還的,並不容易。   她還不能告訴父親真相,因為自己前途未卜。   「現在還不是時候。」姜梨咽下肚子裡的悲傷,道:「但有件事,也許薛縣丞想要知道。」   「何事?」薛懷遠問。「關於薛昭的墳墓。」姜梨道:「薛昭出事的時候,海棠已經被逐出沈家,因而不知道薛昭葬在何處。又因為當時正值薛芳菲被人議論之時,薛昭的後事,做的十分隱秘,旁人不知道葬在何處。我已經託人打聽到地方了。」她看向薛懷遠,「既然真兇已經大白於天下,薛縣丞可以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薛昭。至於要不要讓薛昭回到家鄉,就全看薛縣丞自己的主意了。」   姜梨想讓薛昭魂歸故裡,而不是在燕京城這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除了自己,連祭拜燒紙錢的人都沒有,這麼冷冷清清的。父親已經知道了薛昭的死訊……也應當漸漸薛昭的。   「好啊,多謝姜姑娘費心。」薛懷遠道,他的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阿昭知道了此事,一定很歡喜,很歡喜。」   姜梨撇過頭去。   很歡喜麼?她卻只有深深地悲傷和無奈。   ……   關於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決斷,傳遍了整個燕京城。   百姓們皆是拍手稱快,若說有什麼人卻為此憤怒失色的,只有宮裡的劉太妃和成王了。   劉太妃早已哭紅了眼,她這麼大的年紀,總來都是傲氣十足的命令旁人,何嘗有這般狼狽的時候,扯著成王的袖子,道:「英兒,你去幫幫永寧,你救救你妹妹,你妹妹不能就這麼死啊!」   一開始得知薛懷遠狀告永寧公主的時候,劉太妃還沒將此事放在眼裡。就算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了,可那薛懷遠,也不過什麼都不是。要碾死薛懷遠,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況且那些證據,誰知道是真誰知道是假,隨隨便便給底下的官員吩咐幾句,此事就能被壓下來,唯一要考慮的事百姓的風言風語,但那些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誰知道竟然把姜元柏也扯進來了,永寧公主在府裡設了私牢,這件事成王和劉太妃都不知道。而當他們知道永寧公主竟然把姜元柏的女兒姜幼瑤也囚禁在自己的私牢裡,劉太妃險些暈了過去,當即就知道此事大事不好。   事關當朝首輔,這樁案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壓下去了。果然,一切來得迅速令人措手不及,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很快就被抓起來,洪孝帝親自下令三司會審,徹查此案。   平日裡沒有觸及到洪孝帝的利益,這個勢力單薄的帝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而誰都知道,彼此這些年關係越發緊張。這樁案子既然送到了洪孝帝面前,洪孝帝定然不介意做一個「大義滅親,公正清明」的明君形象。而姜元柏肯定也不會不留餘力的幫忙讓永寧公主再無翻身之地。   劉太妃試圖去求過太后,可太后聽完後,只是淡淡的一句「幫不上忙」,就打發了劉太妃,任憑劉太妃將口舌都說幹了,太后也仍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劉太妃只得轉而去求洪孝帝,誰知道洪孝帝比太后更狠,劉太妃壓根兒就見不到洪孝帝的面。   眼見著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即將被問斬,劉太妃終於意識到,這一次,可能真的沒有誰能救得了她的女兒。她只能同成王哭訴。   「別哭了,母妃,」成王被劉太妃哭的心煩意亂,道:「不是我不想救永寧,而是現在沒有人能救得了她!永寧的膽子也太大了,竟然在府裡設私牢,還把姜幼瑤給囚禁了起來,得罪了姜元柏,姜元柏自然會不依不饒,怎麼可能放她一條生路。但凡永寧當初有一點忌憚,就不會弄成如今的地步!」   劉太妃怒道:「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妹妹。」說罷又哭起來,「我早就說了,那沈玉容不是良配,不是好東西。你妹妹就是被那個沈玉容拖累了!還有你,你早知道沈玉容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能不阻止你妹妹和那個人來往!你妹妹落到如今地步,你也有責任!」   「夠了!」成王大喝一聲,他如今也是心煩意亂。正在快要舉事的關鍵時候,本就容不得一點兒差錯。偏偏永寧在背後就這麼拖後腿,先是和李家決裂,害的李顯辭官,李仲南對自己生了異心。又和沈玉容的關係大白於天下,沈玉容也辭官,自己又少了個助力。現在更好,姜家對自己虎視眈眈,永寧的名聲敗壞,連他也被連累了。有個這樣的妹妹,成王真是倒了血黴。   劉太妃被成王這麼一吼,一下子不哭了,像是清醒過來,她看向成王,絕望的道:「英兒,真的沒辦法再救永寧了麼?」   成王看著劉太妃,有些不忍,最後還是道:「母妃,兒臣無能為力。不過,」他話鋒一轉,「此事皇帝做的實在太絕,我看再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倒不如將時間往前推一推。待我殺進皇宮,坐上高位,當初那些人如何羞辱永寧的,我必要替永寧一一討回,那時候……永寧也就能瞑目了。」   他說的十足陰鶩,聲音在空蕩蕩的寢殿裡迴響,陰森森的,劉太妃看著他,呆了片刻,像是終於認命,無奈的丟棄一件心愛的物品,她道:「好。」 第180章阿昭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案子落下帷幕,燕京城的人津津樂道,也有不為人所動,平日裡依舊各幹個事的人。   國公府裡的後院裡,煉藥房中,司徒九月從房中走出來,走到隔壁間的小屋,推門走了進去。   小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椅子。司徒九月進去後,就坐在椅子上,看向床榻上的人。   床榻上的人是前幾天,趙軻扛回來的人,說是從公主府的私牢裡帶回來,姬蘅親自下了命令要救的人。當然,司徒九月之所以救這個人,不是因為姬蘅的命令,而是因為這人傷勢極重,但凡有能力的人,總會有些怪癖,司徒九月也是一樣。她不是大夫,是毒姬,傷勢越重的人,她反而越有興趣搭救,用自己那些旁人看了會退避三舍的以毒攻毒之法,或許她又只是為了想看看人的忍耐能力有多大。   這人剛被送到這裡來的時候,滿身血汙。國公府裡的小廝種花是一把好手,武功也不錯,長得更是俊秀明媚,但要說起來給司徒九月做幫手,卻是一個也不行。本來前陣子來了個海棠,手腳勤快又聰明,可這陣子忙著薛家的案子,住到了葉家,國公府裡就沒人給司徒九月幫忙。所以這人被送來的時候,洗身子、擦身子、脫衣服、清理傷口都是司徒九月一個人完成的。   司徒九月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天下的男人女人,在大夫眼裡,大約只有有病的和沒病的之分。在司徒九月眼裡,更是只有能救的和不能救的之分,至於能救的裡面,又有願意救的和不願意救的之分。其他的,什麼男女之別,司徒九月根本沒放在眼裡。   躺在床榻上的青年並沒有睡著,而是抬頭望著天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全身上下扎滿了司徒九月的銀針,一點也不能動彈。司徒九月知道他聽得見,走的時候恐嚇他,若是他動彈了,讓銀針錯了位,很有可能一命嗚呼,到時候可別怪責別人。   其實這是她惡意的捉弄,便是這人動了,也不會出事。但司徒九月走進來的時候就知道了,過去的一夜,幾個時辰裡,這人的確是一動不動。   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施針的時候,藥性會慢慢揮發出來,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又疼又癢,難以忍受。但這人卻是忍受了。甚至於看到了司徒九月進來,還對司徒九月露出了一個笑容。   司徒九月一愣。   十分慶幸,永寧公主對待這人,不像對待姜幼瑤那般殘忍,挖掉了他的眼珠子,或是毀了他的臉,使得這人的好相貌得以保存下來。他生的很是俊秀,但這俊秀和國公府的小廝們不一樣,國公府的人都是在血海中摸爬滾打起來的,就算看起來普通的一個花匠,骨子裡也有一種難以磨滅的沉默陰戾。而這少年卻像是一塊剔透的水精,從骨子裡有一種明朗和英氣。就算他落到了這個田地,可以說是十分悽慘,但對司徒九月露出的笑容,還像是什麼都不曾經過一般的和煦。   「有什麼好笑的。」但司徒九月只是這般冷冷的說道:「都混成這幅慘樣了。」   如果說永寧公主恨一個人,就會把他丟到私牢裡狠狠折磨。那麼看這人,一定是得罪永寧公主得罪的不輕。他雖然臉龐還在,但全身武功都廢了。司徒九月替他檢查過,這人應當年紀不大,也就十七八歲,武功原先可能很不錯,但全身經脈都斷了,這輩子也不可能重拾武功。而他的腿最為嚴重,司徒九月猜測,可能是找重物生生將他的腿,自膝蓋以下的骨頭碾碎了,再找了藥物續骨。這樣往來好幾次,他的兩條腿,這輩子也不可能站起來。司徒九月絞盡腦汁自己所知道的辦法,最後還是遺憾的發現,沒有一種辦法,可以使得這人的處境改變。   從此以後,他就是一個廢人。   從他的樣貌,還有這幾日總是微笑的性情來看,這少年應當是一個心境開闊,英氣疏朗之人,但日後就要淪落到只能坐在椅子上過日子,未免令人唏噓。   司徒九月掀開他的衣裳,將自己的銀針一根根拔下。她的動作說不上輕柔,甚至還有幾分粗魯,這少年的臉卻紅了。司徒九月覺得好笑,每次她掀開這少年衣裳的時候,對方都會臉紅。   他可真是個單純的人,司徒九月想著。   「大……大夫……」正想著,那少年冷不防突然道。   司徒九月一怔:「你會說話了?」   他吃力的點了點頭。   司徒九月之前發現,這少年並非是被餵了啞藥,而是大約受刑的時候忍不住痛呼出聲,直到把嗓子都喊啞了。這幾日司徒九月用藥給他調理著,以為還要過幾日才能開口,沒想到今日就可以了。   他的聲音非常嘶啞,且透著一股疲憊,說話的時候,忍不住露出些痛苦的神情來,可見說話對他來說,也很費力,但他竭力保持著方才的微笑,道:「多謝。」   「別對我道謝,」司徒九月道:「我只能救得了你的命,其他的,我沒辦法。」   趙軻把少年扛來的時候,說過是姬蘅讓救的,姬蘅大約是想要把這人放在國公府的侍衛裡。但他的腿廢了,武功也沒了,是不可能成為國公府的侍衛的。而且國公府不養無用之人,這少年遲早會被驅逐出去。   司徒九月並不會輕易同情別人,她只是覺得這少年臉上的笑容可能會在得知這件事後消失,不由得有些惋惜。   那畢竟是很難得的純粹。   「我的……腿……」「沒救。」司徒九月道:「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我治不了你的腿,天下間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治得好你的腿。」   少年的眸光一黯,司徒九月很清晰的看見,他的眼裡有過一點淚光,但他還是笑了,費力的對司徒九月道:「沒關係……還是多謝大夫……」   「你不覺得可惜嗎?」司徒九月揚眉,「我以為你會傷心欲絕,畢竟你看上去若是不出這件事,會有大好前途。」   「留有……命在……就很好了。」   「你有什麼執念要完成的事麼?」司徒九月問,「要留著一條命去做?」   少年一愣,清澈的眼眸漸漸深沉,氤氳出司徒九月看不明白的霧氣,他遲遲未回答,就在司徒九月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少年開口了,他說:「報……仇。」   意料之中的回答,這世上,但凡有什麼執念的事,讓人不肯去死無論如何也要活著的,除了報恩,就是報仇。但恩義之人,又總是寡於負心之人,所以報仇的比報恩的,總是多許多。   司徒九月拔掉最後一根銀針,問:「永寧公主?」   這少年既然是被永寧公主囚禁在私牢的,仇人自然就是永寧公主。   「不……錯……」   「那你就不必擔心了。」司徒九月一笑,這一笑,使她冷漠的臉也變得嬌美靈動起來,她說,「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下大獄了,再過幾日就要問斬。你不必報仇,仇人也會下地獄。」   少年吃了一驚,像是猛然被雷電擊中一般,怔了半晌,才問:「……怎會?」他問的很是急切,像是迫切的要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司徒九月眉頭一皺,她不習慣與人說這麼多的話,就如對聞人遙,說不了三句她就要趕人。可對著陌生的少年,司徒九月實在是說的太多了。她匆匆道:「還能有什麼?殺人償命罷了。你想知道,等你好起來的時候,自己去問吧!」   司徒九月收拾好藥箱,就要離開屋子,快要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頭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我叫……阿昭。」   阿昭,司徒九月將這個名字在心裡默念兩次,心道少年只說了名字而不肯說姓氏,大約是身份非同尋常。   但她又在意這些做什麼?左右只是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罷了。   ……   刑部的天牢裡,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扔進了牢獄。   這裡就連獄卒似乎也不屑於多看他們一眼,到處都是鬼哭狼嚎。原先的囚犯見有新的人進來,猛地撲到鐵柵欄前,大聲怪叫。永寧公主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忍不住尖叫起來。她的尖叫似乎取悅了那些人,牢房裡便此起彼伏的響起了各種不懷好意的笑聲。   永寧公主害怕極了,她想起過自己在宮裡聽到的那些腌臢的傳說。一些進了牢獄的女犯人,會被獄卒和其他犯人一起欺辱,過的畜生不如。她不安的往沈玉容身後靠了靠,企圖從沈玉容這裡能尋得一些心安。   但沈玉容沒有與她在一間牢房,沈玉容在與她相鄰的牢房,他們之間,隔著一道柵欄。永寧公主只得隔著柵欄扯著沈玉容的衣服,讓沈玉容不至於與自己分離開來。   沈玉容木訥的坐著,任憑永寧公主動作。   永寧公主道:「沈郎,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第181章探監   「沈郎,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永寧公主道。   到了現在,成王和劉太妃也沒有人來與她接應,哪怕只是說說話,安撫她,讓她等一等就好,只要是一句話,就能讓永寧公主的心定下來。但是沒有,從頭到尾,從三司會審結束後,她沒有見到一個自己人。就算她搬出成王和劉太妃的身份,這些人也毫不搭理她,他們看她的神色,像在看一個必死之人。   永寧公主終於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對未來的不確定。這一輩子,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在牢獄裡陷入如此無助的局面。她在公主府設私牢,用盡各種稀奇古怪的辦法折磨那些人,聽著他們的慘叫,看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們叫的越恐懼,她越得意,享受操縱人生死的快感。   然而如今,人為刀鉏我為魚肉,她竟然成為了階下囚,等待著別人決定她的生死,這是何等荒謬的一件事,讓她以為這一切幾乎是個夢。   沒有成王,沒有劉太妃,也沒有公主的身份,她只好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沈玉容。她隔著柵欄推沈玉容:「沈郎,你倒是說話啊!」   沈玉容轉過頭,淡淡的看著她,不知為何,他那死灰一般的,毫無波瀾的眼睛,突然讓永寧公主感到害怕了起來,她不自覺地鬆開攥著沈玉容袖子的手。   「沒有辦法。」沈玉容道:「我沒有辦法。」   永寧公主愣了一會兒,像是才反應過來沈玉容在說什麼,她尖聲道:「怎麼會沒與辦法呢?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怎麼能說你沒有辦法呢?你是在騙我對不對,對不對?你還有辦法,我們不會死的,對不對沈郎?!」   她急切又哀求,恐懼又瘋狂的表情落在沈玉容眼裡,不知為何,沈玉容心裡,竟閃過一絲快意。   像是要故意擊垮她似的,沈玉容又道:「我沒有騙你,是真的沒有辦法,認命吧,永寧,這就是報應。」   ……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關進刑部天牢了,死囚犯是不可以有人去探望的。   芳菲苑,姜梨坐在桌前,望著窗外出神。   天上下起了小雨,二月到了盡頭,三月初,燕京城的雨水開始多了起來。淅淅瀝瀝的雨水打在窗沿,一些細密的雨珠碰到了人身上,冰涼又柔軟。乾枯了一個冬季的土地也溼潤起來,已經生出新綠。   宮裡沒再傳出別的消息,想來劉太妃和成王二人,也已經黔驢技窮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不可能逃過這一劫,她最初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已經做到了。洗清自己身上莫須有的罪名,找出殺害薛昭的真兇,把兇手做過的惡行昭告天下,替薛家一門報仇。這些事情,她都統統做到了,甚至還挽救了父親的性命。但當這一切都做完的時候,她卻沒有如釋重負,如願以償的輕鬆之感。反而覺得悲涼。   她的命不知道還能存在幾時,和父親相望不相識。過去發生的一切不可能挽回了,世上也的確沒有了薛芳菲這個人。她這一輩子,也不願意再嫁人生子,年少時候的夢想,走遍名山大川,現在身為首輔千金更不可能完成。活著,並不是按自己意願中的活著,好像怪沒有意思的。   「姑娘,」桐兒走過來關窗,道:「您想好去國公府送什麼東西了嗎?」   之前姜梨去國公府見姬蘅的時候,請求姬蘅在永寧公主的私牢裡,將姜幼瑤救出來。這件事雖然最後做的和自己想像中的不一樣,到底也是做到了。姜梨想來想去,竟然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送給姬蘅作為報答的。金銀財寶那人不缺,絕色美人姜梨這裡也找不到。   這一路走來,她原本對姬蘅敵對、提防、懷疑之心,不知從什麼時候,早已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連她自己也沒發現的信任,甚至或許還有一點依賴。   「再想想吧。」姜梨道:「我先去瑤光築,有話要對父親說。」   姜元柏自從刑部三司會審結束後,就沒有再上朝,整日在府裡陪著姜幼瑤。他的心裡也是內疚至極,總覺得若是自己當初對姜幼瑤不那麼冷淡,姜幼瑤也不會賭氣跑出府去,遇到這等禍事。如今人已經瘋了,姜元柏便經常陪著她,像是在補償什麼似的。   到了瑤光築,果然一眼就看見在院子裡的姜元柏。   姜元柏坐在院子邊上,看著姜幼瑤出神,姜幼瑤在丫鬟簇擁下,坐在軟凳上,呆呆的看著天空,她被挖掉眼珠子的那隻眼睛,纏上了厚厚的白布,只剩下另一隻眼睛,眼神也是呆滯混沌的,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認識所有的人。   姜梨的腳步在院子邊上停了一停,道:「父親。」   姜元柏循聲看過來,看見是姜梨以後,道:「阿梨,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三妹,也來看看父親。」姜梨說著,走上前來。姜幼瑤對姜梨的出現毫無察覺,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誰也打擾不了她,再無當初驕縱任性的模樣。   姜元柏長長嘆了口氣,姜家這些年,順風順水慣了,可也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就變得七零八落。季淑然死了,剩下的兩個女兒,姜梨變得陌生而客氣,姜幼瑤直接瘋了。他倏而也感到一陣無力,就連仕途,現在看起來也是前途迷茫。   姜梨輕聲道:「有一件事,我想請父親幫忙。」   「何事?」姜元柏問。   「刑部天牢裡,死囚是不能讓人探望的。」姜梨道:「我想見一見永寧公主,希望父親能與刑部的人說一說,破例而為。」聞言,姜元柏擰起眉,問:「你去天牢看永寧公主做什麼?」   「有些問題的答案,還需永寧公主為我揭開,就算是為了薛縣丞而問的吧。」姜梨道:「我不用進去,隔著柵欄看看她就好了。父親能不能答應我?若是不能,我再想別的辦法。」   她語氣溫和,然而說的是「若是不能,我再想別的辦法」而不是「若是不能就算了」。   姜元柏盯著姜梨,這個女兒內心的執拗,是他也覺得詫異和罕見的,且她極有主張,而且對他這個父親,並不完全坦誠。   她守著自己的秘密,但並不會告訴他這個父親。姜元柏覺得很是無力,但他不能要求姜梨去做什麼,在姜梨年幼的時候,因為他的錯怪,使得這個女兒受苦,與他生疏,因他的疏忽,姜梨的生母也被人害死。換做是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對他這個父親恢復從前的親密,是他一手把姜梨推出自己的生活,如今就要獨自吞下這枚早已釀好的苦果。   所以,他只好道:「好,我去說,你只管去就行了。」   以姜元柏的身份,與刑部的人打聲招呼,讓自己的女兒去看一個死囚,並不是大難題。尤其是世人都知道永寧公主害死了姜家三小姐,姜梨也不會趁機做什麼事。   姜梨笑了笑:「多謝父親。」又看了看姜幼瑤,「父親要照顧三妹,那我就不打擾了。」轉身離去。   姜元柏看著姜梨離去的背影,苦笑一聲,哪裡是什麼特意來看他特意來看姜幼瑤,分明就是要與他說這件事而已。這個女兒啊……還真像是葉家人,交易歸交易,恩怨分明。   但聰敏一些也好,不至於被人欺騙,姜元柏嘆息一聲。   ……   這天傍晚,等姜元柏的人過來說,已經與刑部的人打好招呼,姜梨可以隨時去刑部「探監」的時候,姜梨就決心出門了。   白雪看了看外面:「姑娘,外面還在下雨,要不算了?」   「明日就要問斬了,」姜梨道:「今日不去,明日就沒得機會。」   她說的如此篤定,兩個丫鬟便也不再勸阻。只是心中皆是納悶,為何偏偏要去天牢看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呢?雖然永寧公主是害了姜幼瑤,可姜梨和姜幼瑤關係並不親密,犯不著為姜幼瑤出頭。而薛芳菲和薛昭,姜梨更是認都不認識,又沒有因為他們的事去找永寧公主。   但主子的話自然有主子自己的道理,桐兒想著,突然看見姜梨在自己梳頭,愣了一下,道:「姑娘怎麼自己梳頭?奴婢來吧。」   「不用了。」姜梨已經插上最後一根簪子,道:「我已經梳好了。」   她站起身來,桐兒和白雪不由得都是一愣。   姜梨自來喜歡穿青碧色,衣裳也是從簡,素淡為主,妝容更是脂粉不施。然而今夜的姜梨,卻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描了螺黛,輕掃了一層脂粉,越發顯得膚如凝脂,口脂也是淡淡的紅色。一雙眼睛仍舊清澈如水,卻又多了些看不明白的東西。她穿著月白繡花小襖,妃色長錦裙,隨雲髻,瑪瑙簪,耳垂兩滴米粒小的紅寶石耳墜,顯得她明豔又陌生。   分明還是熟悉的眉眼,卻像是一夕之間有了少女完美的情態,得了些佳人才有的風華絕代,站在此處,連夜雨都成了青煙陪襯,讓人看得轉不開眼。   桐兒喃喃道:「奴婢都快認不出姑娘來了。」   雖然姜梨一直以來,總是表現出和從前不一樣的東西,但時間久了,桐兒也都習以為常。但今日的桐兒,這種感覺卻尤為強烈,只覺得面前的這人不是姜二小姐,而是別的什么女子,是姜家不曾有過的佳色。   「走吧。」姜梨笑了笑:「別等得太晚了。」她推門走了出去。   雨水未停,姜梨走的很慢,省的濺起的泥水髒汙了裙角。從前做薛芳菲的時候,她喜歡這麼打扮,女為悅己者容,她願意把自己裝點得格外美麗,看沈玉容眼中的讚嘆欣賞。然而今夜,她再次做熟悉的打扮,卻不是為了取悅別人,而只是為了提醒他們。   薛芳菲可以好好活著,以另一種方式,並不像是他們想的那般。永寧公主令人勒死她的前一刻,還在勸道她下輩子託生千金之家,今夜她就告訴永寧公主,得償所願,卻不知現在的永寧公主,會露出何等神情?   上輩子的恩怨,總該做一個了結的。 第182章將死   刑部的天牢裡,此刻燈火晦暗,有老鼠奔跑過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什麼動物啃噬食物的動靜。怪叫和哭泣聲不時傳來,角落裡,永寧公主抱膝坐著,她緊緊挨著沈玉容那面的柵欄,仿佛這樣會得了些生氣。   這三日,她哀求過,威脅過,把自己腕間的鐲子褪下給獄卒,希望他們能向成王或是劉太妃傳個話。獄卒收了她的鐲子,轉頭就走了,再無音訊,永寧公主氣的破口大罵。罵了半日,嗓子也啞了,累得沒了力氣。   死囚臨走之前的斷頭飯,總是分外豐盛。之前永寧公主一直謾罵這裡的飯食糟糕,等真到了最後一日,滿地的佳餚擺在面前,永寧公主卻像是被刺激了似的,說什麼也不肯吃一口,仿佛吃了這些,立刻就會死去。而拖延一刻,就不必面對絕望的結局。   與她相反的是沈玉容,這幾日,沈玉容什麼話都沒說,永寧公主的責罵他聽著,既不安慰永寧公主,也不想對策。今夜的斷頭飯送來時,沈玉容還有心情慢慢的享用,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壓根兒瞧不見永寧公主的恐懼。   永寧公主心如死灰,成王和劉太妃有心想要救她,不會一直不讓人傳信給她。一連三天都杳無音訊,只能說明,他們放棄了永寧公主。   明日就要處刑了,永寧公主忍不住把自己報的更緊了些。   外面突然傳來人的腳步聲,還有獄卒的說話聲。永寧公主並沒有在意,每日都會有新的人進來,也會有死囚犯出去。刑部的牢獄從來不缺人呆。過了一會兒,獄卒的聲音消失了,那人的腳步聲還在繼續,不緊不慢的,在牢獄裡,格外清晰明顯,傳到永寧公主的耳中。   永寧公主忍不住注意聽起來。   那腳步聲在往她和沈玉容的牢房前走來,永寧公主心中一個激靈,陡然間浮起新的希望來。若是這人是劉太妃和成王派來的……一定是的!他肯定是來告訴自己,成王和劉太妃已經做好了準備,很快就會把她救出去,教她不要擔心!   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永寧公主已經迫不及待的撲到鐵柵欄面前,想要看清楚來的是什麼人。   她看到了一邊乾淨的裙角。   女人?永寧公主疑惑的抬起頭,藏在牢房深處,黑暗中靠牆的沈玉容也抬起眼來,往這邊看了一眼。   燈火逐漸映亮了那人的臉,雪膚花貌,秀眉杏眼,乾淨而明豔,年輕女子含笑俯視著她,永寧公主愣了一刻,差點要叫出聲來,薛芳菲!這身裝束打扮,真是像極了當年的薛芳菲!那時候她第一次見沈玉容,對沈玉容芳心暗許,得知沈玉容早已有了妻室,心中不屑,找了個由頭,在宴會上見著了薛芳菲。   雖然早就知道了薛芳菲的盛名,但永寧公主以為,不過是一介婦人,又是從山野鄉村出來的女子,父親只是個小吏,外頭傳說再盛,不過是以訛傳訛,實則不然。然而等她真的看見了那明豔動人的女子,心中便瘋狂的湧起了不甘。   永寧公主執拗的想要得到沈玉容,除了她真的很喜歡沈玉容外,不知這其中,有沒有一點是因為,沈玉容是薛芳菲的丈夫,所以永寧公主更想要得到他。   她到底是妒忌薛芳菲的。   她心中一振恍惚,見面前的女子緩緩蹲了下來,隔著鐵柵欄與自己相望,道:「公主殿下。」   永寧公主突然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不是薛芳菲,她是姜家的二小姐姜梨。   「姜梨?!」永寧公主怒道:「你怎麼會來?」成王和劉太妃是不可能讓姜梨來傳話的,姜梨出現在這裡,當然不會是來救她的。   「我特意過來,只是為了想和公主說幾句話而已。」姜梨偏頭看她,這個動作由她做出來,格外清靈嬌俏,她好像面對的也不是已經瀕臨崩潰的公主,而像是面對一個許久沒見的朋友似的,含著微笑,溫溫柔柔的道:「公主如今住在這裡,其實還是我的功勞呢。」   永寧公主一怔:「你說什麼?」   「公主殿下和沈大人的一段情,之所以公之於眾,是因為和李大公子撕破臉。公主對李大公子不依不饒,無非是因為李大公子害死了你的孩子。」姜梨輕輕道:「可這件事,公主真是冤枉李大公子了,你根本沒有懷孕,一切不過是因為我用了一顆假孕藥,讓你以為自己有了身子,為了遮掩迫不及待的嫁到了李家,才會弄到如今地步。所以說,」她笑的明媚,「你說,這一切是不是與我有關?」   「你……」永寧公主的神情從吃驚轉為震驚,又從震驚轉為憤怒,突然撲上前來,伸手要來抓姜梨的臉,姜梨後退一步,永寧公主隔著鐵柵欄,沒辦法再抓到她,她只能徒勞的尖叫道:「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沈玉容側頭看著這邊,他聽不太清姜梨究竟對永寧公主說了什麼,使得永寧公主這般憤怒,他只是盯著姜梨,死死的盯著。   「雖然孩子是假的。但你當年對薛家所做的事情卻是真的。」姜梨平靜的道:「所以即便你告訴別人,也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明日一早,你還是會被押付刑場,付出你應該付出的代價。」   永寧公主喘著粗氣,就像是一頭野獸那樣。她盯著姜梨的目光,就像是要把姜梨撕碎,她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永寧公主,」姜梨盯著她的燕京,「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你讓我這麼做的。」   「我?」「你說……」姜梨的聲音溫軟又輕柔,在黑暗裡,卻漸漸渲染出可怖的色彩,她道:「我是小吏的女兒,你踩死我,就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下輩子投胎,記得託生在千金之家。」   永寧公主先是疑惑,隨即如遭雷擊。   那一日早就模糊的話語,突然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她腦海之中。   「本宮和沈郎情投意合,可惜偏有個你,本宮當然不能容你。若你是高門大戶女兒,本宮或許還要費一番周折。可惜你爹只是個小小的縣丞,燕京多少州縣,你薛家一門,不過草芥。下輩子,投胎之前記得掂量掂量,託生在千金之家。」   「記住了,便是你容顏絕色,才學無雙,終究只是個小吏的女兒,本宮碾死你——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你、你、你……」永寧公主忍不住後退一步:「你是人是鬼?你是薛芳菲?!」   「薛芳菲」三個字,終於觸動了藏在暗處的沈玉容,他慢慢的爬過來,隔著鐵柵欄看向姜梨。   姜梨沒有看他,只是看向永寧公主,突然勾唇,低聲道:「誰說不是呢?」   這般狂妄的、坦然地、勇敢的承認了。   「不可能,不可能……」永寧公主拼命搖頭,往後退去。她認為這一切都是在做夢,或許只是她的幻覺。是她害怕薛芳菲來復仇所以想到的這一出,或者根本就是姜梨在嚇唬她,為的是給姜幼瑤報仇。   但怎麼可能?永寧公主心知肚明,當時薛芳菲死前,只有她和兩個婆子在場。那兩個婆子早已被滅口,世上除了她一人意外,再無人知道臨死前她與薛芳菲的對話。姜梨說的卻是一字不差,她若是嚇唬自己,這些又從何而知?   這根本不可能!永寧公主跑到牢房深處,像是懼怕到了極點,拒絕與姜梨對視。   姜梨看了永寧公主一眼,這個毀了她前生的女人,現在如此狼狽,戰戰兢兢,一句話就能令她如驚弓之鳥,這樣的永寧公主,突然讓她覺得索然無味,連報復都意興闌珊了。   姜梨站起身,往外走,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裙角。   沈玉容仰頭看著她,他輕聲問:「是芳菲麼?」   熟悉的眉眼,他的目光裡,帶了些震驚,帶了些希翼,又害怕又惶恐,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仿佛只要姜梨說一個「是」,他就有無窮無盡的話要對姜梨說似的,倘若姜梨說一個「不是」,他就有比天還要大的失望和委屈。   但姜梨只是低頭,用力一扯,裙角從沈玉容手裡掙脫開來,她看也不看沈玉容,往外走去。   夫妻恩情,早在當年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就已經斬斷了。如今了卻命債,就再無關係,不屑於看,也不屑於聽,更不屑於回答。他的懺悔也好,執迷不悟也罷,道歉或是磕頭流淚,她都沒有半分興趣。   是不是薛芳菲又如何?總之和沈玉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姜梨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雨還未停,獄卒討好的衝她笑,桐兒和白雪沒想到這麼快她就出來了。三人往馬車走去。   待走到馬車面前時,姜梨一愣。   車夫已經換了人,露出的臉是趙軻。趙軻道:「大人請二小姐去國公府。」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姜梨已經輕車熟路的上了馬車,道:「走吧。」   她做完了這件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已經了了,按照之前和姬蘅的約定,他應該來取自己的命了。姜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世上沒有白白得來的好處,報仇這回事,沒有姬蘅,由她一人做來,想來不會像如今這樣順利。復出代價也是應該的。   她無話可說。 第183章真名   國公府的門口,燈籠也被打溼了。趙軻把馬車停好,桐兒撐開油紙傘,扶姜梨下了馬車,一同往國公府裡走去。   奼紫嫣紅的國公府,花圃裡的花得了綿綿細雨,越發嬌豔欲滴起來。似乎冬日裡的那層白霜也被淋了趕緊,顯出了原本豔麗的模樣來。走在其中,仿佛不在人間。   門口的鳥籠裡,小紅正站在枝頭,眯著眼睛,頭藏在羽毛中,睡得正香,也正因為如此,才沒有一看到姜梨就咋咋呼呼的亂叫起來。   文紀守在姬蘅書房的外面,看見趙軻帶姜梨來了,對姜梨道:「大人在書房裡。」   姜梨點了點頭,白雪和桐兒留在外面,姜梨推門走了進去。   書房裡關上了窗,點亮了燈,外面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裡是搖曳的燈火。姜梨將門掩上,於是那最後一絲涼風,也就從屋裡消失殆盡了。   姬蘅坐在桌前,他坐的懶散,紅色的衣袍及地,露出繡著繁複花紋的一角,燈火下像是流動的珠寶,而他的眼睛,比寶石還要動人,長眸微眯,就是瀲灩的多情。   姜梨走進屋後,他的目光朝姜梨瞥過來,微微一怔。   今日的姜梨,穿著打扮與往日很不一樣,她往日是素淨的清靈少女,如今看著,卻多了明麗嬌豔的色彩,陌生的裝束,陌生的妝容,也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就像不是三月裡初開的雪白梨花,帶點淡淡的甜,而像是四月深山裡藏起來的桃色,一片旖旎的風情。   但那雙眼睛裡的清澈和執拗,似乎從頭到尾都沒變過。   他站起身,挑眉道:「你今日穿的很不一樣。」   姜梨笑了笑:「是麼?」   她是特意這麼穿的。她去見永寧公主,了卻這一段恩怨,不能用姜二小姐的身份,她得變成薛芳菲。當年犯的錯是薛芳菲辦的,來彌補這個錯誤,自然也是該由薛芳菲來結束。她用薛芳菲的靈魂和永寧公主對話,至於永寧公主在她走後的震驚、恐懼、噩夢一般的糾結,就和姜梨無關了。   「國公爺叫趙軻讓我前來,可是有什麼事?」姜梨詢問道。   姬蘅這麼晚讓她前去,也許是為了履行那個約定,但姜梨又隱隱覺得,姬蘅不是這麼著急的人。至少要等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二人處刑以後,才會主動提出這件事情。   姬蘅走近她面前,他個子很高,身影投下的陰影覆在姜梨身上,從窗戶映上的影子來看,仿佛兩個人親密的姿態。   他問:「你剛剛從刑部天牢出來,去看了永寧公主?」   姜梨道:「是。」趙軻既然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特意來等她的,因此姬蘅知道此事,姜梨並不意外。   姬蘅點了點頭。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潔白,把玩著手中摺扇,低頭看向姜梨,眸光瀲灩動人,唇角帶著惑人的輕笑,聲音卻十足清明。   他問:「她為什麼叫你『薛芳菲』?」   姜梨一震,猛地抬起頭來,他都聽到了!   姬蘅的人,難道潛在天牢裡,聽到了永寧公主和她的對話麼?   少女的眼睛微睜,她的眼睛太過清澈,以至於裡面一瞬間的慌亂和無措都無所遁形,年輕男子貌美如戲文裡的精魅,連舉止都帶著蠱惑人心的優雅,他拿扇子輕輕抵住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昂起頭來,直視著那雙可以洞察人心的琥珀色雙眸。   他看著姜梨,微笑著,低低的嘆息了一聲,語氣醉人的令人毛骨悚然。   姬蘅道:「你果然不是姜梨。」   你果然不是姜梨。   隨著這句話的尾音消失在空氣裡,他步步緊逼,姜梨慢慢後退,直到背後觸到身後的書桌,避無可避。她身子不自覺的後仰,又被姬蘅伸過來的手扶住腰部,免得她向後跌倒。   他還是知道了,就算這段時間他對她放縱、幫助甚至稱得上是對朋友一般的關心體貼,但他心裡對她的懷疑,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旁人以為他入戲,或許他的確入了那麼一刻,但他又能隨時抽身脫離,冷靜犀利又精明。   也許他從頭到尾,都不曾相信過任何人,也不曾給予過別人信任。   就如同他此刻曖昧又親密的姿態,唇角含笑又溫柔,但他的眼神,是如此涼薄。   姜梨閉上了眼,她聽見自己平靜溫和的聲音,響起在屋子裡:「國公爺曾經與我做過一個約定,現在那件事情完成了,你可以來履行約定,這條命,是時候還給國公爺了。」   她沒有回答姬蘅的問題,反而在讓姬蘅履行約定,於是在這個時候聽上去,就像是挑釁,還是毫不掩飾的哪一種。姬蘅的眸光一暗,他嘴角的笑容越發惑人,手上的扇柄從姜梨的下巴,輕輕移到了姜梨的喉嚨之上。   她生的纖細柔弱,連喉嚨也是細細的,像是被扼住脖頸的白鶴,一瞬間有種悽美的脆弱。但她又是無懼的,她的神情平和,一點兒慌亂的痕跡也找不到,她一心赴死。   姬蘅並不是一個喜歡問「為什麼」的人,許多事情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已經弄清楚了答案,他不喜歡脫離掌控之外的意外發生。如果這件事情到最後還沒有弄清楚,他也不會執著,而是撅棄這件事情。   所謂的如果事情找不到解決的答案,就解決這件事情。   所以握著扇柄的手,那張潔白的、修長的,像是應該拿起棋子和茶盅,風花雪月的手,慢慢的收緊了。   姜梨感覺到了脖頸的冰涼,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死亡的氣息大約和姬蘅身上的味道一般,帶著一種涼意的清香,澀澀的。   姬蘅的目光,落在了扇柄之下,那隻垂下來的扇墜上。   扇墜嫣紅如血,蝴蝶展翅欲飛,紅色的蝴蝶和白皙的皮膚,有種莫名的契合。姬蘅看著看著,眸色微微一動。   緊接著,姜梨感覺到,冰冰涼涼的扇柄仍然抵在自己的喉嚨,她的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你的命,我不要了。」   耳邊傳來微癢的觸感,呼吸近在耳聞,姜梨詫異之間匆忙睜眼,看見的就是他微微側過的臉。   這男人的側臉,亦是挑不出一點瑕疵,每次看的時候,都覺得美的驚心動魄。他說完話後,並沒有拉開和姜梨的距離,而是仍舊含笑著,居高臨下的側頭看她,只需要一點點,大概只要一毫釐,姜梨的嘴巴,就能碰上他的臉,或許是他的嘴唇。   她大驚失色,一動也不敢動,然而這幅模樣,卻像是深山裡,被獵人驚到的小鹿,吃驚的站在原地,茫然而緊張,過去的機敏全都不見了。   「作為交換,」他道,「說出真相,不要說謊,怎麼樣?」   他緊緊盯著姜梨,姜梨幾乎要招架不住,在這樣的眼神下,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動心。明明知道他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危險,卻還是要為他片刻的溫柔所惑,仿佛撲火飛蛾,奮不顧身的一頭撞進灰燼之中。   「我……」   「我就當你答應了。」他微笑著收回扇柄,順便伸手,將姜梨垂在眼前的一縷髮絲別在而後。   姜梨渾身不自在極了,臉頰發燙。她只好專注的盯著姬蘅衣袍上的那一粒金扣子,扣子的邊緣都是刻著繁複的花紋,華美的、冰涼的。   「我可以告訴國公爺想知道的一切,但恐怕國公爺不會相信我說的話,反而以為我在說謊。」姜梨抬眼看他。   他又用一種認真的幾乎天真,溫柔的,仿佛她說的一切他都會毫不猶豫的相信,那樣的深情眼光,慢慢道:「不會。你說的一切,我相信你。」   姜梨微微一怔。   他的眼神如此認真,距離如此之近,她看的見對方長長的睫毛,還有眼角的紅色小痣,她甚至生出一種衝動,想要摸上一摸。然而她很快按捺住了,她不知道這一刻的心動是因為姬蘅生的太美,表現的太溫柔而令她有片刻迷亂,但她明白,出了這間屋子,她心裡的那隻小鹿就會停止撲騰,重新變得理智而冷靜起來。   「倘若你相信,我就告訴你。」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不出有什麼分別。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慢慢的鬆開手,姜梨得以鬆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姬蘅以扇子一指書桌,上面有一壺茶,兩隻茶盅,他道:「坐。」   又恢復到之前那般漫不經心的從容裡了。   他總是抽身的極快。   姜梨定了定神,埋頭走到了那桌前,坐了下來。大約是有些緊張的原因,這次不等姬蘅動手,她自己先給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   雨夜裡,熱茶迅速安撫了她放才自進了屋以後來的慌張、難受、激動和猶豫的心情,讓她重新平靜起來。   姬蘅笑著看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姜梨盯著他大紅色的衣袍,眼睛幾乎都要被上頭金色的絲線看花。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姜梨:「薛芳菲。」 第184章憐惜   「薛芳菲。」   他倒茶的動作微微一頓,看向姜梨。姜梨平靜的回應過去,她回答的如此爽快,是因為她也沒有別的藉口可以敷衍。要不如何解釋在天牢中,永寧公主對她叫的「薛芳菲」?姜梨想,其實姬蘅自己心裡,也是有答案的。她對薛家的過於關注,對於襄陽桐鄉的熟悉。還有一切發生在姜二小姐身上不合理的事情,但如果她是薛芳菲,一切都變得合理了。姬蘅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欺騙姬蘅也是不理智的行為,因為他很清醒,不會被任何人所欺騙。   所以她也就不白費功夫了。   姬蘅繼續倒茶,清亮的茶水盛在雪白的茶盅裡,呈現出一種春日的色彩。他問:「姜二小姐在什麼地方?」   姜梨道:「我就是姜二小姐。」   這一回,姬蘅笑了,他說:「何意?」   「我是薛芳菲,也是姜二小姐。我在沈家被永寧公主的僕人勒死後,醒來後的第一眼,已經在青城山。身邊的人告訴我,我是姜二小姐,於是我才知道,我是燕京首輔的女兒,因為殺母弒弟被送到了青城山思過。」   姬蘅挑眉:「這麼說,你沒有改變你的容貌?」   姜梨微微一笑:「這大約很難。如果不信的話,國公爺可以讓人來檢查,九月姑娘可以證明。」   她的臉龐在燈火下潔白可愛,皮膚吹彈可破,看樣子倒不像是假裝的。倘若是這麼一張臉,讓人的手捏來捏去,只怕也會讓人覺得不忍和可惜。   「你想說,這是怪力亂神的故事?」   姜梨低下頭,輕聲道:「我早就提醒過國公爺,如果我說了,國公爺很可能並不相信,認為我在說謊。」   沉默了一會兒,姬蘅的聲音響起,他不置可否道:「我不認為你在說謊。」   姜梨抬起頭,他仍舊笑盈盈的,姜梨忍不住道:「國公爺難過不覺得,我說的話很是荒謬麼?」   她重獲新生這件事,即便是姜梨自己,當初在青城山的時候,也總是捫心自問,這會不會是一場幻覺。所謂的薛芳菲的一生,只是她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要不是後來她回到了燕京城,確定燕京城的確有沈玉容和薛芳菲這二人,恐怕會時常陷入懷疑自己的錯亂之中。誰能相信,一個死人有朝一日會醒來,變成另一個人呢?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就算她告訴了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薛懷遠會不會相信自己,還是認為她在說胡話。   「荒謬歸荒謬,不過世上很多真相,本來就是荒謬的。」姬蘅說的隨意。   他不為此事驚詫,也沒有用異樣的目光看姜梨。他對姜梨的態度,和從前幾乎沒什麼兩樣。   「所以你成了姜梨以後,就直指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報仇雪恨,不死不休?」   姜梨苦笑一聲:「我還能做什麼呢?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總不能讓薛家的人白白受苦。既然上天垂簾,再給了我一條生路,我自然要報仇。」   姬蘅點了點頭:「有理。」   「那麼國公爺呢?」姜梨忍不住問,「知道了此事以後,不會認為我是不祥之人,很可怕麼?」   「不祥之人?」姬蘅挑眉,像是覺得她說的話很有趣,他道:「你死過一次,還能活過來,這叫有福之人,真正的不祥之人,是連新生的機會都沒有的。」   姜梨聞言一愣,總覺得姬蘅說的這話中,似乎還在說別的什麼人。她沉默了一下,道:「國公爺已經知道真相了,我所做的這一切,就是因為我是薛芳菲。我必須要做這件事。國公爺倘若認為我說的是真話,是否就可以不再追究,我與您的那個約定了?」   姬蘅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這是想過河拆橋,知恩不報?」   姜梨赧然,這件事情,她的確做的不夠地道。姬蘅幫過了她太多次,而她只說了一個真相,就要橋歸橋路歸路,仿佛是忘恩負義之人。   「倘若我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我定然會傾盡全力相報。」姜梨認真道。   「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了很多次,」姬蘅擺了擺手,「但沒什麼用處。」   「也不一定吧。」姜梨笑了笑,「倘若夏郡王回京的話,或許姜家也能為國公爺的籌謀出一份力。」   姬蘅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轉頭看向姜梨,「姜二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成王很快會舉事,燕京二將如今鎮守邊疆,且兵線不接,昭德將軍一定會回京救困的。」姜梨道:「國公爺,為的不就是這一刻麼?」   她想來想去,總覺得姬蘅做這一切,包括之前的穩固局勢,後來又主動打破,逼成王提前舉事,無非就是為了引出這個夏郡王。但姬老將軍對夏郡王的諱莫如深,更讓姜梨認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   姬蘅低聲笑了,他看著姜梨:「聽說薛芳菲錦心繡腸,冰雪聰明,原本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他的目光裡,是不加掩飾的讚賞,姜梨一笑,「我知道的,國公爺從前還認為我是木頭美人。」   「薛芳菲當然不是木頭美人,不過是沈玉容讓她變成了木頭美人而已。」姬蘅淡笑道:「所以沈玉容的本事,就止於此,是他沒有眼光。」   「我倒不這麼認為,他只是眼光過於長遠了一點,以至於栽了跟頭。」姜梨現在說起沈玉容時,已經沒有一絲半點的糾結和不甘了。很奇怪的,不知不覺中,她和沈玉容的感情,就在她成為姜梨後,在復仇的這條道路上,慢慢的消磨乾淨了。沈玉容對她來說,也就是生命中一個多餘的過客,走了就走了,最好永遠不要回來。「你不恨他了?」姬蘅問。   「恨如何?愛又如何?他欠我的,最多也只能還到這裡,賠上一條性命,再多的,也沒有了。」姜梨道。   姬蘅道:「有理。」他手持茶盅,「喝一杯?」   姜梨笑了,她也舉起茶盅,以茶代酒,外面的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春雨如酒,情愫如酒,兩隻茶盅在空中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仰頭將茶一飲而盡,像是要飲盡所有屬於薛芳菲的苦澀。姬蘅則是慢慢飲下,姿態優雅,仿佛真裝的是瓊漿玉露一般。   「之前的約定作廢了,」姬蘅的聲音懶懶淡淡,如夜裡沉醉的春風,傳到了姜梨的耳朵,他說:「從此以後,姜二小姐,你自由了。」   姜梨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薛家的案子已經了了,從此以後,薛芳菲的過去,是真的徹底結束了。她將成為真正的姜二小姐,繼續在這個世間生活下去。而這齣戲也徹底落幕,作為一個看戲人,曲終人散,姬蘅自然不會留在原地。他們二人之前的交往,可能就到此為止,結束了。   姜梨的心裡,閃過了一絲極輕極輕的失落。雖然一開始她對姬蘅提防懷疑,小心翼翼的相處或是交易,但事實上,她對於姬蘅,又付諸了一定的信任。從某些方面來說,在她來到燕京城後,對於姜家各人的信任,似乎都比不上對姬蘅的相信。這是基於她對姬蘅實力的認可,也是對他人品的認可。   人在強大到一定實力的時候,是不屑於用計謀的。姬蘅之於她,就不必用這些。   好像是一個朋友,一起乘舟度過驚濤駭浪的部分,等中途分別的時候,總有些莫名感傷。   姜梨看向他:「這段日子,國公爺對我照顧有加,多謝了。」   姬蘅笑了笑:「不必客氣,你的戲不錯。」   姜梨也笑了。   等她離開姬蘅書房的時候,姬蘅沒有起身送她。姜梨走到門前,雨還未停,白雪將傘撐好,姜梨回頭看了一眼屋裡,姬蘅坐在書桌前,他的背影在燈火之下,顯出一種驚豔的寂寥來。   她轉過頭,走進了雨水之中。   趙軻送她們幾人離開,臨走時,姜梨看見了司徒九月匆匆從院子裡走過的身影,她大約是很忙,都沒看到姜梨幾人。姜梨問趙軻:「九月姑娘是在做什麼?」   「近來府裡來了個病人,」趙軻道:「司徒小姐在給他治傷。」   能讓司徒九月醫治的病人,定然不是普通的病人,國公府的秘密許多,姜梨也不便多問。於是她沒有回頭,逕自離開了。   司徒九月匆匆回到了屋裡,叫阿昭的少年躺在床上,他現在還不能下床,每日都要由司徒九月來施針。他每日能見到的,除了來給他送飯和照料他的小廝,就只有司徒九月了。   長此以往,他與司徒九月,也算是認識了,司徒九月倒也願意和這少年說幾句話。這少年的聲音漸漸褪去了沙啞,顯出本來的音色來,也是如他模樣一般的陽光明朗。   「司徒大夫,」阿昭問:「剛剛我聽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是什麼人?」   「有嗎?」司徒九月皺起眉,道:「我沒有注意,可能是姬蘅的客人吧。你先別動,我給你施針。」   另一頭,文紀走進了書房。姬蘅仍舊坐著看向窗外,窗戶已經被打開了,風把燈火吹得搖搖欲墜,影子也被拉的跌跌撞撞。細密的雨絲飄到了桌上,一些濺進了茶盅,蕩起細細的漣漪,如一朵花開。   「大人,姜二小姐已經走了。」文紀道。   姬蘅「嗯」了一聲,才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向對面,對面的凳子上,早已沒有了人,唯有她剩下的茶盅,提醒著這裡曾經有過誰。   從薛芳菲到姜二小姐,不可思議的經歷,但似乎又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所有的一切。難得的是曾經死過一次,還有那般清澈的眼神,還能近乎天真的、赤誠的去相信一個人。   該說是愚蠢,還是珍貴?   而他在扇柄抵住她的咽喉,剎那間的心軟裡,竟然滋長出了一絲不舍和憐惜。這令他悚然,令他不由得審視自己,令他必須不得不和對方劃清界限,再不往來。   看戲之人是不可以入戲的,一旦入戲,會失了分寸,失了清醒,陷入戲裡的悲歡離合,那才是最可怕。   他不能有任何軟肋。 第185章休妻   時間過得很快,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處刑的日子,姜梨早早的用過飯,就要出門。姜元柏得知她也要去觀刑,欲言又止,最後才道:「很可怕,你不要去看。」   「無事,我不看處刑,只站在外面看看就是了。」姜梨笑了笑,「也替三妹出口氣。」   姜元柏心中更愧疚了,他不打算去看處刑,不知是不是因為永寧公主這樁事,洪孝帝對他感到愧疚,這幾日頻頻召見他。君臣相談,竟也有些過去坦誠相待的影子。   不過這究竟是帝王心術,還是真心以待,姜元柏自己也說不清楚。伴君如伴虎,他也不敢有半點馬虎,還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會因為洪孝帝的突然親近而放鬆警惕,放任自己犯錯。   不過姜幼瑤瘋了,始作俑者今日處刑,自己不去看,卻讓原本老是被姜幼瑤為難的姜梨去看,姜元柏也說不出心裡的複雜感受。   好在姜梨並沒有與他多在這件事上磋磨,與姜元柏道過別以後,就出了門。姜梨曉得,今日葉明煜他們也會帶著薛懷遠前去觀刑,但姜梨沒有告訴他們自己也會去看。   她暫時還沒能想好怎麼面對薛懷遠,下一次看見薛懷遠的時候,姜梨打算說出真相,告訴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她知道這件事要薛懷遠突然接受定然很難,所以要想一番溫和的說辭,但在沒想好之前,還不能見到薛懷遠。她也怕自己激動之下直接說了出來,又怕嚇著薛懷遠,又怕薛懷遠壓根兒不信,倒是把自己糾結的這幾日都在想著這事。   白雪和桐兒扶著姜梨上了馬車。   燕京城的街道上,今日行走的人也少了許多。原是很多人都跑到了刑場去瞧熱鬧,一個是曾經春風得意的狀元郎,年少有為的中書舍郎,一個是成王的妹妹,正經的金枝玉葉,當今公主,卻聯手犯下了如此令人髮指的罪行。百姓們總是喜愛看熱鬧的,都想要看這二人付出代價。   姜梨的馬車行駛到刑場外的時候,就已經進不去了,百姓們以及看熱鬧的馬車都把路給堵死了。白雪和桐兒不得不拿銀子開道,百姓們拿了銀子,自然好說話,紛紛讓道,才讓馬車又往裡稍稍停靠了一點,至少能看得見刑臺上的兩人。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穿著髒兮兮的囚服,頭髮蓬亂,再無從前的講究精緻,和其他的死囚犯沒什麼兩樣。更甚者,他們比其他的死囚犯還要不如。因為義憤填膺的百姓們早已自發的提著菜籃子,不斷地往他們頭上身上砸雞蛋扔菜葉,十分狼狽。   大約沈玉容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日。   姜梨以為永寧公主即便到了這份上,應該還會維持她飛揚跋扈的本性,破口大罵。但她今日竟然一個字也沒有,耷拉著腦袋,連表情也看不見。而沈玉容卻還是溫和的,或者說是麻木的面對著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是在找什麼人似的。   明知道他看不見自己,姜梨還是往後退了一步,躲在了白雪身後。她忽然又覺得好笑起來,當年薛芳菲被永寧公主害死的時候,沈玉容就在門外,親眼目睹,卻袖手旁觀,眼睜睜的看著她命赴黃泉。如今沈玉容要死了,她成了旁觀者,送上沈玉容最後一程。   人世間的事,真是一件奇怪的輪迴。   忽然間,有婦人的嚎啕大哭聲傳來,間或夾雜著謾罵的聲音,姜梨順著聲音看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沈母。   沈母哭倒在刑臺面前,一面大呼著「我兒」,一面又謾罵著永寧公主。姜梨將她的罵聲聽得清清楚楚,沈母罵的是沈玉容原本有大好前途,卻被永寧公主這個淫婦給連累了。甚至連薛芳菲沈母都拿出來說,只說自己原先那個媳婦薛芳菲如何的善良賢惠,能幹體貼,卻被永寧公主以惡毒的手段害死,還栽贓在沈玉容身上。   沈母的痛苦不是假的,因她只有沈玉容這一個兒子,含辛茹苦的把沈玉容拉扯大,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沈玉容身上。而沈玉容也不負眾望,果真做到了高官,只是沒料到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栽了跟頭罷了。沈母慣於把一切責任都推卸在別人身上,永寧公主既然沒有用了,她自然要把這一切都怪罪於永寧公主身上的。   姜梨心中哂笑,沈母這會兒是不管不顧的撒潑,礙於各種原因,成王和劉太妃沒能救得了永寧公主,但不代表就真的不關心永寧公主。永寧公主落到如今田地,對劉太妃和成王而言,也正是因為沈玉容才會如此。如果沒有沈玉容,根本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沈母遷怒永寧公主,劉太妃也會遷怒沈家。沈玉容是死了,沈母的胡亂謾罵,自然也會惹惱劉太妃。   只怕處刑過後,沈母也活不了多長時間。劉太妃本就惱怒沈玉容,又怎麼能允許一個普通婦人侮辱自己唯一的女兒。   若是沈玉容心中還有自己的母親,就應該這時候開口,提醒沈母一兩句。別人的話沈母或許聽不進去,但沈玉容的話,沈母卻多多少少一定要聽的。   但沈玉容沒有,他只是茫然的,無望的,執著的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的搜尋著。他的目光是如此明顯,以至於許多人都感受到了,面面相覷,還以為他是尋了劫法場的人,在等著救兵前來。   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救兵,沈玉容所期待的人也沒有出現。   直到了時間到來的那一刻。   劊子手立在沈玉容身後,手起刀落,銀光一閃,滴溜溜,一線鮮血噴在地上,圓圓的腦袋滾了下來,沾滿泥濘,什麼都分辨不清。   在沈玉容身邊的永寧公主尖叫一聲,像是終於明白了恐懼,尖叫了一聲「不要」,可還沒等她叫完,死亡的刀光接踵而至。   人群驀地發出一陣歡呼,像是得了巨大的成就。   姜梨垂眸,面無表情的轉身走開,一切都結束了。   ……   不管「狀元殺妻」案是多麼的令人驚駭,隨著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處刑,一切好像都結束了。   街道上茶坊酒樓裡仍舊還會有人議論起這件事,唏噓薛芳菲姐弟的無辜和可憐,但談論的人在慢慢變少。好人得到了伸冤的機會,壞人伏法,這似乎就是圓滿的大結局了。春日一切又開始繁忙起來,農人忙著播種,孩子們開始上學堂,認識新的字,一切欣欣向榮。   姜梨的日子,也在一日一日的平靜中度過了。這件事情解決以後,她有時候會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如尋常小姐那般,在家繡繡花寫寫字,安寧又滿足的活著,等到有朝一日迎來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便披上嫁衣嫁了,為夫君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似乎就是她下半生的結局。   但姜梨並不願意那麼做,成為薛芳菲的時候,這些事情她已經做過一次,耗盡了全部精力和生命,她實在沒有勇氣再來一遍。況且對於嫁人這件事,姜梨也是牴觸的。身為首輔家的小姐,極有可能被姜元柏嫁給一個未見過幾面,光是聽表面上還不錯的青年才俊。她當年認識沈玉容,自以為十分了解沈玉容,最後才發現自己從來不曾明白過他,更別說不曾接近過幾次的人。   但她又不能拒絕這個宿命,她現在是姜家的小姐,首輔的千金,就算再怎麼任性,在婚姻一事上,只怕也不能掙得開命運。   姜梨仍然經常去葉家,薛懷遠還寄住在葉家,雖然他說過幾次想要回襄陽桐鄉。但葉世傑極力挽留他,一面是從薛懷遠這裡,葉世傑能得到許多做官的道理,對他日後的仕途大有裨益,二來是成王只怕仍然也會薛懷遠懷恨於心,單讓薛懷遠一人出門,大約會有危險。   葉明煜許諾薛懷遠,等到了年底他回襄陽的時候,一定把薛懷遠一起帶上,至於今年,就先讓薛懷遠住在燕京城的葉家。薛懷遠認為葉家對薛家平反有莫大恩情,因此也不好推辭,應承了下來。   這讓姜梨鬆了口氣。   她經常去葉家,表面上是去看葉明煜,實則是想與薛懷遠多相處一陣子。薛懷遠在這件案子後,變得平靜和溫和起來,他不再像從前那個時而嚴厲時而慈愛的父親,就像一個普通的老人。他沒有一蹶不振,平日裡在葉家看看書寫寫字,過的很是閒適,似乎也沒有因薛家的悲慘而痛不欲生。   但姜梨心知肚明,真正的難過,是不會說在嘴上的。她和薛懷遠閒談,好幾次,「我就是薛芳菲」這句話都已經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她也有恐懼的地方,也有不安的時候。倘若她說出來薛懷遠不肯信怎麼辦?她實在不能承受被父親否認的場景。   那一刻,她竟然出離的懷念起姬蘅來。倘若薛懷遠能像姬蘅一樣,對怪力亂神的事也深信不疑,或者說,對她說的話也深信不疑,那就最好了。   姬蘅……姜梨垂眸,成王舉事迫在眉睫,這些日子,姬蘅應當有許多事情要忙吧。但是自從那一日他知道她的身份過後,他們便再無交往。別說是她和姬蘅,就連趙軻,也從姜家消失了。姜梨不好詢問一個花匠,免得引起別人注意,但趙軻的確是沒有再出現。   這也許是姬蘅想要和她劃清界限的證據,姜梨心想,不由得又失笑,這人果真是十分無情了,幫忙的時候像是至交好友,交易結束以後,就各走各道,像是連一點點聯繫也要斬斷的乾乾淨淨一般。   不過這樣也好。   正想著,桐兒從外面走進來,道:「姑娘,奴婢剛從府外回來,聽到了一件事。」   「何事?」姜梨問。   「寧遠侯世子休妻了!」   「周彥邦休妻?沈如雲?」姜梨怔了怔,「為什麼?」   「定然是因為沈家出事了唄。」桐兒大大咧咧道:「寧遠侯世子當年娶沈家小姐的時候,不就是因為沈家小姐的哥哥是中書舍郎,要給沈家一個交代麼。現在沈玉容都被砍了腦袋,沈家什麼都不是,沈家小姐當然就沒什麼用處了。要是還坐著世子夫人的位置,寧遠侯府必然要遭人恥笑的。寧遠侯府的人那麼自私,當然會趕緊休妻了。」   桐兒對當年寧遠侯府悔婚,害的姜梨差點一命嗚呼的事耿耿於懷,說起寧遠侯府來,也是極盡挖苦之能事。姜梨笑笑:「你說得對。」   寧遠侯府的人只怕還做著周彥邦能恢復仕途的美夢,如此一來,恰好一腳踢開沈如雲,再尋一個高門大戶的女兒。姜梨心想,周彥邦會這麼快休息,要說姜玉娥沒在裡面摻和,她是不信的。姜玉娥一定趁這個機會不斷煽風點火,才會讓沈如雲倒臺的這麼快。   「之後呢?」姜梨問,「沈如雲怎麼樣了?」   桐兒搖了搖頭:「狀元府已經沒有了。聽說沈如雲找到了沈母,她們兩個女子,前去向當初交好的富貴人家請求幫助……不過姑娘你知道的,沈家惡貫滿盈,誰還敢幫助他麼,都避之不及,她們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現在在哪裡呢!」   姜梨微微一笑:「原來如此。」沈如雲和沈母,到底還是被自己的貪婪毀掉了。要說當年若是見好就收,或者根本就讓沈玉容一步一個腳印的往上爬,雖然慢了點,但到底還擁有許多。不像現在,一夕之間窮困潦倒,比從前還不如,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這就是報應吧。   不想再去想這些,姜梨道:「算了,日後寧遠侯府的事,也與我們沒有關係。」   剩下的姜玉娥在寧遠侯府是得意也罷,失意也好,那都是離她很遠很遠的事情。   她自己的事情,尚且還理得不甚分明。 第186章謊言   成王府裡,近些日子,下人們都是小心翼翼的做事,生怕一不小心就觸目了容易發怒的主子。   堂廳裡早已坐了許多人,都是燕京朝廷的臣子,大約是在商議很重要的事,成王坐在為首的位置,在他下首,挨近左手邊,是李仲南。   「諸位,」成王道:「我們的日子,恐怕得提前了。」   這些日子,洪孝帝不知是不是知道了他的打算,處處針對。成王心中惱火,他本就有提前舉事的決心,加之永寧公主的事又在上頭狠狠地澆了一把油,令她滿腔怒火無所發洩。只恨不得現在就打進皇宮去,把洪孝帝從那個位置拽下來,狠狠地踐踏在腳下。   要知道,這段時間,因為永寧公主的關係,他遭受了多少嘲笑和議論。那些人雖然當面不敢說什麼,背地裡卻幾乎要把他的脊梁骨都戳破了。成王自來愛惜名聲,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坐上那個位置的時候,清清白白,不落人話柄。如今看來卻是不可能的,所以倒不如什麼顧慮全不要了,放手一搏。   成王看向身邊的李仲南,問道:「右相以為如何?」   李仲南笑笑,道:「全憑殿下做主。」   成王心中有些不悅,李仲南分明是在敷衍。他知道李仲南是因為當初永寧公主一事與他生了嫌隙,現在仍舊不大爽利。雖然成王已經賠罪過了,心中卻不以為然,要知道他才是君,李仲南不過是臣子。如今是他捧著李仲南,對李仲南禮遇有加。但要是李仲南不識抬舉,他也不介意給李仲南好看。   當然不是現在,而是等他坐上高位,手握大權的時候。   李仲南面上在笑,心中也很是窩火。李顯喜歡在府上豢養男童一事,可謂是把李家的名聲臉面都丟盡了。他兩個兒子,小兒子李濂不成器也就罷了,大兒子除了有這點特殊愛好外,本來名聲很好的。日後也會接替自己,成王李家的頂梁柱。可因為永寧公主這麼一鬧,李顯日後就成了李家的汙點。現在他們李家上朝都得小心翼翼,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李顯甚至還丟了官,好好的仕途,就這麼毀了。   如果說這些只是永寧公主做的,李仲南至多也就埋怨成王不好好管束妹妹。李仲南作為窩火的是,永寧公主懷著沈玉容的孽種,居然嫁入李家,成王說自己不知道永寧公主懷孕的事,怎麼可能?分明是想李家做那個倒黴的人,莫名其妙的給別人養兒子,一想到這裡,李仲南就氣不打一處來,成王這是把他們李家當什麼?當傻子麼!   誠然,現在成王是主子,他們是臣子,不能對成王做什麼。但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就像是卡在喉嚨間的一根魚刺。李仲南心中打定主意,此次成王舉事,他們李家不會從中作梗,因為李家是依靠成王的。但在其中動點手腳,也不是不可以。得讓成王明白,他並不是高枕無憂,若是沒有李家,他這個成王的位置,只怕坐的還不如洪孝帝安穩。   要成王對他們李家不敢下手,還得畢恭畢敬!成王轉頭詢問其他臣子,與他們一同商議舉事的重要事宜,有意無意的冷落了李仲南,像是故意給李仲南一個忠告。   李仲南不以為然,心中冷笑,忠告?他很快就會還給成王的。   ……   燕京城的皇宮裡,春日花又開了不少。   冬日裡凋謝的草木,到了這個時節,全都迫不及待,爭先恐後的生長起來。皇宮總是看起來最先熱鬧的地方,花壇裡的花比其他地方要開的早,鬱鬱蔥蔥,歡歡喜喜,連帶著新進宮的美人們也都有意無意的在其中賞花。卻是將自己裝點得比花朵還要嬌美,只希望君王從此地路過,無意間的一瞥,瞧見這些活色生香的芬芳。   宮中年年有美人,年年有新人,帝王的寵愛人人都期待,卻從不長久。就像花圃裡不缺鮮豔的嬌花,但摘花人不會每一朵都摘下。摘下來的花尚且可以放在花瓶裡精心侍弄,裝點一個夏日。留在花圃裡的花無人欣賞,到了秋日,還是要一同凋零。   韶光如夢,紅顏易逝,花和人都是一樣。   洪孝帝正在慈寧宮,陪著太后誦經。   太后誦經的時候,洪孝帝只是坐在一邊,翻開經書。比起太后的虔誠,洪孝帝顯得要不誠心多了。但這一幕,閉著眼睛誦經的太后沒有看到,她專注的,一心一意的念經,仿佛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比眼前的這件事情更重要。而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似乎從洪孝帝登基以來,她就是這個樣子。   她不插手朝政,也不如劉太妃一般在宮中跋扈,幾乎要讓人忘卻有這麼一位太后。聽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溫婉賢淑,從不在後宮與人爭風吃醋,反而將不是自己的孩子撫養長大,看著他登基成為皇帝。如果沒有太后,當年的洪孝帝,說不準早就被野心勃勃的劉太妃兩母子吃的渣都不剩。   但要說洪孝帝與太后感情有多親密,卻也不見得,無非是表面上的和平罷了。   陪太后頌了一會兒經文,洪孝帝走出了慈寧宮。他沒有回御書房,昨夜裡看了一夜的摺子,今早又早朝,總共也睡了不到幾個時辰。他要回寢殿休息,才走到寢殿門口,蘇公公迎上來,道:「陛下,麗嬪娘娘來了。」   麗嬪從門後走出來,在宮中眾多的美人中,她看上去是最為不疾不徐的一個。即便春日又進宮了不少美人,那些年輕的、飽滿的、花骨朵一樣的美人將整個皇宮都裝點得格外美麗,從前的美人們如臨大敵,越發打扮自己。但對於麗嬪來說,似乎永遠沒什麼差別。她不會覺得危險,也不怕帝王愛上了別的美人,她只是溫溫柔柔的做自己的事,如現在一般,站在門口,對洪孝帝笑道:「臣妾做了些點心,用的今年新出的洋槐蜜,陛下嘗上一點可好?」沒有人能拒絕這樣溫柔的請求,洪孝帝輕笑道:「好。」   他緊繃的臉,在這時候神情也舒緩了。   麗嬪就笑著把洪孝帝扶到了桌前,桌前擺著精緻的點心和熱茶。麗嬪的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蜜糖的甜蜜氣息。她和別的美人不大一樣。別的美人送來的糕點,雖說是自己做的,但兩手乾乾淨淨,蔻丹也鮮豔完整,讓人疑心她們大約是在旁邊看著,指點著下人所做。但麗嬪做的糕點,就是她親手做的。據說旁人做不出她做的味道。   她是個有心之人。   洪孝帝笑著拿起一塊糕點送進了嘴裡,麗嬪適時地端上一杯熱茶。洪孝帝吃完後喝了一口茶,喟嘆道:「還是你有心。」   「皇上忙於公務,臣妾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點了。」麗嬪笑道。   洪孝帝也笑:「說起來,朕昨日裡聽母后說,今年新進宮裡的美人,有你的表妹,你怎麼不告訴朕?讓朕照拂?」   麗嬪笑容微僵,帝王的臉上雖然還掛著笑容,她的心裡,卻覺得不安極了。   她沒有孩子,季家的人之前還總是求神拜佛,讓她吃各種稀奇古怪的藥,巴望著懷上一個孩子,坐穩後宮的位置。可時日久了,她的肚子沒動靜,季家人漸漸失望,就把主意打到了別的地方。   季家從來不曾歇過要再送一個美人進宮,奪得帝王寵愛的打算。麗嬪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要自己幫忙,照拂那個美人,幫助那個年輕的美人奪得帝王寵愛。替她擋刀擋槍,出謀劃策,最後成為一顆棄子,被榨盡最後一滴血,替季家犧牲。   憑什麼呢?麗嬪絕對不要。她好不容易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憑什麼把一切都拱手讓人。尤其是對方什麼都沒做,僅僅憑藉著年輕美麗,就能輕而易舉的擁有一切,也太不公平了吧!所以麗嬪什麼都沒做,她假裝不知道季家送進來的那位表妹,甚至麗嬪拒絕與季家人見面。她對季家人憤怒,漸漸滋長出仇恨。以至於姜幼瑤出事後,麗嬪都不想去問,她不願意再為季家人奔走。當然,她也深知,以季家人的本性,也不會替姜幼瑤報仇什麼的。   麗嬪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卻露出一個哀戚的笑容,垂下頭,突然跪了下來,道:「臣妾知罪。」   她娥眉婉轉,聲音悽切,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洪孝帝微微一愣,拉著她的手坐到身側,笑道:「你這是怕朕寵愛別人,吃味呢。」   「陛下的身邊可以有許多美人,臣妾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當陛下寵愛別的美人時候,臣妾也什麼都不能做。臣妾唯一能做的,只是希望將陛下的寵愛挽留的久一些,臣妾知道這是逾舉了,請陛下責罰。」   她說的哀婉又可憐,一切都是因為愛才會如此。任誰一個男人面對如此愛她訴說衷情的佳人,怎麼會無動於衷呢?   「朕不會拋下你的。」洪孝帝大笑,「只要你不背叛朕,朕就不會拋棄你。」   麗嬪心中一跳,隱隱約約覺得洪孝帝這話裡,似乎有什麼深意似的。但她身邊的這個男人擁抱是如此溫暖,語氣也是如此寵溺,讓她的懷疑漸漸煙消雲散。   不會的,洪孝帝不會知道的,她做的很隱秘,沒有人會知道。   同時,她又在心中冷笑,她不奢望什麼帝王的寵愛,總歸沒有孩子,帝王的寵愛也只是一時的,有朝一日,她一定會被更加年輕可愛的美人所代替,她會成為後宮裡那些過了氣的女人,那些衰敗的花,成為春日裡,一捧新鮮的豔泥。   她會走到最後的,不惜一切代價,也不惜犧牲任何人。   麗嬪眼裡閃過一絲狠意。 第187章出事   白日裡的春雨到了夜晚,總算是停了。   姜府裡近來十分平靜,似乎也沒發生過什麼事情。姜幼瑤找到了,雖然是瘋了,不過瘋的倒也安靜。老夫人將姜元柏放在自己身邊養,每日也忙的顧不過來。姜元柏和姜元平兩兄弟忙於政事,回來的時候也很晚。   三房,楊氏拿著幾匹新的布料,一進門就道:「玉燕,快過來。」   姜玉燕從門後走了出來,她拿著一盞燈,屋裡便有了幽暗的燈光。楊氏手裡的兩匹布,花樣華美,楊氏拿著布在姜玉燕身上比劃了兩下,道:「可以做兩身新衣裳了。」   「娘,我穿不了……」姜玉燕瑟縮了一下。她容貌平平,自來穿的也平平,不愛穿這些華美的衣服,因著衣服會把她的容貌襯託的更加平凡寡淡。但楊氏卻好像不認識這一點,總是恨不得把所有精緻隆重的衣裳首飾往她身上穿。   「沒什麼穿不了的。」楊氏瞪了她一眼,「你整日穿的灰撲撲的,像什麼樣子?再過幾日,我帶你出去赴宴,介時穿的好看些,你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那些太太們見你穿的好看,總會多看你幾眼的,難道你不想嫁個好夫婿了?」   姜玉燕諾諾的,沒有回答。她不敢辯駁什麼,楊氏說的話,她必須得聽。但姜玉燕也明白,她不像姜梨一樣,有一個做首輔的爹,甚至也不如姜玉娥好看,從她的出身和容貌,全身上下也沒有什麼引以為傲的東西,只怕是不能嫁一個如意郎君。   「娘,這花布是從何而來?」姜玉燕問道。   「是你姐姐送來的。」楊氏道:「你姐姐在寧遠侯府,布料倒是多的很。挑了兩匹送過來讓給你做衣裳,你姐姐還事事想著你呢。你給我多學學你姐姐。」   姜元興從外面走進來,剛進來就聽到楊氏在數落姜玉燕。楊氏性子潑辣,姜玉娥的性子肖似楊氏精明,姜玉燕卻像姜元興一樣木訥。因此楊氏總是看不慣姜玉燕,要姜玉燕好好學學姜玉娥。可人的性情又怎是能輕易改變的?   「別說玉燕了,」姜元興忍不住道:「有什麼可說的。」   楊氏見姜元興回來了,就對姜玉燕道:「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和你爹有話要說。」   姜玉燕點了點頭,轉身拿著燈走出了屋子。姜元興往凳子上一坐,問:「什麼事?」   「玉娥今日來信了。」楊氏從抽屜裡,摸出一封信來,遞給姜元興,道:「說是周彥邦休妻了。」   「休妻?」姜元興先是皺了皺眉,隨即點頭道:「沈家出了事,寧遠侯府自然會休妻。」   「玉娥在信裡的意思是,雖然寧遠侯府不錯,但周彥邦無法進入仕途,高門大戶的女兒只怕也沒有輕易要嫁到周家的。如此一來,她有希望做世子夫人。」楊氏道。   「世子夫人?」姜元興反問:「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見姜元興信都沒看就一口否認,楊氏也心裡不舒服了。她道:「你說說,玉娥論起才學樣貌,比那些官家小姐不差吧。憑什麼不能做世子夫人了?聽玉娥說,現在周彥邦對她不錯,可見感情是很好的,差就差在了出身上。」   這話又刺到了姜元興痛處,姜元興道:「所以?出身如何更改?我們雖然在姜家,卻不是大房二房!」   「你忘了。」楊氏推了他一把,「倚靠著姜家,自然什麼都沒有,但你現在,可是右相的人。右相又是成王的人,我們可是替成王賣命的。要是討好了成王,辦成了一件漂亮事,給你加官進爵,還不是手到擒來,介時我們的女兒,身份自然不同凡響。寧遠侯府豈敢怠慢,只要會樂顛顛的,上趕著要把玉娥給扶為正室!」   「你說的倒是容易,我們能做什麼?當初的事,不過是個偶然。」姜元興道:「現在右相根本不搭理我們!」   季淑然的事,三房告訴了右相,藉此得了右相很大一筆銀子。右相還許諾,日後有什麼消息,大可以告訴他,他會付出豐厚的報酬。那時候姜元興和楊氏嘗到了甜頭,還以為要轉運了,可除了季淑然一事外,他們並沒有得到什麼姜家的機密,自然也沒法告訴右相。右相漸漸的也就冷落了他們,畢竟沒什麼用處。   「我的夫君,你可真是沒有腦子。」楊氏湊近低聲道:「也不想想,永寧公主是怎樣才落到如今田地的。要不是咱們府上的二小姐多管閒事,在桐鄉救了薛懷遠,薛懷遠也不會恢復神智,還狀告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可以說,沒有姜梨,永寧公主也不會死。永寧公主最恨的是誰,定然是姜梨呀!」   姜元興目光變深:「你的意思是……」   「永寧公主是成王的妹妹,成王定是要給永寧公主報仇的呀。我們雖然不曉得姜家有什麼秘密,姜元柏和姜元平又像是狐狸似的精明,不留一點把柄。但姜梨只是個小姑娘,再怎麼厲害,也不會翻了天去。如果成王想動姜梨,咱們只需要告訴成王,姜梨什麼時候會經過,什麼時候出門,甚至幫著稍稍安排一些,自然就成了。」「到那時,咱們立了大功,成王心中高興,你仕途得意,玉娥還愁不能扶為正妻?」   ……   姜家三房打算拿自己當做是給成王的投名狀,這件事姜梨並不知道。日子難得的安靜的過下來,雖然僅僅只是暫時的安靜,總也是珍貴的。   等燕京城的桃花陸陸續續開放的時候,天氣已經暖和到稱得上是「暖春」時節了。草長鶯飛,花紅柳綠,夜裡春雨一下,第二日就是明媚日光。   明日是姜梨的生辰,或者說是,薛芳菲的生辰。姜梨已經提前與葉明煜說好,明日去葉家做客。說是做客,姜梨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和薛懷遠一同度過自己的生辰,她知道薛懷遠一定不會忘記,這一日是阿狸的生辰。介時也就同薛懷遠攤牌,說出自己的身份。   她總要同薛懷遠說清楚,自己就是薛芳菲的事實,無論薛懷遠是否相信。如果薛懷遠相信,那麼他們父女,又多了一個在這世上生活下去的理由和依靠,哪怕是為了彼此,一切仍有希望。   因此第二天一大早,姜梨早早的就起來梳妝打扮了。   姜梨挑了過去薛芳菲愛穿的衣裳顏色和首飾,這令桐兒和白雪很是納悶。不過覺得姜梨這樣子打扮,亦是很好看,便也只當是姜梨想換個裝扮法。姜梨與姜家的門房說明後,就上了馬車,去往葉家。   外面陽光正好,聽說這幾日附近山上的桃花都開了,許多人去山上看桃花,順便去寺廟裡求姻緣。春天總是很溫柔的季節,總覺得在這個時節做任何事,許下任何期許,都會有美滿的回報。   姜梨坐在馬車裡,聽著馬車外街道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是因為即將面對和薛懷遠坦誠相待而感到緊張,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從昨夜起就開始心神不寧,眼皮跳個不停,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似的。她竭力安慰自己,以為自己是擔心薛懷遠不與自己相認,一遍又一遍的在心裡提醒自己,沒事的,不過是一件小事,遲早都會發生。而且只要好好說,父親一定會相信自己。   姜家和葉家這條路原本走過千遍萬遍,別說是車夫,就連姜梨也早就熟悉了,但今天走起來,卻覺得分外漫長。   「姑娘,是不是有些熱?」桐兒掏出帕子,替姜梨擦拭額上漸漸滲出來的細汗。   「怎麼出汗了?」白雪問:「會不會是受了風寒?」   桐兒一聽,也緊張起來:「不會吧?要不去醫館裡找個大夫看看?」   姜梨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只是有些熱而已。」剛說完這句話,她的心裡就猛地一跳,不知為何,越發的不安緊張起來。   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外面突然有人尖叫的聲音,馬車猛地往旁邊一歪,桐兒和白雪猝不及防,都被摔到了馬車背後,桐兒道:「怎麼回事?」   姜梨抓著車窗的邊緣,倒也沒有如桐兒和白雪東倒西歪,只聽得車夫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二小姐,前面出事了,好多人,過不去呀!」   姜梨掀開馬車簾,就能看到外面,便見外面許多人正在驚慌失措的奔跑,還有如姜梨一般的馬車橫衝直撞,那車夫剛說完這句話,前面的馬匹就像是被什麼刺激了似的,瘋狂的奔走起來。但又因為人群的阻擋,根本跑不開。   「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多人?」白雪嚇了一跳。   緊接著,就有人群中高呼起來「殺人啦!」。   像是為了應和似的,緊接著,此起彼伏的「殺人啦」響了起來,混著人在其中的尖叫,哭嚎,咒罵,亂成一團,直教人耳朵發堵,手腳發軟,姜梨的一顆心,也跳的飛快。   「到底出了什麼事?」桐兒慌張的問道,只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的了她。 第188章擄走   隱約可見人群中有穿著麻布衣服,和普通百姓一般的人在其中快速遊走,只是手中卻帶著錚亮的長刀。百姓們驚慌失措,四處奔跑逃竄,越發弄得人群擁擠不堪。孩子的哭聲、人們被絆倒咒罵的聲音,殺手用刀割破皮膚的聲音不絕於耳。   「天啊!」桐兒臉色發青:「有人殺人了!」   「別怕,」姜梨冷靜的道:「城守備軍就在附近,聽到動靜會立刻趕過來。」話音剛落,她們自己的馬車便兀的停住,再也不動了,與此同時,傳來了車夫的一身慘叫。   桐兒嚇得瑟瑟發抖,卻還是伸手把姜梨護在身後,白雪道:「姑娘,咱們不能留在馬車裡,府裡的馬車太顯眼了,咱們避……」   馬車簾突然被人一掀,一個陌生的中年人猛地出現在面前,他目露兇光,手持一把彎刀,一個箭步登上馬車。桐兒尖叫一聲,一把將姜梨推下馬車,自己迎了上去。那刀一下子揮舞過來,姜梨只看到桐兒的胳膊往前一擋,一線血色模糊了她的眼睛。白雪身材高大,堵在門口,道:「姑娘先跑!去旁邊躲一躲!」   那人目光閃了閃,在姜梨與彎刀男人對視的一眼,姜梨突然明白過來,這人是衝著她來的!她看了一眼尚在馬車裡的白雪和桐兒,那人果然拋下了白雪和桐兒,往自己這邊而來。姜梨一咬牙,轉身往人群裡跑。   人群裡到處都是鬼哭狼嚎,地上全都是踩得一片狼藉的鮮血,簡直像是人間地獄。   城守備軍很快到了,不過一柱香的時刻,那些人卻馬上丟掉了彎刀,迅速脫身,因著他們穿的是普通百姓的衣服,根本難以分辨清楚,此刻又到處是人,一時半會兒,這些城守備軍竟然拿他們無可奈何,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消失在人群中。好容易抓到一個正在行兇的人,才可剛制服住他,還沒來得及押送審問,那人突然緊咬牙關,從嘴角溢出一絲鮮血,緩緩倒下,沒了氣息。   竟是在牙關裡藏了毒藥的死士,一旦被人抓住,就咬破蠟丸自盡,誰也掏不出他們的真話。   「怎麼回事?」為首的城守備軍大怒:「一個人都抓不到!這些人既是死士,怎麼會無緣無故傷害普通百姓!」   他身邊的手下問:「會不會是西戎……」   「不可能!西戎人當初被金吾將軍驅趕到沙漠深處,現在都成不了氣候,怎麼會來燕京城!而且百姓們也說了,看起來這些人就是北燕人,要是西戎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怎麼會容易混跡在人群中!」   「不管怎麼說,大人,先安撫百姓要緊。」手下道。   四處都是哭泣聲,那些百姓今日在街道上走的好好的,甚至還有街邊的小販,在茶坊裡喝茶的閒人,莫名其妙的就出現了這麼一幫人在其中亂砍亂殺。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不知道失去了多少人命。還有許多人在混亂中與親人走散了,面前一位頭髮蓬亂的母親就跑丟了一隻鞋,可她眼下也顧不得,一邊哭泣一邊喊著孩子的名字。   桐兒倒在馬車邊,那刺客衝進馬車的一刻,桐兒用自己的手臂擋住了揮向姜梨的一刀,這會兒傷口還在流血,白雪扯下自己的裙角替她包紮了一下。桐兒已經疼的暈了過去。白雪就把桐兒暫且放在了比較安全的地方,周圍有城守備軍的人看著,不至於出什麼差錯,然而她自己卻心裡還惦記著姜梨,不知道姜梨現在在什麼地方。   城守備軍已經站在此處,沒有受傷的百姓們眼下都立刻回家去了,受傷的也被送進了附近的醫館。唯有那些失去親人的,或者是與親人失散的還留在原地。但人已經比最開始少了許多了,至少一眼看上去不至於分辨不清誰是誰。   白雪一邊走,一邊四處顧盼,她不敢喊出姜梨的名字,只好一邊高聲道:「姑娘!姑娘!」   與她相似的人也不在少數,因此她的呼喊,並非是最顯眼的。但這麼短一截街道,姜梨要是逃走了,不可能離開此處,一定會聽到白雪的聲音。而且姜家的馬車還在原地,雖然車夫已經死了,但姜梨只要看見了馬車,就會循聲找來。   但是……沒有,沒有姜梨的回答。   白雪不死心,又連連叫了兩遍,這陣子,除了那些死去的人的家人,幾乎已經沒什麼人了。便是和親人失散的,也都找到了親人。白雪的模樣,引起了官兵的注意,有一個小衛兵就問白雪:「姑娘,你找誰呢?」   「我家小姐……」白雪焦急的道:「她……她剛剛也在人群裡,我們失散了。大哥,你能不能幫我找找?」   那小官兵道:「這條街已經找遍了,所有失蹤的人也都找到了,你是說,你家小姐還沒有找到嗎?貴府小姐是……」   「找遍了?」白雪心中一片冰涼,不由得後退兩步。   ……   葉明煜一大早,就開始讓府裡的廚娘們忙活。   昨天起,採買的人就開始揣度著今日要做什麼好菜了。每次姜梨來的時候,葉明煜總是恨不得把能拿出來最好的東西都找帶給姜梨。雖然葉府上下沒什么女子,但廚娘還是要有一個的,口腹之慾乃是人生大事,況且他們家教他來燕京城,也得好好照顧侄子吃穿不是麼?而且他們家不差銀子,多得是。   桌上早已擺滿了琳琅滿目的飯菜,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老夫人壽宴,如此豐收。葉世傑也回了府,海棠扶著薛懷遠走了出來。   葉世傑問:「姜梨還沒有來麼?」   阿順搖頭:「門房那頭守著,還沒動靜。」   「奇怪,」葉明煜道:「阿梨這丫頭平日最守時了,還怕我們等她,怎麼今日耽誤了這麼久?再等下去,飯菜都涼了。」   「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葉世傑皺眉道。「呸呸呸,」葉明煜敲了他腦袋一下,「有你這麼說表妹的嗎?再說了,這是什麼地方,燕京城,天子腳下,你表妹又是姜家的大小姐,還能出什麼事?青天白日的,能被人拐跑了不成?」   「燕京城也有土匪。」海棠忍不住道。   「什麼土匪,咱們家就是最大的土匪,誰敢匪的過我們?這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麼?誰敢匪我們,那就是太歲頭上動土,我葉老三一聲令下,全江湖的兄弟們都能給我幫忙……」   「好了好了,」葉世傑聽不下去,打斷了他的話,問:「要不找個人去姜家問問,是不是姜梨有什麼事耽誤了,來不了。」   葉明煜聞言,神情也緊張起來,「這倒有可能,姜家那一屋子烏七八糟的事,莫不是阿梨在姜家又被欺負了?要不我去看看,怪不放心的。」   他才說完這話,在門口蹲著的阿順突然去而復返,道:「老爺,姜家來人了!」   說的是「姜家」而不是「姜二小姐」。桌前的幾人都是一怔,這就意味著,姜梨果真是來不了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吧?阿順帶著那個姜家的小廝進了屋,那小廝看起來也是火急火燎趕來的,衣裳上還有塵土,像是在路上摔了幾跤,滿臉是汗,一見到人就開口:「葉三老爺,我們家小姐出事了,來不來了!」   「出事?」屋中幾人都嚇了一跳,薛懷遠也皺起眉。   「出什麼事了?」葉明煜粗聲粗氣的道:「姜元柏又欺負她了?」   葉明煜到底是江湖人,面對姜梨的時候笑眯眯,面對其他人的時候,匪氣便層層顯露出來,臉上的那道疤,看著也讓人心生忌憚。   小廝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是二小姐今兒一早就乘馬車來葉府,路上遇著匪寇殺人事件,混亂中小姐人丟了,現在找也找不見。老爺這會兒都瘋了,正在找官兵搜查整個燕京城呢!」   「什麼!」葉世傑也站起身來。   「什麼匪寇殺人事件?」薛懷遠問。   那小廝道:「小的也不大清楚。就聽說半個時辰前,就在這附近不遠的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幫人,那幫人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混在人群中喊打喊殺,殺了十幾個人,好容易抓到一個兇手,還咽了毒藥,小的聽人說,那些人是死士,但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   薛懷遠又問:「如姜姑娘這般失蹤的,又有幾人?」   小廝臉色難看極了:「就只有我們家小姐。」   此話一出,屋裡幾人神情各異,葉明煜更是急的一把抽出腰中刀來,罵的一句:「娘的!阿梨這丫頭不會是被人擄走了去吧!」   「不好。」說話的人是薛懷遠,屋裡幾人都朝他看去,薛懷遠沉聲道:「這些人是死士,必然是有目的而來。但聽人說,只是傷了普通老百姓,若是為了亂動人心,大可以穿更為令人恐慌的服飾,多造成傷亡,再自盡而死。但他們卻要混在普通百姓之中,可見是為了便於逃脫。說明還是為了達成目的,從頭到尾,只失蹤了姜姑娘一人,說明他們的目標就是姜姑娘,他們是為了姜姑娘而來。那十幾個死去的百姓,不過是為了擄走姜姑娘而犧牲的幌子。」   薛懷遠的聲音很溫和,不疾不徐,說的話卻令人膽戰心驚。葉明煜皺眉道:「不是吧?阿梨可是姜元柏的女兒,燕京城誰敢故意和姜元柏對著幹?」   葉世傑卻道:「薛先生說的是對的。」   「姜姑娘真的有危險麼?會是誰做的?」海棠忍不住問。   「燕京城裡,敢對姜家動手的寥寥無幾,其實很簡單就猜到了,十有八九,不是劉太妃,就是成王。當然了,也許還有右相,只是右相沒有道理針對姜梨一個姑娘,所以劉太妃和成王的嫌疑最大。」葉世傑道。   薛懷遠點頭:「不錯。」   「成王和劉太妃?有什麼證據能直接找他們算帳?」葉明煜迫不及待道。   「這只是我們的猜測,葉老爺。」薛懷遠道:「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姜姑娘的下落,而不是報仇。姜家在燕京城勢力廣大,為了確保安全,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把姜姑娘送出城外。我看應當在城門仔細盤問過往人馬。」   葉明煜把刀往背上一扛:「我去叫兄弟們過來!」   「我出去看看。」葉世傑道:「城守備那邊,我也認識幾個人,我去和他們說說。薛先生請留在府裡,一旦得了什麼消息,還請薛先生坐鎮。」葉世傑交代道。   「好。」薛懷遠回答,「一切請小心。」 第189章求助   姜府裡,此刻也正是一片亂麻。   桐兒被送回府裡,刺客那一刀,也實在是很觸目驚心了。大夫來替她重新包紮過,又寫了藥方,廚房裡正在煎藥。   姜元柏已經出去尋官差徹查整個燕京城了,姜老夫人得了這個消息,直接暈倒過去。盧氏忙著照料姜老夫人,姜景睿和姜景佑也被勒令不準出府,整個燕京城都是人心惶惶,突然跑出來隨意砍殺的兇手,看上去像是一個陰謀。聽聞皇帝也知道此事,大發雷霆,命令手下官員務必查出兇手的下落。   這時候,反倒沒有人關心白雪了。   白雪守在桐兒的床前,她束手無策,不知道能做什麼。在把桐兒送回府後,白雪不甘心,又跑到了那條街道上,一遍一遍走了好幾遍,甚至把沿街所有的商鋪都找了一遍,可全都是無功而返。   她確定自己的確是弄丟了姜梨,心中自責的要命。姜梨當初將白雪留在身邊的時候,引起許多人的詫異。白雪長得不好看,也不會說話,唯有力氣大,以為力氣大可以保護姜梨,可白雪卻發現,真當危險來臨的時候,她非但沒有保護的了姜梨,甚至連瘦小的桐兒都比不過,至少桐兒還幫姜梨擋了一刀。   她當時應該跟著姜梨一道跑的,如果那刺客跟上來,就幫姜梨擋刀,也好過現在姜梨不知所蹤,不曉得在什麼地方。   她想著想著,床上的人動彈了一下,桐兒慢慢的醒過來。   她乍然醒來,臉色還很蒼白,似乎手上的傷還疼得很,咬著嘴唇。睜開眼看見白雪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姑娘呢?姑娘沒事吧?」   白雪說不出話來。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說,說她把自家小姐弄丟了?現在還生死不知?   「你怎麼不說話?」桐兒見她不說話,急了,問:「姑娘沒事吧?」大約是說話的動作太大,扯動了傷口,桐兒發出「嘶」的一聲,倒抽冷氣的聲音。   白雪連忙道:「大夫說,你傷口沒好,需要靜養幾日。別激動。」   「你快跟我說說,姑娘有沒有受傷?」桐兒還是追問。   白雪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知道……姑娘不見了。」   桐兒一愣:「什麼叫姑娘不見了?」   「你替姑娘擋了一刀後,那刺客還要過來,我把姑娘推下了馬車,讓她趕緊逃走。姑娘跑進了人群……然後城守備軍來了,那些刺客就跑了。我在原地找了很久,沒找到姑娘的影子……老爺知道了,已經派人去找姑娘的下落。」   「你怎麼能讓姑娘一個人跑呢!」桐兒怒道。   白雪囁嚅了一下嘴唇:「對不起……」   桐兒見她自責的模樣,心也軟了,曉得這會兒白雪的心裡只怕也不好受,就道:「算了,此事也不怪你,若是你不把姑娘推下車,那刺客遲早會撲上來殺了姑娘的。」想到之前千鈞一髮的時候,桐兒也心有餘悸,「老爺派人去找那些刺客,找姑娘的下落,一定會找到的。燕京城畢竟就這麼大……」她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白雪,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但二人其實不約而同的都想到了,當初姜幼瑤也是突然失蹤,姜元柏派人去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最後好容易在永寧公主的私牢裡找到了,卻只剩下了一隻眼睛。   永寧公主的私牢是不見了,但誰能保證,燕京城這麼多戶人家,就沒有別的人,偷偷在府裡設私牢?若是姜梨也被囚禁到了私牢……他們簡直不敢想像。   「沒事的。」桐兒小聲道:「姑娘吉人天相,必然會逢兇化吉。」   姜府裡另一頭,三房屋裡,楊氏和姜元興也得了這個消息。   把姜玉燕打發出門外去後,楊氏和姜元興回到了屋裡。楊氏低聲道:「是成王殿下動的手吧?」   姜元興道:「不知道。」   楊氏在提前得知了姜梨這一日要出門的事後,就想法子告訴了右相。她曉得最近李仲南和成王大約是有些不愉快,是讓李濂代為轉告的。沒想到今日姜梨出門就失蹤了,楊氏才不相信這是巧合,分明是成王得了消息,才動手的。   「既然成王得手,咱們現在也算是了了成王一樁心願,比起右相來,成王出手更加大方。夫君,我看你接下來,只怕會飛黃騰達,讓大房和二房也望塵莫及了。」姜元興卻不如楊氏那麼喜悅,反倒顯得有些煩躁的樣子,敷衍了幾句。   楊氏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不滿意了,道:「你這是什麼死樣子?怎麼,心軟了?還是怕了?我可都是為了你好!」   「她畢竟是我們的侄女,而且是個小姑娘。」姜元興道。   「你女兒也是個小姑娘!」楊氏厲聲道:「就算你心疼姜梨,你也要為玉娥想想,為人妾的感受!還有玉燕,玉燕也要找人家了,難道你希望她像玉娥一樣,給人做妾,還是根本就嫁一個一窮二白的秀才,日日為了生計奔波,在夫家也要戰戰兢兢的生活!」   姜元興不說話了。   楊氏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欲言又止,最後又放緩了聲音,道:「你要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好。姜家和我們不是一家,我們只有靠自己。」   姜元興長嘆一聲:「我知道。」   ……   從白日裡到夜裡,整個燕京城都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那些兇殘的刺客會什麼時候竄出來,就連街道上行人也幾乎沒有,除了扔在搜查姜二小姐下落的官兵們。   姜元柏回到了府裡,他的神情疲倦極了,眼睛發紅,不知道是累得還是急的。姜老夫人好容易醒轉了過來,問起姜梨可找到了,姜元柏也是搖了搖頭。   明月和清風得了消息,立刻就送回了芳菲苑。守在桐兒窗前的白雪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桐兒當即就忍不住哭了,她道:「姑娘怎麼辦?姑娘從來沒有和我分開過,那些人帶著姑娘,定然不會讓姑娘好過。都是我不好,如果當時我再謹慎些,姑娘也不會丟。」   「不怪你,怪我。」白雪也哽咽了。   明月和清風都哀哀戚戚,芳菲苑的眾人都心情低落。姜梨平日在的時候,大家都像是有個主心骨,雖然她並不愛說許多話,但沒有了姜梨的芳菲苑,也冷清的陌生。   「你說,姑娘現在會不會害怕?」桐兒怔怔的道。   「不會的。」白雪回答,「姑娘很勇敢。」   桐兒正要說話,目光突然落在了窗臺上。那裡放著一枚白瓷的哨子。桐兒曉得,每次姜梨一吹哨子,那個娃娃臉侍衛就會出現。後來有一天,姜梨把那個哨子放在窗前,說以後用不上了。   桐兒想著,大約是那個侍衛不在姜家了,畢竟許久都沒有看到過那個侍衛的人。但看著這哨子,桐兒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趙軻是國公府的人。   她用右手抓住白雪的袖子,湊近道:「白雪,你快去國公府,求肅國公找姑娘。」   白雪訝然。   「老爺找不到的人,肅國公一下子就找到了。聽姑娘說,三小姐也是他發現的。別人沒辦法的事,肅國公一定有辦法。」桐兒的語氣,罕見的冷靜起來。   白雪道:「但是肅國公未必會幫助姑娘,而且姑娘也不知道此事。」   「聽著,姑娘信任肅國公,」桐兒道:「從我們回燕京城開始,我就明白了,姑娘從不輕易信任任何人,但肅國公是個例外。姑娘相信她,我相信姑娘相信的人。」 第190章姐姐   燕京城的這天深夜,突然下起大雨來。   春雨總是細細綿綿,仿佛不忍心打壞了新開的花似的。然而這天夜裡,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忽然而至,打的屋簷下的燈籠都搖搖欲墜。   馬廄裡,小藍不安的揚起蹄子,煩躁的地上剁了剁,石槽裡的草料看也不看,讓養馬的小廝也急起來。這匹寶馬如今是姬老將軍的寶貝,千萬要好好看著,倘若出了點差錯,姬老將軍保管不認人的。   院子裡的鳥籠裡,小紅也被雷聲激的渣渣作響,這回不學人說話了,便像一隻普通的鳥雀一般,因雷聲受驚。小廝也就將鳥籠提到屋裡去,外面的雷聲也好小一些。   漆黑寒冷的雨夜,天上沒有一顆星,只有濃重的烏雲。正在這時,國公府門口,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門房的人猛地一驚,出去一看,便見外面站著個女子,披著鬥篷,然而全身上下都被淋溼了,頭髮幾乎全溼,落湯雞般的站在眼前。   「這位姑娘?」門房皺了皺眉,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國公府?這女子瞧著也不認識。   那姑娘抬起臉,道:「我、我是姜家二小姐身邊的丫鬟白雪,我想見國公爺,有重要的事告訴他!」   那門房這才看清楚,的確是姜梨身邊的白雪。別人不熟悉,姜梨的話,國公府的下人們都熟悉了。能大搖大擺進入國公府,和姬蘅關係瞧著還不錯的人,除了司徒九月以外,就是這位姜家二小姐了。   那門房拉著白雪往裡走了一點,遮住了外面的風雨,道:「白雪姑娘,大人現在不在府裡,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您都被淋溼了,要不先進去換件乾淨的衣裳,喝點熱水,省的著涼,外面雨這麼大,你怎麼就自己跑來了?」   白雪心中頓時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外人都說肅國公喜怒無常,就連國公府的下人們眼睛也是長在腦袋頂上的,從不正眼看人。可事實上是,他們並沒有外面說的那般冷漠。   「不……因為我要說的事情真的很重要……這位小哥,國公府什麼時候能回來?」   門房為難道:「這……大人的行蹤,小的們是不知道的。白雪姑娘要等人的話,先進去等吧。外面風雨要進來了。」   伴隨著這句話,又是一陣風颳來,白雪只好往裡走了走,門房見她如此,就招呼另一個小廝,帶著白雪進國公府裡,先去換件衣裳了。   白雪是得了桐兒的囑託,自己跑出來的。不能讓姜元柏曉得姜梨和國公府關係匪淺,所以不能用府裡的馬車。現在這時候,外面又哪裡有馬車。街道上是搜尋此刻追查姜梨的官兵,白雪撐著傘慢慢走,未免引人注目,她只能一路跑過來。等跑到的時候,自然也是溼淋淋,狼狽極了。   等白雪換好衣服出來以後,就站在國公府花圃外的長廊裡,小廝勸她安心等待,白雪無論如何都安不下來心。天氣越是惡劣,她就越是擔心姜梨,不知道姜梨身在何處。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白雪回頭一看,居然是司徒九月。   司徒九月呆在國公府裡,是因為國公府的花圃裡,隨時都有製毒的原料,且她與姬老將軍關係不錯,不必避諱什麼。看見白雪,司徒九月奇道:「你怎麼來了?就你一個人?姜梨呢?」   「司徒小姐!」白雪喚了一聲,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道:「您與國公爺走得近,可知道國公爺什麼時候回來?」   「他?」司徒九月搖頭,「我和他可不近。再說,他出去做事,我怎麼會知道?看樣子你家小姐沒來呀,只有你一人在。」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白雪,白雪雖然換了乾爽的衣裳,可頭髮卻還是溼潤的,司徒九月道:「你這麼急急忙忙跑來,是找姬蘅幫忙的?怎麼,你家小姐又遇上麻煩了?」   司徒九月成日都在煉藥房裡,不曉得外面發生了何事。況且姜元柏為了保護姜梨的名聲,暫時沒有對外說明姜梨失蹤了。那些官兵不會到處亂說,而姬蘅不在,國公府的人也不會特意去查這件事。   白雪道:「不是遇上麻煩了,是失蹤了。」   司徒九月原本滿不在乎的神情一頓,看向白雪,問:「失蹤了?」   「是啊。」白雪便將白日裡發生的事情,又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末了才對司徒九月道:「所以這件事,真的很重要。上次三小姐的事情也是一樣,雖然老爺讓官兵去查,可最後什麼下落也沒有。還是國公爺找到了永寧公主的私牢。奴婢就想著,以國公府的本事,也許能早些找到姑娘……司徒小姐,國公爺到底什麼時候回府?」   司徒九月的神情凝重起來,道:「據我所知,他應該出城去了。」   白雪愣住。   「他這次是有要事在身,一時半會兒應該回不來。如果你想要姬蘅幫你找人,暫時是不行的了。」白雪的臉上頓生失望之情。   司徒九月沉吟了一會兒,道:「也不是全無辦法,我想個辦法告訴姬蘅這件事,看姬蘅如何安排吧。雖然他人不在燕京城,也許可以幫得上忙。你也別急,既然對方是有備而來,特意擄走你家小姐,便不是單單為了要你家小姐的命,否則現在姜梨的屍體也就該出現了。再者,」她直言不諱的道:「就算姜梨真的不幸死了,就算是為了國公府的交情,姬蘅也會幫她報仇的。」   這話倒還不如不說,白雪聽了後,反而更加緊張了。   「你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回去吧。」司徒九月道:「雖然我不知道姬蘅什麼時候會回來,但我知道,姬蘅今夜是不會回來的。」   白雪默了片刻,曉得司徒九月說的是實話,她守在這裡的確也於事無補。而且司徒九月說了要幫她把此事告訴姬蘅,姬蘅知道事情經過後,應該會出手。   她也算沒有白跑一趟。   白雪就和司徒九月行了個禮,道了謝,才離開了。   等白雪走後,司徒九月回到了煉藥房隔壁的小房間。   那叫阿昭的少年現在已經可以坐起來了,靠著床榻坐著,雖然仍舊不能自己行動,但神智是很清醒的。   阿昭此刻也沒有睡著,而是醒著,見司徒九月進來,就微笑道:「方才聽見司徒大夫和人在外面交談,提到了公主府私牢。」   「是啊,」司徒九月道:「有個朋友失蹤了。說起來,她與你還有些關係。」   阿昭不解。   「當初她是想救自己的妹妹,才囑託姬蘅幫忙查找下落,姬蘅找到了公主府私牢裡,本來只是為了她的妹妹,不想巧遇了你,才把你帶了出來。可以說,如果不是她,你現在還在那牢裡待著,哪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阿昭聞言,亦是詫異,隨即道:「那位……朋友,如今失蹤了麼?」   「今日早上失蹤的,現在還下落不明。」   「既是司徒大夫的朋友,司徒大夫看上去,怎麼一點兒也不……」   「悲傷?焦急?」不等阿昭說完,司徒九月就打斷了他的話,她一笑,只是笑容也是冷冰冰的,「朋友也好,家人也罷,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名字,沒有特別的意義。與其操心別人,不如操心自己。」她拿出一根針,「我就是這樣的人,比如可以救你,也可以殺了你。」   阿昭並沒有被她的話嚇住,只是笑著搖頭。   「你笑什麼?」   「沒什麼,就是想起了家姐。」阿昭道:「家姐從前也總是教誨我,操心自己,別操心別人。」   「那你姐姐還真是挺聰明的,」司徒九月一邊為阿昭施針,一邊問:「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司徒九月抬頭一看。   少年明亮的眸子黯淡下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霾,他輕聲道:「家姐已經去世了。」 第191章途中   燕京城裡有刺客在街道上殺害百姓一事過後,抓捕刺客未果,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不過兩日後,宮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麗嬪正在與季家新送來的年輕秀女季婉說話,季婉生的美貌,雖然不如當初的麗嬪出眾,然而如今正是最好的年華,水靈靈的像是新生的花骨朵兒,重要的是她才十六歲。   倘若麗嬪有孩子,這幾乎可以做麗嬪的孩子了。因此縱然麗嬪平日裡再如何優雅美麗,和季婉比起來,就像是已經開過了的花,雖然盡力維持不讓自己衰敗,顏色卻已經過了,不如對方新鮮。就算洪孝帝平日裡再如何寵愛她,麗嬪看上去又多不慌不忙,成竹在胸,似乎不懼怕任何人奪走她的地位,但心裡的不安和懷疑,只有麗嬪自己知道。   季婉輕言細語的回答麗嬪的話,語氣中有小心翼翼的追捧,也有一絲因年輕才有的底氣和得意。這份心思被她竭力掩藏,但到底是年紀小,如何比得過早已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精,一眼就被對方瞧了出來,季婉自己還渾然不知。   麗嬪笑著拉著她的手,溫柔的撫慰她,仿佛一心一意為這個家人著想似的。前幾日洪孝帝已經說起了季婉,麗嬪曉得再也瞞不過去,遲早都是要見這個季婉的,不如早些見了,讓洪孝帝看出來她的「溫婉大度」。偶爾使小性子會讓人覺得可愛,可常常使性子便會讓人覺得可厭和不耐煩。尤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王,他不必委屈自己去附和任何人,而他的身後,永遠不缺下一個替代。   所以麗嬪特意把季婉找來說話。雖然她和季婉都知道,季家人打的是什麼主意,無非是要再培養一個麗嬪,只不過這個是,更年輕,也許會有子嗣的麗嬪而已。   季婉對麗嬪描繪的未來生活充滿嚮往,麗嬪不著痕跡的告訴了季婉,自己如今在宮裡過的是怎樣舒適的日子。只要季婉能牢牢抓住皇帝的心,自然也能過的上這樣的日子。畢竟季婉年輕又美麗,這個宮裡,如季婉這樣得天獨厚的人並不多。   三言兩語的,就已經有些飄飄然了。麗嬪看在眼裡,心中輕蔑。季家人千挑萬選,沒料到就選了這麼個人來。當然,也可能不是季婉蠢,而是她到底是剛進宮,而麗嬪,已經在宮裡生存了很多年了。   多活一年,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長進。縱然季婉再年輕再可愛,也要一步步經歷這個過程。   二人說的正是熱鬧,姐姐妹妹十分熟絡的時候,忽然,有人衝進了麗嬪的寢殿。麗嬪還以為是皇帝來到,才道了一聲「陛下」,就愣住。   她的宮女,紅珠和綠蕪都被人用布巾堵著嘴巴,被兩個高大的婆子按倒在地,動彈不得。衝著她連連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內侍從外面走了進來,冷冰冰的,漠然的道:「麗嬪娘娘,您與成王私通的事兒,陛下已經知道了。」   「什……什麼?」麗嬪如遭雷擊,幾乎要眼前一黑。她強撐著,仍然笑道:「公公說的是什麼話?這是沒有的事!」   「您與成王殿下書信往來的證據,都已經找到了。」內侍似乎也不願意和麗嬪多說一個字,直接招呼婆子,道:「動手!」   麗嬪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婆子按住手腳,堵住口舌,如紅珠和綠蕪一般,她恐懼又慌亂的看向兩個宮女,紅珠和綠蕪也是滿臉絕望,麗嬪心中一怔,突然明白,是真的東窗事發了。   季婉正在和麗嬪親親熱熱的說話,冷不防有這麼一出變故,嚇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待她聽懂了麗嬪的罪名之後,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在宮裡的嬪妃與人私通,是要吵架掉腦袋的大醉,她可是季家送進來的人,她能跑得了?!   一個都跑不掉!季婉幾欲昏厥,眼睜睜的看著那群人押著麗嬪幾人出了寢殿,沒再管她。但季婉心知肚明,便是此刻管不著,也總會被人想起來的。麗嬪犯的罪,連她聽起來都覺得膽戰心驚。   ……   麗嬪和成王通姦的事,算是皇家醜事,不宜外揚,然而還是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燕京城。   誰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說起來的,但忽然的就這麼滿城風雨了。官兵們查封了季家,抓走了季家所有人,百姓們看這陣勢,就曉得傳言是八九不離十。   聽說劉太妃在宮裡被囚禁起來,這畢竟是成王犯下的大不逆罪名,她這個生母也脫不了干係。接著就是抓捕成王,可是成王不知是提前得了消息還是怎麼的,成王府裡小廝下人還在,包括成王的姬妾,然而成王自己卻不見了。   或者說,他是早已逃走了。   燕京城頓時大亂,百姓們自然要指責這對姦夫淫婦。說起來,這一年來發生的許多事,似乎都逃不開私通一詞。從季淑然的事開始,到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再到成王和麗嬪。   但是百姓們傳著傳著,就傳成了成王早已有謀逆之心。所以才會犯下大不敬之罪。如今逃竄開去,就是準備著舉事謀反。   這話傳的有理有據,百姓人心惶惶,朝廷裡也人人自危。   右相府上,李仲南怒道:「洪孝小兒,這是在逼成王提前舉事!」   「爹,」李濂道:「成王不是本就打算提前舉事麼?」「準備周全和突然被迫自然是不一樣的。」說話的人是李顯,李顯神情陰鶩,比起從前他總是謙遜的微笑來,雖然容貌未變,如今的他卻像是換了個人般。他道:「看來皇帝是早有準備了,麗嬪的事不過是個幌子。」   「他早就知道麗嬪和成王之間有私情,卻留著麗嬪,佯作不知,無非就是在這個時候,名正言順的討伐成王。這小子心機深沉,是我小看了他!」李仲南恨聲道。   「父親,應當想想現在我們怎麼辦?」李顯道:「成王現在是逃走了,他的安排稍有變動。我們留在燕京城,也許皇帝會對我們很快下手。是時候做準備。」   「不用急,」李仲南平靜下來,道:「皇帝現在還不敢對我們動手,朝中我們的人那麼多,沒有把握,皇帝不會先動作。我看還是先想辦法和成王取得聯繫,他在燕京城外,恰好還需要我們做眼睛。」   李顯神情有異。   李仲南看見了,拍了拍李顯的肩:「顯兒,你放心,永寧公主的事,老夫還沒有忘。雖然此次是老夫幫著成王,但也不會讓成王得償所願的那麼輕鬆,咱們李家在這場大事中,必須要佔舉足輕重的地位!」   李顯笑了笑,道:「全憑父親做主。」   ……   燕京城外,一輛馬車正奔走著。   這輛馬車看起來便是普通不過的馬車,像是趕路人尋常坐的那種。馬車裡,坐著兩女一男,兩個女子皆是農婦打扮,那男子像是外頭做生意的,頭上包著頭巾。   其中一個女子年紀大些,和那男子大約是夫妻。他們一左一右將年輕些的女子卡在中間。   中間坐著的人,卻是姜梨。   姜梨聽著馬車車夫和男人的對話,心裡一陣陣涼下去。馬車已經出了燕京城幾百裡了,就算家裡的人找上來,也是決計趕不上的。   那一日,桐兒替姜梨擋了一刀,白雪又將她推下馬車,姜梨一轉身跑進了人群中。那些人既然是衝著她來的,混在人群裡,也許會混淆他們的目光。誰知道才剛混進人群裡,就被人抓住了。那時候姜梨就明白,這些裝扮成普通人的兇手,在這條街上鬧了這麼一出,殺害了許多無辜的百姓,其實都是幌子,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抓她。從一開始,她就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完全不曾離開。   但是誰洩露了她的行蹤?才會讓人守在這條必經之路,看起來還是提前安排好的。除了葉府的人外,就只有姜家的人才會知道那一日她要去葉家。雖然好像葉家的人才值得懷疑,但姜梨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一個人,姜家三房。   姜家三房本來就早已被右相收買了,也可以說是成王的人。成王因為永寧公主到底會遷怒上自己,拿自己的一條性命換取三房的前程,對楊氏和姜元興來說,是一筆很划算的買賣。   楊氏一向很精明。   她被人抓走後,就以眼下的這幅模樣混過了城門。那時候城門還沒來得及封鎖,他們輕而易舉就通過了。那個男人給姜梨餵了一顆藥,姜梨的臉上便迅速生滿了紅色的斑痕,且不斷地咳嗽起來,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那女人給姜梨換上了農婦的衣服,又給她戴上了面紗,卻還能露出一部分紅斑。路過城門的時候,對守備軍說,他們二人是夫妻,姜梨是他們生病的妹妹。尋常人看見這樣咳嗽又可怕的病人當然是躲都來不及,加之他們的行令也沒有問題,便放行了。   於是姜梨就這麼被帶出燕京城,一路朝南。   與那一日被帶走,已經過了四天了。姜梨也不曉得燕京城現在是什麼情況。想來舅舅和姜元柏得知此事一定心急如焚,大約在整個燕京城找她。可惜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陰謀,他們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打算好帶姜梨出城去。   姜梨的心裡,也是很著急的。但卻有束手無策,她連動也不能動,吃東西都要那個女人來喂。只有每天晚上把她關在房裡的時候,才有暫時的自由。但也不能說話,動彈也是有氣無力,渾身軟綿綿的,他們在她的吃食裡下了東西。   她不能說話,因此也不能向這二人詢問究竟是誰綁走了她。但姜梨想來想去,也只有成王一人了。雖然說她的仇人不少,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時候,敢在燕京城以這種手筆特意來擄走她的,除了成王,不會有別人。   成王留著她的命,沒有立刻將姜梨殺死,除了要為永寧公主報仇,好好折磨一番以外,大約還存在用她來威脅姜元柏的意思。只要成王舉事途中,姜元柏不插手,成王的勝算又會多了幾成。而現在姜元柏除了一個姜丙吉的兒子,兩個女兒姜幼瑤也瘋了,就只有姜梨一個,也許真會為了姜梨退讓也說不定。   雖然姜梨認為希望很渺茫。   走了一段路,眼看著已經到了晌午,馬車在一處酒館面前停了下來。 第192章驚遇   男人先跳下馬車,女人攙扶著姜梨走下馬車。姜梨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就連走路若是不讓人扶著,也會摔倒。   他們三人進了酒館,酒館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往姜梨身上看去。那女人輕輕替姜梨整理了一下面紗,姜梨便咳嗽起來。她一咳嗽,面紗被吹起一點,露出了滿是紅斑的可怖的臉。頓時,酒館裡的人全都往旁邊退了開去,生怕姜梨沾染到了自己。   女人就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道:「我家妹子得了病,實在對不住了。」   「得了病就往裡面坐,別染到我們身上了。」鄰桌的客人毫不客氣的道。   姜梨就被他們二人待到了最裡面。   這酒館大約是方圓十裡最近的一個酒館裡,裡面客人很多,許多人在其中交談,交談的對話,就這麼傳到了姜梨的耳朵。   「哎,你們聽說沒有,成王謀反了!」   「聽到了,這成王可不是個東西,之前還和宮裡的麗嬪娘娘私通,可這不是膽大包天嘛。」   「說起來麗嬪為何要與成王私通啊,麗嬪娘娘不是在宮裡很得寵嘛。聽聞那季家都雞犬升天了。」   「哈哈哈,這回倒是真的升天了。兄臺,難道你不知道,季家都已經被抄家了嘛。這麗嬪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有陛下寵愛還不安分,偏要招惹成王,這下可好,害了自己,連家裡人都一起害了。」   「你們說,成王謀反,會不會打到咱們這裡來?是不是要打仗了?」   「別吧,現在還沒動靜呢。再說要真打仗,關咱們小老百姓什麼事,還是別瞎摻和了。」   身邊的男人女人目光如常,女人還給姜梨餵飯,並不為此動容,姜梨就曉得,看來他們二人是早就知道這些事了。姜梨的心中難掩驚訝,洪孝帝居然這麼快就動手了?這實在出乎人的意料。成王被洪孝帝突然發作打了個措手不及,想來現在也正是氣急敗壞。   但這些百姓猜錯的是,這場仗是必然要打的。雖然姜梨也曉得,洪孝帝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君王。但打仗這回事,並不只是看帝王的智慧,還要看兵將的實力。成王養精蓄銳了這麼多年,怕是也不差,這仗真要打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吃虧。   她這般想著,聽到酒館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一人道:「這酒館人也太多了,我可不願意和他們擠在一起。」   另一人就道:「沒讓你在這吃,餵完馬就走。」   姜梨聽見這二人聲音的一瞬間,先是一愣,隨即立刻激動起來。她聽得沒錯,這二人,分明就是趙軻和文紀的聲音!他們在這裡!姜梨的心中,陡然間生出無限的希望。只要趙軻和文紀在這裡,是不是說明,姬蘅也在這裡?倘若如此,她就有希望掙脫這些人。否則一旦繼續南下,一直到送到成王手中,她也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逃跑。   我在這裡!姜梨心中無聲吶喊,但她的嘴巴發不出聲音,想吹哨子,可她的哨子放在府裡,但就算在身上,她也沒有力氣拿起來吹,而且第一時間,就會被身邊的女人拿走。   趙軻的聲音響了起來:「餵飽了,走吧。」   姜梨眼中的光熄滅了。   外面傳來馬蹄的聲音,趙軻的文紀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姜梨動彈不得,因此也沒辦法走出去看一看,姬蘅是否在此地。但別說她走,哪怕只要能喊出聲,她就不至於坐在這裡,什麼都不能做。   那女人仍然耐心的給姜梨嘴裡餵飯,任何人見了,都不會懷疑她們是一對親姐妹。只要姐妹,才會這般不嫌棄的對待一位可怕的病人。她們自然不知道,姜梨的病是假的,這女人才會與她這般親近。   姜梨乖乖的咽下嘴裡的飯。她能感覺到,白日裡在客棧裡的飯,是沒有下藥的。那藥吃一次,可以讓人十二個時辰裡綿軟無力,所以女人也只是在晚上的飯菜下藥。因著是一點點喂,姜梨也沒辦法拒絕,她若是吐出來,這女人也會想辦法給她直接放在茶水裡灌下去。   他們一直很謹慎,姜梨無奈之下,也只能表現的很乖順。她若是表現出太過激烈的抵抗,倘若刺激到這二人。要知道她現在連根筷子都拿不動,真要對上這對男女,只有束手無策。   她想要仔細聆聽趙軻和文紀二人究竟往什麼地方走去,可外面實在太嘈雜了。她非但沒有聽到趙軻和文紀的足跡,反而是隔壁桌人談論的聲音又傳進耳朵。   「各位,你們說會不會打仗啊?咱們這可不是燕京,黃州離燕京城還有這麼遠,要是打仗,咱們這要遭殃,那些兵過來得時候,咱們怕是早就被殺光了吧!」「屁話,要真打仗,當然是往燕京城裡打,往咱們黃州打什麼,黃州又沒有……」周圍陡然安靜下來,說話的人似乎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連忙將到嘴的「皇帝」二字給咽了回去。   那成王是逃跑了,可到眼下為止,是和皇帝的妃嬪私通,還沒有騎兵謀逆。這要是給他們安一個造謠生事的罪名,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姜梨聽著這些人說話,心中卻悚然一驚,黃州?竟然已經到了黃州?這些日子,姜梨一直都在馬車上,除了這對男女,幾乎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就連住客棧的時候,那些跑堂的也好,客人也罷,看見姜梨都是避之不及。姜梨也沒能弄清楚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只是從每日下馬車吃東西的時候,可以看到沿途風景,應當是一路南下。   這麼些日子的功夫,他們居然跑到黃州來了?姜梨忽然又想起一個傳言,好似劉太妃的家鄉,就是黃州的。成王莫不是要以黃州為開始,在黃州舉事吧?這麼一想,的確有可能,畢竟洪孝帝突然發作成王,讓成王毫無準備,眼下燕京城全城戒備,不可能讓成王如一開始想好的那般。退到黃州,從黃州開始,的確是成王的作風。成王這人,既自大又膽小,他認為自己強過洪孝帝太多,卻又總覺得並非萬無一失。   她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任由那女人餵好飯,細心地替她帶好面紗,扶著她上了馬車。男人則是去結帳了。   姜梨被那女人攙扶著,走到了外面。   剛剛走到外面的時候,她就愣住了。   酒館的外面,不遠處停著一輛黑金軟轎,姜梨喉頭一緊,張了張嘴,卻是沒有聲音發出來。   那是姬蘅的轎子,姬蘅就在附近!   姜梨曾坐過那轎子去國公府,曉得只有姬蘅這樣嬌氣又挑剔的人才會如此。不知道他怎麼來到了黃州,文紀和趙軻也不在,轎子前什麼人也沒有,因此,也無從得知轎子裡有沒有人。如果按文紀和趙軻方才的談話來看,他們已經離開了這裡。那麼這只是一座空轎子,裡面無人。   但不知為何,姜梨卻有一種直覺,轎子裡的人就是姬蘅,他就在裡面。   姜梨忍不住想要停下腳步,她身子無力,一直靠在女人身上,任由女人攙扶著她。她忍不住咬破自己的嘴唇,使自己稍微清醒一些,仿佛這樣也能得了些力氣,身子往右一偏,想要逃開女人的桎梏。   那女人也沒料到姜梨居然還有力氣掙脫,駭了一跳,姜梨才剛掙脫,她恨不得現在就扒到轎子旁邊,可是沒有了女人在一邊自稱,她就如一隻軟軟的布袋子,跟著倒在了地上。   姜梨一下子摔倒在地,周圍的人都看過來。付完銀子的男人一出來看到這一幕,走過來問:「怎麼回事?」   那女人忙蹲下來扶姜梨起來,笑道:「方才踩到了塊石頭,沒站穩,妹妹滑到了。」她假裝心疼的拍了拍姜梨的身上,於是姜梨便大力的咳嗽了兩聲,她被風吹起的面紗下,露出了紅色的疤痕。那些本來好奇的往這邊看的路人立刻後退一步,捂住鼻子,生怕被姜梨沾染到一般,躲得遠遠的了。再也不多看姜梨一眼。   那女人道:「妹妹,這回可要看清楚了,別再滑到,小心些。」   雖然關切的話,聽上去卻不怎麼和善。   姜梨面紗下無聲的喊了一遍又一遍姬蘅的名字,但一直到她被送上馬車之前,那頂軟轎紋絲不動,沒有人從上面下來,也沒有人出聲。   他並沒有發現姜梨,就這麼和姜梨擦身而過了。又或許他根本不在這轎子上,一切都是姜梨無望的期盼而已。   待上了馬車,男人立刻讓車夫啟程,馬車開始行駛的時候,男人問女人道:「剛才是怎麼回事?你做事怎麼不小心些?」   那女人沒好氣道:「這賤人還想逃呢,真是不死心。我瞧著這幾日挺乖順的,沒料到她還有這麼一出。」   「逃?」那男人五官生的十分平淡,卻自有幾分邪惡,讓人一看就心生不喜。他伸手拍了拍姜梨的臉,道:「能逃到哪裡去?既然都來到這裡了,小美人,你最好聽話些,也好少吃些苦頭。」   「你可別打她的主意。」女人提醒道:「這可是殿下要的人。」 第193章他至   「你可別打她的主意。」女人提醒道:「這可是殿下要的人。」   「你我二人都清楚,殿下要她又不是喜歡她,是為了折磨她。既然如此,反正都是要折磨,當然是越悽慘越好,你管我做什麼?殿下現在不是還沒到麼。」   姜梨一愣,成王還沒到黃州?那女人啐了他一口:「總之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別打什麼主意,出了問題,我可不會替你說話。」   男人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不會做什麼的。」   雖然話是這麼說,姜梨卻感覺到,那男人的目光如一條溼冷的蛇,在自己身上慢慢逡巡,黏答答的,十分噁心。她的心裡不由得警惕起來,然而又全無辦法。聽身邊二人的語氣,他們是要留在黃州了。   趕路的行程結束了,他們應當會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安定下來。這樣一來,這男人想要對她做什麼,只是一念之間的事。她不能保證這件事什麼時候會發生,但至少首先她不能吃那些令人全身不能動彈的藥。可是女人謹慎的很,每天晚上都會親自來餵藥。   姜梨的手心不由得滲出汗水。   沒有多少時間了。   ……   燕京城裡,姜元柏仍舊沒有放棄搜尋姜梨的下落。甚至於到了後面,他也不顧會不會影響姜梨的名聲,直接令官府的人張貼尋人榜。沒了名聲總比沒了性命強,姜幼瑤就是一個例子。姜元柏每日回府,都回去看看姜幼瑤,只要想到姜梨也可能會變成姜幼瑤如今的模樣,姜元柏就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如果說是他犯下了什麼大錯,懲罰在他一人身上足矣,何以要為難他的兒女。但事情仍然毫無結果,官府裡的人說,姜梨多半是不在燕京城裡。因為有了永寧公主的前車之鑑,這次的搜尋,連人家的府裡都沒有放棄,卻仍舊一無所獲。   芳菲苑這幾日的丫鬟們,也是整日垂頭喪氣。白雪每日都要去城裡找人,桐兒傷還沒好,也是看著姜梨桌上的哨子難過。怎麼這麼巧,姬蘅這陣子恰好不在燕京,若是肅國公在的話,是不是姜梨就能被早些找到?但心裡所想的,究竟也只是心裡所想而已。燕京城的百姓們都被成王和麗嬪私通,姜二小姐失蹤的事情震驚。其餘的事反倒是漠不關心了,包括蕭德音去世的事。   蕭德音死了。   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斬首示眾,當年犯下的惡行昭告天下。蕭德音自然也沒能逃得過責罰,雖然沒有要她一條命,卻是狠狠打了五十個板子。蕭德音這般奄奄一息的回去,府裡的丫鬟找大夫來與她看,倒也續著一條命。但聽聞有一日蕭德音的屋門沒關,床上的蕭德音聽到門外幾個丫鬟談話,說是燕京城的人如今是如何議論蕭德音的,說蕭德音惺惺作態,兇殘虛偽。蕭德音氣急攻心,吐了幾口血之後,竟是被生生氣死了。   蕭德音一輩子熱愛在人們仰望尊敬的目光中活著,希望自己的琴藝天下無雙,不願意被任何人看低。如今任何一個人都能看低她了,蕭德音自然不堪忍受。即便是她不被氣死,終究有一日也會忍不住眾人異樣的眼神,自絕生路的。   若是從前,燕京第一琴師去世的消息傳出去,自然有人注意,說不準人人都要感嘆惋惜。但正逢多事之秋,哪裡還顧得上蕭德音這個人。便是有人偶然得知了,也只是說一句「活該」,便草草了事。   蕭德音就這麼結束了她的一生。   瑤光築裡,姜元柏正陪姜幼瑤坐著,白日裡官兵們又一輪搜捕仍然沒有結果,姜元柏卻也不願意回自己的屋子。不知什麼時候起,他的屋子變得冷冷清清,他並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但那冷清竟然連他也忍受不了。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是想起葉珍珍、想起季淑然、胡姨娘,還有死去的女兒姜月兒。   雖然在這裡,看著姜幼瑤也會難過,畢竟那種令人窒息的冷清卻是沒有了。   外面傳來婢女的聲音:「老爺,二老爺來了。」   姜元平來了,姜元柏站起身,轉過頭,就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姜元平朝上朝下,總是一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樣,因此才得了一個「笑面虎」的稱號。但這些日子一連串的事情下來,姜元平臉上的笑容也沒了,看著姜元柏,甚至還有幾分陳肅。   「大哥,我們進屋說。」姜元平道。   姜元柏看他似乎有重要的話與自己說,便屏退身邊人,和姜元平進了屋裡。   等到了屋裡,姜元柏關上門,先問姜元平道:「宮裡如何了?」   這幾日,忙著找姜梨的下落,姜元柏沒有去宮裡,洪孝帝也能體諒。因此姜元柏不曉得宮裡如今是什麼情況,只能問姜元平。   「劉太妃被囚禁起來了,我原以為陛下要用劉太妃來威脅成王。」   姜元柏冷笑一聲:「成王怎麼會受威脅?」   「陛下也是這般認為的,劉太妃應當難逃一死,不過為了羞辱成王,會特意在成王舉事之後。」   姜元柏聞言,目光微詫,隨即點頭道:「也好,若是在此之前,難免成王拿此做話頭。」   「大哥,我要說的不是此事,前幾日,有人看見姜元興去了右相府上。」   姜元柏目光一厲:「那個混蛋!」   「雖然不知道他和右相說了什麼,但大哥,我以為事到如今,最好立刻分家,再同皇上說明情況。咱們不能被姜元興一人給害了,否則到時候整個姜家兜著,都要為姜元興陪葬。雖然一開始留著姜元興,是為了後面有用,可看樣子,成王都舉事了,姜元興再留,只怕是禍患。」   「你說的也有道理。」姜元柏看著自己的弟弟,「明日我進宮一趟,同皇帝說明此事,至於分家,你讓弟妹把事情經過告訴娘,娘會明白的。」   姜元平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聲問道:「大哥,你說阿梨出事,會不會和他們有關?」   姜元柏一愣,臉色頓時變了,他道:「他們敢!」   ……   姜梨和那一男一女,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來到了客棧門前。   這已經不是沿途的山路,而是城裡了。姜梨猜測,這裡應當就是黃州,四周的景物都和之前不同,黃州和燕京也不同,南方的建築,都要小巧婉約一些。   那女人扶著姜梨下了馬車,夥計只看了姜梨一眼,就別開目光,男人把銀子交給掌柜的,夥計就帶著姜梨二人上了樓上的房間。   這是一間非常冷清的客棧,以至於好像除了姜梨和這一男一女之外,就沒有別的客人了一般。夥計把他們送上去之後,開了兩間房。那女人和姜梨一間,男人一間。房間裡不知是不是很久沒有人住過,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灰。   姜梨被攙扶著走到裡面,被按到床榻上坐下來。男人又給了夥計一點碎銀子,夥計就下去吩咐做飯菜給樓上送來。   一般來說,到了晚上,藥效漸漸褪去,姜梨就不會完全動彈不得了,可以非常緩慢的動作,但仍舊軟綿綿的。這等力氣,要威脅或是自盡,都十分困難。而且她仍舊不能說話,就算張嘴,也發不出聲音。   所以姜梨乾脆也就沒動,一來是讓這二人放心,二來是積蓄一些力氣,雖然這力氣小的可憐,一個普通人也能輕而易舉的將她制服。   「總算是到了。」那男人拍了拍肩,道:「這幾日趕路,可真是教人吃不消。」   「不知道要在這裡待上多久,殿下才會來。」女人道。   「不管殿下什麼時候來,把這位小姐管好才是正經事。」男人摸了摸下巴,看著姜梨,不知是為了故意恐嚇還是無聊,他道:「真不知道殿下會對你做什麼,小美人,你怕不怕?」   姜梨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那男人見她如此,「嘖」了一聲,又抬手掀開了她的面紗,姜梨一張斑痕累累的臉就露在他面前。那男人似乎被噁心到了,別過頭,問女人道:「藥呢?」   女人問:「你做什麼?」   「你不覺得她這個樣子,實在很難看嗎?」男人不以為然。   「我說過了,別打她的主意。」女人冷冰冰的道:「她是殿下要的人。況且之前殿下也說過了,這女人狡猾的很,你莫要被她鑽了空子。」   「狡猾?」男人的目光打量著姜梨,大約是姜梨的臉現在的確十分慘不忍睹,他刻意避開了姜梨的臉,在姜梨身上流連了一番,才笑嘻嘻道:「我怎麼覺得是乖巧的很。」   那女人道:「你若是不怕死,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正在這時候,夥計送做好的飯菜上來了。那女人立刻又露出一副老實的笑容來,等夥計走後。她就熟稔的把飯菜分為三份,最後一份,她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拔掉瓶塞,往飯菜裡倒了些藥粉。   她把飯菜送到姜梨面前。   但這回,姜梨並沒有張開嘴,而是緊緊閉著嘴巴。   這女人謹慎極了,餵藥的時候,非要親眼看見姜梨咽下去才罷休。姜梨想要假裝或是吐掉都不可能。除了第一次姜梨拒絕吃飯之後,之後的每一次姜梨都是乖乖張嘴。因著反抗也不可能,就不必白費力氣。   這麼多日過去了,她再一次拒絕服下這藥。   「你不吃?」那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口飯塞到姜梨嘴裡。   姜梨動也不動,任她這麼做,不咀嚼,也不咽下去。那女人發了狠似的往她嘴裡塞,姜梨只是冷冷的看著她。少女的眼睛生的十分清澈,此刻卻像是一汪寒潭,令人心裡發涼。   女人試了好幾次也不成功,她將碗一摔,冷笑一聲,直接拿起桌上的茶壺,把手裡的藥粉下在了茶壺裡,接著,她抓起姜梨後腦的頭髮,逼迫姜梨不得不仰起頭,她把壺嘴往姜梨嘴巴一塞,狠狠地往姜梨嘴裡灌起來。   姜梨被灌了許多水,險些被嗆住,等那一壺水灌了個乾淨,姜梨早已沒了力氣,軟綿綿的倒在了地上。   「喲,小美人,」男人道:「我早就與你說過了,何必反抗,乖一點,就能少吃些苦頭。我這可是為了你好。」   那女人看也沒看姜梨一眼,招呼男人上桌吃飯。他們二人便埋頭吃喝起來,也不顧還在地上的姜梨。藥茶剛灌下去,姜梨便感到一陣強烈的頭暈眼花,她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而且藥茶像是不僅能影響她的身體,連她的腦子也無法再思考,只覺得混混沌沌,沒辦法想出任何對策。   就像一條待宰的魚肉。   等用過飯菜以後,那女人這才走到姜梨身邊,把姜梨扶起來,扔到了床上。她的動作十分粗暴,拉扯中姜梨的腦袋也被磕到了。就是這點疼痛,讓姜梨稍微恢復了些清醒。她聽到那女人叫夥計上來把空了的碗碟收走,一切恢復了安靜。   外面天色已經全部暗了下來,   平日裡,姜梨都和這女人一間屋子,男人住一間屋子,男人曾對姜梨動手動腳,也提出過要和姜梨一間屋,都被女人拒絕了,大約是怕成王。   不過今日,當男人又舔著臉道「今晚不如讓我和小美人住在一起」時,女人的回答出乎人的意料,她道:「好啊。」   姜梨和男人同時一怔,男人一下子坐起身,問:「真的?」   「我看她是個刺兒頭。」女人道:「你既然那麼喜歡,隨你了。不過你最好收拾乾淨,免得殿下問起來。」   那男人像是得了巨大的便宜,立馬笑道:「不會,殿下不會為了她怎麼樣的,殿下留著她本來也就是慢慢折磨的嘛。說不準我這麼做,正是對了殿下的意。哎,你要是沒事,那什麼,先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笑的十分猥瑣。   那女人走到姜梨面前,看了姜梨一眼,目光充滿了惡意的幸災樂禍,轉頭走出了屋子。她一走,那男人就迫不及待的走到了姜梨面前。   「小美人。」他噁心的臉近在眼前。   姜梨用盡所有力氣,也動彈不得。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沒辦法做出任何舉動,這一刻,姜梨的心裡,陡然間迸發出巨大的絕望。她不能自救,也沒有人能來救她。前生就是這樣,雖然她並沒有與那個男人私通,但那一刻的絕望仍然歷歷在目。如今為何已經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連這噩夢都要重演?甚至比那一次還要令人絕望。   那男人笑嘻嘻的拉開姜梨的面紗,似乎又覺得姜梨此刻的臉太過駭人,晦氣的啐了一口,道:「不能先給你用藥,真可惜。」他又把那面紗給姜梨戴上,於是姜梨的紅斑被遮掩了大半,只露出一雙秀媚的眼睛。   「小美人,你這雙眼睛長得可真好看。」那男人一邊說,一邊迫不及待的去解自己的腰帶,脫去外裳後,又趕緊來幫姜梨解衣裳。他的動作實在算不得溫柔,簡直就跟野獸似的。衣料發出「撕拉」一聲巨響,從姜梨的肩頭滑下。   白皙的皮膚幾乎讓這人眼睛都看直了,他怪笑了一聲,就要撲上來。   姜梨兀的流下眼淚,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前生死亡的那一刻,永寧公主的僕婦勒著她的脖頸,她無能為力。   就在她閉上眼睛的時候,突然間,只聽得外頭一聲巨響,幾乎響在耳邊。姜梨一驚,身上的男人也是一怔,那男人從姜梨身邊站起身來,這頭的動靜想來也驚動了鄰近房間的人。姜梨只聽到旁邊的房間門一響,應當是那女人也趕來了。   屋子裡蠟燭拉扯著人的影子,微微晃動。姜梨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她無法轉過頭起身去看來人究竟是誰,只聽見了男人和女人疑惑又警惕的聲音。   「閣下何人?」   有人的腳步聲往裡走了,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姜梨的目光,越過擋在面前的男人,終於看到了男人身後。   有年輕人著紅色的衣裳,慢慢的朝屋裡走來。他的靴子鑲著精緻的金邊,袍角有翻飛的蝴蝶,他一步一步,往姜梨的床邊走來,影子逐漸在燭光中清晰。他有一張仿佛精魅的惑人容顏,但那男人和女人,只是微微後退,如臨大敵的盯著他,沒有動作。   他走到了姜梨身前。   姜梨的眼淚,一瞬間流了下來。   在孤立無援,走投無路中,突然發現一線新的生機,這生機來勢洶洶,擋也擋不住,以無可抵擋的耀眼光芒,照亮了她的餘生。   年輕男人手持摺扇,橫在胸前,他琥珀色的眼眸格外動人,眼尾天生微微勾起,當他挑眉的時候,像是把人的心也要勾走一般。他眼角的淚痣在燈火下,就如他扇墜上的那隻血色的蝴蝶,妖冶的奪人魂魄。   「閣下何人?」那女人又重複了一遍。這些人天生對危險便有一種感知,面對姬蘅,忌憚不已。   年輕男人看了姜梨一眼,目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微微一頓,很快,他轉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兩個人,眸光裡仍然繾綣,似笑非笑的開口。   他說:「竟然欺負到我的人頭上,你們膽子真不小。」 第194章救美   「竟然欺負到我的人頭上,你們膽子真不小。」   說完這句話後,面前的男人和女人,突然朝姬蘅撲過來!   他們大約是想要趁著姬蘅不注意,暗下殺手,年輕男人的笑容冷淡下來,扇子一開一合間,擋住撲面而來的銀光。他那扇子也不知是用什麼材質做成,看著分明柔軟又精緻,卻刀槍不入。便是對方的刀,也沒能刺穿。下一刻,那扇子已經輕輕划過這二人的脖頸,仿佛蝴蝶親吻初開的桃花,輕柔的像是一陣風。   這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幾乎沒有人看清姬蘅的動作,而他已經收回扇子,站在二人面前,懶懶淡淡的微笑,男人和女人,還維持著之前的動作,脖頸間一道血線,「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一擊斃命。   姜梨費力的往眼前看去,只覺得站在面前的緋色身影,莫名令人安心。他轉過頭來,看向姜梨,眉頭微微一蹙,仿佛嘲笑般的道:「這樣狡猾,怎麼會落到別人手裡。」   姜梨眼睛有些發酸。   姬蘅話雖這麼說,卻彎腰想把姜梨扶起來,等他握住姜梨手臂的時候,似乎才發現姜梨被餵了藥,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他「嘖」了一聲,只能伸手環過姜梨的肩膀,把姜梨打橫抱起來。   他身材高大,抱著柔弱的女孩子也毫不費力,姜梨的衣裳被那男人扯得破爛,好在姬蘅的衣袍寬大,卻也能把她包個嚴實。他抱著姜梨,跨過地上男人與女人的屍體,仿佛十分嫌棄似的,生怕沾到一丁點血汙。   那客棧樓下的夥計和掌柜的聽見動靜早已嚇得溜之大吉,外面一個人也沒有。姬蘅抱著姜梨走出來,走到外面去,外面是街道。這麼一個美貌的男人站在街道上,過往的行人紛紛投來目光。他嘆息一聲,似乎認為十分難纏。也不知他是如何過來的,沒有乘坐馬車,也沒有轎子,就只得抱著姜梨慢慢的順著街道往前走。   雖然知道自己的臉上還蒙著面紗,亦有紅斑,就算外面的人看見姬蘅抱了個姑娘,也不會認出他抱得是誰。但當著陌生人的面被男子抱在懷裡,還是讓姜梨紅了臉,不自在極了。   沈玉容是個恪守禮儀的人,自詡為君子,即便是他們花前月下的時候,也不曾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就算是後來成了親,人前沈玉容也是決計不會拉薛芳菲的手。她那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反倒覺得這點古板的可愛。   姬蘅和沈玉容是截然不的人,他和薛昭有些相像,只是薛昭是少年的肆無忌憚,姬蘅當然已經不是少年了,他之所以肆無忌憚,只是因為他凡事喜歡順著自己心意來,無所顧忌一般。   姜梨懷疑姬蘅不曾抱過什麼人,因為他抱著姜梨的姿勢,就像抱一個小孩子。姜梨能看到夜色如墨,沿途燈火慢慢亮起來,這是陌生的黃州,但大約是有了姬蘅,又覺得沒什麼可怕的。   姬蘅倒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反而他的容貌不可逼視,旁人看幾眼便要低下頭,尤其是街邊走過的少女們,膽子要大些,直勾勾的盯著姬蘅看,連姬蘅懷裡抱著個姑娘也不在意。   不知走到了多久,姜梨感覺姬蘅在一處宅子面前停了下來。他敲了敲門,很快就有人來開門,待門一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大人……嗯?姜二小姐?」   這是趙軻的聲音。   姜梨很詫異,自己都變成這幅德行了,趙軻居然還能認出自己。緊接著,趙軻又道:「大人,您今晚出去就是去找姜二小姐的?您是怎麼找到姜二小姐的?她怎麼會到了黃州?她是自己過來的嗎?她是不是來追您的?」   姬蘅道:「她這個樣子,是像自己追來的?」   姜梨:「……」   趙軻撓了撓頭,道:「是不太像。」   「少廢話,」姬蘅不耐煩道:「先進去。」   姜梨被姬蘅抱著回到了屋裡。這間宅子並不是很大,卻很乾淨整潔,像是黃州住在本地的人家的住宅。也不知姬蘅是從哪裡尋來的,但姜梨曉得他向來有本事,也沒有在意。   等她被放到床上後,屋裡燈火大亮,從遠到近立刻響起了一陣吵嚷的聲音。姜梨才被餵了藥,被他們這麼一吵,又覺得頭暈眼花。   卻是陸璣、聞人遙走了進來。   陸璣看見姜梨,驚訝道:「姜二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聞人遙則道:「燕京城裡不是現在到處都在找姜二小姐的下落麼?還以為被賊人擄走了?難道姜二小姐你是跟著我們一道來的黃州?」   聞人遙的腦子,大約和趙軻長得差不錯,連想的也差不離。姜梨沒有力氣動彈,也沒法說話,只能看向姬蘅,希望姬蘅明白自己的意思。   姬蘅看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大約是在把脈,隨即道:「她中了軟筋散。」   「嗬。」聞人遙嚇了一跳,「走的時候問司徒借了藥,好像沒有軟筋散的解藥吧。」   陸璣搖頭:「倒也不用解藥,軟筋散只能維持十二個時辰,十二個時辰之後,自然有解。就是不知道姜姑娘現在吃下藥多久了。」他望向姜梨。姜梨說不出話。   「啊!」聞人遙像是終於反應過來,「姜二小姐怎麼一直不說話?她該不會是被餵了啞藥吧!」   姬蘅皺眉看了她一會兒,伸手在她穴道上點了兩下,姜梨也沒怎麼感覺清楚,只感到自己喉嚨一輕,有一種衝破桎梏的輕鬆。再開口的時候,就能發得出聲音了。   「國公爺。」大約是許久沒說話,她的聲音澀澀的,又因為被餵了軟筋散,綿綿的無力,她道:「多謝國公爺救命之恩。」   聞人遙看了看姬蘅,又看了看姜梨,問:「姜二小姐,你不是自己跟過來的?」   「我被人擄走,一路南下,來到這裡。」姜梨的腦子清楚了些,道:「我聽擄走我的人說,是成王的吩咐。」   「成王?」陸璣思忖了一下,「是為了報復永寧公主的事?」   姜梨道:「應該如此。」   屋裡靜了一會兒,聞人遙又疑惑的看向姬蘅:「那阿蘅是怎麼找到你的?我們一直在一起,沒看到你同他求救啊。」   「其實今日白日晌午的時候,在一處酒館裡,吃飯的時候,我聽到了文紀和趙軻說話的聲音。但當時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沒辦法發出信號。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國公爺的轎子,」姜梨說到此處,頓了一下,「我試圖想讓國公爺認出我來,就摔了一跤,但轎子裡好像沒人。其實我也不明白,國公爺是怎麼發現我的?」   姬蘅笑了一下,道:「我在轎子裡。」   屋裡幾人一怔。   「你摔倒的時候,玉佩也摔到了地上。我聽過你玉佩摔落的聲音,那塊刻著禮貌的玉,聲音很特別。」他道。   姜梨愣住。她確實沒想到,是因為一塊玉佩。但現在想想,姬蘅的確是有一次撿到了她落在地上的玉佩。說起來,這塊狸貓玉並沒有被那對男女收走,也許是因為他們認為這塊玉佩沒有任何攻擊性,又也許是因為這塊狸貓玉成色一般,不值多少銀子,也就懶得順走了。   卻堪堪救了她一命。   「國公爺……就憑著玉佩摔落的聲音知道了是我?」姜梨問。   「你可別小看阿蘅的耳朵,」聞人遙熟絡的把手搭在姬蘅的肩膀上,「阿蘅不僅習武聽力過人,小時候還是學過戲的,學戲的人對聲音的細微差別分辨的很清楚地。對我們來說玉佩落在地上都是一個聲,對他來說就有特別和不特別之分。」   姬蘅道:「聞人遙。」   聞人遙的得意戛然而止,立刻站起身,道:「那啥,我先出去一會兒。二小姐肯定沒吃東西是吧?我去找點吃得來。」   陸璣道:「姜姑娘身子可覺得不舒服,要是不舒服的話,現在可以找個大夫……」   「不必了,陸璣,你先出去。」姬蘅道。   陸璣愣了一下,意識到了什麼,目光在姬蘅和姜梨身上轉了轉,退了出去。趙軻和文紀也離開了。   屋子裡就剩下姬蘅和姜梨兩個人。   姬蘅又把姜梨扶起來,令她靠著床榻坐起身,順手摘去了她的面紗。他動作倒是極為自然,姜梨卻是心中「咯噔」一下,竟然有些無措。   她的臉她曾在銅鏡裡看過,也在喝水的碗裡映出來過,全是斑斑紅跡,十分可怕,狀如惡鬼。再如何,她也都是個女子,好好的一張臉變成這樣,心中總是覺得憋得慌。尤其是姬蘅面前,姜梨還記得這位國公爺最是喜美惡醜,連府上的小廝都要容貌俊秀,看見自己這個樣子,莫不是會被嫌惡有加。   她心裡慌得很,又不能動,只能垂下眼眸,眼不見為淨,看不到姬蘅是什麼表情,也就不管了。心裡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賭氣,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在這一件消失上如此糾結。   「你為何躲著我?」姬蘅挑眉道,「不敢看我?」 第195章留下   「你為何躲著我?」姬蘅挑眉道,「不敢看我?」   姜梨一愣,抬眼看去,撞見了對方笑盈盈的雙眸中。   他的眼睛裡有深深淺淺的笑意,好像覺得她這般狼狽很好笑,但這種笑意裡,卻沒有嘲弄和惡意,姜梨看的很清楚明白。   年輕人的手指冰涼,摸到了姜梨的眉眼,他湊得很近,對著這張一片狼藉的臉,居然也看的下去,他道:「他們下手還真狠,姜二小姐,你毀容了。」   姜梨怒視著他,原本的憂愁忐忑一掃而空,哪有這樣的人,別人都毀容了,他還有心思事不關己的在一邊笑!   她難得有這般生氣的時候,姬蘅笑道:「沒事的,反正你也不是燕京第一美人了,毀不毀容也沒什麼干係。」   姜梨一愣,姬蘅說的是,反正她也不是薛芳菲了,失去了特別漂亮的那一張臉,現在怎麼樣也都無所謂。   這時候她突然想起來,姬蘅是知道她是薛芳菲的事實。在他知道真相後,他們的約定履行以後,姬蘅就沒再和她往來了。姜梨有失落過,但又覺得這才是最好的結局,否則他們再次見面,也不知應當用何種狀態相處。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而他的偶爾的照顧和溫柔,分明是對女孩子的優待。   但現在的姬蘅,卻絲毫不受那層真相的影響,他仍然有惡劣的調侃,幸災樂禍,但又會在很關鍵的時候,天降神兵一般的出現,拯救人於水火之中。   雖然她自來就曉得,尤其是死過一次之後就更曉得,不要去依賴任何人,世上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但是當有這麼一個人出現的時候,就像是多了一份意義,讓一切都變得特別起來。   「不用擔心你的臉。」姬蘅道:「這些紅斑會慢慢退掉,等過幾日,自然就好了。」   姜梨回答:「我不擔心這個,你說的也沒有錯,現在的皮囊對我來說,也許是件好事。」   這回答令姬蘅意外,他問:「為何?」   「至少能以此為藉口推掉親事,不必嫁人。」   姬蘅挑眉:「你不想嫁人了?」   「國公爺知道我的過去,沒有必要這麼問吧。」姜梨輕聲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換誰成了我,都會一樣。」   「你那是遇人不淑,」姬蘅道:「日後你要是嫁人,大可以來問我,燕京城的底細,我自然可以幫你查的清楚。」   「那可不行,」姜梨玩笑道:「我沒有什麼可以能與國公爺做交易的東西了,我們的約定也已經履行了。而且現在我不想把自己的命給你,我爹活過來,我捨不得死。」   「你過河拆橋的功夫,也是你爹教的?」他問。   姜梨道:「那倒不是。」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姜梨問:「國公爺來黃州,是為了成王的事吧?」   「可以這麼說。」   「成王什麼時候舉事?」姜梨問。   「近兩日。」   姜梨抬眼:「是從黃州開始麼?」   「差不離。」   「那麼黃州很危險了?」   姬蘅的目光移到姜梨臉上,低低一笑:「我可以讓人把你送回燕京。」   「我還是留在這裡吧。」姜梨道。   姬蘅挑眉:「為什麼?」   「怕是我還沒有回到燕京城,成王就開始動作了。介時一亂,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倒不如跟著你,在你身邊,總不至於丟了性命,倒是比外面更安全一些。」   姬蘅盯著姜梨看了一會兒,突然勾唇笑道:「你該不是擔心我,特意為了我留下來吧?」   姜梨的心跳的有些快,她想要別過頭,可又動不了,只得避開姬蘅的目光,平靜的道:「怎麼會?不過國公爺要這麼想,也不是不可以,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應當報答。」   姬蘅沒再糾結這個問題了,他笑道:「你要留在這裡,當然沒問題。不過黃州很危險,我也無法保證接下來會遇到什麼事。你如果要跟著我,可能不如在燕京安全。」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姜梨輕聲道:「沒什麼好怕的。」   姬蘅聞言,怔了怔,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聽說,薛芳菲是被勒死的?」   「是。」姜梨回答:「三司會審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的時候,案宗裡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什麼感覺?」他琥珀色的眼睛十分動人,眼尾上揚,偏睫毛低垂,於是妖冶與溫柔齊色,邪氣與天真並存。   「大約很痛苦……」姜梨的目光有些恍惚,沒有報仇之前,那些事每當想起來,都像是剛發生的一樣,她甚至能清楚地記得永寧公主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自己當時的窒息難受。但當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了結以後,那些事情就變得很遙遠了,仿佛是過了一輩子,再回想起來的時候,模模糊糊,什麼都不真切。   她是真的放下了吧。   姬蘅拍了拍姜梨的頭,大約是像他平日拍小藍的頭一樣,他道:「你好好休息,我讓人過來伺候你。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姜梨道:「煩請國公爺遞個信兒,告訴我爹和舅舅,我暫且安全,不必擔心。」   「好。」姬蘅一邊說,一邊往屋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姜梨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她說:「成王舉事,夏郡王回回京麼?」   姬蘅的背影頓了一頓,然後他什麼話也沒說,不曾回答姜梨的話,就離開了。   姜梨坐在床榻上,屋裡的燈火讓她心裡漸漸安寧下來。最開始的緊張、恐懼和憤怒都已經煙消雲散。這間屋子有陸璣等人,倒也不必擔心安全。   她竟然睡去了。   ……   陸璣從外面找來的婢女進屋來伺候姜梨的時候,姜梨已經睡著了。那婢女就幫姜梨掖好被子,同陸璣等人說明了情況離開。陸璣問姬蘅道:「姜姑娘要留在黃州?」   姬蘅點頭。   「她留在黃州會不會不安全?」聞人遙問:「成王就要開始動作了。」   「現在讓人送她回燕京才是不安全。」姬蘅道:「她自己想留下來。」   「但成王不是一開始就想擄走她找她麻煩麼,這要是成王發現她還在黃州,肯定不會放過姜二小姐的。」   姬蘅道:「你認為他能在我面前抓人?」   聞人遙搖頭,又點頭:「我的意思是,你帶著姜二小姐,多不方便哪。」   「總之,姜姑娘出現在這裡都是個意外。」陸璣道:「之前司徒小姐讓人送信,說是姜姑娘被擄走了,倒是沒想到誤打誤撞,在這裡被大人發現。我看,還是寫信給司徒小姐,讓司徒小姐報信給姜家葉家,讓他們不必再找了。」   姬蘅道:「你看著辦吧。」   他不笑的時候,便顯得有些危險,陸璣退了出去,大約是去寫信了。聞人遙留在屋裡,他不時地看看姬蘅,似乎在想什麼。姬蘅道:「有什麼話就說。」   「阿蘅,你覺得……」聞人遙斟酌著語句,「姜二小姐會是那個人麼?當年命卦裡的女人。」   「不會。」   聞人遙抬起頭:「為啥。」   「不為什麼。」   ……   姜梨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一個陌生的丫鬟見她醒了,連忙扶她起來梳洗。看到這個丫鬟,姜梨就想到了留在燕京城的桐兒,要知道她被人擄走之前,桐兒為了替她擋刀,胳膊被刀傷到了,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不曉得最後白雪和桐兒是否安然無恙。   她憂心忡忡的梳洗過後,又被幫著用過了飯。軟筋散的功用消散了一些,不知道姬蘅後來是不是又找了解藥,總歸比起昨日來,姜梨能稍微動彈手腳,雖然還是軟綿綿的沒力氣,卻不至於動彈不得,什麼都不能做了。   「扶我去外面看看吧。」姜梨對婢女道。   那婢女扶著姜梨走到了屋外,這是一間四合的院落,大約是在黃州的緣故,宅院並不是很大,四方裡各有一間房,只有一個院子。聞人遙正在院子裡,聞人遙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幹嘛,姜梨被攙扶著走近了一點,看見他的身邊,圍繞著幾隻肥鴿子,正在啄地上的玉米。   他居然在餵鴿子。   「聞人公子。」姜梨道。   聞人遙背對著姜梨,聞言這才站起身,回過頭,看見姜梨,笑道:「姜二小姐,你怎麼起來了?」   姜梨看了看天,天已大亮,她沒在院子裡看到其他人,就問:「其他人呢?」   「文紀和趙軻還在,大人和陸璣一早出去了。怎麼樣,今日身子好一些了麼?可還覺得沒有力氣?」聞人遙問。   姜梨道:「好多了,多謝聞人公子關心。」   「一句話的事兒,有什麼好謝的。真要謝你還是謝阿蘅好了,」聞人遙笑眯眯道:「畢竟昨日是他把你救回來的。」   姜梨道:「國公爺的恩德,姜梨沒齒難忘。」   「也不必沒齒難忘,道個謝就好了。」聞人遙不以為然道,又看到了姜梨的臉。姜梨今日早上就沒有戴面紗了,那面紗戴起來不舒服。且她看到了自己的臉,果然如姬蘅所說,紅色雖然還有,但比起昨日來,消退了一點點,顏色有變淺。想來擄走自己的那兩人除了給自己吃軟筋散以外,這種致人生紅斑的藥也在一直餵她吃。等不再服用那些藥後,紅斑就慢慢的變淺了。   「這紅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聞人遙道:「姜二小姐一直留在這裡也好,黃州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認識你。等你臉上的痕跡散去後,再回去也沒人知道。要是現在就這麼回去,燕京城的人看到了,指不定要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哎,」他煞有其事的嘆了口氣,「人言可畏啊,還是躲著點好。」   姜梨覺得這人真奇怪,分明是走的奇門遁甲一派,卻渾身上下充滿了煙火氣,沒有一絲高人的風範。不過,這也許就是他們「扶乩門」的過人之處?   姜梨不明白。   只聽聞人遙又絮絮叨叨的道:「說起來,阿蘅那麼個挑三揀四的人,昨日看見你的臉這般,居然不曾嫌棄,還把你抱回來……」他看著姜梨,眨了眨眼睛。   姜梨被他盯得一臉莫名。   「姜二小姐,你是不是喜歡阿蘅?」   「什麼?」姜梨訝然。就算按照聞人遙方才說的話,接下來好像也該是「阿蘅喜歡你」而不是「你喜歡阿蘅」吧?這聞人遙說話顛三倒四的,簡直讓人猜不透下一句他要說什麼話。   姜梨性子好,只得耐心的回答他:「國公爺救過我的命,我感謝國公爺,拿他當朋友。其他的就沒有了,還望聞人公子慎言。」   這種溫柔的「慎言」對聞人遙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只是很認真的,仿佛十分困惑似的道:「阿蘅不是一個喜歡親近陌生人的人,就算他親近的、身邊交好的人,也都不是什麼好人,除了我以外,個個不是省油燈。」   姜梨:「……」這話要是被司徒九月陸璣他們聽到了,也不知道聞人遙還能活的到幾時。這人這般作死,還不如早些給自己算卦,瞧瞧那一日把自己作死了。   「姜二小姐你不一樣啊,」聞人遙道:「你可是個好人,阿蘅居然會對一個好人這般好,這就奇怪了。你說你不喜歡阿蘅,怎麼可能?」   姜梨:「為什麼不可能?」   「我總覺得,你就是阿蘅命裡的那個女人。」聞人遙說著說著,就要伸手來抓姜梨的手:「姜二小姐,要不我給你算一卦,看看你這命道如何。」   姜梨訝然:「你們扶乩門,不是一生只能為一人佔卜麼?」   「是啊。」聞人遙說的理所當然,「所以我為你算卦,就不是扶乩門的本事了,我當年下山的時候,到處偷師,到現在,除了本派以外,也算小有所成吧。你喜歡哪一派的,我若是會用,就用那一派來幫你。」   姜梨:「……」   她實在沒辦法了,並不希望聞人遙替自己算卦,要是聞人遙沒本事也就罷了,真有本事,算出她是個活了兩輩子的人,嚇著他怎麼辦?自己是薛芳菲的真相,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道:「聞人公子,我現在在黃州,已經安全的消息,能不能讓我爹和舅舅知道?我現在不見了,他們一定很焦急。」   「阿蘅昨兒晚上就吩咐過了。」聞人遙道:「信已經在路上,姜姑娘不必擔心。」 第196章夜襲   白日裡就這麼過去了。   姜梨呆在這宅院裡,趙軻和文紀自然與她沒什麼可說的。陸璣和姬蘅不在,聞人遙倒是個話嘮,但詢問姜梨的談話,卻又讓姜梨難以回答,只好佯作不知。   黃州姜梨前生是沒有來過的,只曉得盛產一種酒,十分出名。雖然姬蘅沒說,但姜梨也曉得,這座城內危機重重,並不像表面上的太平。成王也許在其中做了一些布局,以作為他的保留安排。一旦他開始舉事,黃州必然會受牽連。   不知道成王什麼時候舉事,但姜梨以為,不會等的太久。因此,姬蘅不在的時候,姜梨也沒有提出要去街道上走一走的意思,不僅是因為她現在力氣還沒恢復,還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就撞上了潛藏的危險。想來聞人遙也明白這一點,否則他這般愛湊熱鬧的性子,不會一整日都呆在宅院裡不曾出門了。   從白日到晚上,酒菜是趙軻出去買回來的,就在這座宅院附近。姜梨沒什麼事可做,好在這宅院裡有個書房,書房裡還被姜梨找著了些書。雖然是些無趣的話本,但也好過沒有。   看看書,發發呆,一轉眼就到了晚上。   外頭燈火亮起來的時候,姬蘅和陸璣二人仍舊沒有回來。婢子過來問道:「小姐可要休息了?」   姜梨看了看天空,星星都藏進了雲中,外面臨近的街道,似乎還能聽到酒樓裡歌姬的歌舞聲,只是聲音已經不如最開始那麼響亮了——夜到深處,一切安靜下來。各人睡的睡,休息的休息,整座黃州都陷入了寧靜。   「我還不想休息,你先出去吧。」姜梨搖了搖頭:「我累了就上塌。」   那婢子便退了出去。   說來也怪,往常這個時候,姜梨多多少少,也會有些睡意了,今日卻是精神的出奇。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軟筋散」的緣故還是其他,亦或者是單純因為姬蘅不在總覺得不夠安定。總之,她是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好在到了這個時候,昨日裡吃下的軟筋散,已經過了十二個時辰,她也徹底的清醒了,不再如先前一般無力。   姜梨睡也睡不著,只好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那屋子裡原先大約就是黃州的普通人家居住的地方,這間屋子也應當是女兒家睡得。紅帳軟床,十分香軟。姜梨在梳妝鏡前坐下,昏暗的燈火下,臉上還是斑痕點點,雖然褪去了一點紅色,但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鏡前還放著一個巴掌大的朱色簍子,裡面放著一卷細線,還有一把剪刀。剪刀應當是女孩子做針線活的時候用的,十分小巧。大約姬蘅買下這宅子的時候很快,人家搬離也搬得很快,沒來得及把這把剪刀帶走。   姜梨掂了掂剪刀,不是很重,用起來也很順手,就將它收進了袖中。   她原先那些磨得尖尖的簪子,還有姜景睿給的匕首,什麼的全都被成王的手下擄走時,給清理的乾乾淨淨。又因為是那女子動的手,搜身的時候十分仔細,完全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東西。沒有東西防身,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但現在的她也沒有時間去尋新的簪子了,只得暫且放著。   雖然有文紀和趙軻在,凡事還是多一重保障為妙。   姜梨收起剪刀後,又走到了窗前。她不知道姬蘅什麼時候會回來,已經是深夜了,也許他今夜根本不會回來。聞人遙早就回屋休息了,他屋裡的燈火看樣子也已經滅了,但姜梨仍舊沒甚麼睡意。   而且因為太過冷清,她甚至想要叫醒聞人遙,讓聞人遙陪她說說話。   燭火微弱,蠟燭掉下眼淚,一滴滴掉到了桌上,發出清晰可見的聲音,本應當是寧靜的夜晚,不知為何,無緣無故的,姜梨卻突然覺得不安起來。   實在是因為周圍太安靜了。   春日的夜晚,雖然安靜,總也會聽到一星半點的聲音。譬如青蛙的叫聲,池塘裡遊魚甩尾巴的聲音,鳥雀的囈語,或是晚風的聲音,這些聲音點綴在夜裡,安靜又熱鬧,欣欣向榮。   但今夜,安靜的有些過分,姜梨什麼也沒聽到,仿佛所有的東西都約好了似的,在同一顆戛然而止,而之前還隱隱約約傳來的歌舞聲,也不知什麼時候全部消失了。   姜梨莫名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也許是因為死過一次的緣故,對於危險,她也有直覺。和殺手們面對強大敵人的忌憚不一樣,這種直覺,仿佛野獸嗅到危險的味道,在災難開始的前一刻惴惴不安。   姜梨的心裡驀地有些憋悶。她想了想,穿好外裳,輕輕的打開門。   甫一打開門,便感到這門撞在了人的身上,她的門前,不知何時竟然早已蹲著兩個人,姜梨險些驚叫出聲,那人立刻開口,壓低了聲音,短促的道:「二小姐,是我!」   是趙軻的聲音。   就著屋裡的燭火,姜梨才看清楚,蹲在她門口的,竟然是趙軻和文紀二人。她驚訝極了,雖然曉得趙軻和文紀負責守護自己的安全,但她之前進門的時候,並未看到這二人,而且何故他們蹲在自己門前,便是在附近守著也好。而且值夜何必兩個人?一人睡的時候,一人休息,輪流來即可,怎麼這般謹慎?姜梨的腦子一團亂麻,暫且想不清楚,但有一件事她卻深刻的明白,只怕今晚有事發生。   果然,她才剛剛想到這一層,不遠處又傳來驚喜的聲音,是聞人遙的聲音,他道:「姜二小姐,你怎麼也出來了?」   姜梨詫異極了,問趙軻:「怎麼回事?」   「怕是今晚有動靜,成王可能要動手,趁夜襲佔領黃州。城外都是兵馬。」趙軻回答。   「黃州裡也有成王的人?」姜梨問。   趙軻似是沒想到姜梨這麼快想到這點,怔了一下,才點了點頭。又意識到黑暗裡姜梨未必看得見他點頭,就道:「是了。本來不想打擾二小姐,這一夜就算過去了,沒想到二小姐自己出來了。」他遲疑了一下,「二小姐怎麼突然出來?」   「我總覺得心神不寧,要出事的感覺。」姜梨道:「也許你不信,就是覺得今夜安靜的太過分了些。想出去看看,沒想到一出來就遇到了你們。」   趙軻恍然。   他們這廂說話,聞人遙似乎對自己被冷落的感到不滿意,居然又從另一頭跑了過來,他手裡還拿了兩個小木板凳,遞給姜梨一個,道:「你們在說什麼?姜二小姐,不如都在這裡坐下吧。」   姜梨道:「為何不去屋裡坐?」   「怕會錯過信號。」趙軻解釋。   姜梨瞭然,她又問:「姬蘅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要對付夜襲。」聞人遙熱情的回答:「跟守城軍首領交涉去了。他是國公,守城軍也得聽他的話,如果是姬蘅的話,成王的人暫且是進不來的。不過他留在黃州的人可能會趁機作亂,也許會殺害無辜百姓,也許會趁亂大開城門放那些兵馬進來。所以今夜至關重要。」   姜梨明白了聞人遙的意思,她道:「那些百姓呢?」   聞人遙道:「除了城門附近的守城軍以外,一部分會留在城裡,不過今晚……多半有燒殺劫掠的事情發生。」   動亂動亂,犯上作亂,總歸不過一個「亂」字,遭殃的永遠是無辜的百姓。這一點即便是姬蘅也沒辦法改變,他不可能救得了所有的人。再者說,姬蘅也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也許他來黃州守城,破壞成王的計劃,也並不是因為要挽救這一城百姓的性命,而是單純的完成自己的目的而已。   雖然他的目的還不甚清晰,但隱隱約約,姜梨也能摸得到一些線索。只是這線索對姬蘅來說,似乎很為重要,她不方便直接詢問。而問別人,如聞人遙這些與姬蘅親近的人,只怕也未必曉得真相。   到底是一團迷霧,難以撥雲見日。   「姜二小姐不用擔心,」見姜梨沉默,聞人遙還以為姜梨在害怕,他道:「阿蘅雖然不在,我可以保護你。跟著我,你放心吧!」   姜梨並不怎麼放心,尤其是對聞人遙,要說趙軻和文紀二人守著,倒不如說聞人遙比她還需要保護。   這般想著,卻見漆黑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被染亮了。像是有人拿了火把在天上隨意塗抹,把那一塊塗成紅色。緊接著,那紅色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幾乎要照亮半個黃州城,在然後,一聲嘹亮的鼓號響起。   敵軍夜襲!   姜梨立刻轉頭去看趙軻和文紀二人,二人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不遠處,與之相鄰的地方,開始傳來人們慌亂的腳步聲。像是這鼓號聲驚醒了不少睡夢中的人,百姓們匆匆披衣而起,出來看是出了什麼事。   就在這時,姜梨屋子裡的蠟燭也燃盡了,火苗微微晃動一下,完全熄滅下來。屋裡再無一絲光亮,只看得到遠處照亮的天空。   他們大概是動手了。 第197章混亂   外面的響動聲還在繼續,還有人們急促的腳步聲,大約是從屋子裡都出來了,吵吵嚷嚷忽遠忽近,小孩子也哭了起來,還有狗吠,十分熱鬧。   在這十分慌亂的情景裡,姜梨坐在門口,眼眸明亮,映著發光的天空,倒是一點兒不見惶恐的神色,聞人遙看著看著,突然笑了,他不貧嘴的時候,倒是十分正經,他道:「姜二小姐倒是一點也不怕。」   「比起手無寸鐵的百姓和在城門口對峙的兵士來說,的確是沒什麼可怕的了。」姜梨回答。   「你這般膽大,倒和阿蘅很有幾分相似。」聞人遙好似想到了什麼,「在他什麼都沒有的時候,無所依仗的時候,也是這樣膽大。」   姜梨笑了笑,不置可否。姬蘅的過去是怎樣的她不知道,現在也沒工夫去聽聞人遙說這些過去的事情了。只因為在天空中,突然升起一道信火,這信火和之前鼓號不同,轉瞬即逝。   緊接著,外頭的人聲突然變得嘈雜起來,女人和孩子的哭聲變得更大聲了。   於此同時,便從宅院的外面,突然扔來幾支火把。黃州的院落並不大,房屋都用木頭做成。一沾火星就燃了起來,趙軻一躍而起,打飛了幾隻火把,仍有一隻火把燒了起來,屋子幾乎是立刻就燃了起來,只聽趙軻罵了一聲,道:「他們潑了油,快走!」   文紀立刻護著姜梨跑出了屋子,剛一走出屋子,便被外面的景象驚呆了。整個黃州城火光四起,街道上一排整齊的宅院,此刻正熊熊燃燒。仿佛蜿蜒的火蛇,在追逐的奔跑的人。   這也就罷了,聞聲而起的百姓們立刻想要拿水來撲滅火苗。可火勢越來越猛,那些人竟在之前便潑了油,以便於宅院燃燒。   姜梨還沒來得及詢問文紀,就聽得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還有人追趕哭泣的聲音,從另一頭的街道裡,跑出了不少百姓。那些百姓們穿的衣裳上濺滿了血,有人在背後追趕他們。   是成王事先安排在黃州的人。   姜梨蹙眉,成王想要以黃州開始,北上燕京。今夜夜襲,黃州城裡有他的人,城外有他的兵馬,裡應外合,黃州守城軍在這麼突然的情況下,當然不是成王的對手。但成王大約也沒預料到一件事,就是姬蘅居然會來。   那些人跑得極快,姜梨的身邊都是慌張奔跑的百姓,文紀護著姜梨,道:「二小姐先走!」   姜梨道:「不能救救他們嗎?」   「守城軍馬上就到了。」文紀的語氣很是冷漠,「我們的責任是保護二小姐。」   他說話的時候,姜梨眼睜睜的看著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一個小孩子被人群推搡著,落在了後面。一個持劍的黑衣人獰笑著追了上去,眼看就要追上了。   姜梨來不及想其他,一把推開文紀,往那個孩子身邊跑去。那孩子已經被嚇呆了,又跌倒在地,絕望的哭泣起來,卻就在此時,感覺身邊有人跑了過來,將自己抱了起來,回頭就跑。   那黑衣人也沒料到突然會有人衝過來救這孩子,但也沒多做什麼,立馬就跟上了姜梨。姜梨拖著一個孩子,再跑也跑不了多久,就在快要被人追上的時候,文紀趕了上來,和那黑衣人廝殺起來。   姜梨趁機跑到了一邊,趙軻趕了上來,忍不住道:「二小姐,你實在太亂來了!」   「我……」姜梨也知道方才實在太險,就道:「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看著他就這麼死了。」   那孩子也不過五六歲的模樣,呆呆的看著姜梨,似乎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委屈的打嗝。雙手卻死死抓著姜梨的衣袖。姜梨也心酸無比,這孩子身上滿是血跡,怕是他的父母已經遭遇不測。他那雙圓圓的眼睛,卻讓姜梨想起了薛昭,她如何忍心把這孩子放在這裡不顧?文紀與那黑衣人纏鬥了一會兒,那黑衣人狡猾極了,見不是文紀的對手,竟不戀戰,轉身就跑。文紀也沒有去追,萬一中了旁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又該如何?姬蘅走的時候說過,要他保護好姜梨,他自然要保護。   聞人遙喃喃道:「這成王殺生造孽無數……連百姓的死活也不管了。」   趙軻對此卻看得很開,全然不像他那張無害的娃娃臉模樣,他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百姓又如何?天下是不缺百姓的。」   說話的時候,城門的鼓號聲又激烈了,不知是不是姜梨的錯覺,只覺得腳下的地也跟著震了幾震。聞人遙的臉色難看了起來:「戰事有變,只怕成王的兵馬比想像中的還要強。」   「我們現在應當如何?」姜梨問,「整座城都被燒了,也沒什麼安全的地方。」   「守城軍來了之後,那些黑衣人應當就不會到處亂竄,現在重要的是城門。」聞人遙嚴肅地道:「他們之前引起混亂,就是為了趁亂打開城門,放那些人進來。一旦成王的兵馬進城,就算有阿蘅,守城軍這麼點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姜梨沉吟了一下,道:「他們應當沒有成功吧?至少眼下是沒有,倘若成功了,也不至於如此。」   「的確是,所以他們會變本加厲。」聞人遙道:「希望阿蘅應付的來。」   姜梨這回,倒是沒提出去城門。他們現在幾人也做不成事,要是去了,倘若被那些人抓住成了要挾姬蘅的把柄,那才是得不償失。   守城軍的人很快來了,他們似乎也是與趙軻和文紀是認識的,其中一人就請趙軻和文紀帶著姜梨去了一邊。黃州城到處都是火光,這時候也被撲滅了一些。百姓們都聚集在了一起,這時候也才回過神,稍稍好了一些。   男人們有些不安,女人們則是抱緊了身邊的孩童,皆是望著城門的方向。時間流逝過去,誰都覺得今夜格外漫長。   那被姜梨救下來的小孩子,則是呆呆的望著天邊,遲遲不見他的家人來找他。姜梨一問起他就哭,好容易不哭了,姜梨從他嘴裡才曉得,那些黑衣人是從城南開始的,最開始的那家人就是他們家,當時他的一家人都在熟睡,竟是被那些人全都殘忍的殺害了。只有他的哥哥抱著他衝了出來,可最後哥哥也死了,就在他也要死的時候,姜梨把他救了下來。   姜梨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林堯。」他抽抽噎噎的說,委屈極了。這麼小的孩子,大約還不明白一夜之間被滅門意味著什麼,若是他再大一些,懂事了,經歷了這麼大的打擊,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姜梨只得哄著他,就像小時候哄薛昭那樣。好容易才把他哄睡了,就把這孩子交給聞人遙,聞人遙還好,沒有不情願,反倒是很好奇似的,看著那孩子不知道想什麼。姜梨看了看四周,也有許多傷者倒在地上,黃州還活著的大夫也都在這裡,忙著給這些人瞧病。一些守城軍幫著從藥鋪裡找出了藥材,得了藥材後,就地煎藥。   到底是死傷了許多人。   姜梨嘆了口氣,看著外面,這裡離城門還有些距離,但隱隱約約,似乎能聽到城門刀戈相向的聲音,還有馬蹄聲。這些聲音傳到了這裡,女人們更是瑟瑟發抖。恐懼的神色出現在每一個人臉上。   姜梨有些擔心。   成王為了這一刻,早已做了多年打算。從那時候算起,姬蘅不過也是個幼子,等姬蘅懂得為這一刻開始籌謀的時候,又是很多年過去了。如她、如文紀趙軻、如聞人遙陸璣孔六他們,總是一味地相信姬蘅,認為姬蘅什麼都能做到。但姬蘅說到底也只是個普通人,也只是凡體肉軀,也會有危險。   但她卻什麼都不能做。   姜梨嘆了口氣,什麼都不能做,也總好過於添麻煩。只要熬過這一夜,只要熬過這一夜,想來成王的兵馬士氣就會受損,不如當初。再等下去,援軍就回來,為了一個黃州搭上所有的籌碼並不合適,成王一定會在援軍趕來之前整頓兵馬北上燕京,一舉打進皇宮。   但是不對呀,這樣的話,姬蘅在這裡做這一出又是為了什麼?姜梨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燕京城裡有御林軍,但燕京城的百姓太多了,一旦成王打進來,後果不堪設想,必然要請援軍。西北的夏郡王昭德將軍……昭德將軍?猶如一道光,終於照亮了現實,姜梨突然明白了。   姬蘅不在燕京,卻來到了黃州,與成王這般膠著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大約是為了令燕京城的皇帝調令昭德將軍殷湛回京。等成王這頭糾纏過去,再上燕京時,恰好可以遇上殷湛。   但姬蘅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為了更好地消滅成王?這太費周折了,又或許……只是為了殷湛?姜梨不明白,她想要思考這個問題,不知不覺,東方天際白,一夜過去,竟然天亮了。 第198章守護   姜梨是被聞人遙推醒的。   她醒來的時候,身邊昨夜裡一起睡在地上的百姓,三三兩兩幾乎都睡去了。文紀不見了,趙軻還在,聞人遙還抱著林堯,看著她道:「二小姐,你醒了?」   「怎麼回事?」姜梨看了看周圍,徹底清醒了過來,她問:「結束了嗎?」   「成王的兵馬已經暫且退去了,大家都回家了。」聞人遙道,「今日應當不會再來,以阿蘅的預判,只要昨夜守過了,成王就攻不到城裡來。」他湊近姜梨道:「陛下已經派武衛將軍來解圍困了。」   姜梨聞言,道:「武衛將軍一來,能用的就只有平戎將軍,平戎將軍不可能離開駐地,難道夏郡王要回來了?」   「十有八九。」聞人遙說著站了起來,因著手裡抱了個孩子,又在地上坐了一夜,他險些沒有站穩,踉蹌了一下。姜梨也跟著站起身來,趙軻道:「二小姐,我們先回去吧。」   姜梨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回去」是回哪裡,還是點了點頭。   一路上,街道邊一片狼藉。即便姜梨最開始到黃州的時候,是被人強行擄了過來,她還記得黃州城雖然比不上燕京城繁華,卻也算得上熱鬧美麗。如今這座城被昨夜的大火摧殘過後,只剩下燒焦的黑色,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地上還有乾涸的血跡和屍體。一些人正跪在家人的屍體面前痛苦流涕,一些人則是拖著疲憊的身體,開始重新把毀壞的家收拾好。   只要不是燒的精光的,總要挽救一番,總不能接下來的日子都睡大街罷。那些挽救不了的,直接燒成灰燼的門前,則有房子的主人坐在門口嚎啕大哭,哭聲震天,安勝立命之所就這麼被毀壞了,任誰心中也難過。這些哭聲傳到人的耳中,令人也心酸不已。一夜之間,多少人家妻離子散,這些百姓平日裡在黃州城過的好好地,誰會想到這天災人禍會突然降臨到他們身上,實在是無妄之災,世道無常。   姜梨一路走,一路唏噓感嘆,當走到黃州城府衙門口的時候,便見兩座石獅子的門口,整整齊齊躺著幾排黑衣人。這些黑衣人全都死了,面上卻沒什麼傷口,身上也沒有多餘的傷口,都是一刀斃命。一些嘴角流出汙血。   姜梨問:「這是昨夜出來防火的那些人,成王安排在黃州城裡的人?」   趙軻道:「是。大人已經派人去搜查他們的下落。這些人都是死士,也問不出來什麼,抓到了格殺勿論。已經找到的就這些了,不過不保證城裡沒有餘孽,所以二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   姜梨點頭:「我知道。」   趙軻帶著姜梨和聞人遙繼續往前走,這條路的盡頭,總算是出現了一座宅院。這座宅院大約也是被燒過,但很快就被人將火撲滅了,所以除了門框處的焦黑外,其餘的地方還算完整。趙軻帶姜梨二人走進去,文紀已經在裡面了。待走到廳堂,看見了陸璣。陸璣可能是一夜未睡,神情難掩疲憊,他自來修理的整整齊齊的鬍鬚此刻也變得有些雜亂。看見姜梨二人,道:「你們回來了。」   「陸璣,你怎麼看起來很累的樣子?」聞人遙道:「累就休息,別撐著。」   陸璣正想說什麼,目光落在聞人遙懷裡的林堯身上,林堯見陸璣看著自己,一扭頭,把頭埋進聞人遙懷裡。這男孩子生的秀氣可愛,連性格也如女孩子一般膽怯害羞,加之又剛剛經歷家中巨變,十分不信任人。   「這是哪來的?」陸璣問。   「姜二小姐昨夜從刺客手裡救下來的,父母兄弟姐妹一家都沒了,就剩了他一個逃了出來。我瞧著他這樣子,倒是很適合我們『乩仙門』,尋思著要不要收他做徒弟。」   「做徒弟?」姜梨還不知道聞人遙打的這個主意,詫異的問:「什麼叫做適合『乩仙門』。」   聞人遙倒是坦然:「我們這種人,洩露天機,篡改他人命運,就是和命反著來,老天爺當然不容許了,所以我們這種人,天生就是天煞孤星。咳咳,當然,這只是一個意思。『乩仙門』的門生,大約都是從小家中巨變,父母妻兒老小全都死絕了的。我也是一樣,我是孤兒,我爹死的時候把我託付給了師父。我下山這麼多年,還從沒收過徒弟,實在是因為那些家裡人死絕了的人,大多都年紀太大了。就算有年紀輕輕的,也一心想為家人復仇,我才一說收徒,人家就把我給攆走了。這小傢伙不錯,他年紀比我小得多,父母家人的仇人又已經被解決,世上沒什麼牽掛,最適合來我們門派,做我的徒弟。」   他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堆,聽得姜梨目瞪口呆。她就說之前聞人遙為何老是盯著林堯看,還以為聞人遙是好奇小孩子。沒想到打的是這個主意,姜梨道:「不管如何,就算聞人公子想要收徒弟,最好也還是問一問林堯的主意吧。這到底是他的事。」   「自然,自然。」聞人遙一邊回答著,看樣子卻根本沒把姜梨的話放在心上。姜梨嘆了口氣,也沒有與他多說。現在這時候,也實在沒心思管這些事,還是先把小林堯安撫下來為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   陸璣對姜梨道:「大人在屋裡。」   姜梨看向他,陸璣就回答說:「二小姐要是有話想說,可以去屋裡找大人。」他站起身:「我先去休息兩個時辰,聞人,你把門守好。趙軻和文紀也累了一夜,都快休息吧。」說罷,他就轉身去了另一間屋子,把門關上了。   聞人遙聳了聳肩,對姜梨道:「我先帶這小子回房。」   姜梨站在姬蘅的屋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門。   屋裡的人坐在桌前。   昨夜裡夜襲過後,早晨開始下起雨,綿綿陰雨不絕,天空都變得陰沉,屋裡早晨也如傍晚,姜梨走進去的時候,只能看得到一個背影,待走的近了,就看見姬蘅倚在木椅上,微微闔目。   她在姬蘅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聽見姜梨的動靜,他睜開眼,看向姜梨。   「抱歉,」姜梨道:「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姬蘅懶洋洋的笑了笑,他雖然沒說什麼,但能感覺的到,這一日的守城也並不輕鬆。雖然姜梨沒有親眼見到,但喪心病狂的成王為了昨晚,早已準備多時,要守下來的人,只怕也做出了巨大犧牲。   姜梨的目光又落在姬蘅身上,大約是為了方便,他倒是沒有穿紅色的衣裳,穿的是黑色的甲衣。這令他平日裡惑人的氣勢也淡了一下,變得凜冽陳肅起來。然而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又是那副無謂的,仿佛戲外人一般的淡薄。   黑色的衣裳,看不出來他有沒有受傷,縱然有血跡,也是看不出來的。姜梨問:「你……還好吧?」   「當然。」姬蘅道:「聽說你救了一個小孩?」   「是,那孩子家人都死了。」   「姜元柏會氣死的。」姬蘅挑眉,「他狡詐如狐,卻養了一個憐愛天下人的女兒。」   「倒不是憐愛天下人。」姜梨淡淡道:「只是想起了阿昭。阿昭小時候也是他這樣的。」   姬蘅不說話了,他知道姜梨也是薛芳菲,當然知道薛芳菲有個弟弟薛昭,後來被永寧公主害死了。薛家除了薛懷遠以外,就這麼一對姐弟。可想這對姐弟感情深厚,薛昭死了後對薛芳菲的打擊多大。   「那你就養著他吧。」姬蘅道:「讓他跟著薛懷遠也行。」   林堯沒有了父母,薛懷遠失去了兒子,倒是可以做個伴。   姜梨微微一笑,姬蘅想的長遠。她又看向姬蘅,問:「成王不會繼續攻城了吧?等他得了武衛將軍前來的消息,會馬上上燕京的。」   「當然。」姬蘅道:「從黃州到燕京一路,藏的都是成王的兵馬,等他殺到燕京的時候,兵馬雄厚,勢不可擋。就算站在那裡,也足以令燕京人民心大亂。」   「但夏郡王不是要來了麼?」姜梨道:「陛下無可奈何,只得召回夏郡王。當年陛下未曾登基的時候,夏郡王就去西北了,這麼多年,對於夏郡王,陛下大約也沒什麼其他想法,不會生出提防。」   姬蘅轉過頭,靜靜的看向姜梨。他琥珀色的眸子在明明暗暗地光線中,晦暗又明亮,沒有了逢場作戲的多情,多了些姜梨看不明白的東西。   「國公爺,」姜梨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真正想要對方的,其實是夏郡王吧?」   姬蘅沒有回答。   姜梨就自顧自的說起來:「當年不知道先帝為何要驅逐夏郡王去西北,但夏郡王在西北一呆就是多年。陛下沒有理由召回他,除非成王生事,等成王生事,夏郡王就會回京。這一切都是因為國公爺當年費心心機造成的朝勢三分的局面。否則任何一邊先倒下,就會讓夏郡王出現的時機不對。或許夏郡王遲早都是要回京的,也許不是現在,也會是以後。國公爺之所以挑這麼個時機,不過是因為這個時機對夏郡王來說,並不是最完美。」   「但我還有一事不解,」姜梨道:「如果你想要對付殷湛,大可以用其他的法子,為何要這樣,還要光明正大的把殷湛召回燕京。不知道為什麼……」她垂下頭,道:「讓我想到了薛家和永寧公主。我費盡心機想要替薛家報仇,把永寧公主引在世人眼光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薛芳菲的死重見天日。我是為了替薛芳菲翻案,你,又是為了什麼?」   她的聲音清脆溫和,不疾不徐娓娓道來,仿佛在與人講一個溫柔的故事。外面昏暗的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女孩子臉上的紅斑也被模糊的不明顯,露出清秀的輪廓來。   年輕男人低低笑了一聲,聲音仍舊是無謂的,他說:「單憑你剛才那番話,你就可以死了。」   姜梨道:「我當然知道。」   「那你還問?」   「我希望能幫得上忙。」   姬蘅沒有咄咄逼人,不知道是累了還是不想談論此事,他只是道:「你幫不上忙,別白費力氣了。」   姜梨蹙眉,他就再次闔上雙眼,仿佛倦極。   他還是沒有回答姜梨的問題,可對於姜梨的猜測,也沒有否認。姜梨已經睡過一覺,並不困,便也就坐在姬蘅身邊發呆。   遠遠看上去,就像在守著他一般。 第199章賜死   成王在黃州城外舉事的消息,一夜間就傳遍了燕京城。   百姓們紛紛唾罵成王狼心狗肺,先前便和宮裡嬪妃私通,如今又是造反,可見早有謀逆之心。雖然黃州不是燕京城,但百姓們還是人心惶惶,生怕那一日成王的兵就打到自家門前。畢竟北燕除了西戎邊界以外,許多年都未曾打過仗了。對於戰爭,人們都是恐懼的。   一時間,成王成了人人喊打的對象。   麗嬪的娘家季家,自然也因為麗嬪和成王有染被抄家砍了腦袋。行刑那一日,百姓們去觀看的不少,無一人同情季家人,反而是憤恨有加。成王如此狼子野心,麗嬪如此不知廉恥。有人就把當然季淑然的事也拿出來說了,說季家人都是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   季彥霖只怕做夢都沒想到,他千方百計送進宮中,為季家爭取了無數榮耀,使得季家在過去那些年中蒸蒸日上的麗嬪,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聽聞在牢中麗嬪和季彥霖相遇的時候,季彥霖還抓住麗嬪,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麗嬪的回答也是耐人尋味,她道:「父親都已經找了頂替我的年輕姑娘來,我自然也要為以後做打算。我為季家爭取了這麼多,父親有如今的地位,都是我在宮裡辛辛苦苦與人周旋得來的功勞。你們現在看我生不出皇子,沒有用了,尋思著再找一枚棋子,可也沒問過我甘不甘心。既然季家不考慮我,我自然也沒有必要為季家打算。我們既然是一家人,自然要同甘共苦,沒得苦我一人吃,享福你們來的道理。我可不是什麼觀音活菩薩,成全了別人犧牲自己。我們季家人的天性,就是死了也要拉人陪葬!」   一番話說的毫無悔改之心,聽聞當時季彥霖就瘋了,要殺了麗嬪,若不是獄卒攔住,只怕麗嬪當時就要被季彥霖打死。   季家一家出事的時候,姜元柏什麼話都沒說。即便是這樣,朝中同僚還有嘲笑姜元柏的。畢竟季家曾是姜元柏的姻親,姜元柏自然也是忍了下來。成王舉事,姜梨失蹤,燕京城裡有刺客,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接踵而來,早已弄的人焦頭爛額。   宮裡,劉太妃得了一杯鴆酒。   冷悽悽的宮殿,哪裡比得上她的寢宮,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一夜之間,從天上跌到地上。劉太妃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如今地步。在她和成王最初的計劃中,並不是這樣的。成王會派人先將自己接出宮去,才開始舉事。但麗嬪和成王之間的私情突然被捅破,麗嬪被抓,季家被抄家,成王逃出城,幾乎都是一夕之間完成的事。   成王逃了出去,卻唯獨遺忘了自己這個生母,讓她一個人留在宮裡,面對來者不善的洪孝帝。   劉太妃本還想著,她是太妃,於情於理,洪孝帝都不會做的太難看。或許洪孝帝還會認為自己有價值,留著自己一條命,用來威脅成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有一條命在,一切都好說了。等成王殺了那個兔崽子,自己做了皇帝,她就不是太妃,而是太后。   年輕的時候沒能坐上皇后,到了如今,不能連太后都做不成。眼看著只差最後一步,距離自己想要的唾手可及,怎麼能功虧一簣?她不要!眼前的鴆酒盛放在精緻的金器裡,酒杯上還雕刻鑲嵌了細小的紅寶石,是劉太妃向來最喜愛的華麗。若是從前,她大約還挺喜歡這金器,然而今日,她猶如看到了索命的惡果,不斷後退,拼命搖頭,形狀全無。   「不……不要……」   內侍重複了第三次:「太妃娘娘,請吧。」   「不……我是太妃……我不能死,你們讓皇上來見我!我有話要對他說,他不能就這麼殺了我!我要見皇上!」   內侍不耐煩道:「陛下不可能見您的,娘娘,趕緊喝了這杯酒,雜家好復命呢。」   劉太妃仍是不動,拼命躲避著,甚至想要衝出去推開門,內侍同身邊的兩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立刻按住劉太妃。劉太妃拼命掙扎,她常年累月在宮中養尊處優的,如何掙脫的開,幾下就脫力了。小太監熟絡的按住她的手腳,一人撬開她的牙關,把那壺鴆酒生生給灌了下去。   待灌下去之後,小太監鬆開手,劉太妃卡著自己的喉嚨,拼命伸手往嘴裡掏去,試圖把喝下去的鴆酒吐出來。她衣裳全亂,髮髻也散了,眼淚鼻涕流在一起,哪裡還有半分形象。   她卻什麼也不管,只顧趴在地上扣喉嚨,似乎只有這件事才是最緊要的。然而她扣著扣著,卻開始嘔出血來。漸漸地身子一軟,倒在地上,雙目圓睜,整個人抽搐了幾下,不動彈了。   劉太妃死了。   內侍吩咐小太監清理屋子,自己走了出去。不遠處的花園裡,太后和洪孝帝正在說話。   太后大多數時候都在慈寧宮抄經書,只有很少的時間才出來走走。皇宮裡春光無限,紅花大朵大朵的開放起來。洪孝帝是剛剛下朝不久,與太后在這裡撞見,正在說話。   給劉太妃送鴆酒的內侍恰好來復命,待知道劉太妃已死之後,洪孝帝點頭算是應了,小內侍就退了下去。   太后嘆了口氣。   「母后可是在為劉太妃可惜?」洪孝帝問。   太后搖了搖頭了:「近段日子,死了太多人,哀家覺得,不太平。」   從永寧公主開始,便不斷地開始死人,沈玉容、麗嬪、季家、燕京城的刺客,到現在的劉太妃,的確是比較多了。   「那是他們咎由自取。」洪孝帝淡淡道:「母后心地仁善,卻管不了人自討苦吃。」   太后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就如年輕的時候一般優雅溫婉,她道:「陛下是把賜死劉太妃的事昭告天下了嗎?」   洪孝帝道:「是。」   「成王沒有動作。」太后感嘆道:「到底是母子一場。」   劉太妃被賜死,也並無人來宮裡相救。甚至於成王都沒有在宮裡安排棋子,一旦情況有變,立刻把劉太妃營救出宮。然而沒有,至始自終,洪孝帝要賜死劉太妃和到劉太妃死後的前一刻,宮裡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不知道是成王漏算了這一點,還是壓根兒不在意劉太妃的死活。現在想想,大約是後一種吧。因為即便漏算,倘若真是心繫母親的好兒子,自然會想辦法弄出些動靜的,而不是這樣,任由劉太妃死了。   洪孝帝感嘆道:「是啊,到底是母子。」   太后看向洪孝帝,道:「皇上這幾日也累了,應當多注意休息。」   洪孝帝稱是。他們亦是母子,平日裡倒也沒什麼摩擦。只是劉太妃和成王是親母子尚且大難臨頭各自飛,太后和洪孝帝還不是親母子,待有朝一日遇到什麼事情以後,還會如眼下一般平和?誰也無法預料。   太后問:「陛下,聽聞成王在黃州城門舉事,武衛將軍趕去救援。燕京……可有危險?」   「母后不必擔心,」洪孝帝:「朕已經令昭德將軍帶兵回京,護城抗敵。看日夜趕路,定能在成王上燕京之前抵達。」   「昭德將軍啊……」太后的臉上看不出來神情,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洪孝帝也不再說話了。風捲起地上的樹葉,飄到了花園旁邊的吃糖裡。水波打著旋兒,把那隻樹葉也吞了進去。   再也不見蹤跡。   ……   姜家裡,姜元柏得到了一封信。   門房將信交給姜元柏,道:「老爺,小的晌午的時候就打了個盹兒,醒來的時候,這信已經在懷裡了,小的也不知道是誰送來的信,跑出門去問了問,都說沒有人進屋。信上寫著給老爺的……老爺,您要不先打開看看?」   姜元平和姜元柏正在說話,被這小廝闖進來塞進手裡一封信,亦是有些詫異。幾日的時間裡,姜元柏也憔悴了不少,衣裳也沒有換。他狐疑的盯著手中的信,想了想,打開來看。   信很短,只有幾行字,姜元柏看完後,神情複雜未明。   「大哥,信上寫了什麼?」姜元平問。   「是阿梨……」姜元柏皺眉道:「阿梨現在在黃州,成王的人把她帶到了黃州,被肅國公救了下來。現在阿梨和肅國公在一起。」   「阿梨找到了?」姜元平先是一喜。這些日子,為了找到姜梨,姜元柏幾乎是把整個燕京城都翻了一遍,仍舊無功而返。眾人都說大約是被人送到城外去了,可現在要去城外找人,去哪個方向,如何找,希望越來越渺茫。這會兒突然得了消息,說姜梨找到了,姜元平自然也跟著鬆了口氣。   但是緊接著,他就奇怪的看向姜元柏:「被肅國公救了?肅國公怎麼會救阿梨。」   「也許是碰巧撞上了。」姜元柏眉頭深鎖,「他見過阿梨。」   「可是大哥,」姜元平仍舊不解,「肅國公可不是一個喜歡胡亂插手別人事情的人。別說是阿梨,就算是對姜家,和咱們也沒什麼交情。他會這麼好心,救下阿梨?」   姜元柏也有些懷疑,姬蘅是個什麼人,性子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全朝野的人都知道。至於善良、心軟這些話更不可能和姬蘅綁在一起。若說姬蘅看見別人遇到麻煩,最大的可能就是置身事外,就算他和姜元平出了事,只怕姬蘅也只是在一邊看戲,更勿用提出手相助了。   偏偏信裡面就是如此。   不由得,姜元柏就想到上次姬老將軍壽辰,偏偏請了姜梨一人前去赴宴。雖然說姜梨自己說也不知道為何,但姜元柏總覺得其中沒那麼簡單,姜梨是有什麼事情瞞著他。   但現在去打聽姬蘅和姜梨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也不可能。姜元柏吩咐外面小廝道:「備馬,立刻派人去黃州,接二小姐回府!」   「大哥,」姜元平按住姜元柏的手:「不可!」   「為何?」姜元柏看著他。   「現在黃州正是混亂的時候,成王的兵馬還在城外未退走,你要是在這個時候去接人,只怕反而弄巧成拙。那些人既然擄走了阿梨,就是衝著阿梨來的。若是阿梨出現在他們視線中,反而有危險。反倒是跟著肅國公,姬蘅的本事你我二人都清楚,就算整個黃州陷落,只怕姬蘅也能全身而退。阿梨跟著他,比跟著旁人安全許多。」   「我信不過他。」姜元柏道:「姬蘅此事心思莫測,誰知道他想幹什麼!」   「大哥,」姜元平道:「他要是有心想做什麼,就不必從成王的手裡救下阿梨了。就算是他想要利用阿梨算計什麼,總也會保住阿梨的命。你就不要擔心了,事到如今,昭德將軍即將回京,你還不如看看,接下來我們姜家應當如何吧!」 第200章喜歡   接下來的幾日,黃州的城門外,成王的兵馬又發動了幾次兵襲。不過黃州地勢本來易守難攻,對於那些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加之幾次守城軍都守住了城,對成王的兵馬士氣大損,並不如第一日夜襲的時候兇猛了。   黃州的百姓仍舊戰戰兢兢的過日子,但守城軍的順利守城,讓他們也漸漸生出信心來。除了修補那晚燒傷的房子之外,漸漸的也在努力恢復之前的生活。城守備軍每日還是在街道上巡視搜尋,看有沒有刺客的漏網之魚,省的哪一日又開始作亂,引起百姓混亂。   兵事沒有那麼緊張的時候,姬蘅和陸璣也就不會爺爺不在宅院裡了。這天早上,一連下了幾日的雨停了下來,除了暖洋洋的日頭。聞人遙在院子裡教林堯念他的卦盤上的字。林堯的父母兄弟姐妹,都由聞人遙和姜梨操持著下葬了。林堯也沒有別的可取的地方,就賴在了這裡。當然,即便他不說,姜梨也不會把他一人留在他原來的屋子。   陸璣從外面走進來,道:「劉太妃被賜死了。」   姜梨剛剛起床,走到堂廳,聽見的就是這麼一句,姬蘅坐在椅子上喝茶。   「已經死了麼?」姜梨走出來,也在椅子上坐下,問:「成王沒有派人來救?」   「沒有。」陸璣聳了聳肩。   「那皇上的引蛇出洞算是落空了。」姜梨道。   姬蘅聞言,笑了一聲,「未必。」   姜梨看向他,陸璣解釋道:「成王本性自私,陛下未必不知道這件事。去宮裡營救劉太妃,實在是太過危險,還會打亂他原本的計劃。一旦出了這件事,劉太妃是必然要犧牲的。皇上要是真想引蛇出洞,必然有別的辦法。恰恰是因為皇上了解成王的本性,才直接賜死了劉太妃。劉太妃左右躲不過一死,不如早一點給百姓一個交代。」   「原來如此。」姜梨點了點頭。她對洪孝帝的了解,只局限於前生從沈玉容這裡知道,還有父親的講述。今生見過洪孝帝的面,也是寥寥可數,只曉得這位帝王手中還有不少籌碼,但和成王之間的關係,具體的姜梨知道的還不是很清楚。   「還有,陛下已經派了武衛將軍前來黃州了。」   姜梨道:「這是個好消息。」   武衛將軍一來,黃州城就算是保住了。   陸璣看了一眼姬蘅,才道:「昭德將軍也在回京的路上了。」   他的語氣很奇怪,以至於姜梨也跟著看向了姬蘅。姬蘅神情未變,只道:「成王要上燕京了。」   姜梨想了一會兒,問道:「成王打不過昭德將軍的,是吧?」   姬蘅輕輕一笑,道:「一隻狼和一隻老虎,你認為是狼咬死老虎,還是老虎吃掉了狼?」   他說的輕描淡寫,卻讓姜梨心中發涼。姬蘅這話表面上是說成王不敵昭德將軍,但深究起話裡的意思,就不同了。成王為了這一刻早已準備了多年,以至於之前洪孝帝也不敢輕易動他。然而姬蘅的話裡,成王和昭德將軍實力懸殊,如果昭德將軍真的這麼厲害,也就是說,他比成為勢力更大,那麼昭德將軍又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準備的?   當年除了先帝突然把昭德將軍調去西北以外,先帝和昭德將軍之間,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昭德將軍對洪孝帝的帝位有威脅麼?如果洪孝帝知道的話,大約就不會讓昭德將軍回京了。   姜梨總認為,殷湛的事,只怕牽扯到皇家的一個大秘密。但至少在現在,她只能窺見冰山一角。而且姬蘅和姬老將軍都提示過她,讓她並不要插手此事。姜梨也不是說要多管閒事,但她的直覺告訴自己,只怕這件事是不想管也得管了,因為姜家也身在其中。   她必須保護姜家,保護自己,保護薛懷遠和業績。否則一遭錯子,滿盤皆輸。   心裡思考著這些的時候,姬蘅站起身來,往外面走去,陸璣問他:「大人要去什麼地方?」   「出去走走。」他走到門口,頓了一下,問姜梨:「一起?」   姜梨站起身:「好。」   日光還是如往日一般燦爛,下過雨後的太后反而更加明亮。城裡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石塊和房屋掉下來的木樑。一些已經修補過來,還有人家在住。一些修補不好,人們便尋了些茅草,在一邊搭起了茅草屋。地上還有還沒來得及下葬的棺材,一些僧人坐在棺材旁邊,超度念經。   孩童們不曉得出了什麼事,還不知道戰爭的殘酷。趁著爹娘不注意,兀自和玩伴們做遊戲,開心的笑出聲。父母卻曉得接下來並不太平,個個憂愁著一張臉。   街邊的商鋪大多都已經關門了。極少還有開的,前面有一家茶點鋪還開著。門梁已經燒得漆黑了,卻也仍舊不管。裡面桌子椅子比之前少了許多,一對老夫妻正在忙碌。   只是這幾日,誰還有心思坐在這裡吃茶點心,因此搭起的草棚裡,桌前一個人也沒有。便是有,也是匆匆而來的婦人,從袖子裡摸出幾個銅板,買一包,又匆匆走了。   這個關頭,街道上格外不安全,雖然住在家裡也不見得有多好,但總歸比在街上亂逛好得多。誰知道那些兇殘的刺客會不會突然跳出來取走人的性命。   姜梨在茶點鋪裡停下腳步,道:「我去買點東西。」   那位之前臨時請來的婢子已經離開了,姬蘅他們的情況,實在不適宜外人在場。於是也沒有伺候姜梨的人,好在姜梨並不是真正的嬌身慣養的大小姐,也不覺得有什麼。還幫著收拾宅院。至於吃食,都是文紀在外面買來的,因著城裡都這樣了,當然不會有多可口,只是填飽肚子而已。   姜梨想買些茶點,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林堯。小傢伙雖然每日有人陪著,但到了晚上時常做噩夢,夢見自己一家慘死的模樣,哭鬧個不停。聞人遙也束手無策。小孩子喜歡甜一些的食物,買些回去,想必林堯會喜歡。   那對老夫婦看見姜梨前來,便問姜梨需要什麼。姜梨選了一些,等著老翁包起來的時候,順便詢問婦人:「大娘,城裡都這樣了,你們怎麼還開店呢?」   那大娘笑了一笑,道:「這家店是老店,是我們父輩留下來的。我們吃住都在店裡,就算打仗打進來,我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再說了,那些兵真要是進城,躲在宅院裡和在街道上,都是一樣的。活著一日,就過好一日,我們這把年紀的人了,也就不怕什麼了。」   她說話的時候,老翁已經把糕點包好,送到了姜梨手裡。姜梨想付銀子,猛地想起來今日換了件衣裳,把荷包落下了。她想了想,正要褪下手裡的鐲子,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手裡握著一錠銀子,放在了老婦人面前。   「這……」老婦人吃了一驚,道:「用不了這麼多。我們也沒有多餘的銅板……」   「不必了。」   姜梨回頭一看,姬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自己身邊。大約是等她等的久了,又看見了她的窘境,特意來解困來的。「小姑娘,」那老婦人立刻感激道:「您的夫君,可真是位好人。」   姜梨臉一紅,正要分辨,姬蘅卻已經拽著她離開了。   姜梨懷裡還抱著那隻散發著香甜味道的油紙包,想了想,還是抬起頭去看姬蘅,就見姬蘅嘴角仍然噙著散漫的、漫不經心的微笑,不疾不徐的往前走。   「你剛才聽到了麼……」   「什麼?」他側頭看向姜梨,目光滿是玩味。   「這位大娘說你是好人。」姜梨面不改色的回道:「你不是說,世上只有我一人認為你是好人,現在可以說,是有兩人了。」   姬蘅一怔,大約沒料到她要說的是這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道:「我也不介意讓她收回自己的話。」   這話說的涼嗖嗖的,姜梨無言。她這才發現,姬蘅牽著她的袖子,然而他們衣袖寬大,遠遠看去,便像是他牽著自己的手一般。姜梨莫名感到不自在。她也不曉得姬蘅是因為討厭別人靠近自己,還是尊重姑娘家所以刻意保持距離。   姜梨偷偷地想要把自己的袖子從他的手裡扯出來,可惜怎麼也沒能成功,還因為動作太大,自己身子搖搖晃晃,差點絆了一跤,被姬蘅扶了一下。   「走路小心。」他含著笑意道。   姜梨只得放棄了。   他們二人在黃州城外街道上走,都這麼混亂的時候了,白日裡敢這麼大搖大擺的在街上走的人,委實不多。加之姬蘅容貌太盛,立刻引起了許多人注意。人們藏在窗戶後,宅院門後,偷偷的瞧著他們。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子,見姬蘅氣度不凡,早已暗中打量。順帶連姬蘅牽著的姜梨,也看個不停。   姜梨真是哭笑不得,她實在不喜歡這種被人當做稀奇一般的賞看。   姜梨道:「國公爺,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或者你一人逛逛,我先回去。」   「你做薛芳菲的時候,應該很習慣了。」姬蘅慢條斯理的提醒。   姜梨噎住。倒也是,她剛嫁到燕京城來的時候,容貌豔絕,也曾走到哪裡都被人打量。一開始也是不自在,後來便習慣了。但如今她早已不再是薛芳菲的樣子。姜梨道:「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我早已不是薛芳菲了。」   姬蘅:「那你就更應該習慣。」   姜梨問:「為什麼?」   「我不喜歡和灰老鼠待在一起,」他回答的理所當然,「如果你不夠好看,就不要站在我面前。」   姜梨想起來,對了,這人是個喜美惡醜的。她忽然又抓住了姬蘅方才話裡的漏洞,難得起了促狹之心,就抬頭問姬蘅:「那國公爺的意思是,現在我還是很好看了?」   聲音裡的雀躍和得意藏也藏不住,姬蘅忍不住轉頭看她。女子仰著頭,眼睛清澈帶著笑意,少女獨有的爽朗和奮勇映在其中,讓她像是初生的梨花,潔白可愛,純粹的令人也要跟著笑起來。   姬蘅心中一動。   從一開始溫和卻淡漠,狡猾又孤獨的少女到現在,她一直喜歡笑,不過這和初見時候的姜梨來說,已經判若兩人。但這或許才是她真正的模樣,在過去那些年裡,薛芳菲的少女時代,不曾遇到沈玉容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樣子。   很難想像後來的她,變成了一個無趣的婦人,成日忙於瑣事。收起了她的靈氣和聰慧,和燕京城那些美貌的官家夫人沒什麼兩樣。沈玉容把一株溫軟可愛,爽朗動人的梨花變成了一株成日在昏暗的花圃裡廝殺的食人花,這真是暴殄天物。   他從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世上的美麗女子,也見過不少。他曾被人罵鐵石心腸,無情無義,但是這一刻,也覺得陽光溫軟,她笑容可愛,只希望這樣的笑容能長久的持續下去,這個姜梨,就如眼前一般做個永遠奮勇的少女,有孤注一擲的勇氣,和上天眷顧的好運氣。   他湊近了姜梨,輕聲道:「嗯。」   姜梨怔住。   原先想好的,準備用來和他針鋒相對,調侃他的話全都戛然而止。青年嘴角的笑意溫柔,琥珀色的眸子裡,沒有了深深淺淺的薄情和虛偽,就像是此刻的日光,溫暖明亮。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臉頰慢慢的漲紅了。   那隻已經沉寂的小鹿,突然又慢慢的站了起來,慢慢的抬腿,試探的走路,然後蹦蹦跳跳,在她的心裡跑來跑去,把她的心踩成亂麻。   姜梨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其實已經忘記自己當初喜歡沈玉容的時候,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那畢竟過去了很久,但現在,此刻,她知道自己,也許有一絲絲的,稍微的,對眼前這個男人動心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姜梨怔怔然不知所措。而始作俑者似乎毫無所覺,站直身,往前走去。   日光灑在他高大的背影身上,將他人也染成金色。   姜梨知道,大事不妙了。   喜歡喜歡! 第201章躲避   夜裡,姜梨睡不著,林堯白日裡得了姜梨給他買回來的差點,高興了許多。小孩子總是很好哄的,於是今夜聞人遙終於不必再安慰哭鬧的林堯,早早的睡去了。   姬蘅的屋子在姜梨的對面,打開窗,能看見他屋子的燈火還亮著,姬蘅也沒睡。   姜梨坐在桌前,看著桌上慢慢燃燒的蠟燭發呆。她沒有去找姬蘅說話,實在是因為她的心情並不平靜。或者說,當她發現自己的心思時候,不知所措之下,就不明白不能再同以前一樣行事。   她對姬蘅在基於朋友的相處中,不知什麼時候,感情又比之前深了一層。她愛過人,明白心動是什麼感覺。哪怕只是剎那,但那不是錯覺。   這是不好的事情,且不說她這一輩子,便想著不要嫁人,獨自一人活下去。她現在還是姜家的小姐,姜元柏和國公府,是沒有任何牽連的。當然,最重要的是,姜梨曉得姬蘅的薄情。他是個不錯的人,生的極美,又總是在她狼狽的時候伸出援手,幫過她不少忙。雖然一開始是作為看戲人袖手旁觀,但在桐鄉以後,他履行自己的約定,甚至還超過約定。他不索求回報,一個普通的扇墜也能讓他滿意。   人在困境的時候,對自己出手相助的那個人,總是容易心中充滿感激。但這感激不知何時變成了一點喜歡,姜梨曉得,這或許也不該怪自己,倘若姬蘅真要對一個人好,沒有人會不動心的。   但對一個人好,未必是喜歡他。   他這樣的人,大約是不會喜歡上什麼人的。就如他自己所說,他不需要真心,自然也不會付出真心。如果喜歡姬蘅,註定是一場絕望而漫長的等待。姜梨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身上仍舊帶有薛芳菲時候的孤勇和希望,卻又比薛芳菲冷靜理智太多。她知道有什麼事該做有什麼事不該做,及時止損,比什麼都重要。   姬蘅不是沈玉容,但喜歡上姬蘅,未必比喜歡上沈玉容更好。   她應該斬斷自己錯誤的琦念。   姜梨這麼想著,吹滅了屋裡的燈。房裡陷入了一片黑暗,一切重歸寂靜。   一切和原來沒什麼不同。   ……   接下來的幾日,就連聞人遙和陸璣也察覺到不對。文紀自來沉默不會說什麼,趙軻蹲在門口的時候,目光卻時常在姜梨和姬蘅之間打量。   聞人遙偷偷問姜梨:「姜二小姐,你和阿蘅吵架了?」   姜梨驚訝道:「沒有。為何這麼說?」   「你和阿蘅之間怎麼怪怪的。」聞人遙想了想,「說不出來,反正不對。」   姜梨道:「聞人公子感覺錯了吧,小堯在叫你了。」   聞人遙連忙去照顧林堯了。   屋頂上,文紀和趙軻也在咬草根,趙軻問文紀道:「哥,你說大人是不是對姜二小姐說了什麼重話?」   文紀:「……」   趙軻:「姜二小姐和以前不一樣,上次我看他們倆還一起出去了,感覺沒什麼問題啊。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雖然還是一樣說話,總覺得沒那麼親近,姜二小姐都不去找大人談心。」   文紀:「……」   趙軻:「你倒是也說兩句啊,這是怎麼回事?」   文紀:「……」   趙軻吐掉嘴裡的草,鄙夷的看著文紀,道:「你可真是個木頭!」一轉身跳下房頂了。   屋裡,陸璣和姬蘅說完事情,也問:「大人,您和姜二小姐之間,出什麼事了?」   姬蘅挑眉:「不明白。」   陸璣意味深長道:「二小姐躲著您呢。」   姬蘅笑了笑,沒說什麼,站起身推門走了出去。屋外,姜梨正在擦拭桌子,這裡沒有婢女,她平日也沒什麼事做,便打掃一下,也不覺得有什麼。第一次看見他做這些瑣事的時候,聞人遙還見了鬼似的大呼小叫,還讓姬蘅出來圍觀,仿佛姜梨做了什麼大事一般。後來城裡局勢亂起來,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況且聞人遙還要照顧他的小徒弟林堯。   看見姬蘅和陸璣從屋裡出來,姜梨笑道:「國公爺,陸先生。」   她的語氣溫和,笑容也客氣,一切都恰到好處。姬蘅不由得抬眼看了她一眼,姜梨妥帖的挑不出一點錯處來,但任誰都能感覺的到,姜二小姐和剛來黃州城的時候不一樣了。   她似乎又刻意的在保持和他們之前的距離。姜梨的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用笨辦法。如今是身在黃州,不得不每日都見到姬蘅。等回到燕京城以後,沒什麼事的話,儘量不見姬蘅,這樣一來,日子久了,心中的那點喜歡,慢慢就消磨淡薄,隨風而逝。   但她仍舊是表現的太明顯了一些吧。   「你收拾一下,」姬蘅道:「明日回燕京城。」   姜梨先是一愣,道:「明日?」   「武衛將軍已經來到了黃州,和黃州守城軍在一起,成王兵馬已經退出城外五十裡外,今夜就要連夜撤離。」姬蘅道:「黃州沒什麼事了。」   姜梨問:「我一人回去麼?」   姬蘅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像是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麼說,他道:「我也要回京。」   這就是一起了,姜梨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這點失望被姬蘅看在眼裡,他眸光動了動,嘴角卻勾起,道:「你希望一人回去?」   「當然不是。」姜梨已經整理好心中思緒,道:「國公爺與我同行,自然是安全許多。這一路上,怕是還有成王的兵埋伏其中,倘若遇到,只怕很危險。」   「是很危險。」聞人遙也站出來道:「阿蘅,真要在現在回京?不能多等一段日子,等成王的事情結束以後再回去?在黃州一定安全,成王只怕是要上燕京的。」   「明日啟程。」姬蘅的聲音淡淡的,「殷湛快要回去了。」   殷湛,姜梨一愣,昭德將軍?姬蘅果然是為了昭德將軍。不過昭德將軍的腳程這麼快,也實在出乎人的意料。畢竟雲中離燕京也有一些距離。而昭德將軍已經幾十年未曾出現在旁人眼前了。   聞人遙似乎也曉得了事情的重要性,不再勸告。   「我和大人已經說過了,出行的時候,還是要喬裝一下。」陸璣道:「避開成王的兵馬。我們走的要慢半日,只是還是危險,尤其是二小姐需要注意。成王之前就對你起了殺心,如果發現你的蹤跡,不會手軟。」   姜梨回答:「我知道。」   同時,她的心中又十分奇怪。她原以為姬蘅來到黃州,除了文紀趙軻二人意外,應當還安排有自己的人。但現在看來,似乎是沒有的。也就是說,他們就這麼孤軍深入了,姬蘅行事無忌,雖然這件事姜梨早就曉得,但他也實在太肆無忌憚了一些,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   畢竟只有這麼點人,要是真對上了成王的兵馬,還是寡不敵眾。   姜梨的擔憂大約是太過明顯了,姬蘅看在眼裡,輕笑道:「放心,不會然你有事。」   他帶著笑意的語氣,讓姜梨心中一凜,只道這不過是摻了毒的鴆酒,看著美味醉人,卻不可沉淪。便微笑著道:「多謝國公爺。」   分明是道過許多謝,但聲音和語氣裡,細微的區別還是能呈現不同的感情。譬如這一局,就說的客氣,不像是熟稔的相識一般。   聞人遙和陸璣還沒聽出來,姬蘅已經微微蹙起眉。他自來都是笑著的,尤其是對著姜梨的時候,這般神情,令聞人遙和陸璣莫名其妙。   姜梨只是微笑著看著他,佯作不知。她曉得自己的反應和疏離蹩腳又明顯,姬蘅不可能不知道,但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咬著牙死撐。倘若姬蘅問自己為何突然避著他,姜梨也可以編出無數理由,就是不知道這理由能不能騙過姬蘅了。   因為連她自己都騙不過去。   好在姬蘅沒有繼續糾結此事,又吩咐了幾句明日出發的事情,就離開了。   等姬蘅離開以後,姜梨回到了屋子。她其實沒什麼可收拾的,因為是被擄到黃州城,身上什麼都沒帶。就只有一點後來買的衣裳,加起來也就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裹。   她不想去想和姬蘅有關的事,那會讓她也束手無策,便轉而想起別的事來。   回到燕京城後,她就會同薛懷遠坦白。那一日,本來也應該她同薛懷遠坦白的,若不是中途被賊人擄走,她或許已經和父親相認了。不知父親看見她,是如何反應。   還有姜元柏,她和姬蘅在一起,留在黃州的事,之前同聞人遙詢問,姜家和葉家都已經知道了。姜元柏定然會懷疑,以姬蘅的性子,為何會救下她,自己還留在黃州,和姬蘅在一起。姜元柏也是個老狐狸,之前薛家的事能平安無事的瞞過去,是因為姜元柏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有關姜家的事,尤其事關朝廷,肅國公的地位如此敏感,姜元柏一定不會掉以輕心。   她還得尋個絕妙的理由,應付好姜元柏的懷疑才行。 第202章保護   第二日早上,姬蘅打算出發了。   聞人遙的行囊最多,陸璣和姜梨沒什麼,更別提林堯了。   馬車是武衛將軍送的,曉得姬蘅在黃州,特意尋了一輛大馬車,還詢問他們需不需要兵馬沿途保護安全,陸璣婉言謝絕。   馬車十分寬大,姜梨和聞人遙坐在裡面,聞人遙還抱著林堯。陸璣和姬蘅在外面,不知道他們同武衛將軍說了什麼,聞人遙掀開馬車帘子的時候,武衛將軍還好奇的往馬車裡看了一眼,大約是曉得馬車裡坐了個女子,但卻不知道是什麼身份,也不知道和姬蘅是什麼關係,覺得好奇罷了。   聞人遙把馬車帘子放下來,很快姬蘅和陸璣也上了馬車,趙軻和文紀坐車夫,馬車往黃州城外走去。   聞人遙把林堯哄睡著後,掀開車簾,姜梨也順著往外面看去。記得剛到黃州城的時候,城外熱鬧而乾淨,進城出城的百姓眾多,如今卻是一個人也沒有,連土地似乎都變成了焦黑色。地上全都是散落的箭矢和刀劍,還有人的屍體,隨意的摞在一邊,也不知道是守城軍的人還是成王的人。   血腥氣長久不散,空氣裡都是令人心悸的味道。透過眼前這些,似乎能看到那一夜成王兵馬夜襲的慘烈。雖然最後黃州城是守住了,但絕不輕鬆。   氣氛變得有些沉重,聞人遙就放下馬車,似乎想要尋個高興些的話頭,看向姜梨,對姜梨道:「哎?姜二小姐,你的臉似乎好多了。」   姜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道:「好像是。」   那對男女給她吃的藥,時間過了這麼久,臉上的紅斑也漸漸消散了。除了湊近看,還有淡淡的紅痕,但隔遠一些看,卻沒什麼大礙,幾乎看不出來了。   姬蘅聞言,也看向了姜梨,他笑盈盈的,卻看的姜梨頗為不自在。他就坐在姜梨對面,仿佛能洞悉一切似的,姜梨便避開他的目光,佯作無意的低下頭。   「真是太好了,」聞人遙眉飛色舞的道:「看著二小姐又恢復到從前的花容月貌,我的內心真實由衷的替二小姐感到高興。」   這般油腔滑調的話,若是由旁的男子嘴裡說出來,只怕要罵登徒子,只是和聞人遙相處的久了,就知道這人只是話嘮一些,嘴巴上沒個把門的,心地卻不壞。姜梨只好哭笑不得。   「不過,」聞人遙又看了看外面,道:「咱們這一路上,應該不會遇到成王的兵馬吧?」   姜梨問:「他們不是已經走了麼?」   「倒也不一定是一起走的,也許會遇到散兵之類。」陸璣道:「趙軻和文紀走的是小路,遇上的可能性不大。」   「不管不管,」聞人遙道:「是你們讓我跟著一起的,你們得負責我的安全……還有姜二小姐的安全,是吧?」   陸璣白了他一眼:「知道了。」   接下來,四人就無話了。姜梨能感覺得到姬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些審視,這令她感到不自在極了。可又只有一輛馬車,沒有任何躲避的辦法。她不禁有些後悔,早知道就強烈要求應當要兩輛馬車,不管和誰,只要不是和姬蘅在一輛馬車上就好。姬蘅的眼睛太毒,看事情又太過透徹,就算姜梨再怎麼隱瞞,只怕也瞞不了多久。等他知道了自己這點隱秘的心意,也不知會如何。   況且心意這回事,就如同蝴蝶趴著的那朵花,花香是怎麼也抑制不住的,旁人從身邊經過,可以立刻聞到花香,怎麼隱瞞的了?   好在姬蘅是個聰明人,心思也不會輕易為人知曉,他不說出來,姜梨便也佯作不知。聞人遙是個心大的,過一會兒就說起別的事。陸璣倒是比姜梨想像中的更為善談一些,妙語連珠,連後來醒過來的林堯也被陸璣的話吸引了注意。   回燕京的路比想像中的更為順利。   趙軻說,白日裡趕路,不慌不忙的話,大約第七日可以抵達。前兩日都平安無事的過了,到了第三日,馬車繼續向前,和之前沒有任何不同。   從黃州到燕京,除了城門外,之後的人家就越來越少。加之為了避開成王的兵馬,趙軻二人走的又是小路,幾乎就是往山裡走。走到第三日,便幾乎全然成了荒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什麼也沒有。   聞人遙看了一會兒外面,道:「只怕今日要了留宿在山裡了。」   姜梨倒是沒什麼感覺。   聞人遙見她無動於衷的模樣,問:「姜二小姐,今夜要留在山裡,你怎麼一點也不吃驚?」   「這裡也沒有別的客棧,山裡倒是有人家,只是不一定找得到,一味去找人家,容易迷路,比起來,住在山裡倒是不錯的選擇。」姜梨回答:「只是晚上生火太危險了,怕引來歹人,還是在馬車上休息。」   她倒是不覺得艱苦,反而說的很自然,這令聞人遙古怪的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姬蘅卻是笑了,仿佛很瞭然似的。原先在桐鄉的時候,薛芳菲還曾和薛昭一起去山裡打獵,有時候完了,回不了家,也就生火在樹下睡上一夜。桐鄉的山裡沒有歹人,只有野獸,生火也只是為了驅逐那些野獸而已。   正在這時,林堯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林堯道:「姜姐姐,我餓了。」   姜梨就從包袱裡掏出一些幹餅和水來遞給他,道:「吃一點吧。」   這也是到了晌午的時候,只是前後都沒有客棧,看起來就算再走很長一段路,也不會有。今日是定然不能在店裡吃東西了,只能吃乾糧。姜梨就把乾糧也分給了陸璣等人,趙軻和文紀也停下馬車,暫且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   大家都下了馬車。姬蘅手裡也拿著幹餅,姜梨原以為,如他這般挑剔的,活的精緻的人,大約是不會碰這乾糧,姜梨想看看他到底吃什麼,沒料到他就直接拿起乾糧送到嘴邊,慢慢的吃起來。   姜梨一愣。   這人的優雅卻是刻在骨子裡的,就算是吃塊乾糧,也是從容不迫,慢條斯理,仿佛吃的是什麼人間美味一般。姜梨盯著他看,忘了吃自己手裡的東西,姬蘅注意到她的目光,看過來,怔了怔,突然笑了,他說:「你看我做什麼?」   「沒什麼。」姜梨低頭吃自己的。   聞人遙從草叢裡跑過來,抱怨道:「這幹餅也實在太難吃了,有沒有別的可以吃的。」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哎,二小姐你不是會烤鹿肉做叫花鳥嘛,這山裡兔子鳥雀多,要不咱們去打打獵,你來烤吧?」   聞人遙大約是幾個人裡最挑嘴的一個了,比林堯這個小孩子還要挑。一門心思想著吃的好一些,姜梨道:「這裡可沒有打獵的弓箭,況且我們現在在趕路。」   「文紀和趙軻身手很好的,我去問問他們。要不我自己去掏鳥窩,抓點麻雀來。好姐姐,你手藝那麼好,不用可惜了。」   他居然連「好姐姐」這話也說得出,可見是不要臉面了。姜梨無奈,陸璣坐在樹底下,優哉遊哉的吃乾糧,順便給了聞人遙一個鄙夷的眼神,姬蘅壓根兒就沒搭理他。聞人遙拋下一句「我就當你是答應了」,就跑到了趙軻和文紀身邊。不過侍衛兩人好像並不打算附和聞人遙的打算,姜梨就看著聞人遙在哪裡磨蹭了半天,最後自己垂頭喪氣的站起來,似乎不死心似的,往旁邊的灌木叢去了。   他這是自己去抓鳥雀?姜梨看向姬蘅:「他一個人……不會有危險吧?」   姬蘅笑了一下:「不會。」   倒是對聞人遙十分相信的模樣。姜梨不曉得聞人遙有什麼值得相信的,畢竟聞人遙看起來也沒有武功。   不過姬蘅都這麼說了,姜梨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林堯正蹲在地上,一邊吃幹餅一邊看地上的螞蟻,平民人家的孩子,沒有聞人遙那般挑三揀四的,倒是很懂事,很乖巧。   等大家的乾糧都吃完的時候,聞人遙還沒有回來。姜梨心中有些不安,就問:「要不要去找一找聞人公子,都這麼久了……」   她話還沒說完,突然見姬蘅神色微變,心中一詫,就聽見灌木叢中「窸窸窣窣」發出些聲音,聞人遙滿頭大汗的出現在眼前,他一見到姜梨他們,就喊道:「快跑!」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那灌木叢中就發出一陣更大的聲音,有人跟了過來!聞人遙狼狽的跑到了陸璣身邊,陸璣和姬蘅,趙軻他們動也沒動,像是沒看到聞人遙這般模樣。緊接著,灌木叢後出現了幾個人,皆是做兵士打扮,這裡離黃州城很遠了,不可能是武衛將軍的人,也不是守城軍的人,想必就是成王的兵馬了。   原因為成王兵馬走的是大道,行程也比他們快些,沒料到在這裡撞見。看樣子,這是落單的散兵,大約是跟在成王兵馬後面落下的人。   來人一共五個人,卻皆是生的身材高大,帶著些殺人過後才有的戾氣。看見姜梨一行人,為首的人就問:「你們是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   「兵爺,」說話的是陸璣,他笑道:「我們是從永州趕路過來的客商,恰好路過此地。本來是想去黃州的,誰知道黃州城城門不開,只得回永州去。聽說外頭亂的很,才走山路的。」   陸璣說這話的時候,面上帶著些討好的笑容,卻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運籌帷幄的文士模樣了,仿佛真是個膽小怕事的客商一般。趙軻和文紀不說話,他們是車夫打扮,自然也沒什麼問題。   「馬車留下,」那為首的兵士道:「其他人滾!」   姜梨心下鬆了口氣,這些人還好沒動刀,他們現在還帶著一個孩子,姜梨和聞人遙都沒有武功,真對起來這些人,到底會束手束腳。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些人萬一引來還不曾走遠的成王兵馬,那麼多人一起過來,就算姬蘅再大的本事,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那些人的目光在他們幾人身上打量,一個孩子,一個年輕公子,一個看起來膽小怕事的客商,兩個車夫,姬蘅的容貌太盛了些,但他斂去自己危險的氣息時,便只是一個漂亮的有些過分的年輕人,沒什麼特別的。   那些官兵的目光在姜梨身上停住了,有個人說:「女人也留下!」   姜梨心中「咯噔」一下,隨著那人說話的功夫,幾個兵士的目光就在姜梨身上粘稠起來。她臉上的斑斑紅跡眼下已經幾乎全都好了,看起來只是一個窈窕清秀的少女。落在這些人手裡……   聞人遙首先就叫起來,他說:「兵爺,這不好吧,你們要是要銀子……我們有的是……還望高抬貴手。」   其中一個兵士猛地抽出刀來,衝聞人遙喝道:「不想死就滾開!」   聞人遙被嚇了一跳,躲在陸璣身後的林堯「哇」的大哭起來。哭聲哭的這幾個兵士心煩意亂,有一人就目露兇光,提著刀朝林堯幾人走過去。另兩個人卻直直的朝姜梨走來。   他們目光貪婪,盯著姜梨的眼神就像是狼看到了獵物,姜梨的手摸到了袖中那把剪刀,還是她被姬蘅所救,住在黃州城的那日,從梳妝檯的簍子裡摸到的,大約是之前的宅子主人留下的剪刀。那把剪刀精巧,一直被她藏在袖子中,本以為用不上了,沒料到會在這裡用上。   她忍不住看向姬蘅。姬蘅仍舊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只是看著她,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姜梨知道他不會放任眼前的一切發生,但她的心,還是隨著這兩人腳步的走近,慢慢的提了起來。   就在其中一個兵士走到她身邊,手就快挨到姜梨的臉的時候,姜梨猛地抽出了袖中剪刀,惡狠狠地朝面前的人刺去。然而下一刻,她只看見眼前有紅影閃過,那襲紅色的長袍裹住了她,有人在自己的耳邊說話。   他的聲音低醇而輕柔,卻帶著一點冷意,他說:「別怕。」 第203章受傷   姜梨呆呆的任由那人將自己鬆開,等她看清楚面前的時候,就見面前的那人,從手腕處,雙手被齊齊斬掉。   姜梨看不清楚他是如何被斬掉雙手的,只看見姬蘅的扇子上面,沾了一點血光。他從袖子裡掏出雪白的絲絹,面帶嫌惡的擦拭乾淨扇子上的血跡,隨手扔掉。   絹帕輕飄飄的落在地上那人身上,地上的人舉著光禿禿的雙手慘嚎著,翻滾著,像是痛極,叫聲撕心裂肺。趙軻走過來,一劍刺穿了他的喉嚨,結束了他的性命。   姜梨這才看清楚,其餘四人,都已經倒在了地上,皆是見血封喉,想來是趙軻和文紀的手筆了,至於眼前這一個,是得了姬蘅親自動手,被姬蘅用扇子斬了雙手。   「死人了。」聞人遙道,他嘆息一聲,雙手合十,「罪過罪過。」   好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一開始若不是他四處亂跑,怎麼會引來這幾人。   陸璣倒是不以為然,仿佛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似的,對姬蘅道:「那咱們就繼續趕路吧。」   林堯年紀小,嚇得一直流眼淚,他倒是不敢大哭出聲,眼睛紅紅的,看著令人心疼。姜梨看向姬蘅,姬蘅看著她,笑了笑,拍拍她的肩,道:「沒事了。」   只一句「沒事了」,似乎就讓姜梨安下心來,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力氣都用盡了似的,瞬間變得疲憊。他正要說話,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其中夾雜著人的咒罵呼喊。   眾人一愣。   陸璣道:「不好,這些人不是散兵,只怕還有其他人。聽人數不少,還是趕緊走吧。」   大家便匆匆上了馬車,趙軻和文紀也不敢耽誤,揚鞭就跑。姜梨坐在馬車裡,山路顛簸,腦子裡卻還是方才的事情。誰都沒有料到會在中途發生這樣的事,身後那些兵士不知道一共多少人,聞人遙和陸璣都是神情凝重,姬蘅倒是沒什麼表情,但姜梨曉得,事情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輕鬆。   林堯緊張的挨著聞人遙坐著,委屈的紅著眼睛,他很乖不怎麼吵鬧,馬車裡一片寂靜。   姜梨有些心煩意亂,低下頭的時候,突然一愣,從她的脖頸處露出一截紅繩,是那隻綁著狸貓玉佩的紅繩,眼下紅繩還在,底下卻輕飄飄的,那隻玉佩已經不見了。   她先是怔住,隨即有些驚慌,再仔細一想,只怕是方才和那些兵士糾纏的時候,不小心被人把玉佩扯下來遺失了。姜梨覺得有些遺憾,那是父親送給她的玉佩,作為薛芳菲的證據,她一直小心保存著,沒想到會在這裡丟失。   但也沒有辦法,總不能讓馬車掉頭回去尋找。後面還不知道跟著什麼人,倘若恰好和成王的兵馬碰上,只怕會得不償失,因小失大,因此,姜梨就悄悄地抓住紅繩扯了下來,捏作一團,塞到了袖中。   她心裡正在遺憾的時候,姬蘅突然道:「停車。」   馬車戛然而止,趙軻和文紀在外問:「大人?」大約也是很奇怪為什麼姬蘅會在這個時候停車。   姬蘅道:「我有些事要做,路上留記號,晚上與你們會合。」   「大人,不可。」陸璣一聽,急了:「成王的兵馬在後面,雖然不知道有多少人,但至少是一隊,咱們馬上就要出山了。你若是一人落單,遇上了他們怎麼辦?」   「我自有分寸,」姬蘅道:「你們繼續往前,不用管我。」說完這句話,他就下了馬車,陸璣還要再勸,姬蘅就已經不見了。   趙軻和文紀自來是只聽姬蘅的話,姬蘅既然讓他們自己往前,馬車也就重新疾跑起來。陸璣皺著眉,一個勁兒的道:「胡鬧,胡鬧!」   聞人遙也吃了一驚,等姬蘅走了後,才想起來問道:「阿蘅這是去做什麼去了?他怎麼突然走了?哎,」他掀開馬車帘子看了一眼,道:「他離開的方向居然是往回走的,他這是幹嘛?」   「我如何得知。」陸璣沒好氣的答道,又看向姜梨,好聲好氣的問:「姜姑娘可知道大人是為何而去?」   姜梨茫然的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陸璣眼裡閃過一絲失望,唉聲嘆氣的,不再說話了。   姜梨的心裡亦是奇怪和緊張,一路上,姬蘅都沒有與他們分開過。也說好是一起回燕京城的,怎麼突然在這個緊要關頭獨自離開,他是要去做什麼事?這件事不能被其他人看到?雖然曉得姬蘅不喜歡別人窺見自己的秘密,姜梨的心裡還是有些惱火。   這樣未免太令人擔心了。   正在這時,她的指尖又摸到袖中那把冰涼的剪刀。之前姬蘅沒有斬斷那兵士手的前一刻,她還拿出了剪刀,狠狠刺向了兵士,後來姬蘅把她救了下來,渾渾噩噩的,姜梨就把這剪刀收了回去。   這會兒平心靜氣響起來,她怎麼記得……她這把剪刀,是刺中了人的?姜梨從袖中拿出那把剪刀來。   銀色剪刀小巧精緻,泛著冷色,然而上面有些凝固的紅色,姜梨就呆住了。聞人遙忽然見姜梨拿了一把剪刀出來,奇怪道:「這是哪裡來的剪刀……二小姐,你用他幹什麼了?怎麼還有血?」   姜梨的腦中,立刻浮起那一刻,姬蘅擋在自己身前,他紅色的衣袍護住了自己的身體,當他說「別怕」的時候,似乎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那一切發生的太快,而她茫然無措中,竟然忽略了一些,姬蘅擋在她面前的時候,那把剪刀來不及收回,刺中了他。只是不知道到底刺中了什麼地方,他裝的若無其事,紅色的衣袍又掩飾了傷口,她便什麼也看不見,不曉得他被自己傷害了,也不曉得他忍著疼痛,還雲淡風輕的掩飾著。   姜梨閉了閉眼。   他身上還帶著傷,獨自一人不知道去做什麼了,然而眼下危機四伏,步步驚心。   她什麼也做不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   祈求他平安無事。   ……   趙軻和文紀果然是很聽姬蘅的話,姬蘅讓他們不要停的繼續向前,即便姬蘅不在,趙軻和文紀也是一直不停的趕路。只是沒趕一段路,趙軻和文紀就要停下來做個記號,他們的記號姜梨看不明白,但大約姬蘅明白。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好,到了天黑的時候,在山裡,他們竟然找到了一件茅草屋。   這屋子應當許久都沒有人住了,大約是上山打獵的人留下的草屋。連屋門都沒關,一進去,地上都結了蛛網。有兩間房,每間房都有一個塌,但塌上沒有被褥,窗戶也只紙糊的。廚房裡有石頭砌起來的灶,灶裡有些柴火。   「就在這裡住下來吧。」陸璣道:「好歹有個能歇腳的地方。」   聞人遙去四處尋找乾柴去了,這回他不再敢同之前一樣走的太遠,就在附近撿拾一些枯枝。打算燒點熱水來。姜梨便拿了門邊的掃帚,把屋子裡外稍稍收拾一下,這裡許久沒有人居住,灰塵到處都是,整理一下,倒是好得多。   趙軻和文紀神情凝重,在屋子四周走了一圈,大概是查探周圍情況。四周安靜得很,看樣子平日裡沒什麼人來過。   等一切都收拾好後,大家都進屋坐下來。趙軻和文紀坐在門邊,聞人遙坐在地上,這裡連板凳都沒有,只有找石頭搬進屋,坐在石頭上。   「阿蘅怎麼還不回來。」聞人遙道:「你們說他不會有事吧?」   「大人不會有事的。」陸璣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就算遇到了麻煩,阿蘅的本事,應當能解決。」聞人遙看向姜梨:「能解決嗎?」   姜梨:「…我不知道。」   她本就心慌,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剪刀扎到了姬蘅什麼地方,若是傷得很重,會不會影響姬蘅。   「放心吧,」沉默寡言的文紀卻是開口了,他道:「大人自有分寸,很危險的事,他不會做。」   這句話讓眾人稍稍放下心來,姬蘅算無遺策,那般精明的人,真要能威脅到自身,他自然不會一個人去做。他是極會權衡利弊的人,不會做無謂的犧牲。   到了夜裡,大家都睡去了,姜梨自個兒倒是能獨獨擁有一間房,因她是女子。然而她卻睡不著,趙軻和文紀睡在外面,防止有突然情況發生。   姜梨總是心神不寧,乾脆坐起身,走到屋外去。趙軻和文紀在地上搭了個褥子,就當床睡在地上。姜梨才走出去,就看見一個人走進來。   竟然是姬蘅。   趙軻和文紀也醒了,姬蘅對他們擺擺手,兩人便作不知。姜梨忍不住走上前,拉著姬蘅走到了她自己的那間屋裡。   聞人遙、陸璣和林堯在另一間屋子,姜梨怕吵醒他們,她拉著姬蘅,屋裡沒有凳子,就讓姬蘅坐在床榻上。   沒有燈,只有清亮的月光,她壓低了聲音,問:「你、你沒事吧?你去做什麼了?」   年輕男人攤開掌心,他的手掌修長而有力量,中間躺著一枚玉佩,上面的狸貓憨態可掬。   姜梨一愣。   「我撿到了這個。」他笑道。 第204章不信   姜梨愣愣的看著他的手上。   那枚玉佩完好無損,月光透過窗照過來,連同他的手一起照的瑩潤潔白。仿佛那狸貓也要活過來一般,他如從晦暗世界裡走出來的美豔精魅,手裡拿著惑人心神的信物,遞到自己面前。   「這……」姜梨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白日你落下了這個。」姬蘅的身子往背後一靠,渾不在意道:「我忘記還給你。」他見姜梨遲遲不肯伸手去接,就自己把玉佩往桌子上一放。   姜梨慢慢的把玉佩握到掌心,從心底生出失而復得的歡喜,又有一絲疑惑。但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淹沒了,從姬蘅的身上,傳來一陣血腥氣。他穿著紅色的衣裳,月光下看不出來什麼,因此也不知道究竟是別人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   他方才沒有回答姜梨的問題,因此姜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她唯一能問的,也就是:「你是不是受傷了?」   姬蘅笑了笑,沒有說話。   姜梨從袖中摸出那把剪刀,放在了桌上,她像是做了錯事的小孩,有些忐忑,更多是希望彌補,她道:「……後來我在這把剪刀上看到了血跡,我之前分明是刺中了那個人的……是刺中了你吧……你……」   姬蘅笑著看向她,道:「你還是不相信我,阿狸。」   姜梨怔了一下,她只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姬蘅的意思。   當時姬蘅就在身邊,其實她心裡知道,姬蘅是會出手的,但還是在那一刻拿出了剪刀。她並沒有把自己全部的軟肋暴露在姬蘅面前,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她仍舊不完全相信姬蘅,即便她對他有一些喜歡。   這些都被姬蘅看在眼裡。   她道:「對不起……」   「這也不怪你,」姬蘅打斷了她的話,他挑眉道:「你畢竟死過一次。」   姜梨沉默。姬蘅認為她是被沈玉容傷害過後,不肯再輕易相信別人,這是為她解圍,但姜梨自己清楚,除了沈玉容以外,還有她對姬蘅本身的不信任。可能是姬蘅一開始出現在她面前的形象就是高深莫測,十分卻權衡利弊,即便後來的相處中,她慢慢明白姬蘅並不是那樣的人,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即便姬蘅在面前,她也會本能的自我保護。   如果姬蘅是個很敏感的人,就會因為此事而失望,如果姬蘅不是個敏感的人……他不是傻子,自然也是明白的。   姜梨的心中有些沮喪,然而她仍舊打起了精神,勉強笑了笑,道:「那麼,你有沒有受傷?如果……」   「沒有。」姬蘅站起身:「我沒事,你早點休息吧。」他要往屋外走去。   「你這樣,睡在什麼地方?」姜梨問道。   「不用擔心我。」他只丟下這麼一句,就走了出去。   姜梨還想跟出去,但怎麼也邁不動腳步。過了好久,月光隱沒在雲層中,屋裡全然的黑暗下來。外面傳來輕微的動靜,似乎有人說話的聲音,大約是趙軻和文紀。她坐在床榻上,上面是薄薄的被褥,心中一片茫然。   這或許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如果姬蘅認為她就是這樣自私薄情,不值得信任之人,他們之間的關聯也會被慢慢切斷。   到底還是遂了人的願。   ……   屋外,趙軻點亮了火摺子,文紀尋了清水,正在為坐在石凳上的姬蘅清理傷口。   他的衣袖被撩開,露出手臂上的傷痕。傷痕像是被什麼尖銳的器物劃開,傷口倒是不長,卻比較深。文紀慢慢的替他清理,趙軻從包袱裡找出一個巴掌大的小藥瓶,文紀接過來,撒了一些藥粉在姬蘅的傷口上。   姬蘅紋絲不動,亦沒有什麼表情,仿佛完全察覺不出痛似的。趙軻道:「大人,您這是在外面與人動手受的傷?」   他並不知道姬蘅這傷口並非與人動手留下,而是姜梨誤傷。只是看著傷口有些奇怪,傷口的形狀不像是刀劍,也不像是暗器,看起來全無章法,仿佛是沒有武功的人胡亂的動手。不過下手卻很重,但若是個男人使盡全力,卻又不至於到這麼點為止。莫非和自家大人動手的是個女人?趙軻心裡胡思亂想著,成王的兵馬裡,不會有女人吧。但如果不是成王的兵馬,這附近還有什麼別的敵人?文紀幫姬蘅把傷口包紮起來,他做的很是熟稔,雖然是個高大的男人,做的活計也十分細緻。姬蘅把外袍脫了下來,即便紅色看不出血汙,但到底沾染上了一些痕跡,仔細去看,還是能看得出來。   「大人……」文紀遲疑的問道:「您為何要回去?」   聞人遙和陸璣感覺不到,趙軻和姬蘅卻能感覺,姬蘅在白日裡突然離開馬車折返,回去的方向正是他們來的方向。   趙軻心中咋舌,他也好奇,但這話他不敢問,還是文紀膽子大,敢問出來。姬蘅沒有回答文紀的話,只是看著自己手上的傷口,那裡被文紀包紮的妥妥帖帖,他道:「做好你自己的事。」   他沒有笑了,文紀和趙軻都心中一凜,曉得姬蘅這是不高興的表現,當即沒說什麼。去方才門口的被褥地方守夜去了。   姬蘅坐在石凳上,目光深幽。   他到底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   第二日,姜梨起來的時候,聞人遙正在外面和姬蘅說話。   陸璣和聞人遙起來的時候,發現姬蘅在,很是驚喜,確認姬蘅安然無恙之後,就纏著姬蘅問昨日究竟娶做了什麼,姬蘅當然沒有回答。鬧騰了幾遍,聞人遙就老實了下來。   姜梨和陸璣聞人遙打招呼,和姬蘅也打招呼。彼此都心照不宣,仿佛昨夜裡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眾人忙著趕路,上了馬車,這一路上,姜梨比先前更為沉默了。若非是聞人遙不斷地找話與她說,姜梨甚至能一路上都不說一句話。這沉默被聞人遙看在眼裡,連陸璣都關心的詢問姜梨發生了什麼事。   姜梨只好用自己正在思考回燕京後如何應對父親的疑問搪塞過去。   「這有什麼難的?」聞人遙道:「你只管把這些事都推到我們身上就是了。你被成王的手下擄到黃州,恰好被阿蘅所救。你提出要回燕京,但是阿蘅太忙,沒時間找人護衛你回京,你不得已,只能等到現在。姜元輔就算想要說什麼,也與你無關,你讓他去國公府找阿蘅,讓阿蘅與他說說。」姜梨:「……」   聞人遙還真是深知禍水東引的道理。   「不知燕京現在怎麼樣了。」陸璣嘆息一聲。   「燕京城是什麼樣的?」林堯開口問:「哥哥,燕京城是不是很多人啊?」   「當然。」聞人遙道:「燕京城比黃州大得多,皇上就住在燕京城裡。那裡的姑娘也生的很好看,譬如你的姜姐姐,就是燕京城的姑娘,你說燕京城的姑娘好不好看?」   林堯年紀還小,大約無法分辨聞人遙說的「好不好看」,只是既激動又有些緊張,他說:「那我們以後就留在燕京城了嗎?」   「呃……」聞人遙噎了一下,聽聞他經常四處遊歷的,和葉明煜差不多,林堯這話他沒法接,只好道:「我們暫時先留在那裡,以後我帶你多出去走走,其實燕京城嘛,也沒這麼好……」   他一會兒說好一會兒說不好,弄得林堯也費解起來。姜梨就看著聞人遙這麼瞎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就問道:「如我們現在的行程,成王的兵馬比我們快一些,等我們到了燕京城的時候,會不會在城外就遇到了成王的人。或者我們剛進城的時候,對上成王進城的時候,那時候一片混亂,只怕城門不會開,我們如何進城?」   姬蘅沒有回答,倒是陸璣開了口,陸璣耐心的解釋道:「姜二姑娘,我們走的這條小路,會比另一條路近一點。況且我們趕路趕得急,會比成王兵馬更早的到達燕京城。至於城門的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   姜梨聞言,放下心來。   這之後,果然就如陸璣所說,一路十分順利。走出了最難走的山路之後,即便是小道,路程也開始加快。再沒遇到什麼不速之客。   等到了第七日早上的時候,燕京城已經近在咫尺。   之前在黃州城的時候,尚且不覺得,等真的快要回到燕京城的時候,姜梨也不由得生出輕快之感。看來燕京尚未受到成王兵馬影響,至少沒見著什麼奇怪的人。不過城門內外往來的人少了許多,可能是百姓們到底還是有些害怕。而城門口的小將們比之前看到的謹慎多了,每過一個人,都要仔細盤查。   聞人遙看了看外面,道:「看來成王還沒打到這裡來。」   「那也快了。」陸璣說著,跳下馬車,手裡拿著行令路引,去外面和守城的兩位小將說了什麼。小將們沒有和之前一般,仔細的檢查馬車內外,而是恭恭敬敬的讓了開去,姜梨猜測陸璣沒有隱瞞姬蘅的身份,才會如此順利。   馬車行駛到了城門裡。   外頭是熟悉的熙熙攘攘,聞人遙把馬車帘子掀開了一小半,讓林堯扒著看,道:「你看,這就是燕京城了。」   到底是小孩子,立刻被燕京城的繁華看花了眼。林堯喃喃道:「哥哥,燕京城的街道好寬啊,比我們那兩條路還要寬!」   「那是,」聞人遙又不是燕京人,卻也露出了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不然怎麼教燕京城呢?」   姜梨聽著他們一大一小的攀談,不由得失笑。卻撞上姬蘅的眼睛,他仍舊唇角帶著笑意,仿佛只是平淡的注視姜梨,姜梨頭一偏,側過身去,避開了他的目光,跟著林堯往外面看去。   街頭上是賣糖人、面人,玩雜耍的,還有說書人的聲音,到處都是人聲鼎沸。比起當時一片狼藉,滿目焦土的黃州來說,燕京就像是世外桃源,那些戰爭、屍體、大火和恐懼都已經隔得很遠很遠了,是分明不同的兩個世道。   姜梨也難免有些恍惚。   她還想著,要不要在此地就和姬蘅他們道別,直接回府去。但這樣或許反而更會引來姜元柏的懷疑,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但要他們真和自己一起去姜家,又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她先回姜家,葉明煜定然會很快得了消息趕來。有了之前那件事,姜元柏怕是不會輕易讓她出府了。   正想著,就見林堯扒著馬車窗,往外伸手。他大約是看見外面雜耍的覺得新奇,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半個身子都在車窗外,姜梨嚇了一跳,道:「小堯,下來,你這樣實在危險!」   話音剛落,馬車就突然晃動了一下,前面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像是馬匹受驚了。整個馬車都劇烈的晃了晃,接著就猛地停了下來。林堯的身子晃了一下,就摔出了馬車。   姜梨驚呼一聲。   他還是個孩子,就這麼摔下去,很有可能沒命的!姜梨顧不得其他,立刻跑下馬車。馬車外,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群,沒有聽到孩子的聲音,姜梨的心中一緊,幾乎不忍去看,趙軻和文紀才將將把受驚的馬匹安撫下來。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她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姜梨抬眼一看。   在她的面前,站著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生的極好,美豔的幾乎可以說是過分了。然而在美豔中,又帶了一絲颯爽的英氣。她穿著一身騎馬的紅色衣裳,俏麗熱烈,穿著打扮不像是燕京人士,一隻手拿著馬鞭,一隻手抓著林堯,林堯驚魂未定的看著姜梨,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他朝姜梨伸手:「姐姐!」   「這是你的弟弟?」那女子一邊說著,手一松,林堯跌跌撞撞的朝姜梨跑過來,撲到姜梨懷裡,抽噎起來,身子瑟瑟發抖,看起來嚇得不輕。   姜梨道:「多謝姑娘搭救。」   那女子揚眉,正要說話,目光突然越過姜梨身後,一下子頓住了。   姜梨若有所悟,回過頭去。   身後,姬蘅走了出來。 第205章親事   每一個第一次見到姬蘅的人,只怕都要為他的容貌所攝。男人如此,女人就更是了。   這個陌生的女子,盯著姬蘅,一時間竟沒有移開眼。姜梨心中一頓,姬蘅並不是一個愛湊熱鬧的人,對林堯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歡喜。這樣的境況,按他平日的性子,是根本不會下馬車的。而他現在,卻主動走到了自己面前。姜梨當然不會認為姬蘅這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這裡也沒什麼危險,有的只是一個美豔的年輕姑娘。   聞人遙也從馬車裡跑了出來,看到林堯安然無恙,這才鬆了口氣,嘴裡念叨道:「我的小徒弟喲,你這是要嚇死師父了。」他一轉頭,也看到了這名陌生的女子,先是一愣,隨即就歡喜起來,笑眯眯的湊上前道:「這位姑娘生的好看,還有這麼一副狹義心腸,實在是很難得。敢問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姑娘,改日在下提著禮物登門,謝謝姑娘對我這徒兒的救命之恩。」   這人又來了。   那女子的目光這才從姬蘅的臉上移到了聞人遙臉上,她道:「不必了。」可不知為何,頓了頓,又突然道:「你們是什麼人?」   她說著「你們」,目光卻又往姬蘅身上看去,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樣的情景,姜梨見過很多次了,分明應該毫不在意的,但不知為何,今日的她,心中漸漸生出不舒服來。   只是她的這句話,還是無人回答。姬蘅是不會主動自報家門的,聞人遙怕惹麻煩,自然也不會多說,姜梨是姜家的小姐,前段時間才消失不見,突然出現,要是在此刻說出自己的行蹤,只怕燕京城又會有莫名傳言。因此三人皆是沉默,落在這女子眼中,就有些奇怪了。   正在這時,又有一人前來,姜梨這才看清楚,方才馬車之所以猛烈的晃動,是因為迎面也行來一輛馬車。那馬車十分華貴,比起姜梨他們乘坐的這輛有過之而無不及,大約是兩輛馬車相對行駛,過不去才突然停下。   那馬車上,有人下來了,走到女子面前,問道:「之情,怎麼了?」   叫「之情」的女子搖了搖頭。   姜梨又看向下來的這個人,很奇怪,這人五官和女子有些相似,或許有些親緣關係,但氣質又截然不同。他穿著一身白衣,姜梨曾見過許多外表溫和有禮的男子,譬如沈玉容也是一個,從前的周彥邦,李顯等人,然而這男子的溫潤,卻像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一般,他五官生的俊美,於俊美之中又透出一絲正氣,很容易一見就讓人對他生出好感來。   這一男一女,容貌都十分驚豔,且穿著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華貴的有些過分。姜梨在腦中搜尋一番,也都想起來燕京城有這樣的人物。若是有這樣的人物,應當早就被人談論有加,不會籍籍無名。   那男子也看到了姬蘅,被姬蘅的容貌震了一震,又看將姜梨,姜梨便牽起嘴角,對他笑了笑。這男子也立刻回了一個笑容,舒服的令人熨帖,他對身邊的女子道:「既然沒什麼事,我們就先走吧。」   他們二人轉身往馬車那邊走了,走了幾步,那女子突然又回過頭,走到聞人遙身邊,道:「我叫殷之情,你若是要道謝……就來殷家找我吧。」   她雖然是對著聞人遙說話,目光卻仍舊對著姬蘅。姬蘅笑盈盈的,這女子咬了咬唇,這才轉身離開。   等她離開後,姬蘅什麼話都沒說,自己上了馬車,姜梨想了想,也跟著回到了馬車。馬車上,聞人遙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陸璣,手舞足蹈的開口道:「這姑娘主動與我說了她的名字,她也是覺得我不錯,才會主動告知的吧!」   陸璣白了他一眼。   都不用陸璣開口說話,聞人遙就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他幾乎是立刻就洩了氣,道:「我知道,她是衝著阿蘅來的……」   姜梨有些氣悶。   那位叫「之情」的年輕女子,平心而論,說起容貌,大約和從前的薛芳菲也不相上下。貌美的人有許多,可氣韻卻各有各的不同。薛芳菲溫柔婉約,姜梨清靈可愛,這是容貌給人的感覺。然而這女子卻給人一種豔光四射之感,她站在人群裡,人們便會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她。   這和姬蘅何其相似,她和姬蘅站在一起,也有一種莫名的契合。   「那女子自稱叫殷之情,」陸璣開口道:「燕京城裡,可有姓殷的大戶人家?」   姜梨也才想了起來,這般出色的男女,不曾聽過燕京城有姓殷的大戶人家。姓殷……姓殷……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心中一詫,回頭一看,正對上聞人遙驚訝的眼光。   聞人遙和她顯然想到一塊兒去了。   「該不會是……」姜梨怔然。   姬蘅緩慢的勾起唇角,他笑道:「殷湛的兒女,已經到燕京城了。」   ……   燕京城的街道上,和姜梨他們馬車截然相反的方向,另一輛華麗的馬車正在疾行。馬車裡,方才說話的一雙男女,殷之情神情不定,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才問道:「之黎,你說方才那些人……是什麼人?」   殷之黎搖了搖頭,溫和的開口道:「剛才那個紅衣的男人,氣度不同於常人,看樣子,不是普通人物。臨走之時,爹說的人裡,沒有這麼一號人,我也不知他是什麼來歷。」   「總歸不是普通人。」殷之情喃喃道:「我在雲中,不曾見過這樣的人。」   殷之黎笑著看向她,不說話,殷之情猛地回過神,發現殷之黎的笑意,推了一把他,道:「你笑什麼?」   「那個男人的確是世間少有的人物。」   「胡說八道。」殷之情責怪他,「我只是覺得好奇而已,況且也不曾見過相貌生的這樣好的男人。我之前還以為,你就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兒了。」   殷之黎的確生的很好看,他從骨子裡透出一股從容和溫潤來。任誰看見他,也不會懷疑這是一個溫柔正氣的好人。比較起來,方才穿紅衣的男人容貌則過於豔麗,而他懶懶淡淡的笑容,怎麼看都透著一股亦正亦邪的輕佻。   這是和殷之黎截然不同的男子,但也許正是因為這份截然不同,才會讓殷之情格外注意。   「相貌不過是皮囊而已。」殷之黎道:「只是這男人不像是尋常人,你……多注意些。」   殷之情橫了他一眼,她這麼一橫,眼波流轉,非但不可怕,反而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嬌媚來。她道:「我當然知道,我並未有其他心思,不過是好奇罷了。你沒看見麼,那男人的身邊,還有別的女子,看模樣不像是兄妹,或許正是他的……情人。」   她原本想說「夫人」的,臨到頭,又換做了有情人。她說的正是姜梨。   「那女子也不是普通人。」殷之黎道。   「她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怎麼不普通了?」   「能走在那男人身邊,習以為常,看樣子也不是他的手下,可見和那男人關係匪淺,即便不是情人,也是他信任的人。她不覺得緊張,也不覺得不安,可見與男子之間的地位是平起平坐的,你說她如何不普通?」殷之黎笑著回答。   他想起站在紅衣男子身邊的那位少女,這男子容貌如此之盛,身邊的人都被他襯的幾乎要看不見了。然而這少女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她乾淨清冽的不像話,就是那份清靈的氣質,讓她清秀的臉變得十分生動,格外引人注意。   殷之黎一愣,猛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得笑了起來,不由得搖了搖頭。那少女看起來無甚特別,實則卻令人印象深刻。或許越是沒有的東西,就越是嚮往。那男人身上殺伐之氣濃重,卻在這少女面前收斂了下來,可見是對少女看重的。而他現在想起少女的笑容覺得格外明媚,也正是因為那是他所缺少的東西,發自內心的清澈和溫暖。   他的確所缺乏那種東西。   殷之情瞧著他,道:「你不會也……」   殷之黎笑道:「怎麼會?」   「那你為何剛才要笑。」殷之情道,不過很快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後,她道:「不過你自來有主張,我也不會說什麼了。說起來……」她猶豫了一下,「我們去了姜家好幾次,為何姜元柏始終推脫,不讓我們見那位姜二小姐呢?」   殷之黎笑容微頓:「或許她不在府中。」   「不是說已經找回來了?若是沒找回來,姜元柏也不至於拿這麼騙我們。這該不會是他的推托之詞,其實不想答應這門親事吧。」   「姜元柏性情狡猾多疑,自然不會一口答應,不過見一面本應當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姜二小姐可能的確找到了,但不在府中,以至於姜元柏沒辦法讓我們見到她。」   殷之情道:「不管他打的是什麼主意,總要見一面。你記得,不論如何,你和姜二小姐的親事,總歸要成的,這是爹的交代。」   「我知道。」 第206章歸府   姬蘅的馬車直接到了國公府,等到了國公府後,姬蘅、陸璣和聞人遙都下了馬車,林堯也被聞人遙帶走了,文紀和趙軻繼續駕著馬車往姜府走去。   這倒是令姜梨鬆了口氣,至少面對姜元柏的時候,也好應付一些。   等馬車行駛到了姜府門口,姜梨下了馬車,門房的人起先還有些疑惑,待看清楚姜梨的臉時,吃驚的都結巴了起來:「二、二小姐!」   姜梨笑著衝他點了點頭:「是,我回來了。」   姜梨回來的消息,立刻就傳遍了姜府。晚鳳堂裡,姜老夫人和而二房的人都到了。盧氏一看見姜梨就拉著姜梨的手道:「小梨,你可算回來了,這些日子,二嬸每晚睡也睡不安穩,實在是擔心的緊呀!」   她這話著實誇張,但也有一兩分真心,姜梨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我沒事的,二嬸。」   姜景睿問:「聽說你到黃州去了,你怎麼到的黃州?誰救了你?我問爹和大伯,他們都不肯告訴我,姜梨,到底是怎麼回事?」   姜梨心中瞭然,姜元柏和姜元平果然沒有將此事告訴旁人。不過姜老夫人大約是曉得內情的,因她沒有如姜景睿一般疑惑,只是問:「黃州那邊正是戰亂,二丫頭,你有沒有受傷?那些賊人有沒有傷著你?」   「沒有。」姜梨道:「黃州的守城軍一直在同成王的兵馬對峙,那些兵馬沒能進城,倒是十分安全。」   「可是我聽說,」這回說話的是姜景佑,他看著姜梨,「成王的人在黃州城內燒傷搶掠,死了很多人。」   這也是瞞不住的,姜梨就道:「的確有這樣的人,不過我大概是運氣好,所以沒遇上,平安躲過了。」   「你是被什麼人保護了吧?」姜景睿湊近道:「所以你安然無恙,那人是誰啊?都能從成王的人手裡把你救出來,可見是有能耐的。你說出他的名字,大伯也好對人家登門致謝。」   姜梨心中失笑,姜元柏知道是姬蘅救了自己,只怕第一反應不是充滿感激,而是要懷疑姬蘅的企圖了。國公府和姜家自來沒什麼往來,甚至可以說姬蘅代替了姜元柏和洪孝帝走的越來越近,姜元柏只怕還要懷疑姬蘅在其中挑撥了什麼。   正在說話的時候,外面突然響起一聲:「阿梨。」   回頭一看,卻是姜元柏匆匆趕回來了。方才在晚鳳堂裡,他沒有出現,應當是在外面,得了姜梨回府的消息,匆匆趕來的。姜梨叫了一聲「父親」,他看著姜梨,又看了看周圍,道:「你跟我到書房來。」   姜老夫人對姜梨點了點頭,姜梨便跟著姜元柏到了書房。一到了書房,門掩上後,姜元柏就打量了一下姜梨,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姜梨搖了搖頭。   姜元柏確認了一會兒,似乎看到姜梨的確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緊接著,他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人是怎麼把你帶出燕京,又帶到黃州的?肅國公又是如何知道你被人擄到黃州,救了你?」   聞人遙大約寫信給姜元柏和葉家的時候,說的很是含糊,對於姜梨的具體境況,也沒有寫的很仔細,看姜元柏一頭霧水的模樣,顯然是根本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姜梨便坐了下來,將自己那一日在街道上與白雪走散後,如何被那些人喬裝打扮,混出了燕京。   「他們分明是有備而來,一開始就打算將我帶到黃州去,才會做的有條不紊,令人措手不及,等人發現我丟失的時候,我都已經被帶出城,這時候再去追,已經晚了。」   她又說起那些人將她一路帶到了黃州,姜梨省略了自己在酒館外看到姬蘅的轎子,向姬蘅求救的說法。這未免會引來姜元柏的懷疑,一來是姜梨如何與姬蘅這般熟稔,一眼就能認出他的轎子,二來是因為,世人皆知姬蘅是最不愛插手閒事的人,更不會憐香惜玉,姜梨求救,姬蘅怎麼會主動應下來。   「後來我在客棧上,那女人要對我動粗,我拼命掙扎,可能是被路過的肅國公的侍衛看見了。之前在宮宴上的時候,那兩個侍衛曾經見過我,知道我的身份,想來是告訴了肅國公,肅國公就將我救了下來。」她笑著看向姜元柏:「父親,肅國公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我們應當感謝他。」   「好人?」姜元柏笑了一聲,看向姜梨:「你到底是年輕不知事,姬蘅可不是什麼善良之人。我只怕他還有其他的籌碼,不過是拿你做了幌子。」   姜梨安靜的聽著,姜元柏有這麼個反應,在她的意料之中。換做是她自己,姬蘅若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助自己,若不是經常與他相處,在姜梨眼裡,姬蘅也是這般心思詭譎,狠辣無情的人。   「不過,」姜元柏話鋒一轉,「他到底是救了你一條性命,感謝應當是要感謝的,只是你就不要去了,就由為父去感謝吧。」   他還是怕姜梨和姬蘅之間有什麼不必要的接觸。這裡面可能是因為姜元柏對姜家利益的保護,也有姜元柏對女兒的關心,他雖然對真正的姜二小姐來說,不是一個好父親,卻也不是全然的冷漠無情的人。姜梨點頭。   姜元柏看向姜梨,少女容貌清靈可愛,越發的精緻秀麗起來。是姑娘最好的年華。這半年來發生了太多事,但姜梨在姜家的地位卻截然不同起來。固然是因為他們發現了真相,但還因為這個女兒,既不想自己,也不像葉珍珍,她聰敏知進退,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驕縱之氣,但走出去,又是面面俱到,不會失了禮數。   他想起之前有些同僚,旁敲側擊的打聽這個女兒,雖然後來因為季淑然和姜幼瑤的事,暫時停歇。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這位窈窕淑女又是首輔家的小姐,自然也就更多的人喜愛。   他想起前幾日自己見到的那位溫潤俊美的男子,他談吐適宜,眉目間隱有正氣,與他相處極為舒服,其實應當是良配的,姜元柏自己也很喜歡。只是正逢多事之秋,又有成王在其中舉事,姜家自己都自顧不暇,對接下來的變化也看不大清楚,姜元柏也不敢輕易做決定。   但那人……總歸比那個喜怒無常,高深莫測的肅國公要好得多。   「阿梨……」姜元柏忍不住開口道:「肅國公容貌豔麗,權傾朝野,但並非良配……你……勿要對他生出心思。」   他這是提醒,這些話由他這個父親對女兒說,姜元柏自己也感動渾身不自在,但現在姜府大房裡沒有當家主母,沒有人來對姜梨說這些話。盧氏嘴上沒個把門的,姜老夫人年紀又大了,姜元柏只能自己說。   姜梨心中一凜,面上卻浮起一個淡薄的微笑,她道:「不必父親說我也知道的。」   姜元柏打量著姜梨的神情,見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坦然,不像是謊話,這才放下心來。   姜梨問:「父親,今日在晚鳳堂裡,怎麼沒看到三叔三嬸,也沒有看到四妹妹?」   晚鳳堂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唯獨沒有三房的人。這可奇怪,即便三房平日裡和大房二房的關係算不得親密,但這樣的事情,三房總還是要在場的。可是一個人影都沒看到,盧氏和姜老夫人也習以為常的模樣,令姜梨疑惑。   姜元柏頓了頓,才道:「分家了。」   「分家?」姜梨訝然,「怎麼會突然分家?」   姜元柏冷笑一聲:「這一次你突然被人擄走,只怕就是三房的人搞的鬼。他們將你的行蹤想辦法告訴成王,成王才能在你去葉家的必經之路設計將你帶走。他們三房的人心懷鬼胎,留著也是個禍害,你祖母就讓分家了。」   「這麼短的日子裡,就分好了?」姜梨問。   「不過是一個庶子,分家何須麻煩,不必請族人來主持。這麼多年,沒有了姜家,他們什麼都做不了,自然也帶不走什麼。」   姜元柏的態度是從來沒有過的強硬,姜梨記得自己剛進姜家的時候,對三房,姜元柏雖然比不上對姜元平親近,但也稱得上客氣,現在這模樣,分明就是成仇了。可見是對姜元興的所作所為有多惱火。   姜梨想了一會兒,跟著道:「這樣也好,三叔他們和成王有聯繫,可以說是投靠了成王。現在又正是關鍵時候,若是不分家,日後追索起來,難免連我們也要連累。分家了斷的乾淨,也是向皇上表明,姜家對皇上絕無二心,更不可能和成王同流合汙。」   姜元柏嘆了口氣:「我也是這般想的。」   「說起來,」姜梨想到了什麼,道:「我回府的消息,舅舅還不知道。晚一點我想去葉府看看舅舅和表哥,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不行。」   完畢!一口氣看完是不是好爽!作者已經累死辣! 第207章歸還   「不行。」   姜元柏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道:「上次就是在你去葉家的路上出事的,燕京城裡不知道還有沒有漏網的刺客,你要是出現,難免危險。如果你要見他們,可以讓他們來姜府,但最近幾日,你最好不要出去。」   姜梨心中嘆了口氣,姜元柏會這麼說,其實她事先也想到了。還不等她辯駁,姜元柏就打開書房走了出去,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姜梨也無可奈何。   等她回到了芳菲苑,就撞上得了消息正要趕出來的桐兒和白雪。桐兒看見姜梨,嘴巴一癟,淚水滾滾而下,道:「姑娘,你可算是回來了,奴婢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你了……嗚……」   「我沒事的。倒是你,」姜梨拉起她的手看,「你當時替我擋過一刀……可還有事?」   桐兒抽噎著搖了搖頭:「老爺讓大夫給奴婢看過了,沒有什麼大礙的,日後還能跟從前一樣照顧姑娘。倒是姑娘這回吃了不少苦頭,那些賊人實在太可恨,聽說姑娘被擄到黃州去了,黃州那邊還在打仗……奴婢真的擔心極了,只怕姑娘出什麼事。」她也是一心一意為姜梨著想,姜梨只好反過來勸慰她:「我真的沒有事,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地。」   白雪也圍了過來,她比桐兒要沉默一些,眼下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道:「都怪奴婢沒用,當時沒有看好姑娘,否則姑娘也不必這樣吃苦了。」   姜梨輕聲道:「國公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要不是你去國公府求助,肅國公也不會這麼快知道我不見的事實。你做的很好,白雪,謝謝你。」   白雪不知所措的望著她。   又見過了清風和明月,姜梨才回到屋裡。將屋門關上後,桐兒再三確定姜梨的確是沒有傷到一個手指頭後,才稍微放下心來,轉而問起姜梨別的事情,她說:「聽聞姑娘被人所救,但不知道是誰……姑娘,方才你說國公府……那人是國公爺吧?」   姜元柏和姜元平沒有把此事告知其他人,姜梨也沒有隱瞞兩個丫鬟,就道:「是。」   桐兒和白雪都知道姜梨與姬蘅的關係匪淺,因此也不覺得有什麼。桐兒還道:「國公爺還真是個好人哪,這三番兩次的幫姑娘,可見是把姑娘當做自己人了。姑娘這些日子都和國公爺呆在黃州……」她小心翼翼的打量姜梨,未出口的話姜梨卻是轉瞬間明了。   姜梨淡淡一笑,道:「倒也不是每日都見,他有事,將我託付給其他人了。」   桐兒聞言,「唔」了一聲,方才的神情消散了不少。姜梨卻被她這句話勾起了些莫名的情緒,只覺得心中有些煩亂。   她站起身,走到桌前,道:「白雪,幫我磨墨,我既回到府中,理應見一見舅舅和表哥,只是父親不讓我出門,只得勞煩他們跑一趟了。」   白雪連忙去給姜梨鋪紙磨墨。   ……   燕京城葉府裡,小廝拿著信衝到了正坐在院子裡發呆的葉明煜面前,道:「老爺,姜家、姜家送帖子來了!」   葉明煜眉頭一皺:「姜家送的帖子,有什麼好看的!姜元柏打什麼主意,不接!」   「不是姜首輔,是表小姐,表小姐的帖子!」小廝解釋。   「阿梨?」葉明煜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扯過小廝手裡的帖子,看清楚,果真是姜梨下的帖子,先是愣了一愣,隨即狂喜道:「阿梨回來了!」   他可是高興壞了!從姜梨消被人擄走這二十幾日裡,燕京城裡先是劉太妃被賜死,成王逃逸,後來黃州出事。葉明煜一開始得了姜梨失蹤的消息,讓自己江湖上的朋友四處幫忙找姜梨的下落,結果一無所獲。過了幾日後,誰知道姜家突然來了一封信,說是姜梨已經找到了,正在黃州。   葉明煜一聽,就要找人去接姜梨,誰知道被姜元柏阻攔了下來,說是姜梨自己的主意。葉明煜一開始還不信,姜元柏把姜梨的信拿出來,讓葉明煜親自看,葉明煜這才罷休。   可後來黃州又突然開始打仗,成王的兵馬就在黃州城外,聽聞黃州城內也不太平,有人在裡面燒殺搶掠,葉明煜就更擔心了。   但他現在也幫不上什麼忙,於是整日就只能坐在院子裡心急如焚,連花樓都不想去逛了,聽聞火氣大的時候,連花樓裡相好的姑娘都罵了幾句,惹了人家不開心。   而眼下終於得了姜梨的消息,終於可以結束這樣的焦慮,葉明煜如何能不高興。立刻就讓人去叫葉世傑過來,整理好衣裳就準備出門去見姜梨了。   葉世傑得了消息,也是很高興,雖然不曾表露,但極快的令人備好馬車。正要出門的時候,薛懷遠趕了過來,他這些日子氣色好了不少。似乎從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處刑,薛芳菲和薛昭二人案子的真兇大白於天下之後,薛懷遠就卸下了一件重負。他每日去薛昭的墓前說說話,教教葉世傑一點為官之道,漸漸地,也有了一些薛縣丞,或者說薛凌雲的影子。   「葉老爺,」薛懷遠道:「我剛剛聽說,姜姑娘回到姜家了。」   葉明煜點頭:「是啊,對不住,剛才一時高興,忘記了告訴老爺子。」   「我也想去看看姜姑娘,」薛懷遠道:「之前的事,姜姑娘幫了我們薛家太多,姜姑娘出事後,我心中也一直擔心。」   他尚且有些遲疑,大約是覺得葉明煜和葉世傑去姜家看姜梨,自是名正言順,畢竟他們是姜梨的舅舅和表哥,而他自己和姜梨非親非故,倒是有些不好說。   不過,薛懷遠內心,卻對姜梨有一種尤為奇妙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姜梨幫芳菲洗清冤屈,又或許是因為那位姜姑娘本身爽快坦蕩,還可能是因為她和阿狸在某些方面,出奇的相像。姜梨被人擄走的時候,薛懷遠的心中,也生出了一陣焦躁和擔憂,這種感覺很奇妙,讓他夜裡也覺得睡不好。所以當葉明煜等人在焦慮的時候,薛懷遠看似平靜,其實和葉明煜一樣。   而當今日曉得姜梨回到姜府的時候,薛懷遠的提起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他也想看看姜梨有沒有受傷,現在怎麼樣。   薛懷遠看著葉明煜,葉世傑開口道:「薛先生就和我們一道去吧,我想表妹看見了薛先生,也會很高興的。」   葉明煜大大咧咧的,自然不會覺察到有什麼,當即手一揮,就道:「走走走,一塊兒去!」   ……   姜梨坐在屋子裡,帖子已經給葉家送去了。她不能出府,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事情過後,她一時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好像接下來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的做一個首輔家的小姐,但未免令人惆悵。   她不由得按住了自己胸前,掏出了一塊刻著狸貓的玉佩來。   玉佩紋路清晰,還帶著溫熱。姜梨的手指撫過玉佩的紋路,腦中卻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日,姬蘅從馬車上消失,夜裡又突然出現在茅草屋外。他對自己攤開手,手裡是這枚玉佩。   他說:「你還是不相信我,阿狸。」   他的容貌濃豔,於是理所當然的,認為他的情感也是決絕而濃麗,那種分明讓人望而卻步,不敢靠近。姜梨有些理解他為何執著於做一個看戲人不肯入戲了,最怕的是自己入了戲動了真心,到頭來卻成為了別人的戲,悲歡離合都是假的。   她又想起那些在黃州的日子來,她手裡抱著裝著糕餅的油紙包,他牽著她的袖子,不緊不慢的在街道上走著。分明是滿地狼藉,不算什麼好景致,卻也能清楚地感覺到,春日的到來。   春日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到來的,就如同不知是從哪一刻開始動心。等發現的時候,已經草長鶯飛,花紅柳綠,令人割捨不得。   她閉了閉眼。   正在這時,外面清風和明月的聲音響了起來:「姑娘,姑娘,葉三老爺和葉表少爺來看您了!」   姜梨吃了一驚,她那帖子送到葉家,也不過才半個時辰,本以為今日葉明煜他們是被不會來了,但沒想到葉明煜居然這麼快就來了。想來他們是得了帖子,幾乎沒停,立刻就趕了過來。   姜梨吃驚過後,就忍不住笑起來。她尚且還有些不習慣,但想一想,若是換了薛昭和薛懷遠,得知薛芳菲被擄走又回來後,自然也要馬不停蹄的趕過來。家人就是如此,真心的擔憂和假意的的擔憂,到底是不一樣的。   姜梨打開屋子,就看見葉明煜和葉世傑從院子外趕過來的身影,他們的身後,海棠和薛懷遠竟也來了。   看見姜梨,葉明煜老遠的就朝姜梨揮了一下手,道:「阿梨!哎,阿梨!」   姜梨就笑道:「舅舅。」   一行人到了眼前,葉明煜一把扯住姜梨,將姜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道:「阿梨,你這沒事吧?出去了這麼久?有沒有受傷?那些賊人現在在什麼地方,有沒有對你動手?哎,早知道如此,當初就應當教你一些拳腳功夫,也不至於這般被人輕易擄走了去。」   姜梨笑著打斷了他:「我真的沒事。舅舅,表哥,薛先生,先到屋子裡面坐坐吧。白雪,倒茶。」   一行人到了屋子裡面,那原本寬敞的屋子,立刻坐滿了人。白雪到來熱茶,葉明煜毫不客氣,一杯灌了下去,喘了口氣,道:「阿梨,我們剛剛拿了你的帖子,立刻就趕了過來。」   「原本應當是我來葉府看你們的。」姜梨笑道:「只是父親覺得眼下燕京城裡還是不太平,讓我不要在外走動,是以只能給你們下帖子了。」   「你爹其他事做的不怎麼樣,這件事做的倒是對。」葉明煜總算是附和了姜元柏一次,他道:「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府了,萬一那些人賊心不死,再把你擄走怎麼辦。我聽說那些是成王的手下,狗東西,真是狼子野心的叛賊,我看他不僅打著謀朝篡位的心思,連個小姑娘都不放過!」   葉世傑道:「三叔,慎言。」   雖然人人都能談論成王,但有關朝事,還是少說為妙。   葉明煜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說了就是了。」   姜梨道:「擄走我的賊人已經死了,舅舅不必擔心。」   葉世傑看了看姜梨,低聲問道:「是……他做的?」   他說的「他」,自然指的是肅國公。姜梨沒有瞞姜元柏,也沒有瞞葉明煜。早在桐鄉的時候,葉明煜就見過了姜梨和姬蘅之間的關係。姜梨點了點頭。   「阿梨,」葉明煜皺起眉,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後來我問過世傑了,這個人在朝中可不是什麼好人,他……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桐兒瞪大眼睛,葉明煜說話也實在太直接,太不委婉了。就連薛懷遠和海棠聽到,也忍不住微微側目。   「沒有的事,舅舅,」姜梨只好平心靜氣道:「他只是恰好路過,認出了我。至於救我,也大約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朝中的事情很複雜,其中淵源,可能只有父親才清楚,我也不知道具體原因。不過絕不可能是因為舅舅說的原因,他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實在不值一提。」   「什麼叫你實在不值一提。」葉明煜聞言,頓時不樂意了,道:「你可是我們葉家的姑娘,你可不要妄自菲薄。我還想說,他也不過是長得好看一些,就是騙騙小姑娘罷了,阿梨你這麼聰明,也不只看人外貌,定不會被他迷惑的,是吧?」   葉明煜盯著姜梨,仿佛非要姜梨給他吃顆定心丸似的。   姜梨哭笑不得,只好道:「是是是,舅舅,我不會被他迷惑的。」   姜梨覺得很奇怪,她沒有這些心思的時候,似乎一切風平浪靜。等她發現了自己的心思,並且為之苦惱的時候,好像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都發現了,姜元柏也好,桐兒也好,還是現在的葉明煜也好,都在不著痕跡的提醒她,他們不是一路人,自然也走不到一起。   何必多此一舉,其實她比所有人都清楚。   葉明煜又問了些姜梨在黃州城發生的事,黃州城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出乎姜梨意料的是,她本來以為葉明煜還會再詢問一些和姬蘅有關的消息,不曾想葉明煜只在剛剛提醒了姜梨過後,就再也不談了。姜梨轉念一想,也是,葉明煜並非朝堂中人,自然對姬蘅的其他事也生不出什麼念想。   葉明煜和葉世傑在這裡,一直做到了傍晚才打算回去。他們問的細,姜梨也就耐心的回答。薛懷遠也問姜梨一些話,姜梨一一答了。她本來決定這一次回京之後,就上葉家對薛懷遠坦白身份。眼下姜元柏不讓她出府,倘若現在在這裡說,又只怕隔牆有耳,且若是薛懷遠聽了神情有異,會引起府裡人的懷疑。姜梨也只得按捺下來,打算這一陣子過去之後,再去葉府,與薛懷遠說清楚。   天色已晚,葉家人不可能在這裡留宿,葉明煜和葉世傑要回去了。姜梨送他們到門口,卻見薛懷遠突然站在自己書桌前不動了。   姜梨覺得奇怪,走過去問:「薛先生怎麼了?」她的話音消失在喉嚨裡,只見薛懷遠低著頭看著手裡的東西,他拿著的,正是那塊刻著狸貓的玉佩。   方才葉明煜來得急,姜梨也走得急,並未注意,隨手就把玉佩放在桌上了。這會兒卻被薛懷遠看見。他拿著玉佩,顫巍巍的看向姜梨,語氣有些莫名的激動,道:「姜姑娘,這玉佩……這玉佩是怎麼來的?」   葉明煜和葉世傑腳步一頓,皆是不解的看向薛懷遠,不知道薛懷遠何以對這麼一塊玉佩耿耿於懷。桐兒見狀,驚訝道:「姑娘,這不是我們在當鋪……」   「這是我在當鋪贖回來的。」姜梨打斷了桐兒的話,「當時我在當鋪裡看見了這枚玉佩,覺得上面的狸貓雕刻的很好看,就贖了回來。」   她不能在這裡,當著葉明煜和葉世傑說出真相。   葉明煜問:「薛先生,這玉佩怎麼了?」   「這是阿狸的玉佩……」薛懷遠喃喃道:「上面的狸貓,還是我親自鑿刻的……」   葉明煜和葉世傑都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薛懷遠說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葉明煜心大,也並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只是哈哈大笑道:「真的嗎?那還真是有緣,我們阿梨和薛家,大概是前生結下的緣分,這也能遇到!」   海棠動了動嘴唇,什麼話都沒說,桐兒滿臉疑惑,葉世傑卻是又奇怪的看了姜梨一眼。   「姜姑娘……」薛懷遠看向她,道:「這枚玉佩,能不能賣給我……阿狸的東西,我想要收回來。」   姜梨道:「既然是芳菲姑娘的東西,薛先生就拿走吧。不必付什麼銀子。」她想要安慰薛懷遠幾句,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謝謝你,姜姑娘。」薛懷遠小心翼翼的把這杯玉佩放在手中,像是得到了無價之寶,珍而重之的藏起來。他看著姜梨,似乎還想說什麼話,但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姜梨曉得,薛懷遠大約是想問之前她所說的,告訴自己和薛家究竟有什麼淵源。但薛懷遠也意識到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只能忍住了。   等葉明煜一行人離開之後,桐兒站在屋裡,看著姜梨問:「姑娘,那玉佩不是您讓奴婢給贖回來的麼?怎麼一開始……您就知道是薛小姐的東西麼?」   她百思不得其解,姜梨分明是有意識地去做這件事,卻告訴薛懷遠自己是無意間看到才贖回來的。桐兒不明白姜梨為何說謊,她也不明白姜梨要贖回這塊玉佩的意義。她又如何一早知道就是薛芳菲的東西?在這之前,姜梨和薛芳菲,並沒有見過啊。   姜梨道:「是啊,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想來薛先生也知道了。」   到底是父女,在薛懷遠面前,她又不會極力掩飾,甚至於希望薛懷遠發現自己的不同,於是漏出的馬腳愈來愈多。父親是個聰明人,只怕這一回,是真正起了疑心。   她應當想法子儘量早些與父親坦白。   ……   國公府裡,姬蘅的歸府,似乎就沒有姜梨那麼引人注意了。這是自然,他經常出城辦事,有時候隔個十天半月都不回來,連姬老將軍都習以為常,自然算不得什麼。   倒是屋簷下鳥籠裡掛著的那隻八哥,看見姬蘅回來,熱情的歡迎道:「美人!美人!」   這八哥看上去像個好色胚子,也虧得姬蘅對它格外寬容,沒有一把捏死它。這更助長了它囂張的氣焰,仿佛背後有人撐腰似的,院子裡的下人都被他啄了個遍,上次還把趙軻盤子裡的肉給叼走了。   大家還不敢動它。   八哥的嗓門大,整個院子裡的人都聽到了。自然也包括了司徒九月,說起來,這八哥大約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對於司徒九月,它是決計不敢放肆的,連靠近都不敢,離她遠遠地,大約也曉得司徒九月也是個狠角色,一個不耐煩,扔把毒煙,它的小命就不保了。因此八哥在國公府裡懟天懟地,對姬蘅溜須逢迎,對司徒九月敬而遠之。   司徒九月正在花圃裡摘花,這裡的花長得極快,也需要人侍弄,司徒九月隔三差五會摘一些植物煉藥,倒是比自己費心去尋材料要簡單許多。   聞人遙拉著林堯過來得時候,還得意洋洋的給司徒九月看,道:「這是我的小徒弟,林堯。來,小徒弟,這個是司徒姐姐。」   司徒九月只是瞥了一眼林堯,林堯就嚇得一哆嗦,躲在了聞人遙身後。司徒九月道:「和你一樣,膽小鬼。」   「是你太兇悍,嚇著孩子了。」聞人遙拉起林堯往外走:「小堯,我們走,別管這個兇姐姐。你記住了,這個花圃裡的花都是有毒的,你平日裡千萬要離的遠一些。除了剛才那個毒姐姐,大家都不會輕易往你這裡走,這些話雖然看著好看,其實毒性很大,一旦中了毒,就小命不保,神仙難救。」   林堯乖乖的點頭。   司徒九月忍了忍,把摘好的花草放進了匣子,往煉藥房走去。文紀和趙軻站在邊上,趙軻問:「司徒小姐,之前送來的那小子……怎麼樣?」   「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不過武功全廢,也不可能站得起來。要是姬蘅想讓他加入你們,絕對不可能。」司徒九月回答。   這回答十分絕對了,可是趙軻和文紀絲毫沒有懷疑。事實也本是如此,司徒九月除了正經醫術以外,還有各種偏門古怪的藥方,如果司徒九月都說沒救,天下就沒人能醫的好他。   「那現在怎麼辦?」趙軻問文紀拿主意,「是不是告訴大人一聲?大人已經把這人給忘了吧?也沒聽他提起過。總不能一直讓他住在國公府,都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   「你們可以好好打聽一下他的底細,」司徒九月挑眉,「我告訴過他他的腿已經不可能好起來了,但他還是在嘗試。有幾次甚至還背著我想要下床,當然是不可能的。我看他是個有執念之人,和尋常人不一樣。」   趙軻道:「既然在永寧公主的私牢裡,定是和永寧公主有過節之人,順著這一點查下去就行了。」   司徒九月:「那是你們的事。」說完這句話,她就拿著匣子走了,只是走到煉藥房旁邊的那間小屋門前時,頓了頓,還是走了進去。   屋裡,那位叫阿昭的少年手裡捧著一本書,正在看。司徒九月看見,他看的是什麼山水遊記,心中不由得古怪。分明他的腿已經不可能好了,再看這些有何意義,總歸是不能一一走過,反而會越看越難看。   這少年卻絲毫沒有難過的神情,看見司徒九月進來,就放下書,對司徒九月笑道:「司徒大夫。」   「你身上的外傷繼續調養下去,過不了多久就會全好了。」   「多謝司徒大夫。」阿昭猶豫了一下,才道:「過去我也曾有過傷,不過調養起來,實在需要很長時間。司徒大夫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我就好了起來,可見司徒大夫的醫術高明。」   「我並非真正的大夫,你不必如此恭維我。」司徒九月道:「有件事情想問你,你與永寧公主有何深仇大恨?」   阿昭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司徒九月會這麼問。這幾日來,司徒九月冷冰冰的,與他說話的時間很少,而且大多是有關他的傷,並不主動詢問他家裡的事。國公府的小廝給他拿食物拿水,但並不多與他說話,阿昭不知道外面是個什麼情況,只知道仇人死了。   「她害死了我全家。」阿昭道。   司徒九月點了點頭,像是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有件事我也想問司徒大夫,」阿昭道:「上次司徒大夫說,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被處刑,因為殺人償命的罪名,卻沒有說是哪一戶人家,請問……」   司徒九月答道:「那就很多了,他們二人聽說殺的人不少,不過最重要的,大概是永寧把當今首輔家的小姐眼珠子給挖了,關在私牢,得罪了首輔,才會被打下牢獄。」 第208章下帖   「最重要的,大概是永寧公主把姜家三小姐眼珠子挖了,關在私牢,得罪了首輔,這才被打下牢獄。」   司徒九月並沒有提起薛家一事,在她看來,若是單單只是薛懷遠出來鳴冤,未必就能扳倒永寧公主和沈玉容。永寧公主這回之所以栽了個跟頭,完全是因為在公主府裡設下私牢,犯了皇帝的大忌。且行事太過張狂,連姜元柏的親女兒也敢動。如果是蓬門小戶,就如阿昭這樣看起來沒甚麼背景的人,就算這輩子都被永寧公主毀了,也只能自認倒黴,翻不出什麼花樣。但姜元柏不一樣,姜元柏可不是會白白吃虧的人,害了他的女兒,姜元柏肯定要想法子報復的。   這一回,永寧公主的事之所以處理的乾淨利落,姜元柏也在其中推波助瀾,起了不小的作用。   「那位首輔大人麼?」阿昭顯然是聽過姜元柏的名字的,他喃喃道:「沒想到,最後竟是他替我們家報仇。」   司徒九月道:「不管怎麼樣,現在你的仇人也沒有了,你也不必報仇。不過你這樣子,也當成不了什麼事,索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話說的可謂十分傷人,但司徒九月自來就是這樣的性子,她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哪怕真相鮮血淋漓,她也懶得去說一句善意的謊言。   阿昭笑了笑,他一笑,便又顯得格外英朗燦爛,他道:「從前我希望日後能走遍天下,遍訪名山大川,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如今我仍然這樣想。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司徒九月替他上藥,一邊道:「那你如今可不能遍訪名山大川,你可能這輩子都要靠著人才能行走,我活了這麼多年,不曾見過這般的大俠,所以你也不必想了。至於你所說的還有一些事情要做,不會還是想要報仇吧?永寧公主已經死了,莫非你要連成王和劉太妃也不放過?那我也能告訴你,成王現在正在帶兵造反,劉太妃已經在宮裡,被皇帝賜死了。」   少年愣了一愣,顯然沒料到司徒九月突然說了這麼多事,而這些事也是他之前聞所未聞的。他在國公府呆的這些日子,連下床都不能做到,那些小廝也不與他說話,稍微親近一些的,也就只有司徒九月了。   司徒九月看他盯著自己不說話,就問:「你還沒告訴我,你說要做的事是什麼?你可不能在這裡惹麻煩,雖然我救了你,但我也不是菩薩心腸的好人,你要是連累了這裡的人,就只能現在就離開。」   阿昭一下子笑了,他道:「司徒大夫請放心,我不會報仇了。既然仇人已了,再去追究也是無濟於事。不過我還有父親,現在仍在家鄉,我被永寧公主囚禁在私牢裡折磨了快一年,這一年,想來我父親以為我早已死了。等我稍微好一些後,會想辦法回家鄉見父親一面,死去的人已經不可能活著,但至少活著的人還要繼續。」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受影響的模樣,這份坦蕩從容令司徒九月也忍不住側目。世上許多原本風光的人,一夕之間遭逢巨變,人生跌至谷底,變得慘不忍睹,往往就會性情大變,或是悲憤,或是一蹶不振,總歸不會很快走出來。   阿昭的人生,想來就是經過大起大落的,但這般沉浮間,司徒九月竟然找不出一絲陰霾。他極快的接受了過去,也極快的走了出來,仿佛從來不曾經歷過痛苦的事一般。   司徒九月突然就有一些明白,趙軻所說的,姬蘅在永寧公主的私牢裡,獨獨將這人救了出來的道理。她原本還不信,姬蘅如何會主動救人,但這少年年紀不大,心境卻比大多數人來的堅定和豁達。   他看著司徒九月,笑道:「司徒大夫總是說自己是毒醫,修的是毒而不是醫。但天下間,拿藥箱的人未必不會殺人,拿刀的人也未必不會救人。司徒大夫雖然修的是毒,但救了我,對我來說,就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他目光明亮坦誠,笑容真摯,幾乎要晃花司徒九月的眼睛。司徒九月別開眼,心想這少年實在單純,教人不知道說是愚蠢還是可貴。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你現在不能走的太遠,如果可以,應當讓你家人來接你。」   少年的聲音微微低了一點,頓了一會兒才道:「家裡只有家父和家姐,家姐去世後,我也不見,不知道父親後來怎麼樣,有沒有上燕京。我也不知,所以才想回去看一看。」   「你家鄉在什麼地方?」司徒九月問。   「襄陽桐鄉。」   「桐鄉?」司徒九月一怔。   「怎麼?」阿昭看向她。   「沒什麼,只是有些耳熟而已。」司徒九月搖了搖頭,心中卻想,那不是姜梨之前審查案子的地方麼,就是那樁來自桐鄉的案子,牽扯出了永寧公主,才有了後面的人。   或許下一次看見姜梨,可以讓姜梨來詢問這少年的家人。還有那桐鄉縣丞薛懷遠,既然已經恢復神智,做縣丞做了那麼多年,自然也認識桐鄉的人家。薛懷遠現在和葉明煜住在一起,可以讓薛懷遠來國公府,看一看這少年,說不準二人過去還是舊識。   心裡想這些事想的出神,司徒九月都沒有注意阿昭。直到被阿昭的聲音驚醒,她回頭一看,阿昭看著她,問:「司徒大夫,你怎麼了?」   司徒九月這才驚覺,在這個陌生的少年身上,她實在花費了太多的心思。   或許只是因為他笑起來太過單純熱烈,甚至有些難得的稚氣。即便遭受傷害仍舊豁達溫暖,令她想起漠蘭的太陽。   她已經忘卻的,短暫而又快樂的歲月。   司徒九月站起身來,道:「沒什麼。」她提著藥箱,都不顧給阿昭上了一半還沒上完的傷藥,自顧自的匆匆出門了。   仿佛在躲避著什麼似的。   ……   姜梨回到燕京城第五日,聽說成王的兵馬到了燕京城百裡外的野地了。   有出城的百姓們看到,將此事告知,一時間燕京城人心惶惶,成王來勢洶洶,他的兵馬黑壓壓的,據說一旦攻進城裡,勢不可擋。   姜梨仍舊沒能出府,姜元柏實在是管的太緊,就連姜老夫人也得了空閒就讓姜梨去晚鳳堂,明裡暗裡都是在說最近燕京城亂的很,讓姜梨不要到處亂跑。門房守得這般要緊的情況下,姜梨就不能去葉家。趙軻又不能,若是趙軻在的話,姜梨還能讓趙軻夜裡想辦法,讓自己不動聲色的出府去,反正趙軻法子多。   想到趙軻,不由得就就會想到姬蘅。那把瓷哨子姜梨已經找了回來,她把哨子與腰間的香囊系在一起,藏在裡頭,這樣隨時隨地都能吹哨子。但她一次也沒有吹過,趙軻已經離開了姜府,姜梨知道。姜家的花匠裡,早已少了趙軻的身影。   姬蘅不在和她有聯繫了,姜梨的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她知道這對於她來說是好事,一杯摻了毒的美酒,擺在面前,抵擋不住誘惑喝掉,是付出性命的代價。遠離了自己,自然也安全許多。但理智是一回事,心裡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有心想讓自己去做些別的事情轉移注意,但既不能去葉家,葉明煜這幾日也沒能主動來姜家看他——葉明煜不喜歡姜元柏,當然也不願意主動踏進姜家的大門。而成王的舉動讓洪孝帝與朝臣們都不得不嚴肅以待,葉世傑每日也是忙著這些事。   不能去葉家,不能去國公府,姜梨便發現,她在燕京城裡的朋友,實在是少得可憐。當初是因為背負著弒母殺敵的名聲,人人敬而遠之,後來姜家頻頻出事,到處都是議論。姜梨懶得去應付討好人,因此一年半載下來,雖然在姜家的地位已經變了。但和最開始一樣,姜梨仍舊與燕京城的貴女圈格格不入。   她唯一有的朋友,便是承德郎柳元豐的女兒柳絮。便是柳絮,聽聞這些日子也忙著被她娘拉著到處赴宴,在給她相看人家。畢竟柳絮比姜梨還要大一歲,柳夫人就想著要操心柳絮的終身大事了。   姜梨這時候,反倒有些慶幸起來。姜元柏忙的團團轉,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到她的親事。大房又沒有當家主母,姜老夫人年事已高,姜幼瑤出了這事,姜老夫人似乎也因此受了打擊,每日只管著姜元柏和瑣事。盧氏更不會主動插手大房的事,至於三房,早已分家分了出去,便不是一家人,何來插手一事。所以姜梨暫且不必擔心自己嫁給誰。   想來成王造反在即,姜家也沒有這個心情操辦喜事的。   但即便現在不談,總有一日也要談。姜家只有大房兩個女兒,姜幼瑤現在又成了那個燕子,姜家早已做好了養姜幼瑤一輩子的打算。這麼一來,就只有姜梨一個嫡出女兒,姜元柏固然當姜梨是自己的女兒,但他的仕途,也需要姻親關係來維繫。就如同當初的季家和姜家,焉知姜梨不會是下一個季淑然?   罷了罷了,真要有那一日再說。倘若那人真是不堪又討厭,大不了她也學當年薛昭給她講的那些故事,薛昭坐在牆頭上,眉飛色舞的與她講,哪位小姐又逃了婚,與心上人雙宿雙飛去了。雖然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如今的姜梨,是不可能與誰私奔的。但她以為,逃婚後,帶著薛懷遠一輩子四處遊歷,未必比嫁人過的更差。   胡思亂想著以後的事,直到桐兒的聲音把姜梨叫醒,桐兒道:「姑娘,外面都在說,今日昭德將軍回京了。」   「昭德將軍?」姜梨吃驚的站起來:「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桐兒道:「外面院子裡跟著採買的丫鬟們都親眼見到了。昭德將軍坐在大馬上,威風極了。奴婢今日才知道,原來還有個昭德將軍。聽聞昭德將軍當年赫赫有名,這麼多年,怎麼不曾聽過他的傳說呢?」   那是因為早在很多年前,昭德將軍就已經離開燕京了。後來北燕未曾發生過兵事,自然這位昭德將軍也就被人忘記了。姜梨小的時候曾經聽過這位昭德將軍的傳言,卻不是他上陣殺敵的,而是說他生的極為俊美,可與當時的金吾將軍相提並論。   和金吾將軍……姜梨想,那就是姬蘅的父親姬暝寒了,傳說姬暝寒和殷湛惺惺相惜,頗有些兄弟義氣,只是這傳言不知道是真是假。畢竟一人去了西北雲中多年,一人乾脆多年杳無音訊,生死不知。   「他是今日才回的燕京城麼?」姜梨問。   桐兒回答:「是的。外面的人都是這麼說的。百姓們還很高興,說這下就不用擔心成王的兵馬攻進來了。又多了一位將軍,定然是陛下讓將軍回來,保護燕京城的。」   成王的兵馬剛到燕京城外,昭德將軍就恰好在這個時機趕了回來,當然能大大的安撫民心。若是巧合也就罷了,若是真的,這位昭德將軍,只怕來的目的並不單純。   多年都不曾聽聞這個名字,如今因為時機得當,一下子就在百姓之中揚了名。外面那些有關他戰功的說法也不知是不是有心之人刻意散布,原本可以拔高洪孝帝君威的好機會,卻無形中,為他人著嫁衣裳。   也許是因為事先知道姬蘅是衝著殷湛去的,姜梨先入為主,就對這個殷湛充滿了提防。以至於桐兒即便說的熱鬧又嚮往,姜梨的心裡,也只有滿滿的懷疑。   殷湛這般大張旗鼓,且不論成王和洪孝帝是個什麼看法,總歸姬蘅是已經知道的。對於這個他布置了這麼久的局,最終的局眼,不知道姬蘅又要作什麼。   姜梨不知道,也無從得知。   殷湛在燕京城掀起的波浪,比姜梨想像中的還要大。不說外面如何,今日一天,姜梨走在府裡,都能聽到四下裡小廝們議論的都是那將軍如何的英俊瀟灑,威風凜凜。   珍珠到了芳菲苑門口,白雪來稟報,姜梨見了她,珍珠就笑道:「二小姐,老夫人讓您去晚鳳堂一趟。」   姜梨應了,心中卻有些奇怪,白日裡已經去了晚鳳堂,晚上要去晚鳳堂,自然不是心血來潮,只怕是有事要說。只是這麼晚了,還能有什麼事。   等姜梨到了晚鳳堂,卻發現姜景睿和姜景佑不在,姜老夫人坐在屋裡,姜元柏、姜元平和盧氏都在。   姜梨進了門去。「二丫頭,」姜老夫人見她來了,先讓姜梨坐下,接下來倒是也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話,單刀直入道:「三日後,郡王世子和平陽縣主要來府上赴宴,你這幾日,到時候你記得好好梳妝打扮一下。」   「郡王世子,平陽縣主?」姜梨一愣,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道:「是夏郡王的……」   「不錯,」回答姜梨的是姜元柏,他道:「你可能也知道了,今日夏郡王已經回京。」   姜梨奇道:「父親,夏郡王和我們姜家,過去有什麼往來麼?」   「過去是沒什麼往來。」姜元平笑眯眯的開口,「但是未來也許是有往來的。」   他這話說的意有所指,姜梨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明白。她想了一會兒,想到了那一日在燕京城裡,和姬蘅在街道上遇到的那一雙容貌出色的男女。恰好又姓殷,聽姜元柏的意思,夏郡王恰好有一子一女,容不得她不多想,姜梨問:「父親,世子和縣主的名字,是不是一個叫殷之黎,一個叫殷之情。」   這一回,姜元柏和姜元平都愣了一下,姜元柏盯著姜梨,問:「你怎麼知道?」   這就是了?姜梨一時有些失神,倒是沒想到那一日在街道上看見的男女,就是殷湛的兒女。殷湛的兒女竟然比殷湛早幾日到燕京城?這是為何。   想到等三日後,那對男女來府上時,也會認出姜梨,因此姜梨也沒有隱瞞,對姜元柏坦白告之:「我回府的那一日,馬車在街道上撞到了另一輛馬車,那馬車上下來了一男一女,自稱是殷之黎和殷之情。」   姜元柏和姜元平面面相覷,一直聽著的盧氏像是才明白過來,驚訝道:「呀,原來你們早就見過了,這可真是巧呀!」   她的語氣裡,除了意外之外,還有一些高興,這令姜梨更加疑惑了。她早些撞見了那對兄妹,有什麼好處?值得盧氏高興?據姜梨所知,姜家和殷家,是沒有任何往來的。   姜元柏卻沒有如盧氏一般驚訝,只是問姜梨:「撞到了馬車……怎麼會得知他們的名字?」   姜梨不說話了,當時殷之情當著大庭廣眾,主動告知名字,並不是為了其他,分明是衝著姬蘅來的。但要姜梨告訴別人,這位平陽縣主看上了姬蘅,主動告知名字,姜梨又覺得有些彆扭,姬蘅未必會高興,平陽縣主也會認為她多舌。   姜梨就道:「只是一點小意外,並沒有什麼衝突,父親不必擔心,我們沒有爭執。」   她避開了姜梨的問話。這令姜元柏更加疑惑了,他正要追問,卻被姜元平擋住了,姜元平道:「既然小梨,你早已與他們兄妹二人認識,那三日後倒是一樁好事,這也算是緣分。」   姜梨沉默了一下,才道:「姜家是要與昭德將軍交好了麼?」   姜元柏道:「你為何這樣問?」   「父親,我只是說,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成王造反,朝局混亂,右相現在又在暗中動作,這個時候,更是不能出一點差錯。這位昭德將軍突然前來,還不知道是什麼底細,這個時候,小心為妙,父親做任何決定,都要三思。」   盧氏看了看姜梨,又看了看姜元柏,這些事情她不懂,聽著也是面色茫然。姜老夫人倒是目光微動,但也沒有說話。   姜元柏看著姜梨,姜梨平靜的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姜元柏才道:「有些事情,並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你是個姑娘家,就不要管那麼多了。」   他是聽懂了,或許姜梨說的這番話,姜元柏也早就明白,但是他還是要這麼做。   姜梨不再說話了。   盧氏見周圍都沉默下來,就道:「小梨,我前些日子拿了幾匹新料子,做衣裳的時候也給你做了幾身,等會兒我讓丫頭給你送來。還有些首飾,你生的這麼好看,不好好打扮的話,真是太可惜了。」   後來,姜元柏兄弟倆就出去了,盧氏拉著姜梨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子話,姜梨才回到芳菲苑。一回到屋子,她坐了下來,按了按額心。   姜元柏如果要和殷家交好,姜梨只覺得不妙。看姬蘅的樣子,分明要對付殷湛的,如果姜家和殷家站在一條線上,姜家也就成了姬蘅的敵人。   姜梨並不希望姜家和姬蘅站在對立面,不僅是因為她的心思,還以為若是姜家的敵人是姬蘅,那就太可怕了。雖然姬蘅對自己很好,但對敵人,他的手段,還是令人髮指。當年姜梨將自己的命借給姬蘅的時候,曾對姬蘅說過,不會和姬蘅為敵,如果可以,希望能幫助姬蘅。   自己食言,恩將仇報,姜梨都會看不起自己。她也不希望她和姬蘅之間過去的那點交情,還算真誠的、複雜的又淡薄的交情,就在這些恩怨中被消磨殆盡了。   那未免太遺憾。   「姑娘,」一片安靜中,桐兒突然道:「您可知道,為何老夫人和二夫人,都要你那一日好好梳妝打扮?」   姜梨道:「每次赴宴,他們都要我好好梳妝打扮。況且如今府裡的小姐,姜幼瑤已經不可能如何見人了,我若是不打扮,難免招人口實。」姜梨自己倒是渾不在意。   「不是的。」桐兒繞到桌子後面,看著姜梨,認真的道:「奴婢覺得,老夫人這是在給您相看人家呢。可能是想看看那位郡王世子是什麼人,姑娘喜不喜歡,才會特意囑咐的。」   白雪停下手裡的動作,姜梨也是一愣,隨即搖了搖頭,笑道:「不可能吧。」   殷家和姜家聯姻?這像什麼話。她之前甚至沒聽過這麼一號人物。而且都這個時候了,姜元柏哪裡顧得上她的終身大事。   「怎麼不可能?」桐兒急了,「姑娘,您相信奴婢。且不說老夫人,二夫人的眼神,奴婢不會看錯的。分明是希望你們能成。」   姜梨的指尖微微一動。   桐兒不說她也不覺得,現在想想,盧氏的態度,也實在熱絡的太明顯了一些。雖然過去盧氏也願意與她交好,但方才的熱情,卻好像有些古怪。她還特意囑咐自己穿什麼戴什麼,生怕姜梨忘記了一般。   郡王世子……   姜梨的腦海中,浮起那一日在街道上遇到的俊美男子來。他看起來性情很溫和,也有些正氣,不像是個壞人,真正的姜二小姐,可能會喜歡的。畢竟這人看起來,比周彥邦強多了。   但她畢竟不是姜二小姐,即便這人生的如何好,姜梨一開始就不想了解。她從內心裡感到一陣抗拒。   「姑娘聽到郡王世子,不高興麼?」白雪突然開口,嚇了桐兒一跳。   「胡說八道,」桐兒道:「奴婢聽聞,那郡王世子生的十分好看,待人也溫和有禮,連下人都厚待有加,外面傳言他是慈悲心腸。姑娘怎麼會不高興?」   白雪低下頭,默默地擦拭桌子,過了一會兒,她開口道:「奴婢還是覺得,肅國公好。」   姜梨一怔。   桐兒連忙對白雪做口型,可惜白雪只顧著擦桌子,把桌子擦得鋥光瓦亮,像是無心去看別的事情似的,也忽略了桐兒的目光。   「郡王世子再好,也沒有幫過姑娘。」白雪嘀咕道。   姜梨忽的笑了。   連白雪都看得出來。   ……   國公府裡,夜裡,書房中,年輕人靠在椅子上,看著手中的信。   他的神情懶淡,嘴角噙著笑意,搖曳的燈火中,他看上去冷清又美麗,格外惑人。   有人從外面走進來,黑衣的侍衛。他便放下信,隨手拿起手邊的扇子,侍衛進了門後,先是說了一通朝中的事情。姬蘅漫不經心的聽著,旁人看去,只怕還以為他並沒有真切的將這些事聽進去一般,然而仔細一看,他的眸光裡沒有半分醉意,清醒的很。   「屬下剛剛還得到消息,」文紀遲疑了一下,才繼續道:「殷之黎和殷之情,三日後要去姜家赴宴。」   把玩摺扇的動作一頓,姬蘅反問:「姜家?」   「是。」文紀道:「此前殷之黎已經多次同姜元柏見面了,似乎一直想要登門拜訪,不知為何,一直等到現在,姜元柏才給他發了帖子。屬下猜測,可能是為了姜二小姐,姜二小姐之前不在燕京,所以姜元柏沒有讓殷之黎登門。姜二小姐回府後,姜元柏就給殷之黎下了帖子。」   姬蘅挑了挑眉,他嘴角仍然噙著笑容,眼神卻變得犀利了。   他道:「殷之黎啊。」 第209章相看   三日後的早上,也就是殷家這對兒女將要來府上做客的時候,姜梨起來後,桐兒就忙著給她梳妝打扮。   既是姜老夫人和盧氏都囑咐過了,今日姜梨也得細細打扮一番。好在盧氏送來的幾件新衣裳,顏色倒也不是特別鮮豔。大約是曉得姜梨並不愛穿特別亮眼的顏色,都是清清淡淡,很適合姜梨。因此姜梨看了一眼,並未覺得有什麼。桐兒又挑了和衣裳顏色相襯的髮簪耳環給姜梨戴上,看著鏡中的少女,感嘆道:「姑娘如今,可真是沒有從前的影子了。」   姜梨看著鏡中的少女,很奇怪的是,當她剛剛從姜二小姐的身體裡醒過來的時候,也曾看過那孩子的模樣。面黃肌瘦,瘦弱極了,但卻仍然是個孩子。而今不過才一年半載,屬於孩子的稚氣已經完全褪去,顯出少女的青澀和動人。   她其實應該感謝上蒼,感謝上蒼又給了她人生重來的機會,看上去未來也有無限可能。就如盧氏和姜老夫人心裡想的那般,她這樣的姑娘,未來日子要做的就是這麼不慌不忙的美麗從容下去,尋一個良人,琴瑟和鳴,富貴一生。   但到底她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也不願意永遠禁錮在日復一日同樣的日子中。   姜梨站起身,走到外面院子去。院子裡的花兒都開了,桐兒自從回到了芳菲苑後,就賣力的在院子四周灑上花種,秋冬日的時候還不覺得,春日一來,花都爭先恐後的開放,哪裡還有姜梨剛到姜府裡,各處蕭條的模樣。   「姑娘,怎麼樣,奴婢早就說了,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桐兒笑著道。   姜梨也笑了:「自然。」   她也希望能越來越好。   正在說話的時候,明月過來道:「姑娘,老夫人身邊的翡翠姐姐剛剛來過了,說是君王世子和平陽縣主已經到了門口,讓你趕緊過去。」   「這麼早?」桐兒咕噥了一句。   如這樣地位高的人去旁人家做客,總是要姍姍來遲方顯得尊貴。當然了,對於夏郡王來說,姜家也不是能慢待的人家。倘若他的一雙兒女真要在姜家擺架子,姜元柏也不見得能接受罷了。   總歸要見的,姜梨也不怕,她道:「我們走吧。」   才到了晚鳳堂門口,沒來得及走進去,就看見花園的盡處,有小廝帶著人從外頭走進來。瞧這樣子,應當就是客人了。因此,姜梨沒有再往裡走,而是在門前停住腳步,看向來人。   來人自然是一雙男女,就是殷湛的兒子,那一日姜梨在街道上遇到的那對容色出眾的兄妹。郡王世子身穿一身白衣,儒雅極了,他容貌俊美,溫潤如玉,惹得姜家的小丫鬟都忍不住紅著臉偷偷看他。他亦是好性情,一直微笑著,好似對什麼事都能包容一般。   而走在他身邊的女子,就是平陽縣主殷之情了。殷之情今日穿了一身嫣紅鏤金鶴紋裙,煙羅大袖衣。她容貌本就明豔,鮮豔的色彩,恰好也襯了她的氣韻,讓人覺得她美的咄咄逼人。她眼睛大而媚,也喜歡帶著笑容,但和郡王世子的笑容比起來,她的笑容,就有點豔光四射,熱烈非凡了。   姜梨看著那女子的一襲紅衣,莫名的就想到了姬蘅。不知為何,姜梨就覺得,這位平陽縣主,今日穿了這麼一件紅衣,或許是因為她本來就喜歡這樣奪目的色彩,或許……是因為姬蘅。   那二人行至姜梨面前,殷之情的腳步突然頓住了,看向姜梨,先是蹙起眉,大約是覺得姜梨眼熟,隨即「咦」了一聲,仿佛想起了姜梨是誰,驚了一驚。   殷之黎也停下了腳步,目露意外之色。   姜梨微微一笑,道:「我是姜家府上二小姐姜梨,幾日前在街上,縣主救了我的朋友,我們見過的。」   殷之情恍然,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姜二小姐姜梨!」她轉頭去看殷之黎。   殷之黎也愣了愣,突然笑了,道:「原來我們早已見過,真是有緣。二小姐,在下殷之黎。我妹妹的名字,你已經知道了。」   姜梨也笑:「見過世子。」   他們在門外說話,盧氏的聲音從裡面響起,「小梨啊,你怎麼不進來,是世子和縣主來了嗎?」   「我們進去說罷。」姜梨就道。   殷之情和殷之黎點頭。   他們幾人進了晚鳳堂,屋裡所有的人居然都到齊了。姜元柏和姜元平也在,姜梨注意到,殷之黎和殷之情的身後,並沒有其他人,也就是說,他們的父親,昭德將軍殷湛並沒有前來。這令人納悶,如果說姜元柏是想要和殷家交好,何以殷湛不出現,卻讓他的一雙兒女來登門?   那一頭,姜老夫人和殷之黎兄妹已經開始說話了。   姜梨原以為姬蘅所針對的殷家人,自然不是什麼好人,縱然是表面上看上去不錯,大抵也是心機深沉。表裡不一的人她也見了許多,沈玉容是,蕭德音也是,就連周彥邦都是。不過這對兄妹的言談舉止,卻應當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多年侵染自然而然形成的。殷之黎態度溫和有禮,殷之情倒像是沾染了一些將門才有的爽快利落,說話有些直率,但仍舊是個聰明的姑娘。至少與姜老夫人閒談中,不該說的,不該洩露的,一個字兒也沒說出去。來來去去,都是些家常趣事。   就連二房那位霸王姜景睿,和一心沉迷聖賢書的姜景佑,也目不轉睛的聽著他們說話。   姜梨的心中暗嘆一聲,姜老夫人年紀大了,有時候問起問題來,難免會糊塗,一個問題說兩次,不過殷之黎卻像是渾然未覺似的,又耐心的再解釋一遍,面上絲毫沒有不耐煩的神情。   於是盧氏臉上的滿意之色更多了,姜梨心想,若不是因為二房沒有女兒,只有姜景睿和姜景佑兩個兒子,只怕盧氏自己也恨不得讓殷之黎做她的女婿。   姜元平還好些,說話笑眯眯的,姜元柏今日卻沒怎麼說話,一直審視著殷之黎,偶爾像是在思考什麼。姜梨心中瞭然,只怕桐兒說的也沒錯,今日分明就是來給她相看「良人」的,而顯然,這位良人至少在目前沒出什麼紕漏,家裡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很滿意,除了姜梨自己。   殷之黎和殷之情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桐兒這幾日,早已費盡心機幫姜梨打聽清楚了,殷之黎的母親在生殷之黎的時候去世,幾年後,殷之黎的續弦又生下了殷之情。不過雖然二人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感情卻還不錯。殷湛大約沒有偏心,而後來的續弦也不是季淑然這樣的人,這才家庭和睦。   當然了,若是把人想的再壞些,那位續弦根本不是殷之黎的對手,被殷之黎吃的死死的,所以沒能找到下手的機會,也不是不可能。   等說說笑笑了一陣,姜老夫人突然道:「你們都是年輕人,二丫頭,景睿,姜佑,你們陪世子和縣主在院子裡走走,說說話吧。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同你們閒談,久了只怕你們也覺得乏味。」   雖然殷之黎和殷之情表示沒有這個意思,但盧氏一力勸道,幾個年輕人還是出了門去。   姜梨笑笑,什麼話都沒說,跟著走出去。今日在晚鳳堂,從頭到尾,她都表現的十分沉默,幾乎還不如姜景佑說的話多。她曉得姜老夫人是什麼意思,不過是希望她和殷之黎相處一陣子罷了,只是未出閣的男女呆在一處,未免令人奇怪,所以這才加上了殷之情,姜景睿兄弟。   在姜家人眼裡,先不提殷湛這個父親,光是殷之黎本人,大約是十分令人滿意的。就連姜梨也不得不承認,殷之黎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當年在桐鄉的時候,姜梨認為沈玉容就是最溫柔,最有才華的人了,但真的論起來,沈玉容還是差殷之黎太多。   殷之情在前面走,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容貌長得太好看,連姜景睿這樣從來無心「男女之事」的人,也都有些忍不住頻頻朝她看,主動與殷之情說話。殷之情倒是很爽朗,走著走著,姜梨忽然發現,自己和殷之黎獨獨被剩在後面。   她先是愕然,隨即又瞭然,今日在場的人,大約都曉得姜老夫人打的是什麼主意,變著花樣的在給他們相處的機會。姜景睿兄弟不必說了,那位平陽縣主,看來也是希望他們能成的。   沒有了吵吵鬧鬧,姜梨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索性把腳步放的更慢了一些,慢慢的在花園裡走著。   走在殷之黎身邊,她沒有絲毫不自在,甚至可以說,幾乎能當此人不存在似的。人大約都是這樣,倘若心裡有個人,眼裡也就看不到其他人了。殷之黎是很好,但在姜梨眼中,那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她這般無所謂,落在殷之黎眼裡,就成了恬淡和從容。   年輕的女孩子穿著黛青軟緞裙,碧色錦春衫,髮簪是紅豆簪,耳邊垂著兩粒小小的青玉。深深淺淺的綠色,讓她在一眾奼紫嫣紅中,格外英朗起來。   她的側臉小巧秀氣,有種和官家小姐不一樣的精緻。她不像是長養呵護好在花圃裡燦然的嬌花,反倒是像是在山谷間溪水旁生長的一株特別的植物,亭亭玉立的姿態,不為取悅任何人而存在,動人的舒服。   「來到燕京城後,我聽過許多有關姜二小姐的傳聞。」殷之黎突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也是溫和的,姜梨問:「什麼傳聞?」   「有關二小姐的傳聞實在很多,不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二小姐帶著桐鄉縣民上京打石獅鳴冤股,為桐鄉縣城薛懷遠平冤的故事。」他笑道:「我聽聞此話,覺得很是驚訝,世間還有這樣的女子,很想見一見,就同姜首輔遞了帖子。」說到此處,他赧然道:「我知道這樣做有些唐突,但並沒有別的意思,只覺得這樣的女子,很值得結交。」   他又笑了,「我原以為這樣的女子,大約是熱烈爽直的,就如我的妹妹之情一樣。我以為也是為颯爽的姑娘,不曾想,今日見了,竟是那一日在街道上見到的你。說實話,二小姐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不過這麼一來,我也就明白了燕京城的百姓,為何那樣說二小姐了。」   聽聞這話,姜梨好奇起來:「燕京城的百姓是如何說我的?」   「說首輔家的二小姐清靈可愛,純潔良善如雪白蓮花。起先我並不相信,」他道:「總覺得他們傳言中的姑娘,未免太柔弱了一些,如何做的出那麼多血性的事。現在看來……人不可貌相,是我短視了。」   他說話的姿態令人十分舒服,不疾不徐的,也沒有任何攻擊的意思,讚嘆就是讚嘆,好奇就是好奇,並沒有作偽的痕跡,也沒有刻意恭維。   姜梨笑道:「原來百姓們是這樣說我的。」   「和二小姐很相似。」   「什麼?」   「清靈可愛,蓮花。」他說。   這麼一位如玉公子的讚嘆,想來無論哪一位女子聽到了,都會害羞臉紅。然而姜梨聽過了,只覺得心中失笑。   所以說,殷之黎到底還是不了解她,他只看到了自己的表面。譬如姬蘅,就三番兩次的提醒過,她實在很狡猾,也不如看起來的溫順。   「我聽說二小姐當年在明義堂的六藝校考中也得了第一。」殷之黎道:「這很難。」   「如果世子也在校考人中的話,世子也能拿到第一的。」姜梨回答。   桐兒打聽到的消息,這位郡王世子也是文武雙全,幾乎無所不能,沒有他不擅長的事。姜梨並不懷疑。   「可惜那一日我並不在場,否則就可以看見二小姐的風姿了,實在遺憾。」殷之黎笑道:「真希望日後還能有機會。」姜梨微微一笑:「世上之人,比我高明的人不在少數,世子自然能看到最好的,但那不是我。」   她這話的意思裡,似乎還含了些別的意思。殷之黎看向姜梨,姜梨神情平靜,他若有所思了一會兒,不再說話。適逢這個時候,他們走到了院子的石桌前,石桌前擺著棋盤和棋子,殷之黎就問:「二小姐,對弈一番可否?」   「好啊。」姜梨道。   他們就在石桌前坐了下來。石桌在樹下,枝葉間隙間,細小的日光灑在期盼之上,變成錯落的金色。   殷之黎對姜梨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姜梨選了黑子。殷之黎便選了白子。   黑子先行。   姜梨其實也許久沒有與人下過棋了,薛昭不喜歡下棋,薛懷遠倒是很喜歡。年幼的時候,薛懷遠就拉著薛芳菲陪她下棋,硬生生的把一個臭棋簍子變成了高手。剛剛嫁到沈家的那幾年,沈玉容也喜歡和她下棋,也曾有過「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溫柔風雅,只是後來被越來越多繁瑣的事情消磨了而已。   再後來,她成為了姜梨,一心只為復仇,也並沒有可以與她對弈之人。姬蘅似乎不喜歡下棋,至少姬蘅沒與她一起下過,所以說,殷之黎能算是在她成為姜梨以後,閒暇時候,與她對弈的第一人。   殷之黎的棋風很溫柔,但一步步走的很堅定,相比之下,姜梨的棋子看起來就有些漫無章法,像是有些蹩腳。但六藝得了第一的人,怎麼會對棋類一竅不通。殷之黎喟嘆道:「二小姐的棋路,倒是別出心裁。」   「只是用些小聰明罷了。」姜梨說話的功夫,轉瞬又落下一子,狀若隨意道:「世子也知道,成王的兵馬最近到了城外,準備起兵造反的事情了吧。」   殷之黎手一頓,似乎沒料到姜梨會突然說起這件事,不過他仍舊是溫聲答到:「我知道此事,我父親這次回京,就是奉旨前來捉拿叛軍。」   「昭德將軍能制服的了叛軍麼?」姜梨問。   她這話說的實在是有些天真爛漫,仿佛全然不知道成王的兵馬有多少,昭德將軍手下的將士又有多少似的。而打仗對她來說,只有一個「輸贏」之分,其餘的她什麼都不明白。   殷之黎就笑了笑:「二小姐放心吧,有父親在,叛軍不會進城的。」   「那昭德將軍看來是比成王更強了?」姜梨問。   殷之黎才落下一枚白子,聞言,抬起頭來看向姜梨。   女孩子似乎沒有察覺對面之人的異色,只是拿著黑子,似乎在認真思索在哪裡落子才好。隨口就道:「昭德將軍想來不會只護城,還得去剿滅叛軍吧。否則成王的人一直在城外盤旋,這麼長此以往下去,城外的人不能進城,城裡的人不能出城。大家都不方便,萬一成王乾脆去攻別的城池,史書上不是有記載,也曾有叛軍攻下半壁江山,自立為王的事麼?」   「二小姐這麼想也沒錯。」殷之黎重新低下頭,隨著姜梨落下一子,也跟著落子,他落子的動作很快,不像姜梨還要思考,仿佛早就已經算計好了之後的每一步路一般。他道:「叛軍遲早是要消滅的,只是一旦戰爭開始,遭殃的都是老百姓。」說到此處,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沉痛之色。   姜梨把他的這點痛色盡收眼底,心中詫異,傳言這位郡王世子是個心地善良的慈悲之人,現在看來,倒不像是假話。身為上位者,甚至於說身為地位高些的人,總是不能設身處地的為民眾著想,也不能體會人間疾苦。殷之黎卻能思考到被戰爭連累的百姓,可見和旁人不一樣。   姜梨道:「戰爭也是為了保護更多的百姓,這和世子無關,世子不必太過自責。」   殷之黎也笑了:「我父親常說我有婦人之仁,不是好事,二小姐見笑了。」   「心懷仁義,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世子不必這樣說。」姜梨微笑道:「世子很好。」   「你總是世子世子的叫我,未免太生分。我們之前在街道上見了一面,又一起下過棋,總歸算是朋友了。」殷之黎溫聲道:「日後就不要叫我世子了。」   姜梨愣了一下,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殷公子。」   雖然比世子好些,卻也沒有熟絡到哪裡去。不過好在殷之黎並不是一個得寸進尺的人,相反,他似乎對姜梨的這個稱呼也很滿意,不再提方才的話。   二人認真下棋。   下棋的功夫,周圍竟也沒人來打擾他們,連個倒茶的丫鬟也沒有,卻正好格外的清淨。可以思考,一開始,是殷之黎的白子佔於上風,看似每次都把姜梨的黑子逼到絕處,姜梨的黑子又總能絕處逢生。下到中間的時候,姜梨的黑子慢慢的追趕上來,把白子吞吃掉一些,二人旗鼓相當,不分上下。於是殷之黎原本極快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甚至還會停下來思考一會兒。   一直到了最後。   黑白棋子各佔據半邊天,姜梨落下最後一子,抬起頭來,笑道:「我贏了。」   她一直是淡淡的笑容,雖然溫順客氣,但總覺得蒙了一層什麼的,此刻的笑容,卻是發自肺腑真摯。少女笑靨如花,眼神明亮,日光透過樹枝落在她身上,格外動人。   殷之黎也愣了愣。   隨即,他看向期盼,突然搖頭笑了,一邊笑一邊道:「我原以為自己是目標堅定之人,如今看來,姜二小姐才是。」   看似橫七豎八,不著邊際的棋路,其實從頭到尾,目的都是一個。她走的小心,走得謹慎,不如殷之黎周全,但就像花了很長時間去布一張網。布網的時候,自然什麼都收穫不到,但她也不急,耐心的等著,不疾不徐等到了網鋪好了,獵物走過去,一路殺過去,片甲不留。   真是溫柔的一刀。   「二小姐的棋風是溫柔還是犀利,我看不出來。」殷之黎苦笑一聲,「不過,二小姐很厲害,我甘拜下風。」   溫柔還是犀利?姜梨的腦海中,浮起一個人的身影來,就如她總是想問,他究竟是多情,還是薄情?   姜梨笑道:「殷公子也很厲害。」   棋品看人品,殷之黎的棋風裡,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他這個人的影子。雖然溫和,但絕不懦弱,誰要是想從他手裡討便宜,或是欺騙他,應當也不大可能。   她這話說的真心實意,殷之黎也笑了笑。二人剛要起身的時候,殷之情的聲音傳了過來,她道:「我找了你們好久,原來躲在這裡下棋來了。」她看了一眼姜梨,又對殷之黎道:「你不是向來眼高於頂,我要與你下棋,你都不願意的麼?」   「你的棋藝也太糟糕,」殷之黎做出一副頭痛的樣子,道:「且總是悔棋,還是自己與自己下吧。」   殷之情哼了一聲,卻也沒有計較他的話。   姜景睿和姜景佑跟在身後,看到了他們就道:「時候也不早了,宴席只怕要開始,先去外面吧。」   姜梨點了點頭。   她本是很自然的隨著大家一起走,但走著走著,便感覺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殷之情。   姜梨有些狐疑的看著她。   殷之情卻沒有動彈,等殷之黎和姜景睿兄弟往前面走了走,與她拉開了一些距離之後,殷之情才看向姜梨,似乎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低聲問道:「姜二小姐,有件事情想要問你。」   姜梨隱隱猜到她可能要問的問題,心中浮起一絲異樣的感覺,然而面色如常,只道:「縣主請說。」   「那一日我和哥哥在燕京城的街道上遇到你,你的身邊,還有一位穿紅衣的公子。敢問那位公子是誰?」   姜梨盯著她。   殷之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泛紅,這麼一來,豔若桃李,她見姜梨不回答,微微皺眉,又問了一遍:「姜二小姐?」   「那是當今肅國公大人。」姜梨回答。   「肅國公?」殷之情愣了一愣,她可能是對燕京城的官家並不怎麼熟悉,像是第一次聽見這麼個人一般,但很快,她就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那位肅國公,與姜二小姐是什麼關係?」   這話實在是問的有些逾舉了,姜梨不知道是因為雲中本來民風開放,這位縣主也是如此直來直往,還是她故意這麼說的。姜梨思忖了一下,才道:「只是認識,略有往來。」   「你們關係很好麼?」   姜梨搖了搖頭:「不算太好。」   此話一出,姜梨發誓自己看到了殷之情的眼睛一亮。殷之情頓時揚起嘴角,她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好看,把周圍的景物都要比了下去,姜梨莫名覺得有些刺眼。   「日後我們就要在燕京城住下去了。」殷之情一笑,對姜梨意有所指道:「哥哥不常與人下棋,也不常與女子相處的這樣好。看樣子他很欣賞你。」   一個兩個的,都來暗示些什麼,姜梨心中不由得發笑,然而面上卻仍然笑道:「世子很好,能得到世子欣賞,是姜梨的榮幸。」 第210章再見   殷家兄妹在姜家的這頓家宴,算是賓主盡歡。這對兄妹說話很有意思,既有趣又有禮,還十分有耐心。當年先帝讓昭德將軍去西北這樣的苦寒之地,當然算不得什麼好去處。但當席中姜元平問起他們在雲中的生活來時,兄妹二人的語氣裡,卻沒有一絲怨憤或是不甘,反而甘之如飴,仿佛對他們的生活很滿足似的。   世上知足常樂的人不多見,能苦中作樂的人更是少有。眼見著姜老夫人和盧氏眼中的滿意之色越來越濃,姜梨卻表現的越來越沉默。   殷之黎沒有刻意的靠近她,對她的態度很友好,但也維持在一個有禮的位置,仿佛對待一位朋友一般,讓人生不出反感。姜梨知道這種感覺,就像葉世傑、聞人遙對於她一樣,甚至殷之黎還能做得比他們更好,更讓人舒服。   只是朋友和夫君的區別,姜梨還是明白的。   等天色漸晚以後,殷家兄妹要告辭了。姜梨送他們兄妹二人出門,等回到晚鳳堂以後,只有姜老夫人和盧氏在。   姜老夫人招了招手:「二丫頭,你來。」   姜梨走到了屋裡。   她其實知道姜老夫人要說什麼,屋子裡的男眷都離開了,自然是因為不方便聽她們要說的話。   盧氏看著姜梨,喜滋滋問道:「小梨,這位郡王世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僅生得一表人才,還溫文有禮,看著是個好孩子,娘,你說是不是?」   「夏郡王的確很會教兒女,這一雙兒女,都很出色。」姜老夫人看將姜梨,「二丫頭,你認為郡王世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姜梨淡淡道:「祖母,郡王世子是個什麼樣的人,與我有關係麼?」   屋子裡的兩人都是一愣,站在門邊的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   盧氏輕咳了一聲,道:「小梨,你向來聰明,怎麼在這件事上反而糊塗了起來?郡王世子怎麼和你沒有關係了,你……」接下來的話,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八字沒有一撇的事,真說出口,萬一出了什麼差錯,豈不是白白耽誤了姜梨的名聲?   姜老夫人卻是看出了一點端倪。姜梨那麼聰明,怎麼會看不出來姜家人的用意,而她這般問話。卻是極為反常的。要知道姜梨縱然骨子裡倔強,但平日裡至少在外表上溫順聽話,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再怎麼不好的情況,也能從從容容,笑眯眯的,姜老夫人就是看中了姜梨的這份從容不迫。   而今日,她連一個溫順的表面上的笑容都沒有,幾乎是明明白白的表示抗拒了。   這是為何?   姜老夫人溫聲問道:「二丫頭,那你認為郡王世子有什麼不好?」   「祖母,我說過了,郡王世子好與不好,都與我沒有關係,我也不必去評判他如何。」姜梨的語氣仍然平靜,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然,她道:「不過站在姜家這頭來看,卻不適合與殷家人做過多交往。陛下本來就對姜家猜忌未了,殷家現在的勢頭,如今沒人能看明白,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仍然覺得,姜家還是不要自討苦吃。」   一番話,說的盧氏瞠目結舌,她道:「哎呀,小梨,你說的太過了,哪有那麼厲害……」姜元平沒有與她說過這些,她是覺得姜梨有些危言聳聽,但看著姜梨不像是說謊的表情,下意識的又有一點相信了,於是便不再開口說話,只是不知所措的看向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姜梨半晌,才道:「二丫頭,你說這些話,真的是為了姜家著想?」   「祖母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我只是怕你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姜老夫人道。   姜梨微微一笑,沒有反駁,這話反駁起來也沒有什麼意思。就算姜家真的希望她能嫁給殷之黎,姜梨也認為,不應該在眼下這個時候急急忙忙表態,至少等成王事情過後,看殷湛是個什麼態度再說。   倘若……殷湛是下一個成王呢?   姜梨的心裡,不知為何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她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連忙按捺下去,幸而沒有人發現她的心中所想。   姜老夫人沉默片刻,道:「你先回去吧。」   姜梨點了點頭,轉身要走,姜老夫人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她道:「記住,你是姜家的女兒,你姓姜。」   姜梨聞言,心又冷了半截。似乎身在大戶人家,總要把家族榮耀擺在第一,於是自己的一生就該被犧牲了。且不說真正的姜二小姐會作何選擇,如今的姜梨,已經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如果真要追溯那位姓姜的女兒,早已在孤單單死在無人問津的青城山,死在那一場落水過後的風寒中了。   她佔了姜二小姐的身子,就幫姜二小姐洗清莫須有的罪名,找出殺害葉珍珍的兇手,幫葉家擺脫麻煩。但她可不欠眼前這群人什麼。   姜梨轉身走出了晚鳳堂。   姜老夫人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個孫女,比她想像的更為倔強,大約是因為姜梨並沒有全然的原諒當年姜家對她的誤解和忽視,她對姜家,也沒有很深的感情。似乎為姜家著想,只是因為基於本身的善良,但就憑著這份善良,要她為姜家赴湯蹈火,這孩子是肯定不會同意的,她只會轉身就走,就像現在一樣。   盧氏小心翼翼的問:「娘,小梨是不是不喜歡郡王世子?我是覺得,這郡王世子是真不錯啊,放眼燕京城裡,也找不出比這孩子更好的第二個人了。眼下小梨也正是到了婚嫁的年紀,我看世子對小梨也蠻好的,小梨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轉頭只怕是會被人捷足先登啊。我是她嬸嬸,我還能害了她不成?娘,再說今日你也見到了,世子的確是個好的,對吧?她怎麼就不喜歡呢?」   「是啊。」姜老夫人目光悠遠,「她怎麼就不喜歡?」   外頭,姜梨一路沉默的回到了芳菲苑。   白雪和桐兒也不敢出聲,門掩上後,桐兒突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其實姑娘要是不喜歡那個世子,也是很自然的。」   白雪和姜梨一起轉頭看向桐兒。   桐兒理直氣壯的道:「我覺得國公爺待我們姑娘更好,長得也更好看,比他們家還有銀子。他們之前還在雲中呢,國公爺可是燕京人,比起來,當然是國公爺和我們姑娘更合襯了。」她見姜梨沒有出聲阻止,膽子大了些,走到姜梨面前,認真的道:「姑娘,就算老夫人,二夫人,老爺,二老爺,二少爺三少爺他們都認為郡王世子好,姑娘認為國公爺好,就覺得自己勢單力薄,還有奴婢,奴婢也認為國公爺好,還有白雪,白雪,你說是不是?」   白雪趕緊點頭:「奴婢覺得國公爺很好的。」   她們兩個,大概是怕姜梨心情低落,進而懷疑自己的眼光,卯足了勁兒想為姜梨證明,姜梨的眼光是沒錯的,惹得姜梨啞然失笑。   她瞞不過自己身邊的人,桐兒和白雪既然這般認為了,她也懶得糾正。   「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姜梨道。   桐兒問:「那是因為什麼原因?」   「這個殷家……」姜梨道:「我總覺得,或許還有什麼隱瞞的東西。」   ……   燕京城一處寬敞的宅院裡,屋裡,有人正在說話。   坐在書房裡的男人如今已過不惑之年,生的身材高大,十分俊朗。他膚色偏黑,看上去孔武有力,但又有一種奇妙的儒雅,使得他悍勇的氣質也削弱了幾分。他的五官分明,十分出色,和站在他面前的年輕男子,亦有幾分相似。   這便是夏郡王,大名鼎鼎的昭德將軍殷湛。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三分笑意,人也很爽朗似的。拍著殷之黎的肩膀,問道:「之黎,你今日去了姜府,可曾見到了姜家那位二小姐?」   「見到了。」一邊的殷之情插嘴道:「爹,那位姜二小姐,原來幾日前我們曾見過的。當時他們馬車上掉下來一個孩子,被我救了。她還與我道過謝,今日去了姜家,聽她自稱二小姐,我還嚇了一跳。」   「哦?」殷湛有些意外,「你們已經見過了?倒是有緣。」   「可不是麼。」殷之情道:「哥哥這樣的人,居然和姜二小姐下完了一整盤棋,不得了。我看這位姜二小姐,十有八九是要進我們殷家了。」   殷湛一笑:「是麼,之黎?」   「姜姑娘的棋藝很好,勝了我一子。」殷之黎笑道。   「勝了你?」殷湛意外,隨即笑了,道:「看來這位姜二小姐果真很是聰慧。既然六藝校考第一,可見才華是不缺的,又肯幫助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鳴冤鼓,可見膽量和俠氣也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容貌……」   「容貌也不錯,」殷之情道:「雖然算不得特別出色,也算得上好看吧。哥哥喜歡不就行了唄。」   「之情。」殷之黎制止了她的胡說八道。   殷之情便不做聲了。殷湛卻看著殷之黎笑了,似乎窺見了殷之黎的心思,殷之黎的臉微微泛紅。好在一邊的殷之情已經開口岔開了話頭,她問:「爹,你知道燕京城的那位肅國公麼?」   「肅國公?」殷之黎怔住,隨即道:「是金吾將軍的兒子姬蘅麼?」   殷湛臉色一變,問殷之情道:「你問他做什麼?」   「我今日在姜府裡聽到有人說起這個名字,覺得好奇罷了,原來肅國公的名字叫姬蘅。爹,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既然是將軍的兒子,也是將軍麼?」   她問的急,一向耐心的殷湛,這回卻沒有好脾性的回答她。而是道:「你不要問這些事了。反倒是姜家怎麼會提起姬蘅,難道姜家和他有什麼往來?」   殷之黎問:「之情,你真是在姜家聽到的?」   殷之情自然不能說是自己那一日在街道上看見的,這樣主動去打聽陌生男子,未免引起殷湛的注意。況且她想,姜梨自己都和姬蘅走在一起,又說和姬蘅不是太熟,想來是因為姜家的關係,姬蘅才和姜梨有所往來的。這樣一來,姜家肯定和姬蘅有關係,殷湛這麼問也沒錯。她就道:「是真的。」   殷湛的臉色逐漸凝重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對殷之黎道:「你先不要管這些事,之黎,你與姜二小姐走近些,之前交代你的事,你也看著辦吧。」   殷之黎目光動了動,才道:「知道了,爹。」   ……   白日裡送走了殷家兄妹,夜裡,姜梨也睡不著了。姜家打的主意這般明顯,弄得姜梨也不得不考慮日後的問題。倘若姜元柏肯聽她的話,她自然會勸到姜家暫時不要和殷家有所往來,免得被人算計。但如果姜家非要一意孤行,姜梨卻也不願意和姜家綁在一塊兒。   要知道她現在並非一個人,還有自己的父親薛懷遠,如果姜梨因為姜家也被禍及,薛懷遠怎麼辦?說不準還會連累薛懷遠和葉家。姜梨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妥。要不趁哪日出府去,和薛懷遠坦白,再和葉明煜說明如今燕京城並不適合久呆,早些另謀生路,遠走高飛。只要成王的事情一了,大家就趕緊收拾收拾東西跑路。任這頭天翻地覆,水淹金山,也和他們沒有關係了。   到時候,她帶著父親,和葉明煜一起四處遊歷走遍江湖,倒也算是完成了薛昭當年未曾完成的心願。   想到薛昭,姜梨的心又低沉下來。就算她要一走了之,也想將薛昭帶回家鄉入土為安。否則等她和薛懷遠離開,薛昭就是真正的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燕京城了。   想來想去,姜梨都覺得心中煩悶,乾脆披起衣裳站起身,走到院子裡去了。   月色如水,樹影倒映在青石地上,模模糊糊也柔和了起來。風吹得樹影「沙沙」作響,夜裡的春風還帶著涼意,冬日的料峭並未完全消退。   她在院子裡慢慢走著,突然看見花壇邊的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在窸窣作響,姜梨愣了愣,走近了看,便看見一個人背對著自己蹲在地上,好像在拔草,又不知道在做什麼。   「你……」姜梨才堪堪說了一句話,那人一個激靈,轉過頭來,倒教姜梨嚇了一跳,道:「趙軻?」   「哎?二小姐,」趙軻回答:「好久不見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姜梨心中奇怪,趙軻早在很久之前就離開了姜家,也許是姬蘅吩咐他在姜家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又或許現在的姜家對姬蘅來說沒什麼作用,自然也犯不著找人來盯梢。所以突然看見趙軻出現在自己眼前,她也很驚訝。姜梨問:「你半夜三更在這裡做什麼?總不會就是為了在這裡拔草吧。」   趙軻輕咳了一聲,站起身道:「二小姐,大人讓我過來看看首輔府裡有沒有什麼事發生。」   「什麼事發生?」姜梨疑惑,不明所以,「什麼事?」   趙軻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讓我來看看二小姐有沒有遇到什麼麻煩的吧。」   姜梨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多謝他好心。」這算是什麼?暗中諸多關照?姜梨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回答,「不過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我也很好。」   趙軻看著姜梨,目光有些奇怪,似乎想說什麼又不好說的樣子,最後卻是突兀的嘆了口氣,道:「對了,大人還說,如果姜二小姐沒有睡著的話,可以去國公府坐坐。」   姜梨訝然。   「二小姐現在好像沒有睡著,所以想去國公府坐坐嗎?」   姜梨哭笑不得,把這種事說的輕描淡寫,像是去自家花園轉轉的,也就只有國公府的人了。她倒是的確有些事情想問姬蘅,關於殷家的。不過也正是因為殷家,讓她心裡多少有了點顧慮。姜梨就對趙軻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應當知道,最近昭德將軍回京了,今日還來了姜家,我不知道昭德將軍和你家大人的關係,但是,多提防一些總是好的。如果我們現在出府,會不會被殷湛的人發現?」   趙軻:「二小姐不用擔心這一點。殷湛已經多年未回燕京,燕京的小路未必全都清楚。我們走的這條路,會足夠掩護二小姐,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不過二小姐的提防的確是好事,和殷家,最好還是多留個心眼。」   趙軻平常說話做事,都是按照姬蘅的交代來的,極少發表自己的主張。今日還是第一次以他自己的口吻囑咐姜梨,姜梨覺得這就很不同尋常了。幾乎再一次確定,姬蘅的目的怕就是殷湛,因為連他的手下都清楚。   姬蘅和殷湛遲早有一天會對立起來,姜梨覺得有些迷糊,她無法參與到過去的時光,對於昭德將軍也知之甚少,因此實在猜測不出,過去國公府和昭德將軍有什麼過節。   也許今夜她能問出一點蛛絲馬跡。   這樣想著,姜梨就點頭道:「如此的話,我想去國公府一趟,勞煩你了。」   趙軻道:「二小姐放心,跟我走吧。」   ……   說起來,姜梨也許久沒有踏足過國公府了。從被人擄到黃州之前和之後的一段時間,她沒有主動來過這裡,姬蘅也沒有主動讓她前去。想想,上一次和姬老將軍聞人遙他們在國公府院子裡烤鹿肉,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趙軻趕著馬車在夜裡行走,馬蹄不知道是不是裹了布,也聽不出一點兒聲音。姜梨猜測是為了提防什麼人夜裡出來查看,可過去並沒有這樣,如今和過去的區別,無非是多了一個昭德將軍罷了。   姜梨越發好奇起來,不知道這個昭德將軍和國公府究竟有什麼恩怨。要知道殷湛去西北的時候,可能姬蘅還不曾出生,或者只是個牙牙學語的幼童,自然不可能和姬蘅有什麼齟齬,順著想下去,多半是和姬蘅的父親金吾將軍那一輩了。   可姬暝寒和殷湛傳言裡,不是關係很好的麼?   姜梨心裡懷揣著疑問,等到了馬車停在了國公府門口。門口的侍衛看見姜梨,眼睛一亮,對姜梨咧開嘴笑了笑。   國公府的侍衛都生的很好看,就是平時不怎麼說話,這侍衛咧開嘴,便顯出了幾分傻氣。趙軻十分瞧不上,道:「笑什麼笑。」   「姜二小姐好久沒來了。」侍衛打開門,道:「快請進。」   姜梨心裡生出古怪的感覺,趙軻也覺得有些不對,但兩人都沒多想,走了進去。   一路上,倒是沒看見幾個下人,畢竟也是深夜,下人們都睡覺去了。如趙軻這樣有任務在身的下人,也不是人人都是。   待走到了花圃邊時,趙軻道:「到了。」   姜梨道:「沒見著國公爺。」   「在那。」趙軻示意她看。   花圃的邊緣處,正有一個人,因他不是站著,身邊的花草又高,姜梨一時半會兒沒有看見。於是她走近了幾步,就看見姬蘅半跪在地上,一手拿著一把鐵鏟,在挖土。   姜梨吃驚:「你家大人怎麼自己做起花匠來了?」   趙軻沒有回答,可能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姜梨卻想,這人莫不是心血來潮,大半夜的在自家院子裡種花。她走近了,姬蘅大概也是怕地上的泥土弄髒了衣裳,沒有穿外袍,只穿了黑色的裡衣。看見姜梨,他笑道:「來了。」   「這是什麼名貴的花?」姜梨問:「值得國公爺親自來種。」   「也不是很名貴的花。」他一邊說,一邊繼續掘土,姜梨看見他周圍放著的,不是花苗,分明是一棵樹苗。倒也看不出來是什麼樹,也就小孩子那麼高。   姜梨小時候,也是跟薛懷遠薛昭在桐鄉種過樹的,因此也能一眼就看出來,姬蘅可能是第一次種樹,辦法實在不對。關鍵是他還悠悠然然的,仿佛十分不在意,隨手弄著,不知道要弄到天荒地老去。   人的閒情逸緻真是什麼時候都有。姜梨實在看不下去,挽高袖子,道:「你鬆手,我來。」   姬蘅手一松,姜梨接過小鏟子,她比姬蘅挖的快,動作也熟稔,很快就挖好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恰好可以放進兩個樹根大小。姬蘅就在一邊笑盈盈的看著她,一邊若有所思。   「你以前種過樹?」   「種過。」姜梨道:「和父親在院子裡種了一棵杏樹,可惜沒過幾月就死了。倒是後來種了一株葡萄,長得很好,秋日裡,父親要拿這些葡萄送給別人。」   倘若姜家人在此,聞言大概會一頭霧水,姜梨何時和姜元柏一起種過樹了,況且種樹這種事,大戶家的小姐也不會親自動手的。但眼前的是姬蘅,姬蘅是知道她曾是薛芳菲,許多事情也不必隱瞞,他聽得懂。   姬蘅果然就笑了,他說:「有意思。」   「我也沒想到國公爺會在深夜裡這麼有興致,特意來種花,」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頭問:「你不會叫我夜裡來,就是幫你種樹吧?」   「怎麼會?」姬蘅懶道:「我本來打算自己種的,不過你好像很有經驗。」   姜梨不說話了,她挖好深坑,讓趙軻去拿了一壺涼水來,往坑裡澆了一點,讓姬蘅與她一起扶著這棵樹苗放到坑中扶正,才開始填土。   文紀不知什麼時候也來到了院子裡,看著姬蘅和姜梨的模樣,問趙軻:「大人在做什麼?」   「和姜二小姐一起種樹呢。」趙軻抱著手臂道:「姜二小姐也真是很能耐了,你看她種樹的模樣,比你我還要熟稔。還一點兒不舒服都沒有,你說是我們太無能了,還是姜二小姐太奇怪了?」   文紀不說話。   花圃裡,姬蘅填好最後一塊土,問姜梨:「這樣就好了?」   「再澆一次水吧。」姜梨說道。   她拿了水壺,仔仔細細的,不緊不慢的再澆了一遍水,確定把樹苗都澆透了,這才放下水壺,她道:「這下好了。」   夜色下,她的額頭滲出血亮晶晶的汗水,種樹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請,而她也不是拿著鏟子做做樣子而已,她是真的用了力氣。她倒是和那些裝模作樣,動不動就身嬌體軟的小姐們不一樣,雖然很累,卻還是堅持下去,倒是比那些人更有生命力。   姬蘅微微一笑:「可能等你長大了的時候,它就長大了。」   他說的是樹苗。   姜梨轉頭去看那棵樹苗,樹苗的枝葉都是青翠的,威風拂過,枝葉晃動,像是一瞬間也有了生命,在這奼紫嫣紅的花圃裡,它不是最亮眼的一個,卻好像是最富有生機的一隻。   姜梨看著它,道:「只是不知道它長大的時候,我又在哪裡了。」   姬蘅看向她,女子的語氣是真的悵惘,還能聽出一些不舍和茫然,仿佛下了一個決定,立刻要遠行,然而臨走之前到底有些不舍。   她轉過頭,看向姬蘅,道:「現在我們能談談,你今夜叫我過來的原因了吧。」 第211章動手   姬蘅和姜梨走到了書房裡去。   他的書房還是一如既往的肅殺冷清,和他容貌的豔麗格格不入。姜梨到了書房以後,姬蘅卻沒有進去,他道:「我先去換件衣服。」   他的裡衣上了沾染了不少泥土,姜梨可以用水洗手,他卻不得不換一件衣服了。她就坐在姬蘅的書桌前,他的書桌上也有一些寫著字的紙,應當是他用來練字的紙。姜梨拿起來一看,姬蘅的字出乎意料的漂亮,而且筆鋒濃豔,頗有殺氣。   和他本人很像。他也不寫什麼詩詞,看樣子,好像是戲裡的詞句,姜梨看了看,就放在了一邊。   桌上的茶是熱的,還有兩隻茶盅,似乎他早就知道姜梨會來,便提前擺好了兩隻茶盅。向來都是他給姜梨倒茶,這一回,姜梨便也給兩個茶盅斟滿茶水,把一杯放在對面。   剛剛做好這一切,就有人推門進來了。   姬蘅換衣服換得很快,他又披了一件紅色的外裳。他的衣裳幾乎全都是紅色,只是金線銀線繡著的花紋不一樣,姜梨託腮看著他,他挑眉,一邊坐下來,一邊問:「看我做什麼?」   「今日殷家兄妹來我們府上了。」姜梨道:「殷湛的女兒,就是那一日我們在街道上,救了小堯的姑娘。」   姬蘅盯著她,沒有說話,笑容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來什麼心思。   「走的時候,她向我打聽了你。」姜梨道:「她問我,那一日跟在我們身邊的你,是什麼身份。」   「你告訴她了?」姬蘅問。   「說過了,我若是不告訴她,她也遲早會知道。」   姬蘅看著姜梨,意味不明的說了一句:「你倒是大方。」   姜梨不明白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告訴殷之情他的身份就是大方了?姬蘅成日裡穿的那般招搖,只要有心,稍微打聽一下都能打聽的出來。況且殷之情問自己,難道她還能說不是?要知道當日她和姬蘅站在一起,分明和姬蘅就是認識的。要是不告訴殷之情,殷之情只怕會認為她是故意的。   姜梨想起此事來,心裡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惱火。要怪就怪姬蘅自己,那一日分明可以不下馬車的,若是他不下馬車,殷之情沒有看到姬蘅,自然也不會有這麼多事。   她的惱火姬蘅好似沒有察覺到,只問:「殷家兄妹為何突然去姜家?姜元柏和殷家,好似過去沒什麼往來。」   「本來也沒什麼往來,至於現在……」姜梨一怔,她當然是曉得為什麼。因為姜家人為她相看的「如意郎君」就是殷之黎。   她本來也可以坦坦蕩蕩的把這話說出來,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   「殷家不會是要和姜家做親家吧?」姬蘅似笑非笑道。   姜梨猝然抬頭,對上姬蘅漂亮的琥珀色鳳眼。他眼裡的情緒深深,姜梨看的不甚分明,但覺得他這話裡的意味,也有幾分試探和挑釁。   姬蘅竟然知道這事?也是,他若是有心想要打聽什麼事,只要是有跡可循的,自然可以打聽的到。況且他對殷湛一家一開始就如此關注,想來殷家的一舉一動,姬蘅也都掌握在手心了。   既然他已經知道,姜梨之前的糾結和難以啟齒,這會兒索性全都用不上了。她便點了點:「也許是。」   「給你看的夫君?」姬蘅笑問。   姜梨咬了咬牙,道:「也許是。」   「那你是怎麼想的?」他饒有興致的問。   姜梨看著他,姬蘅似乎全然沒有被這個消息所影響似的,甚至還有心情來問她這些事。姜梨的心裡,便浮起一個自嘲的笑容,他果然隨時隨地都可以抽身離開做局外人,姜家的事情對他來說,也只是一出可看可不看的戲。他對自己尚且稱得上是朋友,也曾為自己做過很多事,但在情感方面,他卻永遠恰到好處的止步於此。   「我沒有什麼想法。」姜梨道:「殷家現在是什麼底細,還不知道。姜家要是貿然與殷家結親,倘若上了賊船,再想下來就難了。」   「除此以外?」姬蘅身子往背後一靠,把玩著手中摺扇,漫不經心的道:「對殷之黎這個人,你有沒有動心?」   他的動作隨意,語氣裡,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然。姜梨並沒有注意,她想了一會兒,才看向姬蘅,認認真真的道:「國公爺知道的,作為薛芳菲的時候,我已經狠狠吃過了一次苦頭,要輕而易舉的動心,實在是不怎麼容易。」   「殷之黎看上去還不錯,我聽說,你們家人也很喜歡他。」姬蘅道:「你完全沒有喜歡的意思?」   他本不是這般無聊的人,就連當初知道她是薛芳菲,關於她和沈玉容之間那些過往和恩怨,姬蘅也沒有多問一句,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要是換了旁人,只怕早就旁敲側擊的打聽了。姬蘅不同,他像是對和他無關的人沒有一點好奇心,所以很多時候都是漠不關心的在一邊看著。   今日卻莫名其妙問了許多問題,可見是對殷家非常看重了。   「我完全沒有喜歡的意思。」姜梨道:「郡王世子看起來是個好人,平心而論,他比沈玉容要強得多。但可能是沈玉容令我諱疾忌醫了,對于越好的人,我越是覺得懷疑,越不敢靠近,自然也稱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動心不動心了。」   她這番話,說的委實誠懇,也的確是姜梨心中所想。姬蘅聽著聽著,突然問她:「你的意思是,我就不是什麼好人了?」   姜梨一愣,只聽他又道:「你可沒有對我敬而遠之。」   「國公爺當然是好人。」姜梨笑了,她道:「可是國公爺的好,和他們的好不太一樣。沈玉容是表裡不一,人面獸心,殷之黎看樣子心懷大義,心懷大義固然是好事,可站在大義人身邊的人,卻唯獨害怕有一天,他為了天下人負了自己。而國公爺,我想是寧負天下,也不會讓天下人負了你……看重的人。」   他輕聲喜笑起來,仿佛姜梨說的話令他感到十分愉悅似的。他說;「我早就說了,你的嘴巴實在很甜,謊話都說的真情實意。」   「我並沒有說謊,國公爺就是這樣的人。」女孩子微笑著,執拗的重複。   和殷之黎這樣的好人在一起,也許真的很不錯。可這樣的好人,也許有朝一日對得起天下人,卻對不起自己。姬蘅實在是一個人人眼中的惡人,旁人認為他可怕,喜怒無常,但這樣的惡人,當有一日天下人和自己人擺在他面前抉擇的時候,他定然會選擇自己人,姜梨毫不懷疑。   也許正是因為他和沈玉容截然不同,她才對他另眼相待。   姬蘅道:「那你現在不要說謊話,回答我的問題。」   姜梨道:「好。」   「除了沈玉容以外,你沒有對別的人動過心?」   他的聲音消散在夜裡,比春風還要醉人。姜梨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人,他唇角含笑,眼眸動人,溫柔的,蠱惑般的坐在自己面前,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他是從深山裡長出來的精魅,吞吃人的真心為生,要人性命。   傳說中禍國的妖孽不都是女子麼?可他卻是男子。   姜梨低下頭,聲音溫順,她道:「沒有。」   姬蘅的目光閃了閃,扇柄敲了敲桌子,道:「好吧。」   令人窒息的沉悶感消失了,他終於放過了她。   「姜元柏打的什麼主意我不管,但是殷之黎,你要和他保持距離。」姬蘅開口道。   姜梨道:「為何?」   「你既然也不喜歡他,自然沒必要和他老是待在一起。你總是問我殷家和國公府到底有什麼淵源,我可以告訴你,殷湛,遲早會死在我的手下。殷之黎和殷之情,也不可能不成為我的敵人。阿狸,」他溫柔的道:「不要和我的敵人糾纏在一起,也不要讓我為難。」   他的敵人?   這是姬蘅第一次親口當著姜梨的面承認,殷家的確是和國公府有仇。可是為什麼,姜梨剛想問,姬蘅就道:「不要問為什麼,我不能告訴你。」   「殷家知道和你是仇人麼?」姜梨問。   姬蘅笑了一笑,他道:「殷湛肯定知道。」   殷湛肯定知道,意思就是殷之黎和殷之情可能不知道嗎?這麼一來,姜梨心中更加確定,只怕殷家和國公府的恩怨,就是和姬蘅的父母有關。   但姬蘅不說,她問了也是白問。   「那殷之情呢?」姜梨問,「且不論我如何,平陽縣主主動問我打聽你的消息,我想肯定不是心血來潮。國公爺,她可能是認為國公爺很好了。」   「你這是在吃醋嗎?二小姐?」他反問。   「沒有的事。」   「那真是令人遺憾。」他總是說一些令人誤會的話,姬蘅道:「殷之情的話,你不必擔心。我在說過了,庸脂俗粉最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是喜美惡醜,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實,可是……姜梨道:「平陽縣主的容貌,實在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姬蘅搖了搖頭,「天下的女人,薛芳菲算得上美人。」   姜梨心中一跳,不明白姬蘅是什麼意思,只得提醒道:「薛芳菲已經死了。」   「所以現在全天下的女人,在我眼裡都是庸脂俗粉。」他笑盈盈道。姜梨:「國公爺這是連我也一道罵進去了。」   「你不一樣,」他沉吟了一下,「你比她們可愛。」   姜梨:「……」   ……   從國公府回來後,姜梨再也沒有睡不著了,幾乎是上了床就睡下。夜裡種樹也花費了不少力氣,身子累得很,自然睡得很熟。後來第二日早上的時候,桐兒和白雪發現她的新鞋底上沾滿泥土,還吃了一驚,姜梨就道是自己在院子裡走動,不小心走到花園裡去了,矇混了過去。   接下來,燕京城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姜梨之前在晚鳳堂說的話,到底還是對姜家人有所觸動。至少這半個月以來,姜老夫人沒再和姜梨替殷湛的事。殷家的兩兄妹,也沒有來姜府「做客」了。   這讓姜梨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她還記著姬蘅的提醒。要姜家不要和殷家走的太近,雖然她心裡清楚,但若是姜元柏一意孤行,她也奈何不得。這下倒是省了些事。   姜梨尋思著這兩日就可以趁著門房不注意,偷偷溜出府去葉家。不過姜家的門房管的越發嚴備了起來。   這半月,成王兵馬按兵不動,就在燕京城外,但遲遲不進攻,也不退,弄得燕京城裡的百姓也是提醒吊膽。出也出不去,便日日呆在家中。街道上玩鬧行走的行人都少了很多。   姜梨曉得,隨著時間一日日流逝,成王的兵馬是消耗不起的,遲早都是要攻進燕京城的大門。至於到時候昭德將軍會如何應對,姜梨暫且也想像不到。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是個晚上。   姜梨夜裡早早的上了床,睡到夜裡,突然外面嘈雜了起來。姜梨迷迷糊糊的醒來,起先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但隨即發現院子的燈火大亮,醒來的不止她一個,才驚覺不是那麼回事。   她披上衣服下床,走到院子裡,才站在院子門口,就看到丫鬟們匆匆跑來跑去。桐兒和白雪也在外面,看樣子剛剛要過來叫醒她。姜梨覺得奇怪,就問:「桐兒,怎麼回事?」   桐兒道:「姑娘,您起來了?奴婢正要去叫醒您。老夫人讓您趕緊去晚鳳堂,別留在院子裡了。」   她語氣裡的焦灼怎麼也掩飾不了,加之院子隔著牆的外面,似乎也響起了隔壁人家的響動聲,姜梨一詫,一個念頭浮現在心頭,她把桐兒拉到一邊,低聲道:「成王動手了?」   「姑娘,您是怎麼知道的?」桐兒驚訝的看著她,隨即道:「二老爺的人吩咐我們千萬不要到處說,免得大家驚慌。姑娘,還是先去晚鳳堂吧,晚鳳堂外面有府裡的侍衛護著,要安全一些。」   事關重大,姜梨便也沒有拖延,應了一聲就往外面走。   等走到了晚鳳堂,才發現晚鳳堂裡黑壓壓的人全都齊了。大房二房的人都在,就連丫鬟小廝們也站在晚鳳堂門口處。也得虧分了家三房不在,不然這麼多人,一個晚鳳堂怕是不夠站。外面都是侍衛,姜老夫人讓他們走到了晚鳳堂裡面的屋子裡。   姜丙吉是小孩子,察覺到氣氛不對,張口就要哭。姜老夫人勸了他幾句,姜丙吉才安靜下來,又哭累了,很快睡去,姜老夫人就把他交給嬤嬤,讓嬤嬤帶著他去裡屋睡覺。   姜幼瑤也坐在屋裡,她的一隻眼睛纏著白色的紗帶,這樣下人們看見她的臉也不會太過害怕。然而完好的另一隻眼睛也是木呆呆的,傻傻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盧氏有些害怕,她雖然不再像以前一樣討厭姜幼瑤了,卻也對姜幼瑤親近不起來,看姜幼瑤這幅樣子,越發覺得瘮得慌,就和姜梨挨得近一些。   「父親和二伯父呢?」姜梨沒見著姜元柏和姜元平的身影,就問。   「他們出去了,不在府裡。不過你二伯父說了,咱們府上是安全的,不會有什麼事,小梨不用擔心。」盧氏笑著道。只是她雖然說著這話,語氣裡卻有些惶恐。姜梨曉得,燕京城裡的人多年未曾遇過戰爭,但聽說過成王在黃州城做的事,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害怕。   姜梨道:「想來昭德將軍會處理好一切的。」   她這話說的不是假話,殷湛如今還有心思讓殷之黎來姜家做這些,若是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哪裡還能有這些心思。可見成王對他來說,並沒有多可怕。姜梨也看的清楚,姬蘅對成王的態度,根本算不上忌憚,但對於這個昭德將軍,卻嚴肅以待。   想來今夜燕京城會很太平,殷湛會在與成王的這一戰中,拉攏許多民心。只是他們現在在城裡,也聽不得外面是什麼情況。倒是這些丫鬟和小廝,都在門口小聲的交談,神情很是茫然害怕。   姜景睿問姜梨:「你怎麼一點也不怕?」   「二嬸不是已經說過了,不會有什麼事。再者陛下特意讓昭德將軍回京,就是為了應付成王。」   「啊,聽說昭德將軍當初也是戰功累累。」說起殷湛,姜景睿似乎很有興趣,他道:「不知道殷大哥會不會日後也成為將軍。」   他親熱的稱殷之黎為殷大哥,似乎也沒覺得什麼不對。姜梨聽在耳中,心裡卻不以為然,誰說將軍的兒子就是將軍了。姬蘅的爹還是金吾將軍,這麼多年,也沒看姬蘅拿起長槍。金吾將軍的虎符到現在還沒找到,姜梨心中一動,該不會姬蘅藏著什麼後招,說是金吾將軍的兵馬都廢了,其實不然,就等著有朝一日和殷湛對起來的時候,突然出現?   但這樣子,洪孝帝肯定會生疑的。姜梨的心裡都是胡思亂想這這些。屋子裡不知不覺得安靜下來,不再有人說話。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凝重的,時間這樣流逝下去,也不知下一刻會不會敵軍就破開城門,在燕京城大開殺戒,誰也說不準自己能不能活的過今夜,當然不會有心思說說笑笑。就連外面那些小事和丫鬟也都沉默了,每個人都望著院子裡的天空,猜測著外頭可能出現的每一分情況。   ……   國公府裡,倒是和從期一如既往。沒有人特意聚集到一個位置,也沒有將府上所有的侍衛都調動起來。只是姬老將軍去書房裡轉了轉,走到了那身金色的甲冑面前,愛惜的摸了摸,最後走到牆邊,在掛了滿面兵器的牆上,找到了一把長刀,他把長刀抽出來,就搬了個凳子坐在了院子裡,長刀許久沒用,都有些生鏽。他就挽起袖子,坐在院子裡磨刀。   黑沉沉的夜,這麼一位滿頭銀髮的老者坐在院子裡,慢慢的磨刀,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若是有人走過,怕是要嚇破膽。國公府裡的下人們卻早就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什麼。倒是掛在屋簷下的那隻八哥,今夜看見人卻沒有說什麼漂亮話,只是在籠子裡撲騰個不停,似乎有些焦躁。   叫阿昭的少年半夜也從屋裡驚醒了。   宅院外面,隱隱也傳來人喧鬧的聲音。他摩挲到床邊柜子上的火摺子,將油燈點上,就看見屋外似乎有人影,阿昭愣了一下,不確定的叫了一聲:「司徒大夫?」   那人影本來要走過去的,聞言頓了一下,折返回來,推門走了進來。看見阿昭如此,司徒九月皺了皺眉,問:「你怎麼醒了?」   「外面很吵,我才醒了。」他看著司徒九月穿著打扮十分完全的模樣,奇道:「司徒大夫這麼晚還要出去,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成王造反,今夜動手,外面亂的很。」司徒九月看了他一眼,「你繼續睡吧,別出來了。」說完就要關上門,走出去。   「等等。」阿昭叫住她。   司徒九月不耐煩的問:「你還有什麼事?」   「成王造反,這府裡的人……不會有什麼問題嗎?」阿昭問。   司徒九月好笑,道:「你要是擔心你自己有什麼危險的話,大可不必,這裡是國公府。燕京城裡,不會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就連皇宮也比這裡危險。你住在這裡,不會有人敢闖進來要你的性命,別說成王還沒攻進城,就是成王攻進城了,只要你在這府裡,也沒人敢動你的性命。」   阿昭愣了一下,才回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就算再怎麼銅牆鐵壁,總也是人做的,有時候出事並非人本事不好,只是怕被人鑽了空子,猝不及防。」他笑了笑:「我便是如此。」   這下,輪到司徒九月發怔。   「司徒大夫是大夫,也是女子,若是遇到危險,怕是難以自救……」   「你該不會是要我留在這裡吧?」司徒九月一揚眉,「你如今連走路都不能夠,如何保護我?」   「我並非要說此話,我只是讓司徒大夫去找武功高的人,不要獨自一人待著。不過,倘若府上無人,司徒大夫遇到危險時候,恰好我在身邊,即便我沒有辦法下床走動,也失去了武功,幫司徒大夫擋刀擋劍也是可以的。」   他這話要是尋常男子說出來,女子難免會覺得對方有些油嘴滑舌,分明是故意討人開心。然而阿昭說出來,卻十分真誠,讓人相信,他的確就是如此想的,而且說出來就能做到。   「我不明白,」司徒九月平靜道:「你與我非親非故,照你這麼說,卻願意為了我犧牲生命,這是為何?就憑我救了你一條命,你就要這般回報?」   「司徒大夫就算沒有救我的命,遇到危險的時候,我也會幫忙。因為司徒大夫是女子,而我是男子,男子應當保護手無寸鐵的老人孩子和姑娘,不是麼?」   他的眼睛明亮,在一片喧鬧聲中,卻尤為堅定。真是奇怪,分明是武功全廢了的人,現在又不能走路,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的保護的了誰的。但司徒九月卻覺得,在這人身邊,倒是格外安心。   她道:「那你就說錯了,我可不是什麼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六歲的時候,我的親叔叔就殺了我爹,為了奪走我爹擁有的一切,你可知道我做了什麼?」   阿昭搖頭。   「我給他們廚子下了藥,威脅廚子在他們的吃食裡動手腳,加了我特意做好的的毒藥。給他們一大家子吃了,我嬸嬸和她的兒子女兒全吃了毒藥,若是沒有解藥,三日之內就會全身潰爛而死。我以為他會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回妻兒的性命,這樣也就算是為了我爹報仇,誰知道他還真是無毒不丈夫,竟是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妻兒活活疼死。」   阿昭看向司徒九月,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這之後,他就千方百計的想要抓到我,殺了我。因為我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威脅。我從家鄉逃出來的路上,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我從六歲起,就開始殺人了。我的確沒有武功,追殺我的人都是高手,卻全都死在了我的手中,就是因為,我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每一件物品,都可能有毒。」   她輕描淡寫的說起這些事,仿佛再尋常不過了,「我知道你想做一個俠士,可能你從前就是這樣的人吧。懲惡揚善,匡扶正義,救助弱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滿足了你做英雄的心思,也救了人的命,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   「我可不喜歡這樣,」司徒九月道:「我從小認定的就是弱肉強食。我不需要旁人來救,誰要是害我,我就殺誰。我與你不是一路人,你也不要想著保護我,拯救我了,對我來說,那很可笑,也不需要。」   她道:「你好好休息吧。」說完這句話,她就轉身走了出去。   突然覺得司徒妹子很帥? 第212章追擊   春末夏初的一夜,原本應當是很美好的,做個好夢,一覺醒來,便是新的日光和新的生機。然而這一夜,黑夜卻分外漫長,每個人都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心思重重的等著不知道何時才會傳來的好消息。   姜梨也是如此。   天空一點點的褪去了黑色,仿佛蘸了墨的水突然褪去了墨子,重新變得清澈敞亮起來。不知什麼時候,月亮消失了。遠處傳來雞叫的聲音,漸漸泛白的長空盡頭,生出了朝霞。   有小廝氣喘籲籲地從外頭進來,道:「退、推了,成王退兵了!」   盧氏急忙追問:「真的?」   「真的。大家都從屋裡出來了。」小廝也是極高興的,「小廝還在路上遇到了老爺,老爺說大家一夜都辛苦了,早些用過飯休息,沒什麼事了。」   姜梨心想,這樣看來,燕京城是守住了。   姜老夫人也是大大的鬆了口氣,她年紀大了,守過了一夜,嬤嬤就趕緊帶著她去屋裡休息。盧氏也站起身,姜景睿和姜景佑也伸了個懶腰,唯有姜幼瑤倒是睡得好,她什麼都不知道,累了就睡。還有姜丙吉,根本不懂發生了何事。   大家像是在這時候才覺出身子的疲乏,紛紛要回去睡覺,連早食也不肯吃。姜梨坐了一夜,也覺得身子酸痛,倒比他們要精神一些,等回到院子,胡亂吃了點點心和熱茶,就脫去外裳,在床上躺了下來,但竟然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睡著,反而一直想著成王的事。   昭德將軍守住了燕京城,但成王的兵馬究竟消磨了多少,暫時還不知道。倘若要完全解決這個禍患,昭德將軍只怕還會追出城去,將叛軍全部殲滅。成王的兵馬雖然多,卻也多不過殷湛的人。原本成王的計劃裡,也沒有殷湛這麼一號人,想來就算是有,也不會想到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殷湛的兵竟然還能打,雲中那鬼地方,沒有消磨殷湛的一分銳氣,反而像是變本加厲,更加厲害了。   姜梨心裡,並不擔心殷湛不能消滅成王,她甚至有一種直覺,成王籌謀了多年的這場動亂,只怕會極快的被殷湛平息。但殷湛的回歸真的是好事,走了一隻狼,後面又來了一隻虎。這回只怕是放虎歸山,她都能想到的東西,難道洪孝帝想不到?   不知道洪孝帝現在是什麼感覺。   ……   洪孝帝現在是什麼感覺,暫時沒人能知道。帝王君心不可測,也沒人敢去揣測。   宮中,大殿裡,太后正在與洪孝帝說話。   大約是燕京城掀起的風浪實在是太大,連已經不問世事的太后最近都頻頻離開慈寧宮,不再念經,還同人打聽起外面的風聲。今日也是一樣,昨夜裡,燕京城無數百姓家中徹夜燃著燈火,等待一個結果,宮中又何嘗不是?甚至於宮裡的太監宮女,比那些百姓還要害怕。   百姓們固然手無寸鐵,但成王的人也不可能真正屠城,也許有一些還能逃過一劫,運氣不好的才會丟掉性命。然而宮裡的卻不同,從未聽過哪個造反成功的人心慈手軟,放過宮裡人的。每一場叛亂過後,真正血流成河的其實是宮裡,幾乎是無人生還。   這才是命懸一刻的時刻,生與死都在一念間。聽聞昨夜裡太后在慈寧宮裡念了一夜佛經,殊不知無數的太監和宮女亦是一樣,都在心中暗暗祈禱,祈禱著一夜平安無事。   可能是老天也有仁善之心,聽到了他們的祈禱,這才令他們躲過一劫。   「成王的人馬總算是退了,」太后道:「哀家的這條心,也總算是放回了肚子裡。」   「昨夜讓母后擔心了。」洪孝帝笑道:「成王能退兵,也有母后的一分功勞。」   「哀家什麼都沒做,」太后也笑了,「不過是抄抄佛經罷了,哀家自己心裡也明白,這回多虧了夏郡王。要不是他帶兵趕回來,成王也不會這麼快退兵。」   「這次的確是昭德將軍的功勞,」不是是有意還是無意,洪孝帝並沒有稱呼殷湛「夏郡王」,他道:「等之後論功行賞,朕也會好好賞賜他。」他又喟嘆了一聲,「聽說當年昭德將軍戰功累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寶刀未老,聽說他的一雙兒女也極為出色,朕見過了他,還不曾見過他的兒女。」   「哀家也聽說過此事。」太后道:「等之後皇上要論功行賞的時候,不妨賞賜他的兒女,而不是夏郡王本人。他爵位已經夠高,金銀財寶想來當年先帝也賞了不少。」   「母后考慮的是。」洪孝帝道:「這一切,還得等成王的事徹底解決了以後,再做打算。」   太后沉默了一會兒,道:「陛下是打算讓夏郡王乘勝追擊?」   「當然,昭德將軍和朕想的一樣,朕也告訴了昭德將軍。成王狼子野心,這麼多年籌謀不斷,卻忘記了,朕同樣也在防著他。想要坐上這個位置,也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他這話是含笑說來的,只是年輕帝王的眼裡,已經有了騰騰殺氣和野心,讓人聽得心中發冷。   太后的動作微微一頓,半晌才慢慢道:「這麼多年,皇上也不容易。這位置,終究不是成王能肖想的,所以他是自討苦吃。皇上這麼做也好,等成王的事情過後,天下也就太平了。」   「這也要多虧母后,」皇帝笑道:「是母后日日念經祈福,才能天佑北燕。」   太后笑了笑,不再說話了。洪孝帝看向遠處,宮外的天空,格外湛藍,是個天朗氣清的好天氣,誰都想要掌握天下大權,如畫江山,處處殺機。走了一個成王,有沒有別人呢?   想來是不缺的,不過有一件事他也沒有說錯,他能收拾得了一個成王,自然也收拾得了其他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一齣戲,沒到最後,誰也不知道誰是黃雀,誰是蟬。   ……   到了成王退兵後的第二日下午,眾人才休息好,姜梨起床的時候,都快要到傍晚了。她就這麼睡了一天,只覺得睡得昏昏沉沉,卻還記得讓小廝給葉明煜去捎封信,問問葉明煜那頭的情況。現在這樣混亂的局面,姜元柏是更不會可能讓她隨意出門的。   小廝去得快回來的也快,葉明煜不想寫信,只讓人捎了口信給她,說葉府一切都好,葉世傑和薛懷遠都挺好的。讓姜梨呆在府裡不要出來,照顧好自己,若是有什麼應付不來的,就讓人去葉家說一聲,他就過來保護姜梨。   聽見葉府也沒什麼事,姜梨就放心了。這一日就算這麼過了,也算有驚無險。到了第五日,成王的兵馬沒有繼續第二次攻城,倒是昭德將軍殷湛帶著兵打出去了。   前幾日的恐慌還未散去,就又來了新的擔憂。桐兒和白雪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樣,白雪煮茶的時候,差點不小心把茶水倒在桌子上。   「怎麼了白雪?」姜梨笑問:「想什麼這麼出神?」   白雪就道:「奴婢擔心家裡的爹娘,這場仗不知何時才能打完,也不知會不會連累家裡人。」   「棗花村離燕京城不是很遠嗎?便是要打仗,也暫時不會波及到棗花村吧。」桐兒回道:「比起棗花村,你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昭德將軍就這麼打出城去了,他是要把成王徹底趕出燕京城外嘛,可要是成王捲土重來怎麼辦?」   姜梨笑道:「我看他倒不是驅逐而已,恐怕是想將叛軍一網打盡,徹底消滅了。」   桐兒問:「真的嗎?那倒是好事一樁,奴婢們也不必日日夜夜擔心,昭德將軍做了這麼一件大事,之後還是要回雲中的吧。奴婢還以為他會留在燕京城,一直防著成王捲土重來。」   「怎麼會?國庫裡未必養得起這麼多兵將。」姜梨說著,心中突然一動,桐兒的話提醒了她。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要是徹底將成王的兵馬消滅,殷湛再留在燕京城也沒有什麼意思了。可殷湛還是如此乘勝追擊,要麼就是他心思單純,一心為國,沒有想太多,只要保護了燕京,立刻就會回雲中。要麼就是他心思太深,已經有了別的打算,即便清理了成王,也料定自己不會回雲中,能夠留下來。   這是為何?   姜梨的心中,慢慢的浮現起一絲不安。前方戰事未明,也不知道最後結果是個什麼,不是將士,似乎就只能坐在屋裡,焦灼的等一個結局。   明月從外面走進來,看著姜梨,猶豫了一下才道:「姑娘……郡王世子來了。」   殷之黎?他怎麼來了?   姜梨不由自主的蹙起眉,她自來見人帶著三分笑意,唯獨每次見到殷之黎,就會有些抗拒,大約是因為她曉得姜家和殷家打的是什麼主意,而她又不願意順從,才會如此。   她走出院子,就看見殷之黎跟在丫鬟的身後前來了。   這一回,連殷之情也沒出現。   姜梨對他行禮:「殷公子。」   「姜姑娘不必對我如此客氣。」殷之黎依舊是一身白衣溫潤,他道:「我剛才已經見過了姜老夫人。今日是奉父親的意思,同姜首輔說幾句話,話說過了,順便給姜姑娘送東西。」   姜梨詫異的看著他,陌生男女私自送東西,未免有些出閣。   殷之黎也像是明白自己的話有些唐突,赧然的笑了笑,道:「其實是之情送給你的,她知道我今日要來姜府,就託我送一下。我本想交給姜老夫人,但姜老夫人讓我親自交給你。」   姜老夫人仍然沒打消她和殷之黎在一起的念頭,姜梨的心中這般想著。就見殷之黎掏出了一個小匣子,他道:「我有看過,感覺很適合姜姑娘。」   姜梨打開匣子來看,一看就怔住了,匣子裡是一把扇子,她把扇子抽出來看,扇面潔白,不知是用什麼布料做成,微微泛著光澤,上面繡著一朵梨花,倒是十分别致,繡工也很精緻。清清淡淡的顏色,然而扇柄又是玉做的,摸上去冰冰涼涼。做扇子的有很多,做的這般金貴可心的卻很少了,尋常的女孩子要是得了這麼一把扇子,自然是高興地。   但姜梨卻也沒有太高興的感覺,這扇子固然好看,但比起姬蘅那把金絲牡丹摺扇來,還是要遜色許多。姜梨覺得奇怪,她原本也不喜歡太過濃烈豔麗的顏色,但和姬蘅相處的久了,也沾染上了姬蘅的習性,覺得這雪白可愛的顏色,太過寡淡了一些。   殷之黎沒有察覺出姜梨的心思,仍然笑道:「馬上也要到夏日了,這把扇子,想來姜姑娘也用得著。」   「多謝平陽縣主的好意,也多謝殷公子特意將扇子與我送來。」姜梨笑著道謝。   殷之黎道:「姜姑娘喜歡就好。」   「我很喜歡,謝謝,我也會好好收起來的。」姜梨把扇子放回了匣子,又把匣子合上,交給了白雪。   她說「她會好好收藏」而不是使用,殷之黎的目光微微一頓,隨即溫聲道:「不客氣。這幾日燕京城裡不太平,姜姑娘要多注意。我聽聞成王手下之前將姜姑娘帶到了黃州,為防舊事重演,還是小心為妙。」姜梨笑道:「我知道,這幾日父親都不讓我出府了。說起來,殷將軍現在在與成王對峙,殷公子不必去麼?」   殷之黎苦笑一聲:「我本想隨父親一起去的,父親卻讓我留在燕京,說一旦燕京有什麼變故,我也能好應付。」   姜梨:「看來殷公子也懂練兵操練之術了?」   「身在將門,多少也要學一點,不僅是我,之情也要學的。」   姜梨笑道:「可真是令人佩服。」   殷之黎道:「我倒覺得姜姑娘有軍師之風,雖沒有武功,手無寸鐵,也能千裡之外決勝戰局。」   「殷公子說的人是我?我何時做過這些事了?」   殷之黎就笑:「桐鄉那些事,我們在雲中都已經聽到了。之情之前還跟我說,很想見一見你,上次見到你後,又說你與她想像中的不同。看上去實在安靜溫和,不像是那麼殺伐果斷的女子。」   「論起殺伐果斷,我就不要班門弄斧了。殷公子何必打趣我。」   她語氣不疾不徐,殷之黎與她玩笑的時候,姜梨也沒有顯出一點羞怯來,大方坦蕩的樣子,卻看著令人十分舒服。   「不知道殷將軍現在那邊的戰況如何?」   「姜姑娘不必擔心,成王雖然籌謀多年,但他畢竟不是行伍出身,兵士中多是烏合之眾,論起排兵布陣來,並非我爹的對手,所以成王的叛亂,遲早會平息,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且我聽父親的人來傳信說,用不了一月,能將成王的兵馬盡數消滅。」   他應當是為了安慰姜梨不必擔心才說的這話,卻讓姜梨想到了一點別的東西。她問:「那成王的事情過後,殷將軍和你們會回到雲中麼?」   殷之黎一愣,隨即笑道:「這……還不知道。」   說還不知道,卻不是一口承認是會回雲中,姜梨的心裡,就有了計較。她不再說什麼,殷之黎又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之情救了一個小孩子,本以為是姜姑娘的弟弟,可聽聞姜姑娘沒有這麼大年紀的弟弟。」   「那是我在黃州的時候,救下來的孩子。」姜梨道:「他的家人全都在黃州動亂時候死在賊人刀下了,全家就剩他一人,我看他孤苦無依,本想帶他回來的。後來我那位朋友心善,就乾脆收了他做徒弟。」   「朋友?」殷之黎笑道:「就是那一日跟在肅國公身邊的人吧。」   他知道了姬蘅的身份,想來是殷之情告訴他的。姬蘅和殷湛是仇人,殷之黎自然也不會對姬蘅生出好感,這會兒問她是什麼意思?「姜姑娘和肅國公很熟麼?」   「不太熟。」姜梨笑了笑,直接乾脆的堵回去,「如果殷公子是想替縣主打聽肅國公的消息,恕我實在無能為力,幫不上什麼忙了。」   殷之黎愕然的看著姜梨,大約他沒想到姜梨會這般挑明,他怔了一下,隨即笑了,好似十分無奈,又有些好笑,「沒想到姜姑娘這般直率。」   「縣主也很直率。」   「之情她之前一直生活在雲中,天真爛漫,不懂世事,肅國公很出色,她也只是隨口問一問,沒有別的意思。」殷之黎道。   「我知道。」姜梨微微一笑,「我也只是隨口一說,沒有別的意思,殷公子不要在意。」   她的語氣溫和,幾乎稱得上是馴良了,然而說的話卻總是悶的人心頭髮堵,讓人生氣起來也不能發火,又莫名其妙的尷尬了。   殷之黎就沒再和姜梨說起姬蘅的事情,轉而說起了別的事。詢問姜梨過去的事,不過他十分貼心的略過了那些不太美好的過去,譬如被送到青城山那一段,還有姜梨被污衊推季淑然流產的那一段。他所談起的,都是些美好的事。   只是殷之黎恰恰不知道的一點,姜梨並非真正的姜二小姐。那些美好的事,也不過是現在姜梨隨口胡謅的。他倒是聽得認真,並不懷疑。   看上去還真是個單純沒有心機的人。   姜梨默默想著,說了好一會兒話,殷之黎才離開。   姜梨沒有去送殷之黎,她現在滿心都是殷湛究竟要做什麼,哪裡還顧得上殷之黎。倒是院子裡的丫鬟都圍過來,面面相覷之後,明月小聲道:「姑娘,這位殷公子,為何要特意過來看你?」   明月和清風在外院,不如桐兒和白雪跟在姜梨身邊跟的緊,因此也不曉得姜梨和姬蘅的那些事。在他們的眼中,這位殷公子已經是無可挑剔的人選,比起當年姜幼瑤搶走,後來又被姜玉娥鳩佔鵲巢的那門親事,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別的且不說,郡王比一個侯爺要高明多了,況且周彥邦雖然算得上不錯,但在那光風霽月,溫雅俊美的世子爺面前,實在是相形見絀。   桐兒道:「去去去,人家就是替縣主過來送東西而已,姑娘問了他點戰事。我們姑娘本就心繫百姓,他是將軍的兒子,自然知道現在境況如何,姑娘就是問的久了一點,耽誤了時間。別胡說,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也不是特意來看姑娘的。都散了吧,散了啊。」她一邊揮手,一邊把看熱鬧的明月和清風推了出去。   姜梨走到了院子裡,白雪把門掩上,桐兒朝外面撇了撇嘴,道:「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她這兩個丫鬟,白雪本是農戶的女兒,不想別的家生子自小做奴婢,曉得那麼多規矩,白雪老實本分,姜梨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桐兒則是跟著姜梨在青城山呆了八年,也早就不服管教,倒是比這院子裡的丫鬟們開明許多,看問題也不大拘束。殷之黎固然不錯,可自家姑娘不喜歡,那就算了唄,強扭的瓜不甜,真要是姑娘不喜歡,還能綁上花轎不成?   白雪把那匣子放到了姜梨面前,道:「姑娘,這扇子?」   姜梨本想讓人把那扇子給收起來放好,但不知為何,她又改變了主意,就道:「也快入夏了,就放在桌上,哪一日熱起來,正好可以用上。」   司徒九月說,天下萬物相生相剋,連大夫都曉得用以毒攻毒之法。她要是連只扇子都對付不過,還真是白長了這麼大歲數。   她不喜歡殷之黎,但是姬蘅也不要了,索性自己好好的過,誰知道以後又會發生什麼,糾結來糾結去,不過是徒增煩惱。   人生就要是快刀斬亂麻,才叫快意恩仇。   ……   國公府裡,阿昭正艱難的挪動著身子。   司徒九月後來給了他一隻輪椅,這椅子上底下有幾個輪子,被人扶著可以走動。他仍舊不能走路,但無事的時候,自己也嘗試著推著自己走到院子裡去曬曬太陽。   他在院子裡遇到了趙軻。   阿昭認識趙軻,有一次趙軻過來看他,對他說:「你小子倒是有福之人,當日你從私牢裡出來的時候,還是哥哥我把你背出來的。」   阿昭對他表示了感謝。   他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是國公府,國公府的主人叫肅國公,他也曾聽過姬蘅的名字,記憶裡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美人,但趙軻又說,那一日在公主府私牢裡,是姬蘅看見他,讓人把他帶出來的。   姬蘅是他的救命恩人,阿昭不否認這一點。按理來說,他過去慣常討厭這樣的人,總覺得應該與光明磊落之人在一起,玩弄權術,心機深沉之人,他總是避之不及。但生死邊緣走過一趟,阿昭的很多想法都變了。沈玉容看起來是個好人,當年他還一口一個「姐夫姐夫」喊得親熱,雖然也嫌棄沈玉容沒有武功不能很好地保護自己姐姐,但他念過那麼多書,阿昭心裡也是佩服的。   但就是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熟讀四書五經,看起來溫良恭儉的人,卻對自己的妻子做出了豬狗不如的事。可惜的是他沒有手刃仇人,而且也沒有機會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已經被姜家告發,被處刑,去給薛芳菲賠命去了。   而姬蘅……阿昭心想,他是和沈玉容完全不同的人。惡名在外,人人忌憚,但這樣一個人卻把自己從牢裡救了出來。他救自己出來有什麼意義呢?他的雙腿已經殘廢,武功也沒有。趙軻對他說,一開始姬蘅救他,可能是為了讓他在國公府裡做侍衛,如今他是做不成侍衛的。而這位國公爺也像是把他忘在腦後,阿昭進了府後,都沒見過他。   但阿昭還記得上一次看到姬蘅的時候,在那牢房暗無天日裡,日復一日的折磨之中,每個人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黑暗。一開始還會哭嚎,到最後神智全無,連求生的意志也被磨滅了。阿昭堅持著,在他以為他也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有一天,私牢裡有了動靜,他原以為是永寧公主又帶人來折磨他們了,不曾想來的人卻不是永寧公主,是幾個陌生男人。   其中兩個男人得了什麼吩咐,便順著牢房裡挨個挨個的搜尋,似乎在找人。剩下的那個男人則是慢慢走著,在這般狀如地獄的可怕景象裡,他居然視若無睹,走的閒適從容。   阿昭不知道這些人是來做什麼的,但他不願意錯失任何一個機會,哪怕是賭上自己的性命。要知道如果賭贏了,他就能出去為姐姐報仇,如果輸了,也不過是一條命。而留在這裡,遲早也會被膩煩了的永寧公主殺死。   他拖著兩條腿爬到了牢房的柵欄前,恰好看見那男人從面前走過,於是他艱難的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男人的靴子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一張極其俊美豔麗的眼,從他那雙眼睛裡,還有不屑一顧的漠然,雖然他還噙著笑容。   阿昭心中一冷,有些絕望,但還是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然後,他就得救了。   現在想起來,從那時候起,他就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宿命感。   小舅子和姐夫關係可以說是很好了… 第213章降滅   回想救出來到現在,仿佛一切都是一場夢。   少年雙手扶著椅子,忽而聽見有人的腳步聲,他轉過身看,就看見從他所在的院子裡,不遠處的花圃中,有個男人正在站著。   這男人很年輕,竟穿著一件豔紅的長袍,側臉英俊的不可思議,很有幾分熟悉,阿昭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這人不正是那一日在公主府的私牢中,將他救出來的男人。只是那一日的他穿的黑色肅殺,而今日豔麗,一時間,竟沒有認出來。   阿昭想要當面同這個救命恩人致謝,他救了自己一條命,但自己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謝謝。   他就艱難的自己推著輪子,往花圃那頭走。   越是走近,就越是能看到,那紅衣青年站在一棵樹前,確切的說,那是一株樹的幼苗,長得還不是很高,稚嫩青蔥,在這一片旺盛生機的花圃中,一眼幾乎要被淹沒了,然而紅衣青年卻獨獨盯著它,不知道在想什麼。   阿昭的輪椅,輪子划過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音,他想那男人是聽到了,只是沒有很注意,過了一會兒,在阿昭幾乎要到他眼前的時候,他才漫不經心的轉頭看過來。   司徒九月說,救他的人是國公府的主人肅國公,關於肅國公的傳言太多,最多的大約是他的喜怒無常和美貌。喜怒無常暫且看不出來,單就他的眉毛而言,阿昭確實不得不承認,他好看的令人有些心悸。   一時間,阿昭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位姐姐來,當年多少人稱讚薛芳菲絕色佳人,阿昭自己當然也曉得。以為世上的男子,沒有與姐姐相襯的,沈玉容雖然有才華,論起美貌來,當然還是遜色一些。然而肅國公姬蘅若是和自己的姐姐站在一起,絕不會被比下去。一個沉魚落雁,一個世無其雙。只是姐姐清麗出塵,姬蘅太過濃烈豔麗。   「呆子!呆子!」一個聲音突兀的響起了起來,打斷了阿昭的思索,他循聲看去,就看見紅衣青年的肩頭上,還站著一隻通體漆黑的八哥。那八哥一雙黑豆般的眼睛瞅著他,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鳥喙一張,又是一聲「呆子」!若不是好脾性的人,只怕要被這只不知禮數的八哥氣的人仰馬翻了。   姬蘅的扇子往肩頭輕輕一拂,那八哥像是曉得了主人不悅,撲騰著翅膀飛走了,一轉眼飛到了那棵尚且稚嫩的樹苗上,像是在觀察他們二人的一舉一動。   「大人。」阿昭主動打破了沉默,他道:「那一日是大人在公主府的私牢裡將我救了出來,一直以來,沒有機會見到大人,今日一見,只想當面對大人說一句,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那男人揚了揚唇角,不在意的道:「不必,你的謝意不值錢。」   阿昭愣了一愣,道:「儘管如此……」   「不用對我心存感謝,」姬蘅道:「聽司徒說,你想報仇?」   「是,只是我的仇人好像已經不在人世了。」阿昭苦笑一聲,「真是造化弄人。」   「你大可不必為此失落,人生在世,向來歡喜光景少於艱難光景,你要是好好活下去,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能遇到你的下一個仇人。還是很有機會的。」   他說的話刻薄又傷人,但不知為何,阿昭心裡,竟然也沒有很生氣的感覺,他對面前的男人也很難生出惡感,雖然他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還不近人情,但可能是因為對方救了他一命,又或者是因為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以後,他的脾性越發好了。   不過姬蘅似乎不打算和他繼續多說下去,轉身就要走,阿昭問:「大人……不需要我做什麼來回報麼?」   「當然,」那男人的聲音不緊不慢的從前面傳來,「你很自由,想離開的時候,隨時都可以,不用跟我說了。」   就……這樣?阿昭覺得奇怪起了,姬蘅竟然什麼都對他無所求,所謂的肅國公「喜怒無常」,所以那一日救了自己,只是因為恰好趕上了他的「喜」時嗎?眼見著對方越走越遠,身影漸漸消失不見,阿昭才收回自己的思緒,重新看向院子上方的天空。聽說成王和兵馬和回京的昭德將軍打起來了,現在還不知是什麼結果,父親…。父親不知道現在在何地,還有姐姐……他想到這裡,不禁黯然失色,永寧公主折磨她的時候也曾說過,薛芳菲死了,就算他要回桐鄉,也不會讓姐姐一個人留在燕京城,他會帶姐姐的棺木一起回去,哪怕只剩下骨灰。   ……   戰事每日從前方傳回燕京,似乎次次都是捷報。成王那籌謀了多年的舉事,在昭德將軍的勇猛無敵下,像是個笑話,不堪一擊。   時日久了,燕京城的百姓們也鬆懈下來,紛紛認為成王潰敗是遲早的事,只要有昭德將軍在一日,北燕就不會有叛軍作亂。於是街道上行走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日子還是要照常過的,那些人把惶然的心放回了肚子裡,每日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除了一些老人和膽子極小的婦人,大多數人,已經不再受到這些影響。   燕京城的春日,就這麼過去了,緊接著而來的是夏日。夏日裡的炎熱像是一夕間生長出來的,日頭火辣辣,街道上的人都顯出憊懶來,小販們挑著擔子開始賣消暑的冷食。大戶人家的乾脆不再出門,在裝了冰龍的屋子裡躲陰涼。   桐兒一邊坐在屋裡刺繡一邊問姜梨:「姑娘,再過不久,就是您的生辰了。」   姜梨怔住,道:「是麼?」   她自己也沒察覺,去年這個時候,她還在青城山,沒有回京,在青城山,是沒有人來為她過生辰的。今非昔比,她又成了姜二小姐,姜家自然要給她過一過生辰。如今已經是七月十二,等到了七月底,姜二小姐就該滿十六歲了。   倒是個極好的年紀,仿佛一切都還有新的希望。姜梨想著,大約可以趁這個機會,去葉府一趟。既是她的生辰,姜家人應當不會攔她。這麼一想,倒是輕鬆起來。但對於這個生辰如何過,收到什麼賀禮,她並沒有特別的期望。   白雪從外面走了進來,道:「姑娘。」   姜梨見她神情有異,就問:「怎麼了?」   「外面都在說,成王敗了。殷將軍拿著成王的腦袋進宮去了,幾十萬叛軍,盡數降滅。血把江水都染成了紅色。」   姜梨本是坐著的,聞言一下子站起身,皺眉道:「成王死了,叛軍降滅?」   白雪點了點頭:「應當是真的。奴婢還聽從外面回來的人說,昭德將軍回京的時候,百姓們都自發站在街道邊相迎。」   姜梨並不在乎殷湛得不得民心,有沒有名聲。她只是反覆想著白雪說的話。成王雖然算不得什麼聰明絕頂,但籌謀了這麼多年,也算是韜光養晦,很能沉得住氣了,既然在現在舉事,自然也不是輕易擊敗的兵馬。儘管姜梨之前已經猜到,成王在這場舉事裡會敗,不僅是因為昭德將軍,還因為成王低估了他的對手洪孝帝。   但昭德將軍居然沒有和成王的兵馬糾纏,就這麼一路仿佛砍瓜切菜的殺過去,就這麼……勝了?這還不到兩個月。   姜梨的心裡,突然生出一股不寒而慄的感覺。或許先帝當年把夏郡王驅逐到雲中去,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先帝是對的,然而如今將夏郡王再次召回京,看上去百姓們得了安居,敵軍也消滅,但恐怕是引來了更大的危險。   昭德將軍的真正實力,實在是有些恐怖。   白雪和桐兒靜靜的看著姜梨,姜梨的凝重神色令她們也跟著緊張起來。她們不明白的是,打了生長,自家姑娘何以還是這麼一副驚駭的模樣。   姜梨看著桌子上,因著是夏日,那一把殷之情送的白玉扇子恰好可以派上用場,她平日裡打扇過後,就隨手放在桌上。那一把白玉扇子精緻可愛,如同將這把扇子送給她的主人,溫潤而無害,但殷家真的是別無所求,一心為國麼?姜梨相信世上有這樣的人,但這個殷家,實在是讓她覺得太奇怪了。   「白雪,替我磨墨。」姜梨道:「我寫信給表哥。」   葉世傑在朝為官,可能會聽到一些風聲,也許還能知道不少內情。若是不知道,讓葉世傑提防一下也好,省得莫名其妙就惹禍上身。   ……   今夜的燕京城分外熱鬧。   許是得了成王潰敗身死,叛軍投降的消息,百姓們終於可以放心那顆懸著的心,徹底的安定下來。許多百姓甚至對著夏郡王居住的宅院門前跪拜,表示感謝這位將軍保燕京城安康。   夏郡王也應當是個好人,連他們府上的下人逢人也是笑臉相迎,不踩低捧高,倘若有年邁的百姓前來表示感謝,不僅不收他們的謝禮,反而還倒拿一些銀子給他們,只說是將軍吩咐的。這些日子燕京城混亂,百姓也跟著受苦,日後就不必這樣了。   於是大家又大大的稱讚了一番,昭德將軍是個好人。   酒樓裡的說書人將昭德將軍戰場殺敵的事情編成話本子,來聽書的人將酒樓二樓都坐滿了,場場如此。在燕京城的茶坊酒肆,青樓賭場,就沒有聽說過一個隊昭德將軍不滿的,說起昭德將軍,就是個心底良善的大英雄,是個天大的好人。   殷府裡,殷湛脫下外袍,梳洗過後,走進了書房。   門外有人敲門,殷湛叫她進來,是個中年美婦,她生的也十分嬌媚動人,眉眼間和殷之情有些相像,正是殷之情的母親,殷湛後來娶的夫人,殷夫人。   殷夫人小心翼翼的將手裡的石籃放在桌上,從裡面將裝著冷食的小碗一碗一碗的拿出來,她帶著幾分討好的笑:「妾身今日新做的,將軍剛從外面回來,想來在宮裡吃過了。這些都是清甜解暑的冷茶,吃一盞可以解解膩。」   殷湛看也沒看她,只道:「放在桌上吧。」   殷夫人眼裡閃過一絲失落,還想說什麼,殷湛已經不耐煩的道:「你出去吧,之黎要進來了。」   這是在驅趕她的意思。殷夫人斂下眉眼,提著空了的食籃,溫柔的道:「那將軍記得吃上一點,妾身剛好做了兩碗,世子也用一碗。」   殷湛已經拿起桌上的信來看,沒再注意她,殷夫人轉過身,收起自己的委屈,出了門。出門的時候,恰好遇著了剛要進來的殷之黎,殷之黎溫和的笑道:「母親。」   殷夫人心中一緊,跟著笑了笑,與殷之黎囑咐記得吃做好的冷食,這才出了門,又將門帶上了。她這進進出出,也不過片刻的功夫,門口的丫鬟都詫異她何以出來的如此之快。殷夫人低著頭走過去,不去看周圍丫鬟們的神色,但即便不去看,她也能感覺到背後嘲諷的眼光,如芒刺在背。   但這樣的眼光,她竟也默默承受了這麼多年。   她是家境一般,也不是什麼高官大戶的女兒,論家世配殷湛,實在算是高攀。然而眾人都以為,殷湛娶她續弦,是因為她生的嬌媚貌美,連她爹娘都如此認為,喜氣洋洋的將她嫁過去。   一開始,殷夫人也是高興地。這位將軍生的高大英俊,又立下過無數戰功。只是有一位先夫人留下來的兒子,給別人當繼母,殷夫人一開始還有些不願意,但殷之黎乖巧溫和,對她這個繼母也從不刁難,反而客氣有禮,令殷夫人也漸漸放下心來。只要一開始如此,日後她掏心掏肺對他們,大家總歸是一家人,能過得到一起的。   誰知道,殷家沒有問題,殷之黎也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殷湛。一開始,殷湛也對她十分體貼,她也覺得殷湛是喜愛自己,等她懷了身孕,生下了殷之情後,殷湛就一反常態,對她冷落起來。   那時候她們已經離開燕京到了雲中,殷夫人不能與娘家訴苦,也實在有苦說不出。她以為是殷湛對她厭煩了,便主動去為殷湛納小妾,以為這樣就能挽留殷湛的心,誰知道殷湛也不看那些小妾。這就令殷夫人不解。   一開始惶恐、不安、乞求原諒,到最後麻木,任命,學會掩耳盜鈴,其實也就是幾年的功夫。甚至殷夫人還苦中作樂的想,他雖然冷落她,不與她同房,也從不關心她,但他至少也沒有去找別的女人,可見還是尊重她的。至少他還給自己留了一個女兒。   在殷之情面前,殷夫人若無其事,於是殷之情竟也沒發現,自己的母親和父親之間,早已形同陌路,十分反常。   其實有殷之情在的時候還要好些,殷之情不在的時候,殷夫人和殷湛單獨相處的時候,殷夫人總覺得自己就像殷湛的奴婢一般,卑微,任他呼來喝去,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小心翼翼的討好著,換來他不耐煩的驅逐,就像是剛才那樣。   她知道府裡的丫鬟在背後怎麼說她,說她空長了一張嬌媚動人的臉,卻連個男人也守不住,實在是榆木腦袋。殷夫人只能苦笑以對,俗話說的好,對症下藥,對症下藥,可殷湛的變化就好像是一夕之間造成的,而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如何對症下藥?也就只有慢慢的看著病入膏肓,得過且過了。   她快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另一頭,書房裡,殷之黎端起桌上的茶碗,小心的嘗了一口,道:「母親的手藝很好,爹應該嘗一些,免得傷了母親的心。」   「我在宮裡已經吃過了。」殷湛道:「你既然喜歡,就多吃一點,把這一碗也吃了。」   「父親實在是……對母親太苛刻了些。」殷之黎笑著搖了搖頭,似乎不贊同殷湛的做法。   殷湛道:「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你母親的事,我們自己知道。」   「是。」殷之黎道:「今日還沒來得及恭喜父親,這回旗開得勝,降滅成王叛軍,又立一攻。」   「成王此人,剛愎自用,不值一提,降滅他,並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你也切莫自滿,這次若非是怕燕京城出事,我就讓你跟我一道去了。」   「孩兒也想一道去。」殷之黎笑道:「戰場殺敵才是痛快。」說這話的時候,他面上的儒雅之色褪去一些,顯出將門才有的血性來。就是這份血性,令他原本和殷湛南轅北轍的氣質,忽而變得十分相似。這回看見的人決計就會認為,他們的確是一雙父子了。   「這一次宮宴上,陛下可能會論功行賞。爵位和金銀,我也不缺,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替你求一道聖旨。」   殷之黎問:「什麼聖旨?」   「求陛下給你和姜家二小姐賜婚的聖旨。」殷湛道:「戰功換來一門親事,並不虧,你覺得如何,之黎?」   殷之黎愣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殷湛。   殷湛道:「怎麼?你不喜歡姜家二小姐?」   「不,只是……」殷之黎有些猶豫。   「既然喜歡,就沒有什麼可是的。」殷湛拍了拍殷之黎的肩,「我也是為了你著想,那姜家二小姐現在已經到了年紀,成王的事情過後,姜家勢必崛起,想要和姜家結親的人家多的很,我不替你爭取的話,只怕被人捷足先登。我已經問過姜元柏,我看姜家人的意思,倒也是很喜歡你的。」   「只是這件事,姜二小姐並不知道吧。」殷之黎道:「這對她來說,未免太意外了。」   「你以為姜家二小姐不夠聰明?能在燕京城裡做出這麼多事情來得姑娘,可不是什麼普通的姑娘。你這些日子頻頻造訪姜家,就算姜二小姐自己覺察不出,姜家人也會暗示的。她若是沒有強烈的拒絕你,我想應當就是默認的意思。我問你,她有沒有表示出抗拒這門親事?」   殷之黎猶豫了一下,道:「沒有。」   「我的兒子,是北燕最好的男兒,怎麼到現在反而變得優柔寡斷,你這麼好,姜家二小姐還會看上其他人不成?你就不要瞻前顧後的了,姜二小姐生辰也快到了。等那一日,你好好陪陪她。」   說罷,他就大笑著走出門去,不再看殷之黎了。殷之黎站在原地,看著桌子上兩碗晶瑩剔透的冷食,腦子裡卻想起在姜家花園裡,姜梨的眼神來。   她的眼神溫和清澈,燦爛的動人,但總覺得,隔著一層什麼。倘若在還未交心的時候就這樣宣布與自己的喜事,姜二小姐會如何?   殷之黎總覺得,只怕姜二小姐並不會多高興。   ……   六月二十九是姜家二小姐的生辰。   姜梨在一大早,就收到了姜家人送來的各樣賀禮,無非都是衣裳首飾,要麼就是金銀。葉明煜也令人送了東西過來,他送的是銀票,告訴姜梨想買什麼自己買就是了。薛懷遠畫了一幅畫一道送了過來,姜梨珍而重之的掛在書房的牆上,父親的畫還是從前的模樣,卻比金銀首飾來的令她開心多了。   她今日不能去葉府,因為今日府上有客人來,而這位客人正是殷之黎。   到了現在,殷家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了,而姜梨對姜家的勸道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大約姜家人認為,殷家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親家,而殷之黎本身也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姜梨雖然現在說著抗拒,可是相處的久了,自然就能發現對方身上的長處,也就不會那麼抗拒了。   「姑娘今日要穿什麼?」桐兒問。   姜梨道:「那就件吧。」她隨手指了一件,白雪看了看,欲言又止。那件衣裳平日裡穿穿倒也沒事,只是在這樣的日子穿起來,未免就有些平淡了。但姜梨卻沒有要改變的意思,桐兒就推了一把白雪:「姑娘說穿什麼就穿什麼吧,她自己有主意。」   桐兒一心為姜梨考量,眼見著姜梨這些日子為殷家的事情不開心,如果穿什麼一副能讓自家小姐稍微高興些,哪怕姜梨說要穿在青城山尼姑庵裡穿的緇衣,桐兒也不會阻攔。   天大地大,開心最重要了。   姜梨笑了笑,坐在鏡子前,桐兒過來幫她梳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姜梨心中卻想,姜家人總覺得相處起來時日久了,她的想法會改變。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麼執拗的人。尤其在眼下,更是不可能慢慢喜歡上殷之黎的。   成王的兵馬已經被殷湛給降滅了,近來京城裡,和成王有關係的臣子官員全都被抄家滅族,本就是謀逆罪不容饒恕,洪孝帝好容易得了這麼個機會,自然要將成王安下的所有釘子都給拔出來,將超體能難過內外洗的乾乾淨淨。   但洪孝帝唯獨沒有動右相。   可能是因為右相勢力太大,須得慢慢清除,不能一蹴而就,又或許是洪孝帝還要別的打算。但想來右相的日子不好過,就好比他是野外樹林裡最大的一棵樹,身邊其他的書都被砍伐乾淨,方圓幾裡,就剩下他這麼一棵。他當然曉得自己遲早也會被砍掉,但這麼坐以待斃,想來也更難受,更加度日如年。   因此,投靠了右相的三房,現在聽聞又開始懇求姜元柏,希望姜元柏能救他們一馬。姜元柏當然是斷然拒絕了,要是真救了姜元興,只怕是要連累整個姜家。洪孝帝的手腕,現在眾人都看在眼裡,那些朝臣像是終於看清楚了帝王的真面目,一個個乖巧的不得了,再也不敢如往日那般作怪。   當然,眾人也相信,洪孝帝的眼睛,只怕比所有人還利。姜家三房和右相勾結,未必洪孝帝不曉得。姜家之所以躲過帝王的猜忌,就是因為姜家早已分家,倘若這時候姜元興又回來,才是給姜家真正帶來滅頂之災。   姜家三房的這些事情,姜梨都是聽姜家的下人說起的。她本身並不在意姜家三房,姜元興太懦弱,楊氏又目光短淺,掀不起什麼大風浪。聽聞寧遠侯府的周彥邦已經在相看續弦了,日後姜玉娥的日子只會更不好過。沒有了姜家撐腰的姜家三房,更不會被寧遠侯府看在眼中。   不過眼下,也實在容不得姜梨去操心別人家的事情,她自己的事情尚且一團亂麻。   「姑娘,郡王世子和縣主已經到了,老夫人讓您可以去晚鳳堂了。」明月進來道。   「好。」姜梨一邊應著,桐兒替她戴好了髮簪,鏡子裡的少女眉清目秀,溫軟可愛,只是目光裡,卻不見多歡欣。   桐兒低聲嘆了口氣,心裡也為自家小姐可惜。姜梨分明是看中了那位肅國公,論起來,肅國公的容貌、地位也並不比郡王世子差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名聲是不怎麼好,但和姜梨相處了那麼久,也沒有傷害過姜梨,還幫了不少忙。   姜老夫人和姜元柏怎麼回事,想到了殷公子做姑爺,怎麼就沒想到肅國公做姑爺呢?倘若是和國公府議親,那可真是皆大歡喜了。 第214章告別   姜梨來到了晚鳳堂,果然,殷之黎又在這裡了。這一回,殷之情也在,他們送給姜梨的賀禮用匣子裝著,姜梨就讓桐兒小心收起來。姜老夫人很高興,問了殷之黎一些殷湛的事情,要知道,如今殷湛在燕京可是民心所向。   而殷湛似乎和右相有些齟齬,現在右相已經成了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下,有殷湛坐鎮,想來姜家也就不必擔心什麼了。   姜家希望姜梨能與殷之黎多相處一些日子,就讓姜梨陪著這對兄妹去院子裡走走。姜景睿和姜景佑留在晚鳳堂照顧姜丙吉。   曉得是姜家的安排,姜梨也沒有反駁,她向來面上都是溫順的接受了的。殷之黎走在前面,殷之情和姜梨落在後面。   早晨的院子倒也不是很熱,樹蔭下還是很涼爽的,夏日的風一吹,綠浪滔滔,看著人的心也安寧下來。殷之情走著走著,突然扯了一下姜梨的袖子,小聲的道:「姜二小姐,你曾經去過國公府嗎?」   姜梨驚詫,看向殷之情。   殷之情今日也穿著一件大紅的薄紗長裙,這樣的衣裳,穿的不好便是輕浮,然而她穿起來,倒是恰到好處的襯託了她的明麗。將姜梨看著她,殷之情道:「之前我曾在宮裡見到過肅國公。」   姜梨聽到此處,忍不住停下腳步。   「那位肅國公應當是剛剛從宮裡出來,我們在御花園見到了。我想我們見過一次的,就主動同他打招呼。他也回了招呼,我本來想與他多說兩句,但他好像很忙碌,很快走了。」   「如此。」姜梨的心有些微妙。   「我聽聞國公府搜集了世間各種奇花,是燕京城風景最好的地方,可惜從沒去看過。姜二小姐既然和肅國公相識,也曾去過國公府嗎?」她笑嘻嘻的盯著姜梨,語氣裡卻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   姜梨卻立刻察覺到了,大約是因為有關姬蘅的事,她格外敏感,又可能是姜梨本就提防著殷家人。她幾乎沒有猶豫的就搖頭道:「沒有,我沒有去過國公府,不知道裡面是何種境況。」   「你也沒有去過國公府。」殷之情語氣有些失望,但神情分明是輕鬆了起來。   「縣主好像對肅國公的事很感興趣?」姜梨反問。   「算是吧,我在燕京城聽到了許多有關他的傳聞,不過沒見過他幾次面,總覺得這個人很神秘。」殷之情笑道:「但日後想來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倒也不急於一時。」   她說的話可謂是十分直白爽朗了,也許雲中那邊的女子慣來這樣率直。   「哎,我們都落後哥哥好遠了,先過去吧。」殷之情拉著姜梨走到了殷之黎身邊,殷之黎已經發現落在了他們後面,站在葡萄藤架下等她們。殷之情把姜梨往殷之黎面前一推,笑道:「我突然覺得有些口渴,哥哥,姜二小姐,你們在此說說話吧,我帶丫鬟去茶坊裡喝點茶解渴,北燕比雲中夏日熱的太多了。」說完,不等姜梨回答,殷之情就帶著丫鬟們走遠了。   姜梨看著她們的背影,哭笑不得。   「對不起,」殷之黎也有些尷尬,同姜梨道歉道:「我妹妹沒有什麼壞心,她很單純,做事不會考慮很多。」   姜梨道:「沒事的,殷公子不必跟我解釋。我倒是看縣主和殷公子兄妹情深,縣主和殷公子,似乎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其實姜梨平日裡說話,總是溫軟委婉,極少有這般直白的時候。但殷之黎不一樣,因他總是溫和大度,讓人不禁想要看一看他的底線在什麼地方,他什麼時候會發怒。所以姜梨問了這麼個尖銳的問題,倘若姜元柏在這裡,只怕要說她沒規矩了。   但殷之黎也只是稍稍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是,我的生母走的很早,記事起幾乎就不在了。後來……母親待我很好,視如己出,我和之情從小也並不生分。」   姜梨仔細的觀察殷之黎說話時候的眼睛,看他樣子似乎沒有說謊,說明至少殷夫人的確沒有苛待過殷之黎,他們母子關係才會如此和諧。   姜梨道:「真叫人羨慕。」   殷之黎笑了笑,道:「姜二小姐也有姐妹兄弟。」   姜梨但笑不語,如果說是薛芳菲,自然有個感情深厚的弟弟,並且願意為了彼此付出性命。如果說是姜梨,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是沒有了。只有姜幼瑤姜玉娥這些姐妹,卻處處都是心機,恨不得要自己的命,哪裡稱得上是感情深厚。   殷之黎大約也曉得姜家的情況,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面上有些紅,正想岔開話頭,冷不防看見姜梨手裡的扇子。那把扇子還是殷之情送給姜梨的,因著近來天熱,姜梨也就用了起來。扇子的扇柄握在手裡冰冰涼涼的,而且扇起的風也帶著涼意,用著舒服。   「姜二小姐已經在用這把扇子了?」殷之黎笑道,「我還以為姜二小姐不會用。」   「這把扇子很好,用起來也很舒服,還要多謝縣主。」姜梨回答。她說了「縣主」,不管這把扇子究竟是不是殷之黎挑選的,但是以殷之情的名義相送,姜梨用起來就沒有任何負擔,也不會有什麼名聲上的不對。   她也是在提醒殷之黎。   不曉得殷之黎是根本沒聽懂,還是聽懂了卻裝作沒聽懂,殷之黎笑了笑,道:「姜二小姐喜歡就好。日後姜二小姐要是有什麼需要的,也可以找我或是之情,能幫忙的,我們都不會推辭。」   姜梨好笑的看著他:「殷公子實在客氣了,這樣旁人會指責的吧。」   「應當不會。」殷之黎道:「因為姜二小姐是我和之情的朋友。」   他含笑說話,性情溫柔,專注的看著姜梨的目光,帶著暖意,十分澄澈似的。姜梨被他的目光看的不自在,只好別過了頭,她沉默者沒有接殷之黎的話,因為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接話。但心裡卻倏而緊張起來,殷之黎和她不多的幾次見面中,每一次都是恪守禮儀,雖然姜梨曉得殷家和姜家都表示看好這門親事,但殷之黎本身,一直看不出來他的態度。   他對姜梨好,但好也不過分,就像對朋友一般,維持在一個很舒服的距離裡。因此姜梨才願意和他說話。而且從他的下棋來看,殷之黎是一個聰明的人,前幾次姜梨明裡暗裡的表示出了對這樁親事的抗拒,想來殷之黎是看到了。如果殷之黎是個驕傲的人,應該不會繼續靠近。   但是今日,姜梨能感覺到,他的態度比前面幾次明顯了些,他非但沒有退後,反而往前打垮了一步。   這是為何?   難道殷家那邊已經有了其他的主意,即刻就要開始籌謀了?但現在才堪堪見過幾次,不會這麼快吧。說起來今日就是姜二小姐十六歲的生辰,十六歲的生辰過後,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都是在這個年紀嫁人的。姜梨到現在連親事都沒定,已經算是很晚了。   她勉強維持著溫和的笑容,一直等到晚上,殷之黎兄妹從姜家離開。   這一回,姜老夫人總算是沒讓姜梨送走這對兄妹後到晚鳳堂說話,可能也曉得對於姜梨的勸導,姜梨根本聽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叫了。   姜梨回到了芳菲苑。   白雪把今日殷家兄妹送的兩個匣子抱了過來,問姜梨道:「姑娘,這是平陽縣主和郡王世子送的東西,要不要打開?」   姜梨道:「打開吧。」   白雪依言打開,殷之情送的是一副寶石頭面,一看便價值不菲,姜梨猜測也許是昭德將軍從前得的先帝的賞賜裡的東西,這樣的頭面,商鋪裡是買不到的,殷之情倒是很大手筆了。   殷之黎送的則是一本書,看著平平無奇,姜梨翻開來看,是前朝大儒留下來的手抄孤本,有價無市。這本書,卻是比殷之情的禮物來的更貴。   姜梨看了一眼之後,就道:「收到箱子裡去吧。」她並沒有要翻開這本書,戴上這幅頭面的意思,白雪依言把東西放了回去。姜梨四處沒看到桐兒的身影,就問:「桐兒去哪了?」   「她說去廚房給姑娘端點冷食,不過去了有一陣子了,不知道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姑娘,要不要奴婢去看看?」   「沒事。」姜梨搖頭,「許是有什麼事耽誤了,我也沒什麼事,只是問問她而已。」   姜梨坐在桌前,隨手找了一本書在眼前翻,不知為何,她的心一直跳的很快,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近在眼前的書一頁也看不下去,心煩意亂的厲害。她按住額頭,正要揉一揉,突然間,外頭有人敲門,白雪問了一聲,桐兒的聲音從外面響了起來。   白雪把門打開,桐兒進來,白雪看著她空空如也的雙手,奇道:「你不是給姑娘端冷食去了嗎?怎麼什麼都沒有。」桐兒支吾了兩句,姜梨見她如此,就道:「有什麼話你直說就是了,都是自己人,不必擔心。」   「不、不是擔心這個……」桐兒猶豫了一會兒,看向姜梨,姜梨對他點了點頭,桐兒才像是得了勇氣,把嘴裡的話說出口,她道:「姑娘,老爺要把你嫁給殷公子了!」   即便桐兒說這話的聲音壓的很低很低,姜梨和白雪還是被她嚇了一跳,白雪道:「你在說什麼?怎麼突然說起這事了。」   「桐兒,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別害怕,你告訴我,我來想辦法。」姜梨安慰她道。   她的聲音溫和,從開頭的震驚過後,立刻恢復了平靜,像是被姜梨的從容所影響了似的,桐兒這才漸漸鎮定下來。她道:「奴婢晚上本來是想要去廚房給姑娘端冷食的。那會兒天熱,奴婢想從晚鳳堂後面的屋子繞一繞,那裡路近些,誰知道從窗戶底下走的時候,恰好聽到老夫人和老爺正在說話。」   桐兒和府裡的小丫鬟不同,府裡的丫鬟深知規矩,平日裡也循規蹈矩的辦事。桐兒卻和姜梨在青城山呆了八年,心思跳脫的很。加之姜梨平日裡又慣著她,桐兒便經常做抄近路這回事。   「奴婢聽到老爺對老夫人說……殷將軍這回打了勝仗,陛下必然要論功行賞,陛下論功行賞的時候,就請求陛下賜一道聖旨,給姑娘和郡王世子賜婚。」   姜梨和白雪都是一愣,以戰功換一門親事?這或許對別人家的小姐來說,是一件面上有光的是,顯得自己金貴,得夫家看重。然而聽在姜梨眼中,炎炎夏日,如同一桶涼水兜頭蓋臉澆下來,讓她從頭到腳都冷成冰塊。   殷湛還真是一條活路都不給人留,如果是洪孝帝賜婚,這門親事就再無轉圜餘地。就如當年飛揚跋扈的永寧公主,還不是聖旨一下,只能乖乖嫁入李家?   殷家不惜利用戰功也要讓自己嫁入門,看來是非要和姜家做個親家不可了。   桐兒道:「奴婢聽老夫人的意思,還像是很高興似的。說姑娘嫁入殷家也是有福了,日後高枕無憂,不必操心什麼。唯一擔心的就是殷家會不會日後回雲中去。但是殷將軍這回降滅成王有功,皇上應當不會再讓他回西北了。而且和咱們府上做了親家,老爺和二老爺也會勸著皇上,想辦法讓殷家留下來的。」   姜梨忍不住冷笑:「殷家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桐兒被姜梨的臉色嚇了一跳,她的姑娘,自來都是和和氣氣,溫溫柔柔,便是生氣,也是生的不露痕跡,不像現在,分明是被氣的狠了,整個臉色都沉下來,看著教人害怕。   但聽到的話還是要繼續說下去,桐兒繼續道:「老爺還說,如今姑娘已經過了十六歲生辰,陛下賜婚下去,今年冬日就可以完婚的。奴婢還想再聽一些,那邊就有人的腳步聲過來了,只好逃走了。奴婢想著回來告訴您這件事,倒是忘了去小廚房端冷食。」   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在乎一碗冷食。白雪扯了一下桐兒的袖子,桐兒卻是滿面擔憂的盯著姜梨。   兩個丫鬟都看的出來,姜梨分明屬意的是肅國公,這姜家怎麼能亂點鴛鴦譜,讓姜梨和殷公子成親。白雪想了想,道:「姑娘要不要去找老爺,說個明白。既然姑娘認為殷家不妥,說出理由,老爺畢竟是您的父親,只要姑娘說的有理,也會聽進去的。」   「和他說話沒什麼用,」姜梨道:「父親也要為姜家著想,況且殷家來者不善,手段還高明,我就算與父親說了,他也不會信。」   「那……要去找國公爺幫忙嗎?」桐兒小心翼翼的問。   白雪看了桐兒一眼,桐兒無辜的回望她。在桐兒心中,自家姑娘要是有什麼麻煩,都是可以去國公府解決的。實在不行,讓肅國公去和殷家商量啊,肅國公那麼能耐,想來可以讓殷家人不戰而退的。   姜梨的手抵在桌上,忍不住緊握成拳。殷家的動作很快,而且還是用這種不入流的方法,讓她找不到一個可以拒絕的機會。因為女兒家的親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殷家掌握了主動權,姜梨就處在一個非常被動的位置。   難怪了,難怪今日殷之黎對她的態度不一樣,可見殷之黎已經提前知道,在慶功宴上,殷湛會向洪孝帝討一個賜婚。他們把自己當做案上魚肉,只等著任人宰割。一瞬間,姜梨心中的怒氣暴漲,死過一次後,她最討厭的就是被人控制,逆來順受的感覺。   想要她,她偏偏不讓!既然明著不能拒絕,暗中她有的是辦法。姜家這齣戲,她也是本本分分想好善始善終,但卻不想被人當做皮影,成為別人的掌中傀儡。這齣戲她不看了,這局棋也不下了,她要跳出棋盤,至此也不當別人的棋子。   姜梨站起身,披上外裳,道:「等夜深的時候,我們走吧。」   白雪問:「姑娘去哪?」   「國公府。」姜梨道,她從腰間把那隻瓷做的哨子去了下來。這隻哨子,她已經很久沒吹了,雖然趙軻好像已經沒有在姜府,姜梨決定還是賭一次,到了深夜,吹響這隻哨子,看看結果會如何。如果沒有人來,她就自己前去,想辦法走一趟國公府。   桐兒眼睛一亮,道:「姑娘是要和肅國公……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她真是半喜半憂,喜的是姜梨去找心上人解決問題,憂的是世人不都是說,私奔沒有好下場,那些富家小姐和窮小子私奔的故事,到最後,都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富家小姐被拋棄的悽慘結局。   不過……自家姑娘暫時不缺銀子,肅國公更不窮,這樣的話,應該也不是問題吧。   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姜梨的聲音就傳來,她說:「不是。我去見他,和他告別。」   告別?白雪和桐兒看著姜梨,驚得說不出話來。   姜梨心裡,卻是由一開始的猶疑,慢慢變得堅定起來。看上去她似乎沒有辦法更改這件事情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姜家。當姜元柏發現自己不見以後,自然會想法子拒絕這門親事。只是在離開之前,姜梨還須得帶上薛懷遠。她準備明日去葉家同薛懷遠坦白身份,也同葉明煜好好地道別。畢竟相交一場,姜梨沒有舅舅,也早已被葉明煜當做了自己的親舅舅。   她夜裡去見姬蘅,除了和姬蘅告別,算是不枉和對方相識一場外,還想懇求姬蘅,若是可以,在她和薛懷遠離開燕京城的路上,稍微幫上一點小忙。要避開姜元柏也許不難,但若是殷家也來搜尋她的下落,姜梨並沒有把握能完全脫身。到時候真要被抓住,只怕還會連累薛懷遠,他們也會好奇,非親非故的,姜梨為何單單帶上薛懷遠。   她是非走不可了。   夜色漸漸籠罩下來,院子裡越來越近,白雪和桐兒在院子門口張望了一會兒,也確定府裡的人幾乎都睡著了。姜梨站在窗戶前,攤開掌心,掌心裡躺著那枚哨子,她把哨子放在唇邊,輕輕吹響。   清脆的哨音在夜裡,還是分外清晰,即便姜梨已經用手擋著,遮住了一些聲音,在無人說話的院子裡,還是能聽得清楚。桐兒和白雪站在姜梨身後,亦是有些緊張的注意著窗外。   姜梨等了半晌,也沒等到有什麼人前來,她有些失望,轉過頭來對白雪道:「我們自己想辦法出去吧。」   話音剛落,就聽見面前的樹上傳來一個聲音:「二小姐想去哪裡?」   姜梨猝然抬頭,就看見窗前的樹枝上,不知何時蹲著一個人,看樣子在這裡已經蹲了很久了。見姜梨仰頭看他,他就從樹上跳下來,正是趙軻。   「你什麼時候來的?」姜梨驚訝,「我還以為你不在府裡。」   「我一直在這裡,來了有一陣子了。看二小姐沒有別的吩咐,就在樹上睡了一覺。」趙軻道:「聽見二小姐吹哨子,二小姐有什麼事?」   他尚且一副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模樣,姜梨也不曉得方才桐兒的話他有沒有聽到。不過趙軻有沒有聽到也不重要,因為姜梨會親自對姬蘅說明原因。她就道:「我想去國公府一趟,有話對姬蘅說,他現在在府上嗎?」   趙軻注意到,姜梨今日說的是「姬蘅」而不是「國公爺」,似乎是一種平等的稱呼。他覺得今日的姜梨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來是哪裡奇怪,只道:「大人在府中,二小姐現在要去見大人麼?」   姜梨道:「是。」   「那二小姐跟我走吧。」   姜梨對桐兒和白雪道:「你們兩人留在府裡,見過姬蘅以後,我自會回來。」   桐兒和白雪點了點頭,反正她們也管不住姜梨,乾脆也就這樣,只要姜梨高興就好了。   姜梨和趙軻離開了,芳菲苑裡的燈也滅了,一切重歸寂靜。 第215章表白   馬車在夜裡行駛,熟悉的路程,熟悉的夜風,姜梨坐在馬車裡,卻是陌生的心情。   人世間的緣分,大抵是很奇怪的,從桐鄉到燕京城,相隔千裡,沒料到她從桐鄉嫁到了燕京,有了前生和沈家的那麼一番糾葛。而和沈玉容永寧公主之間的恩怨,又令她變成了姜梨,成為姜梨以後認識的諸多人,莫名令她和姬蘅有了交集。   國公府和姜府的這條路,其實也不過一年半載的功夫,她就像已經很熟悉了。以至於在分別得時候,也生出不舍。從一開始的驚訝,覺得夜裡出府的舉動實在出格匪夷所思,到後來習以為常甚至會主動前往,變化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沒有人發現。   以後這樣的舉動不會有了,這樣的心情也不會有了。那種不安忐忑,又包含著期待和安心,複雜交織的感情,想來都不會有了。姜梨也不知道未來會不會難過,也許想起來的時候會有一點傷心,但的確是不後悔的。雖然離開了燕京,離開了安定的生活,但她可以帶著父親,將薛昭帶回家鄉,或者甚至就帶著薛昭的骨灰,遊遍四海,也算完成了薛昭的舊時夢想。   前半生一直禁錮在宅院中,也是時候飛出去了,人生在世,自由到底是可貴的。   於是她的嘴角又輕輕揚起,之前的傷感也都不翼而飛,就算要道別,也應該笑著道別。比起剛剛成為姜二小姐的她來說,現在的一切已經比她開始想的要好多了。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大仇已報,父親還活著,她還可以有未來,到底也不賴。   馬車在國公府門口停下,姜梨跳下馬車,隨著趙軻一同往國公府內走去。   每一次到國公府的時候,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姜梨也沒有認真的,好好地端詳國公府,今日她卻看的格外認真,像是要把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鐫刻在腦海中,記得清楚,這樣一來,日後回憶起來的時候,也能做貯藏多年,而不是經年一過,記憶日漸模糊,都忘記了自己曾經來過的地方是什麼樣。   她的異樣舉動被趙軻看在眼裡,趙軻越發的莫名其妙,待到了院子裡,趙軻先讓姜梨在這裡等待,自己去通報,又過了一會兒,趙軻道:「大人在書房,二小姐隨我來。」   姜梨跟著趙軻到了姬蘅的書房,書房的門虛掩著,姜梨推開門走了進去,趙軻在身後把門帶上了。   姬蘅坐在桌前,他在看摺子一樣的東西,桌子上摞的老高,見姜梨來了,他就站起身,沒再管那些摺子,走到小几前坐下,道:「你怎麼來了?」   桌上還是兩隻茶盅一隻壺,他也自然的給姜梨到了一杯茶,和過去無數次做過的那樣,這在他看來幾乎已經是習慣了,在姜梨這裡,也險些成自然。姜梨跟著坐下來,姬蘅把茶盅推到她面前,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茶,一邊倒一邊道:「怎麼不說話?出什麼麻煩了?」   姜梨忽然失笑,姬蘅說這話,好似每次她來都不是什麼好事,帶著一堆麻煩來尋求幫助似的。不過轉念一想,姬蘅說的也沒錯,而且他嘴上說的厲害,事實上每一次都替她處理妥帖了。   姜梨端起桌上的茶盅,夏天喝的茶是提前晾好的,帶著晚風的淡淡涼意,微苦卻清香。姜梨笑道:「其實我今日來,是同國公爺道別的。」   姬蘅喝茶的動作一頓,他放下茶盅,看向姜梨,琥珀色的眸子裡是意味不明的神色,他問:「道別?」   「這一年來,多謝國公爺照拂了。雖然一直說日後國公爺有需要,我定會用儘自己的全力來幫助,國公爺每次都說我在說謊,現在看來,可能國公爺說的沒錯,我大概是要食言了。」她笑得溫柔,「我要離開燕京城了,日後很可能不會再回來。臨走之前希望和國公爺道別,否則不告而別這種事做出來,未免顯得太沒有良心。」   姬蘅蹙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日後不會回來?姜元柏可知道此事?」   姜梨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我是瞞著他的,或者說,我要離開姜家,離開燕京。」   「這不是離開,是逃亡。」姬蘅問:「姜家逼你做了什麼?」   姜梨笑著搖頭:「是我自己的主意。」   「是殷之黎的事吧。」   姜梨頓住。   男人手持茶盅,茶盅卻襯的他的手格外好看,他神情漫不經心,語氣卻篤定,道:「殷家逼婚?」   他竟然猜到了?   姜梨一想也是,姬蘅既然成天都注意著殷家,自然曉得殷湛之前打的什麼主意,自己這麼急急忙忙的要走,也不難猜是什麼原因。   姬蘅蹙眉:「他們怎麼敢逼婚?」   「是賜婚。」既然姬蘅都知道了,姜梨也不準備隱瞞,她道:「我的丫鬟聽到父親和老夫人的談話,殷湛打斷在慶功宴上,陛下論功行賞的時候,以戰功換一門賜婚,賜婚我與殷之黎。」   這話說出來,姜梨感到屋子裡冷了一下,因是炎炎夏日,這種冷下來的感覺就分外強烈。   姜梨看向姬蘅,他仍然笑盈盈的,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幾分煞氣,他靠在椅子上,大約是晚上,衣裳只是披著外頭,露出裡面的中衣,中衣也是隨意敞著,露出鎖骨來,他的皮膚白,襯的整個人格外活色生香,在夜裡更加勾人。   姜梨別開眼,道:「倘若他真的賜婚,我也沒有別的辦法,父親和老夫人看樣子很喜歡殷之黎。」   「你不想和殷之黎成親,才逃婚的?」他盯著姜梨,問道。   「對。」姜梨回答的十分爽快,「可是我暫時沒有別的辦法,我也勸過姜家,不要和殷家走的太近,可是父親不聽。有件事情我也想要請求你,倘若日後你和殷家對峙,我相信殷家不是你的對手,可否饒過姜家,至少保他們一條性命?」   姬蘅挑眉:「不要。」   姜梨說:「為什麼?」   「他們又不是你真正的家人,你為何要保姜家。姜元柏現在把你當成了籌碼,我要是你,我就把他們全殺了。」他說得輕描淡寫,眼神中卻殺機畢現,姜梨曉得姬蘅沒有說謊。   「無論怎麼說,在我成為姜二小姐之後,姜家也給了我一個容身之所。我不是要威脅國公爺,只是希望能做到無愧於心,至於國公爺肯不肯,做不做,都與我無關。走之前我會留下一封信提醒父親。」姜梨道:「同樣的,他肯不肯聽,願不願意聽,也要看他自己。」   「你還真是善良。」他語氣微帶嘲諷,不知是不是對姜梨的做法不予贊同。他忽然又湊近問:「你為什麼不想和殷之黎成親?」   為什麼?晚風吹得外面的樹影婆娑作響,姜梨覺得姬蘅這個問題問的很奇怪,她道:「自然是因為我並不喜歡殷公子,也不打算成婚,所以才不會和殷公子成婚的。國公爺也知道,我是嫁過人,也被人騙過傷過,成親這回事,對這輩子的我來說,已經不是必須完成的事了。」   「倘若你遇到了真心喜愛的人怎麼辦?」他身子前傾,欺身逼近,「你也不打算嫁人?」   他和自己的距離太近,姜梨險些屏住呼吸,她想要別開頭,又撞進姬蘅的眼眸裡,初見時她驚訝於這年輕人的美貌,鳳眼狹長含情,如今跌進她琥珀色的眼眸中,就難以再爬出來。   「不會的,」她強迫讓自己鎮定,只微笑道:「我暫且沒有遇到中意的人,也不必考慮這些莫須有的問題。等真的有一日遇到了,再說那時候怎麼辦。」   少女姿態躲閃,卻偏要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她還真是可愛,分明已經嫁過一次人也被傷過一次,卻好像不懂得保護自己,或者說她是有恃無恐,說勇敢也好莽撞也罷,她還是會喜歡人,也不會被一些外來的事影響,變成另一個人。   或許現在的姜梨,褪去仇恨的姜梨,其實和少女時候的薛芳菲,沒什麼兩樣。   姬蘅忍不住又往前湊近了一點,他偏著頭,仔仔細細的打量她,他的目光銳利而溫柔,教清醒的人也會沉淪,他說:「你說謊。」   姜梨抬頭看他:「怎麼會?」   「你不願意嫁給殷之黎的原因,我知道。」他的嗓音低醇,爬過人的心上,酥酥麻麻,像是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只得看著他笑的勾人,越發逼近,他說:「你喜歡我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轟」的一下,姜梨的腦中,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響。她慌亂之下,下意識的就要否認,「不,我沒有……」   下一刻,她的唇被人堵上了。   年輕男人的容顏近在咫尺,姜梨震驚的睜大眼睛,將他的睫毛也看的一清二楚,他的唇柔軟溫暖,在她的唇齒間纏綿,他一手扶著姜梨的後腦,將她往自己身前帶,加深了這個吻。   沒有人會在被姬蘅吻過仍然把持得住,不沉溺其中的,饒是姜梨也一樣,他的神情溫柔,動作卻堅定,姜梨掙扎了好幾下,才把他推開。   她捂著自己的唇,看著對面的年輕人,道:「姬蘅,你!」   「生氣了?」他道:「都對我直呼其名。」姬蘅笑了笑,啞著嗓子再次湊近,他低頭看著姜梨,目光寵溺又柔和,他說:「你喜歡我這件事,我知道,那我喜歡你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姜梨愣住了。   他好整以暇的看著她,愉悅的笑容掩飾也掩飾不住,姜梨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尷尬,她訥訥的道:「你說什麼……」   「我本來不想這麼快把你牽扯進來,阿狸,」他摸了摸姜梨的長髮,替姜梨把垂下來的頭髮別到而後,「但是你好像有些心急,我可不能讓你跑了。」   他的動作自然,好像這樣的事已經做過了無數次,卻讓姜梨有些不知所措。對於姬蘅,她以為對方的確是拿自己當朋友,不管這照顧和關心裡,究竟是同情還是一時興起,總歸和喜歡沒有半分關係。他這樣的人,大約是不會喜歡上別人的。但他此刻的這一番話,卻讓姜梨不得不懷疑起自己來。   「你喜歡我嗎?」她輕輕地問。   女子的目光純澈,帶著真心的疑惑,實在很是招人稀罕,姬蘅忍不住,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道:「當然。」   姜梨道:「你不會是騙我的吧?」   姬蘅挑眉:「我看起來像是會騙女人的人?」   姜梨想了一下,道:「不像。」   姬蘅絕不會騙女人,不是因為他多正直多磊落,實在是因為他懶得這麼做,對於他來說,許多事情很容易就能辦到。當然,他也不必費心去騙,想來他只要稍稍溫柔一些,就自然有人為他傾倒,前赴後繼。   「所以你不用離開燕京城。」姬蘅道:「我來想辦法。」   姜梨疑惑:「你有什麼辦法?殷湛打的是皇家賜婚的主意,他如今打了勝仗,皇上信任他,他要用戰功換賜婚,皇上不會不同意。總不能公然抗旨。」   「你不必擔心,」他笑盈盈道:「他不會有這個機會的,也不只有他一個人會請人賜婚。」   姜梨怔住:「你……」   「阿狸,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他挑眉。   他喊得十分自然,分明他曉得自己是嫁過人,為人婦,卻總是用這麼親暱的稱呼叫她。也讓姜梨恍惚產生一種錯覺,前生一切都是大夢一場,早已夢過無痕,她仍然是無憂無慮的少女,也能被人呵護在掌心,珍之重之。「你要是不願意,可以暫且不答應我,」姬蘅輕描淡寫道:「等你答應的那一日再說,不過我想,既然你那麼喜歡我,遲早都會願意的,是不是?」   姜梨:「不是的。」   姬蘅道:「你說謊。」   「我可不知道你會不會變成第二個沈玉容,」姜梨大大方方的笑了,「我能去喜歡一個人,也能去相信一個人,但現在不會無底線的為對方做任何事了,吃一塹長一智,姬蘅,我要先愛自己,再去愛別人。」   她以為姬蘅聽了這話會生氣,甚至會覺得她只是,然而他只是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道:「那很好,你就不用受傷,我也放心了。」   姜梨看著他,他的眼神要比過往任何一次都要認真,他沒有說謊,他說的是真的。   「我從來不認為無私是什麼好事。」姬蘅輕聲道:「不過我認為,你學不會自私也沒有關係,那些事情我來做,你只做你想做的事。」   姜梨低下頭,手指無意識的抓住手裡的扇子。那還是殷之情送她的扇子,燕京城的夏日熱得很,這扇子好用,姜梨也就隨身帶著,她的動作被姬蘅看在眼裡,姬蘅的目光落在她的扇子上,微微一頓,下一刻,便將那扇子從她手裡拿過來。   「殷之黎送你的扇子?」他問。   姜梨點點頭,又搖頭:「是殷之情送的。」   姬蘅嘴角噙著笑,慢慢的將那扇子展示開來,扇子上面有梨花,扇柄處卻刻著一朵小小的蓮花,那本就是白玉做的扇柄,玉色很好,通體雪白,刻著的這麼一朵蓮花,實在是輕敲可愛,纖毫畢現了。   姬蘅氣定神閒道:「殷之黎真是大手筆,就是眼神有些問題。什麼白蓮花,分明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食人花。」   姜梨先是愕然,隨即明白姬蘅說這話的意思,她立刻回過神,道:「你怎麼知道殷之黎與我說的話,趙軻還呆在姜府裡嗎?」   「我可不放心把你一個人丟在姜梨那種地方,」他說:「當然要讓人盯著你了。」   他若是想要哄一個人,只怕是沒有不上他的當得。姜梨才覺得有些感動,就看見他手裡拿著那把扇子,對她道:「這把扇子,我沒收了。」   「這可是我的東西。」姜梨道。   「你的東西?」他唇角一翹,突然伸手握住姜梨的下巴,另一隻手伸指摩挲著她的唇瓣,語帶警告道:「你以後再收別的男人東西試試看。」   姜梨不做聲了。   他指尖微涼,摩挲在人的唇瓣上,那裡卻像是要被灼傷似的。姜梨復又想起方才猝不及防之下的那個吻,面上更是燙的出奇。   恍惚間她只聽到了姬蘅輕笑一聲,他說:「原先看你膽子大,眼下怎麼怕我怕的要命?」   「我不是在怕你。」姜梨掙脫了他的手,道:「不過是有些不習慣罷了。」   「無妨,以後你會慢慢習慣。」   姜梨看著他,沉默了下來,姬蘅也只是耐心的等待,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問:「我是不是會讓你的計劃生變?倘若你要出面阻攔殷家的這門親事,勢必會讓殷家人注意到你,到那時候,會不會換了你的事?」   「殷湛早就注意到我了,有沒有你的親事都一樣。」姬蘅微微一笑,安慰她道:「你不用在意。」   「我還是不明白殷湛和你的恩怨是什麼,如果你現在不想說,我也不問了。不過,他回燕京城的目的又是什麼?和姜家聯姻,只怕也不只是殷之黎自己的主意,我便不是絕色天仙,殷之黎不會見了我一次就喜歡上我,是為了什麼?」   姜梨還是覺得很奇怪,如果不弄清楚殷湛的目的,姜梨就不知道如何給姜家指路。   「李仲南現在已經不行了,文臣之首就是姜元柏。」姬蘅淡道:「拉攏了姜元柏,朝中一半勢力都拉攏了。」   姜梨聽他用的是「拉攏」二字,心中一跳,脫口而出:「他想當第二個成王?」   姬蘅微笑道:「還有更好地理由嗎?」   「為什麼?」姜梨越發迷惑,「他若是要篡位,這麼多年在雲中都默默無聞,為何要等到現在,在皇上年幼的時候不就可以做這件事了嗎?」   「陛下要成長,成王要成長,夏郡王當然更要成長。不然你以為,當年先帝為何要把夏郡王驅逐去雲中,不過是因為先帝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卻又沒有更多證據,心中狐疑,只能驅逐。說到底,先帝到底念舊,若是我……」姬蘅漫不經心道:「絕不會養虎為患。」   「他和你……」   「噓,」姬蘅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對姜梨笑道:「很多事情,你不用知道,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我這麼喜歡你,可不希望你出什麼事。」   他說情話說的張口就來,卻也不會讓人覺得膩煩虛偽。姜梨也順其自然的接受了,他們二人的關係,早在最開始的互相試探算計中,偶然相交,慢慢成為朋友、知己,甚至成為現在這般模樣。   這好像沒什麼不對。   姬蘅不願意說的,怎麼問也問不出來,姜梨也就罷了,實在不行,自己想辦法去打聽就是。只是聽到殷湛的謀逆之心,還是令她大吃一驚。   「父親……姜家不會被連累吧?」   「只要你和殷之黎的親事不成,就沒什麼可擔心的。」姬蘅說的雲淡風輕,「姜元柏這個人,有心無膽,謀逆這種事,是絕對不敢做的。殷之黎之前的主意,姜家未必知道。一旦殷湛表現出他的野心,姜元柏自然會退避三舍。」   「我只是覺得,皇上一旦誤會姜家和殷家一樣貪婪有了反心……」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皇上知道此事嗎?」   姬蘅但笑不語。   姜梨立刻就明白了姬蘅的意思,洪孝帝竟然知道了。洪孝帝果然比眾人想像中藏的更深。不知道殷湛知不知道此事,不過也許殷湛就算知道了此事,也不以為意,對殷湛來說,他的兵馬強盛,燕京城的御林軍也不是他的對手。   但姬蘅看起來卻不怕殷湛的意思。   莫非那枚丟失的虎符……   「不要胡思亂想了,阿狸。」他道:「你只要乖乖呆在府上,一切都會解決的。」   「姬蘅,」姜梨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出事。」   姬蘅一頓,隨即笑了,他笑起來格外惑人,眼底的淚痣殷紅如血,他的聲音溫柔,道:「好。」   夜色正好,月色不濃不淡,像是也曉得這一夜值得銘記,便發了瘋一般的美好。   和姬蘅說完話後,姜梨也準備回去了。她今日本來是準備來和姬蘅道別,結果不知怎麼的,稀裡糊塗,反而和對方敞開心跡,她本就是坦誠的人,在替薛家報仇之前,尚且還留有幾分餘地,大仇已報後,前塵過往盡數如煙,她便又如從前豁達了。   但值得慶幸的是,對方也喜歡她。   想到這裡,姜梨便忍不住揚起嘴角來。   她曾以為愛過一次人後,便不會再輕易地愛上另一個人,相信另一個人,但喜歡這回事,大抵是沒有道理的。她還能這不怕受傷的繼續愛人,也是一件好事。父親和阿昭要是知道了,也會為她高興的。   當然,這一回,她不會盲目的為對方失去自我,變成另一個人了。愛情從來不是靠一個人委曲求全支撐。   她心裡想著這些,和姬蘅走了出去。姬蘅牽著她的手,這一回,他沒有再牽姜梨的袖子。他的手掌修長寬大,把姜梨的手握在掌心,仿佛一輩子都不會鬆開似的。   「笑的這麼開心。」姬蘅道:「看來你很喜歡我啊。」   「牽得這麼緊,」姜梨馬上反擊,「看來你很怕我跑掉啊。」   「有什麼可怕的,」他輕哼了一聲,「你跑到天涯海角,我總有辦法把你抓回來。」   姜梨嗤笑,懶得和他說,姬蘅要送他到府門口的馬車上,二人路過花圃的時候,院子旁邊,發現坐了一個人。那人正費力的雙手扶著椅子,姿勢奇怪。   姜梨看見那個背影,只覺得心中一跳,莫名就問到:「那是……」   姬蘅也朝那邊看去。   「那是之前救回來的小子,」趙軻解釋,「他腿斷了,司徒小姐不讓他走路,白日裡他就坐在輪椅上,這小子心裡憋著一股勁兒,老是不認命,晚上偷偷地跑出來練走路。」他感嘆一聲:「倒也是個硬骨頭,就是可惜了,武功都廢了,司徒小姐也說過,他不可能再站的起來,怎麼就這麼倔?」   姜梨瞧著那背影,那人果如趙軻所說,站起來極為艱難。那椅子是靠著屋門的窗戶,他兩隻手撐在窗戶臺上,企圖撐起身子,然而費了老大的力氣,也只稍微撐起來一點點,而且很快,「撲通」一聲就跌落下去,聲音聽得姜梨這邊都替他覺得疼。   姬蘅道:「讓他回去吧。」   月影下,這影子實在看得令人心酸,哪怕只有一個模糊的背影,卻奇怪的,突然讓姜梨覺得心痛起來,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停住腳步,目光直直的盯著椅子上的人,然而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趙軻得了姬蘅的吩咐,就逕自往那人身邊走去,一邊走一邊喊道:「阿昭,別練了,這麼晚了,別人還要睡覺呢。大人讓你回去休息了。」   姜梨一聽,頓時渾身發抖,她反問道:「阿……昭?」 第216章姐弟   「阿……昭?」姜梨道。   姬蘅眸光微微一動,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姜梨快步往那人身邊走去,她走得極快,幾乎要小跑起來,比趙軻還要先到那人面前。趙軻也沒料到姜梨突然趕了上來,詫異的看著姜梨,沒有說話。   椅子上的少年轉過頭,看見姜梨也是一怔。月光下,他的影子由模糊到漸漸清楚起來,仍舊是熟悉的眉眼,卻少了幾分稚嫩,多了幾分堅毅。他的臉上還有一些淡淡的疤痕,一雙眼睛卻還是如從前一般澄澈,只是帶著疑惑看向姜梨,他甚至還想對姜梨笑一笑。   姜梨的腦子「嗡」的一響,雙手不受控制的往少年臉上摸去,似乎要分辨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她喃喃道:「阿昭……」   少年疑惑道:「這位姑娘……認識我嗎?」   他的聲音仍舊如從前一般清涼,炸響在姜梨耳邊,直教姜梨身子一抖,一個激靈回過神,愣愣的看著他。   不是假的,阿昭在說話,是阿昭的聲音,不是夢,趙軻和姬蘅也在這裡,這也不是阿昭的鬼魂。   一瞬間,她的心中同時被巨大的喜悅和悲痛充滿,一下子抱住了阿昭,大哭起來。   女孩子抽抽噎噎,哭聲在院子裡迴蕩的格外清晰,趙軻張大嘴巴,下意識的往姬蘅那頭看去。姜家二小姐居然抱著這個叫阿昭的小子,莫不是他們早就認識?姜二小姐和阿昭如此親密,該不會是從前就有過私情,要真是這樣自家大人情何以堪?好好的一個人竟然比不過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姜家二小姐先前才和大人手牽手,這會兒就已經當著大人的面抱起別人來,這可真是……   阿昭被姜梨這麼抱著,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少年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突然被一個陌生姑娘這麼抱著,阿昭本能要推開,然而這姑娘哭的撕心裂肺,如此傷心,莫名的讓他也跟著鼻酸起來,一時間竟不忍心推開她,任由她伏在自己肩頭,泣不成聲。   因著是夜裡,姜梨的哭聲,很快就驚動了旁人。籠子裡的小紅撲騰個不停,瞅著姜梨喊「芳菲」,只是淹沒在姜梨的哭聲裡。姬老將軍似乎也被吵醒了,中氣十足的在隔壁院子裡吼,讓姬蘅消停點。   姬蘅走過來,抓住姜梨的手臂,將她從阿昭身上拉起來。趙軻注意自己的主子的臉色,發現姬蘅竟沒有生氣的意思,一時之間更驚訝了。姜二小姐做了這種事,大人竟然還如此包容,難怪人們總是說「紅顏禍水」了。   姬蘅道:「進屋說。」   姜梨抹著眼淚,推著阿昭的輪椅進了屋,姬蘅也跟了進去,剩趙軻在屋外守著。   阿昭平日裡就住在司徒煉藥房旁邊的小屋裡,小屋裡倒也簡單,姬蘅坐在床邊,拉姜梨坐下,阿昭點亮了油燈,看向姜梨,還是有些不自在,正想說話,就聽見姜梨開口,姜梨問:「你的腿怎麼了?」   阿昭張了張嘴,這位莫名其妙的姑娘,問自己問得如此熟稔,仿佛自己理應告訴她自己的一切似的。但阿昭鬼使神差的,就老老實實的回答:「司徒大夫說我的雙腿斷了,日後不可能站的起來。我總想著能不能再試一試,夜裡就自己扶著窗臺站一會兒,堅持不了多久。我怕司徒大夫看見後會生氣,所以才晚上做,沒想到被大人和姑娘看見了。」   「斷了?」姜梨輕聲問,說完這句話,她的眼淚頓時又流了下來。她實在想不到,身為阿昭這樣的江湖少年,若是從此以後再也站不起來,會是怎麼一番場景。要知道少年時候的他,志向不是做官,也不是發財,就是四處遊歷,懲惡揚善。和葉明煜很像,不同的是,葉明煜的確做到了,可阿昭日後卻再也做不到。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落,仿佛傷心到了極致,姬蘅在一邊看著,輕輕嘆了口氣,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擦眼淚。從前覺得這姑娘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境況,總是從容的,哪怕遇到的再惡劣的人,她都笑得出來。如今看來,她僅有的幾次哭泣,都是和親人有關。只要遇到了親人,她的眼淚就止也止不住,哭的人心都軟了一截。   阿昭也不知所措的看著姜梨,這姑娘聽到他腿斷了,就哭成這幅模樣,他也看得出,這姑娘是真心為他傷心。但正因為這樣,阿昭反而更加疑惑了,他的確是沒見過這位陌生的姑娘,但她為何要為自己如此難過?他只好手忙腳亂的安慰:「姑娘不必覺得我可憐,雖然站不起來,但我還活著,留著一條命在,日後想做什麼都可以。世上比我可憐的人多不勝數,有些甚至還沒能活著,比起來,我已經很好了。」   聞言,姜梨愣住,她道:「活著?對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死了嗎?」   阿昭一愣,看向姬蘅。   姬蘅溫聲道:「你還記得,那一日你叫我去永寧公主的私牢裡,找姜幼瑤。」   姜梨點了點頭。   「我在私牢裡的時候,看見了他,他向我求救,我就把他帶了回來。」姬蘅回答。   聽到這裡,少年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恍然,道:「你是……姜二小姐?」   阿昭還記得趙軻說過,那一日是姜二小姐請姬蘅去私牢裡找人,卻無意間撞到了他。算起來,姬蘅是他的救命恩人,姜梨也算是救了他一條命。如果沒有姜二小姐讓姬蘅去公主府的私牢,他也不會被發現。   他道:「原來姑娘是姜家二小姐。」   姜梨看著他,他的眼裡充滿了對自己的感激。對於薛昭看來,姜梨便只是一個偶然的救命恩人。   「我不是姜二小姐,」她道:「我是姐姐,阿昭。」   薛昭愣住了。   他有些不明白姜梨的話,姜梨看上去分明年紀比自己更小,為何要說自己是姐姐,而且剛認識就讓自己叫她姐姐,也太自來熟了。   姜梨見他仍然疑惑的模樣,就知道薛昭根本沒聽懂自己的話,她又說了一遍:「阿昭,我是薛芳菲,是你的姐姐。」   她的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姬蘅伸手握住他的手,姜梨稍稍安心了些。阿昭卻如遭雷擊,盯著姜梨,半晌才道:「你……你在說什麼……」   面前的姑娘是陌生的姑娘,薛昭絕對沒有見過這位小姐,而他的姐姐,只要薛昭想起來,便覺得心痛至極。在私牢的時候,薛昭就已經知道了薛芳菲死去的事,可憐他的姐姐,被那一對姦夫淫婦所害,還要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   「你不相信我,是嗎?」姜梨輕聲問。   「我不認識你……我的姐姐,已經死了。」薛昭看著她,愣愣的回答。   「你身上有一塊圓形胎記。」姜梨道。   薛昭怔住,他的確有一塊胎記,那胎記在他大腿內側,自小就有,除了家人以外,旁人應當不知道。但這也沒什麼,他被送到國公府後,治傷的時候也許被人看到。   「你五歲的時候,同我去樹林裡,陷入了沼澤,是我把你救上來的。當時我們二人都以為活不了了,最後還是僥倖撿了一條命。父親不讓我們去樹林裡玩,所以回去後,我們誰也沒有對父親說起此事,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薛昭慢慢的睜大眼睛,他知道姜梨說的話是真的,那件事,也的確沒有第三人知道。卻因為生死攸關,在他腦海裡記得格外清晰,到現在還不能忘懷。   「你喜歡吃桂花糕,喜歡喝青竹酒,最喜歡去桐鄉張大叔的酒館,你平日裡出門總是帶著一串銅板,一錠銀子。那銀子是你從賭坊裡贏來的彩頭,從不肯用,說是攢夠了五十兩銀子,就去買一把寶劍。你喜歡我給你做的靴子,不喜歡爹買的筆墨,自小你就跟我親……」   她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段,中途甚至都不停頓,那些事情像是深深的鐫刻在她心裡一刻也沒有忘懷一般。隨著她說的越多,屋裡幾人的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薛昭從小到大,從一個幼童到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的模樣。   阿昭的眼眶不知不覺已經紅了,他的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盯著姜梨,仿佛強烈抑制著激動。   直到姜梨看見他掉下眼淚,她停下了說話,問:「你現在信了麼?阿昭?」   阿昭似哭似笑的看著她,過了好一陣子,突然道了一聲:「……姐姐!」   信!怎麼不信?她說的那些事,本就是曾經真真正正在他身上發生過的。包括他的那些習慣,旁人若是想要查他,卻也查不到他心裡的想法。那些年他姐弟二人談心的對話,到現在姜梨卻能一字不落的說出來。他知道,自己的姐姐,可是過目不忘!而且她說話的神態,實在是和薛芳菲太像太像了。如果姜梨不說,薛昭也只會覺得這是一個巧合,但當姜梨說明自己的身份,再看那些蛛絲馬跡,就都成了不容辯駁的證據。分明是陌生的眉眼,但薛昭恍惚間只覺得,自己的姐姐又活過來了,她溫柔的包容自己的淘氣,與他說如何能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姐姐!」薛昭喊道。   「阿昭……」姜梨哭道。   「姐姐!你真的是姐姐!」薛昭道:「外面的人都說你死了,我也以為你死了,你怎麼還活著,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他恍然道:「你是不是易容過,可是怎麼成了姜家的二小姐?這些日子你怎麼樣,是不是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害死了你?還有爹,爹你去看過嗎?他知不知道我們的事?」   他的問題實在太多,可見真是有許多不解想要問清楚自己。姜梨笑中帶淚,只道:「沒事,我一件一件說給你聽。」   「阿昭,我現在已經不是薛芳菲了,我是姜元柏的女兒姜梨。當時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算計我,害我失了名聲,只得留在府中,永寧公主想要給我下藥,被我發現端倪不成,就勒死了我。」   已經是第二次聽這種事,姬蘅還是忍不住微微凝眸,抓著姜梨的手微微收攏。薛昭更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齒道:「混帳!」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時我也以為自己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姜家的二小姐。當時的姜二小姐住在青城山,我便想辦法回京,為的就是回到燕京城,找機會報仇。」   薛昭問道:「所以,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如今被人狀告處刑,是你做的?」   「是。不過我在暗處,是爹來寫的狀紙。」   「爹?」薛昭明白,姜梨說的是薛懷遠,他吃驚的問:「爹也在燕京?」   姜梨嘆了口氣,薛昭被永寧公主關的時間太久了,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何事。永寧公主也沒與他說過,所以薛昭根本就不知道薛懷遠在桐鄉受了多大的苦。   「永寧公主在我死後,還令人去了桐鄉,污衊爹下獄,爹在獄中受盡折磨,神志不清。我成為姜梨後,因姜梨的外祖父在襄陽,便想法子去了襄陽一趟,知道了爹的境況,為給爹平反,就帶著桐鄉百姓和爹上燕京城告御狀。後來爹就一直留在了燕京城,九月姑娘也治好了爹。」   姜梨又把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同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復仇的事情說了一遍給薛昭聽,薛昭聽完,又驚訝又憤怒,五味雜陳,末了,道:「他們可真是狠毒,姐姐……你在姜家,受了不少苦吧?」雖然姜梨說的輕描淡寫,但薛昭知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站穩腳跟,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大戶人家規矩多,自己姐姐本來從來就是無拘無束的,如今踏入高門,自然就要忍受許多規矩,怕中途還有人想算計害她。   「我沒什麼,姜家人對我很好。」姜梨不想讓薛昭知道不好的事情,只問:「倒是你,當日我只知道你被匪寇所殺,還將你安葬在煙雨樓。直到我死之前,永寧公主在告訴我,是京兆尹將你的行蹤告訴她,她才殺了你。」   薛昭顯然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大吃一驚,隨即道:「那一日我的確是尋京兆尹,也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和永寧公主是一夥的,只是我沒有死,我被打昏了,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公主府的私牢裡。我後來知道是永寧公主幹的好事,恨不得殺了她替你報仇,可惜實在做不到。我想,她也許是為了激怒你,讓姐姐帶著恨意和不甘心死去,才故意這般說的。」   姜梨點頭,那具和薛昭一樣的屍體,看來也是永寧公主動的手腳了。   她看著薛昭,心中又湧上了巨大的悲慟,「如果我早知道你在公主府的私牢裡,一定會比想辦法把你救出來。不會讓你在裡面白白吃了那麼多苦頭,連……」她看著薛昭的腿,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了。   薛昭卻朝她笑了笑,道:「姐姐,我說過了,我還有一條命在,在我看來,上天已經很眷顧我了。我本以為我就會這樣無人知曉的死在公主府的私牢裡,和私牢裡的其他人一樣,沒想到還會被人所救,更沒想到如今還能遇到姐姐,爹也在燕京城,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還是給咱們薛家留了一條生路,沒有趕盡殺絕。人人都說苦盡甘來,咱們受了苦,以後的日子,定然都是好日子吧!」   他慣來豁達瀟灑,連這種事都能笑著說出來。他越是如此,姜梨就越是難過。   「姐姐,爹知道你的身份嗎?」薛昭問。   姜梨一頓,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說,不過,就這幾日,我也打算與爹坦誠了。」   「姐姐,你說的話,爹一定會相信你。雖然你現在變成了姜家小姐,有些難辦,但至少咱們一家人都還在燕京。我也想去見見爹,我可不可以去見爹?」   他這幅樣子,薛懷遠看了,定然會難過,但比起薛昭的死訊,薛懷遠知道薛昭還活著,更多的只怕是高興。姜梨就看向姬蘅,問:「可以讓阿昭去葉府嗎?」   姬蘅道:「可以,我讓文紀護著他去。」   薛昭看了看姜梨,又看了看姬蘅,剛看到姜梨,知道自己姐姐還活著,沉浸在狂喜和激動之中,竟然忽略了方才的所有話,姜梨都是當著姬蘅的面說的,沒有隱瞞。   薛昭問:「大人早就知道了姐姐的身份了?」   姜梨點頭:「他知道,報仇的時候,他也幫了許多忙。」   薛昭剛想說什麼,目光落在姜梨和姬蘅握在一起的手上,目光閃過一絲困惑,然而他什麼都沒說。他其實還想問一問姜梨和姬蘅是什麼關係,看樣子,他們二人的關係匪淺。來國公府這麼長時間,薛昭就只見過姬蘅一次,那一次的冷淡和這一次的溫柔,卻是截然不同。   是因為自己的姐姐嗎?那姐姐呢?她是如何想的。   但姬蘅在眼前,薛昭也不可能問出來。姜梨看著薛昭的腿,道:「阿昭……你的腿……」   「站不起來沒什麼的,」薛昭道:「我之前一直想有朝一日能站起來,甚至在夜裡躲著司徒大夫練,不過是因為我以為從此以後,就只有爹和我了,倘若我不能站起來,誰來照顧爹,總不能讓爹來照顧我。但姐姐還活著,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我們一家人還活著,就很好。」   他真心實意的顯出滿足的情態來。   姜梨其實還想與薛昭多說一陣子話,她實在是對這個弟弟有太多的話要說了,然而姬蘅打斷了他,姬蘅道:「時間不早了,你該走了。」   姜梨看了看天,她今日在國公府呆的時間很長,要是再待下去,等回到府中時,說不準天都要亮了,夏日天白得早,要是被人發現可就糟糕。   薛昭也明白過來,就道:「姐姐,你快走吧,如今你是姜家的小姐,姜家要是知道你夜裡出行,可不是一件小事。」   其實他也困惑,自家姐姐雖然從前也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偶爾還會同他一起胡鬧,但也不至於深更半夜的去陌生男人府上說話。不過即便如此,薛昭也仍然相信,姜梨和姬蘅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不是因為他相信姬蘅是正人君子,而是相信薛芳菲不是那樣的人。   「好。」姜梨知道他們說的也有道理,就站起身道:「阿昭,我改日再來看你。你去見父親那一日,提前讓人告訴我,我同你一起去。你在我身邊,我才好同父親說明我的身份。」   薛昭笑了:「放心吧,姐。」   姜梨又好好囑咐了一遍薛昭要注意什麼,她叮囑的時候,更是和薛昭記憶中的薛芳菲一般無二,薛昭笑著全應下來,姜梨這才和姬蘅走出屋子。   趙軻在門口蹲了許久了,看見姜梨二人出來,忙讓開。只見姜梨雙眼微腫,像是狠狠哭過,姬蘅倒是看不出什麼表情。趙軻心裡胡思亂想著,莫不是自家大人看見姜二小姐和阿昭關係親密,威脅了姜二小姐,要麼就是把阿昭給殺了。大人心狠手辣,這種事情是做得出來的。只是看樣子姜二小姐吃軟不吃硬,這麼硬來,只怕姜二小姐會生氣。   他遠遠地跟在姬蘅和姜梨身後。   「謝謝你,姬蘅。」姜梨的聲音因為哭過,有些悶悶的,不復往日的清亮,「你救了阿昭。」   「舉手之勞而已。」姬蘅道:「況且我當時也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他的確是沒有想到這人是姜梨的弟弟,甚至於薛昭在府上呆了很久,他都沒注意薛昭的名字叫什麼,如果不是今夜趙軻喊了一聲「阿昭」,這樣的誤會不知何時才能解除。但是薛家這兩姐弟看來感情的確十分要好,他也很慶幸自己當時的舉手之勞。   雖然他慣來不愛看結局歡喜的戲,總覺得太假太可笑,然而倘若是姜梨身上,他便覺得,最好那些悲劇都離她遠遠地,所有的事都是皆大歡喜。   「你和司徒大夫,都是我們薛家的恩人。」姜梨輕聲道:「你將他們救出來,九月姑娘把他們醫好。阿昭能恢復的如此之快,九月姑娘功不可沒。」   「我沒讓她那麼上心的對待一個陌生人,是她自己這麼做的。」姬蘅笑,「你的弟弟,倒是很不簡單。」   「他當然不簡單。」姜梨說起薛昭就笑了,「就如你們所說,就算在私牢裡,他也沒放棄不是麼?阿昭就是這樣的人。只是我現在想起來,仍然有些後怕。如果那一日我沒有讓你去私牢裡找姜幼瑤,如果你沒有看到阿昭,如果你看到了阿昭沒有把他救出來……我的弟弟,仍然活著我卻不知道,讓他生生受著折磨,只要想起來,我就覺得害怕。」   即便是夏日的深夜,也會覺得冷,她抱著肩膀,瑟瑟發抖的樣子格外可憐。似乎想到了極可怕的事,連唇色都蒼白了。   姬蘅蹙眉,敲了一下她的額頭。   姜梨捂著頭看向他:「你做什麼?」   「哪有什麼如果。」他說的理所當然,「沒有如果,所以我才會遇到他,把他救出來,他才會活著。如果說如果,一開始如果我沒有遇到你在青城山搗亂,就沒有這麼多事了。」   姜梨愣了愣,笑了,道:「也是。」   走了一會兒,快要到門口的時候,姜梨又問:「可是姬蘅,有件事我還是不明白,當時的你,怎麼會救阿昭呢?就算阿昭同你求救,你為何那麼輕易就答應了?」   姬蘅從來不是一個心地仁善的傢伙,旁人求救,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作壁上觀的,可獨獨這一次,私牢裡,阿昭抱著他的靴子,他就答應了下來。   姬蘅笑了笑。   為什麼?世上哪有那麼多為什麼?身在黑暗中的人,總會不自覺的被光明吸引,就如他會奇奇怪怪的,喜歡姜梨這種女人。她多餘的溫柔和善良,本來是他最為厭惡的東西,但奇怪的,就是因為那些他本厭惡的品質,他又喜歡上了她。   薛昭也是一樣,在黑暗的牢籠裡,他看見了奄奄一息的少年,那少年艱難的在地上爬,雙腿拖出長長的血跡,抓著他像是抓住了一束天光,少年目光清亮,帶著希望,突然就讓姬蘅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他在黑暗中爬行,他把靈魂賣給了惡鬼,他撅棄了所有柔軟的情感,沒有軟肋。但他看到這少年的時候,卻突然生出一絲憐憫。   於是他一手把他從黑暗裡拉了出來。   沒有為什麼,他只是不想看到當初的自己,再度重複一遍過去的歷程而已。   卻誤打誤撞的,救了姜梨的弟弟。   姬蘅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姜梨。   姜梨仰著頭看他,她的目光,和她的弟弟如出一轍,卻比少年的莽撞和豁達之中,多了一絲堅毅和坦蕩。   「我不知道。」他說。   你為什麼要救他?   我不知道。   「也許,」他含笑著嘆息道:「這是命運的指引,我沒法拒絕。」 第217章父兄   這一夜,姜梨回到姜府後,恰好趕在天亮之前。桐兒和白雪等了她許久,見她頭一次回來的這般晚,還一直心神不定,將姜梨平安歸來,才鬆了口氣。之後便讓姜梨上塌休息,好好睡一覺。   這一睡,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太陽上頭,姜梨醒來的時候,神清氣爽,桐兒和白雪驚訝的發現,她的笑容裡,之前的心事似乎一掃而光,顯得格外輕快燦爛,讓人看著,嘴角也跟著止不住的上揚起來。   桐兒還記得昨夜姜梨說的話,等姜梨梳洗過後開始用飯的時候,便問姜梨:「姑娘,咱們什麼時候離開燕京城?」   姜梨昨夜去國公府的時候,曾說過,她是要去同姬蘅告別的,既然是要離開燕京城,總得提前計劃好一切。慶功宴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開始,只要那時候陛下給姜梨和殷之黎賜了婚,姜梨那時候再跑,就是牽連了姜家,要背負抗旨的罪名。眼下先提前跑路,也算是不用連累旁人。   「不走了。」姜梨道。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白雪很快就猜到,或許是姬蘅改變了姜梨的主意。白雪看著姜梨,小心翼翼的問:「國公爺有辦法?」   姜梨的腦中,突然就浮起昨夜裡,他親吻自己的畫面來,還有他說的「阿狸,你願不願意嫁給我」,姜梨的臉「騰」的一下紅了,若無其事的點了點頭,道:「所以不必走了。」   她雖然什麼話都沒說,但兩人見她如此情態,心中「咯噔」一下,頓時明白了幾分。姜梨鮮少有害羞的時候,大部分的情況下,她都落落大方,面對殷之黎的時候,哪怕是知道對方想要和她成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然而今日只是提起了姬蘅,她就變成這幅模樣,可見昨夜裡是發生了什麼。   兩個丫鬟真是又喜又憂,喜的是自家姑娘高興,她們當然也為姜梨高興,憂的是可千萬莫要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要知道永寧公主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姜梨不知道白雪和桐兒心中所想,她並不僅僅高興於姬蘅喜歡她這件事,更高興的,大概還是看見阿昭還活著。阿昭還活在世間,對她來說,已經是老天爺格外開恩了。和阿昭的相認,也順利的不可思議。她原以為自己在成為姜梨之後,除了陌生的身份外,已經一無所有。原本也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先是找回了父親,現在還知道了阿昭還活著,雖然大家都並不如從前,父親老了許多,阿昭不能再站起來,但還有什麼事,是比一家團聚更讓人喜悅的呢?   她是不能在白日裡光明正大的去國公府,但是葉府還是可以的。前些日子因為成王的關係,姜元柏不讓姜梨獨自出門,去葉府也不行。如今成王的叛軍已經盡數被殷湛清剿了,燕京城沒什麼危險,她自然也能出府去。   姜梨用完飯,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就道:「我去晚鳳堂找老夫人。」   白雪問:「姑娘找老夫人可有什麼事?」   「我看姜家的門禁到現在應當可以解開了,我得去葉府一趟。」   之後,姜梨就去了晚鳳堂,找姜老夫人說話。因著昨夜裡和姬蘅敞開心扉,又見到了阿昭,姜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之前因為殷家一事對姜家眾人的牴觸抗拒也煙消雲散,她笑容明朗,看的姜老夫人也是愣了愣。姜老夫人知道這個孫女雖然看上去乖巧懂事,實則十分倔強,然而今日的她,卻像是卸下了自己所有的盔甲,柔軟的不可思議。面對這樣的姜梨,姜老夫人的心也軟了幾分,等姜梨說出自己這幾日想要去葉家的時候,姜老夫人想也沒想的就答應了。   姜梨得了姜老夫人的首肯,又與姜老夫人說了一會子話,就要離開,離開前,卻又被姜老夫人叫住。   姜老夫人對她道:「二丫頭,你不要記恨我們,你是姜家的姑娘,姜家只會為你好。」   姜梨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若是之前桐兒沒有偷聽到姜元柏和姜老夫人的談話,姜梨也不會將她此刻說的放在心上,但當知道內情以後,姜梨就曉得,姜老夫人這是在為之後賜婚的事情做鋪墊。   姜家也不能說不看重姜梨這位小姐,至少在他們看來,殷之黎的確沒什麼缺點,是個良配,但姜家人和薛家人最重要的不同在於,薛懷遠和薛昭會尊重她,哪怕對方再好,薛芳菲不喜歡,他們就不會勉強。   這大約是平凡人家和官家的區別。   姜梨笑了笑,客氣的同姜老夫人告別,走出了晚鳳堂的大門。   姜老夫人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   ……   國公府裡,薛昭的身份,好像一夜之間,就被所有人知道了。   「原來你是薛芳菲的弟弟。」司徒九月恍然,「難怪你的仇人是永寧公主。」   「當時不告訴司徒大夫,實在是因為情勢所迫,貿然相告,怕連累了司徒大夫。」薛昭不好意思的笑道。   「你不必告訴我這些,告訴了我也沒用,我也不會為你報仇。不過……」她疑惑的問道,「你和姜梨曾經見過?不然她怎麼會認出你?」   國公府的人都知道阿昭姓薛,是薛芳菲的弟弟,然而並不知道如今的姜梨就是薛芳菲,可能天下間除了薛昭以外,就只有姬蘅知道這個秘密。當然姬蘅是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的。   薛昭道:「她……她和我們薛家曾經有些淵源,所以也是見過我的。」   司徒九月不疑有他,且她也不愛去打聽人的秘密,薛昭說的她也就信了,只道:「早就看出來了她和你們薛家關係匪淺,不然怎麼獨獨對薛家另眼相待,又是報仇又是平反,做的可真不少。」   在旁人眼中,姜梨為薛家做這些自然是令人費解的,只有薛昭知道原因。他道:「聽說司徒大夫也救了我的父親……多謝司徒大夫。」   「我沒有救你的父親,」司徒九月道:「救人的是姜梨,我只是讓他恢復神智而已。原先我認為他不要恢復神智比較好,畢竟這麼清醒的活下去是很痛苦的,要不是姜梨堅持,我也不會給他治。不過現在看來,姜梨做的倒對,你父親心智堅韌,並沒有因為痛苦就一蹶不振,不但報了仇,還能再見到你這個兒子,也算是福報了。」   薛昭一笑,道:「無論如何,沒有試圖大夫,就沒有現在的父親,司徒大夫的恩德,我們薛家沒齒難忘。」   司徒九月嗤笑一聲,不以為然,好像並沒有把薛昭的話放在心上。她這一輩子,殺過的人比救過的人多多了,要是把每一個人說的話都放在心上,才是真累。她如此態度,薛昭也沒有生氣,只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問:「司徒大夫,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你又有什麼好奇的事?」   「肅國公和姜家二小姐……關係很好麼?」薛昭問。   司徒九月聞言,先是一頓,隨即看向薛昭,少年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流露出緊張和好奇,像是的確十分關心這個答案。不知為何,司徒九月的心中,突然覺得有些發悶,她一揚眉,問道:「你關心這個做什麼?姜梨和姬蘅什麼關係,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很好奇罷了。」薛昭被司徒九月的冷言冷語嚇了一跳,委屈道。這位司徒大夫雖然冷冰冰的,但每次待他也沒什麼壞的地方,然而放在薛昭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生氣了。   雖然他也不知道司徒九月為什麼會突然生氣。   薛昭只是很奇怪罷了,昨夜裡姜梨遇到自己,分明只是一個巧合,那麼就是說,她來國公府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姬蘅。看樣子也沒有避諱姬蘅知道她是薛芳菲的身份,若不是信任一個人,何以做到這種地步,但姬蘅憑什麼就能得到姜梨的信任呢?薛昭不由得又想到姬蘅牽著姜梨的手,還有言語間對她獨有的溫柔。   原先的姐姐有傾國之貌,天下男子前赴後繼自然不在話下,如今的姐姐仍然貌美……但肅國公這樣的男子真會為美色所迷麼?   薛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傷還沒好,還想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然而他茫然發呆的模樣被司徒九月看在眼裡,更是心中煩悶。司徒九月極快的收拾好藥箱,白了他一眼,轉身走出了屋子。   趙軻恰好來找薛昭,看見薛昭在屋裡,就道:「阿昭,大人讓我找你過去。」他繞到薛昭身後,推著薛昭的輪椅,往屋外走去。   趙軻心中也苦,他之前不曉得阿昭是薛家的少爺,昨夜過了後才曉得。要知道姜二小姐對姜家連海棠那個丫鬟都另眼相待,可見薛家的少爺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自己卻當著姜梨的面對薛昭大呼小叫,要是姜梨因此對自己生出不滿,在姬蘅面前告狀,他可怎麼辦喲。   只得先討好薛昭,彌補一下要緊。   他一張娃娃臉倒也親切,弄得薛昭還有些赧然,道:「我自己推就好了。」   「阿昭……薛少爺這是說哪裡的話,你身上還有傷不方便。」趙軻笑眯眯的回答。   薛昭被他一聲「薛少爺」叫的也是呆了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趙軻一路飛奔推到了姬蘅面前。   姬蘅在花圃面前,他的肩頭還停著那隻聒噪的八哥,看見薛昭,鳥喙一張,一聲「呆子」脫口而出。   薛昭:「……」   「你來了。」姬蘅轉身看向他,隨手遞給他一封信,道:「阿狸給你的信。」   薛昭聽到「阿狸」二字時,又是聳然一驚,這是姜梨的乳名,薛懷遠才這麼叫他。哪怕是沈玉容,薛昭也不曾聽過沈玉容這般叫姜梨,這會兒被肅國公叫出來,薛昭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呆子!」小紅的一聲驚叫,才把薛昭叫回了神,薛昭這才拆開信,看完後臉上便抑制不住的激動,道:「姐姐叫我明日一起去葉家見爹!」   一邊的趙軻不小心聽到這一句,心中納悶,怎麼才一夜功夫,這小子就叫姜二小姐「姐姐」了?攀親帶故的本事也實在太強了點。   姬蘅點了點頭,道:「明日讓趙軻送你過去。」   「多謝大人。」薛昭誠心實意的道,忍不住又看向姬蘅。或許是因為知道姬蘅和姜梨的關係匪淺,薛昭看姬蘅的目光裡,就帶了幾分打量。見這青年連紅衣都穿的極為好看,一張臉豔麗妖冶,雖然容貌太盛,卻也不顯得脂粉氣息,雖然嘴角噙著笑容,但江湖中人,大抵能感覺到他的殺伐之氣,雖然收斂起來,到底有些狂妄。   在氣場上,他比沈玉容要高出許多,容貌上也是。至於舞文弄墨的功夫,因薛昭不喜歡,因此也不覺得算是個長處。武功……嘖,薛昭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把華麗的摺扇之上,這扇子上可有不少玄機。   「你看我做什麼?」姬蘅問。「大人……和我姐姐是什麼關係?」薛昭考慮良久,決定還是單刀直入的問,他有一種直覺,這個姬蘅,並不是一個迂迴的人,如果你問什麼,他就會直截了當的告訴你答案,這可以說是坦誠,也可以說是自負。   「什麼關係?」年輕人合起扇子,華麗的金絲牡丹轉瞬便消失不見,只看見嚴絲合縫的一條,他略略沉吟,才含笑道:「過不了多久,你就該叫我姐夫,這種關係。」   薛昭險些被嗆住,趙軻頭皮發麻。   他說得真是直白。   ……   姜梨和薛昭約好了,第二日一同去葉家看薛懷遠。當日早晨,一大早姜梨便梳妝打扮。她穿衣裳梳頭髮都是自己動手,不讓桐兒幫忙,桐兒只得站在一邊。待姜梨打扮梳妝完畢以後,便又覺得今日的姜梨格外不一樣,似乎明豔了幾分,或者說,和她以往判若兩人。   大約是自家小姐心血來潮,想要換個花樣,桐兒和白雪也沒放在心上。二人扶著姜梨一起出府上了馬車。因著提前給姜老夫人打過招呼,姜老夫人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多派了幾個姜府的侍衛跟著馬車,省的中途出什麼事。   夏日裡清晨還好些,到了正午時分,便熱的叫人渾身難受。姜梨走得早,日頭還比較淺,然而她心情激動,難以平靜。   待到了葉府門口,正好看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趙軻和薛昭前腳剛到葉府,後腳就看見了姜梨。薛昭一見姜梨,差點脫口而出一聲:「姐姐」。然而立刻就住了嘴,姜梨如今的年紀,可比他還要小一些,便是旁人說他攀親帶故,叫「姐姐」未免也太奇怪了。只得笑著對姜梨道:「姜……姜姑娘。」   「阿昭。」姜梨卻叫的很順口,她看了看周圍,沒看到姬蘅的影子。趙軻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走到姜梨身邊,低聲道:「大人今日不在府上,讓我將薛少爺送過來。」   姜梨點了點頭:「多謝。」心中卻想,殷湛還不知道要在朝中玩什麼花樣,姬蘅要費心機對付他,想來這些日子是很忙碌的了。因此她也沒有多說什麼,就道:「我們先進去吧。」   葉府中,葉世傑上朝去了,葉明煜是提前得了姜梨要來的消息,早早的就在屋裡等待了,也知道國公府要來人,還以為是司徒九月,沒想到只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他不曉得薛昭的身份,但也明白薛昭絕對不是護送姜梨的侍衛,哪有侍衛自己還是個瘸子的。他猜測這又是什麼能人異士,只看著薛昭,疑惑的問姜梨:「阿梨,這位小少爺……」   「葉老爺。」薛昭主動開口,笑著道:「這些日子,從桐鄉到燕京,多虧葉老爺護著我爹,您對我們薛家的大恩大德,薛昭結草銜環也要相報。日後若是有用得著薛昭的地方,薛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是葉明煜本身看起來便匪氣縱橫,薛昭與他說話的時候,便又似乎恢復了一點少年才有的江湖氣。這話說的葉明煜十分熨帖,當即笑眯眯的拱手道:「哪裡哪裡,都是舉手之勞,小兄弟不用客氣,你剛才說……你爹,薛家?你爹是……」   薛昭正要說話,這時候,海棠從院子裡端茶過來,看見薛昭先是一愣,手中的茶壺「砰」的一聲打翻在地,惹得眾人都回過頭去看。海棠卻毫無知覺,只是傻傻的看著薛昭,薛昭微微一笑:「海棠。」   「少……少爺!」海棠失聲叫道:「您還活著!您不是……」   「我沒有死。」薛昭笑道:「姜二小姐將我救了出來。」   「少爺?」葉明煜在這時候,終於回過味兒來,道:「你是薛家的少爺?」   葉明煜和薛懷遠住了這麼久,對於薛家的事情,早已了解的七七八八了。曉得薛懷遠還有個兒子叫薛昭,不過也被永寧公主害死了。如今這坐在輪椅上的少年,竟然自稱是薛昭?   葉明煜走到姜梨面前,扯了扯姜梨,低聲問道:「阿梨,這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找到薛昭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姜梨微微一笑,「舅舅,我們還是快些去見薛先生吧,阿昭既然還活著,薛先生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葉明煜連忙點了點頭:「說的也是,走吧走吧,給薛先生個驚喜,讓他大吃一驚!」   屋裡,薛懷遠正在看書。   白日裡葉世傑上朝去了,薛懷遠就在屋子裡看書。葉家不缺銀子,為了讓葉世傑有出息,從前也替葉世傑搜羅了一大摞前朝大儒的孤本,裝了滿滿一箱子,饒是薛懷遠看了也會心動。無事的時候,薛懷遠就拿這些書來看,他也不覺得乏味,有時候在書房裡,一看就是一天。   海棠在門外輕輕敲門,得了薛懷遠的應聲才推門進去。然而海棠進去後,只站在門口,卻不走近,叫了一聲:「老爺。」   薛懷遠問:「怎麼了?」   「少爺……少爺回來了。」海棠道。   薛懷遠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海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就看見姜梨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走到了自己身邊。那少年眉眼熟悉,眼中帶淚,卻還是笑著叫了薛懷遠一聲:「爹!」   薛懷遠直直的盯著薛昭,漸漸地,他的嘴唇哆嗦起來,手也顫抖著想去摸薛昭的肩膀,卻又顫巍巍的,仿佛害怕這是一場夢,小心翼翼的不敢上前,生怕破壞了這一場來之不易的美夢,等到夢醒之後,便再也看不到薛昭了。   薛昭主動握住薛懷遠的手,道:「爹!是我,我回來了,我沒有死!」   薛懷遠被薛昭握住手,那雙手溫暖真實,並不是夢中出現的幻覺,他像是在這時候才敢相信似的,叫了一聲「阿昭」,頓時老淚縱橫。   薛昭也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道:「都是孩兒不孝,惹得父親擔心,若是孩兒早點見到爹,也不會讓爹受永寧那毒婦的折磨。」   「阿昭,」薛懷遠道:「你的腿怎麼啦?」   薛昭看了看自己的腿,他笑了一下,道:「爹,我不能走路了,不過還好,我還活著!」   他說的雲淡風輕,薛懷遠卻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畢生的願望,知道他一直希望闖蕩江湖。這樣一個年貌正好的少年,卻從此以後都要禁錮在椅子上,再也不能肆意飛揚,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痛苦。薛懷遠嘴唇發白,他自來對薛昭嚴厲,這一回,卻是忍不住拍了拍薛昭的手,道:「沒關係,阿昭,沒關係的啊。」   一屋子的人都聽得格外心酸,只覺得看著這對父子重逢,旁人的眼睛也跟著溼潤了。   「阿昭,你到底去了哪裡,姜姑娘說你死了,我還去見過你的墓地,據我所知,你的確是……」   「爹,那是永寧公主的陷阱,我沒有被殺,只是被關到了永寧公主的私牢裡,她折磨我,卻要用我的死訊來刺激姐姐和爹,我原以為我逃不出來了,沒想到還能活著。」薛昭解釋。   薛懷遠的目光落在姜梨身上,他道:「你說……是姜姑娘救了你?」   「是的。」薛昭回答。   薛懷遠便疑惑的看向姜梨,葉明煜也十分不解,都知道公主府的私牢是無意間被人發現的,但當時也沒有人看見薛昭啊。姜梨又是如何找到薛昭的,況且還能一眼認出薛昭的身份。聯想到之前姜梨對薛家的諸多幫忙,薛懷遠就更加懷疑起來。   「爹,這件事說來話長,我慢慢跟你說。」薛昭道,他看向葉明煜等人:「葉老爺……抱歉,你們其他人,可否稍微迴避一下?」   葉明煜聳了聳肩,自覺的退了出去,人家爺倆說話,他一個外人,的確是不方便聽,況且萬一薛昭要說什麼秘辛呢。海棠和趙軻也退了出去,葉明煜一回頭,看見姜梨仍舊站在薛昭的輪椅後沒動,就問姜梨:「阿梨,你怎麼不出來?」   「姜二小姐留下來吧。」薛昭道:「我也有些話想要對姜二小姐說。」   葉明煜一愣,趙軻已經把門關上了。葉明煜呆了呆,才道:「什麼啊,阿梨是我們家的人,怎麼到他們家去了,還一副很熟的模樣,怪怪的!」不知為何,葉明煜看見姜梨和薛懷遠薛昭三個人待在一起的時候,感到格外不自在,分明姜梨和薛家就非親非故的,何以他們三個人待在一起的時候這麼自在,好像早就該這麼做了,反倒他才不像是姜梨的舅舅,像個外人一般。   趙軻低頭專注的看著地面,他知道薛昭為什麼要讓姜梨進去,薛昭都把姜梨叫姐姐了,攀親帶故起來,當然要做的更為親密才能讓姜梨對薛家越來越好啊。這小子,趙軻心中暗暗地想,倒沒想到是個會拍馬屁的角色,哄姑娘的一把好手。   屋裡,薛懷遠和薛昭坐著,薛昭對姜梨道:「姐姐,你也坐吧。」   聽到「姐姐」二字,薛懷遠愣了一愣,印象裡,薛昭只叫過薛芳菲姐姐。怎麼如今和姜梨這般親切了?   他看向姜梨,因著為薛昭的出現而激動,薛懷遠都沒好好看過姜梨,這會兒一看,卻恍然發現,姜梨和芳菲,實在是太像了。   是全然不同的相貌,然而坐下的動作,穿戴打扮,還有皺眉的小神態,若不是因為臉不同,薛懷遠幾乎有一種錯覺,芳菲回來了。   「薛先生,」姜梨坐下後,才看著薛懷遠道:「之前您一直問我,為何對薛家屢次施以援手,從桐鄉到燕京,報復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如今又救了薛昭。我與您說,這是因為我與薛家曾經有過淵源,但什麼淵源,您一直不知道,我也不曾告訴您,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也怕您不相信我,認為我在胡說八道。」   「但現在阿昭回來了,我沒什麼好怕的,自然也能說出來。」   薛懷遠盯著姜梨,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爹,我是阿狸。」 第218章團聚   「爹,我是阿狸。」   屋子裡的這一句話,令薛懷遠呆住了。   他鮮少有這般驚訝的時候,然而今日先後兩次,先是薛昭,後是姜梨,這二人,皆是讓他接二連三的說不出話來。   姜梨有許多話要說,她想要慢慢的一點點的訴說過去的事情,讓薛懷遠相信自己,她就是薛芳菲。可是甫一叫「爹」,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一位與自己非親非故的小姐,即便幫助了薛家很多次,但薛懷遠也知道,她是姜元柏的女兒,自己的阿狸早就被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害死了。姜梨也薛芳菲也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但當面前的女孩子淚眼模糊的看著自己,他的眼前,突然就看到了阿狸小時候。小姑娘性子好,他那時候剛到桐鄉,處理政事,每日很晚才回家。薛昭是男孩子,不夠貼心,阿狸是女孩子,坐在院子裡乖乖等他天黑才回來。那時候,薛懷遠一回去,小姑娘就跳起來,軟軟的叫他「爹」,聲音裡又是委屈又是高興,讓他的一顆心都要融化了。   當他看著姜梨在自己面前流眼淚的時候,薛懷遠就不由自主的探手過去,想要摸摸她的頭,她也的確這麼做了,他怔怔的道:「阿狸……」   姜梨也愣住了。   她沒料到薛懷遠這麼容易就相信了,或者說,她沒想到薛懷遠會這麼容易就認出了自己。這或許就是血脈親情,割捨不斷,即便是換了一個身份,換了一張臉,也能輕而易舉的認出來。沒有她想像中那麼糾結,那麼多懷疑,一切就這麼順其自然的發生了。   薛昭本來也很緊張的看著他們二人,生怕薛懷遠不相信姜梨的話,傷了自家姐姐的心,想著介時自己幫著姐姐證明,卻沒想到薛懷遠叫出了「阿狸」。   姜梨能確定他叫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因為對於姜二小姐,薛懷遠從來叫的是「姜姑娘」。   「爹,你相信姐姐的話了!」薛昭道:「太好了!」   「阿狸……」薛懷遠也跟著老淚縱橫,他原本也是個頗有氣度的中年人,如今卻蒼老的和姬老將軍那麼大歲數一般。他伸手握住姜梨的手,也不知道是恍惚夢境,還是清醒著的,他問:「阿狸……爹的阿狸還活著……」   姜梨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在薛懷遠身前跪倒下去:「爹,女兒不孝,當初若不是女兒同沈玉容成親,怎麼會為薛家招來如此禍患,還連累爹和阿昭受盡折磨,都是我的錯!」   「不不不,」薛懷遠慌張的要扶她起來,語氣裡沒有一絲責備,只道:「這怎麼能怪阿狸?都是爹的不是,爹成日忙於公務,沒有關心你……沒有替你打聽清楚,沈玉容是個什麼人,才會這樣將你嫁過去,你在沈家一定吃了許多苦,爹都不知道……」   「你們別互相這麼說了,」薛昭道:「此事不怪爹,也不怪姐姐,誰能想到沈玉容會是這麼個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初沈玉容在桐鄉的時候也是人模狗樣的。換了旁人來看,就算想要打聽,也打聽不出來。人的本性更要在面臨巨大抉擇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之前沈玉容沒什麼選擇,自然算不錯,後來他富貴了,才變了心的。」   薛昭的這一番話,像是令薛懷遠慢慢的清醒過來。他拉著姜梨,讓姜梨在身邊坐下,看向姜梨,姜梨的臉,實在是和薛芳菲完全不一樣,然而她的神情和動作,卻又讓薛懷遠覺得薛芳菲猶在身前,薛懷遠一時有些混亂,他道:「阿狸……你的臉,你怎麼成了……成了姜元柏的女兒?」   姜梨和薛昭對視一眼,這件事,遲早都是要解釋的。姜梨便將自己之前同薛昭解釋過的解釋了一遍,薛懷遠聽完後,目露驚異。薛昭在一邊插嘴:「姐姐,你這是借屍還魂啊,從前只在酒樓的說書人那裡聽過,沒想到會發生在你身上。不過老天爺待你還算不錯,變成了姜家二小姐,幸好沒有變成個男人。否則就算你找到了爹,跟爹說你是姐姐,爹也不會相信你的,還會以為是個瘋子。」   薛昭自從見到了姜梨,得知薛懷遠也在燕京城,便逐漸恢復了從前跳脫的性子,凡事都不放在心上。姜梨之前還怕他因為站不起來此事心中難過,一蹶不振,如今看來倒是可以大大的放心了,就連這件事他都能用玩笑的口吻說出來,可見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就是說,雖然你是阿狸,現在卻已經是姜家二小姐的身份了?」薛懷遠問道。他的心中湧起一陣酸酸的感覺,分明是自己的女兒,可如今卻要叫別人爹,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相認。   「沒事的,爹,我早就想好了。」姜梨道:「我日後會想法子認你做義父,姜首輔若是同意了的話,我是可以叫你爹的。旁人只會以為我們是義父義女的關係,但我們自己知道就好了。」   「沒那麼容易吧。」薛昭插嘴道:「官家規矩多,認個義父可不像是在桐鄉那麼簡單。姐姐,你要是認義父,認個高官權貴也就罷了,認爹……怕是那位首輔大人會以為你在胡鬧。」   姜梨道:「我自有辦法。」   「有什麼辦法?」薛昭見縫插針的問:「難道是要那位大人幫忙?」   姜梨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那位「大人」指的就是姬蘅。那天晚上和薛昭相認的時候,她沒有避諱姬蘅,姬蘅還牽著她的手,只怕被薛昭看在眼裡,傻子也能猜得出她和姬蘅不是普通關係。   「那位大人是誰?」薛懷遠疑惑的問。   「沒、沒什麼。」姜梨像是做錯了事情被抓到的小孩,笑著敷衍過去,「就是一位曾經幫助過我們的人罷了。」她瞪了薛昭一眼,薛昭別過頭去,緊挨裝沒看到姜梨的眼神。   「難怪,」薛懷遠沒注意到薛昭的眼神,只是兀自說道:「你會一直幫著薛家……」   姜梨的確和薛家有很深的淵源,因為她本來就是薛家的女兒薛芳菲啊!   「阿昭是怎麼回事?」薛懷遠又看向薛昭:「你是如何把阿昭救出來的?」   不等薛昭說話,姜梨就先搶過話頭,她道:「是我的一個朋友,我請求他幫忙去私牢裡救姜家的三小姐姜幼瑤,那位朋友在私牢裡看見阿昭,阿昭同他求救,他也不曉得阿昭是我的弟弟,便將阿昭救出來了。後來我……我去那位朋友府上時,恰好看到阿昭,才曉得阿昭居然活在世上,之前都被永寧公主騙了。我與阿昭相認後,就決定帶阿昭來看看您。」   薛昭朝姜梨眨了眨眼,示意姜梨說的這番話裡,實在是隱瞞了太多的東西。薛昭也覺得很不可思議,當初薛芳菲和沈玉容互相生出好感的時候,薛芳菲也不曾瞞著薛懷遠和他,雖然害羞是害羞,但到底還算坦蕩,怎麼到了肅國公這裡,卻是千方百計的隱瞞?薛懷遠不疑有他,只感嘆道:「這可真是巧的很,阿狸,你要好好謝謝你那位朋友,他救了阿昭的性命。」   「我曉得的。」姜梨回答。   「那位哥哥可不止救了我的命,姐姐的事情,爹的事情也幫了不少忙。」薛昭揚眉道:「好像聽他府裡幫我治傷的大夫說,之前爹在桐鄉的案子,那位哥哥也幫了不少忙。可以說的上是咱們薛家的恩人。」   薛懷遠聞言,訝異的問道:「阿狸,你的這位朋友,是位公子麼?」   姜梨只得尷尬的稱是,又道:「我與他認識,其實還是因為他與姜元輔認識……」   「那位哥哥可是個好人,爹還記得為你治病的那位司徒大夫吧,就是受哥哥所託,來幫的忙。司徒大夫後來又救了我,成王舉事那一日,他們都將我保護的很好。我想,連我的忙都如此相幫,定然是看在姐姐的份上,幫姐姐的忙肯定更多了。」   薛懷遠也不是傻子,薛昭這麼明裡暗裡的暗示,立刻就轉過彎兒來,詫異的看向姜梨,姜梨正對薛昭使眼色,叫他不要胡說八道。薛懷遠心中就更詫異了,他一手養大的女兒,是個什麼脾性她自己最清楚。倘若真的和薛昭嘴裡的「哥哥」沒什麼,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否認,然而她只是讓薛昭住嘴,卻沒有否認,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   「阿狸……」薛懷遠道。   「爹,阿昭他胡說八道,我的朋友的確幫了我許多,我日後也會感謝他的。」   薛懷遠看著姜梨,心中嘆了口氣。原來她是薛芳菲的時候,生的實在太好,遠近十裡八鄉的人家都來打聽,想要將阿狸娶回家去。薛懷遠卻覺得那些人家都算不得最好,而阿狸是個有主意的姑娘,最後他瞧出來,阿狸喜歡上了沈玉容,沈家來求娶的時候,他就答應了。對於沈玉容,薛懷遠還算滿意,這個年輕人有才華,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看樣子對阿狸也不錯。唯一讓薛懷遠覺得不對的是,沈家在燕京城,燕京那樣的地方,沈家無官職在身,阿狸容貌太盛,若是有人生出歹心,沈家怕是護不住。   不過沈玉容站在薛懷遠面前,信誓旦旦的承諾,一定會考上狀元做官,庇佑阿狸一生一世,薛懷遠將他誠懇,便答應了。阿狸喜歡的人,想來也是好的。   沈玉容考上狀元做了官的消息傳到桐鄉來的時候,百姓相親都來恭喜他,說阿狸好福氣,好眼光,這樣就能做錦衣玉食的官太太,薛懷遠面上笑著,心中卻總有些擔憂。果然,到了最後,他的擔憂成了事實,原來沈玉容為了薛芳菲可以走上仕途,但他也可以為了走的更高而犧牲薛芳菲。   雖然阿狸眼下不說,但薛懷遠也能想得到,當初在沈家,阿狸受了多大的委屈。如今她的容貌雖然也好看,但到底不如薛芳菲時候的惹人注目了,而且她現在是官家千金,想來普通人也不敢打姜梨的主意。   薛懷遠知道,阿狸成了姜梨,在姜家自然有好處,不過壞處也不好,拋開高門大戶裡的勾心鬥角不說,就算如今阿狸的親事,薛懷遠也做不得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是官家,越不可能讓子女憑著心意去嫁娶。要考慮諸多,門當戶對,是否可以為仕途帶來籌碼,婚姻不再只是婚姻,身在姜家,阿狸想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是一件多麼難的事,薛懷遠明白。   眼下薛昭的暗示,阿狸的反應都說明,阿狸可能有了心上人,就是那位救了薛昭的「哥哥」。   薛懷遠不知道是喜是憂。喜的是阿狸沒有因為沈玉容的事從此失去對人的信心,不再相信旁人,憂的是如今阿狸的心上人,未必能和阿狸走在一起。但無論如何,關於阿狸有喜歡的人這件事,薛懷遠卻沒有半點不悅。   他的女兒,本就是天下間難得的好姑娘,好男兒喜歡求娶,是一件尋常的事。就算阿狸之前看錯了人,那也不是她的錯,如果她仍然再次喜歡上另一個人,薛懷遠心裡,也只會為她高興。   他甚至為她驕傲,這才是薛家的姑娘,敢愛敢恨,永遠有勇氣,有希望。   他的心中思量萬千,面上卻浮起了一個慈祥寬和的笑容,他道:「我知道,日後哪一日有機會,阿狸也讓我看看你的朋友,我也想要當面對他道謝,謝謝他對你的照顧。」   姜梨怔住,臉頰發熱,心中卻溫暖。這就是父親,父親永遠會站在她身後,無論她做什麼決定,身後都有家人的支持,那些惶惑、煩惱和糾結,就會在家人的溫暖中,煙消雲散。   因為沒什麼可怕的。   薛昭問姜梨道:「姐姐,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呢?」   薛家一家團聚,對姜梨來說,實在是意外之喜,姜梨遲疑了一下,道:「我如今在姜家,也不能離開燕京,恐怕是不能回桐鄉去的。阿昭,爹,你們想要留在燕京,還是回桐鄉去。」   「回桐鄉做什麼?」薛昭道:「爹現在已經不是縣丞了。而且我們怎麼能讓姐姐你一個人留在燕京城?當年就是因為讓姐姐一個人在燕京城,才會被沈玉容那個畜生所害,我們留在燕京城,好歹能保護你。」「是啊,阿狸,」薛懷遠也道:「爹放心不下你。」   姜梨好容易才止住的眼淚頓時又要流了出來,她道:「好,那咱們都不走,就留在燕京城。」   「我想和爹住在一起,」薛昭道:「姐姐,那位葉三老爺好像是姜二小姐的舅舅,你能不能與他說一聲,讓我留在葉家,或者我們一起搬出去也行。我和爹在一起,好歹互相有個照應。」   「這個好說。」姜梨道:「葉府這麼大的宅子,只有世傑表哥和舅舅兩個人,舅舅人很爽快,你們住在這裡,想來他是不會介意的。」   「阿狸,」薛懷遠遲疑的道:「我和你弟弟現在住在葉府,之前也一直沒能跟你說,如今我不是縣丞沒有俸祿,你弟弟又站不起來,原先家中的積蓄,也早就被馮裕堂拿走了。我們住在這裡叨擾葉三老爺,卻一分銀子不出,實在是……實在是過意不去。」   薛懷遠骨子裡極為驕傲,絕不是那種混吃混喝的人,佔了人便宜心中已經很不自在了,可眼下這樣的狀況也暫時沒法改變。原先他不知道姜梨是薛芳菲,這話也不能跟姜梨說。現在曉得了,就直接說了出來。   「爹,別擔心,」姜梨笑道:「我如今手頭上還有一點積蓄。你們若是覺得不舒服,由我交給舅舅也是一樣的。不過舅舅一向豪氣,從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薛懷遠慚愧極了:「阿狸,怎麼還要你來養我們……」   薛昭眼中也閃過一絲黯然,養家餬口這件事,原本是應該他來做的。他作為薛家的男子漢,理應撐起整個家,保護自己的家人。如今武功全廢,還成了瘸子,日後再也站不起來,這些事情,自然也就無從說起了。   「我本來就是薛家的人。」姜梨輕聲道:「爹如果要算的如此清楚,難道是因為我如今姓姜,就不再是爹的女兒了?」   薛懷遠一聽,立刻道:「當然不是!在爹心裡,你永遠是爹的阿狸。」   姜梨笑了起來。   薛昭看了看姜梨,又看了看薛懷遠,搖了搖頭,也笑了。罷了,無論如何,如今發生的一切,一家三人還能團聚,都已經像是上天贈與的大禮,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太貪婪,上天把這一切又收回去了怎麼辦?他們理應感到知足的。   姜梨又陪著薛懷遠和薛昭說了好一陣子話,他們三人彼此相認後,便將這些年對方不知道的事情,一一道來。姜梨也訴說了當年自己是如何被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所害,她略過了那些殘酷的細節,說的輕描淡寫,即便是這樣,仍舊聽得薛懷遠和薛昭難過痛心。   這一說話,竟然到了下午。   葉明煜在外面敲門,道:「薛先生,薛少爺,阿梨,你們什麼時候出來。都說了這麼久了,要不出來吃點東西再繼續說吧。」   他們這才想起來,到現在為止,都沒來得及吃午飯,被葉明煜這麼一提醒,才覺出餓意來。   姜梨就推開門和葉明煜道了一聲抱歉,讓薛懷遠和薛昭一起出來吃飯。因他們三人都沒吃飯,葉明煜也只得陪著挨餓。葉世傑也早就下了朝,得知薛懷遠的兒子薛昭還活著,而且正在自己府裡,也是大大的驚訝了一回。   飯桌上,葉明煜對薛懷遠和薛昭父子團聚的事表示了恭喜,他們並不知道姜梨就是薛芳菲,只因為薛家是因為姜梨屢次對薛家伸出援手而感激罷了。在桌上,姜梨也提到了可不可以讓薛昭日後繼續住在這裡的事情。   葉明煜想也沒想的就答應了,道:「住吧住吧,阿昭住在這裡挺好的。這府裡就我和世傑兩個人,世傑還老不在,你們住在這裡,我也就不怕薛縣丞整日孤單了。」   「銀子的事……」姜梨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葉明煜打斷,葉明煜道:「阿狸,你是不是忘了,咱們家最不缺的是什麼,可就是銀子了,薛先生和阿昭住在咱們葉家,還用什麼銀子。別整那些了,平白傷感情!」   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強說便顯得有些奇怪了。姜梨也只得按捺下自己的話,不過看薛昭和薛懷遠的神情,倒是輕鬆了一些。   薛昭很喜歡和葉明煜說話,知道葉明煜走南闖北了很多地方,便詢問了他許多事。葉明煜知道薛昭原本一身好武藝都被永寧公主的人給廢了,還打折了雙腿的事後十分可惜。但表示可以教薛昭重新練劍法,坐在椅子上不必行動的那種,薛昭立刻很高興的答應了。   葉世傑有些奇怪,他覺得姜梨和薛昭之間,有一種無形的自然感。且姜梨面對薛昭時候的笑容,是一種包容的,仿佛習以為常的笑容,也是真心的笑容。他一直注意著姜梨,好幾次欲言又止,但最後什麼都沒說。   這一日直到天都黑了,姜梨不得不回府去。葉明煜和葉世傑要送她去府門口,姜梨拒絕了,倒是薛昭提出有話要和姜梨說,姜梨答應了下來。   葉世傑神情古怪的看著他們遠去。   出府的路上,姜梨一直推著薛昭的輪椅,趙軻遠遠地跟在後面。薛昭坐在輪椅上,隨手從路上折了一根草拿在手上玩,他輕聲道:「姐姐,那個葉大少爺,吃飯的時候一直在看我們。」   「大約是詫異我與你的關係吧。」姜梨沒多想,只道:「畢竟在他們看來,我和你看上去太過熟稔了,有點奇怪。」   「嗤——」薛昭笑了一聲,「他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們什麼關係,和他有何關係,我看他的姿態,分明是對我有敵意。」   「胡說八道,」姜梨回答,「好端端的,他怎麼會對你有敵意。」   「那就要看姐姐做了什麼咯,」薛昭笑的促狹,「我姐姐從前在桐鄉的時候,就有好多公子老是爬我們家牆頭,要是葉大少爺在桐鄉,怕是爬的最高的那個。」   姜梨沒好氣的敲了一下他的頭:「我看你是傷全好了,不曉得疼,什麼話都敢說。」   「看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薛昭故意拖長了聲音道。這沒什麼,從前有許多公子,包括他在桐鄉的交好的夥伴,老是讓薛昭帶些東西給薛芳菲。有時候是脂粉,有時候是風箏,薛昭帶一次回去就被薛懷遠揍一次,後來薛昭也就不帶了,誰再覬覦他姐姐,就是想他挨揍,薛昭全都不搭理。   如今這樣,真像是回到了過去那時候。   他的姐姐,就算是換了容貌,果然還是總是不缺人為她傾倒的。   「姐姐,我問你一件事,看樣子你是不喜歡葉家大少爺了?」   姜梨又好氣又好笑,薛昭倒是一如既往的跳脫,她就道:「葉表哥是表哥,你少拿人家做筏子。」   薛昭才不為姜梨的這些話所動,他突然問:「你和肅國公是什麼關係?」   姜梨一怔,推著薛昭的輪椅,也不自覺的慢了下來。她知道薛昭遲早會問這個問題,在面對薛懷遠的時候,薛昭說的那些話,便說明了薛昭早就注意到那晚她和姬蘅的親密。   但她實在是不知道怎麼和薛昭說。   她嫁過人了,被沈玉容害的遍體鱗傷,轉頭又喜歡上別人,旁人也許會說她水性楊花,這也就罷了,姜梨曉得,薛昭和薛懷遠絕對不會,他們會替自己著想,會為自己找到了喜歡的人而高興。   姜梨犯愁的是,這個人是姬蘅。   就像姜家人對她親事的看法,殷之黎就是極好的選擇,容貌才學沒得挑,性情溫和,又心底善良,旁人要是擇婿,也會覺得殷之黎是個極好的選擇。而姬蘅就不一樣了,容貌雖好,卻太過豔麗。性情更是喜怒無常,傳言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這樣的人,怎麼看都充滿了危險,姜家人勸慰她不要和姬蘅走的太近,葉明煜也曾這樣勸慰她。   她實在是怕,怕薛昭和薛懷遠也會這麼勸慰他。   畢竟他實在不是一個別人眼裡的好人,但喜歡這種事,是沒有因果的。   「姐姐,你喜歡肅國公,是不是?」薛昭追問。   姜梨的腳步,徹底停了下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地,有些不確定的問:「如果我說是,阿昭會不會阻攔我?」   「阻攔?」薛昭一愣,忍不住轉過頭來。   夏天傍晚,晚霞散去,她的容貌模糊起來,就像她的聲音,亦或是心情,忐忑、小心和謹慎。   薛昭又回過頭去,背對姜梨,笑了一笑,爽快的道:「為什麼要阻攔?他又不是不喜歡你,還想當我姐夫哪。」 第219章預言   從葉家回到姜府以後,姜梨至始自終都是笑著的。   桐兒和白雪不解,不曉得今日姜梨心情怎麼會如此之好,想著可能是許久沒見葉明煜和葉世傑的原因,姜梨和這位舅舅的關係向來是很好的。   待回到姜家,和姜老夫人見過,姜梨才回到了芳菲苑。等她回去後,就將門掩上,自己坐在書桌前。   書桌前面的牆壁上,還掛著薛懷遠之前生辰的時候送她的畫,那時候薛懷遠還不曉得她是阿狸。但現在看著這幅畫,就像父親正看著自己,令人格外安心。說起來,上一次生辰的時候,旁人都送了禮來,唯獨姬蘅沒有,姜梨想了一想,大約姬蘅也知道,那並不是她真正的生辰,所以才沒有送的。   她這不自覺的為姬蘅開脫,很快就被自己發覺了。姜梨搖了搖頭,今日她實在很高興,父親和阿昭都在自己身邊,他們還相認了。這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自從知道薛昭還活著後,姜梨已經不止一次的掐過自己,生怕這一切都只是一場美夢。如今看來,上天大抵還待她不薄。   阿昭的話,也讓她不再有任何顧慮。姜家人希望她能嫁給殷之黎,卻認為姬蘅不是好的人選。似乎全世界都否認姬蘅的時候,至少阿昭還站在她這一邊。阿昭鼓勵她,贊同她,看樣子對姬蘅也沒有任何不好的看法,姜梨的心,也就放了下來。   來自家人的鼓勵,永遠最珍貴。   她仿佛卸下了之前所有的煩惱,接下來都是等待了許久的好時光似的,連睡覺都是帶著笑容。   就這麼一臉十幾日過去了。   燕京城中,又發生了一件事。右相李仲南李家,被查出與成王勾結謀逆的消息,李仲南帶著兩個兒子連夜出逃,被城守備軍抓住,負隅頑抗的時候中劍而亡。洪孝帝下了死令,徹查和李家有關的人嚴懲,至於李家上下幾百口,全部拉出去砍頭。   至此,曾經風光一時,幾乎可與姜家分庭抗禮的右相,就此消失在北燕的歷史之中。作為成王的左膀右臂,李家這個結局也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洪孝帝所展露出來的果斷和冷漠。令人意識到,當年那個看起來不起眼的小皇帝,如今已經成了真正深不可測的帝王。   姜梨得知這些消息的時候,正在府裡看書。她這些日子沒什麼事了,除了偶爾去葉家看望親人以外,就在姜府裡看看書寫寫字,如今的看書寫字和當初又不一樣,心境也真正的閒適了下來。   李家人被砍頭的時候,桐兒和姜家的下人們一起去湊過熱鬧看過的,回來後就與姜梨道:「啊呀,那些人的血都把地面染紅了,實在太可怕了。」   白雪聞言,不以為然道:「誰叫他們包藏禍心的,這是咎由自取。」   姜梨笑笑,姜元柏這回,算是去除了心腹大患。不過也並非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當初姜家、成王和洪孝帝這頭,局面三分,現在成王這一派徹底崩潰,局勢的平衡被打破,焉知洪孝帝會不會轉頭對付姜家?雖然這一次在成王的事情中,洪孝帝大約可以看出,姜元柏是有心無膽,沒有謀逆的膽子,但帝王之心不可測,倘若他就是要懷疑姜元柏,該如何?   加之姜元柏還打著和殷家聯姻的主意。   想到殷家,姜梨手上翻書的動作就頓住了,不由得嘆了口氣。右相的事,若說殷家沒在其中推波助瀾,姜梨怎麼都不信。一來殷湛本來也要對付成王一派,二來是清理和右相,姜家也能從此和殷家交好,他們之間的聯姻也就更多了一層保障。   但姜梨卻不怎麼擔心這門親事,蓋因那一日姬蘅說過了,只讓她在府裡好好帶著,其餘的事交給他來辦。姜梨相信,他的確能處理這樁事,至少不會讓她和殷之黎真的成親。   時至盛夏,最是炎熱不堪,除了晚上,白日裡幾乎都不敢出去了。太陽似乎要把人的性命奪去一般,晃的人眼花。白雪說了,再熱個十幾日一陣子,便是立秋,天氣就要漸漸地轉涼,這一年的夏日,就算是真正的過去了。   這天晚上,姜老夫人突然讓珍珠來芳菲苑,教姜梨去一下晚鳳堂。姜梨就帶著丫鬟去到了晚鳳堂,一到屋裡,就看見所有人都到齊了。   「二丫頭,」姜老夫人指了指身邊的位置,道:「來,坐。」   姜梨依言在姜老夫人身邊坐了下來。   姜元柏和姜元平坐在姜梨右側,姜元柏看著姜梨,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自從上一次因為殷家的事情和姜元柏不歡而散後,姜梨就沒怎麼和姜元柏相處過了。平日裡也只是見面說幾句話,姜梨想,姜元柏大約也能感覺得到她的疏離。   「二丫頭,」姜老夫人開口道:「明晚我們要進宮,陛下為昭德將軍慶功,府上接了帖子,你三妹如今不能去,姜家的小姐裡,只有你一人前去了。」   「是啊,」盧氏也熱絡的道:「介時好好打扮一些。」   她們這麼一說,姜梨就恍然了。尤其是姜景睿還悄悄地對她擠眉弄眼,姜梨就想到之前桐兒在晚鳳堂偷聽的姜元柏和姜老夫人的談話——洪孝帝論功行賞的時候,殷湛就會提出賜婚的事。   姜梨早知道那一日遲早會來臨,這些日子的平靜也只是暫時的。今晚的談話,就意味著這份平靜結束了。   「好。」姜梨言簡意賅的回答。   見她如此爽快,姜家人反倒有些躊躇了。姜元柏更是盯著姜梨,他曉得姜梨有些不願意此事,然而在他看來,殷之黎是個不錯的選擇。姜元柏之前也擔心過,姜梨似乎和姬蘅走的有些近,然而他後來派人暗中查探,又發現姜梨和姬蘅沒什麼關係。   姜元柏不明白姑娘家在想什麼,姜梨極有主意,他的想法根本動搖不了姜梨。但如今之際,卻只有和殷家聯姻才是對姜梨、對姜家更好的選擇。   「小梨,」盧氏道:「這些日子,你有見過郡王世子嗎?」   姜梨微笑著道:「二嬸說笑了,這些日子我都呆在府裡,怎麼會見到郡王世子?」   她說話的時候,屋裡的眾人都感覺到了姜梨的變化。從前的姜梨,雖然也是微笑著行事,即便有什麼主意,也都是溫和馴良,至少要裝作溫和馴良,且不說她剛從青城山回到姜府,就是後來她在府中地位節節攀升的時候,也是如此。   然而如今的姜梨,雖然也在笑,那份溫和馴良已經沒有了,更多的是一種執拗,仿佛不用委曲求全隱忍什麼了似的,又好像是有了儀仗,連說話都變得更直接,更有底氣。   這是為何?   姜梨將屋裡眾人各異的神色盡收眼底,心中一笑,自然是因為如今有阿昭和爹爹撐腰,她就不必如從前一般,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了。   屋裡氣氛莫名變得尷尬僵硬了起來,盧氏連忙岔開話頭,說起了別的事,只是聽的人都各懷心事,興致缺缺。   姜梨也就陪著他們,直到夜深才回去。   要出門的時候,姜元柏突然叫住姜梨,他們走在後面,姜元柏走的很慢,他道:「阿梨,你……恨不恨我?」   他問這話的時候,問的很遲疑,姜梨轉頭看他。姜梨還記得自己剛到姜家的時候,姜元柏意氣風發的模樣,風雅清雋,可後來季淑然、葉珍珍、姜幼瑤的事情一樁一樁的過去,姜梨發現,這個男人眼中只有深深地疲憊,他的臉上甚至添了幾道皺紋。   姜梨道:「我不恨父親。」   但也不愛。   姜元柏卻像是被這句話感動了似的,他鬆了口氣,道:「我不會害你的,小梨。」   姜梨笑了笑,往前走去,沒有再回答姜元柏的話。   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連姜梨也沒有辦法判斷這一刻姜元柏的真心。她想,姜元柏對姜二小姐,也許是真的有父女之情,但他又能毫不猶豫的在姜二小姐抗拒的情況下安排這門親事,如果是真的姜二小姐在這裡,她能明白姜元柏的一片苦心嗎?   姜梨慶幸她不是姜二小姐,因為如果是薛懷遠這麼對待她,她會很難過。   桐兒走在姜梨身邊,姜元柏的影子已經越來越遠了。等回到芳菲苑後,桐兒看著白雪點起了燈,把門掩上,欲言又止的看向姜梨,目光滿是擔憂。   「怎麼了,桐兒?」姜梨看她這幅神色,奇道。   「姑娘,老夫人讓您明天進宮,大抵就是說賜婚那回事了,可怎麼辦呀。」桐兒道。當初就是她聽到了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的打算才告訴姜梨的。   「姑娘不是說過,國公爺會處理的?」白雪問。   「奴婢還以為國公爺會讓殷家改變主意呢,可如今看來,慶功宴還是照常,說不準國公爺沒能勸住殷家人。」桐兒急得團團轉,「現在就算要走也來不及了,姑娘可怎麼辦?」   白雪也跟著擔心起來。   姜梨看著兩人,不知為何,搖搖頭笑了起來。旁人都說殷之黎好,可桐兒白雪還有阿昭卻不這麼認為,這樣一來,至少她不是站在世人的對面。   「沒關係。」姜梨安慰道:「明日會好的。」   「明日?」兩個丫鬟面面相覷,不明白姜梨的意思。   「總之,不必操心了。」姜梨笑道:「到了明日,自然有明日的辦法。」   她說的篤定,桐兒和白雪漸漸地也就平靜下來,她們相信姜梨,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等姜梨夜裡上了塌,想著明日的事情,不由得有些緊張。   她是故作平靜,但倘若明日姬蘅真的當著百官的面請求賜婚……該當如何?這一步,走的實在險之又險,但,她也許心底是有一些喜歡冒險的,竟然絲毫不抗拒。   姜梨又看了看窗外,窗外靜悄悄的,只有幽深的樹影,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姬蘅了,確切的算起來,應當是從那一日見過阿昭之後。姜梨曉得,姬蘅這段日子是很忙碌,因此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但是明日……明日宮宴上,大約就能看到他了。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了,姜梨蓋好被子,閉上了眼睛。   ……   燕京城的夏夜,聽得到蟬鳴,萬籟俱靜,有人從街道的盡頭走出來。   年輕男人一襲紅袍,走的不緊不慢,錦衣夜行,倘若此刻有人看到,定會懷疑自己見到了傳說中的妖精,驚訝於他容貌的絕豔。   這人逕自走近了國公府。   國公府裡,院子裡有人亮著燈籠,待姬蘅的腳步聲走進的時候,那兩人同時站起身來。一人是青衫文士,一人是翩翩公子,正是陸璣和聞人遙二人。   聞人遙道:「阿蘅,你可算是回來了。」   陸璣道:「大人,進屋說吧。」   三人進了書房。   姬老將軍已經睡去了,司徒九月倒是沒睡,但正在藥房裡忙碌。自從薛昭去了葉家之後,司徒九月不必給薛昭施針,一時半會兒竟然清閒下來。她這幾日也有些奇怪,總有些心不在焉。被聞人遙問了幾次問煩了,每日就一頭扎進煉藥房,早出晚歸,誰也不見,一心只煉毒了。聞人遙當然也不敢惹她,要是招惹了司徒九月,給他下點毒,雖然這麼多年的交情倒不至於要他的性命,但讓他狠狠地吃點苦頭卻還是做得到的。聞人遙便學習小紅,離司徒九月遠遠地,惹不起還躲得起。   書房裡,姬蘅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往背後一靠,按了按額心。   「大人……去見過皇上了?」陸璣問。   「不錯。」   「皇上怎麼說?」   「當然是答應了。」姬蘅笑了一下。   陸璣卻笑不出來,他道:「大人,如今做這個決定,只怕會引來夏郡王的懷疑……過早的把目光投向您的身上。」   「就算我不這麼做,他也會一直盯著我。」姬蘅渾不在意道:「他要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我就是障礙,他遲早會殺了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總不能因為片刻的安穩,就把自己的人拱手相讓吧。」   陸璣說不出話來,姬蘅這個人,他跟了姬蘅這麼久,不能說是了解,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沒有人能從姬蘅手上的搶東西。   姬蘅對姜二小姐的心思,他們這些人,包括傻大個兒孔六都看出了端倪。殷之黎在這個時候想要賜婚,無疑是在找死。但陸璣還是認為,這局棋已經到了結局的時候,也是最精彩的時候,切勿因小失大,自亂陣腳。   姬蘅不喜歡下棋,不是因為他下棋下的不好,陸璣曾和姬蘅有過一局對弈,姬蘅的棋藝,實在精妙,之所以不願意與人對弈,實在是因為以棋觀人,多少會洩露一些對弈人的想法,而姬蘅不喜歡被人揣測。   「那大人,應當考慮一下倘若現在殷家對我們動手,我們的對策了。」知道勸不了姬蘅,陸璣便換了個話頭。   「殷湛沒有本事,只能屯兵馬。」姬蘅眼裡的輕蔑一閃而過,「沒有別的對策,到最後結局都一樣。」   聞人遙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只是聽著姬蘅和陸璣之間的談論,他突然插嘴道:「阿蘅,我突然覺得,姜二小姐恐怕就是那個卦籤裡的女子。」   姬蘅動作一頓,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   陸璣又與姬蘅說了一陣子話,才和聞人遙離開姬蘅的書房。出去後,他並沒有跟聞人遙各自回屋,而是站在屋前,陸璣問聞人遙:「你一直說,姜二小姐是卦籤裡的女子,是什麼意思?」   聞人遙道:「我們乩仙門,一生只為一個人扶乩。你要知道,阿蘅這個人,自來為他扶乩算卦的時候,都是十分順利的,只有一次。」   陸璣皺眉:「什麼時候?」   「阿蘅十四歲的時候,我為他扶乩,那一次的卦籤,十分不同。」   莫名的,陸璣竟有些緊張起來,大約是因為聞人遙臉上的玩笑之色也消失不見,甚至稱得上是凝重了。   聞人遙也想起了當年。   那時候姬蘅還是個美貌的少年,他坐在對面,香爐裡的青煙嫋嫋,他穿著一身紅衣,眉眼豔麗的不可思議,仿佛不是凡塵中人。聞人遙道:「阿蘅,你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害怕紅顏薄命四個字。」   小姬蘅沒有理會他。   緊接著,龜甲上漸漸出現了卦象。   姬蘅不耐煩的問:「是什麼?」   面前的陸璣也問:「是什麼?」   兩句話,隔著十年又重合在一起,讓聞人遙仿佛回到了當年,他隔著煙霧繚繞,看著紅衣少年,一字一句的解卦道。   「冬月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因女禍遇劫,暴屍荒野,鷹犬啄食。」   ……   第二日,姜老夫人果不其然的又送來一匣子首飾,讓姜梨好好挑幾樣,幾日穿戴打扮好些。   之前的幾匣子首飾,姜梨讓桐兒收好,自己也沒怎麼用,這一匣子首飾送來,桐兒也犯了難,道:「姑娘,箱子都裝滿了,您到底要戴哪一樣?」   姜梨只好從其中挑了幾樣看起來不那麼誇張的,道:「就這些吧。」   桐兒一邊把剩下的匣子收到箱子裡,一邊道:「老夫人對姑娘真是大方。」   姜梨笑了笑,如今姜幼瑤已經成了這幅模樣,便是送給她一箱珠寶首飾,怕是她也不懂高興。姜家又沒有別的姑娘,姜景睿和姜景佑還未娶妻,不給姜梨,姜老夫人還真是不知道能給誰。   不過既是老人家的好意,姜梨當然也就受了。稍稍收拾打扮了一下,姜梨看天色也不早,估摸著時間應該已經差不錯,就讓桐兒和白雪一起出發。   到了晚鳳堂外面的院子裡,姜老夫人果真已經在在等姜梨了,盧氏笑道:「剛剛正要叫珍珠去叫你,不想你自己倒是來得巧。」   姜老夫人打量了一下姜梨,目露滿意之色。   姜梨愈來愈好看了,她的容貌肖似姜元柏,氣質也一點兒也不像。倒是有一點葉珍珍的爛漫溫柔,但又比葉珍珍多了幾分靈動和狡黠。她和姜家人站在一起,卻是一點兒不像是一家人。   姜老夫人被自己心裡突如其來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連忙趕走腦子裡的荒謬想法,只道:「既然都到了,那就走吧。」   姜梨和姜景睿兩兄弟坐在一輛馬車上,姜景佑倒是沒說什麼,反而是姜景睿,一直看著姜梨。   姜梨莫名:「你看我做什麼?」   「你知不知道今日祖母讓你一起去宮中,是做什麼?」姜景睿問。   姜梨心中頓了一下,盧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連姜景睿和姜景佑都知道了殷家的打算。她就笑了一笑,不鹹不淡道:「慶功宴,還能做什麼?」   「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好奇?」   姜梨反問:「有什麼可好奇的,難道你知道些什麼?」   姜景佑拉了一把姜景睿,顯然是提醒姜景睿不要胡說。這事情沒落定之前,要是被別人知道了,平白害了姜梨的名聲。姜景睿也曉得利害關係,便沒有說下去,只是仍舊有些不甘心,大約是見姜梨自己都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成王和右相都倒了,不知四妹妹和五妹妹如何。」姜梨突然道。   她只是隨口提起,這些日子也沒聽到三房的消息。姜景睿道:「好好地,你幹嘛提這家人?難道你還同情他們,要知道你當初被擄到黃州去,可就是三房下的狠手。」   「不是同情,只是有些奇怪罷了。」姜梨道。   「三房的消息,我倒是聽過一點。」說話的是姜景佑,他輕咳一聲,道:「三嬸……聽說不小心落水死了,三叔把四妹妹託付給楊家的親戚,如今也不知所蹤。至於五妹妹的消息,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寧遠侯府最近在和城裡的高家議親,聽說高家小姐將要嫁到寧遠侯府了。」   姜梨聞言,倒是沒有太大驚訝的感覺。三房當年能站在成王一邊,賭一個前程,自然也要做好賭輸的準備。楊氏的落水和姜元興的不知所蹤,只怕都是有心人故意為之。姜玉娥也沒什麼可同情的,寧遠侯府那家子本就不是什麼好相與之人,她當年心心念念要嫁過去,沈如雲出事後還盡力打壓,自然也該想到,她自己也許有一日會落到沈如雲的下場。可惜的是姜玉燕,出生在三房並非她能主宰,她自己其實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只是性子懦弱了些。卻要為這些不是她做的事情復出代價。也許三房貪婪的惡果,如今卻是讓姜玉燕承受了。   「他們那家本就心術不正,死了也活該。」姜景睿厭惡的道。   姜景佑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姜梨也沉默下來。   不管怎麼說,成王的事,隨著他的最後一條走狗右相的覆滅,似乎徹底的落下帷幕了。那些和成王明裡暗裡有關的官僚,也都終止於這場戰爭。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了下來。   但姜梨卻隱隱感到不安。   就像這夏日的天氣,分明還是陽光大好,日暖風輕,但姜梨總覺得,過不了多久,就會陰雲密布,風雨欲來。   唯有見機行事了。   ……   馬車在宮門口停了下來,姜梨和姜景睿他們下了馬車,站在宮外,朝宮裡看,姜梨一時感慨萬千。   她進宮過好幾次了,校考過後的授禮上,宮宴上,廷議上……一樁樁一件件,輾轉辦成了許多事情。如今再到這裡來,原先針鋒相對的,季淑然死了,姜幼瑤瘋了。原先一心想要報復的,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也早已為他們犯下的罪孽付出了代價。   起起落落,兜兜轉轉,其實統共也就只有一年功夫,然而短短的一年裡,她幾乎完成了自己重生以來所有的夢想。這一切順利的像是上天特意為了補償她前生受的苦,又像是老天爺惡意的挖了個陷阱,她現在不過是嘗到了陷阱上鋪好的蜜糖。   周圍也有一些同僚早已到了,熱絡的與姜元柏打招呼。如今右相徹底崩潰,右相一派的人也都全部倒黴。文臣之首當仁不讓的回到了姜元柏身上,連帶著跟著姜元平一派的人也與有榮焉。似乎眼前看來,這位首輔大人的位置還是非常穩固的。官場之上,見風使舵的人最多,忙著來恭維的人也不在少數。   也有許多家中尚有未娶妻,年紀正好的同僚夫人,便將目光投向了姜梨。   可以說,如今姜梨算是姜家真正的掌上明珠,誰要娶了姜梨,便能借著姜家的勢頭,蒸蒸日上。   加之姜梨本身生的也不錯,之前在六藝校考上,才華橫溢,容貌秀媚可愛,不會過分濃豔招來禍患,看樣子性情也溫和。雖然之前帶桐鄉縣民打石獅鳴冤鼓這件事做的有些出格,但也正是因為這件事,在百姓中頗有好名,倒也不算是一件壞事。總而言之,瑕不掩瑜,在燕京城裡的貴女中,也算得上頭幾名了。   姜梨注意到那些官夫人打量她的眼神,熱絡的,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她微微皺眉,站在了姜景睿身後,隔絕了那些目光。 第220章奪愛   姜梨一行人進了宮,引路的宮人在前面,姜梨走在後面。姜景睿也察覺到之前那些官夫人打量姜梨的目光,本想藉此調侃姜梨幾句,一扭頭見姜梨神情淡淡,似乎不怎麼愉悅的模樣,便理智的住了嘴,不敢再多說一句。   很奇怪的,他在姜家誰都不怕,唯獨面對姜梨,總是帶著幾分忌憚。雖然姜梨總是笑著的,但便是笑,他也能分得清什麼時候是姜梨客氣的笑,什麼時候是敷衍,還有什麼時候是生氣。   生氣的姑娘還是莫要招惹的為好,尤其是這姑娘還是姜梨。   待到了宮殿裡,姜梨發現,今日來論功行賞的臣子,其實並沒有多少,至少沒有前一次宮宴來的多。再仔細一看,姜梨心中明白了幾分。朝中和成王右相有牽扯的人不在少數,這一回清理了不少人,重臣之中,幾乎可以說是少了一半。當然,這並不代表著北燕的朝局就此動蕩,洪孝帝怕是早在許久之前,就為了今日做準備,早早的開始扶持新貴,如今這批狼子野心的老臣騰出位子,剛好可以給新人讓路。這些新臣對洪孝帝絕對忠貞不二。等連姜元柏這一批的老臣也相繼退位之後,朝中的格局,就和從前全然不同,徹底都是洪孝帝的人了。   姜元柏看著周圍的人,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一層,神色有些異樣。   姜梨本以為今日柳絮會在,看了一圈,並未看到柳夫人的身影。想來今日的宮宴,柳夫人不在受邀之中,看樣子,來的都是重臣新貴,承德郎這個身份,還輪不到他來。   不過這樣一來,姜梨就沒有認識相熟的朋友了。姜景睿和姜景佑倒是有兩個兄弟,很快就去與他們說話去了。姜梨站在大殿角落,和盧氏站在一起,忽然間,有人叫她的名聲:「姜二小姐!」   姜梨回頭,一看,竟是殷之情在背後叫她。   姜梨忙道:「平陽縣主。」   殷之情走過來,高興地笑道:「我剛到就看見你了,你也是剛到的嗎?」   姜梨點頭頷首,目光看向殷之情。殷之情今日的打扮,也實在是很鮮妍了。她穿著孔雀紋錦衣,玫瑰紅長尾鸞裙,朱唇皓齒,盈盈顧盼,饒是姜梨見了,也禁不住在心中稱讚一句,好一個芙蓉玉面的絕色佳人。   殷之情生的嫵媚驚人,性情卻是截然不同的直率,伸手來拉姜梨,仿佛十分熟稔的模樣,她道:「我哥哥在那邊,走,你與我一起去和他打個招呼吧。」   姜梨還沒來得及說話,盧氏就笑眯眯的道:「小梨,你就去吧,恰好郡王世子也在,你們年輕的姑娘家,與我呆在一處也沒什麼意思。」   姜老夫人也點頭。姜梨心中搖頭,面上卻只能笑道:「好。」   殷之黎正站在殿外,與一位年輕人說話。他其實之前一直生活在雲中,和燕京城裡的人並無交集。但奇怪的是,燕京城的這些官家子弟,看樣子卻一點兒也不討厭他。沒有排外的意思,甚至看上去與他關係很好。姜梨的心中,對殷之黎又有了一層計較,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燕京的官家公子貴女們,大多會自視甚高,不願意與瞧不上旳人為伍。就連姜梨,來到燕京城一年,雖然貴為姜家小姐,也沒有交好的夥伴。這固然是因為姜梨不願意逢迎討好她們,但她們本身一開始就抗拒姜梨融入貴女這個圈子。   殷之情喊道:「哥哥。」   殷之黎恰好和面前的人說完話,正要離開,聽見殷之情的叫聲,回頭一看,看見姜梨也是一愣,隨即眼中浮起一絲笑意,溫聲道:「姜二小姐。」   「殷公子。」姜梨回道。   殷之情眨了眨眼睛:「你們先說著,我先去跟娘說一聲。」不等殷之黎說完,她就先跑了。唯獨只剩姜梨和殷之黎站在一起。   殷之黎有些無奈:「抱歉,舍妹……」   「縣主天真爛漫,很可愛,殷公子不必介意。」姜梨笑道。   殷之黎聞言,神情放鬆了下來,也跟著笑道:「姜姑娘還是這麼善解人意。」   他們二人站在一處,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男子一身白衣溫潤,俊美和煦。少女青衣靈動,秀媚乖巧,倒是十分登對的一雙璧人。殷之黎相貌家世都出眾,自然也有許多姑娘家青睞,有心之人見此情景,倒是心涼了半截。倘若殷家和姜家聯姻,倒是沒有別的人什麼事兒了。照如今這模樣看來,殷之黎和姜梨似乎也很熟稔,莫非早就有此端倪?姜梨感受到許多打量猜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啼笑皆非,卻絲毫不緊張。落在殷之黎眼中,卻是姜梨並不反感與他呆在一塊兒。他看著姜梨,奇道:「姜姑娘怎麼不拿之情送你的扇子了?」   「扇子?」姜梨一愣,突然想起那把被姬蘅沒收的扇子,姬蘅說的「你再收別的男人的禮物試試看」。   他就這麼拿走了那把扇子,到現在也沒還回來,也不知道是怎麼處理的。姜梨心中好笑,面上不自覺的就帶了點笑意。殷之黎見她如此,輕聲問道:「姜姑娘?」   姜梨這才回過神,道:「那把扇子……夏日快要結束,我瞧著天快要涼了,就將扇子收了起來。」   殷之黎怔住。   姜梨還想再胡謅兩句,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那聲音懶洋洋的,帶了點笑意,不緊不慢的開口。   「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他含笑的,意有所指的問:「姜二小姐這是把誰比作了棄婦啊?」   姜梨回頭一看,就見姬蘅不知什麼走了過來。   他大約是剛到的,今日也是穿著一身紅底黑牡丹的長袍,豔麗又幽深的圖案穿在他身上,卻異樣的契合。男子是不必塗脂抹粉的,即便這樣,他站在這裡,也將滿殿爭奇鬥豔的女兒家都比了下去,任誰在他那雙狹長的、含情的琥珀色眸子中,都會變得黯然失色。   他就站在姜梨身後,姜梨的身前站著殷之黎,姬蘅個子很高,竟比殷之黎還要高上一點。他就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二人,笑盈盈的撫過自己的扇子。那扇子一寸寸展開,上面的金絲牡丹異常妖冶,奪人心魄,扇柄處,一隻血色蝴蝶翩飛起舞。   殷之黎愣了一下,目光追隨著那把扇子,忽然之間,便覺得自己送給姜梨的那把扇子,實在是很寡淡,很黯然了。他的目光,又從扇子轉到了姜梨和姬蘅二人之間。   年輕男人妖冶豔麗,姜梨清麗脫俗,站在一起,卻沒有一絲奇怪的感覺。他們站在這裡,反而會讓其他人自慚形穢,讓人覺得,無論如何都插不進這兩人之間。   就是如此契合。   「國公爺。」姜梨頷首道。   聽見姜梨的話,殷之黎才回過神,他是聽過肅國公的名字的。也知道殷之情一直很注意他,上一次匆匆一瞥,卻沒有這一次近距離看這般驚豔。他剛想要和姬蘅行禮,姬蘅卻看也沒看他一眼,從他身邊走過了,不知是不是殷之黎的錯覺,他覺得,姬蘅似乎看了他一眼,目光譏諷又輕蔑。   姜梨驀地有些尷尬,心中暗罵姬蘅,何必要當著她的面讓殷之黎出醜,這樣如何下得了臺。   殷之黎卻十分好脾氣,姬蘅走了後,他笑了笑,道:「今日一見肅國公,果然名不虛傳。」   姜梨仔細的打量殷之黎,將殷之黎是真的沒有一絲怨憤之氣,仿佛是真心實意的稱讚似的。不管是裝的還是真的,他能做到這一點,至少也不會讓人難堪。   殷之黎又笑道:「姜姑娘剛才說的是,秋日要來了,扇子也用不上,收起來最好。」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念著姬蘅說的詩句。那首詩的意思是,扇子到了秋日就被人丟棄了,好比被丟棄的女子。姬蘅的話莫非是提醒,姜二小姐說起秋扇,難道有別的意思?他的笑容,就此有些心不在焉了。   姜梨並不想和殷之黎多談,將殷之黎有些失神,就趁機找藉口要回盧氏身邊。這之後,姜梨一直寸步不離的跟著盧氏,她實在不想應付殷家這對姐妹,不顧盧氏對她的暗示,全部裝作不知。   再過了不久,皇帝和殷湛也就到了。   今日本就是為了殷湛慶祝戰功而設宮宴,自然是以殷湛為主。姜梨也是第一次看到殷湛,殷湛和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她以為殷湛會肖似葉明煜那樣的粗豪大漢,沒料到生的可謂是十足英俊了,又英俊又野性,放在如今,怕也是許多女子的心上人。相比起來,殷之黎和殷湛一點兒也不像,殷湛輪廓五官都十分深邃,和殷之情很像,殷之黎卻溫潤如水墨山水畫,柔和極了。   姬蘅坐在殿中一角,光線明暗中,姜梨與他離得太遠,看不出來姬蘅是什麼表情,因此,也不曉得姬蘅有沒有看向殷湛,又是什麼眼神。   宮宴很快開始了。   姜梨低頭,慢慢的吃東西。到現在為止,洪孝帝還沒有提賞賜的事情,殷湛自然也沒有求賜婚。太后和皇后也都在。一向不怎麼出慈寧宮的太后,今日卻顯得也很高興,同皇后說話。曾經榮寵一時的麗嬪,如今也成為一抔黃土,朝廷裡的臣子們又蠢蠢欲動,想算計著哪個女兒進宮最好。洪孝帝如今地位是坐穩了,沒有了成王,也沒有了後顧之憂,又正年輕,哪個女兒家要是入了洪孝帝的眼,自然能帶著家族飛黃騰達。   因此,今夜裡許多年輕的女眷,才使出渾身解數裝扮的美如天仙。   只是,姜梨心中卻不這麼想,從麗嬪的事情就能看出,只怕這位帝王,並非是一個耽於女色的帝王。想做第二個麗嬪,可沒那麼容易。滿場芬芳中,殷之情倒是格外顯眼,她本就生的國色天香,加之又盛裝打扮,叫人不注意也難,旁人大約以為她也是懷著想要進宮的心思,姜梨卻曉得,殷之情的目的,分明就是姬蘅。   看他們今日一同穿了紅色就知道了。   平陽縣主這回也是煞費苦心了,可惜的是,她並不知道,姬蘅和殷家有深仇大恨,註定要你死我活,殷之情的心思,也註定要釀成苦果。   酒過三巡,觥籌耳熱間,洪孝帝就說起殷湛此番降滅成王叛軍的功勞,他道:「夏郡王降滅成王有功,理應賞賜,還當重重的賞!」   殷湛從席中站出身來,眾人都盯著他,他一撩袍角,對著洪孝帝跪倒下去,道:「降滅叛軍,是微臣分內之事,微臣不敢居功,都是陛下調令得當。微臣有一事相求,望陛下看在微臣此番帶兵平叛的份上,恩準臣的請求。」   「哦?夏郡王有何請求,但說無妨。」年輕的帝王似乎心情很好,看向臣子的目光甚至帶著笑意,十分寬和。「臣有一子,如今二十有三,」殷湛道:「犬子愛慕首輔姜家嫡出二小姐,臣冒死懇請陛下賜婚犬子與姜家二小姐,臣不勝感激。」   此話一出,廳中眾人皆是安靜下來,靜的連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能聽得見。   殷湛保持著跪地的姿勢,殷之黎先是愕然,隨即也跟著站出來,跪倒在地。洪孝帝一時沒有回答,只是盯著殷湛,不知道在想什麼。   女眷們的目光便是半是羨慕半是妒忌的看著姜梨,殷家願意用戰功來換一個賜婚,可見是很看重姜梨。男眷們則是妒忌殷之黎,殷湛這麼說,洪孝帝定然會答應,姜二小姐日後只怕就要成為殷家的世子夫人了。   姜元柏攏在袖子中的手,卻是漸漸握了起來,他的額上也開始滲出汗珠。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洪孝帝並沒有一口答應。   洪孝帝為什麼不答應?只不過是一樁賜婚而已。   姜元柏忽然想到姜梨之前與他說的那些話來,燕京朝堂尚且不穩,過早的與殷家走的太近,並非是什麼好事,當心惹禍上身。他當時只覺得姜梨有些危言聳聽了,畢竟殷湛才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又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這麼多年在雲中也很安分,洪孝帝看樣子也很信任他,否則不會在成王舉事的時候,讓殷湛回來解困。   但現在是什麼意思?莫非皇帝並不是全然的相信殷湛?   時間慢慢的流逝過去,洪孝帝只是看著跪倒在地的殷家父子思索,漸漸地,朝臣也覺出不對來,皆是大氣也不敢出,靜靜的看著眼前一幕。   殷家父子一動也不動,殷之情逐漸漲紅了臉,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以為一切都會水到渠成,怎麼看樣子,卻不是如此順利。桌下,殷夫人握住了殷之情的手,殷之情這才好了些。   太后見洪孝帝遲遲不肯說話,笑道:「陛下,哀家覺得,這門親事倒也不錯。兩個孩子瞧著也十分般配,姜家二小姐是個好的,這殷家的世子,哀家瞧著,也十分出眾。」   太后的話音剛落,忽然間,有人笑了一聲。因著在寂靜的大殿中,沒有一人說話,這帶著幾分嘲諷的笑意,就清清楚楚的飄進了眾人的耳朵。   殷之情大吃一驚,這個時候,居然有人敢這麼說話,豈不是在和太后對著幹?她循著聲音望去,就看到那個她見過兩次,每一次都奪人心魄的紅衣身影,在角落裡,燈火中,慢慢的顯露出全樣來。   姬蘅一手撐在腦後,一手提著酒壺,自顧自的斟酒,他神情慵懶,動作隨意,漫長或驚愕或狐疑的目光中,他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卻尤為動人。似乎感到了眾人的目光,他側頭一看,一雙含笑的鳳眼幾乎要溺死人,他慢條斯理道:「夏郡王,你恐怕晚了一步了。」   殷湛也看向姬蘅,殷之黎的心中,突然浮起一絲不好的預感。下一刻,他聽到頭上的洪孝帝朗聲大笑起來,洪孝帝道:「沒錯,愛卿,這回你可是晚了一步。在你之前,已經有人求到了朕的頭上,朕連聖旨都擬好了,賜婚於肅國公和姜二小姐。蘇公公。」   蘇公公忙小步上前,從身邊太監手裡託盤拿出聖旨展開,長聲唱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肅國公姬蘅行孝有嘉,文武並重,而今已至衝齡,首輔姜家二小姐姜梨,年方十六,品貌端莊,秀外慧中,故朕下旨欽定為肅國公之妻,擇日完婚。欽此!」   這一襲賜婚,來的委實令人詫異,所有的人都轉不過彎兒來。分明是夏郡王求皇帝賜婚姜二小姐和郡王世子的,結果最後卻賜婚成了姜二小姐和肅國公。肅國公?   太后臉色微變,殷湛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殷之黎的心中像是堵了一塊石頭似的。皇帝不僅沒有賜婚他與姜梨,還賜婚了姜梨和肅國公,無疑是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他們父子臉上,讓他們顏面無存。   「姜大人,」蘇公公提醒道:「接旨呀!」   姜元柏猛地一愣,這才回過神來,站起身來忙起身接旨,他因為太過慌張驚愕,差點絆了一跤,倒是姜梨鎮定自若,姬蘅也走了過來,一撩袍角,笑盈盈道:「多謝陛下成全。」   洪孝帝看著看了姬蘅一眼,似乎也很滿意自己的這門賜婚。然而高興地似乎只有姬蘅一人,姜梨不會表現出來,對於其他人來說,卻是驚訝大過於驚喜。   洪孝帝復又看向殷湛,大度的笑道:「夏郡王,這回可不是朕不願答應你,實在是你來晚了一步。朕瞧你的兒子的確是個出類拔萃的人才,不如你說,你要是瞧上了別家的女兒,只要是尚未婚嫁,亦無婚約在身的,朕現在立刻賜婚。」   滿場的女兒家,霎時間又激動起來,皆是期盼的看向殷湛。嫁到殷家,就是郡王世子,日後總能成為郡王妃,加之殷之黎的確也俊美溫雅,令人嚮往。   殷湛卻抬起頭,半是失落半是釋然的道:「那倒不必,此番是姜二小姐與犬子無緣,怨不得他人。」他又轉向姜元柏和姜梨,笑道:「恭喜姜大人,姜二小姐!」   姜元柏勉強笑了笑,他只知道了一件事,洪孝帝只怕對夏郡王的態度,並不是信任那麼簡單。今日這樁賜婚,背後的暗流湧動,令他冷汗涔涔。隱約覺得之前同意殷家聯姻一事,只怕是做錯了選擇,如今倒是連累了姜家,洪孝帝對姜家,可能也有所懷疑了。   姜梨大大方方的對殷湛一笑。殷湛見姜梨非但不害羞,反而這般情態,眼睛一眯,目光在姜梨和姬蘅身上打了個轉,這才收了回來。   這一樁賜婚,來的猝不及防,接下來,洪孝帝還是賞賜了殷湛許多金銀珠寶,因殷之黎的求賜婚不成,還得做些補償。再回到席中時,眾人議論的中心早已變了,姜梨、姬蘅和殷之黎三人,就成了人人議論的話頭。   姬蘅又回到了他坐的角落,面對四面八方的目光,倒也是渾不在意,依舊慢慢的斟酒執自飲。當然了,那些看姬蘅的人也曉得他喜怒無常的性子,不敢明目張胆的看,而是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看。   比起來,看姜梨和殷之黎的目光,就有些肆無忌憚了。   姜梨回到席上,姜家其他人都神情莫名,尤其是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兩兄弟,臉色難看得很。姜景睿和姜景佑,以及盧氏並不知道其中隱含的內情,只覺得這樁賜婚的人突然變成了姬蘅。比起殷之黎來,姬蘅這個人喜怒無常,當然更不好相與。別說是成為姜家的姑爺往來,便是平日裡,也要躲得遠遠的才行。   殷之情坐在殷之黎身邊,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幾乎要哭出來了。她原本以為今天是一樁喜事,姜梨和殷之黎是鐵板釘釘的事實,自己的哥哥樣樣都好,姜梨和殷之黎相處的也不錯,姜家人也喜歡殷之黎,這樁親事沒有任何不成的理由。然而就真的是不成了。   不僅如此,賜婚給姜梨的人,還變成了肅國公姬蘅。   殷之情有些茫然,她只見過姬蘅兩次,可每一次,都給殷之情留下了驚豔的印象。外人對肅國公的評價心狠手辣,但她卻覺得,這樣的姬蘅才更神秘。她縱然不識情事,也曉得這麼多年,姬蘅是第一個吸引了她的男人。她本來覺得不急,可以慢慢的認識姬蘅,與姬蘅做朋友,了解他陪伴他,但突然地,猝不及防的,姬蘅就有了他的國公夫人。   殷之情只覺得上天在與她開玩笑。   殷夫人擔憂的看著她,卻也無能為力,她在殷家其實說不上話,更不可能改變皇帝的聖旨。   坐在殷湛身邊的殷之黎,雖然面帶微笑,看上去絲毫不將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然而舉杯的動作認真去看,就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不僅是殷之情,就連殷之黎自己,也認為這樁親事不會有什麼意外的。現實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殷之黎並不是覺得難堪而是怎樣,他只是覺得……有些異樣。   宮宴開始之前,那位美貌的肅國公從他身邊走過,慢悠悠的念了一首詩,現在想想,滿是志在必得,和看戲之人的嘲笑。殷之黎想,他的確是姜梨的秋扇,秋日一到,沒有任何作用,便合該丟棄。   殷之黎自嘲的笑了笑,他活了二十多年,順風順水,喜歡他的姑娘不計其數,沒想到自己也會有愛而不得的一日。他知道他也許對姜梨算不得深愛,但的確是很喜歡,至少在這之前,對別的姑娘,他沒有如此放在心上。   那把扇子……殷之黎閉了閉眼。   姬蘅華麗的牡丹摺扇,他送給姜梨的,描繪著梨花的白玉摺扇。他不知道姬蘅和姜梨是如何看待他送的那把扇子,但必然是……覺得他不自量力的。   這樁賜婚的事請,姬蘅想必早就知道了,才會搶先在父親前一步求得聖旨,那麼姜梨知不知道?   殷之黎不由自主的,微微側過頭,隔著人群,去看姜梨。   少女坐在席上,脊背挺的筆直,側影清秀而美好。她唇角含著一抹淡笑,和無數次面對殷之黎的笑容沒什麼兩樣。但殷之黎卻可以清晰的分辨出來,她的笑容裡,多了幾分輕鬆。   她果然是知道的,殷之黎心下一沉。   正在這時,耳邊響起了殷湛的聲音,那聲音十分輕微,只有殷之黎一人聽到。   「做你該做的事,現在,不要分心。」   殷之黎一個激靈,重新掛上了溫和的笑容。   高位上,洪孝帝看著眼前一切,似乎饒有興致,笑意淺淡。皇后規矩的坐在一邊,什麼話都不說,她自來都是這般溫和順從的模樣,就像年輕時候的太后。   太后……太后的護甲輕輕划過椅子,發出輕微的響聲,而她渾然未覺,目光極快的在殷之黎和殷湛的身上一掃,隨即隱沒下去。   誰也沒看到。   大型狼人殺正式開始~ 第221章震驚   這一場慶功宴,本是為夏郡王殷湛準備的,然而到頭來,卻是殷湛失了顏面,也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雖然洪孝帝賜了許多金銀珠寶,但轉念一想,多年以前,昭德將軍憑藉赫赫戰功得到的金銀賞賜,也早就堆滿庫房了。   宴席上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還是姜梨和姬蘅這一樁親事。事實上,殷之黎和姬蘅,看起來都是不錯的選擇。年紀相仿,殷之黎溫潤如玉,姬蘅俊美豔麗,一個是郡王世子,一個是國公爺。只是比起來,殷之黎看上去要比姬蘅好相處的多,性情也溫和。而那位肅國公慣來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姜二小姐看起來是嫁得光鮮亮麗,卻未必比得上嫁到殷家。這麼一想,女眷們對姜梨的妒忌羨慕散了些,反倒是多了些同情,當然,也有不乏幸災樂禍的。這些姜梨看在眼裡,卻也不說什麼。今日至始自終,她都表現的十分平靜,便是洪孝帝賜了婚,她也沒有半分失態。   就這麼一直到慶功宴結束。   結束的時候,大家要散去出宮。許多同僚同姜元柏祝賀恭喜,姜元柏心中苦澀,面上也只得笑著應承。姜梨站在一邊,目光落在姬蘅身上。他站起來的很慢,好像也不覺得今日自己挑起了一件多大的事似的。目光遙遙與姜梨相接,見姜梨看著他,便揚唇一笑,令人目眩。   這時候居然還敢做這麼明顯,也不怕人瞧出了端倪,姜梨心中暗道,忙低下頭,避開了姬蘅的目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不知這一切,卻被兩個人看在眼裡。   一個是殷之黎,一個是殷之情。他們兄妹二人本就一個中意姜梨,一個中意姬蘅,自然是注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這會兒眼睜睜的看著姜梨和姬蘅的眼神交流,分明不像是「不熟」的模樣,殷之情怔怔站著,差點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殷之黎不像殷之情那麼失態,眼中卻還是閃過一絲黯然。   她果然是早就知道的,姬蘅的求賜婚,大約她也是滿含欣喜的去接受。殷之黎心中浮起了一陣鈍鈍的疼,不尖利,卻讓人難受極了。他想起自己每次去姜家找姜梨的時候,姜梨也對著他笑,那時候他以為至少姜梨是不討厭自己的。但看到姜梨看姬蘅的眼神,他就明白了姜梨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模樣的。   絕不是她面對自己的時候。   殷湛走過他們兄妹二人身邊,面上仍然帶著爽朗的笑,道:「走吧!」   殷之黎這才反應過來,他整了整心情,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殷夫人也拉起殷之情的手,輕聲道:「之情,走吧。」   一家人就這麼離開了。   另一頭,姜元柏好容易敷衍了一堆同僚的祝福,姜梨離開的時候,姬蘅已經不見蹤影了。她倒是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同姜元柏一行人一起回府去。   回府的路上,姜梨仍然和姜景睿兄弟二人共乘一輛馬車。姜景睿打量著姜梨的神色,似乎有滿肚子的話要問,努力忍了忍,最後還是沒忍住,對姜梨道:「你被賜婚了,怎麼一點兒也不在乎?」   「那應該如何?」姜梨奇道。   「至少……你應當表示出一點驚訝吧。」姜景睿嘀咕了一聲,道:「而且從郡王世子變成肅國公,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害怕?」   「為何要害怕?」   姜景睿似乎被姜梨問的這般理所當然驚住了,他問:「難道你沒有聽過肅國公的傳聞?」   「聽過。」姜梨道:「也許都是道聽途說罷了。之前滿燕京城人不是還說我弒母殺敵,真相是什麼卻沒人知道。也許肅國公與我經歷差不離,不過是外人以訛傳訛。」   姜景睿和姜景佑同時愣住,姜梨見他們二人神色有異,問:「怎麼了?」   「你真奇怪,平日裡可沒見你這麼維護其他人。」姜景睿道:「祖母讓你和郡王世子多相處的時候,你也不樂意。現在突然被人賜婚了陌生人,反倒絲毫不抗拒,還幫著他說話。姜梨,」姜景睿道:「你該不是看肅國公長得好看,所以才對他比郡王世子好的吧?可郡王世子長得也不差啊。」   姜梨沒好氣的道:「胡說八道。」   「哎,」姜景睿忽然又嘆了口氣,「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聖旨已下,就算知道肅國公性情不好,現在也沒辦法悔婚。原先還以為是郡王世子……」他滿臉遺憾的模樣。   姜家人似乎普遍都認為殷之黎比姬蘅是更好的選擇。只是經過今晚洪孝帝的舉動之後,姜元柏和姜元平怕不會像之前那般認為了,姜景睿還不懂朝中複雜的局勢,但姜家其他人可不傻。   姜梨猜測,等會兒回到姜府以後,姜元柏就該找自己「談心」了。   果然,馬車行到了姜府門口。姜梨想回院子,才走了幾步,就被姜元柏叫住,他說:「小梨,你跟我過來一趟。」   白雪和桐兒擔憂的看著姜梨,姜梨給了她們一個安心的眼神,自己和姜元柏走到了書房去。   門一掩上,姜元柏轉頭就道:「今晚肅國公求賜婚的事情,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姜梨道:「不是。」   這件事情,她不得不說謊,倘若承認,姜元柏只會認為自己之前提醒他殷家有問題這件事,是處於私心。   姜元柏狐疑的看著她。   「我的確不知道這樁賜婚,甚至我也不知道夏郡王會向皇上討要這門賜婚,不過有件事我知道,姜家和殷家絕對不可以走的太近。只要有這個苗頭,一定會有人跳出來阻攔。我沒想到這個人是肅國公。」   姜元柏半信半疑,他道:「你說的是真的?」   「父親不相信我,我也就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了。」姜梨的態度坦蕩,倒是讓姜元柏覺得是自己太過於斤斤計較了。看著面前的女兒,他心中又有些感懷,姜梨是個年輕的姑娘,哪個年輕的姑娘家成日操心這些朝廷局勢?有那樣為了家族犧牲成為籌碼的小姐,但首輔家的姑娘,本來就是應該千嬌萬寵,不應該為了這些瑣事而煩憂的。   「肅國公為什麼會求娶你?」姜元柏道:「在此之前,黃州也是,他救了你……你們……是不是早有往來?」   「黃州的事是個偶然,我和肅國公之間,也不是父親所想的那般。至於肅國公為何要求娶我,我猜,只怕他早就知道了夏郡王要和姜家聯姻的消息,不過是先下手為強罷了。」   「那就是說他看重你,才會和殷家搶人了。」姜元柏道。   「父親也實在太高看了我,」姜梨微微一笑,「無論是殷家還是國公府,想來都不會為了一個女兒而推翻大局。我想,肅國公之所以求娶我,不是因為看重我,只是不想讓姜家殷家聯姻罷了。父親別忘了,肅國公效忠的是陛下,陛下在這樁賜婚裡,態度也耐人尋味,看樣子,陛下寧願讓我嫁到國公府,也不願意讓我嫁到殷家。這說明了什麼?」   姜元柏看著姜梨,心中所想的話,實在很那說出來。其實他已經猜到了那個可能,只是不願意去相信,如果說出來,就證明之前是他看走了眼,他做錯了選擇,日後可能還要為之前的選擇付出代價。   「陛下懷疑夏郡王,不信任夏郡王。夏郡王手握兵權,父親又是文臣之首,焉知夏郡王不是下一個成王?成王尚且沒能拉攏姜家,要是被夏郡王得逞了,你讓陛下如何安心?相比之下,肅國公一無兵權,二有忠心,當然是肅國公為上佳。我猜,說不準連賜婚這件事,其實都不是肅國公自己提出來的,是陛下的主意,只是肅國公照辦而已。」   姜梨的話,真假摻半,聽上去卻比全真全假更容易讓人相信。姜元柏也是如此,他回想起了宴席上洪孝帝的反應,雖然小皇帝一日日長大,變得越來越陌生,但他在那一刻,還是能感覺得到,洪孝帝在觀察。   洪孝帝的確不信任殷湛,這一點,姜梨沒有說謊。   「夏郡王到底做了什麼……」姜元柏喃喃道:「倘若陛下不信任他,當初就不會把他召回京。」   「成王舉事迫在眉睫,夏郡王當然要出來立功。」姜梨回答:「父親有沒有想過,也許即便沒有這次成王的事,夏郡王有朝一日也會回京。陛下不過是將計就計,就當是關起門來打狗,先把夏郡王放在眼皮子底下,要動手什麼的,也會看的更清楚。」   姜元柏皺眉盯著姜梨,他覺得姜梨知道的可能不止這麼多。她對於殷家的態度一開始就是迴避,像是早就知道殷家是個麻煩似的。但姜梨是個閨閣女兒,她如何知道這麼多?整個燕京城裡,她認識的官家除了姜家以外,葉世傑算一個。但連他都不知道的事,葉世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莫非是……姬蘅?姜元柏又覺得頭疼起來,姜梨口口聲聲說和姬蘅並無關係,但姜元柏的直覺告訴他,並非如此。只是這個女兒嘴巴嚴得很,他又不可能強迫姜梨說出真相,便也只能無奈的干著急。   「父親,」姜梨問:「當年先帝為何要把夏郡王調去西北雲中?」   這件事,姜梨怎麼也查不出來,問姬蘅和姬老將軍,又都讓她不要參與其中。姜梨就想,也許姜元柏能知道些蛛絲馬跡。   姜元柏搖了搖頭:「當年先帝做決定的時候,我還不是首席大學士,不知道其中內情。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也從沒有什麼風言風語傳出來。可見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少,先帝沒有告訴其他人。」   他這麼說,姜梨就越是懷疑,無緣無故的,先帝怎麼會突然調令,在此之前,聽聞先帝和夏郡王關係極好,雖然同父異母,然而卻比親生兄弟還要親近。一定有什麼事情導致了他們的隔閡發生,但這件事大約又還沒有嚴重到讓先帝直接殺了夏郡王,所以留了一線生機,卻導致了如今局面的混亂。   姜梨的話像是也提醒了姜元柏,他不再追問其他的事,而是若有所思起來。   姜梨等了許久,姜元柏也沒有再說其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姜元柏看向姜梨,道:「算了,你先回去吧,這些事情,我慢慢再打聽清楚。」   姜梨頷首,正要離開,又被姜元柏突然叫住。他說:「小梨……陛下的賜婚,沒有辦法更改,你嫁給肅國公……姬蘅這個人,外面傳言並不好,喜怒無常,你嫁過去,也許並不如表面上的風光……你可願意?」   「父親,最重要的並非是我願不願意,而是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姜梨回過頭,淡淡道:「當初父親希望我能嫁給殷之黎的時候,可也沒有管過我願不願意,即便我表達出了抗拒。」   姜元柏動了動嘴唇,姜梨說的他啞口無言。   「肅國公姬蘅不過是傳言壞了一點罷了,殷家倒是人人稱好,可獨獨被陛下提防,那才是會牽扯姜家到萬劫不復的深淵。我既已是姜家人,就擺脫不了身在其中的宿命,既然如此,倒不如找一個看上去贏面最大的站隊。從成王一事,父親也許能看得出來,陛下可不是等閒之輩,我以為,陛下最大,勝過夏郡王。」   說完這話,她便對姜元柏行禮,退出書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   葉府裡,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薛懷遠正在與葉世傑論書。他們一老一少,相處倒是比親父子還要和諧,葉世傑聰敏好學,對薛懷遠的見識胸襟多有佩服,平日裡遇著難解的問題,便都去問薛懷遠。薛懷遠也從不藏私,也十分欣賞葉世傑身上的正直之氣,便將自己所會的傾囊相教。   相比之下,薛昭就不如葉世傑對那些書本感興趣了。雖然他如今不如從前一般靈活,跳脫的性子卻還是和從前一般無二,最喜歡的是和葉明煜呆在一塊兒。葉明煜在院子裡練武的時候,薛昭就一臉羨慕的看著。葉明煜也曉得薛昭是個練武的材料,可惜被永寧公主廢了,他就把坐在輪椅上能夠用的兵器通通拿給薛昭試了一遍,還試圖讓薛昭學會在輪椅上用鞭子,鞭法學得好,也不會全然被動。   葉府裡的人便覺得很奇怪了,真叔侄沒見那麼親熱,真父子也沒見如此貼心,沒想到換了個伴兒,倒是契合不已。   這一日也是一樣,深夜,薛昭推著輪椅,在葉明煜的房中轉了幾轉,葉明煜有好幾大箱子寶貝。都是他從前跟著商隊遊歷經商的時候買回來的。倒也不是些特別貴重的東西,但都十分奇特。他非常大方的讓薛昭挑自己喜歡的回去。薛昭左看看右看看,驚嘆的同時,又對葉明煜這樣瀟灑的生活充滿嚮往。   二人正在說話的時候,阿順從外面進來了,道:「老爺……老爺……」   「什麼事啊跑的這麼喘,」葉明煜看了他一眼,「天塌了?」   「也不是天塌了,」阿順急的跺腳,他可知道自家這位老爺有多寶貝外甥女,就道:「是表小姐、表小姐出事了!」   「阿梨?」葉明煜眼睛一瞪,「阿梨怎麼了?」   薛昭坐在一邊,起初聽到「表小姐」的時候,他還沒反應過來,畢竟還不大適應姜梨成了葉家的表小姐,可聽到葉明煜叫「阿梨」的時候,就曉得是姜梨出了事。登時也急了,差點想站起來,奈何雙腿無力,只得緊緊注視著阿順。   葉明煜被薛昭的反應也嚇了一跳,心中暗忖,莫不是薛昭這小子也喜歡姜梨?雖然薛昭人是很好啦,但是……不能站起來總歸是個遺憾。不過葉明煜心裡又很快扇了自己一大嘴巴子,就算薛昭喜歡姜梨,姜梨也不見得喜歡薛昭啊,姜梨眼光那麼高,要入她的眼,也難如登天。   阿順結結巴巴道:「外面都在傳,今日宮裡給昭德將軍慶功,陛下賜婚了表小姐,將表小姐許給了肅國公!」   「啥?」葉明煜掏了掏耳朵,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說:「阿梨許配給了肅國公?」   這是怎麼回事,給殷湛慶功,怎麼最後卻給姜梨賜了婚,皇帝是糊塗了還是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怎麼亂點鴛鴦譜?薛昭卻是愕然過後,飛快的想到了姬蘅。他那時候詢問姬蘅和姜梨之間是什麼關係,姬蘅還說很快要做他姐夫的關係。薛昭還想,這位大人說話,未免也太自負了些。沒想到今日就成了現實,他果真是成了自己的姐夫,而且還是皇上賜婚,這……怕不是偶然的吧!阿順還在道:「聽說之前本來是昭德將軍拿戰功請陛下賜婚給表小姐和郡王世子的,可是陛下卻說,昭德將軍晚來了一步,已經有人請求賜婚了,皇上聖旨都擬好了,那人就是肅國公。」   「我……」葉明煜憋得臉頰通紅,憋出了一句:「他大爺的!怎麼會是肅國公?!」   怎麼會是肅國公?他早知道姜梨和肅國公姬蘅似乎不是普通的關係,倒也不是葉明煜多心,實在是因為姬蘅幫了姜梨幾次,就連葉明煜都知道。無緣無故的,姬蘅為什麼要幫姜梨,怕是有所圖謀。而姬蘅本身生的又太美,年輕小姑娘家,很容易就被皮囊所惑,葉明煜最擔心的,也就是姜梨被姬蘅迷住了。那位肅國公的名聲,他可是知道的,絕不是一個好掌控的人,姜梨再怎麼厲害,如今也才十六歲,如何拿捏得住這樣的男人,還不如殷之黎好把握。至少看上去是個正人君子,也不會做出什麼匪夷所思的事。   可是聖旨已經下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葉明煜也滿臉無奈,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一邊的薛昭,呆呆的坐了片刻後,突然想起了什麼,推著輪椅就要出門,道:「我去看看爹!」   「看爹?」葉明煜狐疑,一句「這個時候看什么爹」還沒出口,薛昭就已經推著輪椅跑的沒影兒了。   葉明煜追出去,就看見葉世傑從隔壁薛懷遠的房間裡出來,他看見葉明煜,快步上前,道:「三叔,他們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葉明煜看著他,葉世傑皺了皺眉,動了動嘴唇,什麼話都沒說。葉明煜瞭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世傑啊……你表妹……你還是忘了吧。」   另一頭,薛昭推著輪椅,進了屋,薛懷遠也有些回不過神的模樣,薛昭一看他這個樣子,就曉得薛懷遠也知道了此事。他把門帶上,推著輪椅到了薛懷遠面前,試探的道:「爹?」   薛懷遠的目光慢慢移向他。   「你是不是知道了,姐姐被賜婚的事?」薛昭問。   薛懷遠沉默,他表現的不如葉明煜驚愕,但不代表他內心就毫無波瀾。半晌,他才道:「知道阿狸成了姜家小姐後,我就一直擔心一件事。我怕之後她的親事再也由不得我坐主,也由不得她坐主,最後會所嫁非人。但我也想好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我就帶著你們姐弟離開燕京,天大地大,總有藏身之處,大不了一輩子隱姓埋名,也能過得舒坦。」   薛昭靜靜的聽著薛懷遠繼續說下去。   「但我沒想到,在這件事情上,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沒用。你姐姐受的是聖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要追究起來,就算我們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阿昭,」薛懷遠問:「這可怎麼辦?」   這位老人,一年前還是為雷厲風行,做事公正的中年人。薛昭不曾見過他軟弱的時候,但經過了這麼多事,經歷了人世間巨大的波折後,他雖然仍舊微笑,但到底是經不起折磨了。   他愛惜自己的女兒,不願意女兒受苦,又沒有別的辦法,天下間難道還有比這更無奈的事情嗎?「爹,您想多了。」薛昭的心頭也不由得一酸,他道:「您忘了,姐姐是什麼樣的人,若是她不想嫁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嫁的。加之有沈玉容的事情過後,在這件事上,她只會更加謹慎。」   薛懷遠蹙眉:「你這是何意?」   「爹可知道,姐姐要嫁得人是誰?」   「是肅國公,我聽過他的傳言,只是當年我離開燕京城的時候,還不曾有他。金吾將軍倒是個難得的英雄,可惜了。聽說姬蘅喜怒無常,殺人如麻,做事全憑喜好,我怎麼敢把阿狸交給他。」薛懷遠長長的嘆了口氣。   「爹,當年咱們全家可都是覺得沈玉容挺好。就連我也覺得他手無縛雞之力,定然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可最後怎麼了,這個人是怎麼對姐姐,對我們薛家的。表裡如一的人,如今可真是太少了,爹。」   薛懷遠不是傻瓜,薛昭這麼說,他立刻就意識到了什麼,看著薛昭道:「怎麼?你知道姬蘅什麼事?」   「你還記得姐姐的那個『朋友』嗎?就是把我從永寧公主府上的私牢裡救出來的人,就是肅國公姬蘅。」   薛懷遠大吃一驚,道:「怎麼會?」   「不僅如此,據我所知,姐姐在回襄陽桐鄉,插手馮裕堂的案子時,也是姬蘅在其中幫忙。司徒大夫也是姬蘅讓她來給爹治病的。成王之前擄走姐姐去黃州,也是被姬蘅救了下來。最重要的是,我是如何與姐姐相認的?就是因為有一日姐姐去國公府,在國公府裡見到了我,我們才得以相認。但是爹,您要想想,姐姐為何要去國公府?可見和肅國公至少不是點頭之交,是很有交情的。」   薛懷遠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是,面色驚異。薛昭之前也提示過,姜梨有一個「朋友」,薛懷遠雖然心中奇怪,姜梨不願意多說,他也就沒有追問。現在看來,那個和姜梨關係匪淺的「朋友」,原是肅國公姬蘅。   「他……為何要做這些事?」薛懷遠問。   「爹,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但人家幫了我們,我們總不能忘恩負義,轉頭就罵人家是個魔頭。外人傳言他如何無情,但在我看來,他卻是救命的恩人。」   薛懷遠沉默,他沒有見過姬蘅,不太能分辨薛昭的話是不是事實。   「那一日我在國公府裡看見了姐姐,姐姐與我相認的時候,是沒有避開肅國公的。」薛昭道:「這也就說明,姐姐很信任姬蘅,以至於敢將自己的身份託付。我以為經過沈玉容的事情後,姐姐不會輕易相信人,所以姬蘅一定是經過考驗,被姐姐認為是可以相信之人。」   「阿狸真的沒有避開姬蘅?」   「是真的。所以我想,這門賜婚,雖然在世人眼裡不見得是好事。但對於姐姐來說,卻未必是壞事。甚至於我瞧著肅國公,旁人嘴裡心狠手辣的人,卻不怕麻煩,為姐姐做了許多事,何嘗不是有心?說不準……」薛昭頓了一下,才道:「這門賜婚,肅國公求來的時候,姐姐也是知道的。」   護夫狂魔阿狸~ 第222章上門   葉家和姜家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賜婚而方寸大亂時候,殷府裡,卻是一片安靜。   這裡的下人們本就在雲中呆的久了,雲中民風淳樸彪悍,不如燕京城這般熱鬧,因為殷湛又是將軍,平日裡的小廝們也像是得了兵營中的習慣,走路悄無聲息,也不如別的府上熱鬧。加之今夜見主子們臉色難看,小廝們更是不敢多言。   下了馬車,進了府,殷夫人就想先拉著殷之情回院子。殷之情掙脫了開來,走了兩步,走到殷湛面前,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一癟嘴,差點哭了起來。   殷湛看了她一眼,道:「之情,你先和你娘回屋去。」   殷之情眨了眨眼,殷之黎拍了拍她的肩,溫聲道:「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今日很晚了,之情。」   殷夫人也跟著點頭,緊張的看著殷之情。殷之情忽然覺得有些難堪起來,便乾脆扭頭,也不顧殷夫人在背後的呼喊,自己先跑回了院子。殷夫人只得無奈的衝殷湛和殷之黎一笑,說了句抱歉,這才追了上去。   殷之黎看著殷之情的背影,嘆了口氣。   殷之情生的嬌媚動人,花容楚楚,但事實上,殷湛最疼愛的,還是殷之黎這個兒子。雖然對殷之情也算嬌寵,但絕不同於殷之黎這般,親手帶大,親自教他認字念書,騎馬射箭。殷之情就是被奶娘帶大的,但從小到大,殷湛也沒短缺過殷之情什麼,而且因為殷家沒有什么姨娘通房庶子庶女,殷之情的日子,過的也算天真爛漫。   不過比起殷湛來,殷之情和殷之黎這對異母兄妹,感情反而要更好些。   還在發怔的時候,殷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道:「你跟我過來。」   殷之黎跟著殷湛到了殷湛的書房。   燈火下,殷湛的臉色,褪去了宮宴上的爽朗,雖然稱不上陰沉,卻也絕對不愉悅。他道:「今晚的事,你知不知道?」   殷之黎搖頭:「我不知道。」   「我猜你也不知道。」殷湛道:「今日我看姜元柏的神情,看上去不像知情的樣子。姬蘅這般作為,實在令人意外。你之前與姜二小姐相處的,不是很好麼?」   殷之黎壓住心中酸澀,道:「是很好。」   「這就很奇怪了,」殷湛道:「姜梨今日接旨的時候,並無驚訝,甚至還對我笑了一下,我還懷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甚至是和姬蘅串通起來的。畢竟在這之前之情曾經說過,他們剛回燕京城的時候,同乘過一輛馬車。」   對,殷之黎心中想,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姜梨的時候。   「起初我也以為他們關係匪淺,後來打聽過,原是姜梨被成王手下擄到黃州,恰好姬蘅經過,順手救了她,所以後來他們一道回了黃州。但是,我總覺得奇怪,姬蘅可不像是見義勇為的人。姜梨和他之間,果然不簡單。今日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我還是以為,姬蘅這麼做是故意的。之黎,」他看向年輕人,「你和姜梨相處的時候,沒有發現她有心上人?」   殷之黎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但他只道:「沒有,姜二小姐沒有表現出來。」   「也許是姜家的主意。」殷湛道:「姜家把我們欲與他們聯姻的事情告訴了姬蘅,姬蘅才得以搶先一步,在我們之前求得聖旨。否則不可能這麼巧合。」   「可姜首輔不是願意聯姻?」殷之黎疑惑的問。   「姜元柏是只老狐狸,怕是也在權衡利弊,搖擺不定了。就是要看我們與國公府誰的實力更強罷了。是我低估了他。」殷湛笑道,只是他的笑容裡,多了些冷淡。   殷之黎不說話。   「這件事不是你的過錯,並非是你不如姬蘅,沒能奪得姜二小姐芳心。實在是因為姜家早就有備而來,做了兩手打算,咱們漏算了一層。」   殷之黎苦澀的想,不是的,並非如此,姜二小姐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她看姬蘅的眼神,還有有關扇子的暗示,他的確是輸給了姬蘅。   「這些都是小事,之黎,你不要為此受到挫折。」殷湛道:「姜家如此不守信,日後自然也會付出代價。當務之急,是我們要留在燕京,等留在了燕京城,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肅國公姬蘅。」   殷之黎張了張嘴,想問為什麼,最終還是沉默了,他其實以前也問過殷湛這個問題,但殷湛不肯告訴他,殷之黎也只能作罷。今日就算他問了,他也得不到答案。他只能麻木的稱是。   從殷湛屋子裡走出來的時候,殷之黎的腳步十分沉重。   身後,書房裡的燈火明亮,似乎要徹夜燒到天明。殷湛就是這樣的人,他有數不盡的公務要處理,即便在雲中的時候,很多人嘲笑他成了個空殼將軍,一輩子都回不到燕京城的時候,殷湛還是如此。小時候殷之黎很疑惑,不明白殷湛在雲中,天高皇帝遠,每日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的事。後來長大了,這個疑惑也沒有解決,但殷之黎卻學會了不問,大約是習慣了。   他走的很是緩慢,一步一步,不知不覺中,竟然走到了殷之情的院子外。   等回過神的時候,殷之黎搖了搖頭,轉身要走,忽然間,一個聲音叫住了他:「殷之黎!」   殷之黎回頭,就看見院子裡,殷之情坐在石桌前,難過的看著他。   她平日裡叫他「哥哥」,私下裡總是直呼其名,殷之黎也縱容她,他將殷之情滿臉是淚,心中嘆息,走上前去,左右看了看,沒看到殷夫人的身影,就問:「母親呢?」   「我說我要睡了,讓她回去了。」殷之情道。   「你怎麼回事?」殷之黎道:「快擦擦臉吧,滿臉都是眼淚。」   殷之情拿袖子胡亂抹了把臉,今日為了去宮宴,她是精心打扮過,描摹脂粉,如今眼淚把脂粉都洗乾淨了,倒是別樣的美。若是旁人在此,定要為梨花帶雨的美人心疼,可惜美人梨花帶雨,卻又是為了別人。   「爹說什麼了?」殷之情問:「這門賜婚可還有轉圜的餘地?」   殷之黎道:「那是聖旨,抗旨是要掉腦袋的。」   殷之情聞言,大失所望,看著殷之黎,心中戚戚,道:「你我真是同病相憐了。」   她倒是沒有對殷之黎隱瞞自己的心思,當然了,殷之黎的心思也沒有瞞過她。想來兩人也是,他們兄妹看上的心上人,卻陰差陽錯成了一對,這要寫在話本子裡,只怕聽戲的人也不會相信。   「爹一定安慰了你吧。」殷之情悶悶的道,「告訴你不必傷心,下一個會更好?」   殷之黎苦笑,眾人都認為他受寵,殷之情自然也理所當然的認為,殷湛會對他所有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但事實上不是的。其實有時候殷之黎自己也很費解,他知道父親對自己好,那些手把手教導的父子之情,他心中充滿感激。所以殷之黎從小到大就嚴格要求自己,做父親心中最完美的兒子,最出色的那一個。他的確也做的極好,無論是用兵排陣,還是文章華篇,他都能做的出色至極。每當看到父親臉上露出的驕傲笑容,他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殷之黎如今也只有二十多歲,小時候可以遵循父親的心願做事,長大了以後,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父親在很多時候,不告訴他為什麼,只讓他這麼去做,久而久之,殷之黎自己也會生出抗拒。   這一次來燕京城,和姜梨聯姻,殷之黎一開始本來也是拒絕的。若不是後來聽到了姜梨的那些傳言事跡,親自所見姜梨,殷之黎的心裡,也不會十分意願。可惜的是,他鮮少和父親同樣的想法,願意去做的某一件事,就在這麼突兀的情況下失敗了。   殷之情十分難過,殷之黎道:「別哭了,沒事的。你瞧我也跟你一樣,不也沒哭。你這麼漂亮,自然以後能找到更好的。」   「可以後更好的人我也不喜歡。」殷之情回答的倔強。   殷之黎聞言,不以為然,她才見過姬蘅幾次面,甚至話都沒怎麼說,不過是一時興起,說的決絕,其實很快就會淡忘。反而是他自己,看上起雲淡風輕,實則……沒有人知道他的沮喪。   都過去了。殷之黎看著天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願賭服輸。   ……   宮中,華宴散去,燈火幽微,熱鬧消失後,看起來反而比平日裡更加冷清。   太后和洪孝帝正往御花園走去。   洪孝帝讓妃嬪們都散去了,他今日飲了些酒,卻還未醉,不過看起來心情十分愉悅。太后看著他的模樣,微笑道:「皇上今日很開心。」   「自然。」洪孝帝道:「朕記得幾年前的時候,姬老將軍就跟根朕提過,如果遇到了合適的姑娘,一定要指婚給肅國公,國公府缺個女主人。都幾年過去了,朕總算是滿足了姬老將軍的願望,也算是不負所托。」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絲毫也沒有掩飾。太后跟著笑道:「今日的事,哀家也嚇了一跳,原本還以為會賜婚給郡王世子的,沒想到肅國公倒是先了一步,皇上之前可沒告訴哀家,有這麼回事。」   「母后不知,是因為肅國公自己找到朕面前的。燕京城裡都說肅國公此人喜怒無常,何曾把什麼人放在心上。卻主動在朕面前提起想要娶姜二小姐,朕恰好覺得姜家不錯,姜二小姐之前在桐鄉案上的表現也有勇有謀,肅國公的眼光不差,朕也就順水推舟,做個成人之美。」   「只是可惜了郡王世子。」太后感嘆,「哀家今日瞧著他,很受打擊。」   「那是他與姜二小姐無緣,怨不得別人。」洪孝帝笑道:「再者大丈夫何患無妻,不必如此耿耿於懷。」   「說的也是,肅國公這回真是得償所願了。」太后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面上帶著些回憶的神色,「哀家還記得他小時候,被姬將軍帶著進宮,真是像畫上走出來的娃娃般。小時候性子倒也還乖巧,反倒是越長大越教人琢磨不透,令人害怕。」   洪孝帝不以為然:「肅國公只是行事張狂了些。別人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會去找麻煩的。」   這話卻是明明白白的站在姬蘅這一邊了。太后笑著看了洪孝帝一眼,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二人走過御花園最後一段路,天色不早,太后稱乏,就先回慈寧宮了。   洪孝帝站在花園裡,面上還帶著愉悅的笑容,靜靜的看著太后和宮人的背影遠去。蘇公公站在一邊,低著頭,不知為何,心中卻划過一絲不安。   「走吧。」洪孝帝道。   太后回到了慈寧宮之後,便先回軟塌上坐著了。宮女們忙過來為她錘肩暗腿,上茶打扇,殿裡還燃著香,太后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些。   「昨日肅國公進過宮?」她皺眉問道。   離太后身前最近的一個宮女回答:「並未看到肅國公的蹤影。」   太后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些。過了片刻後,她對面前的宮女道:「你去傳個信,讓殷湛現在不要輕舉妄動,皇上……防著他。」那宮女點頭稱是,抬起頭來,赫然是一張熟悉的臉。更是當初永寧公主最信任的貼身丫鬟梅香。   ……   不管怎麼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在這個夏末初秋的時節,姜梨的親事就這麼被定了下來。而且還是賜婚,當年和寧遠侯府那樁親事,只是口頭上的約定,周彥邦說毀就毀,說換人就換人。如今變成了皇帝的金口玉言,誰敢毀,誰敢換人?都只得乖乖準備。   姜元柏親自去了一趟國公府,回來的時候告訴姜梨,同姬老將軍商量過了,因著這賜婚來的有些突然,姜家什麼都沒準備,所以要等到明年夏日才能完婚。姜梨猜測是姜元柏還想拖一些時間,大約是覺得姬蘅的確還是不容相信,但這一切仍舊只是緩兵之計,皇帝的聖旨還能有改變的?除非姬蘅不在人世了,但就算不在人世,說不準還得守望門寡。   但不管怎麼說,事情還是要一樁樁一件件做的。   姜家對這門親事,是無可奈何,因此稱不上多熱情。盧氏不曉得其中利害關係,只是單純的認為殷之黎比姬蘅性子溫和善良多了,好幾次在姜梨面前長籲短嘆,表示遺憾。   姜梨不以為然,最高興的還是芳菲苑的丫鬟們,確切的說,是白雪和桐兒。她們二人自來都是以姜梨的喜好為喜好,姜梨能和喜歡的人成親,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所以關於嫁衣首飾,還有荷包上該繡什麼圖案,桐兒和白雪反倒是比姜梨更加熱絡。   姜梨哭笑不得。在得知賜婚以後,姜梨還去了葉府一趟,葉明煜拉著她就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容易安撫了葉明煜,輪到薛懷遠和薛昭面前,姜梨又有些不知道如何解釋。   不過就連這件事情,薛昭也提前幫她做好了。薛懷遠竟然表示早就知道了姜梨和姬蘅之間的關係匪淺,倘若姜梨是真心喜歡姬蘅,薛懷遠不會有任何異議。姜梨一聽就知道薛昭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父親,薛昭還得意洋洋,說要不是他,現在姜梨光是要和薛懷遠解釋也要花費好大一番功夫。   總而言之,在姜家難以辦到的事,在薛家輕而易舉的就得到理解了。薛懷遠還告訴姜梨,他沒有見過姬蘅,不過聽薛昭所說,應當不是傳聞中那樣的無惡不作。加之薛懷遠也相信,姜梨是個有分寸的姑娘,倘若姬蘅真是那樣的惡人,姜梨怎麼會喜歡?他相信姜梨的眼光,不過,還是希望有一日能親眼見見姬蘅,這樣他才放心。   姜梨自然是答應了,只是回到了姜家之後才開始犯難。葉明煜看姬蘅橫豎不順眼,如何會主動讓姬蘅去葉家。再說姬蘅去葉家看薛懷遠……要是被人知道了又該如何?   她覺得有些頭疼,不由得按了按額心。   桐兒正在描花樣子,見她如此,就道:「姑娘怎麼了?是不是累了,要不去塌上歇一會兒吧,都看了大早上的書了。」   「該歇會兒的是你吧。」姜梨回答,「你從早上起來就坐在這裡描花樣子,不累麼?」   「不累呀。」桐兒笑嘻嘻的道:「奴婢做的可開心哩,姑娘你看,繡的荷包上做成牡丹花樣怎麼樣?要麼蝴蝶也好看?奴婢把幾個花樣子都描了出來,姑娘仔細挑一個,其他給別人的奴婢們做好,給國公爺的,姑娘得自己做。」   姜梨無言以對,道:「我為何要給他做荷包?」   「現在不比從前了。」桐兒仍舊樂滋滋,「姑娘和國公爺都有了婚約,自然要交換信物的。」   「我不愛做針線。」姜梨道。其實她倒不是不愛做針線,從前做薛芳菲的時候,她也給薛昭薛懷遠做衣裳。嫁給沈玉容後,也是如此。不過成了姜二小姐以後,雖然不至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許多事情的確不必自己親自動手,她都沒怎麼摸過針線。   現在也是如此。   「可是姑娘要是給國公爺做荷包,國公爺會很高興的。是不是,白雪?」桐兒問在一邊曬茶的白雪。   白雪猛地被喊道,她是個實誠人,愣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是國公爺,不知道他會不會高興。」   姜梨狐疑,姬蘅會高興嗎?這人對穿的衣裳可是極為講究。姜梨都見過好幾次了,他的衣裳料子上乘,每日都要換,雖然都是紅色,圖案卻不同。她的手工雖然不算差,可比起來,也實在很寒酸了。   弄巧不如藏拙,這是姜梨深知的道理,她沒道理去自討苦吃。   「姑娘,要不要過幾日再去逛逛首飾鋪子?新做些首飾。啊呀,咱們府上沒有姑娘出嫁,也不知道出嫁的時候要準備些什麼。」桐兒道:「奴婢還是去問人打聽打聽吧。」   姜府裡的小姐裡,也就只有姜玉娥嫁了人,還是做妾,沒有良辰吉日,也沒有八抬大轎,根本稱不上出嫁。   「還早得很。」姜梨道:「不必心急。」   幾人正說笑著,明月氣喘籲籲的從院子外跑了進來,道:「姑娘,國、國公爺來了!」   桐兒和白雪都是一愣,緊接著才回過神,明白明月說的是肅國公,姜梨站起身來,道:「怎麼會?」   「真的!奴婢才從晚鳳堂過來,國公爺正在和老夫人說話,老夫人還想叫珍珠姐姐來找您過去,國公爺就說不必了,他來找你就是。」明月一口氣說完。   姜元柏和姜元平現在都不在府裡,姬蘅來這裡幹嘛?   姜梨正想著,就聽見姬蘅的聲音從院子門口想起,他道:「你的丫鬟還真是機靈,這麼快就來通風報信了。」   姜梨回頭一看,姬蘅正從院子外面走來,他一襲紅色衣袍在風雅的姜府裡格外顯眼,明月幾個丫鬟連忙行禮,姜梨就讓她們去做自己的事,不必在這裡待著。   芳菲苑的小丫鬟們臉紅的能滴出血來,姜梨瞧著有趣,似乎還是第一次見她們這幅模樣。不過姬蘅也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出現在姜府,從前那些夜裡不請自來不算。他的容貌的確是沒得挑剔,聞人遙雖然也溫柔俊美,卻不如他會勾人,小丫鬟們都正值妙齡,哪經得住他這麼無意識的撩撥,便是看著也怕會心生嚮往。   這人分明是故意的,姜梨心中惱怒。抓著他的袖子,讓他進了自己的屋,將門一關。忽而又反應過來,這麼做似乎有些不妥。她當做了是從前,夜探國公府的次數多了,兩人獨處也就做的無比自然。   姜梨正要去把門打開,姬蘅就道:「打開做什麼?省的別人看見了。」   「別人看見?」姜梨問:「看見什麼?」   「看見你對我垂涎欲滴,上下其手。」他含笑道。   姜梨瞪他一眼,道:「你怎麼會來?」   姬蘅靠在姜梨書桌的邊緣,順手拿起姜梨之前看的書翻了幾頁,隨口道:「過來看看,你我都有婚約在身,我來看看嶽父。」   姜梨正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聞言差點把嘴裡的茶全吐了出來,她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沒有胡說。」他復又放下姜梨的書,挑眉道:「這邊這位嶽父我是見過了,雖然他不大喜歡我,我也不在意。葉家那位嶽父大人,阿狸,你什麼時候帶我去看看?」   姜梨怔住。   她險些懷疑姬蘅是她肚子裡的蛔蟲了,父親想要見姬蘅,姜梨還在犯難如何對姬蘅開這個口,他就自己出動說了出來,倒是免了自己的尷尬。姜梨看向姬蘅,輕聲問道:「你願意去見嗎?」   「為什麼不?」他一手握著摺扇,身子探過來,另一隻手摸摸姜梨的腦袋,道:「這不是應當的?」   姜梨一下子笑出來。   女孩子笑容燦爛,仿佛快樂怎麼也繃不住似的。因他這一句話,整個人都被點亮了。讓人瞧著心都要化了。   「謝謝你啊。」她道。   「你真要謝我……」他突然坐到了姜梨身邊,兩張椅子挨得極盡,姜梨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臉已經近在咫尺,他聲音溫柔,含著些誘哄的蠱惑,道:「就給我唱首曲子。」   姜梨蹙眉,道:「我不會。」   「我知道你會。」他氣定神閒道:「我聽過。」   「你何時聽過?」姜梨詫異。   「唔,明義堂校考的時候。」   姜梨這才想起來,《胡笳十八拍》前,她唱過一首桐鄉的歌謠,想來姬蘅是在那時候聽到的。她道:「聞人遙還說你會唱戲,你怎麼沒有唱給我聽?」   他笑了笑,道:「我以後唱給你聽。」   姜梨本想反駁,一扭頭,差點撞到姬蘅的臉上,他的唇挨得極盡,呼吸相聞間,心跳似乎也停止了。年輕人的目光落在她嬌嫩的雙唇上,她的唇飽滿,沒有擦口脂,卻如櫻桃一般紅豔,他慢慢的湊近……   姜梨猝然別過頭去:「姬蘅!」   他也實在太明目張胆了!只因為如今可以以「姑爺」的身份隨意進入姜府,也沒人敢說什麼,可即便有了婚約,青天白日的,還沒嫁過去呢,就敢在屋裡這般輕薄,日後下去豈不是要上天?姬蘅看著她,笑了起來。   姜梨有些慌亂,有些惱怒,狠狠地瞪著他。姬蘅卻又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頭,說的話卻十足威脅,「你不唱的話,我就要親你了。」   姜梨:「唱!」   她帶著惱怒,心不甘情不願的唱起來。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看不見,紅霞樹影鷓鴣鳴……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囊風露前。月落烏啼雲雨散,遊童陌上拾花鈿。」   她的聲音清亮溫暖,聽起來別樣的動聽,原是有些氣憤的在唱,唱著唱著,卻溫軟起來。   姬蘅伸手攬住了她的肩,他個子高,下巴抵住姜梨的額頭,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第223章親家   姜梨是什麼時候唱完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感覺抱著自己的姬蘅一動也不動,她想要仰頭看一下,姬蘅的聲音就從頭頂響起來,他道:「別動,就這樣待著。」   不知為何,這一瞬間,姜梨似乎能捕捉到他一些異樣的情緒,那是一個陌生的姬蘅,脆弱的,茫然無助的。   她便安靜的一動也不動的。   秋日的日光不如夏日熱烈,溫和泛著金色,慢慢的照在他們身上。她其實應該推開姬蘅的,倘若被下人看到,萬一有多舌的,難免麻煩。然而她卻什麼都沒做。   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姬蘅幫助了她。即便這幫助可能打亂他的計劃,他也沒有計較。如果現在的她還要吝嗇於一個擁抱,那就是在有些忘恩負義,而且,他的懷抱沒有想像中的冰冷,姜梨覺得很好。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姜梨以外姬蘅都睡著了,維持著一個姿勢,她也覺得疲倦的時候,姬蘅鬆開了手。   他端詳著姜梨,唇角一勾,道:「阿狸真可愛。」   他像是真心的讚揚,不像是調侃或是調情,因此姜梨也不覺得害羞,只是有些擔憂的問:「你怎麼了?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嗎?」   「沒有。」姬蘅沉吟,「我只是想,什麼時候去見嶽父大人更合適。」   姜梨道:「你說了算。」她倒是時時刻刻都能去葉府,姬蘅卻不一定。他要盯著殷湛的動靜,未必有許多的時間都在燕京城裡。   「就這幾日吧。」姬蘅道:「我讓趙軻給你口信。」   姜梨點頭,想了一會兒,道:「殷家……那邊可有什麼動作?」   姬蘅嗤笑一聲:「正想方設法留在燕京,看來也是沉不住氣了。」   「你多小心。」   「放心。」姬蘅回到。   短暫的溫情很快就結束了,在姜元柏回來之前,姬蘅離開了姜府。雖然姜元柏現在也管不著他,他未來是皇帝親口賜下的姑爺,真要進姜家,大可大搖大擺的做就是了。不過大約是不想和姜元柏互相揣測,你來我往,姬蘅走的也很爽快。   桐兒和白雪進屋的時候,面上都忍不住笑,姜梨問:「你們笑什麼?」   「外面都說國公爺這人心腸歹毒,無惡不作,他們那是沒看到國公爺是如何對姑娘的。奴婢們覺得,只怕那殷家的郡王世子,也不及國公爺來的溫柔。況且殷家世子對什麼人都溫和,國公爺卻只對姑娘一人溫柔,奴婢們為姑娘感到高興,姑娘沒看錯人。」桐兒說了老長一串。   姜梨就笑了:「你倒是知道得多。」   她的心裡,那些原來的不安和迷茫已經完全無影無蹤了。過去徹底成為過去,關於薛芳菲的小心和謹慎,復仇和痛苦已經沒有,她如今很喜歡現在的自己,有一個全新的未來。   只是想到了不知姬蘅什麼時候會去看薛懷遠,姜梨就無端的有些緊張。父親會喜歡姬蘅這樣的人嗎?畢竟姬蘅這人實在太過張狂無常。對父親姬蘅又會如何,倘若他們不和,她要如何化解。   還真是難題。   ……   十月初五的時候,燕京城的天氣,已經非常涼爽了。甚至清晨和晚上,已經有了初冬時候的影子。燕京靠北,冬日來的早,姜梨在這裡生活了幾年,也已經習以為常。這一日早上,她用過飯,披上衣裳,準備出門。   姜梨打算去葉府,她和姬蘅已經約好,今日一同去葉府見薛懷遠。還沒出門,外面就下起小雨來,一場秋雨一場涼,白雪還去給姜梨取了件披風,姜梨才坐上馬車。   上了馬車後,姜梨想到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免有些擔心。   姜元柏和姬蘅見面,姜梨並不擔心,平日裡朝堂宮宴之上,姬蘅和姜元柏已經見過面了,且姜元柏也懂得面子上的事情。可薛懷遠不一樣,當年就是因為看不慣官場黑暗才辭去工部尚書的職務,姬蘅平日裡又獨來獨往慣了,和薛懷遠在一起,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事。薛懷遠大義,正氣,公正,和姬蘅根本就是兩個人,姜梨想想,只覺得慘目忍睹。雖然有薛昭在可能要好些,但薛昭也經常好心辦壞事,火上澆油啊。   這麼一想,姜梨心裡越發擔憂,催促了車夫幾次,恨不得早些到葉府,省的姬蘅要是先到了葉府,和薛懷遠先見了面怎麼辦。   桐兒見她焦急,心中奇怪,勸慰道:「姑娘,雨天路滑,可不敢走的太快了。今日咱們出門的時間也早,很充裕的,不會遲,葉老爺不會怪責姑娘的。」   姜梨勉強笑笑,好容易才看到了葉府的大門,馬車夫勒住韁繩,馬車在葉府門口停了下來。白雪先下了馬車,打著傘,桐兒扶姜梨下了馬車,三人一同往葉府走去。   門房小廝熟稔的給他們打開門,姜梨問:「可有其他人來了?」   小廝一愣:「其他人?沒有哇,今日不是只有表小姐過來?」   看來姬蘅他們是還沒到,姜梨方才鬆了口氣,門口又響起馬車的聲音。這輛馬車卻比姜家這輛要大得多了,看起來極為華麗鮮豔。姜梨看過去,那馬車帘子就被人一掀,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了出來,跟著的還有他跳脫的聲音,「姜二小姐,好久不見了!」   姜梨愣住,竟然是聞人遙。   今日不是姬蘅來此,聞人遙來做什麼?緊接著,姜梨就看見聞人遙身後,一個小腦袋探了出來,卻是姜梨從黃州救回來的林堯。林堯自從跟著聞人遙回到燕京城後,姜梨很少見到他,不知道被聞人遙拉著鼓搗什麼,如今小小年紀就穿著道童的衣服,倒是頗有仙氣,看上去也瘦了些,也許是長高了。   再然後,司徒九月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再然後是姬老將軍,最後那馬車帘子被一隻漂亮的手挑開,姬蘅慢條斯理的從上面走了下來。   姜梨目瞪口呆。   她實在不知道本來是姬蘅一個人來,怎麼突然就變出了這麼多人。難怪要用這麼大一輛馬車,姜梨愣了愣,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行人先走近了葉家的大門裡,外面不再有人看到。聞人遙才道:「姜二小姐,聽說你和阿蘅定親了,我十分高興,今日阿蘅要來看你的葉家舅舅,我想,他一人總歸不好,作為他的朋友家人,我們也應當在場,不然,人家還以為國公府無人,孤零零的,雖然確實是這樣。」   「滾犢子,」姬老將軍中氣十足的喝道:「國公府怎麼會無人!姜丫頭,我聽說你和你舅舅關係很好,你舅舅又是個江湖英雄,老夫很欣賞!特意來看看他!」   姜梨看向司徒九月,目露疑惑之色,司徒九月冷道:「我不是來看誰的,薛昭身上的傷口還需用藥,我過來送藥。順便看一下傷口情況,方便制新的毒。」   姜梨覺得這話怪怪的,司徒九月這分明就是在為薛昭好,是在做好事,何以要急不可耐的否認她的好意,反而強調一下是為了「製毒」。姜梨心中搖頭,只道大約是司徒九月是個面冷心熱的姑娘,在這件事上有些彆扭,所以才不願意人察覺她的好心。   姬蘅含笑道:「他們都是來參觀的,走吧,阿狸。」   他這話說的,也是十足嘲諷了。姜梨都能想到,除去司徒九月不說,這群人死乞白賴的扒著姬蘅的馬車,非要跟著一塊來的景象。   葉府門口的小廝也驚呆了,萬萬沒料到如往常一樣的表小姐來葉家做客,怎麼會帶來這麼大一幫人。不過這一群人看起來各個都不是普通角色,當即不敢怠慢,一邊叫人過去通報,一邊熱絡的令人引路。   姜梨覺得古古怪怪的,她和姬蘅並排走,低聲道:「你沒有勸過他們麼?」   「勸過。」姬蘅眼眸一眯,「不過,你難道不覺得,這樣更好?」   姜梨呆了呆,才明白過來姬蘅是什麼意思。單從姬蘅自己本身來看,雖然姜梨知道她千好萬好,但不是每個人都和姬蘅深入交往過,不曉得姬蘅是什麼性情也情有可原。但是姬蘅帶了這麼多人來,也就從側面否定了肅國公喜怒無常,無惡不作的傳言。   倘若他是這樣的人,身邊決計不會有親人朋友的。但姬老將軍、聞人遙和司徒九月,甚至林堯都來了,這就說明,姬蘅並不是傳言中那麼冷酷無情,他對於自己人的厚愛和保護。   而且聞人遙那麼聒噪,大約是可以讓大家開懷的吧,姜梨只能這麼想。   才走到葉府院子,還沒到廳中,葉明煜已經聞訊趕來,他先是看了看姜梨,道:「阿梨,你怎麼不是一個人來的?」目光落在姬蘅身上,頓時又沒有了聲音。   每一次看到姬蘅,葉明煜是男人,不會為姬蘅的美貌而傾倒,他是江湖中人,只會覺得這人身上的殺氣怎麼也遮不住,危險極了。要把姜梨交給這麼危險的人,葉明煜是決計不放心的,但聖旨已下,他們一介商戶,似乎也別無辦法。他又看到姬老將軍,頓時為姬老將軍身上的正氣和堅毅所攝。   畢竟是上過戰場的將軍。   葉世傑跟在後面,腳步一慢,他看到了姜梨和姬蘅並肩而行,姜梨對於姬蘅的信任。   這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兩方人馬見面,彼此都有些尷尬,不知道從何說起。這時候,一個高興地聲音打破了沉默,他道:「姐……姜二小姐!司徒大夫!」   司徒九月目光動了動,薛昭推著輪椅從後面走過來,他在葉府的這些日子,看上去比在國公府呆的時候高興很多,面上都有了些少年特有的飛揚,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   「阿昭,」姜梨道:「我們來看看舅舅,也想看看薛先生和你。」   葉明煜心中嘀咕,姜梨來看他他當然歡迎,但帶著這麼一幫子來路不明的人來看他,他就有情緒了。然而當著外甥女的面,這些想法還不能表現出來,便擠出一個格外虛假的笑容,道:「那你們先說,我讓人去看看廚房。」   他才不想和靠美貌騙小姑娘的男人說話!葉明煜就走了,葉世傑抱歉的笑了笑,他其實也看出來,恐怕姜梨帶的這些人,主要是來看薛懷遠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姜梨和薛家的關係,本來就頗為微妙,葉世傑是個聰明人,便道:「我去看看三叔,你們先去找薛先生吧。」   姜梨感激的對他笑了笑。   薛懷遠在院子裡看書。   薛昭活潑,白日裡跟著葉明煜學鞭法,因此最早就知道了姜梨過來。薛懷遠要晚些,等他知道了此事想過來的時候,姜梨已經帶著人來到了他的面前。   當著其他人的面,姜梨也只能叫他「薛先生」。   「姜姑娘。」薛懷遠從善如流,溫聲道,他站起身,看著面前的一群人,目光先落在了姜梨身邊的姬蘅身上。   年輕男人的容貌,實在英俊豔麗極了,眉目間自有魅惑,卻又帶了一絲殺氣,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長了一雙琥珀色的含情雙眸,眸中卻一絲混沌也無,清醒的近乎冷酷。只有在他偶爾投向姜梨的目光裡,才會有剎那的溫柔。   一瞬間,薛懷遠對姬蘅的看法,就改變了。   他活了大半輩子,也曾和閻王擦肩而過,見識過人心險惡,世道艱難,不敢說看透人心,卻至少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沈玉容那樣待人溫和有禮的,卻對自己的枕邊人痛下殺手,而姬蘅這樣惡名昭著的,獨獨把溫柔的一面給姜梨看。   任誰一個父親,看見自己如珠似玉的女兒被人放在掌心呵護,總歸是高興的。   「您就是薛先生吧。」姬蘅道:「阿狸經常說起您。」   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姜梨的,都跟見了鬼似的看著姬蘅。姬蘅何時這麼規矩有禮的與人說話?別說他自己的親祖父,就是對著洪孝帝,姬蘅的笑容,只怕都帶著三分懶淡和隨意。   莫不是遇見了一個假的姬蘅?姜梨的心裡,突兀的冒出這個念頭。   姬老將軍似乎也被自己的孫子這番話震住了,大驚失色,為了挽回自己方才的失態,他看著薛懷遠道:「薛尚書,可還記得老夫?」   薛懷遠做薛凌雲的時候,還很年輕,姬暝寒都還沒娶妻,那時候金吾將軍的威名還在,雖然一個是文臣,一個是武官,卻都聽過彼此的名字。金吾將軍戰功赫赫,薛凌雲修運河造福百姓。   不過多年過去了,死的死,散的散,再次相逢,卻是這樣的關係。   薛懷遠道:「姬將軍。」   姬老將軍哈哈大笑:「我後來聽說了你的事,這些年,你也過的不容易啊。好在阿昭這小子還活著,不知道吧,阿昭還是我孫子給救回來的!」   這件事,薛懷遠早就知道了,只是聽姬老將軍當面說起,還是有些感懷,便鄭重其事的對著姬蘅道:「多謝國公爺救命之恩。阿昭,還不謝恩。」   薛昭趕緊又謝了一回,其實道謝這種事,在國公府的時候他就已經做了。現在姬蘅既然已經是準姐夫,那就是一家人,拜來拜去有什麼意思?聞人遙見一直沒有自己插嘴的機會,頗為不甘心,逮著個機會就開口,道:「我們今日來,都是因為阿蘅的事來的。姜二小姐和阿蘅的親事,雖然是皇上賜下的,但我們阿蘅,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願意被賜的,能與姜二小姐議親,阿蘅本身也很高興。我們都知道姜二小姐和薛家的淵源匪淺,又很看重薛先生,所以就都來看看,大家也好認識一下。」   他嘻嘻哈哈,言行無狀,這麼說姬蘅,要是放在平日,姬蘅怕是早就讓他滾出去了。然而今日姬蘅卻什麼都沒說,只是任由聞人遙胡說八道。   薛懷遠的心裡,又滿意了一層。   那些旋渦、利弊、危險,姜梨已經身在其中,這一點沒辦法改變了。而且姜梨自己做的決定,誰也沒有辦法替她更改,就算她的父親和兄弟也必須尊重她。不過現在看來,阿狸這個選擇,沒有看上去那麼遭。   薛懷遠不知道姬蘅是個什麼人,但姬老將軍的爭執,他卻是知道的。就算姬暝寒不在了,由姬老將軍一手養大的孫子,到底也會繼承一些姬家的品質吧。   姬老將軍的內心裡,其實也十分納悶。這樣一大家子見親家,和和睦睦笑著商談的事情,理應發生在姜家才對。畢竟姜梨是姜家的小姐,然而姬蘅一次也沒有提過要去姜家,反而是這一次,主動來與他說,要一起去葉家。   去葉家看姜梨的舅舅?這姬老將軍勉強也能理解,畢竟聽聞姜梨和她的三舅舅很好,可是到了葉家,葉明煜只是打了個照面就不見了,反而是被拖著來與薛懷遠說話。姬老將軍也不是個傻子,能看得出來,這分明就是來特意看薛懷遠的。   姜梨對薛懷遠比對姜元柏還好,這話姬老將軍也聽過,當時還很幸災樂禍了一回。活該,姜元柏那麼老奸巨猾,姜梨卻格外正直勇敢,當然會和薛懷遠這樣的好官更投緣,但眼下一看……這似乎有些過分了吧?   姬老將軍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卻一點兒不表現出來。因他知道,就算他說了,也沒人會回答他。罷了罷了,總歸是給孫子來見親家的,見姜元柏或是見薛懷遠,對他來說也沒有差別,知道了會嚎啕大哭的也是姜元柏不是他,那他還介懷什麼,還是隨他去吧!   這麼一想,姬老將軍就乾脆利落的拋開了心中的疑惑,和薛懷遠走到屋子裡茶桌前坐下,邊喝茶,邊說起過去的崢嶸歲月來。   這一下,反倒把其他人晾在了院子裡。   姜梨有些愕然,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姬老將軍可能是許久沒見到故人,一時半會兒倒是興起,薛懷遠反倒成了陪他說話的人。   姜梨無奈的看向姬蘅,姬蘅含笑道:「沒事。」   姜梨只得沉默,聞人遙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薛昭,問他:「薛少爺,你這手裡拿的是什麼,是鞭子麼?」   「嗯。」薛昭笑道:「葉三老爺教了我一套鞭法,又送了我一根鞭子,我便用這根鞭子習武,日後也不至於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站都站不起來了,卻樂觀的不像樣,口口聲聲都是要保護別人,這樣的人,也實在是世間少有。薛昭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在他的眼神裡,甚至找不到一絲晦暗,他道:「這鞭子我尚且用的還不熟練,等用的熟練了,再去換一根。」   司徒九月看著薛昭,突然就想起在國公府的時候,薛昭說起的關於保護的那襲話來。   她道:「這鞭子不好。」   眾人疑惑的看向她,薛昭也問:「司徒大夫何以這麼說?」   「要用鞭子殺人,實在很費力氣,相比之下,刀劍匕首要容易得多。你坐在輪椅上,力氣不如站著的人,殺人就更難了。」   聞人遙嗤之以鼻,道:「司徒,你好歹也是個姑娘,怎麼口口聲聲都是殺人。咱們這位薛少爺喜歡的是劫富濟貧,懲惡揚善,不是看人不順眼就殺人,和你不一樣的。」   司徒九月一愣,「和你不一樣」幾個字,她過去也曾聽過無數次。她小的時候逃亡,別人說她和別的小姑娘不一樣,過於冷酷。她殺人的時候,別人說她和其他大夫不一樣,像劊子手。可沒有一次被她放在心上,不一樣就不一樣,那又如何?可今日這個「不一樣」,聽起來卻格外刺耳。   她的臉色漸漸沉下來。   姜梨看在眼裡,心中一動,正要說幾句話將話頭岔過去,薛昭卻開口了。   薛昭道:「可是要保護一個人,有時就是免不了殺人啊。要自保的話,殺人也沒有關係的吧。」   他這麼說著,卻是笑眯眯的看著司徒九月,目光和煦寬容的足以融化冰雪。   司徒九月怔住。   「我從小認定的就是弱肉強食。我不需要旁人來救,誰要是害我,我就殺誰。」驀地,那一日,自己與薛昭的談話又出現在司徒九月的腦中。   她說的是實話,所以她故意嚇唬那些人,讓他們厭惡她,這正和她意。但是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她還是漠蘭的公主,如果沒有那些動亂,誰願意拿起的淬了毒的寶劍而不是帶著芳香的花朵,誰願意平白無故,顛沛流離提心弔膽的生活?她覺得她自己沒有錯,哪怕她偏執、心硬、冷漠,然而這都是為生活所逼。為了活下去,她把自己從天真爛漫的公主變成了這麼一個人人都要懼怕的魔頭,世上的人懼她,罵她,視她如蛇蠍,卻沒有一個人試圖去理解為什麼。   好像她生來就很喜歡殺人取樂似的。   但是眼前這個少年,這個和她截然不同的少年,夢想是走遍名山大川,懲惡揚善的意氣少年,別說殺人,可能他這輩子都沒幹過什麼壞事,乾淨的如一張白紙,卻能站在她面前,說出一番近乎於理解的話。   就像光把黑暗中的人拉出來,只一句話就能讓人得到救贖。   薛昭笑道:「如果我的鞭子能殺人,我身邊的人就不必殺人了。等我強大到有足夠能力保護親近的人,他們不必就不必為了自保而拿起刀。司徒大夫。」他叫司徒的時候,固執的用「大夫」二字,雖然司徒九月一直強調,她並不是大夫,她是會害人的毒姬。   薛昭道:「有什麼辦法能讓鞭子和匕首刀劍一樣呢?」   司徒九月沉默。   她知道薛昭在為她解圍,他就像照顧一個丟了臉出了醜的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讓她不至於難堪,也不至於失態。   「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鞭子上淬毒。」   在鞭子上淬毒,鞭子打在人身上,人會受傷,卻很難致死。但粹了見血封喉的毒,便頃刻之間能要人性命。   真恨毒,但薛昭卻笑了,他道:「好主意,那就勞煩司徒大夫,能不能贈與我一點毒藥?」   聞人遙不明白薛昭和司徒九月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他們二人間氣氛有些奇異罷了。姜梨卻是若有所思的看著這一幕。   「你弟弟真是個人才。」姬蘅站在姜梨身後,含笑開口。   「你也覺得……」   「別問我,」姬蘅道,「和我無關。」   姜梨瞪了他一眼,她心中有些猜疑,一時也不確定,不過看著薛昭和司徒九月,倒是覺得這樣也不錯。正在這時,姬老將軍從屋裡走了出來,他喝飽了茶,滿臉紅光,看起來也頗為高興,走到姬蘅身邊的時候,拍了一下姬蘅的肩,道:「臭小子,薛尚書叫你進去。」   姜梨訝然。   聞人遙也奇怪:「薛先生找阿蘅進去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姬老將軍不悅,「我又不是長舌婦,還打聽他要說什麼,快去吧,」他不耐煩道:「站著幹啥。」   姬蘅就進去了。   姜元柏:到底誰才是嶽父,扎心了… 第224章放心   薛懷遠單單只叫姬蘅進去,卻不叫姜梨或是薛昭一起進去,姜梨的心裡,就有些擔憂,不曉得他們會在裡面說什麼。   她焦灼的神色被薛昭看在眼裡,薛昭推著輪椅走到姜梨身邊,示意姜梨過來聽,姜梨俯下身,薛昭就低聲在她耳邊道:「爹看女婿,自然有許多要交代的話。他又知道你的身份,爹也不用忌憚什麼,姐姐你也別擔心,爹不會吃了姐夫的。」   他一口一個「姐夫」倒是喊得十分自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相處多年親密無間。姜梨心道,她才不是擔心薛懷遠做什麼,父親向來待人溫和,她擔心的是姬蘅的脾氣把父親氣著了。   不過轉念一想,今日姬蘅在見到薛懷遠的時候,溫和禮貌的樣子連姬老將軍都吃了一驚,可見惺惺作態的反本事也是不差的。現在在這裡無論想的有多多,都是白費力氣,姜梨也就不去想了。   一扭頭,卻見司徒九月正盯著她和薛昭,目光若有所思。姜梨心中一頓,她和薛昭這會兒的姿勢,實在有些太近了些,司徒九月並不知道薛昭和姜梨是姐弟,難免會多想。   她站直身子,大約是窺見了司徒九月的這點心思,反而格外的寬容,就對司徒九月道:「九月姑娘,你今日過來不是看阿昭的傷口便於研製新的毒藥,不如就先去阿昭看看吧。」   薛昭有些迷惑的看著姜梨,不明白姜梨怎麼突然說起這事。不過司徒九月的一片好心,他也不會拒絕,就笑道:「是嗎?司徒大夫,我身上的傷如今好了許多,如果能對你煉毒有用,那真是太好了。」   司徒九月動了動嘴唇,最後只道:「跟我進來吧。」雖然面上還是冷冰冰的,語氣卻溫和了許多。   姜梨正想和姬老將軍說幾句話,就看見不遠處,姬老將軍和葉明煜說什么正說的熱火朝天,他們應當是在討論刀法一類,姬老將軍說的臉紅脖子粗,聲音震天響。   林堯盤腿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放了裝滿點心的盤子和花茶,他正吃得不亦樂乎,嘴角都是糕餅屑。姜梨看著看著就看笑了,自己掏出手帕幫林堯擦嘴,一邊道:「慢點吃,小堯,國公府裡沒有為你準備這些麼?怎麼吃得如此急。」   聞人遙也拈起一小塊桂花糕放到嘴裡,嘆道:「別說是小徒弟了,就連他為師我都沒在國公府裡吃過這麼好吃的糕餅。」   姜梨奇道:「為何?葉家不缺銀子,可以請得起廚娘,可國公府也不窮,怎麼會在吃食上苛待他們?」   「姜二小姐,你真以為姬蘅會貼心到給大家做這種小孩子姑娘家喜歡的甜食?國公府的廚子都是按阿蘅和老將軍的口味做飯,這些東西平時是不做的。想吃自己得去街上買,當然了,如果哪天阿蘅下廚,是可以吃一吃的。只是阿蘅下廚的日子太少了,十年裡可能就幾次。」   姜梨聽他說的好笑,不由得笑了起來。   聞人遙以為姜梨是不信,連忙道:「我說的可是千真萬確。就算如今你和阿蘅定親了,日後我得叫你一聲嫂子,關於阿蘅的不好我還是要說的。」說著說著,他又嘀咕起來:「說起來阿蘅怎麼就和姑娘定親了呢?我還以為他一輩子不會娶親的。」   「為何他一輩子不能娶親?」姜梨問。她本以為聞人遙會說姬蘅性情惡劣之類,卻沒料到聞人遙的回答令人意外。   「因為那個卦籤啊!」   姜梨問:「什麼卦籤?」   聞人遙也沒有隱瞞,只道:「十年前給阿蘅卜卦的時候,卦象顯示『冬月生,王侯之相個,因女禍遇劫,暴屍荒野,鷹犬啄食。』一聽這卦象就很兇,阿蘅雖然表面上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這麼多年我也沒見他提起娶妻生子的事,所以我想也許他還是在意的吧。不過沒想到又主動與皇上求了賜婚。」   姜梨聞言:「女禍是什麼?」   「就是因為女人惹出的禍事唄。哎,」聞人遙似乎意識到了自己說的不妥,趕忙補救,道:「我不是在說二小姐。而且那個卦象……可能也不準吧。阿蘅自己都不怕,我師父也說過,扶乩門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這一代,我扶乩的本事已經一塌糊塗,簡直有辱師門,所以可能出了錯。」   雖然聞人遙這般說,但姜梨並沒有因為他的解釋心情放鬆下來。不知為何,她的心裡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像是有一塊石頭沉甸甸的壓在胸口。   見姜梨神色還是沒有輕鬆起來,聞人遙暗罵自己多嘴,突然想到了什麼,就道:「姜二小姐也不用擔心啦,這卦象裡還沒有完,只是一面,還有後面的,我……」   他話音未落,薛懷遠屋子裡的門就開了,姬蘅從裡面走了出來。   聞人遙立刻忘記了自己想要說的話,只看了看姬蘅,奇道:「你居然挺高興?」   姜梨看向姬蘅,姬蘅的臉色很好,嘴角含笑,似乎十分輕鬆。她心稍稍回落了一些,薛懷遠也緊接著走了出來。薛懷遠看起來也不錯,他對著姜梨含笑點了點頭,姜梨的心,這才徹底的放了下來。   她走到姬蘅身邊,輕聲問道:「父親和你說什麼了?」   姬蘅嘴角一勾:「說你驕縱任性,讓我日後多擔待。」   姜梨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她哪裡驕縱了,論起任性,姬蘅才是最任性的那一個。她還要再說什麼,葉明煜已經招呼大家去前廳用飯。因為是家宴,不必拘束什麼。   葉家人大約還有不自在,其他人也就罷了,姬老將軍爽朗耿直,聞人遙是個愛湊熱鬧的自來熟,林堯就是個小孩子,司徒九月倒是性子冷了些,但人家是個大夫,而且長得很漂亮,是能夠忍得。但姬蘅就不行了,雖然姬蘅也長得漂亮,但他的漂亮太富有侵略性,雖然至始自終噙著笑容,但總讓人忌憚下一刻他會不會就要把人拖出去滅了。   而且葉明煜很執著的認為姬蘅搶走了自己的外甥女,原本他的主意是撮合姜梨和葉世傑,這樣日後姜梨也算是嫁到自家,葉家都會好好呵護他的。誰知道中途殺出這麼個人來。   葉明煜吃飯的時候目光都帶著恨意。   姜梨心中好笑,不過令她欣慰的是,薛懷遠、薛昭和姬蘅竟然相處的不錯。因為是自己的父親和弟弟,姜梨也十分了解,她能看的出來,薛昭就是個傻瓜少年,姬蘅對他有救命之恩,心早就偏向姬蘅了。父親雖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歡喜,但也絕對不牴觸,非常自然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姜梨的錯覺,她甚至覺得,比起對當年沈玉容來,薛懷遠似乎更喜歡姬蘅一些。   這頓飯吃的,勉強算個賓主盡歡吧。等到了下午的時候,各自都要回去。姜梨對姬蘅低聲道:「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和父親阿昭有話要說。」   姬蘅點了點頭,聞人遙和姬老將軍已經在門外上了馬車了。司徒九月也收起藥箱,葉明煜在外頭冷眼瞧著,心道這是怎麼回事,自己是姜梨的舅舅,但無論是姬蘅還是姜梨,卻總是和薛懷遠說悄悄話,難道薛家和國公府有什麼關係?葉世傑倒是比葉明煜有禮多了,他在朝中呆的時間其實也不算很長,也就一年,可和過去那個會在街道上,因為一幅畫與人氣爭執的少年相比,他實在判若兩人。在官場上要守住本心實在很難,他也在飛速成長,雖然還達不到喜怒不形於色,卻也開始學會把自己的情緒掩藏起來,不讓旁人發現。   雖然他覺得,他自己的一點失落,可能瞞不過面前年輕男人的眼睛。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希望自己姿態能好看些,有尊嚴的退場,也算沒有辱沒葉家的門楣。   另一頭,姜梨和薛昭薛懷遠回到了屋裡。   姜梨關上門,道:「爹,您和姬蘅今日在房中,到底說了什麼?」   她實在很好奇。   薛昭滿不在乎道:「姐姐,都說了是嶽父交待女婿的事兒,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姜梨沒好氣的道:「我又沒有問你。」   在薛懷遠和薛昭面前,她過去的脾性就展露無遺,仿佛沒有經歷過那些巨大的傷害似的。薛懷遠看在眼裡,一時也有些怔忪,但很快,他就回過神,笑道:「你弟弟說的沒錯,我的確是交代了他一些事情。畢竟日後要把阿狸交給他,我現在還不放心。」   姜梨有些緊張地問:「那結果怎麼樣?」   「旁人怎麼說他我不管,畢竟世上表裡不一的人太多了。就算外頭人都覺得這個人是好人,但他對他的家人朋友,也不一定如表面上的和善。所以爹不在乎別人的評論,爹要自己看。」   「正直、誠實、善良的人,天下有很多,但也許並非阿狸喜歡。經歷了這麼多事以後,我並非不想要阿狸嫁給一個毫無瑕疵的,品性高潔的人。但如果阿狸喜歡的人不是這樣的,我也不會阻攔。阿狸喜歡一個人,總會有些理由。我之前不明白阿昭說的,姬蘅是如何護著你的。今日我與他說了一席話,我覺得,可以放心了。」   姜梨訝然的看著他。   「爹可以很放心的把你交給他。」薛懷遠笑道。他的語氣不似作偽,連薛昭也愣了一會兒,從前對沈玉容的時候,薛懷遠也不至於如此有信心。   薛懷遠也想到了從前。   姜梨小時候就沒了娘,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他親自又當爹又當媽把她拉扯她。小時候剛去桐鄉最窮的時候,家裡沒有丫鬟,連頭髮都是薛懷遠學著給姜梨梳的。把姜梨嫁給沈玉容的時候,他有多捨不得可想而知。   那時候沈玉容跪在他面前保證,說肯定會中狀元,飛黃騰達,讓阿狸過上好日子,好好呵護她。但其實那時候,薛懷遠並沒有很高興,他知道自己女兒並非是攀附富貴的性子,最想要做的,也並非夫君飛黃騰達,自己做官夫人。但那時候阿狸喜歡沈玉容,沈玉容也有這個心,薛懷遠也就罷了。   今日的姬蘅,沒有在薛懷遠面前下跪,他能從姬蘅眼裡看出年輕人的驕傲,和過去的姬暝寒如出一轍。姬蘅和沈玉容不同,國公府有權有勢有銀子,他不必費心如沈玉容一般去奪,他能為阿狸做什麼呢?   「我保她一世安穩順遂,永遠快樂,永遠不必為了別人委曲求全,去做另一個人,這個『別人』,也包括我自己。」姬蘅道。   他的話不緊不慢,說出來卻像是最珍貴的承諾。   前生阿狸就是因為沈玉容,為了沈家,委曲求全做了不快樂的事,姬蘅明白了這一點,他於是說,讓阿狸永遠成為阿狸,就算是為了他,也不必改變。   「我不明白,你喜歡阿狸的是什麼?」薛懷遠道:「因為容貌?她如今已經不是燕京第一美人,因為勇敢,因為聰明?姬蘅,你身邊這樣的女子,並不會少。」   「薛大人,」姬蘅含笑道:「不是因為我喜歡她的品質,才喜歡她。是因為我喜歡她,才喜歡她的品質。如果她是個殺人如麻,飛揚跋扈,驕縱任性,心思歹毒的女人,如果我喜歡她,無論她是什麼樣的人,我都喜歡。」   他真是肆無忌憚,天下有幾個人敢說這樣的話?承諾容易,真心的承諾卻太難。他本就是濃烈豔麗的人,所以他的喜歡,也是如此決絕深刻。「天下汙名多少,我不怕。」姬蘅淡笑著開口:「不好的事情由我來做,她可以永遠如眼前這樣長大。薛大人,」他看著薛懷遠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清醒的近乎冷酷,然而他的話語,卻是如此溫柔,像是猛獸亮出了最柔軟的皮毛,執拗的守護著最珍貴的東西,他道:「沈玉容護不住她,我可以。」   就是這一句話,讓薛懷遠所有的質疑,都沒有了。   他的女兒,親眼見過一次她被傷害,對於一個父親來說,就是希望她能平安。雖然阿狸很聰明可以做許多事,但當危險來臨的時候,一個能護得住她的人,勝過所有。   薛懷遠道:「你贏了。」   姬蘅仍舊笑著。   「阿狸交給你了,姬蘅,」薛懷遠道:「請你好好照顧她。」   那個年輕人褪去傳言中的陰毒,溫和的不可思議,他說:「我也會好好照顧你們,因為你們是她的家人。」   同姬蘅的對話似乎還在眼前,薛懷遠就見面前的姜梨蹙起眉,道:「可是你們到底說了什麼呀?」   「阿狸。」薛懷遠道:「爹老啦,也許以後不能陪著你長長久久的走下去。他能護得住你,爹對他有信心,你也應該對他有信心,也對你自己有信心。」   姜梨沉默。   她看的出來,薛懷遠是真心的放鬆下來,和姬蘅的這一次會面,比姜梨想像的還要順利。薛懷遠不肯說,姜梨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了。爹不說,自然爹的道理,況且這是父親和姬蘅兩個男人之間的交談,是他們之間的秘密,理應尊重。   她又叮囑了薛懷遠,就要離開,薛昭在後面道:「姐姐,幫我跟姐夫道別啊。」   這孩子!姜梨心中好笑,他倒是比誰都接受得快這件事,想了想,姜梨就道:「阿昭,你平日裡對司徒大夫,也該好好致謝。人家替你治傷,你又沒有付診銀,怎麼也說不過去吧?這可不是薛家的門風。」   說完這句話,她就不管呆若木雞的薛昭,自己出了門去了。   等到了外頭,和葉明煜葉世傑道別,姜梨才走到姬蘅身邊。她其實本來還有一些話要和姬蘅說的,奈何聞人遙他們都已經上了馬車,要說什麼都不方便,也只得各自分別。只是各自分別前,姜梨還是忍不住道:「今日你怎麼會那樣對父親說話,嚇了我一跳。」   姬蘅對人說話可從沒有這麼客氣過。   「因為那是你爹,因為你啊。」他笑著道。   姜梨怔住。   許是因為前生的她,是為了別人而改變的人,知道那種心酸,而不曾受過別人為她而改變的包容,但姬蘅這個所有人眼中的惡人,卻會為她改變。   她笑了起來,覺得姬蘅真是上天為了彌補她送來的妖精,就像那些野史話本裡的書生,倒黴關頭,就會從天而降一位絕色妖姬,替他紅袖添香,與他耳鬢廝磨,之後一路金榜題目,扶搖直上。   只是那些絕色妖姬最後都沒有好結局,那些書生也都拋棄了她們當做是一段豔遇,但是她在心裡默默念道,她永遠不會拋棄姬蘅的。   姬蘅見她盯著自己只顧著笑,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他下手很輕,嘴上嗤道:「傻裡傻氣。」   真好。   ……   薛懷遠和姬蘅見面的事情,就這麼順利的過了,在那以後,姬蘅就忙碌了起來,姜梨沒能和他再見一面。趙軻倒是又重新回到了姜家當花匠,桐兒旁敲側擊的問姜府的其他下人,下人們還一臉理所當然的告訴桐兒,之前趙軻離開是回家奔喪了。   這個謊言,倒還是有理有據,一開始就為了回來做好鋪墊。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慢慢的,桐兒就趁著天氣有太陽的時候把兔毛披風,狐皮大氅拿出來曬,說再過不了一兩個月,怕是燕京城就真正入冬下大雪了。天氣冷,提前把這些東西準備好。   姜家人也很忙碌,忙碌到姜梨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看不到姜元柏和姜元平的身影。他們早出晚歸,晚上回來的時候姜梨已經睡下了,自然見不到。姜梨猜測是因為殷湛的事。姜老夫人和盧氏也逐漸的接受了姜家的姑爺是姬蘅,漸漸開始為姜梨準備起嫁妝來了。當年葉珍珍嫁過來的時候,嫁妝實在很豐厚。季淑然過門後,將那些東西據為己有,本想著全都給姜幼瑤出家的時候陪嫁,不曾想會有這番變故。姜老夫人就把倉庫的鑰匙給了姜梨,讓盧氏給擬一個嫁妝單子。   姜梨看了嫁妝單子,若說是從首輔千金的份來說,實在是不低,但說要有多高,也談不上,許多都是葉珍珍當年帶過來的。姜梨也不以為意,她本就不在乎有多少嫁妝。只是心中未免替真正的姜二小姐感到難過,好容易屬於她母親的東西拿回來了,接受的人卻不再是她自己,而成了自己這個鳩佔鵲巢的人。   日子就這麼平淡的過著,直到姜梨從趙軻嘴裡得到了一個消息。夏郡王殷湛不必回雲中了。   姜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不是很意外,大約是因為之前姬蘅已經提醒過她,殷家並非像表面上看起來的與世無爭。但她還是問道:「為什麼?」   趙軻道:「說是入冬了,從燕京到雲中一路大雪,兵馬行之不易,浪費糧餉,且雲中不必守,相反,應當提防成王的勢力捲土重來,燕京城才最危險。」   姜梨笑了笑,這個理由,說不上不好,但也說不上好。可見殷湛是真心想要留在燕京城,而殷湛應該也從上一次洪孝帝賜婚的事情上看了出來,洪孝帝對殷家起了疑心。乾脆不再掩飾自己的野心,就算做的很明顯也要留下來。   殷湛和成王不一樣,洪孝帝為了對付成王,成王做了多少年的籌碼,洪孝帝就準備了多少年。但殷湛是很久之後才回的燕京城,這麼多年,朝中幾乎要忘記這個人。若不是他在此次平反中展露出來的驍勇令人震驚,朝堂裡的人都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對於殷湛,洪孝帝沒有準備,也沒有了解,他不能輕舉妄動,像對成王那種甕中捉鱉,等著別人自投羅網的辦法,對殷湛不適用。   彼此都在膠著較勁。   姜梨的心裡,也有一些擔憂起來,這樣太平的日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結束,一旦結束,國公府和姜家,勢必要受到牽連。   但願平安無事。   ……   深宮中,百花凋零,繁盛過後,異樣的悽清。   花園裡的花,幾乎全都凋謝了。便是那些常青樹,在暗沉的天氣下,也像是蒙著一層塵埃似的。燕京城的冬天很快就要來了,而冬日一向要隔著很久才會過去。人們總是冬日還沒過完,就開始思念初春來。   年輕的帝王負手而立,皇陵外,重兵把守。他站在墓碑前,墳墓裡,葬著他的生母,夏貴妃。   深宮之中,流傳著各種有關夏貴妃的傳言,許多宮裡的老人要麼死的死,散的散,留下來的實在很少。於是那些過去的芳華,也就沒有人再提起。洪孝帝生下來作為皇子,看過了北燕朝廷變遷,幾度風雲,本該對這些事情雲淡風輕,但作為兒子,記得母親,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和劉太妃年輕時候的潑辣美豔不同,和太后年輕時候的溫婉端莊不同,夏貴妃狡黠靈動,聰慧美貌,對待下人寬和,她聰明,有主見,知進退,是個有趣的人,皇帝欣賞她。   但大抵紅顏薄命四個字是個詛咒,夏貴妃在生下他不久之後病逝了。洪孝帝不知道他的生母長什麼樣。他只能在宮裡畫匠曾經的畫作中找到夏貴妃的模樣,只能靠著那些不知真假,隻言片語的傳言拼湊起夏貴妃的模樣。但即便如此,每當他站在生母墓前的時候,腦中回憶也只是一片空白。   先帝把他交給了皇后,皇后那時候有太子,並不親近。後來太子早夭,皇后甚至一度認為他才是殺人兇手,直到太醫來為他洗清冤屈,證明太子是先天不足,突發心疾而死。   但當時所有人,包括他的父皇,看他的懷疑目光,他到現在還忘不了。有時候半夜從夢中驚醒,那種刻骨的悲憤和絕望,歷歷在目。   再然後,皇帝立了他做太子,成王母子越來越囂張,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皇后拿他做籌碼,和成王母子相鬥。暫且算是一條船上,他和皇后總不能撕破臉,至少要表現的母慈子孝,不能讓人鑽了空子。   是什麼時候和太后看起來格外親切,仿佛一對真正的母子的,洪孝帝已經記不得了。但在他心裡,過去從來不曾過去,他從來沒有真正的從那些事情中走出去過,所以聽到姜梨的遭遇時,他會如此憤怒。他漸漸學會了如何做一個真正的帝王,但如何做一個兒子,這件事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剝奪了權力。   「母妃,」帝王的神情恍惚,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他的聲音似乎也是茫然的,他道:「你現在,過的怎麼樣呢?」   ……   慈寧宮裡,青煙嫋嫋,梅香小步上前,走到佛像前面跪坐的人身邊,輕聲道:「太后娘娘,探子剛剛回來,陛下去了皇陵,夏貴妃的墓前。」   穿著綢衣正在敲打木魚的太后手一頓,煙霧繚繞中,她的面上,浮起了一個淺淡柔和的笑容來。   她幽幽嘆息一聲:「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小皇帝可以說是很悲催了[捂臉] 第225章背德   十一月,燕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雪倒是不大,天氣卻已經冷極了。聽聞東邊那頭的山都被雪封住了路,獵人都不敢往山裡走。也有為了生計不惜涉險進山的,不為別的,這個時節獵得一塊白狼皮賣給富貴人家的夫人,能得百兩銀子。   人為了生計,是什麼事情就能做的出來的。   皇宮外面的宮牆房簷上,都覆蓋了一層白雪,雖然不及寒冬時候的厚,但銀裝素裹也初見端倪。剛進門的小太監和小宮女們還很稀奇,院子裡掃雪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拿腳去踩,有時候休息無人了,團個雪球球,互相扔著玩兒,倒也是頗有意趣。   年長些的,就沒有這樣好的興致了。冬日裡人總是變得格外容易感懷,仿佛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似的。看著這些新來的宮女,只是連連搖頭嘆息。有今朝無來日,年年都有人進宮,年年都有人死去。君不見這白雪純潔,土地下卻掩埋了多少無名屍骨。宮裡看著富麗堂皇,實則兇險,對他們來說,大約最大的幸事就是平平安安度過幾年,到了年頭順利的放出宮去,成家生子,安穩一生。   慈寧宮裡念佛經的聲音,近來沒有往日頻繁了。大約是實在太冷,太后在殿裡坐著抄寫經書抄寫沒一會兒,便會手腳僵硬,宮女連忙拿暖爐來讓她捂手。   「年紀大了。」太后嘆了口氣,道:「近來總是手腳冰涼。」   「許是殿裡太冷了些,」梅香回道:「奴婢等會子讓人多添些銀絲炭。」   太后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輕輕蹙眉,按了按額心,梅香道:「太后娘娘要不要先去寢殿休息一會兒?」   「好。」太后回答。梅香依言把太后扶到寢殿,才走到寢殿門口,太后一愣,突然道:「梅香,你守著門口,不要讓別人進來。」   梅香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點頭退了出去。太后這才看向裡面的人。   她的床榻邊上,正坐著一人,那人兩手撐在身後,腿翹在椅子上,她慣來嬌貴,睡得床榻褥子都是最精緻軟和的,這人這麼坐下去,便將床坐凹下去了大半,實在很滑稽。   「你不要命了?居然敢來這裡。」太后平靜的道,竭力掩飾眼裡的愕然。   那是個中年男人,生的剛毅英俊的模樣,還帶著一些不屬於燕京城的落拓瀟灑,聞言,他也只是笑了一笑,不以為然,道:「柔嘉,好久不見了。」   太后的身子輕輕一顫,「柔嘉」是她的閨名,這麼多年過去了,先帝在世的時候,從來不曾這麼叫過她一聲,倒是眼前這個男人,無論她是林家的小姐,亦或是太子妃,還是皇后,甚至成了如今的太后,他叫她的時候,永遠叫「柔嘉」。   這男人是殷湛。   夏郡王,先帝的兄弟,大名鼎鼎的昭德將軍,就這麼闖進了太后的寢殿,還喚她喚的如此親密。   太后這麼多年的平靜神色,就此有了一絲裂縫,她甚至顯出些緊張來。   「別擔心,」殷湛道:「我過來見皇上,來你這裡的時候,沒有人發現,你要相信我的本事。柔嘉,你還是這麼小心謹慎。」   太后冷冷道:「畢竟幾十年前,我已經因為不小心而闖過大禍了。」   殷湛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都過去了。」   「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后淡淡道:「我這麼吃齋念佛幾十年,就是為了彌補當年的罪過。」   「哦?」殷湛笑道:「我還以為你是在為我祈禱,祈禱我平安無事。」   他這話說的十足輕佻,讓太后擰起眉頭,她道:「我不明白,你回來做什麼?」   「柔嘉,」殷湛收起了笑容,「你總是不肯說出真心話,我回來的目的,和你這麼多年的目的,不是一樣的麼?」   太后道:「我沒有什麼目的。」   「你應該見過之黎了。」殷湛打斷了她的話,「他長得很像你。」   太后的身子,突然忍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從開始到現在的鎮定,到了此刻,突然瞬間崩潰。   「之黎,他是……」   「他是你的孩子。」殷湛溫柔的道,「這麼多年,我教他教的很好,他很出色,就是心腸軟了些。這很不利,」他的面上顯出一點煩惱的神色來,「對於他日後要做的事,這是一個阻礙。」   「你對我說這些做什麼,」太后冷笑,「他縱然是我的……也見不得光。你既然已經再娶了夫人,就安心過你的日子吧。」   「原來你是因為這件事生我的氣。」殷湛反而像有些驚喜似的笑了。他這副神情若是落在殷家人,殷夫人的燕澤,只怕要大吃一驚。他堅毅粗糲,瀟灑落拓,但唯獨沒有柔情。原是他把所有的柔情,都用在了眼前這人的身上。   「先帝當年提防我,我不得不娶,不只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為了之黎。」殷湛道:「有了之情後,先帝打消了顧慮。我就沒再碰她了,柔嘉,」他盯著太后的眼睛,「我的心裡從來沒有別人。」   太后扭頭,想要避開他的目光,一轉頭卻撞進了旁邊的銅鏡。銅鏡裡的女子,已經不是當年嬌俏動人的模樣,多少年過去了,她的容顏漸漸衰老,頭髮上甚至生出幾根白髮,她不復從前的年輕。歲月對美人的摧殘從來毫不留情,這其中,對女人又要比對男人殘酷。殷湛比從前更成熟,更迷人,站在他身邊,任誰都不會覺得他們般配。   皇宮,終於把她變成了陌生的模樣。   「我不想聽這些。」太后道:「如果你是來敘舊的,請你出去。當年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此生不要再見。看來你並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當年是情勢所逼,我籌謀了二十年,就是為了如今。」殷湛道:「柔嘉,就算到了現在,你心裡還是有我的,不是麼?就算你捨得我,你總捨不得之黎吧。你與他這麼多年沒有相見,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母早就死了,倘若我告訴他他的身份……」   「不!」太后快速打斷他的話,「不要告訴他。」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柔嘉。」殷湛道,「他應當學著接受自己的命運。也應當和親生母親相認,難道你不想讓他叫你一聲娘?之黎他很善良,他不會恨任何人,他不捨得你難過的。」   太后的肩頭聳動起來。   她在宮裡呆了這麼多年,看上去與世無爭,卻能牢牢地保住太后這個位置,確切的說,先帝在的時候,她就一直把皇后這個位置坐的很穩,一切都做的無可挑剔。   太后是林家小姐,年輕的時候,是封城伯的長女。溫婉賢淑之名眾所周知,十六歲的時候,被當時的皇帝指給了太子,成為了太子妃。   一入深宮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太后的心中,也是有一位蕭郎的,這位蕭郎不是別人,正是和太子同父異母的兄弟,當時還是皇子的夏郡王殷湛。   林柔嘉有一日上山去寺廟祈福的時候,遇見了歹人,恰好那時候殷湛在附近,便救了林柔嘉一命。林柔嘉心懷感激,替受了傷的殷湛包紮。兩個年輕人便生出別樣情愫。她為殷湛的英勇威武動心,殷湛喜歡她的嬌柔溫婉。封城伯認為女兒遇襲的事情傳出去不好,便沒有聲張。當時在場的林家下人也全都處理了。於是過去這樁事,沒有人知道。在旁人眼中,林柔嘉和殷湛仍然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但情感的滋長,並不需要任何環境,喜歡就是喜歡,有時候輕飄飄的一眼,長而久之,就會引發巨大的執念。殷湛本來打算讓人去林家提親,可還沒來得及,宮中賜婚的消息就傳來了。   林柔嘉成了太子妃。   人生大約是就是這樣,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圓滿。林柔嘉想,也許殷湛就是她此生也圓滿不了的一個執念了。她決定放下年少的這段相思,好好的做太子妃。   她做的很好,皇帝駕崩,太子成了新的皇帝,她成了皇后,甚至還誕下了小太子。   那是林柔嘉進了宮以後,最快樂的時光。封城伯感到很滿意,隔三差五就讓林夫人進宮來陪女兒說話,林家都以林柔嘉為榮。她的兄弟姐妹因此得到蔭庇,還有皇帝,皇帝因為先得了小太子的原因,對這個長子格外關心,平日裡沒事就到慈寧宮來轉轉,這是最讓林柔嘉驚喜的。   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不可能只寵幸一個女人,尤其是做皇后更要賢明大度,不可妒忌。但林柔嘉的心裡,始終只是一個小女人,她受不了被冷落。於是因兒子而帶來的關懷,對她來說就格外受用。   再然後,宮裡陸陸續續的,有了其他皇子。劉淑妃生了二皇子,夏貴妃生了三皇子,還有新的美人妃嬪。皇帝寵愛劉淑妃,欣賞夏貴妃,對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很好,好在太子是皇帝教著長大的,皇帝最寵愛的還是太子。   夏貴妃生下了三皇子後,很快去世,皇帝把三皇子養在皇后名下。林柔嘉表面待三皇子和氣,實則厭惡,她怕這孩子生出不該有的念想,想和太子爭奪東西,不由得處處提防。畢竟太子就是林柔嘉最後的念想了。   但上天竟然把最後的念想從林柔嘉身邊奪去。   太子死在了五歲。   林柔嘉幾乎要瘋了,她瀕臨瘋狂,一口咬定是三皇子做的好事,否則兩個皇子一道在御花園玩,怎麼單就太子出了事?皇帝安撫她,林柔嘉恨不得讓三皇子立刻去死,再然後太醫來了,驗明屍身,加上宮人作證,太子是先天不足,突發心疾而死。三皇子是無辜的。   林柔嘉瀕臨崩潰,她知道這麼多人,太醫不會說謊,然而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如果不是三皇子,她就沒有了可以寄託的恨得對象,她會死的。   太子死後,皇帝一度很體貼林柔嘉,為此對她百依百順,然而帝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林柔嘉成日陰沉沉的,長此以往,皇帝就不愛來坤寧宮了。而宮裡的鬥爭最是殘酷,只要稍退一步,很可能跌入萬丈深淵。譬如二皇子的母妃劉淑妃,就在這個時候,蠢蠢欲動。   如果立二皇子為太子,劉淑妃就是太子的母妃,把自己這個皇后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事。皇后有些著慌,封城伯告訴她不必害怕,她還有一個三皇子。這個三皇子的性情肖似死去的夏貴妃,聰穎知進退,未必不可利用。無論如何,已經失去了一個太子,萬萬不可能連皇后的位置都丟掉。   林柔嘉被封城伯的一席話說的醍醐灌頂,恍然大悟。決心要守住自己的位置,不讓人有可趁之機。她重新開始溫和的對三皇子,養育他,仿佛以一個慈母的身份。這位三皇子也真的不辜負她的期望,變得凌厲,且一口一個「母后,」仿佛很親熱似的。也幾乎要讓人忘記,幾年前,因為太子的死,皇后恨不得致他於死地的模樣。   有時候林柔嘉自己看著她和太子母慈子孝的畫面,心中都會無聲的嘲諷,只覺得不過是兩個惺惺作態的人。她越發的懷念起自己死去的兒子,也對皇帝的無情冷了心腸。   就在這個時候,徵戰凱旋的殷湛出現了。自從林柔嘉成為太子妃之後,殷湛便離開燕京城,去了邊關。林柔嘉只能從宮人的捷報中得知他的消息。但時間久了,她又忙於勾心鬥角和委曲求全,人生發生巨大改變,也就將這些事情全都拋之腦後。殷湛似乎是離她很遙遠,很遙遠的一個幻影,林柔嘉得知他要回來的時候,也很冷靜,認為時隔多年,當自己再見殷湛的時候,大約也只是兩個陌生人相見而已。   她不知是高估了自己的決心還是低估了自己的動心,當她和殷湛相見的時候,一瞬間,她突然發現,過去幾千個日日夜夜裡,並沒有消磨自己對殷湛的感情。殷湛還是她記憶裡的模樣,甚至比過去還要令人著迷。只是殷湛如今已經娶妻,她知道那家的小姐,如她過去一般的溫婉良善。再看自己,林柔嘉覺得面目全非的自己,難以面對殷湛。   可殷湛竟然闖進了她的宮裡。   他冒著被發現掉腦袋的風險,不顧一切,就如同初見的時候,他為了保護萍水相逢的陌生姑娘,不惜受傷時候的英勇,闖進了她的寢殿,闖進了她久旱的心裡。   殷湛知道她一切的不甘心,知道她的痛苦,知道她的憤怒。他用強勢而洶湧的姿態替她撫平了這些年來的傷痛和空虛。感情一發不可收拾,仿佛是一顆將熄的火星,突然得了柴火,燒的灼灼奪目,燒成彌天大火。   他們誰也無法阻攔這把火越燒越大,即便知道最後的結果是萬劫不復,仿佛走鋼絲,在危險中沉淪,但誰也不願意叫停。仿佛就這樣死去也值得了。   殷湛告訴她,他所娶的妻子,也不過是因家中父母之名,並無感情。在他心裡,生生世世,只會愛上一個女人,就是林柔嘉。   林柔嘉是個女人,她裝作端莊賢淑了這麼多年,還是為了一個不愛的男人,在這一刻,在殷湛面前,她突然感到了被愛的滋味。她因此而瘋狂,因此奮不顧身,她甚至為殷湛生了個兒子。   這個兒子,殷湛給了他一個殷家的身份,甚至殷湛死去的那位夫人,也是這個秘密的犧牲者。   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他背叛了自己最要好的兄弟,二人在背德間達到極致的歡愉,但歡愉不是永恆的。   皇帝到底是聽到了一些風聲,然而他們隱瞞的太好,找不到證據,皇帝便一封調令,讓殷湛去了雲中。   殷湛去的時候十分瀟灑,他甚至在走之前還娶了一位續弦,不久之後那位續弦就有了身孕。他走的時候很匆忙,一句話也沒給林柔嘉留下,林柔嘉為此恨了很多年。她以為自己再次被拋下了,但仍然不甘心。   直到太子登基,成了洪孝帝,她成了太后,更是每日都躲在慈寧宮裡抄佛經。她抄了許多年,讓自己喜怒不形於色,可當這個男人,與她糾纏了半輩子的男人這樣冒險闖進她的寢宮時,她悲哀的發現,她的心潮仍會為他起伏,那些佛經沒有一丁點用,她輕易的就被他挑起瘋狂的情緒,無藥可救。   「你把我弄糊塗了,殷湛。」她輕聲道。這一句話,沒有端著的姿態,反而輕柔了下來,就像是許多年前的林柔嘉一樣。她說:「我想做的事情,自然會自己做,你這樣進來,我不明白。」   「當年我離開的時候,實在太匆忙,皇兄在宮裡上上下下都安排了眼線,倘若我來跟你告別,一定會被發現。我不想連累你,柔嘉。」他溫柔的道:「這麼多年,你受苦了。」   林柔嘉的眼淚險些要掉下來,她別過頭道:「殷湛,我不是受苦,是累了。」   宮裡沉默了一會兒,他道:「我想上一次沒有同你告別,你可能會記恨我,所以如今離開之前,我一定要向你告別。」   「告別?」太后轉過頭來,盯著殷湛,聲音有些變化,「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做一件事,柔嘉,」殷湛站起身來,走到太后身邊,太后不著痕跡的往後退了一步,卻被他按住肩膀,他低頭看著對方,太后被他襯的格外嬌小。他繼續說道:「當年的事情,有很多東西,沒有處理乾淨。如果不把這些麻煩都處理掉,你和之黎,都會很難過。我是你的男人,是之黎的父親,這些事情,應該由我來做。」   太后從他的話裡聽出了一些端倪,心中莫名緊張了起來,她再也顧不得佯作矜持,問:「你究竟要做什麼?」   「看,」他看著太后的反應,像是滿意的笑了,「你果然還是在乎我的。」   「姬兄的兒子,如今的肅國公,你也看到了。」殷湛道:「他是衝著我來的。」   太后的身子,突然劇烈顫抖了一下,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過去了,聽到了這個名字,她仍然會覺得後怕。   「姬蘅那個人……」她道:「我不明白,這些年,我想殺了他,可是,」她搖了搖頭,「我殺不了他。」   她縱然再神通廣大,也只是一個後宮裡的女子,姬蘅不是普通人,想要殺了他,並不容易。至少太后嘗試了很多年,從未成功過。   「我其實並不想要殺他,」殷湛道:「可是他已經知道了,他的目的是殺我,如果不殺了他,他就會傷害之黎。柔嘉,我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姬兄生的這個兒子,和姬兄一點也不像,姬兄為人光明磊落,正直豪爽,他這個兒子,卻不擇手段,心機深沉。倒是很像他娘。」   太后的身子,忍不住又顫抖了一下。   虞紅葉,這個名字,很長一段時間曾經成為她的噩夢。她不會刻意想起這個人,但這個人,總會不請自來的鑽入她的腦海中。   她的聰慧,她的狡黠,她的膽大,還有她的憤怒和絕望,詛咒和難以置信。   太后猛地閉了一下眼。   「柔嘉,別怕,我回來,就是為了解決這件事。姬蘅早就在計劃這件事了,從很早以前,他扶持成王開始,就是為了逼我回來。便是我此番不出面,他也會從你身上動手。」殷湛道:「柔嘉,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你害不害怕?」   他盯著太后。   太后面上,登時浮起了一個笑容,這個笑容帶著點輕蔑,帶著點嘲諷,終於有了些太后的影子,她道:「從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別的選擇,你問我害不害怕,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害怕有用麼?你去吧。」她低頭,「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了。去把那些人全都殺光,天下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倘若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   殷湛笑了笑,道:「我不會死的。」   太后看著他的臉,道:「記住你說的話。」   殷湛吻了吻太后,她站的僵硬,等殷湛走後,梅香推門進來,看見太后癱軟在椅子上,臉色蒼白。   「太后娘娘。」梅香連忙過來扶她,可還沒走到太后身邊,太后就擺了擺手,讓她不要靠近。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那裡心跳的很快。   她回答殷湛說不害怕,膽子怎麼可能不害怕呢?他們像是負隅頑抗的老鼠,陰暗、卑賤、伺機而動。早在多年前,那令人沉淪的歡愉就埋下了禍種,這顆禍種沉默了多年,如今,到了爆發的時候了。   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   殷湛離開了慈寧宮,他繞了一段路,沒有發現,他今日進宮是見皇帝,實際是來看林柔嘉,但現在還不能光明正大,他不能給林柔嘉惹麻煩。   在他繞過宮中長廊,要往宮外走的時候,迎面來了一人,恰好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人一身紅衣,紅衣邊緣繡著黑色的蝴蝶,黑靴銀帶,分外妖冶。他手持一把摺扇,冬日裡,他也摺扇不離手,一雙眼睛勾魂奪魄,似笑非笑的盯著殷湛,道:「夏郡王。」   「肅國公。」殷湛停下了腳步。   他打量起姬蘅,當年姬暝寒是北燕出了名的美男子,姬蘅的母親則是天下有名的絕色美人,當得起妖姬一說。現在看來,姬蘅不僅性子肖似虞紅葉,連五官容貌,也繼承了虞紅葉的豔麗奪目。關於姬暝寒,繼承的倒是不多。   他道:「你和你父親,真是十分不像。」   「但我和我娘像,」姬蘅笑道,「殷之黎和他娘,可不是很像。」   殷湛哈哈大笑,「人的容貌,可不是像與不像就能說得清的。」   「夏郡王說的是,」姬蘅輕飄飄的道,「夏郡王如此了解家父家母,難怪當年是朋友了。」   殷湛有些複雜,他和姬暝寒,的確稱得上是肝膽兄弟,也曾惺惺相惜過,虞紅葉當年在青樓裡遇到有人找麻煩,因著曉得姬暝寒的心思,殷湛還幫著解過幾次圍。他和姬蘅的父母,的確稱得上是朋友,而且還是真心實意的朋友。如果不是後來陰差陽錯,姬蘅應當叫他一聲叔叔,他應當叫姬蘅一聲世侄。   而不是現在這樣,姬蘅以一種輕佻的,平等的,甚至暗藏不屑的語氣與他說話,姬蘅居高臨下,他百味雜陳。   「的確如此。」殷湛笑道:「倘若你父母還在世的話,看到你如今的模樣,也會很欣慰。」   「不是每個人都有郡王世子的福氣。」姬蘅含笑道。   殷湛臉色一變,表面上,殷之黎的生母已經去世了,但姬蘅卻非要這麼說……他果然是知道了。   雖然心裡早有準備,聽到姬蘅說出來的時候,殷湛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跳。   「昭德將軍不必緊張。」姬蘅好整以暇的看著他,淡淡開口,「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殺人償命,也該如此。無論是誰,一個都跑不掉。是不是?」   他的尾音划過空氣,笑容殘忍的令人心頭髮涼。   連著兩屆皇帝都被綠了…可怕了 第226章痛事   姬蘅逕自走了,徒留下殷湛一個人站在原地。他臉上慣來爽朗的笑容已經消失殆盡,留下的只是陰沉。   他能聽得出來姬蘅話語裡的重重殺機,帶著迫不及待的歡喜。他突然感到有些緊張起來,緊張時間不夠用,他兀的轉過身,快步離開。   姬蘅進了宮,穿過長廊,走過大殿,蘇公公將他引進了皇帝的御書房,退到了門外。   姬蘅走了進去,年輕的皇帝坐在桌前,桌上是厚厚的奏摺。   「陛下。」他開門見山,「時機已經到了。」   洪孝帝從奏摺中抬起頭來,看向姬蘅。   旁人起初認為姬蘅效忠於洪孝帝,並不是一個絕佳的選擇。成王還在的時候,洪孝帝的勢力衰微,隨時都能被成王取而代之。成王的事情過後,眾人才發現,這個向來他們不看好的帝王,才是一隻真正沉睡的獅子。姬蘅從一開始,就敏銳地挑選了最強大的人。   但這樣的君臣,到底關係是不牢靠的,似乎存在一些相互利用的嫌疑。況且洪孝帝當初能懷疑右相,如何不會提防姬蘅?   但洪孝帝自己知道不是。他和姬蘅之間,存在著一種奇妙的關係,大約是同病相憐,又或是同仇敵愾。姬蘅對於洪孝帝,不僅是一個籌碼,一個可靠的臣子,從某些方面來說,姬蘅還能算是他孤獨的帝王生涯裡,值得信任的朋友。   也許這是因為一開始姬蘅就告訴了自己他的打算,又或是姬蘅從來都恪守一個臣子的本分。他看起來行事無忌,其實精準的把握住了距離,以至於讓洪孝帝沒有任何理由去懷疑他。   「你真的決定了?」洪孝帝問,「朕並不願意你冒險。」   「陛下,這件事情,臣已經籌謀多年,如果不是臣來做,其他人也許無法成功。到那時候,未免功虧一簣。」姬蘅神情不變,「臣意已決,請陛下成全。」   洪孝帝長長嘆息一聲。   是的,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走到這一步,並不容易,成王的徹底潰敗,殷湛的歸來,全都在他們掌握之中,他們小心翼翼籌謀,臨到頭了,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歲月如梭。   「姬蘅,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洪孝帝道。   「會的,」姬蘅笑了一下,「不管是為了陛下,還是姬家,臣都會……親手殺了他。」   蘇公公站在門口,仿佛萬事都不入耳似的,神情不變,只是心中卻嘆了口氣。都說人前顯貴,人後必然受罪。旁人只看到了陛下和肅國公如今的得意,誰知道,這些年他們過的又有多艱難。   只是不說罷了。   ……   殷湛回到了殷家。   他從宮裡回來的時候還很早,但府裡的人都以為他不在,因他一回府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中。一直等到夜幕降臨,殷湛從書房裡走出來的時候,下人們還嚇了一跳,殷之情道:「父親,原來你在家,我還以為你出去了。」   殷之情這些日子也消瘦了些,因為姬蘅和姜梨定親的緣故。不過她到底性子熱烈爽朗,已經努力在走出來,至少沒有一心沉浸在痛苦之中。   殷湛看了她一眼,殷之情被殷湛的目光嚇了一跳,殷湛的目光格外冰冷,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雖然殷之情知道,殷湛向來最疼的是哥哥,但也不曾用這般的眼神看過她,她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這時候,殷之黎從另一頭走過來,恰好看見他們,就道:「爹,之情。」   「哥哥。」殷之情有些害怕,往殷之黎的身後躲。殷之黎奇怪的看向殷湛,平日裡殷湛對殷之黎雖然嚴厲,大多數是的時候,卻也是笑呵呵的,今日的他,臉上卻是一丁點笑容也沒有,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可怕了。殷之黎也一愣,聽見殷之情在身後低聲道:「你又做了什麼錯事,惹得父親生氣?」   殷之黎一頭霧水,他可什麼都沒做。這時,殷湛對殷之黎道:「之黎,你跟我過來。」   殷之黎只得跟了上去。   殷湛帶著殷之黎進了自己的院子,走到了書房裡。他甚至把書房門口的小廝全都趕到了院子門口,讓他們在院子門口守著,整個碩大的院子,就只有殷之黎和殷湛兩個人。   下人們習慣了殷湛說一不二的性子,連好奇都沒有,乖乖的去院子門口守門了。倒是殷之黎心中疑惑,不知道殷湛接下來要與他說的話有多重要,才會布置的這麼周全。   一進門,殷之黎就問:「爹,出了什麼事?」   殷湛只是看著他,什麼話都不說。殷之黎從來沒有見過殷湛這麼複雜的眼神,他慣來是願意說的就直接說,不願意說的就不說,乾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今日他看著殷之黎的目光,卻像是一個溺水之人在拼命掙扎,看得人膽戰心驚。   殷之黎莫名的就有些不安,他又問了一遍:「爹?」   過了很久很久,殷湛才道:「之黎,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的生母,如今還在人世。」   殷之黎詫異的睜大眼,一時間話語都結巴了起來,他說:「怎、怎麼會?娘不是在……」在生他的時候就死了,這是所有人都告訴他的事實。   「她並非你的生母,」殷湛沉聲道:「你的生母,是當今太后。」   殷之黎後退一步,臉色頓時蒼白,他道:「爹……你……」   「你是我和太后的兒子,之黎。」殷湛道。   只一句話,所有的因果瞬間明了,不必再去問更多,也不必再去懷疑什麼,殷湛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和殷湛相處了這麼多年,殷之黎早就知道殷湛說真話的時候,是什麼表情。   就是現在這個表情。   「不、不可能……」理智知道是真的,然而情感上,殷之黎怎麼也接受不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是私通子!這噁心的罪名會伴隨他一生!但殷湛只是看著他,就如同過去無數次,對他的教誨一般,他道:「你知道我不會騙你。」   殷之黎卻突然恍然大悟。   從前那些總是不明白的事情,好像突然就全都明白了。譬如他的生母,為何府裡幾乎沒有人提起她,問起殷湛,殷湛也好像並不在意。他從來不主動說起殷之黎的生母,可對於現在的殷夫人,殷湛也談不上多喜歡。他有時候會覺得,父親的心中或許有一個珍視的人,但那個人一直沒有端倪,如今他明白了,原來那個人是當今太后。   從雲中到燕京,從成王到姜家,他不明白為何殷湛要這樣做,要那樣做,殷湛也從不給他理由。如今這個理由出現了,如此理直氣壯,卻讓殷之黎無法接受。   「你想要我做什麼?」殷之黎冷笑道:「和姜家聯姻,是因為你有狼子野心吧!我是太后的兒子,那又如何?因為當今皇上不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太后所以還是希望由我來繼承大統,你們想要起去謀朝篡位嗎!做出這樣的事,你們怎麼敢!我沒有這樣的母親!」   「啪」的一聲,殷湛的一巴掌,狠狠的摔在了殷之黎臉上。   他沉聲道:「我不允許你侮辱她!」   殷之黎紅著眼反駁:「做了就不要怕人說!」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林家小姐,我們兩情相悅,我準備上門提親的!林家貪慕虛榮,得了賜婚,她就嫁給了皇兄。皇兄得了她卻不珍惜,她在宮裡過的生不如死,若不是我後來出現,她恐怕就要死在宮裡了。殷之黎,」他連名帶姓的叫殷之黎的名字,仿佛怒極,「是我強迫她,你的母親是無辜的!她本可以不生下你,至少那樣她不必有把柄和危險,但她還是生下了你,因為她捨不得!你可以恨我,你不可以恨你的母親,她沒有任何對不起你!你明不明白?」   殷之黎的眼淚,一下子忍不住流了下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眼下的他,實在是不知道怎麼做了。他不能去怪太后,因為太后冒死生下了他,他也不能去怪殷湛,因為殷湛將他撫養了這麼多年,悉心教導。那他能怪誰?他能怪誰?   他的喉嚨裡,逸出一聲悲慘的哭嚎。   殷湛看著面有不忍,他知道這樣對於殷之黎來說,無異於摧殘。但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性情,他心太軟,說好了些是善良說難聽是優柔寡斷。殷之黎吃軟不吃硬,這樣說,他對太后就無法硬起心腸。   殷湛並不在意殷之黎恨不恨自己,他只擔心殷之黎不肯與林柔嘉相認。   「你的血液裡,留著皇家的血。」殷湛短促而堅決的對他道:「聽著,接下來,我要去做一件事,這件事很危險,也許我不會回來。倘若我回不來,殷家的一切就都交給你了,太后也會受到牽連,答應我,保護你的母親。」   殷之黎的哭嚎一頓,看向殷湛,他意識到了什麼,道:「你想幹什麼?」   「早年間的恩怨,是時候該了結。」殷湛道:「我不懼怕接受結果,我只是放不下你們母子。」   殷之黎搖頭:「不,你不要做。」   「沒有回頭路的。」殷湛突然笑起來,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爽朗,只是目光裡,有一股偏執的瘋狂,他說:「從當年遇到你娘開始,我的命運就註定了。我這一生,誰也不為,只為她而活。之黎,你也是一樣,你的命運就是這樣,我會替你掃除前面的障礙,但剩下的事情你必須自己做。你千萬不能功虧一簣,殷家所有的人,還有我的兵馬,日後就交給你了。」   他說的如此鄭重,仿佛知道自己這一去便必然不會再回返似的。殷之黎的心中,突然湧出深切的悲哀來。可他仍然搖頭,道:「不要,不行。」不知是在抗拒這強加於身的命運,還是在拒絕這不可知的、並非他想要的未來。   但同時他也明白了,早在許多年前,殷湛就開始做的準備。他教自己兵法,又教自己治人之道,如今看來,這怕是從老早以前就開始的計劃。可能從他出生開始,甚至是他在太后肚子裡的時候,殷湛和太后,就已經為他謀劃了一條,在他們眼中無比燦爛輝煌的未來——坐擁天下。   「你是在騙我對嗎?父親,」殷之黎茫然的,懇求的看著殷湛,「我並非是太后的兒子,只是你希望我能按照你說的做,才這樣騙我是嗎?」   這個溫雅俊美的貴公子,是所有人眼中的佼佼者,何曾有過這般卑微的時候。殷湛卻只是硬著心腸,道:「我沒有騙你。柔嘉生你的那一年,劉淑妃陷害,為自證清白,去紅山寺面壁思佛,就是在那裡,生下了你……」   說道過去,殷湛的面前似乎又浮起了往日的畫面。那可真是步步驚心的一段日子,要防止整個紅山寺的人洩露秘密,如今那些戰戰兢兢的日子都過去了。而未來卻又像是走近了死胡同。   這或許是他的命運,他也無從選擇。殷之黎又忍不住顫抖起來。他不曾有過這麼無助的時候,殷湛道:「之黎,我不管你如今怎麼想,但是沒有時間了。我必須要把接下來的事情告訴你,你必須聽著……」   殷湛的院子裡,聽不到絲毫聲音。外面屋裡,殷之情坐在殷夫人的身邊,擔憂的問:「殷之情是不是闖了大禍,我剛才看爹的臉色,實在很可怕。」   「不會的。」殷夫人溫聲安慰,「你爹自來疼愛之黎,便是之黎真的犯了錯,也不會過分責怪。」   殷之情這麼一想,覺得殷夫人說的也是,這才放下心來。這倒是不假。殷湛對於殷之黎的疼愛有目共睹,都說父親偏疼女兒,尤其是殷之情是小女兒,但殷湛對於殷之情和殷之黎的區別,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   好在殷之情從小到大也習慣了,況且殷之黎也對她很好。   「不過他們進去了說了這麼久還沒出來,真是令人擔心。」殷之情道,「前些日子殷之黎就因為姜二小姐的事情難過了一陣子,這要是被爹罵一頓,肯定更不好了。」   殷夫人看著殷之情,心中嘆了口氣。都說殷之黎因為姜梨的事傷心,殷之情又何嘗不是?這個傻子,自己都消瘦憔悴了不少,還想著別人。真是和自己一樣,平白長了一張美豔精明的臉,實則比什麼人都吃虧。她不由得心酸。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殷湛從院子裡走了出來。他出來的時候,目光冷漠,面色陰沉,下人們誰也不敢上前。殷之情和殷夫人也不敢說什麼。他走出院子,直接出了殷府大門,這麼晚了,也不知道去做什麼。   殷之情對殷夫人道:「娘,我去看看殷之黎。」   殷夫人點頭,殷之情便飛快的跑到了殷湛的院子,院子裡一個人都沒有,殷之情推開書房的門時,第一時間竟沒有看到殷之黎的影子。她心中尚且還在納悶,怎麼殷之黎一轉眼就不見了,正要出門去院子裡找找,扭頭的時候,腳步卻頓住了。   殷之黎躲在門後。   他是真的「躲」在門後,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驚嚇,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抱著自己的頭,殷之情嚇了一跳,連忙跑過去,道:「殷之黎?」   殷之黎抬起頭,殷之情想要出口的話頓時說不出來了。   她記得她從來沒有看過殷之黎哭過,從小到大,殷之黎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臉上隨時掛著從容和煦的笑容。哪怕是和人比武被人從馬上摔下來,也是笑著安慰家人。殷之情雖然覺得殷之黎有時候太好欺負了些,心軟了些,但骨子裡,還是為殷之黎感到驕傲,如今這個脆弱的殷之黎出現在面前,殷之情一瞬間竟然不敢相信。   她想要摸摸對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下手,只得放輕了聲音,問道:「你怎麼了?父親對你說了什麼?」   殷之黎眼神的麻木讓她心驚。   「喂,殷之黎!」殷之情使勁兒推他,「你不要嚇我!」   殷之黎這才慢慢轉過目光,看向了殷之情。這個時候,他也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難怪殷湛娶了續弦,之前百般恩愛,等殷之情出生後,就開始冷落殷夫人,陌生的像是換了個人。以前殷之黎以為,是因為殷湛害怕他多心,認為繼母和繼妹會分走殷湛的寵愛,所以故意這麼做。殷之黎還對此對殷夫人母女感到抱歉,但也天真的認為,這是因為父親足夠疼愛自己,事事以自己為先。   現在想想,那都成了一廂情願的笑話了。殷湛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避人耳目,娶續弦生子,只怕是為了讓皇帝放心,讓人不會將他和林柔嘉聯繫起來。殷家母女根本就是一對犧牲品,殷之黎不知道該為殷家母女感到悲哀,還是該為殷湛和林柔嘉自私的愛情感到噁心。   殷之情蹙起眉頭,她實在很不喜歡殷之黎看她的眼神,像是在可憐什麼東西似的。她問:「你到底怎麼了?是闖了什麼大禍,爹才把你說成這幅模樣?」   她心裡也很疑惑,就是殷湛教訓殷之黎教訓的狠了些,殷之黎也不至於做出這幅姿態來。殷之黎收回了目光,站起身來,他不知是不是蜷縮的時間太長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渾身上下好像使不出什麼力氣,差點栽倒下去,還是殷之情扶了她一把。   等他站穩後,他才慢慢轉過頭,看著殷之情,道:「之情,你和母親,回雲中吧。」   「什麼?」殷之情一呆,不可置信的盯著他問:「為什麼?你和父親呢?你們一起回雲中?」   「我們可能沒辦法回去了。」殷之黎朝她笑了笑,只是殷之情覺得,他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你和母親回雲中去,越快越好,其他的事,我來安排。」說完這句話,他就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不顧殷之情在背後的質問。   ……   國公府的夜,到了冬日,還是花紅錦簇的,但並沒有因為花朵開的繁盛就多出暖意,反而有種詭秘的蕭瑟。   花圃邊,有人負手而立,他站在一棵樹旁,這棵樹到底還是一棵小樹,還沒長大,迎來了它的這個冬日。它站在這裡,脊背挺得筆直,很有幾分倔強的樣子,讓姬蘅的腦海裡,浮現起另一個人來。   他嘴角一勾,笑了。   「這些花又開了。」他的身邊,司徒九月道。   司徒九月穿著一身黑衣,身上,頭髮上,手腕上都綴著鈴鐺,她自來都是冷冰冰的,今夜卻顯得有些奇異。   「我不在的日子,它們就託你照顧了。」姬蘅道。   「當然。」司徒九月回答,「我會好好照顧他們,如果你回不來,這些花就全是我的了。」   「司徒,你這話說的難聽了啊。」聞人遙在一邊不滿道:「實在很不吉利!呸呸呸,百無禁忌。」   今夜的國公府,似乎比往日來的熱鬧一點,陸璣和孔六也站在一邊,只是不如往日得閒,各個神情凝重,仿佛要發生什麼大事一般。   小紅似乎也覺得氣氛的不對,站在樹枝上,歪頭瞅著這些人,平日裡聒噪得很,今日卻一言不發,安靜的要命。   陸璣道:「大人準備何時動身?」   「明日。」   「走之前,不和姜二小姐打個招呼麼?」孔六遲疑的問道,「畢竟你們如今已經訂了親,她是你的未婚妻,這種事,還是與她知會一聲為好。」   「不必。」姬蘅道:「她知道了會擔心。」   眾人沉默,這一趟有多兇險,誰都知道。姬蘅和殷湛之間,註定會有這麼一場生死較量,他們彼此互為誘餌,兵行險招,誰都藏有後手,誰都想做那隻最後的黃雀。誰也不會善罷甘休,但這一場誰是最後的勝者,都說不定。姬蘅籌謀了幾十年,殷湛何嘗不是?   也許甚至於他們之間的差別都只在毫釐,全憑老天偏心,多賞誰一些運氣罷了。   「我已經準備好了。」孔六道,「燕京城這邊都安排妥當。」   「好。」姬蘅道:「陸璣,你也留在燕京。」   「大人,」陸璣眉頭一皺,「此番你一人前往,恐是兇險至極。如今正是關鍵時候,萬萬出不得閃失,以身涉險並非上上策。」   「殷湛的兵馬留在北燕各地,燕京為重,他離開為誘餌,身邊不會帶許多人。我要誘他出來,當然不能兵馬圍繞,但也不是全無辦法。」姬蘅淡淡一笑,「這一次,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他說話的時候,慢慢撫上了面前那棵小樹的樹枝,隨即笑了,「他也是一樣。」   國公府花圃裡的事情,似乎無人知道。姬老將軍的書房裡,卻是點著燈。   他雖老當益壯,精力旺盛,但每晚都歇的早,說是早睡早起有助於延年益壽。這麼多年,他的確看上去比同齡的老人都要強壯年輕。但老將軍是不可能和年輕將軍相比的,就譬如這滿屋子的兵器盔甲,全都生了鏽,落滿塵埃,即便他經常擦拭,也像是遲暮的英雄,令人惋惜。   他慢慢的從這些兵器面前走過,他伸手撫過金色的甲冑,堅硬的盔甲,威武的長槍,兇悍的大刀……每走過一件兵器面前時,他都在駐足停下來,靜靜的站一會兒,似乎在回憶過去的崢嶸歲月。他的臉上,顯出一些回憶的神色來,到了最後,他走到了一方寶劍面前。   寶劍的劍鞘上,鑲著晶瑩的紅寶石,雕刻著繁複的花紋,而劍身通體雪亮,輕巧纖薄,從劍鞘裡抽出來的時候,卻奪目令人不可逼視,一股兇悍的殺氣撲面而來。   這是上過戰場的寶劍,名曰「青冥」,從他開始,到姬暝寒結束,姬蘅卻不肯用劍,他平日裡只用一把扇子,姬老將軍說過很多次不要讓他用這種花裡胡哨的東西,但姬蘅卻自顧自根本不聽。   他喜歡那種頃刻之間取人性命,還姿態優雅好看的東西。   姬老將軍把「青冥」從牆上取了下來,他走到桌前,找了一方布,慢慢擦拭起來。   隨著布巾擦拭,寶劍越發雪亮,拿在手上,似乎有一種錯覺,劍在鳴動,錚錚然發出聲響。   「老朋友,」姬老將軍愛惜的擦拭著,將它拿在手中,仿佛面對一個闊別多年的朋友,還是多年以前一同上過戰場的兄弟,「我老了,你還是這麼兇猛。」   劍握在老將軍的手裡,依稀可以看得見當年畫面,年輕的將軍手持寶劍,馳騁沙場,英勇無畏的英姿。然後時光匆匆打碎,物是人非,劍是此劍,人非故人。   他呆呆的握著劍,惆悵地坐了好一會兒。旁人看到,定會訝然這向來開朗快樂的老人,何以有這般悲傷的時候。   他擦好了劍,把劍放回了劍鞘,擱在桌上。燈火靜靜的燃燒著,照亮了老將軍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眼裡的淚。   「暝寒啊,」他喃喃的道:「二十多年了,我們父子,也該再見面了。」 第227章滅口   燕京終於到了隆冬。   天上飛著的雪花,從鹽粒變成了鵝毛大雪。街頭到巷尾,一夜之間覆滿了厚厚的積雪。千裡冰封,萬裡雪飄,天地間變成了銀白色。偶爾哪家的黃狗沒有拴緊,從雪地上跑過,就留下一道深深的梅花狀腳印。   姜梨站在院子裡,房簷上倒掛著晶瑩的冰凌,仿佛深宮裡美人寢殿裡的珠簾,一早起來,雪還未停,姜梨披著雪白的披風,幾乎要和雪色融為一體。   「天兒可太冷了。」桐兒一早起來就在院子裡掃雪。放在院子裡的鐵桶一夜之間便成了個冰疙瘩,豎在院子中間。   姜梨望著天邊,心中浮起一陣擔憂。到了冬日,姜家的花圃裡沒什麼花了,連花匠都不在。姜梨卻知道,趙軻是隨姬蘅辦一件事去了。這件事姜梨也不知道是什麼,姬蘅離開燕京城的時候也沒告訴姜梨,反倒是趙軻離開姜府的時候提醒了姜梨一下,示意這些日子不在姜府,姜梨自己多注意安全。   姬蘅不告訴姜梨,要麼是實在不值一提,要麼便是此事事關重大,不願意姜梨多擔心。雖然可能對於姬蘅來說,世上大多數事情對他來說都是不值一提,但這一回,姜梨卻從趙軻的神色上敏感的察覺出和往日的不同。   這件事可能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重要,而且一連十幾日過去了,趙軻沒有出現在姜府,也沒有任何姬蘅的消息。   姜梨的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安。她想了想,決定還是主動去國公府一次,至少姬老將軍還在,可以問問姬老將軍,再不濟,或許司徒九月或是聞人遙,陸璣也能知道一星半點。   「我們去國公府吧。」姜梨道。   桐兒和白雪不明白,以為姜梨是有事要去找姬蘅。如今姜梨和姬蘅是陛下親口賜的婚,這麼做也沒什麼不妥。燕京城不像前朝,嫁人之前的姑娘是不能見夫君的,所以姜梨這麼做無可厚非。姜老夫人得知了,也沒說什麼,只讓姜梨早去早回。   姜梨乘坐馬車,和桐兒白雪一道去了國公府。   街道上,到處都是嬉鬧的頑童,冬日裡最高興的大約是孩子了,可以在雪地裡打滾兒。紅彤彤的糖葫蘆在白雪之中,襯的格外鮮豔。   國公府門前的燈籠,一如既往地華麗鮮豔,府門口的小廝看見姜梨過來,臉上登時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這還是被賜婚後,姜梨第一次登門國公府,國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姜梨未來會是國公夫人。這個府裡已經許多年沒有女主子了,多了一個,便是稀奇都要多看些。   姜梨走了進去,她都不必人引路,走到了姬蘅的院子外面,果然,院子裡外沒有姬蘅的身影,也沒有文紀和趙軻的身影——他果然還沒回京。   姜梨這麼想著,就找了一個書房門口的小廝,問道:「姬老將軍此刻在府裡麼?」   那小廝搖了搖頭,正要回答,姜梨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失蹤了。」   姜梨轉過頭,司徒九月從後面走出來。她手裡還拿著一個竹編的筐子,似乎要去花圃裡採花。到了冬日,她也穿了狼皮襖裙,依然是黑褐色,鹿皮靴,腰間綁著梅花刺,分明是嬌美靈動的眉眼,卻打扮的生人勿近。   「九月姑娘。」姜梨道,司徒九月常年都住在國公府,因為國公府的花圃裡,有她煉藥的材料,她問:「你剛剛說,姬老將軍失蹤了?」   「是。」司徒九月道:「姬蘅離開燕京的第二天,姬老將軍不見了。孔六和陸璣派人去找,到現在也沒有下落。」   姜梨心中一緊:「是被人……」   「不是。」司徒九月道:「他拿走了書房裡的劍。」   姜梨的心,並沒有因此放鬆下來。姬老將軍既然拿走了劍,可見是自己離開的。為何要拿劍,尋常人第一個想法,大約就是復仇。可姬老將軍已經年邁,何以如此。姜梨就道:「九月姑娘,你知道姬蘅這次離開燕京城,究竟是去做什麼事?陸大人和孔大人不在嗎?或許聞人公子也能知道一些。」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他沒有告訴我。也許他告訴了陸璣和孔六,但他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他們現在也不在國公府,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我只知道姬蘅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很危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姜梨聞言,並沒有因為司徒九月的回答而生出不滿。她知道姬蘅不告訴她並非是不信任她,正因為是姬蘅太過看重她,才希望她不要被連累。   這個人……總是習慣一個人做完所有的事情,即便被人誤會。   姜梨心中嘆息,看來她是束手無策了。一個知道姬蘅情況的人都沒有。   司徒九月沒有再繼續和姜梨說話,而是走到了花圃裡,開始採花。國公府裡的花,到了冬日還是很鮮妍,卻和尋常的花朵不一樣,生的奇形怪狀,有的扁扁長長,有的長得像一隻動物,還有的撥弄一下居然還會發顫。姜梨幫不上忙,她不知道司徒九月要挑哪一些花,只得在一邊看著。看著看著,就想到有關國公府的傳言來。   她道:「原先以為姬蘅是因為愛華所以才在府裡搜集奇花,現在看來,姬蘅之所以在花圃裡花重金來搜集這麼多奇花,是因為九月姑娘容易煉毒。或者這些花其實根本就是九月姑娘搜集來的,不過是借了姬蘅的名。」   姬蘅的兩個愛好,一個愛花,一個看戲。可若是真愛花之人,又哪裡有他那麼苛刻,還尋得是天下難得的有毒的花,還不如說他搜集的是天下煉毒的原料。而原料對姬蘅來說顯然沒什麼用,他又不會製毒,可見是為司徒九月準備的。   「不,這些的確是姬蘅搜集的,但也的確是為了讓我煉藥,因為他希望我能煉出一種奇毒,來讓他父親醒過來。」   姜梨瞪大眼睛,這件事,她是第一次聽到。傳言中,姬暝寒當年回府,得知虞紅葉身死的消息後就離京,後來再也沒有出現。世人都傳言他早就死了,可是司徒九月這話裡的意思,姬暝寒竟然還活著?   這是怎麼回事?   「他……金吾將軍還活著?」姜梨問。   「不,他死了。」司徒九月正在拔一株藍色的花朵,她動作很小心,用小鏟子將花朵旁邊的土掘好,採花的時候,也不傷到根莖。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姜梨難以理解。   「因為我沒有煉出那種毒,反而失敗了,所以姬蘅的父親非但沒有醒過來,還因為毒性而去世。」說到這裡,司徒九月的手似乎顫抖了一下,雖然她神情竭力保持平靜,可到底還是洩露了一絲異樣。   「九月姑娘,」姜梨儘量小心的,認真的問,「能不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司徒九月轉過頭,平靜的與她對視,過了一會兒,司徒九月才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一邊道:「天下人都說姬蘅搜集世間奇花,其實只是因為世上毒性烈的花,大多生的鮮豔奪目,異形怪狀。姬蘅要找的不是奇花,只是奇毒,他要找毒,只是為了治好他父親的病。」   「他父親的……病?」姜梨輕聲道:「傳言裡,金吾將軍多年前就已經失去蹤跡了。」   「並非如此,姬將軍一直尚在人世,也沒有失蹤,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當我第一次來國公府的時候,姬將軍就已經在國公府了。這麼多年,姬蘅一直留我在身邊,甚至不惜幫我躲避漠蘭的追殺,是因為天下間,也許只有我能夠讓姬將軍醒過來。」   「姬將軍出了什麼事?」   「他受了很重的傷,還中了毒,無藥可救,我已經竭力維持毒性的蔓延,一直用以毒攻毒的辦法替他續命,這麼多年了,他一直沒有醒過來。他中的毒沒有解藥,三年前,毒性已經蔓至咽喉,我沒有辦法。再這樣下去,他至多活一年。這時候,姬蘅的手下在沙漠裡找到一株毒草,我以毒草煉藥,但並不知道結局會怎樣,姬將軍服下這藥,也許會醒來,徹底解毒,也許……會加快毒性的蔓延,立刻斃命。」   「一邊是續命一年,一邊是可能醒來,可能斃命,我無法替姬將軍做出這個決定。老將軍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了姬蘅,姬蘅決定讓他的父親服藥。」   姜梨聽到這裡,心忍不住緊緊揪了起來。她已經知道結局是什麼了,剛剛司徒九月已經說過了,但她此刻仍然忍不住替姬蘅感到傷痛。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奇蹟的發生。姬蘅從來不信命,給姬將軍服藥前,也去祭拜了他的母親。不過很遺憾,就如姬蘅自己說的,哪怕是臺上的戲班子,唱的喜劇也太假,並沒有什麼奇蹟發生,我失敗了,姬將軍死了。」   雪一片一片打著旋兒落下來,落到了司徒九月身上,她像是渾然不覺,既沒有拂去那些雪花,也沒有打傘。任由那些冰冷落在自己身上,姜梨甚至覺得,司徒九月可能在打哆嗦。   「這不是你的錯,」姜梨輕聲道:「這也不是姬蘅的錯。」   「我當然知道。」過了一會兒,司徒九月才開口,她道:「但姬將軍死後,我還是離開了燕京,一直到了去年,才回來。」   去年,也就是姬蘅讓司徒九月替薛懷遠治病的時候。   「我不喜歡虧欠任何人,但那件事後,我仍然覺得虧欠姬蘅。如果不是姬蘅要我來為薛懷遠治病,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回燕京城。所以一旦有彌補的機會,我都會儘量彌補。所以你問我為什麼給薛懷遠治病,給薛昭治病,我都輕易的答應了,不過是因為三年前,我的毒害死了他的父親。」   姜梨忍不住再次道:「這不是你的錯,九月姑娘,你已經盡力了。」「但結局是一樣的,我尚且如此,姬蘅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司徒九月道,「我從未見過一個人,一生這麼專注的做一件事。從我認識姬蘅開始,他就建了這麼一座花圃,為的就是給姬將軍解毒。可惜的是,這麼多年,他只能每年看著毒性一點點蔓延,束手無策,到最後,眼睜睜看著姬將軍死去,只因為他做錯了決定。」   姜梨沉默,即便是想像,她也能猜得出姬蘅那一刻的心情有多絕望。   司徒九月採完了最後一株花,站起身來,道:「這就是答案。其實我原以為,在他父親死後,他會拆掉這座花圃,沒想到這座花圃仍然保留了下來。也許是為了掩人耳目,也許是為了有備無患吧。」   姜梨道:「那麼,姬將軍葬在何處?」   「不能大動幹戈,為怕人發現端倪,也是他父親臨死前的心願,將他屍身燒為灰燼,放在他母親墓中。」   姜梨聽出司徒九月話中的關鍵之處,道:「為怕人發現端倪?姬將軍的中毒是有人有心為之?這人藏在暗處,還在京中?」   司徒九月看向姜梨:「不錯。你既然猜的出來,我也就不必說了,但其他更多的東西,我也並不知曉。姬蘅並不會完全的信任某人,但也許你是個例外,但為了保護你,他不會告訴他很多,所以最可怕最醜陋的一面真相,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梨到了現在,突然明白了姬蘅為何是那樣的性格。說他喜怒無常,殺人如麻,大約是真的,不過在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後,也許還有更多可怕的事實,少年時候的姬蘅就學會了獨自一人面對黑暗,從黑暗裡走出來的人,如果想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首先要學會的是在黑暗裡生存,要讓他變成如阿昭一樣的,如薛懷遠一樣磊落正直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姬蘅眼裡,甚至天真的可笑。   姜梨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她只覺得自己心中仿佛壓了一塊石頭般,沉重的喘不過氣來。這滿花圃層層疊疊的鮮豔風流,每一株都是姬蘅從年少起開始的期望,可惜的是,花仍然繁盛,期望卻落空了。   她又想到那一日深夜來國公府裡,姬蘅在院子裡種樹,他種的格外緩慢,看著滿花圃的花,眼神卻很寂寞。   她突然不忍心再想下去。   司徒九月端著裝滿花朵的竹筐走進了煉藥房。但她並沒有立刻煉藥,而是將竹筐放好後,又走到了院子邊上,看著雪地出神。大約又想到了當初姬將軍的事,任由她語氣多麼冷漠,面色多麼平靜,心中卻不是毫無起伏。   兩個姑娘都站在院子裡,天地白茫茫一片,各自有各自心思,卻覺得世事無常,人間變換,說不出的無奈苦澀。   過了許久許久,久到雪都停了,久到籠子裡的小紅睡醒,睜開黑豆般的眼睛,飛到了房簷上,歪頭瞅著姜梨二人。   姜梨道:「九月姑娘,我想去葉府看看舅舅,你要不要去給阿昭看看傷。上次答應阿昭給鞭子製得毒,不知制好了沒有,如果好了,今日就去個阿昭送去吧。」   她的心裡憋悶的出奇,迫切的想要用別的事情來緩一緩心中的窒息,否則她會被這種悲傷的情緒壓垮,腦子裡一時半會兒想不到別的事。她想去看看阿昭,看看父親,看看葉明煜葉世傑,也讓自己的心,暫且的歇下來。   她想司徒九月也是一樣,倘若姜梨不再,司徒九月一人,決計是不肯去登門葉府的。   司徒九月怔了一怔,疑惑的看向姜梨,她上回見到薛昭的時候,的確說了可以為薛昭的鞭子煉毒的事情,沒想到姜梨還記著。   「九月姑娘,一起吧。」姜梨道。   司徒九月沒有拒絕,她道:「好。」   她們二人離開國公府,上馬車,走的都格外迅速,仿佛是為了逃避某種情緒似的。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覺得司徒九月和姜梨的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也安靜的出奇。   馬車遙遙,在葉府門口停下來。姜梨和司徒九月一道跳下馬車,大概是因為天太冷了,葉府門口的小廝都不在。桐兒上前,用葉府銅獅的門把手叩了叩門。   半晌無人應答。   姜梨覺得有些奇怪,莫非葉明煜不在?可就算葉明煜不在,葉府的小廝也總該留在府裡,總不能碩大一個府邸一個人都沒有。姜梨想著是不是葉明煜在府裡練劍什麼的,沒有聽到,自己上前幾步,剛想要再敲門,忽然間,她的目光頓住了。   從葉府大門口,門縫之間,逸出了一絲紅色,這紅色實在是很細很細,加之天氣太冷,血色在門前就凝固住了,若不凝神認真去看,幾乎會以為是人的錯覺。   姜梨的目光凝固,司徒九月也察覺到不對,上前一看,眉頭一皺,二話不說就推門而入。   「哐當」一聲。   甫一推開,一股夾雜著濃重血腥氣的風撲面而來。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那個看見姜梨總是笑臉先迎的小廝倒在血泊中,一隻手朝門口伸著,仿佛想要拉開門,然後,他的生命就被永遠定格在這裡了。   桐兒尖叫一聲,姜梨心慌意亂,提起裙子就往裡面跑,一路上,橫七豎八的都是葉家的小廝和護衛。這些人都是被一刀斃命,傷口從胸口前穿到後背,格外悽慘。姜梨忍不住道:「舅舅!薛先生!阿昭!葉表哥!海棠!」   司徒九月緊隨其後,可並未聽到人的回答聲,姜梨驚得眼淚都要落了下來,幾乎快要昏厥。葉明煜和葉世傑拿她當親人對待,自不必說,薛昭和薛懷遠,他們一家人剛剛團聚,難道又遭此厄運,上天難道在戲耍他們不成?姜梨快要瘋了,她找了一圈,並沒有找到親人的屍體,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接著,她聽到了司徒九月叫了一聲:「薛昭!」   姜梨心中一跳,什麼都沒想就跑了過去,便見司徒九月呆呆的站在院子裡,院子裡一片狼藉,幾個護衛的屍體倒在地上,薛昭的輪椅側翻在地,一條鞭子斷了半截,在雪地裡埋著。   司徒九月將那鞭子撿起來,手有些發抖。   整個葉府裡裡外外都找遍了,沒有他們的身影。其餘的人無一生還,仿佛一片地獄。   「姑娘,怎麼辦?咱們還是先報官吧,在這裡不安全,萬一那些歹人還沒走,傷害姑娘怎麼辦?」白雪有些害怕。   姜梨從司徒九月手裡接過鞭子,沒看到薛昭他們的屍體,她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也能夠去想清楚一些東西。她搖了搖頭,「那些歹人不在這裡。」   司徒九月和兩個丫鬟看著他。   「葉家所有的下人都死了,舅舅和表哥不知所蹤,若是仇家所為,何必帶上薛先生和薛昭,還有海棠也是下人。這些人,分明都和我關係密切。背後之人怕不是衝著他們來的,是衝著我來的。」   司徒九月問:「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沒有殺害薛先生舅舅他們,因為這裡沒有他們的屍體,若是他們死了,大可以擺在這裡,可見目的並不是殺人,而是為了帶走他們藏起來,威脅我。」   「威脅姑娘?」桐兒問:「威脅姑娘什麼?要姑娘替他們辦什麼事麼?」   姜梨道:「九月姑娘,你先過來一下。」   司徒九月和姜梨走到了一邊,皺眉看向姜梨:「你想到了什麼?」   「有人要對付姜家,不必從我入手,我對姜家來說,並沒有太大作用,要用我來威脅我父親做什麼,我父親也絕不會妥協。所以我想,可能不是姜家的問題,而是……」   「你說姬蘅?」司徒九月立刻道。   姜梨點了點頭,「你既然說姬蘅是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可能對對方來說也是如此,我想他們的目的是用葉府人的性命來威脅我,再由我來威脅姬蘅。」   「你……要怎麼做?」司徒九月遲疑的問。   姜梨道:「我想,他們很快就會傳信與我告訴我怎麼做,見機行事吧。」 第228章威脅   葉府下人滅口,主子失蹤的事,很快就報了官。官員很快過來,發現姜梨也在此的時候嚇了一跳,委婉的勸慰讓姜梨先回家等去。這等滅門的慘案到底場面血腥,但姜梨除了神情不忍以外,竟沒有多少害怕的神色。   她知道姜元柏也很快會知道此事,會讓她趕緊回府。姜梨正要和司徒九月告別,司徒九月突然道:「我和你一道回去。」   姜梨道:「九月姑娘?」   「那些人既然是衝著你來的,趙軻如今也不在姜府。倘若對方要讓你做什麼事,或許我在旁邊,你至少有個商量的人。」她又道:「我現在回國公府裡,國公府什麼人都沒有,也沒有任何用處。」   姜梨知道司徒九月是擔心薛昭,況且司徒九月身上還帶著不少毒藥,或許能派上用場,她就道:「好,你跟我一道回去吧。」   司徒九月就這麼跟著姜梨回到了姜府,姜梨之說司徒九月是國公府裡的丫鬟,梳頭梳的好,特意讓司徒九月來姜府梳兩日頭。一聽是國公府的人,姜家的人問也沒多問,誰敢管姬蘅的人?姜老夫人得知了葉家出事,先把姜梨叫道晚鳳堂問了一問,又告訴姜梨姜元柏和姜元平已經插手此事,讓姜梨先不要著急,沒發現屍體就是好消息。這些日子姜梨就不要出門了,燕京城實在不太平。   姜梨想著葉家的事,心不在焉的敷衍了過去。末了回到芳菲苑,司徒九月早已被白雪帶回屋裡等待了。姜梨進了屋,把門關上,屋裡只剩自己和司徒九月二人。   司徒九月著急的問:「怎麼樣?」   這姑娘從來都是一副冷凝不在乎的模樣,姜梨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麼著急,倘若是平時,她心裡定然會為薛昭感到高興,然而此刻卻實在高興不起來,因她和司徒九月一樣揪心。   姜梨搖了搖頭,「別指望官兵能查出來什麼,他們既然膽敢這麼做,只怕是有備而來。讓人抓不住苗頭,能和姬蘅對峙的人也不是普通人。我只是懷疑……」她看向司徒九月,「對方是殷家的人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姬蘅是要去做什麼,不過,」司徒九月回答,「我所知道姬蘅最終的仇人,就是殷家人。所以我想,也許你的猜想是對的。」   姜梨的心,並沒有因為聽到司徒九月的話而感到輕鬆起來。她明白,如果對方是殷湛的話,這件事只怕會更難辦。殷湛是姬蘅最大的仇人,對方要用自己來威脅姬蘅,姬蘅就會處於很不利的位置。但如果自己只為了姬蘅而不顧葉家這麼多條性命,又是不可能的。   「現在只能等對方的消息傳來了。」姜梨道:「希望還能有別的辦法。」   司徒九月點了點頭。   她們二人這一日,都過的十分煎熬,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度日如年了。姜梨一直把哨子捏在掌心,她甚至還試圖吹響過哨子,可是並無反應。可見姬蘅的確是帶著他的親信離開了燕京城,如果不是重要的事,姬蘅不必帶這麼多人。姜梨一面要擔心姬蘅,一面要擔心葉家的親人,簡直是如坐針氈。   桐兒和白雪都看出了姜梨的焦躁,不敢說什麼。到了夜裡,司徒九月和姜梨也沒睡,一直等到深夜,可什麼動靜也沒有。迷迷糊糊的,姜梨就閉上了眼睛。可閉上眼睛還不到一刻,她就聽到司徒九月低喝了一聲:「誰!」   姜梨猝然睜眼,桌上的燈火已經燃盡了,屋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司徒九月打開了一個火摺子,搖晃的火光下,之間窗戶上釘著一枚紅頭飛鏢,鏢下壓著一封信。   來了!姜梨心中一凜,司徒九月緊隨其後,手裡捏著一個圓圓的蠟丸,想來應當是毒藥一類的東西。她怕周圍有詐,警惕的盯著四周。而姜梨迫不及待的打開信封,還沒來得及看,從信封裡,便滾出了一個東西。   姜梨和司徒九月不由得往地上一看,姜梨輕聲叫起來。   那是一截人的手指,司徒九月若無其事的彎腰撿起那根手指,皺眉看了看,道:「女人的手指,你認識?」   姜梨強忍驚悸,看向那截手指,的確是女人的小手指,她乍看之下驚呆了,喃喃道:「是海棠的手指……」   海棠的小指上豎著長了三粒紅色小痣,當年因為此事,薛芳菲還笑稱她十分特別。而這根血淋淋的手指上,仍舊是一模一樣的位置,姜梨不可能認錯。   她定了定神,展開信來看,一目十行的看完,將信紙交給了司徒九月。   信上說,讓姜梨今夜自己想辦法出城去,出城後往城東行二十裡,有個村落,村落門口會有人來接應她。倘若姜梨不去,天亮一早就會得到海棠的屍體,第二日就是薛昭的屍體,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人都殺完。姜梨也絕不要想報官或者是帶人去出城的地方抓人,燕京城裡有眼線,倘若姜梨帶人去,葉家五口人的性命,頃刻之間就能從世上消失。   那信上的字也是血淋淋的,像是用人的鮮血書寫,透著信上的字也能看出寫信之人的瘋狂。   司徒九月看完信,恨聲道:「混帳!」   姜梨看著放在桌上的那截手指,晃得她眼睛疼。這是給姜梨出了難題,倘若出城,她勢必會成為對方威脅姬蘅的籌碼,倘若不出城,對方喪心病狂,只會把憤怒發洩在葉家人身上。   她咬了咬牙:「我出城去!」   「姜梨!」司徒九月低聲道:「這是對方的詭計。」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九月,難道你能眼睜睜的看著薛昭死去?」   司徒九月語塞,對方砍下海棠的手指,就是警告。她們相信,如果姜梨沒有按照信上說的做,對方絕對會殺人滅口。   「說到底,他們也是被我牽連的。」姜梨回答,「我先想辦法,用自己換他們出來,如果他們要用我來脅迫姬蘅,你告訴姬蘅不必管我,按他計劃行事。」   「如果他們抓到你,沒有放了葉家人怎麼辦?」   「我在嘴裡藏著蠟丸,如果他們做不到,我就咬破蠟丸自盡,要威脅姬蘅,他們得得到一個活著的我,死了的我沒有任何用處,反而會點燃姬蘅的怒火。他們能用葉家脅迫我,我也能用自己脅迫他們放了葉家人。」   司徒九月想了想:「不行,我得跟你一起去。」   姜梨道:「九月……」   「別忘了,旁人喚我毒姬,可不是喚著好玩。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辦法,倘若能全身而退,既救到葉家人也不至於搭上你,豈不是很好?」   她神情堅決,姜梨看了她許久,才點了點頭,道:「好吧。可若是有危險,你記得先逃,那些人要留著我的性命,卻不一定會對你手軟。」她想,出城這件事,今夜若是沒有司徒九月幫忙,可能也玩不成。對方叫她不要報官,也不要帶人,可只帶司徒九月一個女子,應當不算是錯。   司徒九月從身上掏出幾瓶藥,還有一些藏在手指間的暗器,姜梨要的蠟丸。她仔仔細細教了姜梨使用的辦法,這才作罷。   姜梨走的時候,讓司徒九月把白雪和桐兒也迷暈了,迷藥要明日下午才能醒來。否則若是姜家人發現自己不見,只怕要責怪兩個丫鬟。姜梨將兩個丫鬟迷暈,也省得她們被遷怒。   令姜梨意外的是,她本以為司徒九月沒有武功,要出姜家只怕要大費周折,畢竟不是趙軻。但沒想到,司徒九月竟然比趙軻出去的還有順利,因她直接把守門的人全都給迷暈了。姜梨從後門出去的時候,時間還不到一柱香的時刻。   她忽然覺得「毒姬」這個名聲似乎也不錯了。   司徒九月偷了一輛馬車,二人便上馬車出行。她又給姜梨帶上了一張面具,面具薄薄的,與人的臉貼合的極好,再照鏡子時,姜梨便成了一個容貌普通的婦人,還有點咳嗽。   司徒九月趕著馬車,她也順手給自己易了容,是個駝背的少女。守城的小將看見夜裡有人出城,本就奇怪,司徒九月卻拿出行令,說是自家夫人深夜染疾,得出城去尋一名神醫。小將打開馬車,看見馬車上的姜梨,因是夜裡,看的模模糊糊,見姜梨果然是個病懨懨的婦人,不疑有他,且行令也是真實的,就放了行。   出了城門,姜梨這才放下心來。   出城門向東行二十裡路,大約要半個時辰。姜梨坐在馬車裡,並沒有立刻將臉上改換容貌的面具扯下來,只是又仔細回憶了一遍司徒九月教給她的那些毒藥暗器的用法。不管怎麼說,她們現在都只是兩個女子,且不說能不能平安到達對方所說的村落,要是在路上遇到山匪盜寇,也不是什麼好事。   所幸的是,這一回,她們二人的運氣不錯,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盜寇。姜梨和司徒九月到達那說好的村落門口時,沒有看到一個人。   司徒九月皺眉問:「怎麼沒有人?莫不是那些人不敢來了?還是那封信根本就是假的。」   「應當不會是假的。」姜梨道:「他們許是已經到了,之所以沒有出現,是在看我們有沒有耍詐,是不是真的獨自一人前來。」   司徒九月聞言,放下心來,隨即又嘲諷道:「還真是謹慎。」   「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到了,就在這裡安靜等待吧。想來等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出現的。」   司徒九月道:「好,我在外面,有什麼動靜,你也好有個準備。」   姜梨點頭稱是,因是夜深,外頭一片黑暗,連馬車裡都是漆黑的。這村落不知是不是荒廢了,一點人跡也沒有,也沒有動物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安靜的可怕。仿佛天地間,只有姜梨和司徒九月兩個人似的。姜梨能清楚的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有力而沉穩,但她並不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們是被動的,是沒有選擇餘地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姜梨只覺得很長的時間過去了,但外面仍舊沒有一點聲音。她問司徒九月:「九月,你有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   實在是太安靜了,便是對方想要觀察,也不必等上這麼久的時間。   回答姜梨的是一片安靜,外面沒有司徒九月的聲音,姜梨的心中「咯噔」一下,一顆心慢慢的沉了下來。她緊張的握緊手中裝滿毒粉的接旨,深深吸了口氣,撩開馬車簾。   然後,她看見了大大小小的火光,荒蕪的野地裡,不知什麼時候早已站滿了人,坐在車夫位置上的司徒九月不知所蹤,其餘的人都盯著她,腰間的佩刀十分顯眼。   姜梨跳下馬車,突然有人在身後拍了拍她的肩,仿佛是老友一般,姜梨回過頭去,便覺得眼前一黑。   緊接著,她被套進了一個麻袋,抗了起來,重新扔到了馬車上。有人坐上了車夫的位置,將馬車趕走了。   一切重歸寂靜。   ……第二日是個晴天。   太陽照在覆滿了白雪的地上,發出些亮晶晶的光彩,連雪也被照成了淡金色。天氣仍然冷的出奇。   明月和清風一大早出來清理地上的積冰,等清理乾淨後,天已經大亮了。平日裡這個時候,白雪和桐兒也早就起來給姜梨端早食,今日卻沒見著她們的蹤影。明月道:「白雪姐姐和桐兒姐姐莫不是起懶了?怎麼這會兒也沒見到人。」   「大約是吧。昨夜裡她們也忙活了許久,不過還是先去叫醒她們,姑娘總不能不吃早食。」清風也道。她們和桐兒白雪住的地方不一樣,桐兒白雪是姜梨的貼身丫鬟,平日裡是挨著姜梨住的。清風去敲了敲門,半晌沒有人來應答,明月走過來,嘀咕道:「該不會是早就出去了,只是沒見著人吧。」   清風試著推了推門,不曾想門沒鎖,一下就推開了,清風走進去,剛一進門,差點被地上的東西絆了一跤,仔細去看,就看見白雪和桐兒兩個人躺在地上。   兩個丫鬟嚇了一跳,明月連忙蹲下身,推著白雪喊道:「白雪姐姐!白雪姐姐!」   白雪半晌沒有反應,清風想到了什麼,連忙跑到了對面的姜梨閨房,先是敲了敲門,後來便是撞門而入,便見屋子裡空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   「不好啦,不好啦!」清風朝著晚鳳堂跑去。   姜老夫人得知此消息,一時氣急攻心暈了過去。姜元柏和姜元平則是派人去尋,這一尋可了不得,才曉得昨夜裡守著姜府後門的侍衛都被迷暈了,此刻正東倒西歪的倒在地上,現在還沒醒來。白雪和桐兒也是被迷暈了才會倒在地上。   姜梨不翼而飛。   姜元平立刻想到昨日裡燕京城葉家的事情,就道:「小梨不見了,是不是和葉家人被滅口有關?」   「我聽說,二小姐屋裡還有一個丫鬟也不見了?」姜元柏卻逮住明月問道,「那個丫鬟還是國公府的人?」   「是的。」明月小心翼翼的回答,「姑娘說九月梳頭梳的好,就把九月帶回來了。今早奴婢沒見著九月的影子,不知道她是不是和姑娘在一塊兒。」   和國公府牽扯到一起,事情就不簡單了。尤其是姜府的侍衛,尋常的迷藥怎麼會迷暈他們。但這件事非同小可,姜元平道:「大哥,不如讓人去國公府問一問,這位叫九月的丫鬟是什麼身份,此事和肅國公有沒有關係?最怕的是莫名其妙咱們姜家也捲入了什麼事,咱們自己都不知道。」   姜元柏臉色沉冷,點了點頭,他暫時沒有讓人聲張姜梨失蹤的消息。姜梨屋子裡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可見昨夜裡就沒在這裡睡。屋裡也沒有打鬥的痕跡,不可能是人進來把姜梨擄走。看上去更像是姜梨主動離開的。加上還有一個國公府的丫鬟,姜元柏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去國公府的人很快就過來回報,肅國公姬蘅不在燕京城,姬老將軍也不在燕京城,國公府一個能做主的人都沒有,沒有人能回答姜元柏的問題。   「大哥,這下事情可遭了。」姜元平道。   姜元柏的心中,一股無名之火頓時而起。幾乎在這一瞬間,他可以確定,無論是葉家的下人被滅口,還是姜梨的失蹤,都和國公府有必不可少的聯繫。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國公府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他答案。   「派人去尋二小姐的下落。」姜元柏道:「無論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斃。」   姜元平看著自家大哥,心中嘆了口氣,誰也知道,姜元柏的吩咐,可能不會有結果。姜家在這件事情中起到的作用實在微乎其微。   但姜梨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   姜梨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她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感覺心中一沉,咬在嘴裡的蠟丸不見了。她又去摸懷裡,司徒九月送給她防身的暗器毒藥,全都不翼而飛,確切的說,她的衣裳裡裡外外都被人換過了,她什麼都沒有。而且應該不是她的錯覺,她全身上下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有過被成王手下擄走的經歷,姜梨並不陌生,這一次和上次一模一樣,她準是被人下了藥了。   腦子記憶還維持在她徹底昏迷的前一刻,她從馬車上下來,並沒有看到司徒九月的身影。但看著圍著馬車的那些黑衣人的模樣,姜梨一瞬間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對方的確是殷湛的人。行伍中的人和市井中的人,是絕對不一樣的。那些都是兵士,來捉她和司徒九月,實在是綽綽有餘。   姜梨想著司徒九月,下了床站起身,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一盞燈籠放在床邊的凳子上,發著幽幽的光。外面沒有聲音,但她知道,絕不會一個人都沒有。她想要走到門邊,才走了幾步,外面響起了人的腳步聲,屋子的門被人打開了。   對方大約也沒想到姜梨已經醒了過來,二人皆是有些愕然,片刻後,姜梨才道:「平陽縣主。」   殷之情手裡提著一個食籃,站在門口,看見姜梨,她的神情有些複雜,但什麼都沒說,便轉身掩上門,將食籃放在桌上,道:「餓了吧,我給你帶了些吃的。」   姜梨看著她將食籃裡的飯菜拿了出來,並未走過去,只道:「這些飯菜裡下了藥吧。」   殷之情動作一頓,「對不起。」   她的臉上顯出些愧疚的神色,不似作偽。姜梨道:「我實在沒辦法吃下去。」明知道吃下去會受人擺布,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可真要成為姬蘅的軟肋,可如何了得?   「如果你不吃,我們也有辦法讓你吃。比如摻在水裡給你灌下去。」說到這裡,她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對不起,我並非故意想要這麼對你。」   姜梨知道,殷之情不是幕後主謀,她沒有那個本事。她迫切的想要問清楚司徒九月的情況,就問:「當時與我在一處的姑娘現在在什麼地方?你可知道她有沒有事?」   殷之情的反應讓姜梨心下一沉,她愕然看向姜梨,道:「還有另一個人?沒有,我過來的時候,只知道有你一人。」   姜梨沉默,從殷之情這裡,似乎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殷之情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才道:「你不必擔心,你的朋友……應當不會有危險。」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姜梨反問。   殷之情搖頭:「他們說你留在這裡比較好。」   姜梨冷笑了一聲。   她自來都是溫和待人的姿態,這般刻薄的模樣,讓殷之情有些驚訝,不認識似的盯著姜梨。姜梨道:「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抓我來的人,是殷湛吧。」   「怎麼會。」殷之情皺眉,「我爹根本不在這裡。」   她長了一張精明美豔的臉,這性情卻著實單純,姜梨也不知道這是為何。殷湛本人看上去絕不是普通人,但他的一雙兒女,殷之黎算得上溫潤正直,殷之情太過單純直率,和殷湛截然不同。倘若他想要把自己一雙兒女培養成光明磊落的性子,自己為何要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為何又要有勃勃野心?不覺得這些做法很矛盾嗎?「不是你爹,那是誰?你連九月的下落都不知道,那就是殷之黎了。」   姜梨的語氣很平靜,卻鮮少的帶了一絲咄咄逼人,殷之情受不了她這樣的態度,只道:「哥哥也許是因為肅國公與你成親之事有些不如意,才會這麼做的。也許他有別的考量,說不準是在幫你。」   「幫我?」姜梨笑了一聲,「將我舅舅府上的下人全部滅口,擄走我的舅舅表哥和薛家父子,拿五條性命威脅我不得不自投羅網,傷害我的朋友,將我身上用來自保的東西一掃而空,這好像是防賊的辦法吧。平陽縣主,我從來不知道,傷害別人的朋友和家人是好意。」   殷之情張大了嘴,她道:「你、你說什麼?誰威脅了你?你不要信口開河!」   「不就是你的好哥哥麼?」姜梨道。   「我哥哥不是那樣的人!」殷之情氣憤的站起身道:「我原以為你好歹也是個爽快人,又是首輔家的千金小姐,自然知書識禮,不曾想你卻胡亂往人身上潑髒水。豈有此理!」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瞪,縱是發怒也嬌豔,可惜此刻姜梨沒什麼心情來欣賞。   看來殷之黎什麼都沒告訴殷之情了,姜梨冷道:「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問你哥哥是不是這麼回事。不過這麼卑鄙的事他都做得出來,說謊也就沒什麼了。」   「你!」殷之情怒極,轉身要走,姜梨叫住她,問:「平陽縣主,這裡不是燕京城吧。」   殷之情腳步一頓,語氣仍然憤怒:「不是!」   姜梨愈發確定了一件事,此事怕是殷湛早有所為,以殷之黎的手段,做不出這樣的事。那個人太過優柔寡斷,這反倒像是殷湛的手筆。殷湛一邊和姬蘅周旋,另一頭讓殷之黎擄走自己,以便要挾姬蘅,做了兩手準備,有備無患。   可真是機關算計了。   「平陽縣主,你知道你父親和你哥哥為何要擄走我,將我軟禁在這裡嗎?」   殷之情不耐煩道:「我早就說過了不知道,你又要編造什麼莫須有的罪名!」   「因為肅國公。」   一提到姬蘅的名字,殷之情轉頭過來,目光灼灼的盯著姜梨,她問:「你說什麼?」   「你也知道,我和姬蘅定親了,日後就是國公夫人。拿住了我,也就拿住了姬蘅。以我的性命要挾,你父親可以對姬蘅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是他的命。」   「笑話,」殷之情道:「我父親為何要要挾肅國公?」   「因為他是姬蘅的仇人,註定不死不休。」 第229章埋伏   「因為他是姬蘅的仇人,註定不死不休。」   屋中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蠟燭在燈籠裡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傾倒,連著燈籠一起燒得精光。   姜梨伸手扶了一下燈籠,殷之情像是才反應過來,她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我們殷家早已在雲中生活多年,何以會和肅國公有仇,殷之黎擄走你是他理虧,卻不是你隨口污衊殷家的理由!」   「還要什麼理由?」姜梨淡淡道:「殷家離開燕京,就是理由。殷家沒有傷害姬蘅,難道就沒有傷害過姬蘅的家人?恐怕不見得吧。」   殷之情氣的渾身發抖,姜梨越是氣定神閒,便越是顯得她無理取鬧,有心想為殷家辯解,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越看姜梨越是刺眼,不知為何,她脫口而出,「就算你說的是實話,未免也太過高看自己了!你說以你一人成為威脅肅國公的把柄,這如何可能?世人都知肅國公無情無義,最愛袖手旁觀,你不過是皇帝賜給他的夫人,高門官家之間交易的籌碼!他怎麼會為了籌碼身陷險境,所以你也不必自作多情,大可以放心,他不會為了你來甘心受人擺布,也不會為了你有性命之憂!」   「是麼?」姜梨反而笑了,她的語氣幾乎稱得上是柔和,只道:「平陽縣主,你沒有見過的東西,不代表世上就不存在。你得不到的東西,也不是別人都得不到。姬蘅自己同皇上求的賜婚,就算是交易的籌碼,他也選擇了姜家而不是殷家,否則他就會同陛下求娶的是你了。」   「你……」殷之情目瞪口呆,姜梨的話在她腦子「轟隆」一聲炸響。她隱藏的心思,被另一人這般的口吻說出來,她再也在這裡待不下去,一下子撞開門跑了出去。甚至都沒去管姜梨有沒有動食籃裡的東西。   她撞開門的一剎那,姜梨也看的清清楚楚,屋子的四面都有官兵把守,是的,穿著甲衣的官兵。   姜梨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意識到了事情比她想像中的還要糟糕。如果這件事是由殷之黎一手主導,尚且好說,和殷之黎見過幾次面,且不論心機如何,這人性情還是有些優柔寡斷,還有些心軟,姜梨還能找得到機會。但看樣子,殷之黎只是接受了這件事,安排此事的,是殷湛無疑。只有殷湛才會毫不猶豫的砍下海棠的小指頭來威脅姜梨,字裡行間都是狠辣。   殷湛安排好了一切,殷之黎只是按照殷湛的安排做事。所以殷之情才會對此一無所知,姜梨所焦慮的是,她沒能見到殷之黎,因此也無法得知司徒九月,葉明煜他們的消息。   不過有件事可以肯定,既然是殷湛的安排,便是殷之黎的這條路是殷湛的後路,如果殷湛現在正在和姬蘅交手,必然離此地不遠。以便於一旦結果發生,殷湛能命令殷之黎準備第二個計劃,便是拿自己來威脅姬蘅。   姜梨忍不住握緊拳。   明知道姬蘅就在這附近,卻不知道姬蘅到底在什麼地方,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可她什麼也不能做,唯一能盼望的,也就是殷之黎能遵循約定,放過葉明煜等人。   否則……她看向桌上的食籃,碟子摔碎後的碎片,亦是鋒利無比,這世上活著不簡單,死卻很容易。   這門交易,她總不能滿盤皆輸。   ……   青州的雪,下的很大。   長河以北為北,長河以南為南。青州位於長河邊上,春日像南國,花紅柳綠,冬日如北國,雪滿長空。   但即便是蕭瑟的冬日,紅樓裡仍然一派溫暖而熱鬧,踏足走進,仿佛讓人以為仍舊是煙花三月。年輕的女子們穿著薄薄的紗裙,赤足踩在雪白的地毯上,手上腳上綴著細細碎碎的銀色鈴鐺,各個溫軟窈窕,嬌媚動人。蠟燭被雕成芙蓉花的形狀,隨著燭心的燃燒一層層盛開。紅帳金粉,笙歌曼舞,一座銷金庫藏了無數的珠寶,亦藏了珠寶也買不到的美人。   有穿官服的官員,也有白衣的書生,有背劍的俠客,也有浪蕩的公子。在這裡一夜,不過是為了冬日裡尋求慰藉和溫暖,高貴和低賤,沒有什麼不同。   二樓上,珠簾隔絕了每一間房。閃閃爍爍的珠簾在燈火映照下,仿佛傳說中龍的宮殿裡四處飛舞的晶花。又像是冬日裡雪白大地外樹上掛著的冰凌,教人忍不住憐惜過不了多久,美景消融,春宵不再。   臺上是一臺戲。   紅樓裡,過去從未有過戲班子上臺。只有女子的歌舞琴聲,戲班子,是大戶人家夫人小姐們愛看的東西,這裡一切為了男人,今日的戲班,自然也是男人的主意,而這位客人能夠讓紅樓的老闆娘改變主意,可見是下了血本的大手筆了。   臺上的戲班子唱的不是其他,正是許多夫人太太,最愛聽的《霸王別姬》。美人訣別英雄,自古以來都是令人悽婉的事實。人們為英雄扼腕嘆息,也有人嘆服美人的重情重義,亦有人認為成王敗寇,還有人認為一切不過是旁人的悲歡離合,戲一場,看過就忘。   大廳裡是美人,戲臺上是美人,珠簾裡,還坐著一位紅衣美人。他紅色衣袍豔如流火,慢慢的鋪瀉下來。衣袍裡的邊領繡著黑蟒,給這豔色裡添了一份陰森。然而他的臉卻極美,比那臺上畫著油彩,傳聞中傾城的虞姬還要美豔。一雙含情的琥珀色鳳眼似醉非醉,唇角含笑,芙蓉珠光倒映在珠簾上,划過他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落到他紅潤的薄唇上。他手裡握著一把華麗的摺扇,不緊不慢的輕搖。   仿佛要驅散這屋裡的輕佻和熱意似的。   在他的身邊,還坐著一些其他人,皆是錦衣玉帶,仿佛再平常不過的公子哥兒,只是面上卻無甚笑意,皆成為不動的陪襯,一共六人。坐在紅衣男子左右的,赫然正是趙軻和文紀二人。   這珠簾裡的顏色,比整個紅樓裡的姑娘還要誘人,卻被珠簾擋住,隔絕了外人偷窺的目光。桌上的茶盅裡,清茶餘韻,邊上的香爐中,芬芳嫋嫋。   戲臺上的人正唱道:「大膽闖虎穴,引龍入沙灘。難臣李左車見駕,大王千歲!」   隔壁的屋子裡,陡然爆發出一個「好」字!喝彩過後,便道了一聲「賞」,從二樓某間裡,兀的飛出一錠金元寶,飛過了戲臺子唱戲的戲子頭頂,落到了最前面一張桌,用來放茶壺的銀盤之上。端端正正,恰好位於左上角。   臺下的人一愣,喝起彩來,紛紛往樓上看去。   姬蘅把玩扇子的手不停,微微側頭,好像要透過這珠簾,看向隔壁屋子裡的是什麼人。   戲臺上的戲子卻不會在意這些,繼續唱下去。貴人們做什麼都不重要,哪怕是有人突然上臺來行刺,只要人沒死,就得把戲唱完。梨園子弟如此,否則惹惱了貴人,亦是一個悽慘的下場。   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著,隔壁珠簾裡的人「好」字叫個不停,一錠又一錠的金元寶朝樓下飛去,皆是端端正正的落在銀盤之上,不偏不倚,碼的整整齊齊。樓下的喝彩聲更大了。戲子們唱的更得勁,一聲一聲,期期艾艾,幾乎要繞的人熱血澎湃,寸斷肝腸。   當唱到「孤心已定,不必多奏,正是:今得先生必制勝,即日興兵破漢軍。」的時候,姬蘅收起手中的摺扇,站了起來。   他撩開珠簾,走了出去。   屋子裡的其他人亦是跟隨,便見紅衣的年輕男子走到隔壁——總是拋出金元寶的那間屋子,以扇挑簾,不請自入。   那是一桌賓客。   桌上好酒好菜,皆是牛肉白酒,粗豪無比。一共七人,布衣皮靴,形容粗豪,仿佛出身行伍。為首的中年男人,高大英俊,剛毅粗獷,正手持匕首,用力割下一塊牛肉,放入嘴裡大口咀嚼,再仰頭灌上一壇好酒,只讓人看的熱血上湧。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夏郡王,殷湛。   姬蘅和身後的六位錦衣男子走了進來。   殷湛喝畢,將酒罈子隨手一甩,抹了把嘴巴,道了聲痛快,這才看向姬蘅,他大聲笑道:「肅國公也在,請!」   姬蘅沒有拒絕,悠然坐了下來。   這間屋子極大,極寬敞,而張長桌,殷湛的人只坐了一半。好似專門剩下另一半讓姬蘅的人做,好像早就知道姬蘅會來。他們二人分坐於長桌兩頭,殷湛朝姬蘅舉起酒罈,姬蘅輕輕一笑,文紀遞上一方酒壺,他便一手支著腦袋,仰頭去接酒,端的是風流豔色,瀟灑無邊。   一杯敬。   姬蘅勾起嘴角,「夏郡王真叫人一頓好找。」   「還不是被肅國公找到了。」殷湛毫不在意的一笑,「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再舉壇:「請!」   外面女子的笑聲,男子的調侃,看客的歡呼,只在頃刻之間,全都不見了。除了珠簾裡的這桌賓客,就只有外面戲臺子的戲子們還在唱個不停。   「明滅蟾光,金風裡,鼓角悽涼。憶自從徵入戰場,不知歷盡幾星霜。何年得遂還鄉愿,兵器銷毀日月光。」虞姬轉了個身,聲音哀婉悽涼:「西楚霸王帳下虞姬,生長深閨,幼嫻書劍;自從隨定大王,東徵西戰,艱難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也!」   「虞姬啊虞姬!」這句話,卻是殷湛嘴裡說出來的,他的神情悵然,仿佛想起了什麼,悶頭喝了一杯酒。   姬蘅看著他,似笑非笑道:「夏郡王有感而發,不知道是想起了林柔嘉,還是我的母親,虞紅葉。」   殷湛拿著酒罈的動作僵住,片刻後,他才看向姬蘅,朗聲笑道:「紅葉!紅葉生的兒子,可真是像紅葉一樣聰明。」   姬蘅拿著酒壺,給自己斟了一小盅酒,他抿了一口,笑道:「可惜再聰明,也死在了夏郡王的手中呢。」   這句話不輕不重,滿座原先談笑的賓客,皆是不說話。不管是麻布皮靴的粗豪男人,還是錦衣玉帶的公子哥,都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般。依舊該吃吃,該喝喝,但不說話。   宴上的氣氛安靜到詭異,從詭異裡,又生出一種悽慘。   外面的戲還在繼續演,直演到韓信十面埋伏立功勞,下得馬來登山道。八漢將執旗布陣,李左車引項羽入陣。「夏郡王,」姬蘅笑盈盈的開口:「十面埋伏,這齣戲是不是很熟悉,想起了什麼沒有,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二十三年前,紅山寺,你是怎麼將你的兄弟,我的父親引誘進去,百名弓箭手封路,箭上帶毒。天下人稱讚昭德將軍頂天立地大丈夫,獨獨忘了一句話,無毒不丈夫,是不是?」   殷湛看向面前的青年,這青年生的美貌,即便說的是生父生母的慘事,亦可以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那笑容裡生出兇猛的殘忍,幾乎要把人吞噬,似乎又藏著邪惡的天真,讓人一不小心就會跌進陷阱,再也爬不起來。   他眼前的姬蘅,面目突然模糊了起來,像是那個總是拍著他肩頭大笑的摯友姬暝寒,又像是聰穎潑辣,容貌絕豔的虞紅葉。   二十三年前,東夏來侵,年輕的金吾將軍領兵出徵。燕京的虞紅葉沒等到姬暝寒的歸來就重病不治。世人皆不知道其中有何隱情,只知道姬家裡裡外外的下人都被換過了,從此後,姬暝寒就不知所蹤,留下一個姬蘅和姬老將軍相依為命。   真相是什麼樣的,反而無人在意。時間如長河,將所有鮮豔的色彩都掩埋,變得老舊無足輕重,沉於河底,最後再也不會被人提起。然而並非人人都會忘記。   虞紅葉究竟是怎麼死的?   殷湛想起幾十年前的那個午後,他和太后在宮裡一角廝混的時候,誰能想到虞紅葉就在那個時候出現了。她出來的恰到好處,以至於外面望風的宮人也沒發現。到現在,殷湛仍然想不出理由,為何虞紅葉當時會出現。   但這是淫亂後宮的大罪,是要殺頭的大罪。殷湛尚且還有一絲猶豫,太后已經令身邊的宮人抓住虞紅葉。   虞紅葉生下姬蘅還不滿一年,殷湛不忍下手。虞家這位庶女,雖然只是庶女,卻才名聞天下,生的豔麗多姿,是姬暝寒心愛的女人。不是沒有過好的時候,他仍記得當年陪著姬暝寒去找虞紅葉的時候,對酒當歌,敲著痛飲的快活。然後無憂無慮變成了殺機重重,他如何對著這位弟妹下手。   林柔嘉看著他,冷冷道:「殷湛,你想要害死我嗎?」   那一瞬間,殷湛一個激靈,突然明白過來。他沒有再猶豫,甚至讓手下姦污了虞紅葉再殺了她,趁著夜裡扔到了姬家門口。只有這樣,對於一具被凌辱過的屍體,姬家為了顧全臉面,必定不敢聲張。而他的好兄弟姬暝寒,那麼疼愛虞紅葉,也不會讓虞紅葉死後再遭人指點。   一切都如同他的計劃。   姬蘅把玩著手中的摺扇,他的紅衣在歡宴之中,紅的悽厲,聲音仍然是帶著笑意,這笑意卻格外陰森,刺骨冰寒,「當年我娘的屍身,我是親眼見過的。」   輕飄飄的一句話,殷湛突然明白了姬蘅是什麼意思。   一歲的孩子能有記憶麼?能懂事麼?但也許是有的,見過了那樣的場面,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接觸黑暗的日子,這日子來的太早,於是他老早的就身陷地獄,和惡魔做了交易,重新回到了人間。   殷湛大笑著猛灌了幾口酒,對姬蘅道:「那可真是對不住啦!」   一切都如殷湛和林柔嘉所料,虞紅葉是罪臣之女,還是個庶女,之前被貶入青樓,姬暝寒不顧家族阻攔非要娶虞紅葉,已經犯了眾怒。而今虞紅葉死了,正和姬家族裡人的意。待凱旋迴來的姬暝寒得知愛妻已死,非要為愛妻尋回公道,查找真兇的時候,便受到了所有姬家長老的阻攔。   他們說,這種醜事不可外揚,不能讓姬家成為天下人的笑話。重病不治的罪名下葬,不是皆大歡喜麼?難道他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虞紅葉死前遭遇了什麼,身子不乾淨,果真是應了那句話,紅顏禍水麼?哪怕是姬老將軍,也來勸慰姬暝寒不要聲張,就此咽下這口氣。   姬暝寒大怒,立誓脫離姬家族群,和姬家族裡斷絕往來,至此之後,他將姬蘅留在姬老將軍身邊,就此為查找真兇奔波。   那可真不是一段容易的日子。   殷湛其實不想殺姬暝寒的,天下好男兒無數,英雄無數,他偏偏和姬暝寒惺惺相惜。只願有一日二人能共赴沙場,聯手抗敵。他們說起過大漠的落日,雪山的彎月,說起過嗜血的狼群,說起過毒蛇密布的沼澤。他們曾在樓裡一塊兒鬥酒,也曾在練武場比賽騎馬。有人白頭如新,有人傾蓋如故。殷湛認為,天下間他最愛的女人是林柔嘉,最欣賞的男人就是姬暝寒。   兄弟義氣,手足相交,他怎麼能對姬暝寒下得了手?虞姬正在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徵西站,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眾百姓顛苦困苦顛連。」   項羽則道:「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的埋藏。」   姬蘅淡淡一笑,從袖中摸出一粒拇指大的珍珠,扇子一揮,那珍珠直直茶帘子外飛去,聽得「撲通」一聲清脆響聲,珍珠穩穩的落在一樓桌上,放著金元寶的銀盤旁邊,一隻翠色的小碗之中。   「好手藝!」殷湛拍手稱讚。   「夏郡王的箭術,」姬蘅好整以暇的道:「也是一絕。」   殷湛笑而不語。   虞紅葉死後,姬暝寒一直沒有放棄查找真兇。即便殷家人都不同意,哪怕是離開殷家,姬暝寒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也要為虞紅葉報仇。   起初殷湛也沒有放在心上,但姬暝寒太匆忙了。世人只說將軍只曉得打仗,武夫如何有心計。卻不知姬暝寒是英勇的將軍,更是神機妙算的軍師。他從不愚笨,腦子靈活,漸漸也就發現了一些線索。   姬暝寒獨獨沒有提防殷湛,大約是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好兄弟有任何殺害妻子的理由。他將得到的線索說與殷湛聽,殷湛漸漸察覺出危機來。雖然眼下是沒有牽連到他和林柔嘉,時間一長,必然和他林柔嘉脫不了干係。   殷湛自己也就罷了,但林柔嘉不能死,林柔嘉懷孕了。   在宮裡,因為陷害寵妃的關係,林柔嘉為自證清白,主動去千裡以外的紅山寺面壁思佛,實則是養胎。倘若這時候被姬暝寒發現端倪,一旦殷湛和林柔嘉的事情暴露,死去的不僅是他與林柔嘉,還有無辜的孩子。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殷湛報以極大的期望,為了守護林柔嘉,守護這個孩子,殷湛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姬暝寒。   他告訴姬暝寒自己找到了兇手的證據,事關重大,但自己眼下正在紅山寺,請姬暝寒前來。在紅山寺,殷湛埋伏百名弓箭手,為了萬無一失,箭上淬了漠蘭的劇毒,見血封喉。   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春夜,到現在,殷湛都不知道,分明是春日,那一晚的風怎麼會如何冰冷,像是要把人的骨頭刺穿,仿佛湖水下一刻都能結成冰。姬暝寒對他報以全然的信任,從不設防,他走進了埋伏。   就如那戲臺子上唱的「槍挑漢營數員上將。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   「十面埋伏」這齣戲,帳中兵士也曾聽,人人都知道不可沽名學霸王,但當自己身處其中,並沒有「勝負乃兵家常事」一說。沒有第二條命可以捲土重來,勝了就是勝了,敗了就是敗了。殷湛眼睜睜的看著姬暝寒闖進埋伏,猶如困獸,他以一敵百,即便寡不敵眾,仍然表現出了超乎意料的英勇。姬暝寒極聰明,當他發現自己深中陷阱之後,立刻就不再戀戰,而是以逃走為目的。   殷湛站在高處,對著那正在努力突出重圍的一人一騎,射出了至關重要的一箭。   那箭矢射中了姬暝寒的後背,殷湛正要去追,那漫天遍野突然響起了別的聲音,殷湛只得停步。他不可以把動作弄得太大,否則被人發現紅山寺的異狀,被人發現林柔嘉的境況又該如何?但他篤定姬暝寒定然活不過今夜,箭上的毒十分厲害,既然射中姬暝寒,他就必死無疑。因此,他只是暗自派手下的人去搜尋姬暝寒的屍體。   但姬暝寒就此失蹤了。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殷湛都到處打聽姬暝寒的下落。他甚至想方設法的試探姬家的人,但一無所獲。姬暝寒就像是從世上消失了,姬蘅在國公府長大,倘若姬暝寒還活著,總應該來見虞紅葉的兒子一面。但是沒有。   他大約是死在某個角落裡了。   殷湛有些唏噓。   再然後,林柔嘉生下兒子,他把林柔嘉的兒子和自己妻子的兒子互換,殺害了自己的夫人兒子。又為了打消先帝的懷疑,再娶妻生子,離開燕京城,遷至雲中,撫養殷之黎長大。   很多年過去了,日子似乎過的很平靜。離開了熟悉的環境,都是陌生的人,殷湛自己也就忘了,當年他為了林柔嘉,雙手沾滿血腥的瘋狂模樣。這和戰場上的流血不一樣,戰場上他保護的是百姓,守護的是國土,如今……他欺騙朋友,殺害家人甚至是兒子,背叛手足。   後悔麼?這都沒有任何意義,這條路一旦往前走,就不能回頭,否則除了那些他害死的人,他連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都護不住。   殷湛曾經有一個美夢,過去的汙跡,隨著姬暝寒和虞紅葉的死再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可以順順利利的開始自己的籌謀,由自己開始,也由自己結束,留給殷之黎的,是一個清白的江山。   但當他回來,看到姬蘅的第一眼開始,就知道這個美夢破碎了,姬暝寒和虞紅葉,從來沒有離開。姬蘅什麼都知道,就如他一直在雲中籌謀,姬蘅也一直在燕京蟄伏,他們勢均力敵,彼此較量,最重要的是,姬蘅年輕力壯,正是好時候,而他已經老了。   他不可能如當年一般英勇,但也許還有一件事他能做到,就是比當年還要卑鄙。   「夏郡王其實是一個挺卑鄙的人。」姬蘅笑著飲完一盅酒,「但這麼多年,卑鄙的事我也做了不少。所以這都沒有意義。」他盯著夏郡王的眼睛,慢條斯理的道:「你要不要比比,是你卑鄙,還是我卑鄙?」   殷湛愣住了。   紅衣的美人言笑晏晏,語氣裡是掩飾不了的重重殺機,仿佛當年的虞紅葉,不,他比虞紅葉還要陰毒,還要狠辣,還要精明。他坐在自己面前,討債來了。   二十三年前欠下的債。 第230章收兵   殷湛沒有說話,抱起酒罈來遙遙對著姬蘅敬了一敬,仰頭把酒喝了個乾乾淨淨。   姬蘅笑盈盈的舉杯對飲,他的動作優雅從容,和殷湛的粗豪截然不同。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採,卻有種詭異的契合。   「殷之黎應當準備起兵了吧。」一杯酒飲盡,姬蘅放下酒盅,漫不經心的問道:「讓我想想,今夜你除了我,宮裡有太后,皇上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任你擺布,殷之黎從青州起兵,以長河為界,就算暫且攻不下燕京,也可以立新朝為南燕。就是不知道夏郡王的封號是什麼,這皇帝由夏郡王來做,還是殷之黎來做?」   殷湛面色不變,笑道:「我若活著,就由我來做。我若死了,就由我兒來做!」   「那你不妨猜猜,今夜你是死是活?」   他的尾音仍然溫柔,劍拔弩張的氣氛裡,只有他泰然自若。殷湛道:「肅國公以為?」   「臨走之前,我卜了一卦,卦象說,大難不死不必有後福。」姬蘅輕描淡寫道:「我看,至少今夜我是不用死了。」   殷湛笑言:「肅國公慣來自信。」   今夜這座紅樓裡,殺機重重,不知有幾個十面埋伏將要上演。然而即便知道是陷阱,兩人都要心甘情願前來。因為只有對方互為誘餌,以身犯險,才會有接近對方的可能。而之所以不惜冒險也要前來,目的也只有一個,就是置對方於死地。只要對方活著,他們彼此就不能安心。   眼中釘肉中刺,就要乾脆利落的拔掉。如果沒能拔掉死在這裡,也算死得其所。最壞不過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虞姬走到了帳外,仰頭唱道:「看大王在帳中合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清秋光景!」   姬蘅舉杯,看著手裡的酒盅,淡道:「我不死,今夜就先殺夏郡王,再以太后性命威脅殷之黎,殷之黎自投羅網,再殺殷之黎。你殷家的兵馬,降者收歸,不降者殺滅。」   「肅國公太年輕,想的太簡單。我以性命為我兒開闢道路,我兒必不會因太后而自投羅網,再者,你未免太小看柔嘉了。」他輕嘆一聲,仿佛一個和善的長輩聽了不知深淺的小輩的話,半是好笑半是解釋,「至於我殷家的兵馬,降者絕無一人。」   「那就更簡單了。」姬蘅淡淡一笑,「我先殺你,再殺太后,再殺殷之黎,最後殺盡十萬殷家兵。」   「肅國公當心殺孽太重。」   姬蘅眉一挑,「那又如何?我這個人,命硬。」   就此沉默。   殷湛再開一壇新酒,仰頭灌下。   那虞姬唱腔悠長:「我一人在此間自思自忖,猛聽得敵營內有楚國歌聲。哎呀,且住!怎麼敵人寨內竟有楚國歌聲,這是什麼緣故?我想此事定有蹊蹺,不免進帳報與大王知道。」   姬蘅彈指間,看也不看,扇子上幾粒珍珠從二樓飛落,繼續落在那隻翠色瓷碗中。珍珠襯著碧玉,盈盈流光。   殷湛洒然一笑,他道:「不說,喝酒!」   姬蘅拿起酒壺。   一人優雅,一人粗豪,一人從容,一人放肆。倒也是一副好景象,滿座賓客安靜,仿佛天下間陡然無聲,只有戲臺上的人們,不知疲倦的演著悲歡離合。   這是一場早就心知肚明的埋伏刺殺,彼此都知道對方有後手,只是不知何時開始,何時結束。   直到殷湛喝到了最後一壇酒,他單手提著酒罈,笑容爽朗英俊,仿佛還是當年那麼在沙場上英勇無畏的昭德將軍,然而就在那一瞬間——   他猛地出手衝向姬蘅!姬蘅似乎早有所覺,把玩摺扇的動作絲毫不動,連人帶椅往後退去,恰好避開殷湛的刀芒!剎那間,滿座賓客,拍案而起,兵兵乓乓,各自打作一團。中間便是殷湛和姬蘅二人,一人甲衣粗糲,一人紅衣翩躚。誰也奈何不了誰。   殷湛的武器是刀,刀看上去極重,刀柄雕著一隻猙獰的狼頭,被他揮動的時候卻輕如鴻毛。他瞧不上姬蘅的那把金絲摺扇,朗聲笑道:「世侄,你的武器未免脂粉氣息太濃了些!」   姬蘅淡笑:「好用就行。」那扇子開合間,從殷湛的身邊掠過,殷湛的臉上,頓時多了一絲血痕。   他毫不在意的抹掉那把血痕,道:「這暗器真陰毒!」   「畢竟世叔的卑鄙,爹娘已經領教過,做侄子的可不敢掉以輕心。」姬蘅懶懶的回道。   刀芒如銀雪,襯的狼頭也殺氣十足,大約是因為是跟在殷湛上過戰場的刀,刀下亡魂無數,刀也是兇神惡煞的。然而和刀糾纏在一起的卻又是一把華麗的扇子,刀鋒傷人,扇風也傷人,交手幾個回合,二人身上皆是掛彩。   臺下的戲子在唱「妃子啊,你那裡知道!前者,各路英雄各自為戰,孤家可以撲滅一處,再佔一處。如今,各路人馬,一併齊力來攻;這垓下兵少糧盡,萬不能守;八千子弟兵雖然猛勇剛強,怎奈俱已散盡;孤此番出兵與那賊交戰,勝敗難定。哎呀,妃子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別之日了!」   珍珠入翠碗,金子落銀盤。殷湛大喝一聲,便見那紅樓之上,數間珠簾之後,一齊躍出幾十名穿甲衣的兵士。姬蘅笑道:「世叔卑鄙,誠不欺我。」   「長江後浪推前浪,」殷湛也道:「兵不厭詐,看刀!」   姬蘅也笑了一聲,他這一笑,仿佛譏諷,便見樓層之上,珠簾之內,又齊齊現出錦衣玉帶的年輕人。   他有殺招,他又何嘗不是?   殷湛的臉上,卻並沒有太意外的神情,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一刻。他們二人的確都是心知肚明對方想要做什麼,不過是拼誰的運氣好一點,誰的命硬一點。姬蘅狠辣,殷湛又何嘗不是。對他自己的親生骨肉下得了手,能背叛殺害自己的兄弟朋友,他又何嘗是心軟之人?   紅樓之上,頓時充滿刀劍之聲。那些盛開的芙蓉紅燭,全部傾倒在地,雪白的羊毛地毯,也早已覆滿了人的鮮血。屍體縱橫,血肉橫飛。而那中間的兩人,刀刀斃命,不死不休。   「世侄畢竟比我少活了幾十年。」殷湛笑道:「縱然你聰明絕頂,到底也心軟了些。」   「彼此彼此,」姬蘅輕聲一笑,「比起我來,好像你的軟肋比較多。」   殷湛的笑容微僵,他的軟肋,林柔嘉是他的軟肋。殷之黎也是他的軟肋。他的軟肋的確不少,比起來,姬蘅無情無義,的確沒什麼親近的人。縱然是他唯一的祖父,他也並不親近。也許如今多了一個姜梨,但這也是一場賭博,誰也不知道姜梨值多少籌碼。   他希望能殺了姬蘅,姬蘅的存在,對殷之黎的威脅實在太大。只要殺了姬蘅,洪孝帝不足為懼,天下盡在掌握之中。可今日他看見姬蘅,他知道,他不可能活著走了出去。這孩子蟄伏了幾十年,耐心令人畏懼,而他要做的討債,自己避無可避。   但,就算是死,他也要為柔嘉和殷之黎掃清一切道路!他會帶著姬蘅一起下地獄,他要和姬蘅同歸於盡!   臺上的虞姬柔聲唱到:「勸郡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和姬蘅纏鬥的殷湛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大喝道:「燒!」   那一盞火把,用來盡心的火把,精心做成了異獸的模樣,卻看也不看的扔到了掛著的紅帳之上,於是熊熊大火沖天而起。那樓閣是木質的樓閣,二樓頓成火海一片。   「你還真是不打算活著回去,」姬蘅哂然一笑,道:「連自己的路都燒盡了。」   「只要能殺了你。」殷湛回答,「就算我死也值得。」他的刀直撲姬蘅而去。那些纏鬥的手下可以逃走,然而二樓裡,殷湛死死絆著姬蘅的腳步,讓他無從逃出去。但或者說,姬蘅也根本沒想逃走,他的扇子在火海中,蜿蜒出絕妙的弧度,仿佛美人的輕舞,又像是傳說中刺殺君王的絕色,只等著圖窮匕見。   戲臺上的梨園子弟渾然不覺,仿佛沒有看到這熊熊大火,也沒有看到自二樓掉下來的火星。正唱道戲裡最精彩的一幕,虞姬道:「哎呀,大王啊!妾身豈肯連累大王。此番出兵,倘有不利,且退往江東,再圖後舉。願意大王腰間寶劍,自刎君前,免得掛念妾身哪!」   英雄痛道:「這個……妃子你……不可尋此短見。」「哎!大王啊!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四面楚歌聲,四面楚歌聲!通往樓下的路幾乎已經被火燃燒盡了,他們二人站著的地方,腳底下也要燃氣火來。在火海中殊死搏鬥,其餘的手下卻又各自苦戰,分不得心神來幫忙。二人皆是傷痕累累,卻仿佛沒有察覺到疼痛似的,還要這麼不知疲倦的顫抖下去,直到整座紅樓燒為灰燼。   正在這時,從紅樓之外,突然又衝進來一人。這人攜帶著滿身的風雪,滿頭白髮不知是雪落白頭,還是本就上了年紀。他手持三尺青鋒寶劍,直奔二樓而去,他動作不如年輕的兵士們利落,卻又格外矯捷。像是根本沒有看到沖天的火光,背影毅然決然,絕不遲疑。   那火海之中,姬蘅的扇子劃開了殷湛的脖頸,鮮血直流,殷湛的刀也砍傷了他的背上,紅衣濡溼。彼此都不肯罷休,殷湛猙獰的笑道:「好世侄,你既與我不死不休,不如與我一起下地獄,北燕的大好河山,還是留給我兒自享吧!」他這時,姬蘅的扇子恰恰刺中他的胸膛,還未拔出,而他自己卻絲毫不在意,卻趁著扇子還未拔出的時候,反手將刀往姬蘅背部刺去。   然而他沒有得逞。   在那一刻,有一道身影正奔上二樓,他已經年邁,平日裡看著如何生猛,到底容易疲倦,拼著衝進火海之中,已經十分勉強。當下見到此狀,只顧得上一把把姬蘅推開,他手裡的寶劍直衝對方而去。   殷湛的刀刺進了他的背後,他的寶劍捅穿了殷湛的喉嚨。   殷湛應聲倒了下去。   「祖父!」姬蘅失聲叫道。   臺上扮作虞姬的戲子已然自刎,已到了霸王來到烏江邊最後一場戲。那蓋世的英雄唱到:「孤家殺得大敗,有何臉面去見江東父老。將孤的戰馬送過江去,任它而行。」   姬老將軍倒在了地上,殷湛嘴角流血,只來得及發出「嗬……嗬」的聲音,便一歪頭沒氣兒了,臉上仍舊帶著詭異的笑容。   姬蘅抱著姬老將軍來到樓下。樓下亦是慘死一片,橫七豎八的都是死人。他就抱著姬老將軍,輕輕放在染了血的羊毛地毯上,叫道:「祖父。」   他的聲音在發抖。   姬老將軍的血,不住地從傷口流了出來,雪白的地毯被那些血染成紅色。他年輕的時候,徵戰沙場,受過的傷不計其數,多少次從閻王殿前走一遭,又毫髮無損的回來。他總是精神奕奕,笑容飛揚,即便姬家遭遇了那麼多莫名的禍事,即便餘生守著冷清的國公府,他也總是不放在心上。   他應該中氣十足的對人吼道:「快給老夫找大夫來!」好像他決計不會死去,只要大夫過來給他醫治,他鐵定很快就能站起來,還能成為國公府裡那位樂顛顛的老頑童。   然而他的傷口那麼深,窟窿觸目驚心,仿佛要將一身的血流盡似的。殷湛同歸於心的對象是姬蘅,他沒有給姬蘅別的路走,他拼勁力氣出的一刀,用自己性命換來的一刀,藥石五靈,救無可救。   「阿……。阿蘅……」姬老將軍叫姬蘅的名字。   姬蘅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怨我……年輕的時候,我明明知道,此事和誰有關係,明明知道殺害暝寒和紅葉的人是誰,卻不肯為他們報仇,你是姬家的獨苗,我不能讓你有危險,我忍了二十多年,忍到你長大了,殷湛自己回來了,我……我終於可以為暝寒報仇了。」他吐出一大口血。   姬蘅看著他,一滴淚滴到了姬老將軍臉上。   沒有人看過姬蘅流淚,這孩子似乎天生就不會難過,也不會害怕,更不會哭。似乎除了他完全不懂事的嬰孩時代,他就再也不會哭了。就連姬老將軍也沒能見過姬蘅哭了。   「哭什麼……」姬老將軍笑了一下,「不像個男人。」   虞紅葉死後,姬老將軍也曾查過的,他之所以不讓姬暝寒繼續查下去,只覺得虞紅葉當時進了宮後,屍體莫名出現在自家門外,此刻為宮裡人所為。他怕姬暝寒衝動,著了別人的道,卻不知姬暝寒無法容忍自己妻子被人侮辱殺害,不惜與全族決裂也要找到真兇。   紅山寺那夜,姬暝寒除了自己前往以外,還帶了跟著他的七十二赤霄騎。殷湛的弓箭手埋伏,七十二赤霄騎全軍覆沒,活著的最後一人把姬暝寒帶回去藏起來,一年後想辦法聯繫到姬老將軍,告知姬老將軍真相,再過了幾年,那人身亡,將自己的兒子託付給姬老將軍,那人就是文紀的父親。   姬老將軍知道一切真相,但他什麼都不能做。林柔嘉已經生下孩子,他沒有證據。重要的是姬蘅年幼,一旦林柔嘉覺察,只會率先對付姬蘅。   他們姬家日後,就只剩下姬蘅一個人了。他不能讓姬蘅出錯。   姬蘅一日日長大,他比姬老將軍想的還要聰明。從他知道他父母離奇的失蹤後,就一直在查探。他一定是查出了什麼,姬老將軍能感覺得到。他一日日變得陰沉不愛說話,喜怒無常,從少年時候起,他不再親近任何人,喜歡的東西就得到,得到了也不珍惜,視人命如草芥,看上去毫不在乎,實則什麼都清醒。   「你怪我……阿蘅,對不起……」姬老將軍道。如果不是他容忍,姬蘅不會過早的知道真相,他以一種絕對殘酷的辦法走進了地獄,這孩子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沒有怪你。」姬蘅輕聲道:「換了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姬老將軍看著姬蘅,看了很久看久,他從未見過這孩子這麼溫和的時候,沒有任何鋒利的稜角,他看著自己,用可以原諒一切的目光。   「這把劍……」他努力地摸到了身邊那把寶劍,「青冥,這是我的劍……也是你爹的劍,你要保護好。」   殷湛的手下已經全部都解決了,那些錦衣的公子,也有不少再也醒不過來的。趙軻和文紀站在姬蘅身側,他們亦是傷痕累累,然而沉默不肯言語,悲傷的盯著姬老將軍。   這位老將軍將要死了。   姬蘅握住了那把劍,聲音輕的像是怕嚇到了他,「好,祖父。」   「這齣戲……很好,很好。」姬老將軍說著說著,目光落在了天上,仿佛那裡有什麼似的,他費力的伸出一隻手,遙遙的指向天上,微笑起來,「暝寒,紅葉,夫人,你們……你們來接我了……。」   那隻手突然垂了下去,姬老將軍閉上了眼。   他的嘴角還噙著微笑,神態十分安詳,仿佛很高興似的,又像是卸下了多年的負擔,終於在這一刻如釋負重。   姬蘅跪倒在地,對著姬老將軍,深深地磕了個頭,他並沒有再起身,而是伏在地上,久久不曾起來。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因為悲痛而無法發出聲音。   項羽唱道:「哎呀!將軍哪!八千子弟俱散盡,烏江有渡孤不行。怎見江東父老等。不如一死了殘生!」   他自刎而死,烏江邊上,從此再沒有了這位英雄。得勝的人在唱:「收兵哪!」看客卻不為這勝利而喜悅,無人鼓掌,滿坐寂然。   這齣戲散了。   第一排的桌上,銀盤之上整整齊齊碼著金元寶,恰好滿滿一盤,翠碗之中層層粒粒堆著白珍珠,恰好剛剛一碗。這是這齣戲的酬勞。   還有兩條人命。   漫天大火燒起來了,燒的紅樓之上,仿佛九天之上的劫雲,戲子們散去,這齣戲開場滿堂彩,聽到曲終的卻沒有幾人。   戲臺裡的那位將軍留在了烏江邊,戲臺外的將軍則隕落在了紅樓裡,翠環珠繞,無人記得起當年的豪情滿懷。   將軍死於戰場,頂天立地,是好戲;美人自刎帳前,有情有義,是好戲;勝者鳴刀收兵,得勝回朝,是好戲。   但看戲的人,餘生卻只有一人了。 第231章死訊   青州的雪一連下了三日。姜梨在陌生的屋子裡,走到哪裡都有人跟隨,甚至她去淨房的時候,旁邊也有一個會武功的侍女在一邊看著。   她逃不出去,不過是一個不大的院落,也是層層疊疊的兵士把守,她成了最重要的籌碼,容不得一點閃失。自從上次見過殷之情以後,姜梨再也沒見過她。姜梨算著日子,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形,也不知道葉家和司徒九月的人如今可還安好,更不知道姬蘅在什麼地方,有沒有遇到什麼事。她只能無望的枯坐著,這些日子,她甚至一改往日的安靜從容,不惜以絕食抗議,或是爭吵,或是要挾,可並無任何作用,除了這些沉默的侍衛,她見不到任何人。   這一夜也是一樣。   夜深,外面只聽得到風雪的聲音。姜梨坐在桌邊,她睡也睡不著,只想著如何能逃出去。油燈將屋子映的昏暗,也映出了地上的影子。正是冬日,樹葉都凋謝了,只有光禿禿的樹幹在外面,因此,搖曳的人影就格外引人注目。   那人影落在地上,遲遲不動,仿佛都只是姜梨的錯覺。姜梨盯著地上的影子,許久,才道:「殷公子既然來了,為何不進?」   外面的人影,微微動了動,緊接著,一聲嘆息響了起來,「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是殷之黎。   姜梨也有一段日子沒有看見殷之黎了,燈火下,他的面容憔悴無比,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他的目光不復初見時候的清澈溫和,取而代之的,是數不盡的複雜不甘的神色。他站在姜梨面前,道:「姜姑娘。」   過去那個溫潤如玉的俊美公子已經不見了,面前這個殷之黎陌生至極。姜梨盯著他,道:「請坐吧,殷公子。」   殷之黎坐了下來。   姜梨道:「要不要喝杯茶?」她提起桌上的茶壺,給殷之黎倒了一杯,遞到了殷之黎面前。殷之黎看著面前的茶杯,沒有伸手去接,也沒有要喝的意思。   姜梨嫣然一笑,有些遺憾的說道:「不上當啊。」   這裡所有的茶水都摻了藥,讓人身體使不上太大的力氣,也無從做其他的事情。大約是關她的人也曉得她這人十分狡猾,生怕她用計逃跑了,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子。殷之黎看來是早就知道了,連接都不接。   果然,他看向姜梨,低聲道:「對不起。」   殷之黎的面上,顯出了一點愧疚的神情來。這令他看起來,終於有了一點姜梨認識的影子。姜梨嘆了口氣,道:「我只問你,那日同我一起出來的姑娘現在在什麼地方?還有葉家那些人,薛先生,你是如何處置的?海棠的小手指……」   「你放心,」殷之黎回答,「他們已經沒事了。既然你到了這裡,那些人留著也沒什麼用,都送回去了。至於海棠的手指……抱歉……」   「是你爹做的吧。」姜梨盯著他的眼睛。   殷之黎沉默,也就是默認了。這一點,姜梨早就猜到了。殷之黎本性不壞,這麼殘忍的手段,只能是殷湛做出來的。怕是這一切都是為了殷湛為了殷之黎鋪好的後路,無論殷湛和姬蘅在相鬥中出現什麼結果,殷之黎都可以利用自己全身而退。   「你爹現在在什麼地方?」姜梨問。   「我不知道。」殷湛回答,「他沒有告訴我。」   殷之黎將自己鎖在這裡,他越是愧疚,姜梨就越是知道他不可能放了自己。或者說,殷之黎根本沒辦法放了自己,這是殷湛的安排,而殷湛的安排恰恰是不可能被改變的。殷之黎自己也是殷湛的一顆棋子,這盤棋就是他一手操縱的。   「這裡是哪裡?」姜梨問。   「離青州還有一百裡路。」   「你打算關著我到什麼時候?」姜梨問。   殷之黎抬頭,姜梨的目光很平靜,沒有一絲對他的怨恨或是責備,越是這樣,他反而越不知如何應付,只得躲避著姜梨的目光。   一切都是殷湛的安排,而他是殷湛的兒子,不得不服從。他身上還流著太后的血,即便自己不願意,也已經上船無法回頭。殷湛留下來的人告訴他,倘若殷湛能活著回來,一切便等殷湛回來之後再說。倘若殷湛不能活著回來,就帶著姜梨從青州起兵,以長河為界。殷家兵雲中十萬,青州還藏著十萬。倘若不僅殷湛回不來,姬蘅還活著,就以姜梨為誘餌,誘殺姬蘅,方能以絕後患。   這些事情,殷之黎沒有拒絕的權利。因為等他得知的時候,殷湛已經消失了。殷家所有人的性命都繫於殷之黎一人身上,如果殷之黎不這麼做,殷家的人,殷之情,殷夫人,殷家的所有下人,他認識的那些叔叔伯伯,叫他武功的師父,還有陪著殷湛一起上過沙場的兵士,全都會覆沒。這麼多條人命系在身上,殷之黎負擔不起,他沒辦法。   過了很久,殷之黎才看向姜梨,他輕聲問:「姜姑娘……很喜歡肅國公?」   姜梨心中一冷,便是這句話,她就能窺見殷之黎的心聲。她頓了頓,道:「是。」   聽見姜梨的回答,殷之黎的心中一痛,一種幽暗晦澀的情緒從他心頭升騰而起,被他按捺住,他道:「那肅國公待姜姑娘如何?」   「倘若你想要以我做誘餌,引誘威脅姬蘅的話,最好放棄這個念想。」姜梨冷冷道:「殷之黎,不要讓我看不起你。」   殷之黎聞言,苦笑一聲,他道:「姜姑娘看不起我,也就罷了,連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又怎會管旁人如何呢?」   他的神情竟是頹然,有種破罐破摔的無賴。若是旁人看見,定會大吃一驚,實在難以想像這光風霽月的男子,如今竟會是如此模樣。   「不過,我也希望不必有這一日,親手殺死你愛的人,你必然會恨我一生,我不願意你對我心存怨恨。」他道。   姜梨沉默,倘若真的不必有這一日,便是姬蘅在此之前已經死了,這話說的並不會讓姜梨高興,只會令她更加揪心。   「你想如何,殷公子?」姜梨問,「你將我綁來,要挾姬蘅,可外面的那些兵馬,看上去可不簡單。你也想如成王一樣,起兵造反,志在皇位麼?」   殷之黎突然激動起來,他將桌上的茶杯們猛地一拂,滾燙的茶水潑到地上,冒出白氣,碎片四濺。外面的士兵聽到聲音,衝進屋裡一看,殷之黎讓他們滾出去,他們這才出去。   殷之黎冷笑道:「誰稀罕這個皇位!」   「你的父親稀罕。」姜梨回答。   看樣子,殷之黎是並不想要造反了,可殷湛的態度卻如此堅決。這更令姜梨疑惑,然而看殷之黎的樣子,是不打算說什麼。姜梨就道:「我記得之前和殷公子下棋的時候,你曾說過,戰爭會讓百姓受苦。可知你殷家兵一旦起兵,無數百姓將會流離失所,無數人家會妻離子散。這也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嗎?」   殷之黎痛苦的呻吟了一聲,他的樣子令姜梨看了也有一絲不忍,他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兩面討不得好,卻又不得去走一條與他初衷背道而馳,一眼就看得到結局的命運之路。   他道:「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可我沒有辦法。」   「你有辦法的。」姜梨柔聲道:「你是夏郡王的兒子,現在阻止還來得及,不要讓事情到沒有轉圜地步的時候再去想辦法,現在還來得及,不是麼?」   她企圖說動殷之黎,殷之黎怔了片刻,卻突然站起身,他的眼神變得堅決起來,看向姜梨的目光也不復往日的溫暖,帶著一絲決裂的冷漠和認命,他道:「不用再說了,姜姑娘,你不是我,不明白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從我生在殷家開始,就註定會有今天。這是我的命運,我不打算抗拒了,所以你,也認命吧。」說完這句話,他不再看向姜梨,轉身拂袖而去。   門又被關上了,屋子裡恢復了寂靜,只有地上茶盞的殘跡表明方才發生過的一切。姜梨看著門外,深深地嘆了口氣。   殷之黎這條路也走不通,好在葉家和九月都已經沒事了。殷之黎還不至於對他們出手,對於殷湛來說,大約他認為,能威脅姬蘅的只有自己,其他的人也是累贅,不必多費心思。但是……姬蘅呢?   殷之黎的話語中,到現在也沒看到殷湛,不知外面的情況如何。姜梨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姬蘅平安無事。   ……   青州和燕京隔得太遠,青州尚且風雪長空,燕京城的街道,到了夜裡,幾乎就要空無一人了。   皇宮在風雪中,仍舊堅定地矗立在哪裡,仿佛永遠都不會動搖一分。只是卻不如往日的金碧輝煌,看起來,也就和普通的宅院沒什麼兩樣。甚至像是一座陰森又宏偉的地下宮殿,直教走進去的人有去無回。   慈寧宮裡,燈火搖曳,地龍燒的很旺,便也不如外面那般冷。經文隨意的放在案頭,很久都沒有人謄寫過了。只有香爐裡的香,在這安靜的夜裡,兀自燃燒,像是傳說中巴掌大的神獸兩隻放著紅光的眼睛,兇殘隱藏在溫和下。   太后靠在軟榻上,正在小寐。近來她總是喜歡發呆,坐在殿裡,想要平心靜氣的抄幾句經文,卻怎麼都沉不下心,索性也就不抄了。不抄經的時候無事可做,從前劉太妃在的時候,還能聽見劉太妃作妖鬧事,劉太妃走後,後宮裡就越發冷清了,倒是有些兔死狐悲起來。洪孝帝的妃子們不喜歡來找她,她這個太后早已不管世事。後宮中也是踩低捧高的,妃子們忙著團結一氣,爭寵使計,只是沒有空閒來應付她一個老女人。   太后就格外懷念從前的時光來。似乎年少時候在後宮中,和劉淑妃、夏貴妃們爭風吃醋的時光,也變得可愛。當然了,回憶最多的,還是和殷湛有關的時光。她不止一次的夢到和殷湛初見時候的情景,殷湛騎著馬,那年輕的男人高大英俊,面上是爽朗的笑容。將她從歹人手中救下來後,她為他包紮,殷湛就坐在石頭上,笑著看向她,她被看的臉紅,卻還是鼓起勇氣問了殷湛的名字。她沉溺與這個夢中不願意醒來,每次睜開眼的時候,恍惚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她還是林家的小姐,還能有改變的機會。可畢竟沒有。今日,她又夢到了殷湛,只是這一次的殷湛,卻不是初見時候的殷湛。她在紅山寺,那天百名弓箭手圍殺姬暝寒,姬暝寒不知所蹤。她回到屋裡,發現殷湛身上也負了傷。她知道殷湛殺了許多人,姬暝寒是他的好兄弟。殷湛沉默不語,她問:「你是不是怨恨我?」   「沒有。」殷湛回答,「我從來沒有怨過你。我只恨沒有早點遇見你。」   下一刻,殷湛的身影突然被熊熊大火吞噬,他表情痛苦,叫他的名字:「柔嘉……」   太后猛地睜開眼睛,大汗淋漓的從夢中醒來。梅香上前關切的道:「太后娘娘,您沒事吧?」   「沒事。」太后拿帕子擦拭著額上的汗,道:「原來是做了個噩夢。」   她剛說完這話,就聽見外面傳來男子的聲音,「母后是做了什麼噩夢,嚇成這幅模樣?」   太后抬眼朝前看去,洪孝帝出現在大殿門口,他身後,太監宮人跪了一地,大約是他進來的時候讓人不要通報,太后也沒聽到聲音。洪孝帝笑著走進來,太后直起身子,笑道:「皇上今兒個怎麼想起過來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夢嚇得還沒緩過神來,又總覺得那個夢十分不詳。連笑容也是很勉強。洪孝帝平日裡很少來慈寧宮,陪她說話的時候,大多也是在御花園。   「今日外面風雪大,特意來看看母后。」洪孝帝對蘇公公招了招手,蘇公公就讓周圍的宮人們退了下去。   太后隱約察覺出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哪裡不對。讓梅香給洪孝帝上茶,自己走到了茶桌邊,讓洪孝帝也坐下。   洪孝帝看向太后香案上的香火,笑問道:「母后這是在為誰祈福?」   太后回答:「自然是為了天下蒼生,各地雪災,百姓凍死的人不在少數,哀家聽了,心酸不已,也做不了什麼,只能在宮裡為他們抄經祈福。」   「母后果然心懷天下。」洪孝帝讚嘆道。   太后抬眼看向皇帝,不知何時起,這位曾經讓她看著礙眼的皇子,已經長成了這般模樣。她還記得太子死後不久,為了穩固自己的位置,她不得不和這位皇子裝作母慈子孝的模樣。她還記得少年時候的洪孝帝乖巧懦弱,對她言聽計從,她一面很放心很得意,一面又很厭惡很輕蔑。但她到底低估了這位皇子。每一位皇子,身上都留著先帝的血液,掠奪和偽裝是他們從出生起就帶來的本能。從成王的事情上就能看出,洪孝帝也一樣,甚至於他覺醒的更早,在他的少年時候,就知道藉助自己,來得到想要的東西。   想想也是,深宮就如叢林,在叢林裡長大的野獸,怎麼會不吃人?太后又想起殷之黎,那個在宮宴上她看到的年輕人,二十多年後,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兒子。殷之黎的溫潤如玉,本是她最為喜愛驕傲的,可如今,她卻擔憂自己的兒子面對可怕的帝王時候,勝算有幾成。   她不能讓殷之黎失敗,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她要替殷之黎掃清一切的障礙。包括面前的帝王。她一人定然是做不到的,索性還有殷湛。無論她遇到什麼樣的困難,只有這個男人不會拋棄她,會永遠站在她身後替她解決一切難題。   「其實我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訴母后。」洪孝帝端起桌上的茶杯,淺淺酌了一口,才不緊不慢道:「夏郡王死了。」   太后本來也是笑著去拿茶杯的,聞言動作一抖,茶水潑出來了一些,梅香連忙拿帕子擦拭桌上的汙跡。然後太后卻緊緊地握著茶盞,仿佛竭力要握準似的,她的笑容有些僵硬,道:「陛下在說什麼胡話,好好地,夏郡王怎麼會死?」   「是真的。」洪孝帝的回答也理所當然,「在青州紅樓上,國公府的姬老將軍殺了夏郡王,夏郡王也殺了姬老將軍。可惜了。」   一句「輕飄飄」的可惜了,聽不出來任何語氣,讓人無從猜測這位帝王的心思,也讓人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梅香站在太后身後,面色微變,不由得看向洪孝帝的身後,那裡,兩名帶刀的御前侍衛站著,穩如磐石。仿佛知道她所有的心思。   「怎麼會呢?」太后笑起來,她沒有去看洪孝帝,只是看著自己手上的護甲,像是要認真把護甲上的寶石看個一清二楚似的,她道:「姬老將軍怎麼會殺了夏郡王,夏郡王又怎麼會殺了姬老將軍?哀家年紀大了,陛下可別拿這些事情來玩笑,哀家又不會當真。」仿佛是小孩說謊,大人寬容的原諒了他似的。   「朕也沒有心思與人開這種玩笑。」洪孝帝似笑非笑,「母后不相信也就罷了,再過不久,姬老將軍和夏郡王的屍身,也要送回京下葬的。」   太后的臉色,終於變了。她抬起頭看向洪孝帝,這位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帝王,終於露出了野獸一樣的,惡狠狠的眼神。只這一眼,太后就知道,他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他瞭然於心。   可她還是要掙扎一番,仿佛這樣就能矇混過關似的,太后笑了,她說:「哀家不明白。皇上這麼輕鬆,是不打算問罪了?」   「問罪?母后有所不知,這可就要追溯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說起來,朕也是近來才知道的。」皇帝笑笑,「多年前,肅國公的父親金吾將軍失蹤,其實是被夏郡王設計陷害而死。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姬蘅殺了夏郡王,也無可厚非,不過老將軍心疼孫子,幫姬蘅完成了這件事。母后,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就算朕也不能說什麼,母后難道希望朕偏袒誰?」   太后看著洪孝帝,久久不說話。   洪孝帝就又笑起來,他道:「朕差點忘了,當年埋伏圍殺金吾將軍的時候,母后也在場,自然要偏袒夏郡王了。」   到了這時候,太后反而鎮定起來,她看著洪孝帝,微微一笑,道:「陛下,這麼些年來,哀家待你不薄,你想置哀家於死地,也不必用這樣的法子。你這樣污衊哀家,可有證據?」   「證據?」洪孝帝笑了,他一字一頓道:「殷之黎就是證據。」   梅香的手緊張的攥緊裙角,太后的面色大變,這是她最大的軟肋,倘若洪孝帝以此來威脅她,她毫無勝算!「母后這麼快就忘了,前不久,夏郡王離開燕京去青州之前,不是還來找過母后麼?」   他早就知道了!太后的心,忍不住顫抖起來,她像是看怪物一樣的看著洪孝帝。她曾想過很多次,總有一日真相會被人發現,但不是眼前這個樣子。她沒有任何籌碼捏在手上,殷湛也不在身邊,她仿佛一塊魚肉,可以被人任意宰割。   並不是她軟弱萬能,而是不管是她,還是殷湛,都低估了這個帝王。   「母后在宮中牽制朕,夏郡王在青州牽制肅國公,殷之黎帶殷家兵長河以南起兵,朕不得不佩服夏郡王的耐心,這麼多年,蟄伏這麼多年來設一個局。」洪孝帝笑道:「可真是為殷之黎殫精竭慮啊。」   太后道:「皇上想要殺了哀家嗎?」   「怎麼會?」洪孝帝一笑道:「殷之黎不是還活著嗎?」   「皇上想用哀家來威脅殷之黎?」太后冷笑。   「不會的。」洪孝帝溫和的道:「母后知道,朕不喜歡做這樣的事。就如成王不會為了劉太妃以身犯險,殷之黎也未必會為了母后行嶮僥倖。」   他這話說的可謂是刻薄至極,太后盯了洪孝帝很久,忽然笑了,她邊笑邊搖頭,幾乎要笑出眼淚,她道:「老三,原來哀家一直低估了你。哀家就說,夏柳嵐的兒子,怎麼會是這麼個德行,原來不是你不好,是哀家看走了眼!」   夏柳嵐是夏貴妃的名字,洪孝帝聽到這個名字,神情一頓,收起笑容,道:「當年朕的母妃之死,和你有關吧!」   夏貴妃在生下洪孝帝不久之後就死了,旁人都說是病逝的。洪孝帝查了那麼多年,輾轉找到宮裡當年的老人,卻說夏貴妃在此之前,身體康健,沒有一絲病容。   「哼,宮中這樣的地方,想要夏柳嵐死的人數不勝數,可不是哀家做的!」太后不屑道。   洪孝帝面色青青白白,似乎並不相信這個答案。果然,太后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讓他勃然大怒,她道:「不過當年夏柳嵐生了你之後,哀家的確很不甘心。在宮裡,想要一個人的命,有時候並不需要動手。哀家只要說一句,陛下有意要立你為太子,就有數不盡的人替哀家前赴後繼的去做這件事。」   「你!」洪孝帝怒極。太后無中生有的一句話,便讓夏貴妃成為了宮裡明晃晃的靶子,可憐那時候夏貴妃剛剛有了孩子,一顆心全都撲在自己孩子身上,哪裡會留意其他。   「哀家只是恨,那些人沒有把你也一塊弄死,留了個禍根。」太后的目光滿是怨毒,「若是早知有今日,哀家就算當時自己出手,也會親手把你從這個世上除去!」   「可惜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洪孝帝重新平靜下來,他道:「朕的母妃雖然不是你親手殺死,卻是因你而死,這筆債,朕先替你記下。朕早就說過,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你和殷湛做的孽,自然有老天來懲罰。現在殷湛已經死了,下一個就該輪到殷之黎。等殷之黎也死了,朕就親自送你上路。不,朕改了主意,朕不會讓你死,朕會讓你活著,將你囚禁在宮殿裡,比冷宮裡的嬪妃還要不如,讓你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永遠無望的活著。這才是對你最好的懲罰。朕要將你和殷湛幹下的醜事昭告天下,讓殷之黎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即便他起兵造反,跟著他的人也會以他為恥,等他死了也擺脫不了這個汙名,到死也被人戳脊梁骨!」   「不——」太后爆發出一陣驚叫,她作勢要去抓洪孝帝的臉,洪孝帝身側的侍衛拔刀出鞘,護著洪孝帝將她一推,太后跌倒在地,髮髻全散了。   「不……」她喃喃道。   洪孝帝冷眼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出去,道:「來人,把她關起來!沒有朕的允許,誰也不準見太后,還有,」他冷冷一笑,「好好看著,千萬別讓她死了。」   太后伏倒在地,梅香來扶起她,她卻徒勞的伸出手,看著梅香,道:「他是在騙我的吧,殷湛沒有死,對吧?」   她的眼淚流下來。   小皇帝其實還挺帥的,有沒有喜歡小皇帝的舉個手~ 第232章孤軍   青州之地,那一座江邊的紅樓,一夜之間燒為灰燼,不過慶幸的是裡面並無賓客傷亡。紅樓的媽媽也不知所蹤,帶著那些煙花女子一夜之間便消失在了城裡,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有好事的賓客回憶起那日晚上偶然從紅樓經過,似乎看到了美貌的紅衣男子,驚為天人,疑心是從深山樹林裡走出來的美豔精魅,出來遊戲人間,又怕被人發現蹤跡,索性一把火燒了紅樓,無跡可尋。   傳言令這把火也變得神秘香豔了些。   美麗的瓊樓玉宇付之一炬,湮滅了其中的愛恨情仇,無人得知那夜晚上曾唱過怎樣的戲,看過怎樣的離合。深夜,青州城門口,有人目送裝著棺槨的車馬遠去。   「大人。」文紀道:「您真的要去見殷之黎?」   姬老將軍和殷湛都失去了。姬蘅要將姬老將軍送回燕京,卻不能第一時間親自護送,因為姜梨還在他們手上。司徒九月從燕京城中穿了信給他,他才知道過去發生的一切。   殷之黎果然沒有傷害司徒九月,除了海棠被砍掉一根小手指以外——那也是殷湛吩咐下來的。其實殷湛還囑咐,只要姜梨還在,就派人殺了葉家等人,省的夜長夢多。但殷之黎竭力反對,以性命要挾,終於還是讓人把葉家的人送了回去。   也就在這時,姬蘅明白何以殷湛到死的時候,臉上都掛著奇怪的笑容。原是他一早就為殷之黎將退路鋪好,無論殷湛有沒有死在紅樓,殷之黎都可以用姜梨的性命來要挾自己。   「大人,殷之黎那混蛋,肯定設下陷阱,知道你會為姜二小姐前去,意圖害您性命,你可不能輕舉妄動啊!」趙軻也道。   「我和殷之黎之間,遲早都會有一仗。」姬蘅哂笑一聲,「我既然答應過薛懷遠,就會保護好阿狸。」   趙軻和文紀皆是有些納悶,保護姜梨為何是答應薛懷遠的事?薛懷遠這樣看著姜梨麼?可薛懷遠的話為何姬蘅要聽?薛懷遠對姬蘅來說很重要?「可是殷之黎在百裡外的鹿野紮營,營下人幾百人,咱們的人只有……如何突圍?那些殷家兵現在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怕是埋伏著,正等著大人自投羅網。」趙軻仍然不贊同。   「他有殷家兵,金吾軍這些年也不是都死了。」姬蘅淡淡道,他看向遠方,那裡車馬的影子已經全然不見了。他的祖父在這個冬日與他告別,從此後,世上與他有親緣關係的,再也沒有一人。   他怎麼能失去姜梨呢?他這一生,說到底,其實誰都沒有保護的了。   他轉過身,紅色衣袍在風雪中豔如鮮血,雪越白,衣裳越紅,襯得他唇紅齒白,瑰姿俊逸。   他道:「走吧。」   趙軻和文紀不再說話了,姬蘅的態度如此堅決,他們改變不了。身為手下的,就應當同主子共進退。   姜梨不是虞姬,姬蘅也不是霸王。霸王別姬這齣戲,未免太過悲慘,他看盡了悲劇,從來沒有一次如此希望過,這一出她能陪他看到最後,而故事最後是團圓,皆大歡喜。   風雪掩埋了他的蹤跡。   ……   鹿野之上,帳外,殷之情神情驚惶,她的眼裡湧出眼淚,仿佛受到了巨大打擊似的,她在帳前穿梭,那些兵士都沒有阻攔她。直到她找到了躲在帳子後面的火堆邊,喝的爛醉的殷之黎。   「殷之黎!」殷之情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她的聲音發抖,「他們、他們說爹死了,這是怎麼回事?」   殷之黎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了她一眼,他手裡還抱著酒罈,酒氣燻天。他不喜歡喝酒,殷湛卻總是讓他喝酒,說身為男兒,怎能沒有酒量。他仍舊不喜歡,可如今殷湛死了,他卻如殷湛所願,抱著酒罈子一醉方休,可惜殷湛再也看不到了。   「爹死啦。」他朝殷之情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輕聲道:「爹被姬蘅殺死了,一劍——」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把這裡捅穿了!」他古怪的笑起來。   「不可能!」殷之情抓住他的衣領,道:「這都是假的,是他們胡說八道的是不是?肅國公為何要殺害爹?我們連爹都沒看到……」   「他就是死了嘛。」殷之黎對著酒罈,又狠狠的灌了一大口,「爹的手下都親眼看到了,可能過不了多久,燕京那邊就昭告天下了。」   「為、為什麼?」   「因為爹殺了姬蘅的爹娘,所以姬蘅要為他的爹娘報仇,嘻嘻嘻,冤有頭債有主,之情,你要記住這句話。」殷之黎傻笑道。   他狀若癲狂,衣裳被灑出來的酒浸溼了大半,他自己也渾然不覺,更是頭髮散亂,笑容古怪,哪裡有過去公子如玉的姿態。殷之情一邊悲痛,一邊為殷之黎如此而憤怒,她道:「哥!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從那天爹跟你說話之後你就不對勁了,說什麼要我回雲中,爹到底和你說了什麼?我們家和肅國公到底又有什麼仇怨,你告訴我呀!」   那一日殷之黎讓人讓殷之情和殷夫人回雲中,殷之情怎麼也不肯,後來突然有一日,殷之黎就帶著他們出城了。殷之黎走的太急,仿佛是在逃難一般,殷之情還以為他們是回雲中,沒想到是來到了青州。在那以後,事情就變得讓殷之情無法理解,他們兄妹從前算是無話不談,可如今,殷之黎什麼都不肯說。他做的事也沒有任何解釋,包括把姜梨擄來這裡,在這之前,殷之情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曉得生活變得面目全非。她每日都活在不安中,總覺得殷家接下來要做的事,是她無法接受的。   可這個哥哥殷之黎,也變成了陌生的模樣。   殷之黎看著面前殷之情焦急的神色,突然笑了,他道:「之情啊,你不要叫我哥哥,誰知道,我們有沒有血緣關係呢。」   此話一出,殷之情面色一變,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爹為了宮裡那位,連自己的親生兒子夫人都能害死,對母親這麼多年不聞不問,也許你根本就不是爹的兒子。」殷之黎道。   「殷之黎!」殷之情尖叫起來,她的聲音引得遠處的兵士都往這邊看來,她奇蹟百環,道:「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污衊我的母親,你混蛋!」   「你就那麼想當爹的女兒?」殷之黎渾不在意的,仿佛一灘爛泥似的在地方躺著,醉醺醺的道:「當殷家的兒子有什麼好的?你看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被迫接受我不喜歡的命運。去他娘的命運!」他激動起來,聲音也變得刻薄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想做什麼嗎?好,我告訴你,我要殺了姬蘅,要起兵造反,要以場合為界,自立為王,佔半壁江山也好,逼宮上位也好,這些我統統要做!難道是我自己想要做的嗎?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因為我是殷湛的兒子,我的親娘是宮裡那位!」   他一口氣說完,殷之情目瞪口呆,連流淚都忘記了。她顫抖的問:「你說……」   「我是太后的兒子。」殷之黎看著她,笑道:「現在你知道爹為何要回京做這些事了吧?因為他早就想好了,天下那個位置就是我們殷家的。之情,你當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多好,不像現在,只要姓殷,你就背上了亂臣賊子的罪名,永遠洗清不掉。」   殷之情捂住了嘴,她想到了那一日姜梨對她說的話。她說肅國公和殷家有不死不休的死仇,她還認為是姜梨為了報復而故意騙她,現在看來,姜梨說的都是事實……可這事實,未免也太難讓人接受了。   她不知道說什麼,也無法面對這樣的殷之黎,轉身跑了出去。   殷之黎看也沒看她,自己兀自喝酒。殷之情哭著跑了出去,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這幅模樣不能被殷夫人看到,如果殷夫人知道一切,心裡該有多難過。這麼多年,殷夫人一直把殷湛對她突然的冷落歸結於自己哪裡沒有做好,卻不知道,此事和她無關,不過是因為她是殷湛為了掩飾野心而找的一塊遮羞布,包括自己……也是被利用的籌碼。   殷之情心中悲痛至極,卻又不知能找什麼人訴說,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姜梨的帳子外面。   帳子裡有人影安靜的坐著,殷之情走了進去,外面把守的士兵沒有阻攔。   姜梨坐在帳中,桌上點著燈,她一手支著頭,不知在想什麼,聽見動靜,扭頭一看,目光在殷之情臉上頓住了。   殷之情滿臉是淚。   姜梨蹙眉:「平陽縣主?你這是怎麼了?」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詢問,殷之情這些天來的慌張和無措,委屈和不甘全部湧出來,她快步朝前走了幾步,看向姜梨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姜梨不解的看著她。   殷之情的心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悲哀,她道:「知道是我爹殺了肅國公的爹娘,現在輪到肅國公來為他父母報仇了。」   姜梨詫異,她知道姬家和殷家有仇,但其中各種由來,姬蘅並沒有告訴她,她並不知道姬蘅的爹娘是為殷湛所殺,看樣子,殷之情已經知道了。   「你如何知道的?」姜梨問。   「殷之黎告訴我的。」殷之情癱坐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殷之黎為何要告訴你這些事情?」姜梨問,「難道是殷湛……。」   殷之情痛哭起來,姜梨看見她如此,曉得怕是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了。殷湛死了?那就說明姬蘅平安了,接連來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她這些日子被關在這裡,無從得知外面的消息,殷之情帶過來的這個消息,姑且也算作是一個好消息吧。   可對殷之情來說大約不是這樣,她哭的撕心裂肺,一直喃喃的問:「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其實也不是殷之情的錯,殷湛的這個決定,毀了殷之黎和殷之情兩個人。看他們的樣子,他們並不知情,僅僅因為殷湛的野心,就要背負巨大的痛苦。   姜梨輕聲道:「這不是你的錯,你也不必自責。」   殷之情並沒有因此停下哭泣,姜梨又道:「你可以幫我離開這裡嗎?」   殷之情的哭聲突然止住了額,她疑惑的看向姜梨。   「殷之黎打算用我來要挾姬蘅,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歡姬蘅,也不願意姬蘅受傷,如果姬蘅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我也會痛苦,你也不會全無感覺。我知道你留在這裡不開心,如果你救了我,我跟你一起走,離開這裡,你不必去履行並不該屬於你的命運。」殷之情愣愣的看著姜梨,姜梨給她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在眼下這個烏煙瘴氣,兵荒馬亂的時候,這條道路是如此清晰如此光明,如此令人嚮往,讓她幾乎要忍不住立刻點頭,立刻和姜梨逃出生天。   然而她沒有回答,只是過了很久,才道:「我做不到。」   姜梨靜靜的看著她。   「這些兵士,不聽我的指令。我雖然有武功,卻也拼不過這麼多人。你是被他們盯著的人,我無法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帶走你。而且還有我的母親,我不可能同時帶走兩個人,如果我和你逃走了,他們會遷怒我的母親。殷之黎也許不會這麼做,但其他的人,因此而遭遇劫禍的人,會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我母親身上。」   她咬字清晰,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但已經沒有繼續哭了。反而像是想清楚了什麼似的,她道:「而且我也不能走。我姓殷,是不可能逃離這種命運的。你能讓我去哪裡呢?除了殷家,沒有人會保護我,世人只會把我當做亂臣賊子,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姜梨輕輕嘆息一聲,各人有各人的立場,殷之情的話,其實也沒有說錯。如果是姜梨站在殷之情這個位置,也會和她一樣彷徨掙扎,況且犯下錯誤的還是殷之情的父親殷湛,於情於理,殷之情都不會接受。   不過,還有一件事情姜梨不明白,她問:「你可知道,姬蘅和殷家的仇怨究竟是什麼,如果你爹當年殺了姬蘅的爹娘,又是為何要對他們下殺手?」   殷之情深深吸了口氣,搖頭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她站起身,神情悲哀的看著姜梨,她說:「我曾經聽過你在青城山遭受的事,一度很同情你,現在看來,你比我要好得多。你身上背負的罪名是假的,總有一日會洗清,且無愧於心。而我身上背負的罪名卻是真的,永遠也割除不了。」   「你是你,殷湛是殷湛。」姜梨提醒。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不姓殷。對不起,姜梨,」殷之情道:「我幫不了你,不能帶你離開這裡。但你覺得,肅國公真的會為了你孤軍深入,這鹿野之上全是殷家兵,他一來,必死無疑。」   姜梨的心狠狠一跳,她有一種直覺,姬蘅一定會來,可是她說:「如果願望能成真,我希望他永遠不要來。」   殷之情定定的看著她,很久之後才道:「我也希望。」   姜梨不知道她說的這個「我也希望」是什麼意思,是希望姬蘅沒有對姜梨情根深種到願意以命交換的地步?還是希望姬蘅不要受傷。   「還有件事情,我想請求平陽縣主。」姜梨道。   「我幫不了你什麼。」   「不是幫我,是姬蘅。」   殷之情皺眉:「何意?」   「我不知道你哥哥要怎麼對付姬蘅,但我想,他下手一定不會手軟。姬蘅如果為了我身陷囹圄,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你喜歡姬蘅,定然不願意他死去,如果可以,請你到時候能幫得上姬蘅的,就請幫他一下,至於我你不必管。其實我或生或死都一樣,就算我真的死了,沒有連累到別人,這樣也很好。」   殷之情沒有再說話,只是站在原地,像是靜靜的想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了。」她走出了帳子外面。   姜梨沒有追出去,帳子裡似乎還迴蕩著方才殷之情絕望的哭聲。她知道,沒有時間了。殷湛既然死了,殷之黎會立刻開始第二個計劃,他會用自己來誘殺姬蘅。   姜梨在心中默默祈禱,娘,倘若你在天有靈,正在看著女兒的話,就請幫幫姬蘅,讓他安然無恙吧。   ……   這一夜,風雪大作,到了第二日早上,雪也未停,昨夜的積雪未化,新雪又添,地上的血踩下去能沒過人的膝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   姜梨站在帳子裡,門口的小兵守著她,她往外看,目光所及,只有遙遠悠長的茫茫平原,還有遠處已經成為一片白色的叢林。   據說很多年前,鹿野是一座茂密森林,臨近長河的地方,生活著許多白鹿。白鹿在長河喝水,故而得名「鹿野」。幾百年後,森林消失殆盡,這裡成了一片平原,再無白鹿蹤跡,鹿野這個名字卻保了下來。   長河就離此不遠,長長一條河平日裡看不到盡頭,如今也已經盡數被冰封住。人可以在上面行走而不會破冰,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這片平原裡,似乎只有白色和甲衣的黑色,什麼都沒有。   有人走了過來,小兵們讓開,姜梨看到了殷之黎。   殷之黎和過去很不一樣,他總是穿白衣,溫潤如玉的樣子,語氣說他是位將軍的兒子,倒不如說是哪家府上的翩翩佳公子。姜梨從未見過他穿甲衣的模樣,然而今日他卻穿起甲衣,束起長發,面上是漠然而冷酷的表情。他走進了帳子裡。   姜梨轉身看他。   「告訴你一件好消息,姬蘅殺了我爹,他活了下來。」   姜梨並沒有因此而歡呼雀躍,殷之黎大約不知道,這件事昨夜裡就被殷之情告訴了自己。而殷之黎也沒有在意,他只是繼續道:「父親死了,他交代我要做的事情我就必須做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姜二小姐?」   「我明白。」姜梨回答,「你要用我來圍殺姬蘅了。」   殷之黎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他道:「我原本以為,只要我爹沒死,姬蘅先一步而死,就可以避免這種結局。雖然你也會因此恨我,但至少我不用在你面前親自殺了他,還要利用你。這對我來說,是最壞的選擇。不過現在看來,老天沒有站在我這一邊,我還是得走這條路,掙扎是無謂的,這就是你我的結局。」   姜梨不說話,殷之黎此刻面上的表情,實在是很可怕了。沒有了他的柔軟,甚至過去的優柔寡斷此刻也變成了善良。他的表情像是要去做一件很可怕的事,充滿了尖銳和決絕。   「世人都說肅國公喜怒無常,精明狠辣,我想,也許他不會來救你。這樣一來,雖然不能殺了他是件遺憾的事,但能讓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我在姜二小姐的心中已經是惡人了,最好他在姜二小姐心中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這話十分賭氣,如果不去看他的神情,姜梨大約還會覺得幼稚的可笑,但可惜的是,如今的殷之黎已經變得很偏執,他固執地認為一切都是旁人的過錯,而他必須要非走這條路不可,誰也勸不動他。   「你為什麼非殺姬蘅不可呢?」姜梨道,「上一輩的恩怨已經了結了。」   「沒有了結!」殷之黎打斷了姜梨的話,他道:「我爹殺了他的爹娘,他又反過來殺我爹娘,為了給我爹報仇,我就必須殺了他。殷家和姬家註定是死仇,要麼我死,要麼他死,直到一方死絕,再無後人。我爹為何會留下禍患,就是因為當初殺姬家人的時候,留下活口。這個錯誤,可不會犯在我身上。」   姜梨冷眼看著殷之黎,她對殷之黎的最後一絲同情也煙消雲散了。仇恨會蒙蔽人的雙眼,變成另一個人。而現在的殷之黎,已經和過去的殷之黎全然不一樣。他一心想要殺死姬蘅,不管當年是不是殷湛有錯在先,也不顧起兵之後,天下多少生靈塗炭。   「你會後悔的。」姜梨道。   「我只後悔沒有早些殺了他。」殷之黎哈哈大笑,他道:「還讓他得到了聖旨,得到了你!不過,」他又笑了,道:「只要他死了,你還是我的。」   「但我永遠也不可能愛上你。」   「那你為什麼愛上姬蘅?」殷之黎止住笑容,盯著她,步步緊逼,「他手上多少條人命,殺人如麻!只因為你喜歡他,所以他的罪孽就不是罪孽?只因為你不喜歡我,所以我在你眼中就是惡人?我和姬蘅最大的不一樣就是,他的爹沒有讓他背負罵名,而我生在殷家,就註定要為殷家犧牲!」   「並不是。」姜梨冷冷的看著他,回答道:「姬蘅是天下人所畏懼的惡人,但他從來不曾傷害過我。而你是天下人稱讚的善人,但你卻利用我。你和他當然是不一樣的人,卻和你們的父母毫無關係。」   殷之黎不說話了,只是陰狠的盯著她,像是恨不得殺了她卻又不忍心下手,他猛地轉過頭去,冷哼了一聲,道:「隨你如何說。總歸今日姬蘅趕來,他就活不過今日!」   「你想做什麼?」姜梨厲聲問道。   「也沒做什麼。」殷之黎隨意道:「這鹿野上下,全是我的人。外面的弓箭手,也早就準備好了。鹿野之上是平原,無處可遮擋,姬蘅膽敢前來,就要做好被萬箭穿心的準備。當然,他可以帶兵前來,只不過你在我手上,他總要提防一些。我聽說當年我爹圍殺姬暝寒的時候,就是紅山寺裡百名弓箭手埋伏姬暝寒,姬暝寒插翅難逃。姜二小姐,我讓姬蘅同他爹一樣的死法,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敬意了。」   姜梨怒斥道:「卑鄙!」   「他也可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人!」殷之黎像是被這句話刺激到了,怒道:「我當然也能卑鄙!」   姜梨怒極,這樣的殷之黎簡直是個瘋子,根本不能與他好好說話。還要僵持的時候,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哨聲,那哨聲又尖又利,聲聲急促,殷之黎一愣,把姜梨往旁邊一推,衝了出去。   姜梨也想出去,奈何被小兵攔著,只能站在帳前。只見原野只有白茫茫一片,而天與地之間,出現了一道紅色身影。那紅色身影騎在馬上,駿馬全身亦是覆上了紅色鎧甲,一人一騎,風雪之中,猶如歸人,雪也遮掩不了的鮮豔奪目。   姜梨的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來,叫了一聲「姬蘅」!外面的殷之黎也愣住了,半晌,他冷笑道:「看來他膽子很大,也對你用情至深。可惜,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他喝道:「弓箭手準備!」   甲衣的弓箭手齊齊對準了那人,姜梨想要衝出去,卻怎麼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抹紅色,越發璀璨。   只有他一人。   雞哥一人carry全場! 第233章逃離   那馬停在了弓箭手射程以外,不知是故意還是湊巧。馬上的人著紅袍,卻不是寬大的廣袖,袖口紮緊,與其說是紅色衣袍,倒不如說是一身紅色鎧甲。姜梨從未見過這樣的姬蘅,褪去了那層輕佻迷離,他看起來仿佛像是天生的將領。一瞬間,姜梨想起有關姬暝寒的傳言來,雖然人都傳言姬蘅的容貌肖似虞紅葉,和姬暝寒並不十分相像,但這一刻,姜梨卻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金吾將軍的影子。   一樣的傲氣非凡,仿佛什麼都不能傷到他似的。   殷之黎站在雪地裡,他的黑色甲衣顏色冷沉,目光更冷,他道:「肅國公的膽子倒很大。」   「是麼?」姬蘅譏誚的一笑,「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連我的夫人都敢帶走,看來郡王世子是不要命了。」   「你的夫人?」殷之黎被這個詞激怒了,他道:「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讓她做你的夫人了。」   這話說的殺氣十足,姜梨在帳中不由得喊道:「姬蘅!不要過來,這裡四面都是弓箭手埋伏,他們要的是你的命!不要中計,趕快離開,殷之黎不會殺了我,但會殺了你!」   殷之黎並沒有阻攔姜梨說話,反而看向姬蘅,笑道:「你看,姜姑娘都知道的道理,你是打算過來,還是打算離開?」   過來,姬蘅必死無疑,離開,在姜梨的心中,姬蘅就這麼拋棄了她,對姬蘅來說,兩樣都不是什麼好選擇。那騎在馬上的年輕人笑了,笑容裡嘲諷意味十足,他道:「殷之黎,比起你爹來,你實在是太優柔寡斷了。甚至你母親都要比你過果決的多,如果是你母親在這裡,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不會讓我有活下去的機會。」   殷之黎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的父母是他的恥辱,他因為殷湛和太后而背負著強加於身的命運,他從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就沒有一刻不曾怨憤過。他恥辱提起自己的一切,姬蘅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了出來,無疑是將他最害怕的東西展露在眾人面前看。   他恨極了姬蘅。   姜梨心中疑惑,且不提殷之黎的爹,殷之黎的娘又是怎麼回事?殷之黎的生母不是已經死了,和姬蘅又有什麼仇怨?這些疑惑沒有人能回答姜梨,她的面前仍然擋著帶刀的侍衛,她是最好的誘餌,甚至她不必做什麼,姬蘅就會乖乖踏進陷阱來。   另一頭,殷之情正在努力想要衝出來,殷夫人抓住她的手臂,勸道:「之情,別去!」   「娘!」殷之情急紅了眼。   殷夫人眼圈也紅了,「現在你爹已經去了,娘只有你一個女兒。我知道你喜歡肅國公,可是他現在是你哥哥的敵人,他想要要你哥哥的性命,如何能放的過你,再說了,你去了又能做什麼?還不是白費力氣。」   「正因為我什麼都做不了,才更要去做!」殷之情掙開殷夫人的手,道:「娘,你不明白!」   殷夫人並不知道姬家和殷家的過往,她甚至不知道殷湛和太后的事情。殷之情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她,她總覺得一旦告訴了殷夫人,殷夫人反而會徹底崩潰,倒不如就如同現在這樣,將錯就錯下去。也許不知道真相,對她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她跑到了帳子外,也被兵士攔住,近不得前,只能遠遠地望著姬蘅。   一瞬間,殷之情又忍不住羨慕起姜梨來。她有這麼一位風華絕代的未婚夫,而這位世人眼中無情無義的惡人,卻願意為了她以身犯險,不顧後果來救她於水火之中。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肅國公,」殷之黎道:「你今日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   「那要看你留不留得住我。」   「我殷家兵……」   「你青州北界的殷家兵,現在正和我的金吾軍在一起切磋。」姬蘅淡笑道:「幾個時辰裡,可能是趕不過這裡了。」   殷之黎面色一變:「金吾軍?」   傳言中的金吾軍,早已多年都沒有看見了。自從金吾將軍姬暝寒消失後,金吾軍的虎符也消失了,朝中上下仿佛也默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金吾軍們早已解甲歸田,世上不再有什麼金吾軍。就連殷湛查探許久,卻確定金吾軍不會再出現,所以殷湛才會這麼放心的認為,主要除掉姬蘅就可以高枕無憂。燕京的那些將士御林軍不過是虛有其名,不堪一擊,不比他們從血海中殺出來的剛毅男兒。   倘若殷湛知道金吾軍還在的話,必然不會這般安排,不會貿然選擇和姬蘅同歸於盡的一條路,而是再做打算。如今殷湛已經死了,金吾軍卻突然冒出來,對殷之黎來說,無異於絕大的打擊。果然,殷之黎看向姬蘅,面色驚異又憤怒:「你欺騙了他!」   「兵不厭詐。」姬蘅淡淡一笑,「這世上最愚蠢的辦法,就是以命換命。」   他是故意的!人們說肅國公精明狠辣,果然不知是傳言。他是真的將算計發揮到了極點,便是在那一日紅樓對峙中,看似孤注一擲,實則也暗藏他手。他看過了那麼多場戲,逢場作戲的本事也是一絕,將所有人都哄騙過去。他才不會將最大的籌碼先拿出來,不過是誘敵深入,然後一點一點吞噬對方。   殷之黎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這笑容不知道是自嘲還是諷刺,他道:「我爹機關算盡,卻敗於你手,看來你也是有本事之人,足以做我的對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他一揮手,那弓箭手猛地對準姬蘅。   即便有金吾軍牽絆住了殷家兵,但此刻鹿野之上,也有數百名弓箭手和兵馬,而姬蘅只有一人,寡不敵眾,雙拳難敵四手,他如何在其中廝殺,還要帶走姜梨。   姜梨心急如焚。   姬蘅冷冷一笑,只聽殷之黎道:「放箭!」天空之中,頓時衝起密密麻麻的箭矢,直奔向姬蘅一人。而姬蘅驀地俯身馬背之上,從身後舉出一面盾牌來,那盾牌擋住一部分箭矢,而他拔出腰間寶劍。   從初見到相識,再到相交,姜梨見過姬蘅殺人的時候,從來只用那一把華麗的扇子。她是第一次看姬蘅用劍,那把寶劍泛著青色的光,從劍鞘中一寸寸抽出的時候,隔得老遠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寒意,而他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就如一個年輕的、英勇的將軍,以無法阻擋的姿態,跨越亂箭和刀刃,從高山火海之中,一路橫衝直撞,所向披靡而來。   殷之黎皺緊眉頭,似乎沒想到姬蘅會如此膽大,居然不顧箭雨直奔而來。雪原之上,那一人一騎自遠而近奔來。也就在這時,忽然間,一個埋伏著的弓箭手叫了一聲,捂著脖子倒了下去,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鬼魅般的影子,那影子動作極快,很快又竄到其他人身邊。   「死士!是死士!」有人驚呼。   殷之黎道:「你帶了別人?」   「不多。」姬蘅在馬背之上,朗聲笑道:「當年我七十二飛龍騎盡數覆沒,如今重新建立的飛龍騎,總數不及過去一半,好在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他譏誚道:「怎麼樣,殷大公子?」   他這一笑,仿佛天上的飛雪也生動起來,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裡,只餘涼薄和狠意。那些飛龍騎神出鬼沒,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一刀抹掉弓箭手的脖子。弓箭手們卻又得全神貫注的對付姬蘅,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倒了下去。可縱然這樣,姬蘅一人也難敵如此多的箭矢,一些箭矢還是傷到了他,不過他渾然未決,直到馬匹快到姜梨的帳前的時候,殷之黎面色更加冷凝,甚至從他的聲音裡,還露出一絲氣急敗壞,他道:「全部給我動手!」   他要姬蘅死在姜梨的帳前,眼睜睜的看著姜梨卻不能帶走她,要有情人天人兩隔,要姬蘅死不瞑目!那箭矢驟然加密,幾乎要看不清楚姬蘅的身影。讓人恍然生出錯覺,天上下的是白色的飛雪,還是黑色的箭雨。在這樣的情況下,姬蘅幾乎不可能偷生,姜梨尖叫了一聲,一邊的殷之情終於趁亂無人管她,衝了過來,她道:「哥哥,求你放了肅國公吧!」   「殷之情!」殷之黎怒喝道,「滾回去!」   他從未這般對殷之情說過話,殷之情卻也不管,只是慌張的看向姬蘅,「哥哥,你放過他吧!」   「殷之情,你別忘了你姓殷,連你也要站在他那一邊!」殷之黎道:「你瘋了!」   「瘋了的人是你!」殷之情不依不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會後悔的,你要是殺了姜梨,你會後悔的!」   「如果她註定不屬於我,我殺了她又何妨?我不會後悔,因為我和你不一樣!」他的語氣,徹底的瘋狂了起來。   在這一刻,殷之黎的心中,突然的確是生出了一種對姜梨的殺意。他喜愛姜梨,從他還未見過姜梨其人,只聽到她的事跡開始,他就喜歡上了她。在他的生命裡,第一次如此青睞欣賞一個女孩子,可惜她表面溫柔,眼裡卻全然沒有自己。   無論他用了什麼辦法,她的心堅硬如磐石,不可動搖。殷之黎想,既然他無法阻擋姜梨對姬蘅的感情,那麼就毀了姜梨。至少他得不到的東西,姬蘅也得不到。也就是在這時候,殷之黎突然發現,他的骨子裡的確是流著和殷湛太后一模一樣的血液。他們一樣自私無情,寧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那些陰暗的,晦澀的本能其實一直藏在他的骨子裡,他的光風霽月,心懷天下,其實在現實面前都不值一提,當有人註定要犧牲的時候,殷之黎還是會第一時間犧牲別人保留自己,他遵從與自己內心的意向。就譬如這強加於身的命運,說到底,他真的沒有選擇的權力嗎?即便殷湛逼他,命運逼他,倘若殷之黎願意放棄一切,其實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的結局。   不過是源自於他心中的不甘心罷了,因為不甘心,他接受了這個結局。他知道走上這條路也許會讓他的名聲敗壞,但他同時也許可以藉此得到一切,等到天下,也得到她。   殷之黎的想法,姜梨並不在意,她只是看到馬上的人同自己越走越近。他的三尺寶劍寒光雪亮,仿佛能斬滅一切,他從茫茫雪原裡熱烈奔來,如同一團火,離自己越來越近,姜梨用盡全身的力氣,想從兩個兵士手裡掙開。下一刻,她看見姬蘅的寶劍抹過兵士的脖子,他從馬上朝姜梨伸手,駿馬幾乎要闖入帳子裡了。姜梨奮力對他伸出手,他握住姜梨的手,將姜梨往馬上一拉,與此同時,姜梨的耳邊,傳來殷之情的一聲尖叫:「不要!」   然後就是殷夫人的慘叫聲:「之情!」   馬匹沒有停留,極快的轉身,姜梨扭頭去看,便見殷之黎手上的刀刺穿了殷之情的胸膛,而他目瞪口呆,似乎也沒想到會這樣。   難怪方才姬蘅衝過來的時候,殷之黎沒有阻攔,原是想從後面捅上一刀,不曾想殷之情卻為姬蘅擋住了。   姜梨忍不住回頭去看,心中一陣難過,她不敢在這裡說省的姬蘅分心,卻又放不下殷之情。殷之情的傷勢不知如何,但她的確是真的喜歡姬蘅,如果就這樣死了……姜梨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殷夫人嚎啕一聲,快速的奔過來,殷之黎愣愣的鬆開手,後退了一步。殷之情的嘴裡,不斷地吐出鮮血來,她喘著氣,費力的道:「殷之黎,你……放過他們吧……也放過你自己……」   「為什麼?」殷之黎麻木的問。「我……我不想他……受傷……。」殷之情吐出一大口鮮血,她胸口的起伏逐漸停住了,不再呼吸,眼睛仍舊睜的大大的,頭卻往旁邊一歪,不動了。   這個美豔的如同一團火的姑娘,就這麼躺在雪地裡,再無當初的生氣和嬌豔,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來,迅速覆蓋了她的面頰,於是身體好似很快也就冰冷了似的,從生到死,就是這麼一瞬間。   殷夫人悲慟的哭聲迴蕩在天地間,殷之黎突然大笑起來,他的眼神冰冷,他轉過身,命令所有活著的人,指著姬蘅的背影,道:「殺了他!」   而他自己,站在高處,從手下的手中取來一把弓,搭弓上箭,箭矢遙遙的對準了姬蘅,他的手忽而一側,重新對準了姜梨。   他緩緩拉動了長弓。   姜梨被姬蘅抱著,姬蘅坐在她的身後,馬跑得很快,她只能看到周圍飛揚如雨的箭矢,那些箭矢掉在雪地中,積雪似乎都覆滿了一層。姬蘅帶過來的死士一些死去了,死去的更多的是弓箭手。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平原之中,身下的雪漸漸被染紅。   這裡分明不是戰場,卻要比戰場還要慘烈。實力的懸殊,令這一場戰爭註定是以性命來犧牲拼鬥。姬蘅說的譏嘲,姿態如此輕鬆,面對殷之黎絲毫不放在心上,但只有在姬蘅身邊的姜梨,才能清楚地感知到這一刻的他,的確是用盡全力在保護她的安全。   他其實也是不確定的,他不能完全的肯定真的能平安無虞,但他在努力不讓姜梨受到一點傷害。   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感覺到身後的姬蘅猛地朝前一伏,仿佛有什麼東西衝到了他的背後似的。姜梨心中一緊,就要回頭,姬蘅的聲音就響起在耳邊,他的聲音溫柔,這會兒還帶著寬慰的笑意,道:「不要回頭。」   「姬……」姜梨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嗯?」他含笑道:「沒事了,我們出去了。」   他的馬匹越過那些弓箭手射過來的弓箭,身後的死士亦是不再戀戰,仿佛一場奇襲,殺完人,燒完糧草之後便瀟灑的走人。可惜不同的是,奇襲是趁人不備,而他們,是明知道對面有死士有陷阱,卻還赴險如夷。   這怎麼能成呢?白茫茫的平原背後,是被雪染成白霜的叢林。姬蘅的馬匹一頭扎了進去,身後似乎有人追蹤,姜梨的心砰砰直跳。她什麼話都不能說,這個時候,讓姬蘅分心就是給他添亂。但同樣在這一刻,她突然痛恨起自己的無力來。後悔當初哪怕是薛昭學武的時候跟著學習一星半點,也不至於如此被動,被人當成要挾姬蘅的籌碼。   她什麼好事都沒做成,卻害的對方一身狼狽。   腦子突然被人敲了一敲,他仿佛能窺見姜梨的內心似的,笑道:「別胡思亂想,你沒有對不住我什麼。」   姜梨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們……擺脫了那些人沒有?」   「暫且沒有。」姬蘅淡淡一笑,「殷之黎這小子,不如他老子狠毒,卻比殷湛有腦子。為了萬無一失,還是再往裡走了走。等文紀跟我聯絡上的時候,就安全了。」   姜梨不再說話。   另一頭,殷之黎看著面前,那些死士有一些沒來得及撤退的,被弓箭手合力射中,其餘的人一擁而上,將他們殺死了。一些卻走的很快,他們並不戀戰,不是真正的兵士,仿佛只是殺人的利器似的。下手也是狠招,手段刁鑽古怪。他也曾聽過金吾將軍手中七十二飛龍騎的傳言,但那七十二飛龍騎早在紅山寺圍殺之時就全軍覆沒,姬蘅居然重新建立了另一支。這一支飛龍騎,不如他父親手下那一支英勇,卻比那一支還要狠毒兇殘。   他們不到四十人的人馬,竟然讓這幾百人損失慘重。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姬蘅帶著姜梨遠走高飛,消失在那一片叢林之中。殷湛林臨死前估計好了一切,卻獨獨沒有估計到姬蘅手裡有這麼一支可怕的人馬,更沒有估計到,金吾軍沒有沒落,虎符也沒有消失,姬蘅暗中掌握著兵馬,就是為了今日。   這局棋,究竟是誰更有耐心,誰才是福螳螂的黃雀呢?殷之黎揮手,讓一部分人追去,他自己也想親自追蹤,卻被殷湛留給他的心腹勸慰下來,倘若這個時候去追,中了姬蘅的詭計,殷之黎一旦出事,殷家兵就是真的群龍無首,很快就被變成一團散沙,且不說洪孝帝派人來戰,光是殷家兵自己內部都要先鬥起來。   為大局著想,他不得放棄。   殷之黎退回了帳子邊上,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裡,散落著一點髮簪和首飾,還有一大灘鮮血,鮮血之上,殷之情就是在這裡,被他一刀捅進了心窩。他怔怔的看著地上的鮮血,眼中的瘋狂之色漸漸褪去,像是終於明白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殷夫人把殷之情的屍體抱回了帳中去了,外面太冷,她怕凍著了自己的女兒。殷之黎站在帳中,竟然沒有勇氣走進去一步,他殺了自己的妹妹。不管殷之情和他之間,究竟有沒有血緣關係,那也不重要,他們一同在殷家長大,一起分享過喜怒哀樂……現在,他親手殺了她,哪怕他不是故意為之。   他在帳子外面站了良久,終於還是掀開帘子,走了進去。   帳子裡,隔開了風雪似乎也並沒有因此溫暖多少,火爐早就滅了,只有冷冰冰的灰燼。殷之情就躺在地上,在她身邊,殷夫人伏在她身上,像是傷心欲絕哭的昏倒過去。   殷之黎走了過去,他顫聲道:「母親。」   殷夫人沒有回答他,殷之黎蹲下身,突然間,他的手顫抖起來,從喉間逸出一絲慘叫,他伸手,將殷夫人從殷之情身上翻過來。   殷夫人的臉上還帶著淚珠,她的身子尚且還有餘溫,脖子上有一線血跡,那把刀就倒在地上,新的血跡還未乾涸。殷夫人在她的女兒身前自刎了,就用殷之黎殺死殷之情用的那把刀。   「不——」殷之黎絕望的叫起來。   殷夫人死了,殷夫人還能怎樣呢?對她來說,她的丈夫死了,哪怕從前他對自己不聞不問,可到底是她的頂梁柱,到死她都認為,是自己的錯,殷湛才冷落了她。如今她的女兒又慘死在她面前,她不能去殺了殷之黎,因為殷之黎也不是故意的,而且殷之黎是殷家未來的希望,可她決不能接受,所以她選擇了自盡,以這樣決絕的態度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和悲傷。   殷之黎大哭起來。   他失手錯殺了自己的妹妹,是他的錯,現在殷夫人自盡了。在來雲中之前,他以為自己和所有其他的人家沒什麼不同,但一夕之間,所有的事情都改變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仿佛是前生欠下的債不約而同到了償還的時刻,再回首,殷家居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這世上似乎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姬蘅尚且還有姜梨,但他有什麼?他什麼都沒有了。他撿起地上的刀,神情一瞬間變得恍惚起來,搖搖欲墜的拿著那把刀,放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只要一下,就能解脫,什麼見鬼的命運,什麼必須要履行的責任,全都消失吧!殷之黎閉上眼睛,外面風雪的聲音仿佛鬼哭狼嚎,隨時想要衝進來,又像是惡魔的蠱惑,蠱惑他一同掉入黑暗的旋渦,永生也不能見到光明。   「啪」的一聲,他手上的刀掉到了腳邊,殷之黎重新睜開眼睛。   不一樣的,不一樣。   既然已經犧牲了這麼多,若是不扳回一局,也就太孬種了。姬蘅因為有了姜梨,從此有了一絲軟肋,而他卻正好相反,他失去了一切,殷之情和殷夫人的死,令他心中最後一絲柔軟也消失殆盡,從此之後,他心硬如鐵,成了真正的殷家人。   或許,這才是殷湛所希望看到的。   如他所願,殷之黎慢慢站起身來,不再看地上的兩具屍首,他的神情逐漸變得冰冷而扭曲。他將會奪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不管怎麼樣,除非他死,否則他永不回頭。   ……   天色漸漸暗下來,原野之中,路途難以辨清,姜梨和姬蘅二人行至一處山洞前停了下來。   「我們在這裡歇一歇吧。」姜梨輕聲道:「那些人好像已經擺脫了,雲中乃沙漠,殷之黎想必對叢林並不熟悉,不敢輕易深入。我們歇一歇,在這裡等文紀的消息吧。」   半晌沒有姬蘅的回答,姜梨回頭一看,感覺姬蘅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他的手仍然抓著自己的手,抓的很緊,可是人卻沒有知覺了。   「姬蘅!」她心中一緊,再也顧不得其他,勒馬停住,去扳開姬蘅的手,想先下馬查看姬蘅的情況,可姬蘅的手攥得很緊,姜梨好不容易才從掙脫自己的手,姬蘅卻一頭從馬上栽倒了下來。   姜梨驚呆了。   姬蘅的背上,還有一隻黑色的箭矢,那箭矢扎進了他的後背,稍稍往下一點,鮮血都幾乎要凝固了,沒進半支,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的。一路上,他一句話也沒吭,反而還笑著回應她。   原來都是強撐而已。 第234章過去   那一支箭,便是最後姬蘅帶姜梨離開之時,殷之黎射出的一箭。他本想對準姜梨,因為只要殺了姜梨,便能讓姬蘅痛不欲生,但大約是最後關頭,又生出一絲不舍,還是將弓箭對準了姬蘅。   二十三年前紅山寺的一幕正在重演,同樣的孤軍深入,同樣的十面埋伏。要說有什麼不同,姬暝寒前去的時候,虞紅葉已經死了,而姬蘅前去的時候,姜梨還活著,或許正是因為心愛之人還活著,他才能憑藉著想要保護她的一顆心而支撐這麼久。   姜梨什麼都顧不得,她身材瘦弱,此刻心急如焚,竟也迸發出巨大的能量,將姬蘅拖進了山洞裡。她又把馬也栓到了山洞裡的石頭上,摸黑去尋找水和柴火,得生火燒水替姬蘅包紮傷口。這叢林她也不熟悉,但當年在桐鄉的樹林裡,尚且還有一些經驗,只是雪天裡要找枯枝並不容易,姜梨走了很遠才找到一些。她背著這些柴火和水壺盛了水,跑著回到了山洞。   慶幸的是姬蘅的馬匹鎧甲袋子裡,還有火摺子,姜梨又從姬蘅的身上搜出了一些藥粉,大約是臨走之前司徒九月為他準備的。姜梨拿火摺子生起了火,找石碗燒水,她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鋪在地上,讓姬蘅躺在上面。姬蘅雙目緊閉,毫無知覺的樣子,姜梨的眼淚一瞬間就流了下來。   她以前總是覺得姬蘅此人,大約是沒什麼能夠難倒他的,因為他表現的太過強大,也自然而然的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他不會受傷,不會流血,更不會時。但其實姬蘅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和殷之黎差不多大,當他受傷的時候他也十分脆弱,可能會永遠離開。   姜梨顫抖著手,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只能照著自己從前見過那些大夫的模樣,將姬蘅的寶劍清洗過,脫去他的鎧甲,用寶劍劃開與血肉粘連在一起的衣裳,看見他身上累累的傷痕。   他今日在箭雨中奔跑,用盾牌擋住了那些箭雨,卻也有一些傷到了身上,還有刀傷、劍傷,遍體鱗傷,他的皮膚其實很白皙,身形十分優美,然而此刻,這些傷痕和鮮血就像是給一尊瓷白的花瓶上布滿裂痕,令人看著便忍不住想要落淚。   姜梨要把這箭拔出來。   她握住了箭柄。   腦中一瞬間,突然浮現起過去聞人遙說過的話來。他說曾在姬蘅十四歲的時候替他卜卦,卦象說十年後的現在,姬蘅終將會為女禍遇劫,橫屍荒野,鷹犬啄食。現在看啦,她的確是姬蘅的災禍,如果不是為了救她,姬蘅也不必深入險境,更不必弄得滿身傷痕,危及性命。   她拔出了那支箭。   手下的身體猛然一顫,似乎能聽到姬蘅發出的一聲痛苦悶哼。姜梨連忙轉頭去看姬蘅的神色,他皺著眉,似乎十分難受,姜梨小聲的喚他,他沒有動靜,也沒有回答。   姜梨忍住淚,拿撕下的裙子沾了熱水,一點點替他清理傷口。那些藥粉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也就是這時,姜梨才發現,姬蘅身上,還有許多舊傷。並非箭傷,看上去也過了很多念頭,新傷舊傷,傷痕累累,看上去慘不忍睹。   他曾多次在生死邊緣走過,光是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也想像得到他的過去多麼危險累累。能活到現在,的確是命硬,可是命硬的背後,付出的也是常人所不能想。他如今也才二十四歲,那他是從多少年前開始習慣過這種刀口舔血的生活,二十歲?十四歲?甚至更早?   姜梨無法想下去,她的心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似的,怎麼都喘不過氣來。眼裡的淚一點一點的落在地上,沒有人看到,她的腦子裡,回憶起白日在帳外,風雪之中,平原之上,看著那襲紅衣朝自己奔來。他本來是一個注意儀容的人,任何事情都喜歡不緊不慢的去做,優雅而姿態好看,而如今只是一個單單的去見她,就讓他匆忙也容不得遲一刻。   何德何能呢?姜梨傷心的想,她並沒有為姬蘅付出多少,她的力量十分渺茫,以至於在這些針鋒相對裡,她反而成了拖累他的存在,但姬蘅卻付出了他最珍貴的東西,他的真心。   姜梨想,她這一生,怕是眼裡再也容不得別人,也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有時候,一刻就是永恆,不管日後發生了什麼,今日的一切,她都永遠不會忘記。   她細心的替姬蘅擦拭傷口,將姬蘅每一道傷痕都仔仔細細的包紮起來,這時候,仍舊沒有文紀的消息傳來。姜梨怕夜裡的柴火燒光,遇見野獸,便再次出去,拿著火摺子去尋了些柴火,順手再做了幾個陷阱,看看或許能捕到一兩隻落單的野兔。姬蘅現在身負重傷,如果文紀一直不來,姬蘅醒來是要吃東西的,否則身體虛弱,身子只會好的更慢。   在這時候,她便又發揮出一切從前的勇敢和堅強來,深知光坐在姬蘅身邊掉淚辦不成任何事。應當極力的挽回能挽回的東西。她曾和薛昭在叢林裡做陷阱誘捕獵物,時隔多年,再做起來,也並不難。   她一連來來回回跑了很多趟,也不敢走的太遠,眼見著山洞裡的柴火已經拾得足夠整整一夜,甚至還真的抓住了一隻灰毛野兔,她喜出望外,用姬蘅的寶劍將野兔料理乾淨,用雪捂著,只等著姬蘅什麼時候醒來,烤給他吃。   她做完了一切,還想再做一些,仿佛多做一些,心裡就會覺得很安心似的。直到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她把自己的衣裳全部都披到了姬蘅身上,自己穿著單衣,抱著姬蘅,一直守著他。火在旁邊靜靜的燃燒著,姜梨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像是就這樣平靜的日子,已經過了一生一世。哪怕是什麼都沒有,不必錦衣玉食,只要有這個人陪伴在她身邊,此生也已經別無所求了。   她就這麼一直抱著姬蘅,也不知過了多久,山洞裡的火堆漸漸小了一點,她起身,新添了些柴火,也就在此事,姬蘅身子動了動,她忙上前,跑到姬蘅身邊,緊張的叫他名字:「姬蘅!」   姬蘅的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想動一下身子,不過全身上下都是傷,這麼一動,眉頭就忍不住皺了一下,姜梨道:「你別動,想喝水我給你拿。」她去拿裝滿了熱水的水壺,坐在地上,讓姬蘅的頭枕著自己的腿,一點點餵給他喝。   他的嘴唇被清水滋潤過,重新有了血色,只問:「這是哪裡?」   「我們走到叢林裡來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你暈倒了,我就把你帶到了山洞裡。你身上帶的藥全部用完了,傷口也包紮了一下,你餓不餓,我獵了只兔子,烤給你吃吧。」她絮絮叨叨的說。   姜梨並非是一個話多的人,如今卻一直說著說著,仿佛這樣能驅散一些心中的恐懼。姬蘅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做得好,阿狸。」   姜梨的眼淚一瞬間就掉了下來。   她的眼淚滾燙,幾乎要把人的心尖灼傷,姬蘅道:「別哭了,我從前看你,很少流淚,最喜歡笑,現在怎麼反倒不喜歡笑,喜歡哭鼻子。你爹見了,又要怪我弄哭你。」   他初見姜梨的時候,姜梨的確總是笑,那種平靜的,溫和的,卻沒有到達眼底的笑。縱然是笑,也讓人覺得她的心裡隱藏著什麼東西。那時候他惡劣的極想要看到她失態的模樣,驚慌也好恐懼也好,剝開她的面具。如今她在自己面前無所遮掩,把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出來,他卻開始不忍心疼,寧願她永遠不要傷心。   他伸手,輕輕拂去姜梨的眼淚,道:「不要哭了,阿狸。」   「你……你不應該這麼做,」姜梨哽咽道:「無論什麼時候,你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你才是最重要的。」他溫聲回答。   姜梨搖頭:「聞人公子當年給你卜卦,我知道了以後,一直很害怕自己會害死你。姬蘅,如果我害死你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高興起來,那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傻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笑起來,姜梨不曾見過他如此平靜的笑容,仿佛如釋重負,卸下了許多東西,他道:「你怎麼會害死我呢?是你救了我。」   姜梨蹙眉。   「上次我不高興的時候,你給我唱了曲,這次你哭了,我給你唱戲,好不好?」他像是男子哄著自己心愛的姑娘,無比寵溺的,溫柔的,予取予求的。   姜梨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枕著姜梨的腿,慢慢的,慢慢的唱起來。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溼衣襟。」   他的聲音柔和,在山洞裡響起來,和臺上戲子的不一樣,他並不如何激動,反而溫柔的,娓娓的道來,就像在說一個故事。又像是看戲之人最後入戲最深。悲歡離合都散落在夜裡。   姜梨想去看姬蘅是什麼神情,然而他卻閉上了眼,再也不能窺見他的內心。他的唇角微勾,聲音裡也帶著回憶,深山野林裡,像是以歌聲誘惑遊人誤入深淵的妖孽,歌盡風月漫天。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姜梨的目光凝重,這齣戲,為何聽上去如此熟悉,仿佛在哪裡聽說過似的。記憶裡,似乎也有一個人曾經唱過,是個清亮含笑的女聲,在某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在牆邊,在院中,在鞦韆上,那女聲和姬蘅的聲音漸漸重合到一起。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姜梨的嘴唇,漸漸跟著蠕動起來,她的聲音和姬蘅的聲音和在一起,溫柔的、悲傷地。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那《鎖麟囊》的詞酸澀又自嘲,咀嚼在嘴裡,似乎也能想到角色的苦澀。姬蘅枕著她的腿,雙眼微閉,似乎已經睡去了。而某個記憶深處的夜晚,那個城中花紅柳綠,月夜春風的晚上,卻如一副蒙塵的畫,陡然間被剝開了灰塵,徐徐展開在了姜梨的面前。……   春日,花紅柳綠,連夜風都帶著繾綣的溫柔,從人的臉上拂過,風流又輕佻。國公府的夜,冷沉沉的,院子裡一個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密室裡,躺在榻上的人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一張原本英俊的臉如今因為消瘦而變得皮包骨頭,五官都凹陷下去,十分可怖。   司徒九月站在床邊,低聲道:「抱歉,我救不了他,煉製的毒……沒有用。」   聞言,一邊的姬老將軍腳步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司徒九月扶了他一把,才使他沒有這麼摔倒在地上,他指了指塌上的男人,眼中分明滿是悲痛,卻還要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這……也好,對暝寒來說,他總算解脫了。阿蘅,」他拍了拍站在身邊的年輕人,道:「別傷心啦,這不是你的錯。」   塌上躺著的,正是金吾將軍姬暝寒,自從二十多年前文紀的父親冒死將姬暝寒帶回來後,姬老將軍一直在四處尋找神醫能解毒。後來姬蘅從漠蘭救了漠蘭公主,毒姬司徒九月,天南地北搜羅世間奇毒,司徒九月以毒攻毒,克製毒性蔓延,但已經到了最後時刻,要麼等死,要麼奮力一搏。   姬蘅的選擇是拼一把,只可惜,上天並沒有眷顧姬家,司徒九月費盡心力研製出來的毒藥也沒能救得了姬暝寒,姬暝寒就這麼死去了。從姬蘅出生到現在,從姬蘅見到他開始,他就是這麼一副將死的模樣,如今他的確算是解脫,但他倒死也沒能睜開眼睛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也沒能和姬蘅說上一句話。   就這麼絕情的離開了。   年輕人站在塌前,他低頭,看得到他美麗的側影,卻無從看得到他眼中的眸光。他在這裡來過,已經許多年了,從少不更事的幼童,逐漸長成丰姿俊秀的少年,再到現在的豔麗青年,他一日日長大,一日日長高,但塌上的姬暝寒從未睜開眼睛看過他一眼。年幼的小姬蘅曾為此感到委屈,認為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好,父親才不願意睜眼看一看自己。但當他漸漸長大後,親自游離於黑暗之中,知道了可怕的、醜陋的真相,他不再徒勞的期望,而是親自投入地獄之中,與惡魔做交易,才能換得國公府的一線生機。   這一線生機,如今又被他親自掐滅了。姬老將軍擔心姬蘅會一次感到自責內疚,縱然他自己的內心也悲痛欲絕,卻還要強顏歡笑。   姬蘅抬起頭來,他那一張臉,在這樣蕭瑟的氛圍之中,甚至顯出一種悽豔來。然而他只是勾了勾嘴角,神情平平淡淡,語氣毫無波瀾,就用他平日看戲時候的腔調,那種沒有感同身受,看過就忘的腔調道:「那就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將骨灰撒在母親的墓中吧。」   姬暝寒當年被文紀的父親帶走之時,還尚有知覺,囑咐手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倘若他死了,便把自己的屍骨燒為灰燼,和虞紅葉葬於一處,不要被任何人知曉。姬暝寒自己也明白,他的對手是太后和殷湛,而如今的國公府裡,就只有他的幼子和老父。如果太后想要殺人滅口,很有可能連這對祖孫也不放過。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下,不可輕舉妄動,只能裝傻。   裝傻這回事,原先是姬老將軍自己做的決議,在虞紅葉一事上,他裝傻了,卻害的自己的兒子變成這幅模樣。後來裝傻,卻是姬老將軍不得不這麼做,他一開始也想要瞞著姬蘅,想要等著姬蘅再大一點的時候告訴他,但不知什麼時候起,長大了的姬蘅變得肆意無常,連他這個祖父有時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少年的姬蘅把司徒九月從漠蘭帶了回來,並且在書房裡,問姬老將軍知不知道當年殺害虞紅葉和姬暝寒的是什麼人,那一刻,姬老將軍明白了,這個孫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以飛快的速度成長。他早已自己查到了真相,並且準備復仇。   姬老將軍已經左右不了姬蘅的決斷了,他甚至不知道姬蘅想要做什麼,姬蘅拒接與他促膝長談,只要姬老將軍詢問,他便含笑著敷衍過去,那股心不在焉,府裡的花匠都能看的出來。   但今夜的姬蘅,姬老將軍覺得,雖然他表面在笑,但他的心裡,卻在流淚。雖然他言笑晏晏,仿佛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但姬老將軍卻兀的想到了當年年幼的姬蘅哭著搖著塌上的姬暝寒,委屈的喊道為何父親不起來看看自己的模樣。   時隔多年,那個幼小的姬蘅和眼前這個姬蘅又重合了起來,令姬老將軍一瞬間也感到恍惚。   姬蘅沒有再多看塌上的人了,他轉身往外走,姬老將軍叫住他,問:「你去哪裡?」   「出去走走。」   姬老將軍還要說話,司徒九月拉了拉姬老將軍的袖子,對他搖了搖頭,輕聲道:「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姬老將軍再看向門口的時候,姬蘅已經離開了。   今日是迎春日,到了晚上,廟會越發的熱鬧起來。城中湖面上密密麻麻飄著的都是花燈,小姐夫人們穿著精心挑選的衣裳,在湖邊放燈船。街道上,玩雜耍的人群中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聲,還有捏泥人,吹糖人的,小孩子扯著父母的手,手裡的小玩意兒多的捧也捧不下,酒樓中,鬥詩的才子們絡繹不絕,大展身手,處處都是一副好景象。   姬蘅沿著湖面慢慢的走著。他手持一把華麗的金絲摺扇,紅袍及地,他這幅模樣,稱得上顛倒眾生四個字。走在這裡,人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且愛且懼,只怕這喜怒無常的肅國公一時暴怒,大開殺戒。唯有那第一次出門的年輕小姐,敢膽大的直直盯著姬蘅看,卻又為這人間難得的美麗而失神,而自愧弗如的低下頭。   湖中的船舫中,隱隱約約傳來歌舞的聲音,不遠處還有戲臺子,有人在上頭唱戲,看戲的人圍滿了底下,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唱些什麼,他就在在這繁華熱鬧中不緊不慢的走著,他比這裡的繁華還要動人,可又與熱鬧格格不入,仿佛妖鬼化成的美人,走在人間的集市上,人間軟紅皆不過眼,看過亦是不屑。   姬蘅的嘴角噙著笑容,琥珀色的眼眸裡是數不盡的輕佻風流,但他的心裡,卻在春暖人間的日子裡,冷卻成冰。   他的父親死了,若不是他讓司徒九月嘗試解救姬暝寒,姬暝寒可以多活一年,這一年裡,也許還有別的生機。因為他選擇了嘗試,讓姬暝寒也不得不去承擔這樣的風險,於是姬暝寒死去了,死在了這個春天熱鬧的夜裡,而他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或許是他真的沒心沒肺,如世人傳言一般的冷酷無情,所以能對自己父親的死亡也無動於衷。但姬蘅又覺得,他的心被劃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猛烈的風從外面呼呼灌了進去,灌得他整個人空蕩蕩的。   國公府花團錦簇,權勢滔天,但從他記事起,就冷清的如同一棟華麗的墳墓。他在此長大,他似乎沒有格外天真爛漫的時候,他早熟的可怕。現在想想,他似乎很早很早以前,就在準備復仇這件事。   他要復仇的對象,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現在已經是太后了。一個是遠在雲中的郡王,對方手下的兵馬強悍兇猛,但他有什麼?只有一個空殼的國公府,還有並不聽從他號令的金吾軍。   從無到有,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漫長的過程裡,姬蘅沒有一絲期待。復仇和別的願望不一樣,有人想做官,就拼命念書打算一舉中第,有人想發財,就和人做生意勤勞肯動腦筋點,有的人想嫁入高門,有的人願意雲遊四海。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願望,等他們努力過後,實現心願,想求的自然而然就會得到。   但他能得到什麼?他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場復仇,不過是哪會多年前欠下的命債。甚至於債都不能以尋常的手段來討,什麼公理和正義,不過是過眼雲煙,世上哪裡有那種東西?倒不如他在黑暗之中,從黑暗之中來尋一條路。而走到路的盡頭,他不會得到什麼,姬暝寒和虞紅葉不會重新活過來,而他逝去的,本應該如貴門子弟一般無憂無慮的時光也不會迴轉。   黑暗的盡頭還是黑暗,他似乎永遠也找不到應該追逐的光是什麼。曾經姬暝寒活著的時候,姬蘅還曾抱著一絲天真的希望。也許有一日姬暝寒能夠醒來,他看著自己,驕傲的誇讚道,他的兒子已經長得這麼高,如此強大了。   但結局是什麼也沒有,老天似乎為了懲罰他不應該擁有這麼一絲天真的念想,於是連這一絲天真的念想也斬斷了。他徹底的陷入了黑暗中,不可能再走出來。   那也就罷了,這也沒什麼不好。索性人生在世,本就是苦海中走一遭,或早或晚,遲早要來。   他仰頭,笑意越發涼薄。   他順著熱鬧,順著人群的歡呼,慢慢的走過去,漸漸地,燈火被他拋在身後,繁華也被他拋在身後,他漸漸地走入街道之中。那像是窮人們居住的地方,巷子裡夜裡也沒什麼人走動了,他慢慢的走著,和夜色融為一體,走入了黑暗之中。   遠處颳起一陣清風,春日的夜裡,風都是醉人的。姬蘅仰頭,看著天空,天上星河璀璨,似人溫柔的目光,他靠著牆,慢慢的,慢慢的滑坐了下來。   他實在是很累了。   就這麼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何時才會走到盡頭。過去的那些年裡,姬蘅從未有過撐不下去的念頭。他年輕,狡猾,陰險,狠辣,無所不用極其,也沒什麼辦不到的事情。他不憚犧牲利用任何人和事,只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這份堅決在今夜突然崩塌了,姬暝寒的死,讓他的心裡真切的感到了疲倦。他並不害怕,只是茫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過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沒有意義。虞紅葉死去許多年了,姬暝寒也死去了,他做的這一切,他們二人都無法看到,仇人錦衣玉食,他能怎麼樣呢?   他絕望到恨不得死去。   就在這時,與他一牆之隔處,響起了女子說話的聲音,有人道:「夫人,他們都出去了,你獨自留在府裡,不難過麼?」   緊接著,他聽到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帶著笑意:「有什麼可難過的。」 第235章夢夜   說話的人是個女人,聲音十分溫柔,又帶著一點不在乎的爽快,聽得讓人心中十分熨帖。   緊接著,院子裡似乎是丫鬟的人又道:「姑爺中了狀元後,夫人和小姐對姑娘也就越發過分了。」   「無事,今日他剛剛中第,自然諸多應酬,玉容也是不得已,杜鵑莫要胡說。」   狀元?沈玉容?姬蘅聽到這個名字,頃刻之間明白過來。他知道沈玉容,前陣子的新科狀元,洪孝帝之前還告訴他,正準備賜沈玉容一座宅院。聽聞這位沈狀元出身平民之家,家境貧困,果不其然,住在這樣的陋巷之中。   姬蘅並不喜歡聽人家長裡短的牆角,但今日他竟沒有離開,大約是心力交瘁,懶得動彈,也就坐在牆頭,靜靜的聽裡頭人訴說。   「可今日是迎春日,姑爺應酬也就罷了。夫人和小姐自個兒去趕廟會,獨獨剩下姑娘一人在府裡,這不是故意刁難是什麼?姑娘也就是性子好,要是少爺在這裡,必然要為姑娘出頭。」   「海棠,你又在胡說了。」那女子的聲音仍然不以為意,含笑道:「他們不在,我正好躲些清淨,殊不知平日裡裝模作樣做事也很累,能有片刻輕鬆,對我來說也求之不得。」   「他們沈家規矩也太多了,又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從前在薛家的時候,姑娘可不必如此辛苦。」   那院子裡的丫鬟似乎對沈家格外不滿,一口一個「姑娘」,分明是把主母當做是外人了。姬蘅聽著聽著,也就想了起來,沈玉容的妻子,他其實是見過的。   燕京人都曉得他喜美惡醜,但凡是個美人,都要讓他過過眼,仿佛得了他的承認就有很大的殊榮似的。殊不知他並無此愛好,除了虞紅葉,天下間的女子在他眼中不過庸脂俗粉。聞人遙在酒樓之上遙遙將薛芳菲指給他看的時候,他的心中也滿是不屑。   這位薛芳菲,生的絕色傾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惜在姬蘅眼裡,實在一無是處。只看她對婆婆小姑態度的縱容和溫順,為了沈家委曲求全,姬蘅便覺得刺眼。只道「美則美矣毫無靈魂」。他沒想過他日後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但這樣呆板如木偶,和所有官家夫人一般熱絡而狡詐,市儈藏於笑容之下的女子,他看也不會看一眼。這樣的人,又怎麼能稱得上「燕京第一美人」?對於薛芳菲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此,沒料到今日卻在一牆之隔,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薛芳菲。和在酒樓之上見到的薛芳菲不同,她並非是個傻子,也不是無藥可救,至少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可惜的是,她喜歡沈玉容超過喜歡她自己,以至於才會願意為了沈玉容犧牲自己的「喜歡」。   所以愛這回事,便是人世間最傻的東西,喜歡一個人,掏心掏肺的對待對方,自己一無所獲,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做個永遠清醒的看戲人,在一邊笑著喝彩就好。   「姑娘想要蕩鞦韆?」丫鬟問道。   牆裡的薛芳菲笑著嘆息一聲:「好啊。所以難得他們不在府上,我可以自由一分。」她像是坐在鞦韆上,搖蕩起來。   似乎可以透過面前這堵牆,能看到芙蓉花貌的絕色女子,坐在鞦韆之上,面上含笑,窈窕嫋娜的模樣。這是比春光還要美好的畫面,他可以躍上牆頭去看一眼麗色,但他什麼也沒做,仍舊斜靠在牆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縱然聰明絕頂,才貌雙絕,卻只能困於這樣的陋屋,甚至在院子裡蕩鞦韆也成了奢侈,天下間還有比這更慘的事麼?至少姬蘅覺得這沈夫人有些可憐,她自己也傻的可憐,這樣無望又卑微的日子,她竟也能自得其樂,這就是傻人有傻福?   至少在姬蘅眼中,僅僅見過幾次沈玉容,就知道沈玉容絕不是一個能安貧樂道之人。他眼中的野心和欲望,比他的才學還要旺盛,他和這個院子裡,能蕩蕩鞦韆就開心起來的女人,絕不是同一種人。不是同一種人,就註定一起走不了多久,薛芳菲以為的幸福美滿,遲早有一日會被摧毀。薛芳菲看不出來,是因為她是戲中人,而他看得出來,是因為他是看戲人。   「咱們來燕京城都好幾年了,一次廟會都沒能去看過。」丫鬟嘀咕道:「夫人居然說是姑娘容貌太盛,怕被歹人瞧見,這分明是藉口嘛。哪有這樣的,那天下間趕廟會的,豈不都是醜人了?」   薛芳菲在院子裡笑道:「海棠,你怎麼如此斤斤計較,不就是個廟會麼?過去在桐鄉的時候,你趕得可還少了?」   「正是因為在桐鄉的時候趕得很多,可到了燕京城卻一次也沒有,這還不如在桐鄉時候的日子。奴婢倒是沒什麼,就是委屈了姑娘。燕京城的廟會比桐鄉的熱鬧多了,少爺每次寫信來的時候都問姑娘,也難為姑娘次次只能編造。」   薛芳菲笑道:「阿昭那傻子,我說什麼就信什麼,如今也就是新鮮幾日。等他日後真的雲遊四方,闖蕩江湖了,哪裡會看得上小小的廟會?到時候便是我寫信詢問他又瞧見了什麼新鮮的東西,說給我這個姐姐聽。」   她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縱然是面對著這樣不公正的苛待,婆母小姑的刻薄,她也不以為意,說的都是極好的,令人高興地東西。於是這一頭,姬蘅嘴角的譏諷更濃,見過傻的,沒見過這麼傻的。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傻女人,難怪多少男子說起狀元夫人的時候,總是一臉嚮往,生的美的女人很多,生的傻的女人也很多,生的美卻傻的女人就少多了。尤其這女人不是真傻,而是裝傻,難為的是一裝就是這麼多年,她是自欺欺人呢?還是根本就覺得這樣也很好?   姬蘅不是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思,也不想知道。   不過他聽著這女人說話,反倒覺得有些好笑,是了,世上不止他一個過的不好的人,多的是人有的悽慘的過往,這燕京第一美人的沈夫人,過的這樣慘還犯傻,和他過早的清醒面對黑暗,不知誰更慘上一點。   「姑娘就一點兒也不怨麼?」那裡面的丫鬟又在說話,「姑娘也不肯將這些事情寫信回去告訴老爺,老爺和少爺知道了,定然會為姑娘出頭的。姑娘從前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   「杜鵑,這些沒什麼的。」薛芳菲的聲音從另一頭響起,她道:「我是因為玉容才心甘情願這麼做,玉容知曉我的付出,倘若玉容也將我做的這些事情習以為常,那我就會心寒。不過夫妻之道,本就值得鑽研,哪個人能成天事事如意呢?要真說無憂無慮的日子,大約只有少不更事的小時候吧。自己做的選擇,也沒什麼可後悔的,硬著頭皮咬咬牙往前走就是了,實在忍不住了,再另尋出路,不過現在還沒到那時候,也就不要放在心上啦。」   自己做的選擇,也沒什麼可後悔的?姬蘅挑眉,薛芳菲這話,到底還是有些後悔了?不過她倒是爽快,有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想來也是,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嫁到燕京城,嫁人之前千好萬好,嫁人之後的困境怕是她從來都沒想過的。而姬蘅卻不同,從很多年以前,他就開始逐漸接受「姬暝寒有一日會死」這件事實。便對人生的變化,他似乎做的還沒有這個女人做得好。   那個活潑些的丫鬟就道:「聽聞今夜的廟會上還有戲班子呢,咱們來到燕京城都好幾年了,奴婢都沒有再去看過戲,想想真是遺憾。」   薛芳菲的聲音溫柔,她道:「那有什麼?唱戲我也會唱呀,雖然唱的不大好,你就把我當做是戲子,我給你唱一曲《鎖麟囊》如何?」   這下子,另一頭牆下的姬蘅卻是微微一怔。從未聽過哪家小姐主動給下人唱戲的,下子是三六九等裡的下三流,小姐夫人們以看戲為樂,卻從不主動唱戲。而他小時候唱戲,也只是因為師父的惡趣味,他那時又年幼,並不懂得什麼,便被哄騙著學了戲。但已經很久不唱了,倒是沒料到這位看上去大方婉約的沈夫人,竟然也會唱戲。   她唱的還是《鎖麟囊》,《鎖麟囊》裡的富家小姐,倒是恰好也姓薛,那戲裡的薛湘靈先是出嫁遠地,後又因大水,逃難途中和家人失散,獨自漂流去異鄉。人生陰差陽錯,發生巨大改變。   薛芳菲的聲音十分清亮,在夜色中尤為動人。唱的已經是富家小姐出嫁後的光陰了。   「新婚後不覺得光陰似箭,駐青春依舊是玉貌朱顏。攜嬌兒坐車中長街遊遍,又聽得號哭聲動地驚天。」   那悲傷的唱詞,被她唱出來倒也不覺得悲傷,反而又幾分利落的俏皮,像是毫不放在心上似的。不像個憂愁的婦人,倒像是初出江湖的小兒女,帶著幾分新奇,幾分驚訝,唯獨不見半點顧影自憐。   她真不像是個過的不好的人。   「腹內飢喚郎君他也不在,卻為何在荒郊不見亭臺?莫不是應驗了無情的水災?恍惚間與眾人同把舟載。老娘親說不定波中遇害,苦命的大器兒魚腹葬埋。你可見我夫與萱臺?你隨我回故鄉尋找屍骸。」   姬蘅本是一個十分挑剔的人,世人說他愛看戲,不過是喜歡看戲中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模樣,為不屬於自己的悲歡離合落淚開懷。而他永遠做一個看戲人。薛芳菲唱的十分敷衍,她全然沒有融入這戲中,悲哀的唱詞也不見心酸,反被她唱出幾分歡快。她本就不是真的梨園子弟,也不會唱的多如何精彩,但很奇怪,姬蘅竟並沒有心生嫌惡,反倒是坐在牆的另一面,靜靜聽著,仿佛那聲音帶著暖意,讓他冷沉沉如同從冰窖裡撈出來的心,也柔和平靜了下來。   她在唱:「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溼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那戲文中的薛家小姐家逢巨變,不得已去別人家做下人。便在這時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薛芳菲唱起這裡來的時候,也帶了一絲淡淡的惆悵,這點惆悵極為微小,卻被姬蘅捕捉到了。這美麗的年輕夫人大約過的也並不快活,只是她的憂愁或許和戲文裡的薛湘靈的憂愁又大大不一樣。薛湘靈因為身份的轉變,從富至貧,薛芳菲分明是過的更好,可卻沒有自由了。   也就是這點惆悵,令姬蘅意識到,這個女人自然不蠢,她知道一切,不過是默默忍受。不管她是為了什麼,但和他自己,竟然是有一點同病相憐的相似。但薛芳菲和姬蘅又全然不同,她的歌聲裡全是坦蕩和從容,光明和磊落,仿佛就算前途哪怕一片黑暗,她也會毫不猶豫的,大大方方的走過去,沒有一絲畏懼。   在燕京城這個春風和煦,笙歌曼舞的夜裡,黑暗下埋藏了多少骯髒的交易,她的歌聲卻像是一縷光,把這黑暗照亮了片刻,露出了真正的樣子。   但姬蘅又知道,這樣坦蕩磊落的女人,分明看透一切卻選擇了一條傻乎乎的路的女人,遲早會埋葬在這樣一個夜裡。她的枕邊人並不需要光明,同是黑暗中的人,姬蘅比任何人明白那樣的人要的是什麼。一旦沈玉容需要犧牲這位夫人,他就會毫不猶豫的犧牲這位夫人。   這位夫人明白這一點,但她的信任打破了她的聰明,讓她也被欺騙了。   該說什麼呢?   姬蘅不知道說什麼,唱的是《鎖麟囊》,這位唱歌的女人沒有入戲,她從容而熱烈,而他這個作壁上觀,原本看戲的人卻反倒像是入了迷。這可真是一段奇異的經歷。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他在這牆的一面,聽著牆的另一面女人粗糙的唱詞,原本絕望的想要去死的情緒,不知什麼時候就慢慢消散了。   他從這戲裡得到了平靜,一個女人尚且無所畏懼,他又有什麼好怕的?就算餘生他沒有可依靠的人,那也沒什麼了不起。   他慢慢的從牆頭站起身來。   那一頭,薛芳菲蕩著鞦韆,笑容從院子裡傳了出來,佳人笑顏,多少人願意一睹芳容。姬蘅站在那牆頭之下,有一瞬間,忽然就覺得,薛芳菲也許真的是個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可這位美人,美的不自知。她的姿態溫軟可愛,看起來毫無脾氣,但就像是一株還未綻開的野花,沒有開放之前,她看上去和別的花朵沒什麼兩樣。當她熱烈的開放時候,誰也不知道那是一幅怎樣的色彩。   可惜她種在了沈家這處院子裡,今生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為她自己開放了。   他嘴角一勾,眼眸含情若水,順著牆頭往前走,走到了薛家的門口。那門是柴扉做的門,並不如何嚴密,從縫隙中,可以看到院子裡的模樣。他輕輕一瞥,就看到夜色下,院子裡,穿著布衣的年輕女子豔若桃李,坐在鞦韆上巧笑倩兮的模樣。   銀河下,她的笑容比春風還要溫柔,眼眸像是星星,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她似乎察覺到有人的視線,轉頭朝門口看過來,面上還帶著還未收起的笑意,那一瞬間的畫面,美的足以讓記憶在此停留一輩子。   薛芳菲狐疑的停下鞦韆,海棠問:「姑娘,怎麼了?」她搖了搖頭,走到了門邊,想了想,將門推開,便見外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唯有輕柔的風拂到臉上,仿佛故人的寒暄。她走出門,朝小巷的盡頭望去,似乎能看見有紅色流光,像是精魅的身影,什麼都消失不見。   只有淡淡的餘香。   ……   在風雪交加的夜裡,卻做了一個有關春夜的美夢。夢裡有沉醉的春風,姜梨看見了還是「沈夫人」時候的自己,她在迎春節的時候被沈母和沈如雲一個人留在屋裡,她看見那紅衣的美貌男子走到了院子裡的另一頭,嘴角含笑,聽她唱完了一曲《鎖麟囊》。   夢裡還是咿咿呀呀的聲音,聲音卻逐漸飄散的很遠。但她很奇怪的,記憶就停留在有人從門前走過,透過柴扉的縫隙和她遙遙相望的那一幕。她的笑容未收,對方雙眸含笑,一眼便隔了多少個千年萬年。   直到姜梨從夢中醒來。   文紀和趙軻已經到了,正在山洞外守著,姜梨爬起來的時候,姬蘅正從外面走進來。他把水壺遞給姜梨,含笑道:「醒了?」   姜梨看著他的臉,一時間說不上是陌生還是熟悉,怔怔的看著他發呆。   「怎麼了?」他疑惑的笑道。   「姬蘅……」姜梨遲疑的問道:「三年前,迎春日那晚,你是不是從沈家的門口走過去了?」   夢裡的場景如此清晰,清晰到一切都好像真實的發生過。時間隔得太久遠,她並不知道是真還是假。可昨夜發生的一切她還記得,姬蘅唱的《鎖麟囊》,她也曾唱過。   姬蘅意外,在她面前席地坐了下來,他道:「看來你是想起來了。」   「你……我……」姜梨說不出話來。   她曾以為她和姬蘅之間,前生的糾纏也不過是一句「美則美矣全無靈魂」,雖然她認為姬蘅說的也沒錯,但到底不算什麼交情。但竟不知那一個夜裡,姬暝寒死去的夜裡,他曾坐在自家牆外,聽著自己唱完了一曲《鎖麟囊》。   這算是緣分的糾纏麼?姜梨也不明白,但倘若現在讓她回到那一夜,她不會讓姬蘅就那麼走了,至少再同姬蘅說說話。在他最絕望的時候。   「以後我教你唱戲,」他摸了摸姜梨的頭,道:「你唱的不在調上。」   姜梨:「……」她忽而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才看向姬蘅,急切的問:「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昨日裡,姬蘅傷的很重,今日他就可以這樣神清氣爽和姜梨玩笑說話,可姜梨的心裡還是很擔心,疑心姬蘅是裝出來的。   「沒事,司徒的藥很好用。」姬蘅道:「這種小傷,就不必擔心了。」   「可是你傷的很重。」   「不重。」姬蘅道:「倒是你有沒有受傷?」   姜梨搖了搖頭。她還是想要去看姬蘅的傷勢,卻被姬蘅躲過去了,趙軻倒是過來說姬蘅沒事,姜梨就又問起殷湛和姬蘅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只知道殷湛死了。   姬蘅看著她,笑容微收:「你真想知道?」   姜梨點了點頭。   已經到了這份上,似乎再瞞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姬蘅就道:「好,我告訴你。」   姜梨聽了很久很久。   姬蘅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從虞紅葉姬暝寒和殷湛林柔嘉之間的糾葛,到殷湛為了林柔嘉這麼多年做了什麼。甚至更早時候的事,姬蘅小時候開始著手查探真相,重新訓練飛龍騎,調令金吾軍。紅樓一戰,最壞不過是和殷湛同歸於盡,可最後卻讓姬老將軍付出了生命。   姜梨聽得出姬蘅話語裡的低沉,雖然他神情毫不在意,可他的心裡,卻為姬老將軍的去世而痛苦。他說起過去,平淡的語氣,但姜梨想像得到那些年裡,他從稚嫩的少年成長起來的苦澀。別家的貴族子弟,為了錦繡前程努力的時候,他卻把自己投身於地獄之中。他放棄了他的未來,來賭一個不知道結果的賭局。   他從不真心,因為他這樣的人,真心就是罪孽。   越是身處黑暗的人,大約內心深處越是嚮往光明。他越是孤獨,越是要穿鮮豔的衣裳,聽熱鬧的戲。從繁華中走過,仿佛這樣就不能被丟棄似的。但事實上是,他的親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到最後還是只剩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了很多,罷了,笑著看向姜梨,溫聲道:「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你想要反悔嗎?」   姜梨看著他。   他的目光溫柔,姜梨卻覺得十分悲傷,這些日子來接連的算計,殷湛的事是告一段落了,可又多了一個殷之黎。還有那些青州的殷家兵,這場仗如何打,姬蘅也會累。   她說:「誰說你什麼都沒有了?」不等姬蘅回答,她就繼續道:「不是還有我嗎?」   他失笑,道:「你真是……和過去一模一樣。」   多年前的春夜裡,他聽她唱完一齣戲,就知道這是個不夠精明的女人。一旦愛上什麼人,必然奮不顧身,仿佛撲火飛蛾。她分明已經錯過一次,卻仍然敢再次愛上一個人,勇敢交付自己的真心。   她的真心樸素而隨意,卻讓他無法自拔,深陷其中,願意交付自己的一切。於是他也從精明狩獵的獵人變成了溫柔的野獸,甘心被她馴服。   「之前是我沒有想到。」姬蘅道:「我只讓人護著姜府,卻沒有想到殷湛會拿葉家做砝碼威脅。我已經讓孔六帶人去葉家,以後不會出現這樣的事。」   姜梨道:「和你無關,是殷湛太卑鄙了。」   居然能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他好歹也是個將軍,縱然兵不厭詐,但也不應該用這樣不磊落,甚至下作的法子。   「我會儘快送你回京。等回京之後,會讓孔六派人馬一直跟在你身邊保護你的安全。儘量不要離開。葉家的人,就住到國公府。」姬蘅道:「國公府裡,總比外面安全一些。」   姜梨聞言,察覺出不對勁,看向他,問道:「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殷之黎在青州起兵了,殷家兵人馬不少,殷湛籌謀多年,意圖謀反,我答應了皇帝,要帶金吾軍平息叛亂,我不能走。」姬蘅笑道。   「你……你並沒有上過戰場。」姜梨急切道。   他笑了,「你這是不相信我,阿狸。」他說:「許多事情,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只有親手殺了殷之黎,我才能安心。這場仗不知道會持續多久,等我回來,就娶你過門。」   「姬蘅……」   「你可不能嫁給別人。」他把姜梨拉向自己,在她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你真的決定了?」姜梨心酸極了,她不想和姬蘅分開,也知道姬蘅這一去實在很危險。可她也知道,姬蘅去意已決。換做是她,她是姬蘅,也會去親手了解這持續了兩代人的冤債。她沒有任何理由去左右姬蘅的決定,喜歡一個人,也不是要禁錮他,她尊重他的選擇。   「我要離開你,你會不會原諒我?」他含笑道。   姜梨笑了,她道:「如果你答應我,一定會回來娶我,我就原諒你。」   她眸光明亮,坦誠而乾淨,姬蘅微微一怔,從心底感到了滿足和感激。她輕而易舉的撫平了自己所有的暴戾和陰暗,令他變得從容。   他鄭重其事的回答:「我答應你。」 第236章別離   從以前到現在,姜梨都極不喜歡別離這件事,從前在桐鄉的時候,出嫁告別父兄,就令她十分難過。如今比那時候更心酸,因她知道此去姬蘅的危險。這並不是一場好打的仗,殷湛是拼了魚死網破的力氣,多少年苦心孤詣,就是為了這一日的到來。   太后更是不惜放任成王去對付洪孝帝,讓成王和洪孝帝之間彼此磋磨勢力,若非姬蘅在其中橫插一腳,現在的殷家想要左手漁翁之利,實在輕而易舉。   姜梨還惦記著姬蘅身上的傷,她道:「不能晚點再去嗎?」   「殷之黎會很快動手。」姬蘅笑道,「不能讓人搶佔先機。」   姜梨沉默,殷之黎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殷湛的死亡,他的身世,殷之情的死亡,接二連三會讓他受到巨大的衝擊,常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尚且會崩潰。姜梨倒以為,殷之黎不會崩潰,但絕不是從前那個殷之黎。當他決定利用自己去要挾姬蘅的時候,過去那個會為戰爭傷及百姓而不忍的殷之黎,已經就此煙消雲散。   她又想起殷之情來。殷之情為了姬蘅擋下殷之黎的一刀,不知現在是否還活著。姜梨倒是希望殷之情能好起來,殷之情並沒有做錯什麼,從某些方面來說,她生在殷家才是最大的錯誤。   姬蘅已經穿戴好了鎧甲,這和他過去慵懶曼麗的樣子判若兩人。也許姬蘅十分肖似虞紅葉,但在他的骨子裡,卻和姬暝寒是一模一樣的。姜梨沒有見過姬暝寒,但只要看看姬蘅此刻的模樣,大約就能想像得出,當年的金吾將軍是何等風姿。   他拍了拍姜梨的肩,道:「你還愣著做什麼?走吧。」   姬蘅像是已經全然的恢復了過來,可姜梨昨夜為他包紮過,那些傷痕實在是太深太深了,根本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裡恢復。   「如果你不能撐下去,不要勉強。」姜梨認真道:「姬蘅,沒有什麼比能活下去更有希望,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阿狸,」他眯起眼睛,「你向來不是大公無私?怎麼今日反倒自私了起來?」   姜梨伸手抱住他,輕聲道:「我只是怕失去你而已。」   她這一生,失去過親人,所幸的是失而復得了。但上天不會一次又一次的眷顧她。許多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來。譬如姬暝寒,譬如虞紅葉,又譬如姬老將軍。   人可以強大,也可以從容,但只要是凡人,都不會鎮定到面對可能會失去心上人而無動於衷。   姬蘅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他被姜梨抱著,似乎也能感到姜梨心中的不安,便嘆息了一聲,道:「相信我,阿狸。」   趙軻在山洞外頭,走進來道:「大人,車馬都備好了。」   姜梨鬆開手,姬蘅道:「走吧,我送你。」   姬蘅要在留在青州,姜梨必須回燕京城。殷之黎能抓走姜梨一次,自然也能抓走姜梨兩次。在戰場上,姬蘅未必時時都能護的住姜梨,且刀劍無眼,姜梨並不會武功,若是傷著,只會拖累姬蘅。   姜梨也深知這個道理,因此縱然擔憂不舍,還是同意姬蘅的決定。姬蘅挑了幾十人護送姜梨回京,走的又是水路,倒是不易被人察覺。   只是送別的路似乎格外短,仿佛還沒走多久,就到了碼頭。   船舶靠岸,長河的水都結冰了,永定河的卻沒有,往來客船飄蕩在大河之上,天地幾乎要連為一體,尤其壯闊。姜梨穿著姬蘅送她的狐皮大氅,抬眼看向姬蘅。   她遲遲不願意邁出上船的步子,倒教姬蘅看笑了。他說:「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黏人。」   他這話是調侃的語氣,仿佛說笑,姜梨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她做慣了微笑的姿態,也時常以微笑來掩飾心中的情感,時至今日,卻怎麼也擠不出一個笑容。   姜梨踮起腳,雙手撫上姬蘅的臉,閉上眼睛,輕輕吻了他的唇。   便是旁人說她不夠矜持、過於大膽也認了。她只是不想要自己後悔而已,她鬆開手,下一刻,姬蘅託著她的後腦,將她拉向自己,加深了這個吻。   雪滿長空裡,年輕的男子親吻嬌小的少女,他吻得深重而熱烈,決絕而溫柔,就如他矛盾的內心,帶著小心翼翼的虔誠。姜梨仰著頭承接這個吻,只覺得眼眶有熱意,仿佛要流下淚來。   護衛們轉過身去,沒有去看這纏綿的吻別,江上孤舟靜靜的停泊,離人在碼頭上,好似過去看過所有的戲裡,都不及此刻半分難言。   過了很久很久,姬蘅才鬆開手,姜梨沒有再看他了,她轉身,提起裙角,上了船。   護衛們跟著上了船去,趙軻和文紀留在姬蘅身邊,他們是姬蘅的左膀右臂,這回是要和姬蘅一同上戰場的。他們二人見此離別,也心中酸澀,更勿用提姬蘅。   姜梨站在船頭,船緩緩前行,風雪裡,姬蘅英姿挺拔,那一抹豔紅,在冰天雪地裡尤為鮮豔,仿佛就要這麼霸道的存在於她的記憶中,永不褪色。姜梨忽然就想起了夢裡的那個春夜,春風划過熱鬧的人群,而他停在了她的牆頭。她尚且為人婦,他剛為父親之死絕望至死,不過是陰差陽錯,就在那鞦韆上的一曲戲中,結下初緣。   這一場戰爭不知何時才會停歇,姜梨希望,還能與他重逢在春夜,春日萬物初生,他重新出現,續寫從很早很早起,就未完的故事。   船漸漸的越來越遠了,雪也越來越大,很快,那紅色變成了一個紅點兒。姜梨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那一處,直到風雪將他的身影徹底的遮蓋住,面前再有沒有姬蘅的影子。只有寬闊的大河,提醒著他們就此分離。   但願重逢不遠,但願長相見。   ……   從青州到燕京,走水路要二十來天。姜梨回到燕京城的時候,姬蘅應當提前與國公府的人說了,葉明煜等人如今並未住在葉府,而是都住進了國公府。因此姜梨回到燕京城後,就先去了國公府。   國公府外掛著白色的燈籠,姜梨不在的日子裡,姬老將軍入葬了。本來身為國公府唯一的嫡孫,姬蘅沒有為姬老將軍披麻戴孝,若是按以往,大約城中人都會說姬蘅果然是個不孝的王八蛋。但這回竟沒有,原因是夏郡王在青州造反,姬蘅帶著金吾軍平反去了。對於英雄,百姓總是格外寬容。雖然這英雄過去的名聲並不好,也不見得會有戰功,但他這樣做了,也就給他沒能及時回京行孝找了個理由。   這麼多年過去,國公府裡只有姬蘅和姬老將軍二人。姬蘅性情喜怒無常,不與人交好。姬老將軍又早已不再朝中,於是門庭冷落,當年英武的將軍就此隕落以後,來弔唁的人竟也寥寥無幾。國公府人丁本就稀少,門口掛著白色的燈籠和孝字,只讓人覺得冷清刻到骨子裡,令人心疼。   姜梨回到國公府的時候,大家都很震驚。   姬蘅果真是讓葉明煜將所有人都搬到國公府裡,姜梨進到院子裡,還看到葉明煜和小紅正在吵嘴。正因為有這許多人,總算是將國公府的悽清之氣衝淡了一些。薛昭最先發現了姜梨,叫道:「姐姐!」   眾人這才發現姜梨回來了。   司徒九月手裡正端著搗藥草的藥罐,也走了過來。眾人都圍過來,薛昭道:「姐姐,姐夫寫信說你這幾日回來,你果真就是這幾日回來了!」   葉明煜也懶得糾正薛昭錯誤的稱呼,只想著這小子大約是想和姜梨攀親帶故,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姜梨:「怎麼樣,阿狸,沒受傷吧?」   姜梨搖頭,薛懷遠沉聲道:「阿狸,這一次你太衝動了,你不應該以身犯險,用自己來救我們,倘若你出了事,我們如何自處?」   他叫「阿狸」,葉明煜心中納悶怎麼薛懷遠和姜梨也如此親近了起來。但眼下也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況且薛懷遠說的沒錯,他就點頭附和道:「就是,阿梨,那殷之黎真想做什麼,我們就陪他玩,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能讓你來救我們?」   姜梨道:「薛先生、阿昭、舅舅、表哥、九月姑娘還有海棠,你們沒事吧?殷之黎有沒有為難你們……葉家的下人都被殺了,還有海棠的手指……」   海棠往後微微縮了縮手,道:「倒也沒什麼,從前臉都毀過,一根手指算得了什麼。他們知道姜姑娘心軟,才會這麼做,為的就是讓姜姑娘關心則亂。是我連累了姜姑娘。」「何必這麼說,若非我,殷家也不會綁走你們。」姜梨回答,又問:「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殷之黎抓走了你們,但不知你們遭遇了什麼。」   葉明煜就嘆了口氣,道:「當時事發突然,我們也都沒想到……」   原來,在姜梨前去葉家,發現葉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有人潛進了葉府,將葉明煜他們全都擄走了。那些人和普通的江湖刺客並不一樣,倒像是在軍營中的行伍之兵,葉明煜都著了對方的道。等他們醒來的時候,已經出了城門,也不知是什麼地方,但應當離燕京城不遠。他們聽那些人口口聲聲的道:「郡王。」便猜到也許背後指使之人正是殷湛,也就是那個時候,海棠被拖出去砍掉了一根手指。   薛懷遠到底要聰明些,很快猜出來,這些人擄走他們,怕是目的並不單純,而是為了威脅某人。和薛家父子,葉家叔侄同時關係密切的,似乎就只有姜梨一人了。   「薛先生猜出或許他們是要用我們來換你,本還想意圖阻攔,可沒過幾日,我們就被人打暈了丟在燕京城門口,車騎隊的孔六孔大人發現了我們,才將我們帶了回來。」葉世傑解釋。   姜梨聽到孔六的名字,就曉得孔六的出現怕不是偶然,而是姬蘅提前安排好的。薛昭道:「後來孔大人前來,說是姐夫打好招呼,現在葉府並不安全,讓我們住進國公府。我們才知道原來姬老將軍去世了。」   薛昭聲音也有些黯然,葉世傑蹙眉問:「表妹,這是怎麼回事?肅國公和殷家到底有什麼?殷家突然造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些什麼?」   姜梨和姬蘅關係匪淺,若說姜梨什麼都不知道,只怕也不可能。但姜梨並不願意將姬蘅的過往展現給別人看,那太黑暗了,對姬蘅來說也太殘忍。她不願意旁人用同情的目光看待姬蘅。   薛懷遠像是能了解姜梨心中所想似的,道:「姜姑娘到底只是個女兒家,這些事情事關重大,肅國公未必會跟她說,知道的越多反而會越危險,想來肅國公為了保護她,也不會多說什麼。」   葉世傑看向姜梨,見姜梨不欲多說的模樣,心中也明白幾分。對於不想告知的事情,這個表妹向來倔強,沒有任何人可以動搖她的決定。   「我看姐姐還是先回府休息一下為好。」薛昭看著姜梨的臉色,道:「至於以後的事情,來日方長,慢慢說也不遲。」   薛昭這是在為她解圍,薛懷遠也順勢道:「不錯,姜大人也在府裡等著姜姑娘回去,姜姑娘回去了,姜大人也能安心。」   葉明煜雖然也有一肚子話要問姜梨,但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關心的還是姜梨的身體和安全,薛懷遠和薛昭都這麼說了,姜梨看起來精神也不大好,他就道:「那也是……阿梨,那你先回府休息。等明日我再來府裡看你,國公府裡安排的有侍衛,你不必擔心我們。雖然肅國公這人……但他對你,還算不錯吧。我不說什麼了。」   葉明煜一直覺得姬蘅容貌太盛,不是什麼好事,況且坊間對姬蘅的傳言也實在算不得太好。但三番兩次,姜梨都是被姬蘅救下來的。而且姬蘅和他們葉家非親非故,何必還讓他們住進國公府。讓官家避之不及的商戶住到自己府上,若不是看在姜梨的份上,姬蘅這般驕傲何至於此。男人最了解男人,姬蘅這麼做,無非是愛屋及烏,對姜梨有這份心,也實在很難得了。至少比起從前姜梨那門寧遠侯府的親事來,不知好了多少倍,加之姬蘅又親自帶兵出徵,可見是條真漢子,不是只曉得長得美的小白臉了。   ……   等從葉府回來,回到姜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姜梨回到燕京城的事情,事先沒有通知人。等姬蘅的那些隨身護衛送姜梨回到姜府,門房的人看見是姜梨的時候,還嚇了一跳,趕緊去通知老爺老夫人。   晚風堂裡,一時間倒是變得擁擠了起來。   盧氏一如既往的熱絡,平日裡的精明,這會兒倒是顯出幾分真切的擔憂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姜梨,道:「小梨,你這是去哪裡了?你……又是從哪裡回來的?」她一副迷茫的樣子,顯然,姜元平沒有將姜梨的消息告訴她。   姜老夫人倒是很平靜,對於姜梨的突然歸來,也只是表現出了一點激動,就很快如常。她並沒有多問姜梨什麼,只問姜梨有沒有受傷,之後就什麼都沒問了。姜梨猜測姜老夫人大約是知道了點什麼,姬家和殷家的那點恩怨且不說,至少姜老夫人應當知道這些日子姜梨去了哪裡,為何而失蹤。姜景睿想多問幾句,就被姜元柏打斷了,姜元柏看著姜梨,道:「你跟我來。」   他次次都是這句話,姜梨也早已習慣,隨著姜元柏回到了書房。姜元柏問:「你知不知道,這次你做的實在太衝動了!你為了葉家,竟然自己出去做籌碼,你這樣,把姜家置於何地?」   「對不起,父親,」姜梨回答,「當時事情緊急,我實在沒有想那麼多。」   「只怕你就算想到了,也還是會這麼做吧。」姜元柏冷哼一聲,「你對葉家和薛懷遠父子,自來就比姜家來的親密。」   姜梨無話可說,平心而論,姜元柏說的完全沒錯。可人心都是肉長的,葉明煜待她視如己出,而薛懷遠本就是她的親生父子。人都有遠近親疏,縱然姜梨並非記打不記吃的人,可姜家有時候做的一些事情也難免令人心寒。就像比起和姜元柏,她和舅舅相處得更自在。   姜元柏見姜梨這幅樣子,反倒說不出話來。姜梨根本就是知道自己的錯誤,卻也不改,這個倔強的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反正不像他,更不像葉珍珍。   「我問你,姬蘅有沒有跟你說過,姬家和殷家過去的淵源?」   姜梨心中一跳,面上如常,垂著眉眼,回答:「沒有。」   「真的?」姜元柏狐疑的看著她。   「真的。」   很奇怪,姜梨面對姬蘅說謊,總是能露出馬腳,心中也十分不自然,而對於姜元柏說謊,卻像是爐火純青,根本不假思索。姜元柏嘆了口氣,道:「罷了,這些也都不重要了。」   他的嘆息悠長,姜梨卻從他的話裡聽出了些異樣的感覺,問道:「父親可是出了什麼事?」   「殷湛這一反,無異於將我架在火上烤。之前他與我走得近,幾次三番上姜家,想來陛下也心知肚明。陛下放任他與我這般做,並不提醒,可見是早就做好了打算,也要對付我姜家。如今沒有說明白,不過是看在多年的君臣之誼,師生之恩上給我姜家留個臉面,我若是舔著臉裝傻,就別怪陛下無情無義。」他轉過頭來,搖頭道:「姜家,不能再留在朝中了。」   姜梨沒有說話,其實這件事她早就看出來了。洪孝帝怕是一開始就沒存著讓姜家一直留在朝中的目的。從前成王還在的時候,留著姜家尚且可以制衡,如今成王已經消失,姜家再留下去,毫無益處。不是因為姜元柏有反心或是怎樣,而是因為如今朝中大部分的文臣,都曾是姜元柏的門生。這對於洪孝帝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帝王之術,當年還是身為太傅的姜元柏教導洪孝帝的。他應當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可惜的是,身在其中的人,難免會被眼前光景迷惑。姜元柏官做的太大,太順,要忍痛割愛,也就越捨不得,早該在許多年前完成的事情,卻一拖就是這麼多年。   當年姜老大人的風骨,如今姜家也並無留存,所以姜家的敗落是遲早的事。如今姜元柏能夠亡羊補牢,倒並非一件壞事。好好培養後人,如姜景睿姜景佑,姜家,未必沒有重新繁盛的時候。   端看個人怎麼選擇罷了。   「小梨,」姜元柏道:「我辭官之後,你就不再是首輔千金。和姬蘅之間的親事……」   「陛下金口玉言,豈有違背的道理。」姜梨打斷了姜元柏沒有說完的話。   姜元柏盯著她,像是一瞬間明白了她的心思,他緩慢的開口道:「看來,你很喜歡他。」   「不錯。」姜梨回答的也坦蕩,她說:「非常喜歡。」   「倘若他死在戰場上了呢?」姜元柏皺眉,「你要知道,他從未上過戰場,殷之黎卻是殷湛的兒子,自小習得是制勝之術。他要是輸了,皇上的賜婚,也可以不作數的。」   「父親說的不對。」姜梨抬眼看向姜元柏,她的聲音清朗,一瞬間,姜元柏似乎看到了姜梨從青城山被接回燕京城,時隔八年,她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眼神。姜元柏驚訝於這女兒眉目間的堅決,溫軟中藏著深深的執拗,她的聲音也是溫和的,卻像是誓言,沉沉不可撼動。   她說:「姬蘅會死,但不會輸。他活著回來,我就嫁。他回不來,我就束髮為他守一輩子寡。不過,」她嘴角微微揚了起來,似乎帶了點笑意,驀然間,姜元柏眼前一花,只覺得這會子的姜梨,和姬蘅的笑容竟然十分相似,她道,「他答應過我,一定歸來。」 第237章請求   在燕京城的日子,過的還算平靜。夏郡王起兵造反的事,在燕京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百姓們只詫異這英武勇敢的將軍居然是個亂臣賊子,心中唏噓,但談論幾日也就罷了。一些聰明人嘖憂心忡忡,戰爭不知何時才會結束。更多的人卻是事不關己,青州裡燕京城還有那麼遠的距離,聽聞殷之黎主要帶兵在青州以南,而燕京城卻在北地。天高皇帝遠,百姓們心中自然沒有危機感,甚至覺得殷之黎的威脅,還不及當初成王來的大。   然而知情人卻曉得,其實不然。殷湛為了這一日,籌謀多年,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其實比成王的籌碼多多了。他的兵馬這幾十年來都沒有鬆懈過一日,一旦放出來,仿佛厲獸出籠,勢不可擋。而殷之黎從小被殷湛訓練,當他溫文爾雅的時候,看上去像個無害的翩翩公子,當他作為將軍的時候,戰術精湛。且很有頭腦,先是從青州以南包圍。北燕的人們過了這麼多年太平日子,早已疏於戰術,竟被殷之黎一連拿下好幾座城池,丟盔棄甲。而殷之黎進城以後,也並未讓士兵燒殺擄掠,並不欺負百姓,反而十分有理,竟是要做出幾分仁愛的意思。因此,被他收服的城池裡的百姓,倒沒有劇烈的反抗。   倘若洪孝帝是個暴君,只怕過去那些戲文裡的,百姓大開城門歡迎叛軍進城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好在洪孝帝還算個明君,否則憑藉殷之黎的法子,不戰而勝也是有可能的。   青州以南已經改朝換代,百姓們不大清楚,朝野之中的臣子卻是再清楚不過。許多臣子心中就有了旁的計較,這小皇子雖然在和成王的針鋒中勝了,可殷之黎並非成王。殷之黎最大的依仗是那隻戰無不勝的殷家兵,而洪孝帝手下,新的將領還尚且稚嫩,倒是有隻金吾軍,可惜多年不用,且當年的金吾將軍已經死了,雖然肅國公自己帶命出徵,但他可從來沒上過戰場,勝算有幾成,尚未可知。   朝臣們也是苦不堪言,這歷來改朝換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誰也不想成為被犧牲的那個。才走了一個成王,就又來了一個殷之黎,可真是令人頭疼。   葉世傑將朝中的事情講給姜梨聽,越是這樣的關頭,越是用人之際。一些中庸之臣便選擇自保之路,唯唯諾諾不敢出頭,而葉世傑卻是年紀正好的青年,一腔熱血,直言不諱,倒是越發的被洪孝帝倚重起來。當然,他得器重得的如此之快,也和薛懷遠在背後指點脫不了干係。   葉世傑對姜梨道:「你爹……近來將我引薦給了他交好的幾位大臣,我看他的樣子,似乎是打算退讓了。」   他說的是姜元柏。   姜梨笑了笑,道:「這個時候,對姜家來說,能全身而退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葉世傑聞言,點了點頭,「也是。」   姜元柏上次自從和姜梨說過打算辭官的意思後,果真是在著手退讓的事了。只是和他交好的臣子頗多,朝中他的門生也頗多,一時需要處理的不少。但他總歸也是在一件件去做,尤其是,姜梨看姜元柏的意思,是打算留一些人脈給葉世傑。等姜元柏兩兄弟真正辭官後,許多年後,也許葉世傑能在朝中佔有一席之地,而再過不少年,姜家的子弟再入仕時,也許也能得到葉世傑的照拂。   官場就是這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姜元柏做這些,不見得是多喜歡葉世傑,也是為了給姜家再留一條後路。不過對葉世傑來說,這也沒什麼不好。這些人脈在姜元柏手裡,是姜家的催命符,在葉世傑手裡,卻能錦上添花,雙贏的事情,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你爹辭官的話……」葉世傑道:「姜家應當不會呆在燕京城了,你們打算去哪裡?」   姜元柏做首輔這些年,也擋了不少人的路,雖然極大部分成王右相的人已經被清理乾淨,但難免還有漏網之魚。辭官後還呆在燕京城,難免不好。姜梨搖頭:「父親沒有告訴我他的打算。」   「聽你的意思,」葉世傑看向她,「你不打算這麼做?」   「陛下已經賜婚了,」姜梨微微一笑,「我遲早都會進國公府,還能去什麼地方?」   葉世傑盯著姜梨:「你就沒有想過別的選擇?」   「我沒有想過別的選擇。」姜梨笑道。   她看上去說的很認真,也沒有玩笑的樣子,葉世傑卻明白過來。他笑了笑,低聲道:「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他。」   他說話的聲音太低,姜梨也沒有聽清楚,等姜梨再想問的時候,葉世傑已經岔開了話頭。又與葉世傑說了一陣子話,姜梨才離開,小紅站在燈籠上瞅著姜梨,姬蘅不在,這隻聒噪的八哥看起來也寂寞了不少,不再逢人就熱情的上去說話,反倒比往日更安靜了些。   偌大的國公府,不再有姬老將軍練劍的聲音,姜梨走到花圃裡,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那些鮮豔的花,也顏色黯淡了不少。不知是今年的風雪特別摧殘,還是姜梨睹物思人。她只覺得那一日年夜裡,同姬老將軍、姬蘅聞人遙一眾人烤鹿肉的事情還近在眼前,仿佛還是昨日,而今卻物是人非,今年的新年夜,大約沒有往日熱鬧了。   薛昭正在花圃裡同司徒九月說話。   從薛昭回到燕京城之後,大約他意識到了如今的自己,的確是不再有能力保護的了身邊人。便跟著葉明煜苦練鞭法,司徒九月給了他一些毒藥,那些毒藥抹在鞭子上,雖然不至於讓人頃刻之間失去性命,卻也會讓人大吃苦頭。薛昭現在鞭法還不甚精妙,練習的途中也許會傷到自己,如果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對他自己來說也亦是十分危險。   司徒九月和薛昭倒是相處的十分不錯。葉世傑不練武,對殺人也沒什麼興趣,薛昭又對朝中之事說不上個所以然,因此儘管兩人年紀相仿,還真玩不到一塊兒去。姜梨走到花圃邊上,看到薛昭和司徒九月的影子,正想與他們打招呼,就聽見薛昭道:「九月姑娘,你說……姐夫在青州那邊,會不會有危險?」   司徒九月的聲音平板無波:「戰場上沒有不危險的地方。」   「我很擔心。」薛昭的聲音有些發悶,「如果我的腿沒有受傷就好了,我能跟著一道去青州。」   「你去?」司徒九月道:「戰場上的敵人可不是一個兩個,你要面對的是成千上萬的人。如果不是情勢所逼,沒有人會主動願意去打仗的。別說的很容易似的。」   薛昭看向她:「九月姑娘,漠蘭動亂的時候,戰爭也是很慘烈的吧。」   司徒九月一愣,半晌沒有說話。即便她每次說起自己的過去,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像是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她全然不在乎似的。可事實上是,每當想起來的時候,她還是會心悸,她只能努力的不去想,才能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親眼看著自己熟悉的人包括從小服侍她的奶娘丫鬟,上到父母兄弟姐妹,一個不剩,那是何等慘烈。   「當然。」過了很久,司徒九月才回答,「你根本無法想像。」   「那你……沒有想過復仇麼?」薛昭問。   在外面的姜梨聞言也是微微一怔,就如她變成姜二小姐以來,思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向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報仇,那司徒九月呢?目睹全家全都被害死,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復仇麼?   「怎麼會?」司徒九月的聲音變得有些陰冷,她道:「終有一日,我會回到漠蘭,拿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只是如今我勢單力薄,尚且還要依仗別人。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我都能忍,只要我一日不死,復仇之心就一日不滅。當年我來到國公府,答應為姬蘅做事,也不過是因為他與我做交易,待到前情事了,助我殺回漠蘭。」   姜梨一詫,這回是真切的明白過來,司徒九月和姬蘅之間的淵源。不過姜梨總覺得,姬蘅願意答應司徒九月,並非全然是為了交易,為了利用司徒九月毒姬的本領,而是他從司徒九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大約有些同病相憐。姬蘅這個人,多情似無情,但真要說他無情,卻又在某些時候願意拉人一把。   「你那是什麼表情?」姜梨還在沉思的時候,司徒九月的聲音傳來,她道:「你是覺得我心狠手辣,還是覺得我執著復仇瞧不起我?」   「怎麼會?」薛昭道,「如果有人傷了我,傷了我身邊的人,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為身邊人復仇的。做錯了事,總歸要付出代價,我認為九月姑娘做的很對,如果我是九月姑娘,也會這麼做。且九月姑娘能看清利弊,審時度勢,寧願蟄伏多年也不是貿然出手,謀定而後動,這一點我非常欽佩。待到九月姑娘殺回漠蘭那一日,想來我的鞭法練得不錯了,也陪九月姑娘一道回去。」「你?」司徒九月嗤笑,「我家裡的仇,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去做什麼?」   「九月姑娘是我的朋友。」薛昭認真的道:「朋友需要幫忙,我自然要出手。」   過了一會兒,司徒九月的聲音才想起,她道:「還是管好你自己吧,我可不想帶著你,還怕你出什麼危險。」   雖然看不到司徒九月的臉,卻能聽出她的聲音是帶著笑意的。姜梨側過身子,也跟著微微笑起來。不管怎麼說,國公府這些日子裡來,還是發生了一件好事對不對?同為姑娘家,她當然能看得出來司徒九月的心思,就是不知道阿昭那個呆子何時才會發現?不過罷了罷了,這些猜度心思的過程雖然費力,可日後想起來,未嘗不是一段有趣的記憶,便讓他們自己摸索吧。   姜梨轉身走開了。   ……   這一場戰爭,持續的非常的長。一月兩月的過去了,年關也過去了,甚至春日也快過去了,北燕的百姓們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仿佛才看清了夏郡王的真正實力似的。從青州以南丟了好幾座城池,殷之黎就在那裡自立為王,自稱夏王。殷家兵十分勇猛,然而再如何勇猛,始終沒辦法越過青州的永定河另一頭——金吾軍同樣氣勢磅礴,毫不相讓。   姬蘅習得是朝廷權術並非帶兵打仗,但他帶領的金吾軍,竟然也十分不錯。和殷家兵的規整不同,聽說金吾軍當年個個都是硬骨頭,時隔多年,便是當年的青頭小兵如今也上了年紀,新招來的兵士又一時半會兒難以融入其中,按理說,這麼一隻金吾軍,可能徒有其名,卻不比當年。在這樣本身就十分不利的前提條件下,姬蘅能做到如此份上,讓殷家兵始終不能更進一步,已經令人意外。   但也正因為如此,要金吾軍再往前,徹底降滅所有的殷家兵,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前方的戰事結果每日都會有人送到姜梨手上,有時候是殷家兵勝了,有時候是姬蘅勝了。戰報只有短短幾行,姜梨無法從那幾行中猜測到姬蘅是個什麼境況,只能在腦海中自己冥想,有時候是姬蘅起身走動,有時候是他坐在帳中喝茶。就在這樣一日一日的消磨中,姜元柏也處理好了朝中的許多事情,打算再過幾日,就辭官了。   他要辭官那一日,姜梨請求姜元柏帶她一起進宮。   「你進宮做什麼?」姜元柏擰起眉頭。姜梨並不是一個喜歡進宮的人,在宮裡,她如今也沒有熟識的人。   「我想見陛下。」姜梨回答。   「你……」   「父親不必擔心,我見陛下,不是為了姜家的事,而是為了國公府的事。當初姬蘅曾經交代了我一件事,要我親自與陛下說明。我看如今已經差不多到了時間……父親,我不會給姜家添麻煩的。」   姜元柏看了姜梨一會兒,他越發的感到了力不從心。他一個馬上要辭官的人了,而姬蘅卻是洪孝帝最信任的臣子。那道賜婚的聖旨,幾乎是洪孝帝給他的一個警告,姜元柏無法左右姜梨的親事,也無法左右姜梨這個人。甚至從某種方面來說,姜梨現在已經是國公府的人了,就連葉家的人都住進了國公府,他能有什麼辦法,他不可能插手,也不敢插手國公府的事。   因此,姜元柏便揮了揮手,認命般的道:「罷了,你要去就去吧。」   姜梨笑起來:「謝謝父親。」   乍然看見姜梨笑,姜元柏也怔了怔。自從姬蘅待命出徵以後,姜元柏極少看見姜梨輕鬆的笑起來,大多數時候,她都看著院子裡的天空出神,不必想,也知道她想的是姬蘅。這個女兒看上去獨立又大方,不過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還真是跟所有有了心上人的女孩子一樣。   姜元柏忍不住試探道:「小梨,如果辭官後,我們要離開燕京……」   「父親,那讓我留在這裡,守著姜家吧。」姜梨回答。   她的眼睛仍舊如當年清澈乾淨,姜元柏卻從這一句溫和的話語中,窺見了她不可動搖的決心。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要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   姜元柏定定的看著姜梨,忽然有些迷惑。姜梨這性子,令他有一瞬間想到了早逝的葉珍珍。當年葉珍珍死得早,後來他娶了季淑然,自以為幸福美滿,關於葉珍珍,倒是很少想起了。但看著姜梨的模樣,他卻想到,似乎很多年前的葉珍珍,也是這般固執。   當時的姜老夫人前去葉家提親,雖然姜家是官家,但葉家竟然最開始還不大樂意。怕的就是葉珍珍嫁過去因為出身商戶受委屈。可葉珍珍自己在後院裡瞧見了姜元柏,回頭就告訴葉老夫人,她要嫁。   等葉珍珍過門之後,主動將這件事講給姜元柏聽,姜元柏心中還笑話她痴笨。世上女子都要拿喬,生怕別人將自己看得低了。喜歡一個男子,十分也要說的只有三分,可葉珍珍卻從不說謊,她很直接的告訴姜元柏,她真是喜歡他極了。   姜梨和葉珍珍一點兒也不像,她理智的多,也狡猾的多,可現在的她和葉珍珍又十分相像,都是一樣的坦率,一樣的毫不隱瞞自己的心意,是什麼就說什麼。   這算是一件好事嗎?姜元柏迷迷糊糊的想,葉珍珍之所以會不得善終,是因為被季淑然算計,說到底還是因自己而起,但姜元柏心底也承認,正因為葉珍珍毫不保留的愛意,他的心裡其實是有一些瞧不上葉珍珍的。   姬蘅呢?姬蘅看到姜梨如此坦率的將自己的心意表達出來,他會怎麼樣?他會像自己一樣因此看輕姜梨,甚至辜負姜梨嗎?他看著面前的女兒,少女亭亭玉立,溫軟動人,眉目間的堅毅,卻怎麼都不能撼動一分。   罷了,姜元柏心中長嘆一聲,這都是命。命裡如何,他一介凡人,怎能看的明白。   他的背微微佝僂,道:「那就按你心裡想的作罷。」   姜梨微笑:「謝謝父親。」 第238章扭曲   兩日後,姜元柏帶著姜梨進宮去了。   原本姜梨打算的是,姜元柏與洪孝帝辭官之時再一道,不過姜元柏堅持讓姜梨先處理和國公府有關的事。姜梨不曉得姜元柏是如何打點,也是如何與洪孝帝說的,等出門的時候,姜元柏只告訴她,蘇公公會帶她去見洪孝帝,至於見了洪孝帝之後如何說,如何做,都要看姜梨自己。   一路上,姜元柏很是沉默,姜梨也沒有說話。她的心裡,想著接下來要面對洪孝帝時說的話,實在輕鬆不起來。那一日她對姜元柏說,是為了處理國公府有關的事,此話不假,但卻並非姬蘅所託,而是姜梨自己有些問題想不明白。在姬蘅不在燕京城的這些日子,她總是去想姬蘅過去發生的事情。在過去的那些年,姬蘅獨自承擔了許多並非他應該承認的事情,過去的事情無可挽回,但姜梨仍希望能夠多了解一些姬蘅的從前。她從司徒九月、聞人遙嘴裡打聽到姬蘅過去的一些事情,有時候又想到當年虞紅葉和金吾將軍陰差陽錯的悲劇,想著想著,也就想出了一些不對之處。   這是國公府的秘辛,她不能告訴別人,姬蘅也不在眼前,於是就只有自己去尋求答案。但在尋求答案的過程中,還需要得到洪孝帝的首肯。姜梨知道,洪孝帝是一個隱忍有氣度,且有野心有手段的帝王,她不敢掉以輕心,即便現在看來姬蘅算是洪孝帝的心腹,但伴君如伴虎,且虞紅葉和姬暝寒的過去,還牽扯到了皇家醜聞,姜梨拿不準洪孝帝對待此事是個什麼態度,所以她必須親自見到洪孝帝,以確定下一步如何打算。   待進了宮,蘇公公安排的人來接姜梨,姜元柏沒有跟上去,只讓姜梨自己去,自己在外面等候。姜梨沒有推辭,跟著蘇公公進去,一路上,沿途的宮女太監都忍不住看向姜梨,目光隱隱帶著唏噓。   誰能想到,當年姜家這個背負著惡名,幾乎被人遺忘在腦後的失寵嫡女,如今一躍成為國公府的準夫人。尤其是現在姜家不比從前,反倒是姜梨成了姜家最光鮮的一個。難怪世人常說風水輪流轉,但這姜家的二小姐,看上去溫溫柔柔的,竟能降服肅國公姬蘅,可見也是個有手段厲害的,不容小覷。   蘇公公對姜梨很是恭敬,姜梨也不敢怠慢,蘇公公站在養心殿門口,道:「姜二小姐,皇上在養心殿,您請進。」   外頭的小太監通報了一聲,蘇公公帶姜梨走了進去,殿裡,洪孝帝正坐在桌前,姜梨走近看,發現他是在練字。他的字也很有帝王之氣,狂肆無邊,像是過去多年的蟄伏到了今日終於不必再偽裝,顯出九五之尊的霸氣來。   姜梨行禮:「臣女見過陛下。」   洪孝帝擱下筆,道:「起身吧。」看向姜梨。   姜梨站起身,亦是看向帝王。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從容,令洪孝帝想起明義堂校考那次,姜梨得了榜首,他親自授禮,便見那個傳言中惡毒跋扈的姜二小姐和旁人嘴裡的完全不一樣。時隔許久,她好像完全沒有變化,還是和記憶裡的一樣溫和平靜,哪怕是面對他這個帝王。   他知道姜梨一向很有勇氣,這一點,從當初她帶著桐鄉百姓在長安門前打石獅鳴冤鼓就能看得出來。難怪姬蘅會對她另眼相待,洪孝帝又想起姜梨的繼母一事,看向她的目光,終於緩和下來。   他道:「首輔說你想要見朕,是因為有關國公府的事,有話要對朕說,你有什麼事,現在說罷。」   洪孝帝其實如今也很年輕,可說話的語氣,便像是長輩對著晚輩一般。從某種方面說來,洪孝帝和姬蘅一樣,都是在很小的時候被迫成長,所以他們的性情中,似乎全然沒有幼童的天真和少年的意氣,有的只是在勾心鬥角之下,迅速滋長的成熟。這在旁人看上去叫老奸巨猾,但只有知曉內情的人才明白這四個字代表的血淚。   「陛下,臣女今日前來,的確是為了國公府一事,臣女請求陛下,讓臣女見太后娘娘一面。」   洪孝帝面色微變,仔細的打量起姜梨,道:「他竟連這個也告訴你了?」   姜梨沉默,姬蘅那一日在山洞裡,告訴了姬家和殷湛多年之間的糾葛,自然也告訴了姜梨太后的身份。姬蘅說過,洪孝帝應當已經將太后軟禁起來了,對於太后,洪孝帝不會放過她。   姜梨知道,此事畢竟涉及皇家秘辛,自己和姬蘅也不一樣,洪孝帝畢竟還要用姬蘅,但自己一介女子,對洪孝帝來說可有可無。如果洪孝帝察覺到自己有威脅,定會毫不猶豫的除去。最好的辦法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表現出來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   但她不能這麼做,她必須要弄清楚一件事情,哪怕冒著被帝王懷疑的風險也在所不惜。她能為姬蘅做的很有限,至少幫助姬蘅找到真相。   「你想要找太后做什麼?」洪孝帝問。   他的聲音低沉,很有壓迫力,但姜梨並未動容,只是低下頭,輕聲道:「是有些關於姬夫人的事情想要詢問太后娘娘。」   「你是不肯說了?」洪孝帝道:「姬蘅把什麼都告訴你,他還真是不要命了。」   「臣女是國公爺的人。」姜梨回答,「永遠也不會背叛國公爺。」   她知道洪孝帝在忌憚什麼,於他這樣成長起來的帝王,本就會對周圍的人充滿提防,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大約姬蘅的做法在洪孝帝眼中,簡直是被女人衝昏了頭腦,可笑之極,完全不贊同。   果然,洪孝帝聞言,只是反問道:「哦?永遠?那朕問你,如果姬蘅此去青州,回不來了,你又該如何?你會守著牌位過一輩子?談永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是陛下太低估了臣女,」姜梨回答的不卑不亢,「如果國公爺此去青州不再回來了,臣女就一直留在燕京城,等著他。如果他死了,臣女甘願束髮,獨自一人成親過門,替他守寡一輩子。永遠其實也沒有那麼難,朝夕之間,也就過了。」   她的聲音溫和,仿佛在說一件再微小不過的事實,令得洪孝帝卻不得轉過頭來看著她,好似要將她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看姜梨是不是在說謊。   姜梨坦然地看著他,她的目光堅定,讓人不由得覺得若是懷疑她的決心,也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   洪孝帝哼了一聲,道:「花言巧語。」   姜梨反而笑了,她從洪孝帝這句話裡,卻能看得出洪孝帝對於姬蘅,並非只有君臣之情,還有一點點真心的情分。正是因為替姬蘅著想,洪孝帝才會對自己如此警惕。   這比她一開始打算的要好多了。   「這麼說,你是非要見太后不可了?」洪孝帝問。   「求陛下恩準。」   「朕可以答應你,當初姬蘅走的時候,懇求朕照拂你。沒想到朕還沒來得及照拂你,你自己就找上門了。既是國公府的事,朕也不插手,你要找太后問什麼答案,就自己去問,不過有一點,朕必須提醒你,太后是個瘋子,如果你要是惹怒了她,能不能承擔後果,得看你自己。」   姜梨聞言,卻是笑了,她再次恭恭敬敬的跪下身去,從洪孝帝謝恩,道:「多謝陛下。」   她想,洪孝帝大約也是知道姬家和太后之間的死仇的,否則不會如此輕輕帶過。不過這樣一來,卻正方便了她行事。她這麼一拜,洪孝帝反而不耐煩了,招呼蘇公公,讓蘇公公帶姜梨趕緊去見太后。   一切比姜梨預料的要順利得多。   蘇公公道:「姜二小姐,跟咱家來吧。」   姜梨退出了養心殿,跟著蘇公公走了出去。蘇公公走的方向,似乎不是坤寧宮,反倒像是冷宮似的,一路上都沒什麼人。姜梨走著走著,心中就明白了幾分。恐怕正如姬蘅所說的,皇帝已經把太后軟禁起來了。也是,殷湛身死,殷之黎造反,洪孝帝早就預料到有這一日的到來,甚至於可能早就知道太后犯下的禍事,都到這個份上,自然不會再維持虛假的母子之誼。   蘇公公帶姜梨走到了一處廢棄的宮殿,說是廢棄,是因為外面連個掃灑的丫鬟都沒有。院子裡既狹小又空蕩,地上積攢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仿佛許久都沒有人掃過。姜梨猜測,怕是冷宮也不至於如此蕭條,沒料到皇宮裡還有這樣冷清的地方。   整個院子裡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一個人居住在這裡。蘇公公走到最裡面一間房的房門外,輕聲道:「姜二小姐,請進吧。咱家就在外面候著,您要是說完了,或是有什麼事吩咐雜家,雜家再進來。」   姜梨衝蘇公公道過謝,推門走了進去。   「吱呀」一聲,門也像是過了很久,終於被人推動,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晦澀聲音。被這麼一推,灰塵也在空中飛舞,分明是白日,屋子裡卻像是黑夜一樣,黑漆漆的。黑暗中似乎有什麼聲音,女子厲聲道:「誰?」   姜梨頓了頓,道:「太后娘娘。」她一邊說,一邊拉開了屋子裡的帘子。   屋子裡頓時被光映的亮了幾分。   梳妝檯前,坐著一個女人。她被光這麼一招,有些不舒服的眯起了眼,姜梨便看到,這女人身上的衣裳似乎許久沒洗了,白色的中衣已然變得髒汙不堪,有些發黃,她的頭髮也油膩膩的,沒有帶任何首飾髮簪,卻還挽著一個精緻的髮髻,越發顯得頭髮髒汙。她側頭看向姜梨,目光帶著凌厲的審視,面上既衰老又憔悴,卻是疾言厲色,仿佛要把姜梨生吞活剝一般。   「你是誰?你來做什麼?」她再次重複了一遍。   這便是林柔嘉,如今的太后。自從被洪孝帝軟禁起來後,她就變成了這幅德行。洪孝帝可不會好吃好喝的供養著她,尤其是在得知了害死夏貴妃的人裡,就有她之後,洪孝帝雖然沒有對太后用刑,但這樣過的比粗使婆子還不如,無異於令太后生不如死。   她養尊處優了這麼多年,哪怕是最落魄在紅山寺避難的時候,都有殷湛在前在後,將她呵護的不沾凡塵。哪裡過過這樣的日子,仿佛將她的自尊心都在地上踩碎了踐踏似的。即便這樣,她還要維護著她做為太后的尊嚴。   姜梨卻不願意成全她的驕傲,知道面前的女人如此歹毒,害死了虞紅葉和姬暝寒,害的姬蘅的人生從此改變,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林柔嘉生出半絲同情。   「我是首輔府上的姜梨,姬蘅未來的妻子。」   「姜梨……?」太后皺起眉,似乎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姜梨究竟是什麼人,她看向姜梨,恍然道:「原來是你,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姜梨似乎沒有任何理由去找太后。   「我是來問問你,有關當年你和殷湛合謀害死虞紅葉一事的。」姜梨回答。   此話一出,太后先是怔住,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冷笑道:「我道是怎麼回事,原是幫那個賤種來興師問罪來了。你有什麼資格問哀家過去的事,姜元柏那個廢物,不值一提,你不會以為攀上了姬蘅,就真的能高枕無憂了?哀家當年連姬暝寒都能弄死,姬蘅……他遲早也會死在哀家的手下!」   姜梨的心中,倏而爆發出一股怒意。甚至於這股怒意比起當初她得知是沈玉容和永寧公主還是自己的時候還盛。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無恥之人,坐下了傷天害理的勾當,非但不知反悔,還洋洋自得,從她的眼裡,只有純粹的惡意。   她也懶得與太后多費口舌,直奔主題,只道:「別的不說,我來只是想問你一句話,當年你因姬夫人撞破你與殷湛私會,便設計殺害了姬夫人。可深宮之中,姬夫人怎麼會突然出現,這件事,是你安排的吧。你故意引誘姬夫人前來,再借殷湛的手殺了她滅口,對不對?」   太后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盯著姜梨,像是一頭髮了瘋的野獸。   姜梨心中冷然。她早就覺出不對勁了,當姬蘅告訴當年虞紅葉的死因如此之時,姜梨就覺得有些古怪。姬蘅身在其中,難以看出來。但她身在局外,便能察覺出不對勁。傳言中虞紅葉聰慧狡黠,並非莽撞之人。而太后和殷湛私會,怕不會隨隨便便找個地方就開始訴衷腸,想來是有心腹在外面守著的。因是在宮裡,那人只會是太后的心腹。太后的心腹便如此不濟,隨隨便便連個弱女子都攔不住?還任由虞紅葉撞破了進來?怎麼都於理不合。   姜梨想來想去,都只覺得問題出在太后這裡,只怕當初並非是一場偶然導致的悲劇,而是精心策劃的預謀。虞紅葉毫不設防,變成了第一顆被犧牲的棋子。   「你這會兒來質問哀家,是想要哀家承認?」太后撫了撫自己的鬢邊,這動作由少女做出來,大約會十分嬌俏,但由她此刻模樣做來,只覺得不倫不類,毛骨悚然。她道:「人都死了,哀家承不承認又有何分別?不錯,當初是哀家故意讓虞紅葉闖進來的。誰叫那個賤人老是在哀家面前礙眼,不過是個在青樓裡的娼妓,也配被人捧在掌心。憑什麼?哀家出身高門,尚且婚配不能做主,虞紅葉一個婊子,卻能活的那樣快活?這不是很不公平麼?」她抬高下巴,嘴角揚起一絲暢快的笑意,「哀家就讓她死的跟狗一樣,毫無尊嚴!」   這人實在是喪心病狂到了極點,姜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太后說完,像是很高興,大笑起來,目光卻陷入了回憶。   姜梨猜得不錯,當年的確是林柔嘉故意讓梅香的母親——她的奶娘引誘虞紅葉前來撞破她和殷湛的私情,藉機殺了虞紅葉。因為她實在討厭虞紅葉,但她身為太后,身在深宮,虞紅葉卻是將軍夫人,她找不到辦法下手,只能借著殷湛來殺人。最後她成功了,虞紅葉的確死了,還死的那樣悽慘痛苦,她心裡卻像是鬆了口氣般,徹底的舒服了起來。   但問起來,她為何要恨虞紅葉呢?恨道不惜冒著風險殺了她,其實林柔嘉和虞紅葉之間,並沒有任何直接的矛盾。甚至於在早些年,林柔嘉還未出嫁的時候,聽過虞家的事情,曉得那個豔冠京城的美人淪落到青樓中時,還很是同情了一番。同時,她為自己身在林家,不必經歷那些可怕的事,被人擺布的命運而慶幸。   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林柔嘉已經記不清來了,但大約從她被賜婚起,自己成了太子妃起,過去的林柔嘉就開始不復存在。再後來,她在宮中,嫁給了不愛的人,她的夫君亦不愛她,後院之中勾心鬥角,人人都要爭寵奪愛,她過的不快樂,開始痛恨起自己林家的身份來。   而正是這個時候,虞紅葉卻搖身一變,從青樓的罪臣之女,變成了金吾將軍的正房夫人。   林柔嘉多羨慕虞紅葉啊。姬暝寒為了虞紅葉,不惜和整個家族作對,不惜去找皇帝,妥協爭取了多久,終於將虞紅葉娶進了門。而他對虞紅葉也呵護備至,令人眼紅。   恨人有笑人無,林柔嘉有的身份地位,原先虞紅葉沒有,現在有了。林柔嘉沒有的,和愛人廝守的權力,光明正大的美滿姻緣,虞紅葉也有了。她得不到的,原來她瞧不上眼,甚至同情的人卻有了,就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林柔嘉臉上,打的她暈頭轉向,打的她歇斯底裡。   姬暝寒有時候會帶著虞紅葉進宮,每次進宮,虞紅葉臉上滿足的笑容,總能深深的刺痛林柔嘉的心。縱然她後來有了殷湛的呵護,但就像見不得光的老鼠,無法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人前。而虞紅葉卻可以,分明姬暝寒和殷湛都是一樣的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將軍,她林家小姐的身份,看上去阻礙還沒有青樓罪臣之女來得多。可為何反倒是她什麼也得不到?她的心也不知不覺得扭曲起來,這種不甘心和妒忌在得知虞紅葉懷了身孕之後達到頂峰。   那時候先帝和姬暝寒關係不錯,時常召姬暝寒進宮,虞紅葉自然陪著。林柔嘉也不得不和虞紅葉說幾句話。看著虞紅葉日漸隆起的肚皮,林柔嘉每次都恨不得一把把虞紅葉推倒,讓她也嘗嘗失去兒子的痛苦。   殷湛不曉得林柔嘉心中深處的秘密,還經常說起好友的喜事,殷湛越是這般,林柔嘉就越是絕望。他為自己兄弟喜得麟兒而歡喜,可他有沒有想過,自己和他之間,卻永遠也無法光明正大的擁有一個孩子!虞紅葉生下姬蘅後,曾抱著姬蘅到宮中,給先帝瞧。林柔嘉坐在一旁,看著嬰兒粉嫩的小臉,就在那時,一個無比惡毒的計劃出現在她腦中。   她引誘著虞紅葉,故意讓虞紅葉「撞見」了她和殷湛的姦情,成功的利用殷湛除去了她眼中釘,從此以後,便再無讓她礙眼的存在,一切都非常順利。便是時至今日,林柔嘉也並不為自己當初所做的事情有一絲一毫的後悔,若說是懊悔什麼,唯一的就是當時沒有連姬蘅也一併出去,留下禍種,害的自己如今陷入如此困境。   女人的容貌已經不再年輕了,她坐在梳妝檯前,光的暗處,姜梨冷冷瞧著她,道:「你做了這麼多喪心病狂的事,口口聲聲恨虞紅葉,看不慣姬暝寒,其實說到底,你最恨的,是殷湛,還有你自己。」   太后猛地轉頭,道:「你說什麼?」   姜梨並沒有被她面上猙獰的神色嚇到,只是冷道:「你恨的是姬暝寒和殷湛分明身份地位差不了多少,一樣的是將軍。可姬暝寒卻能為了虞紅葉不惜一切代價,與全家族作對也要娶她。但殷湛並沒有因為你而不惜一切代價要來娶你。你妒忌虞紅葉,更恨的是殷湛。你認為殷湛沒有他說的那麼愛你,你做下這麼多事,其實是為了讓殷湛感到愧疚,讓他補償。他沒有給你美滿的姻緣,就必須在其他地方對你予取予求。說到底,你還是太自私了。」   太后尖聲道:「你閉嘴!一派胡言!殷湛是愛我的!你懂什麼,他愛我!」   姜梨勾起嘴角,這一瞬間,她的神情竟和過去的姬蘅十分相似,她道:「你知道殷湛為什麼不會同姬暝寒一樣,不惜一切代價娶你嗎?」   太后愣了愣,問:「為什麼?」她看著姜梨的目光有些緊張,仿佛十分看重這個答案似的。是的,過去幾十年裡,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但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去問殷湛,而她的身邊人,沒有人敢在這個問題上回答她。   「因為你不值得。」姜梨一字一頓的道。   「虞紅葉豔冠京城,學富五車,縱然淪落青樓,品性卻高潔,但是你有什麼?你不過是一個小心眼,自私又狠毒,懦弱又容易遷怒他人的惡毒女人罷了。你以為殷湛什麼都不知道麼?當初你設計殺害虞紅葉的時候,你以為,殷湛不知道其中真相?我想,也許殷湛就是知道其中真相,才這麼多年裡,從來沒有一刻想過帶你走,而是讓你一個人留在燕京的宮中。」   太后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她的嘴唇也開始發白,臉色灰敗。   姜梨知道,林柔嘉既然當初選擇了借刀殺人,而不是直接告訴殷湛讓殷湛殺了虞紅葉,可見還是在乎自己在殷湛心中的模樣的。雖然不知道太后和殷湛之間的過往是什麼,但可想而知,太后這一生,或許最在乎的,最耿耿於懷的,就是殷湛,甚至於她自己的兒子殷之黎,也來得沒有殷湛重要。   就算是為了姬蘅,姜梨也不想太后太好過。包含痛苦和懊悔活著,比一死了之折磨人多了。她就是騙也好,也要一點點摧毀太后的自以為是,讓太后活在痛苦之中。   「殷湛再怎麼說,好歹過去也算個英雄,行的是光明磊落之事。而自從和你在一起後,看看他都做了什麼,殺害好友一家,殺害自己妻兒,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遺臭萬年,你說,在過去那些年裡,他有沒有一刻後悔,後悔自己認識了你。若是從頭再來一遍,絕不要再遇到你?」   太后目光驚悸,喃喃道:「不會的,他愛我……他愛我……」   「醒醒吧!」姜梨厲聲說道:「你看看鏡子裡的你自己,你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女人,在老去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值得人留戀的品格。你以為殺了虞紅葉,你就勝利了?錯!虞紅葉永遠的留在她最美的時候,她到死都有姬暝寒的愛意和兒子的牽絆,但是你呢?你有什麼?因為你,殷之黎成為亂臣賊子,出身從此見不得光。殷湛死前也沒有跟你留下一言半句吧,為何?因為他終於解脫了!他可以就此離開你,生生世世不相見!」   「不——」林柔嘉痛呼一聲,轉頭看向鏡子裡,鏡子裡的女人華發已生,眼角生出細細的皺紋,她的臉不再吹彈可破,也不那麼容易臉紅了。記憶裡,在山道上和殷湛相遇的林家小姐,仿佛是另一個人。仿佛不是她。   殷湛後悔了麼?林柔嘉的心中,划過一絲惶恐和無措,一直以來,她都是仗著殷湛的愛才能生活下去。哪怕是殷湛死了,她只要知道,殷湛到死都愛她,她這一輩子,也不算白活。   但姜梨卻硬生生的把她的美夢撕開了,這令她看起來像個笑話,她的尊嚴蕩然無存。她像是被殷湛拋棄的棄婦。   殷湛真的不愛她了?在許多年前就不愛她,因為她狠毒、自私、害死了虞紅葉,所以殷湛才不願帶她遠走高飛,而是任她在這裡蒼老。   她已經在這裡蹉跎了一生啊!   太后絕望的拿起桌上的杯子,猛地向面前的鏡子裡擲去。鏡子「稀裡譁啦」碎了一地,上面的女人人像也被打破了。一些鏡子的碎片劃傷了林柔嘉的手,她也渾然不覺,嘴裡喃喃的道:「不可能,他愛我……他愛我……」   門外蘇公公聽到裡面的動靜,詢問道:「姜二小姐?」   姜梨道:「沒事的,公公。」她看向林柔嘉,林柔嘉目光狂亂,看也沒看姜梨,而是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頭。她從一開始就竭力維持的模樣徹底崩塌,像是所有支撐她驕傲的東西轟然破碎,面露痛苦之色。   姜梨冷冷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了門。不必她再多說什麼了,林柔嘉仍然住在這裡,光是她的脆弱和不甘心,就足以讓她自己摧毀自己。她這一生,都是為了得到一份圓滿的愛而活著,哪怕這愛已經扭曲、變質,只需要有一個人來告訴她,這份愛是虛假的,早就因為她自己的惡毒而不存在了,林柔嘉就會從自己虛構的那個美夢中醒來。   而夢醒時分,總是格外殘酷。   姜梨沒辦法讓洪孝帝殺了太后,這對林柔嘉來說,也實在太便宜她了。有時候心靈的折磨比肉體上的折磨痛苦一萬倍,她就在這裡,為她前半生所犯下的罪孽,慢慢的贖罪吧。   蘇公公在外門微笑道:「姜二小姐話可說完了?」   身後似乎傳來林柔嘉痛苦的嚎哭,蘇公公面色如常,姜梨知道,等她離開以後,蘇公公就會把這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訴洪孝帝。至於洪孝帝怎麼想,會不會因此對她生出別的感覺,姜梨也不在乎。   她就是不樂意林柔嘉活的舒坦,她為姬蘅不平,姬蘅少年時候隱忍的痛苦,也應當讓林柔嘉長長。林柔嘉一手摧毀了姬蘅珍視的東西,姜梨也要摧毀林柔嘉珍視的愛。   這狠毒嗎?姜梨不覺得,她只是要一個公平。 第239章失蹤   自從上一次姜梨在皇宮中見過太后以後,日子便是這麼不緊不慢的走著。洪孝帝沒有問她究竟和太后說了什麼,姜梨也不會主動去說。姜元柏也沒有詢問,倒是姜老夫人,聽聞永州有一個神醫,可以治好人的痴傻之病,便想著等姜元柏辭官之後,帶著姜幼瑤去永州,看看能不能讓姜幼瑤恢復神智。   姜家人對於即將辭官的事,表現的超乎意料的平靜,除了姜景睿不解之外,其餘人倒是沒有說太多。盛極必衰,姜家到現在還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而當沒有了權勢顧慮的時候,人反而會更加在乎親情。於是姜幼瑤的事,反倒成了姜家的大事。   姜元柏和姜老夫人旁敲側擊的問過姜梨是否願意去永州,永州在青州以北,也十分安全。姜梨大可以先在永州待一段時間,等到日後姬蘅回京,再回燕京。不過姜梨一如既往的拒絕了,表示無論如何,她都會在燕京城等著姬蘅歸來。   她的態度如此堅決,後來姜元柏和姜老夫人也不問了。姜元柏在這些日子裡,已然將自己手下的事處理的七七八八,辭官的奏摺也遞了上去。洪孝帝果真沒有阻攔,甚至連挽留的意思都沒有,爽快的應允。於是姜元柏和姜元平兩兄弟慶幸之下也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原先還有的遺憾頓時一掃而光。若非他們這時候願意退出,只怕日後不知道還會落下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只要礙了皇帝的眼,天下間沒有人能善終的。   春日就這麼過去了,夏日來了。在炎熱的夏季裡,青州那邊頻頻傳來捷報。姬蘅帶領的金吾軍收復了好幾座城池,殷之黎往南退守。長時間的堅持下,兩邊兵馬都有所消耗。殷之黎重在戰術,而姬蘅的金吾軍,卻帶了點當年飛龍騎的影子,劍走偏鋒,但殺起人來毫不手軟,氣勢如虹。在這樣的情況下,姬蘅到底佔了優勢,似乎也漸漸習慣了戰場,比之從前的僵持,戰事至少打開了一個新局面。   燕京的百姓,對於戰爭的擔憂也就漸漸地被頻頻傳來的捷報衝淡了,京城還是一派歌舞昇平,仿佛沒有這回事似的。葉世傑同姜梨說起此事的時候,還道,雖然殷家兵很厲害,殷之黎的戰術也很精湛,但殷之黎畢竟年紀不大,很多時候,缺少一股作為將領的殺伐之氣。相比之下,金吾軍卻像是利劍出鞘,步步殺機,姬蘅更是下手毫不手軟,光是他自己,就斬獲了殷之黎手下的幾員大將。   葉世傑覺得很奇怪,殷之黎和姬蘅年紀相仿,但姬蘅身上的殺氣,卻是殷之黎怎麼也學不來的。殷之黎還是生活在雲中,從小被培養,人和人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姜梨聞言,但笑不語,心中卻是為姬蘅感到難過。殷之黎雖然被殷湛親自教導用兵之道,但殷之黎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卻還算輕鬆自在的度過了幼童和少年時光。他過去的人生裡沒有包袱沒有黑暗,不必面對血淋淋的真相,也不必為了生存躲避偽裝。但姬蘅不一樣,姬蘅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日是像殷之黎那般輕鬆的活著的。   所以他們兩人雖然年紀相仿,但是成就的性情卻截然不同。倘若能回到姬蘅的小時候,姜梨真想抱抱那個可憐的小姬蘅,告訴他,你已經做得很好,以後會更好的。   燕京城離青州相隔千裡,姬蘅忙於兵事,無法給姜梨寄回家書,但戰事一日比一日激烈,等到了深秋時節,姬蘅已經將殷家兵佔領的所有城池都收了回來。雙方皆有傷亡,但殷家兵更為慘重。姬蘅將他們逼到了七閩的山林中。十萬精兵,到最後剩下也不過一萬。   殷之黎這個夏王,到底也沒做到多長時間。   這一日起來,姜梨一大早便覺得右眼跳個不停,好似要發生什麼事似的。她心中隱隱有一些不好的預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等白雪來送早食的時候,姜梨吃的也是心不在焉。   桐兒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忍不住道:「姑娘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今日瞧著好似臉色不大對。」   姜梨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一摸,才發覺自己的手也冷的出奇,打了個寒顫。桐兒見狀,急道:「姑娘莫不是著涼了?這天兒越來越冷,該熬些石榴糖水喝,奴婢拿件小披風來。」   姜梨得了披風,並未覺得有多暖和,反而心中越發的不舒服起來。她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莫名的總是想到姬蘅那裡去。她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姬蘅現在在七閩,戰局十分順利,只要將殷之黎最後的兵馬降滅,這一場戰爭,也就算結束了。等結束了之後,姬蘅就會回京,一切都按照他們之前約定好的那樣。   「罷了,我們去國公府看看吧。」姜梨站起身,她實在沒能抑制住自己心中莫名的念頭,便想著去國公府看看薛昭他們,分散分散注意力也好。況且姜元柏辭官之後,對於戰事也不甚清楚了,姜梨想要知道點什麼,還得去國公府問葉世傑和司徒九月。   白雪道:「姑娘原來是思念國公爺了。」   姜梨勉強笑了笑,不置可否,便讓白雪去跟姜老夫人支會了一聲,三人便上了馬車,出了姜府。   深秋季節,到底有幾分冷清。不過仍舊沒能阻擋的了燕京城的繁華。街道上仍舊是摩肩接踵,壓根兒感覺不到戰事帶來的緊張。姜梨撩開帘子去看,仿佛只要撩開帘子,就能看到酒樓高處,坐著一位含笑看戲的紅衣美人。然而目光所及,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   原先在的時候不覺得,等人走了之後,才覺得仿佛燕京城是因為有了他而變得活色生香。姬蘅不在的日子,京城依舊繁華,但又變得黯然失色,一切都不習慣了起來。   去國公府的路上,還要經過葉府。葉府的大門緊閉,如今葉家人都已經住進了國公府,於是葉府便無人看管,連小廝都搬走了。門前的地許久沒人掃,落下灰塵,雜草叢生,看著看著,便也讓人心生蕭瑟。   姜梨不再往外看了,等馬車行到了國公府門口,車夫停下,白雪攙扶著姜梨跳下馬車,門房處的侍衛行禮道:「二小姐。」側身打開大門,姜梨三人走了進去。   一進去,就聽到馬蹄的聲音,姜梨循聲望去,就見林堯坐在小藍的背上,聞人遙在一邊指揮著他,高興的出奇。倒讓姜梨嚇了一跳,小藍不是普通的馬,脾性烈,林堯未必能馴服,這樣太危險了。   姜梨叫了一聲「聞人公子」,聞人遙這才回頭看見他,馬上的林堯高興地喊道:「姜姐姐!」   聞人遙把林堯從馬上抱下來。   林堯也長高了許多,已經有了小大人的影子。還好,當初在黃州,他親眼目的家人慘死,姜梨還以為這孩子會變得沉默寡言,但在聞人遙的教導下,這孩子不失活潑。姜梨又看向小藍,小馬也似乎意識到姜梨正在看自己,越發的矯捷俊挺。不到一年的時間,這匹馬也迅速長大,已經比姜梨最初買回來的時候高大了許多。他的皮毛是漂亮的金色,若是姬老將軍再此,定然會稱讚不已。   姜梨思及此,不免有些黯然。當初把小藍作為生辰賀禮送給姬老將軍,姬老將軍還極為高興,還想著小藍長大以後,要帶著它去各處馳騁。如今小藍是長大了,姬老將軍卻不在,命運到底是個殘酷的東西,最愛送給人們的便是遺憾。   「二小姐,你怎麼突然來了?」聞人遙道:「是來找司徒的?」   姜梨找司徒九月,大多數時候都是詢問有關姬蘅的事。關於前方如何,司徒九月這邊接頭的人會第一時間知道。   姜梨笑了笑,回答道:「不是,只是在府中也沒什麼事,就過來走走。」   「哦……也是,我們這裡還是比較熱鬧的。」聞人遙一邊摸了摸林堯的腦袋,一邊不忘對姜梨道:「這幾日阿蘅比較忙,不過今日孔六可能會帶回來一點消息。我看阿蘅這場仗也差不多快完了。怎麼說呢,不快不慢,比之前預料的要好得多。那殷之黎到底還是不夠狠,也沒做過這種以人命為棋的局,還是不能和我們家阿蘅比呀。」他說的沾沾自喜,與有榮焉似的。   姜梨聽著他的話,之前心中隱隱的不安也消散了一些,她道:「但戰場上到底危險,你不是之前還與姬蘅扶乩,說過他命中有劫難麼?」   那個預言,一直讓姜梨耿耿於懷,以至於在殷之黎圍殺姬蘅,姬蘅受傷時候,她的愧疚達到頂點。畢竟那預言聽上去實在觸目驚心,實在讓人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   「那個預言啊,」聞人遙想了許久,似乎才想起姜梨說的是什麼,他道:「其實那個預言,我只告訴了你一半,後面還有一半。」   姜梨一愣:「還有一半……是什麼?」   「是『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順遂一生。』」   那個完整的預言原本是「冬月生,王侯之相,因女禍遇劫,曝屍荒野,鷹犬啄食,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順遂一生」。   「真是這樣?」姜梨的心中,大大的鬆了口氣,神情也明亮了幾分。   「真是如此。雖然我師父說我算的不好,可眼下看來,我算的還不錯,這個預言還是很準的。你瞧,當時你們在青州的時候,被殷之黎那個小兔崽子設下埋伏,姬蘅險些喪命,這不就是遇劫嘛?殷之黎擄走了你來威脅姬蘅,勉勉強強,也就當你是女禍吧。最重要的是,這個劫已經過了,以後阿蘅都是逢兇化吉,時來運轉,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啦。所以,」聞人遙關切的道:「二小姐不必為了阿蘅擔心,他肯定會平安歸來,這次在七閩,肯定一切順利,二小姐不妨著手為自己準備嫁衣,我估摸著等阿蘅回來後,就該輪到你們的大婚了。」   大婚……他莫名的便說的這麼遠,姜梨也有些赧然,但不自覺的,心中又有了些期待。林堯扯了扯聞人遙的衣角,眼巴巴的看著他,聞人遙便擺了擺手,道:「二小姐,司徒他們都在裡面,你先去和他們說說話,我再陪徒弟騎騎馬就過來。」   姜梨便道好,又細細的囑咐了一邊聞人遙要小心林堯受傷,聞人遙應了,姜梨才往國公府裡走。   葉明煜今日不在府上,大約是和好友出門去了。他倒是日日快活,聽聞葉老夫人傳了幾次話給他讓他回襄陽去相看姑娘,葉明煜乾脆便以要呆在燕京城保護葉世傑為理由,索性不回去,也懶得應付家裡的催促成親。   葉世傑也不再府上,他越發的得洪孝帝重用,平日裡的公務也多了起來。姜梨走到花園的時候,看見司徒九月在花園裡摘花,薛昭推著輪椅坐在一邊,看著她摘花,大約是怕司徒九月一個人悶,便陪她說說話。   姜梨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直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狸。」姜梨回過頭,頓時笑了,「爹。」   薛懷遠走了過來,看見姜梨,他也很高興,問:「怎麼不去和阿昭說話?」   「我看阿昭眼下正忙著。」姜梨促狹的眨了眨眼,「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了。」   薛懷遠哈哈大笑,看向花圃裡的一幕,目光十分欣慰。姜梨瞧著薛懷遠,心中一動,就問:「爹……九月姑娘似乎很喜歡阿昭,阿昭也很喜歡九月姑娘,且不說他們是否知道對方的心意,爹對九月姑娘,沒有想法麼?」   薛懷遠性情正直,行的也是光明磊落之事,而司徒九月且不說她的身份如何,這些年來死在她手上的人也不少。姜梨很喜歡司徒九月,但就怕薛懷遠對司徒九月有別的想法,便想著偷偷幫薛昭打聽一下,也好讓薛昭早早的準備。   薛懷遠看了一眼姜梨,瞭然道:「阿狸,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已經老啦,不管是你還是阿昭,在你們的親事上,爹不會插手。爹也相信你們的眼光。阿昭不是小孩子,他認定的事,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九月姑娘是個好孩子,倘若真有那麼一日,我也會將她當做自家女兒看待。」   姜梨笑了,挽著薛懷遠的胳膊,道:「爹還是跟以前一樣通情達理。」   薛懷遠樂呵呵的看著她,忽而又想起了什麼,對姜梨道:「阿狸,差點忘記了一件事。」   姜梨問:「何事?」   「眼下殷家兵節節敗退,看來殷之黎是註定敗北。我想,等此戰結束,姬蘅回京之後,便商量你們的大婚何時舉行。確定時日以後,我想帶著你和阿昭先回桐鄉一趟。阿狸,」薛懷遠道,「這次去過桐鄉以後,以後便不再回去了。我想過了,將你一人放在燕京,爹實在不放心,雖然爹人老不中用,也做不了什麼,但陪在你身邊,你若是受了委屈,我拼了這條老命,也會為你討個公道的。」   姜梨一愣,隨即慨然。沈玉容的事已經過去了,可當年帶給薛家人的傷害,並沒有全然過去。薛懷遠雖然相信姬蘅,但也怕當年的事情再次發生。所以才會想著要跟著姜梨留在燕京城,這一次回桐鄉,算是告別,也將桐鄉的房子地契給全部處理了。   「好呀。」她笑靨如花,「爹能陪著我,我再高興不過。我也不喜歡和爹分離,日後我們就在燕京城裡買一座宅子,阿昭平日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還有海棠,咱們就在燕京生活。」   描繪的畫面很是美好,薛懷遠也忍不住笑起來。   二人正在笑的時候,便見外面有人走進來,司徒九月從花圃裡站起身,招呼那人道:「孔六。」   孔六大步走進來,他滿臉焦急,眉頭緊鎖,一眼沒有看到姜梨,而是對著司徒九月直奔而去。姜梨一愣,只聽得孔六走到司徒九月身邊說話,其中隱隱夾雜著「大人」這個詞,而司徒九月聞言,面色大變。   姜梨的心中「咯噔」一下,匆匆對薛懷遠道了一聲「爹,我去看看孔大人來是所為何事」,便快步往花圃裡走去。   等走到花圃,還沒走近,就聽到孔六的聲音道:「現在還沒找到下落。」   「誰沒有找到下落?」姜梨問。   花圃裡的幾人沒想到姜梨會突然出現,嚇了一跳,薛昭看向姜梨,驚訝道:「姐姐,你怎麼來了?」   姜梨卻沒心思與薛昭敘舊了,她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孔大人,你來說的,是不是和姬蘅有關?」   孔六面露難色,似乎想要敷衍過去,但他口舌笨拙,一時間竟想不到極好的措辭。薛昭也沉默下來,姜梨看向司徒九月,問:「九月姑娘……是不是姬蘅出事了?」   司徒九月平日裡雖然不苟言笑,但還極少出現這般難看的臉色,聽到姜梨問自己,司徒九月似乎有些煩躁,但姜梨執著的看著她,她便吐出一口氣,道:「反正你遲早也要知道這回事,我也就不瞞你了,姬蘅失蹤了。」   「失蹤?」姜梨倒吸一口涼氣,「他怎麼會突然失蹤?」   司徒九月朝孔六努了努嘴,「具體事宜,我也不是很清楚,孔六,還是你來說吧。」   孔六撓了撓頭,道:「我今日一早接到了陸璣的情報,三日前,殷之黎帶著殷家兵的精銳夜襲,金吾軍本來圍困了殷之黎的金吾軍,大人一刀砍中殷之黎的坐騎,殺了殷之黎。但他殺了殷之黎以後,突然從馬上跌落下來,殷之黎的副將趁亂砍了大人一刀,殷家兵俘虜了大人,大人拼死抵抗,等陸璣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大人……大人不見了。」   「他是不是被殷家兵的人帶走了?」姜梨急切的追問,她的心砰砰直跳,若是成了俘虜,至少還有一條命在。   「不……當時在場的殷家兵被盡數降滅,抓住的俘虜說大人逃走了,陸璣正在帶人去追查大人的下落,但七閩深山地形複雜,蛇蟲鼠蟻眾多,山林中還有野獸出沒,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大人的下落……到現在還沒找到……」   薛昭忍不住道:「沒有消息也許就是好消息,說明至少現在姐夫還活著,姐姐,姐夫一定會全身而退的。」   「我只是奇怪,姬蘅會和會突然從馬上跌落下來?」司徒九月疑惑:「這不是他的性子。」   「是他的傷……」姜梨喃喃道:「之前殷之黎埋伏弓箭手,利用我誘他入甕的時候,他受了傷……那傷很重,他說不重要,可是怎麼可能不重要……他定是在馬上舊疾復發了,或許他早就舊疾復發,只是他一直忍著,他慣來會掩飾,當時一定是……一定是怎麼都掩飾不了了。」   姜梨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了下來。   一瞬間,她心如刀絞,姬蘅這個人,最愛逞強,雖然在別人看來,他原本就很是強悍。但在生死攸關的時候,他尚且雲淡風輕的笑著,那身紅色鎧甲下的傷痕,卻是無人發現。他總是一個人……臨到頭來,還是自己連累了他。   怎麼辦呢?她道:「我去七閩,我去找他。」   孔六嚇了一跳,道:「萬萬不可,如今雖然殷之黎死了,殷家兵群龍無首,但還有些殘兵未曾清理乾淨。陸璣已經讓人去尋找大人的下落了,姜二小姐便是去了也於事無補,還是留在燕京城為好。這樣等大人回京,第一時間就能看到姜二小姐。」   「不錯,」司徒九月也生硬的安慰道:「你放心,姬蘅不會死的,他的命硬的很,一定會回來。」   會回來麼?姜梨的心頭,不由自主的又冒出聞人遙的那個預言,他們都認為,預言裡的劫難指的是殷之黎圍殺姬蘅之時,所以那個劫難已經過了。   但萬一他們都想錯了,那個劫難並沒有過,指的是如今這一次姬蘅失蹤呢?   曝屍謊言,鷹犬啄食。姜梨閉了閉眼,緊緊握住了拳頭。   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第240章大結局(上)   這一日,姜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姜府。似乎所有人都在勸她寬心,姬蘅一定會回來的。如今只是暫時找不到下落,可不知為何,姜梨的心卻怎麼也安定不下來。那些勸慰的話在她耳邊划過,絲毫不能安慰到她一絲半點。   姜家的人尚且不知道姬蘅的消息,也不知道姜梨究竟出了什麼事,還以為一切如常。桐兒和白雪卻是知道內情,送姜梨回來的時候,聞人遙還特意囑託了兩人要好好照顧姜梨,陪著姜梨說話,千萬別讓姜梨一個人胡思亂想。   桐兒和白雪小心翼翼的服侍著姜梨,她們以為姜梨會哭泣,會一個人難過,甚至會因此生病,但從姜府回來後,姜梨竟然堅強起來。她若無其事的做著平日裡也會做的事,至少在表面上看來,她和過去沒什麼區別。   但心中的焦急和擔憂,卻是一日比一日更甚。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一月過去了,等待變得越來越無望,始終沒有傳來姬蘅的消息。一開始孔六還會想法子勸慰姜梨,到了後來,每次姜梨前去國公府問消息的時候,孔六都有些不敢看姜梨。姜梨能從孔六的眼睛裡看到無奈和嘆息。   司徒九月他們最初也堅信,姬蘅一定會回來,但是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長,燕京城的冬天都開始飄雪,地上積滿了厚厚的白雪,隆冬已至,仍然沒有消息傳來的時候,司徒九月也開始沉默了。   姜梨曾經偷聽到司徒九月和孔六之間的談話。   司徒九月道:「現在仍舊沒有姬蘅的消息,到底是怎麼回事?陸璣真的在認真找尋他的下落麼?」   「真的。七閩也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山上野獸出沒,陸璣這些天來一刻不停的在山上到處尋找……」他的聲音低沉下去,「之前姜二小姐在這裡,我實在不能說出來,那些殷家兵的俘虜說,大人逃走的時候,身負重傷,便是能逃出去,也未必能活。本來在那樣的大山裡,找一個人已經十分困難。但如果大人還活著,一定會想辦法與陸璣他們會合。七閩的山裡荒無人煙,他不可能藏起來。」   司徒九月冷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姬蘅是兇多吉少了?」   「我不希望大人出事。」孔六聽上去也像是動了怒,「如果當時我也在山裡,就算拼了我的命,我也會護著大人安全!但現在事實如此,我只是告訴你最可能出現的情況。」   那邊沉默了很久很久,司徒九月的聲音才傳來,「生死有命,你我這樣的人,早已見慣了生死,姬蘅再強大,到底也是個普通人。不過……如果他真的回不來了,姜梨如何?」   「姜二小姐?」   「是啊,她一心跟著姬蘅,我看,如果姬蘅真的回不來,她也會一直就這樣等下去。我們都奈何不了她,對於她來說,對於姬蘅來說,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姜梨站在樹叢後,聽著司徒九月殘酷的話語,心中不由自主的浮起一絲悽涼。就連司徒九月也認為,這是一場悲劇?她和姬蘅的相遇,註定到達不了好結局?   姬蘅真的回不來了麼?她怔怔的想,這消息來得如此渺茫,如此不真實。她腦中回憶起得,卻是各種各樣的姬蘅。在酒樓裡含笑聽戲的姬蘅,與她步步機鋒的姬蘅,對她流露出無奈的姬蘅,溫柔的姬蘅,還有春風一夜裡,牆頭那邊,初見時候的姬蘅。   他們的人生,前後兩世糾葛,羈絆深深,到了如今,卻在這關節說要分開?要斬斷前緣?姜梨的目光堅定起來,她絕不同意。哪怕只有她一人,她也要維持兩個人的關係,在屬於姜梨的人生裡,不會再有第二個姬蘅,縱然姬蘅不再,也不會有人來代替他的位置。   姜梨沒有再聽下去,轉身離開了。   ……   燕京城今年的冬日,尤其的冷。風從窗外吹進來,幾乎可以刺進人的骨頭。殷家兵在苟延殘喘的一段時間後,殘兵們終於抵擋不住,盡數投降。殷之黎已死,剩下的人也成不了什麼氣候。金吾軍大獲全勝,沉寂了多年的名號,又重新響亮起來。   但這場戰爭,也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樣輕鬆,只有真正置身其中的人,才知道戰爭的殘酷。殷家兵如此,金吾軍也傷亡慘重,最重要的是,帶領金吾軍的姬蘅,大約是戰死沙場了。   燕京城的百姓們得了這個消息,皆是唏噓不已。原先對於肅國公的流言,剎那間也因為他的死亡而消散了。而他過去的個性和美貌,反而給他的人生增添了一分悽美的色彩。酒樓裡的說書人開始說起肅國公的故事,而姬蘅在那些話本子裡,一改往日的黑暗,變得大公無私,英勇慷慨起來。   人們總是這樣,憑藉著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認識事情。仿佛深知其中道理似的。街頭巷尾傳言姬蘅的同時,姜梨也一併被拿上去說了。只說這姜二小姐命途多舛,之前和寧遠侯府的周彥邦訂了親,親事卻被妹妹佔了。如今又和姬蘅訂了親,姬蘅卻戰死沙場,有些人同情,有些人譏諷,還有些人散出流言,說莫不是姜二小姐命中注定孤身一人,才會每一場親事都無結果。若是克夫命,趁早還是削髮為尼,莫要連累了旁人才是。   京城流言傳的沸沸揚揚,姜家人也聽到了。姜元柏破天荒的來詢問姜梨,問姜梨道:「小梨,如今外面那些傳言你也聽到了,再在燕京城呆下去,只怕對你的名聲不好。總歸如今我和你二叔已經辭官,再過不久就帶幼瑤去永州治病。如果你不想呆在燕京城,我們可以早些啟程,離開此地。」   他這話裡,其實倒是帶了幾分真心的關切。姜元柏知道姜梨大約是真的喜歡姬蘅,姬蘅的死,對姜梨來說無異於巨大的打擊。旁人的說三道四,幾乎是雪上加霜。流言對一個人的傷害有多大,多年前的姜梨就已經領教過,他已經對不起姜梨一次,實在不忍心看姜梨因為不是自己的錯再次遭受莫須有的指責。如果逃避也是一種辦法,那也沒有什麼可恥的。   「多謝父親,」姜梨道:「我不打算離開燕京城,我還要在這裡等著姬蘅回來。」   姜元柏皺起眉,「他已經死了。」   「可是沒有看到屍體不是麼?」姜梨微微一笑,平靜的道:「也未必是死了,旁人不想繼續尋,可我覺得,他還沒有死,他答應我的事也沒有完成,在約定沒有履行之前,我在這裡等他回來。」   在姜梨心中,姬蘅這人從一開始到現在,從惡劣到溫柔,他的性情中,有一件事卻從來沒有變過。答應的事一定做到,約定一定履行。這從最開始,她和姬蘅開始做第一筆交易的時候,就能看得出來。   她相信,這一次姬蘅也能歸來,尾生抱柱的故事人人都聽過,旁人覺得她傻,痴過一次又痴第二次,可情海翻騰,本就苦澀無邊,尾生固然是傻,但他自己到最後一刻,不也是心甘情願麼?   她等姬蘅,也是如此。   姜元柏久久的看著姜梨,終於深深地嘆了口氣,他似乎是妥協了,徹底的妥協了,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留在燕京城吧。」   他是真的拿姜梨沒辦法,而姜梨那一刻眼中的堅決和執拗,讓他也忍不住動容。仿佛勸姜梨放棄等待,便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   他束手無策。   ……   十二月初十,是金吾軍班師回朝的日子。回京的路上,百姓們夾道歡迎,歡呼熱烈。那些兵士們,許多戰死沙場,永遠的留在了黃土之下,活著回來的人成了英雄,應當接受本應得到的榮耀。   姜梨也站在圍觀的百姓之中,她看著長長的隊伍,滿心期待著從隊伍的盡頭,能出現一個熟悉的紅色身影,姬蘅還是會如從前一般笑盈盈的,滿不在乎的走過來。一如既往地雲淡風輕。   她從隊伍的第一個人等到最後一個人走過,卻始終沒有看到姬蘅的身影,於是目光終於黯淡下來。沒有奇蹟出現,他的確是沒有回來,至少在現在,他沒有回來。   桐兒擔心的看著她,問道:「姑娘,您還好嗎?」   姜梨搖了搖頭,道:「沒事,我們去國公府。」   今日陸璣也應當回來了,關於姬蘅的消息,只有陸璣才會知道的最清楚。姜梨想去見一見陸璣,至少知道當日裡是什麼情況。   桐兒和白雪對視一眼,並不希望姜梨此刻前去國公府,免得睹物思人。但姜梨態度堅決,她們也無可奈何,只得陪著姜梨前去。   待到了國公府,國公府門口靜悄悄的,若是今日姬蘅回來,想來這裡也會熱鬧幾分。姜梨和門房打了招呼,走了進去,待進到府裡,走到院子裡,久違的看見了趙軻和文紀二人。   趙軻先看到了姜梨,道了一聲:「二小姐。」   姜梨走過去,快一年未見,趙軻和文紀看起來也憔悴不少。文紀的臉上還多了幾道傷疤,可見在戰場上廝殺十分激烈。趙軻有些不敢看姜梨的眼睛,沒有主動說話,姜梨便開口道:「姬蘅……果真沒有回來?」   文紀輕輕搖了搖頭,語氣中帶了一絲沮喪,「是我沒有保護好大人。」   「當日到底是怎麼回事?」姜梨問,「我只從旁人嘴裡聽到事實,怕不盡然,你們既是跟在他身邊,自然知道的最清楚。」   「大人和殷之黎周旋的時候,舊傷復發,殷之黎的副將傷到了大人原先的傷口處,大人才不敵。當時大人獨自去追殷之黎,我們尚且不知大人的情況,後來……等我們找到那些俘虜的時候,他們說大人逃走了,但又說大人身負重傷,走不了多遠。我們在周圍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大人的影子。後來陸先生令人搜山,也毫無下落。直到……直到……」   文紀並不是一個忸怩的人,但他接下來卻像是說不下去似的,支支吾吾,姜梨心中一緊,忍不住追問:「直到什麼?」   文紀看了一眼姜梨,他從袖中掏出一件東西,攤開在掌心,姜梨看見那是一隻蝴蝶扇墜,卻只剩下了一半,大約是碎掉了,剩下了半個光禿禿的蝴蝶翅膀,紅玉上碎痕清晰。   姜梨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隻蝴蝶,熟悉的扇墜,如今再也沒有往日的美麗模樣,不能跟著那把華麗的扇子翩翩起舞。   「我們在山裡,發現了這個,陸先生認出這是大人的扇墜,讓我們在那一帶尋找。我們找到了……找到了……」堂堂男兒,文紀的聲音這一刻也哽咽了,「我們找到了大人的鎧甲和衣物,還有血跡……那時候已經過了很久,軍中人說,大人可能是……被狼犬分食了。」   姜梨眼前一黑,險些暈倒,桐兒驚叫一聲,連忙攙扶住她。姜梨的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浮現起在深山之中,那紅色的鎧甲血跡斑斑,在地上暈染出可怖的痕跡。那個預言,詛咒一般的預言再次迴蕩在她耳邊:因女禍遇劫,曝屍荒野,鷹犬啄食。   全部都應驗了。   姜梨喃喃道:「是我害了他。」   桐兒焦急的道:「姑娘,這不關您的事,您別什麼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   「不,是我的錯,是我令他遇劫,如果那一天,殷之黎不是拿我誘他入局,他也不會受傷……是我害了他。」她痛苦的閉上眼,眼淚滾滾而下。   「大人從未這麼想過。」趙軻道:「姜二小姐,對大人來說,你是最重要的,您千萬不要折磨自己。」   他們跟了姬蘅多少年,與其說是主僕,倒不如說是肝膽相照的兄弟。對於姬蘅的離去,他們亦是痛心,但也不能將其責怪到姜梨頭上。說到底,還是老天捉弄人,偏偏在那個時候讓姬蘅舊疾復發。   「大人在出徵之前,提過一句,如果這一次他回不來的話……日後國公府就交由二小姐打理。二小姐是想要發賣還是留著,亦或者做其他的事,全都由二小姐說了算。燕京城中,大人沒有親眷,二小姐是大人最後的牽掛,他所能留下來的東西,全部都會送給二小姐。」   姜梨慘然的笑起來,這算什麼?這算是臨死前將所有的家財都安排好了麼?她應該稱讚姬蘅極有遠見,做什麼事情都事先安排,大約燕京城的那些人又要開始羨慕她了吧。便是姬蘅死了,還給她留下了這麼大一筆財富。可天知道,她寧願用她所有的財富,來換得姬蘅平安歸來。她希望姬蘅的安排永遠不要兌現,那就代表著,她還有機會等他歸來,等他履行承諾的那一日。   「二小姐日後打算如何?」趙軻輕聲問,「大人說過,如果他不在,二小姐就是我們的主子。二小姐對我們有何安排,大可以說了算。」   姜梨定了定神,她心中的悲痛一瞬間幾乎要將他擊垮,可她知道,現在還不到獨自悲傷的時候。很多事情沒有解決,姬蘅往日的那些敵人,會趁著這個時候,把國公府吞吃乾淨的。關於爵位,關於其他,洪孝帝也許會念著姬蘅的忠心維護姬蘅,但君王的信任到底能維持的了幾時,誰也說不清楚。而最重要的,那些對手會無所不用極其,不擇手段的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包括在姬蘅的死上作文章。   她不能在戰場上幫助姬蘅做什麼,但在燕京城裡,她必須竭盡全力的保護國公府。就算這座國公府裡,再也沒有姬蘅的親眷,但這座府邸,姬蘅從小在這裡長大,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被人奪走。   「我沒有任何打算。也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們所擔心的事情,也不會發生。」姜梨緊緊握著拳,只有這樣,才能不讓她的眼淚抑制不住流下來,才能不會讓她徹底崩潰,她道:「我會想辦法完成大婚,哪怕只有一人,我留下來,守住這個地方。也請你們與我一起,守住姬蘅的家。」   她悲傷的,堅決的道:「他只有這個家了。」   文紀和趙軻對視一眼,單膝跪下對姜梨行禮,這是主僕之禮,他們像是徹底的放下心來,全心全意的信任姜梨,恭聲道:「是,姑娘。」   ……   皇宮中,洪孝帝走到了太后住的冷宮。   天寒地凍,這裡連個火爐都沒有生,一走進,便覺得渾身上下仿佛浸在冰裡似的。院子裡越發的沒有生機,屋簷長長,只露出一點微弱的天光,走在這裡,像是囚牢。   這本來也就是個囚牢。   蘇公公站在一邊,小心的吩咐侍衛將一個紅木箱子抬過來,為洪孝帝打開屋門,將箱子抬了進去。   屋裡散發出一陣難聞的氣味,蘇公公也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洪孝帝目光微動,令人點起燈來。屋子裡黑乎乎的,帘子被拉的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見。等微弱的燈光亮起來後,眾人才看清裡面。   床腳下,蜷縮著一個人,她裹著一床棉被,地上全是汙跡,或許還有血跡,她似乎極是畏光,感到光亮,便迅速把頭縮回去。直到洪孝帝道了一聲:「林柔嘉。」   林柔嘉抬起頭來,目光迷茫的看著他,洪孝帝心中也微微驚訝。   他知道這個女人心性狠毒且堅定,當時將她扔在這裡,即便再如何條件差,她也不曾動搖。還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太后架子,甚至於將自己打理的一絲不苟,還是如過去一半驕傲。洪孝帝也氣惱不已,甚至想著,要用別的什麼辦法來折磨太后,光是讓太后自己心中產生愧疚後悔的痛苦之情,只怕這輩子也不可能——她實在太自私了。   然而自從上次姜梨進宮見了林柔嘉以後,事情就有了變化。外面守門的人來說,太后突然一蹶不振,有幾次甚至都想要拿鏡子的碎片去尋死。洪孝帝讓人看好太后,不能讓她即刻死去。那些人說,太后如今判若兩人,好像生命裡一直信奉的什麼東西崩塌了似的,再也無力支撐。而且每一日看上去都很痛苦,當她清醒的時候,就只在做一件事,尋死。   洪孝帝把屋中可能被太后用來尋死的東西都收走了,於是這樣一來,她就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林柔嘉喃喃道。她難以辨認皇帝的容顏,在微弱的燈光下,當年孱弱的,還需要討好她的少年已經長成了高大的帝王,心思莫測,手腕強勁,才會將她果斷的囚禁在這裡。   皇家人能活著做上這個位置的,果然沒有心慈手軟之輩。   林柔嘉短暫的清醒了過來,再如何,在面對洪孝帝的時候,她都不願意矮上幾分。正要諷刺幾句,忽然間,她的目光落在那口巨大的紅木箱子之上。不知為何,她的目光被那箱子吸引,怎麼也移不開,仿佛裡面有什麼瑰寶似的,讓她移不開眼睛。   洪孝帝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了,道:「今日朕來,就是給你送禮的。」他一揮手,「來人,把箱子打開。」   兩個侍衛走近,將箱子推到林柔嘉面前,打開了。林柔嘉往裡看去。   那紅木箱子裡,還鋪上了金色的絲絨布,仿佛裝著重禮一般。然而是絲絨之上,並列放著兩枚人頭,脖頸處鮮血淋漓,卻偏偏擦乾淨了臉上的髒汙,於是眉目便能辨認的一清二楚。一人是殷湛,另一人是殷之黎。   太后看清楚了面前的兩人之後,尖叫一聲「不——」,她撲了過去,將人頭抱了出來,抱在懷裡,都已經身首分離,自然不可能再活的了。而她卻像是還希望能救活這二人一般,一下子嚎哭起來,道:「阿湛!之黎!」   可惜的是,無論是殷湛還是殷之黎,都雙眼緊閉,不能再回應她的哭聲。   「殷家兵敗,金吾軍班師回朝,這是戰果。朕以為,你既然曾是一國太后,這等國之喜事,也應當為你一同分享。朕才特意帶給你看看,如何?」洪孝帝笑著,咬牙切齒的道。   他終於看到太后痛哭流涕,滿心懊悔的時候了。這女人心硬如鐵,無論發生什麼,總是冷漠以待。洪孝帝也是個人,他也有報復心,太后當年害的夏貴妃早逝,害得他的少年時代布滿陰霾,他也希望能讓太后嘗嘗痛苦的滋味。   而林柔嘉,大抵是真的愛過殷湛的。只見她把殷湛的頭抱在懷裡,絲毫不嫌棄上頭的異味,也不覺得恐怖,牢牢地抱在懷中,怕人搶走似的。她還去吻殷湛冰冷的嘴唇,一邊哭一邊道:「阿湛……阿湛……不要丟下我……」   這可怕的一幕落在眾人眼裡,眾人都覺得有些膽寒。林柔嘉哭著哭著,突然道:「皇帝,你殺了我吧!」   「哦?」洪孝帝問:「朕為何要殺了你?」   「當年是我害了你的母妃,我還害死了虞紅葉和姬暝寒,我對你們有深仇大恨,求求你,讓我死吧!」太后不住地哭泣,涕泗橫流,再無從前在佛堂裡雲淡風輕的模樣。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殷湛已經死了,殷之黎也已經死了,在這世上,她唯一愛著的,有感情的兩個人都已經死了。她活著有什麼意義?不會再有翻身的那一日,只能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獄裡,一日一日的忍受著折磨。   她怎麼能和殷湛分開,就是死也不能?太后不住地給皇帝磕頭,這要是在過去那些年裡,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的事請。她只會高高在上,用明褒暗貶的話語,一句一句的折磨刺痛少年皇帝。   洪孝帝冷眼瞧著她,突然道:「姜府上的二小姐也脫朕送你一面禮。」   蘇公公從懷中掏出一物,笑眯眯的走到了林柔嘉前面,將手中之物放在林柔嘉的前方,林柔嘉先是一愣,隨即大叫一聲,癲狂大笑又大哭起來。   蘇公公手中的,正是一面銅鏡。那銅鏡十分清楚地映照出林柔嘉如今蓬頭垢面,面目全非的模樣。洪孝帝淡淡道:「林柔嘉,你這樣的醜陋,到了黃泉之下,殷湛又怎麼會願意與你相認?依朕看,你還是好好活著,放殷湛一條生路吧。」   這嘲諷的話已經惡毒到了極致,林柔嘉突然伸手抓向自己的臉。這些日子,無人給她剪指甲,她的指甲早已長得長長又鋒利,這麼一抓,頓時生出許多血痕,而她渾然不覺,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很快便成了血肉模糊。   洪孝帝轉過身,像是不願意再多看她一眼,語帶厭惡的吩咐:「把她看好,千萬別死了。」他走出了屋門。   蘇公公緊隨其後,屋門被關上了,從其中隱隱約約傳來女人似哭似笑的瘋狂嚎叫。   直到走了很遠,走到了御花園中,身後的那些聲音才盡數不見。洪孝帝看著遠處,輕輕吐了口氣。   他的心結,到底是解了。就算帝王這麼做,看上去實在不夠大氣,但從少年時候起的心結,若是不解,將會困擾他一生。從此以後,他才能安心的做北燕江山的主人。至於過去那個懦弱需要逢迎討好的少年,就此消失在記憶中,再也不會出現。   蘇公公把暖爐遞給皇帝,手心傳來溫暖,洪孝帝想到了姜梨託葉世傑進宮來與自己帶的那句話,不由得有些想笑。世上人都說姜二小姐性情溫軟善良,殊不知面對自己的仇人之時,卻毫不手軟。她倒是清楚林柔嘉的弱點,專門擊中林柔嘉的痛處,那一面鏡子,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林柔嘉再也不會從痛苦之中解脫了。   想到姜梨,洪孝帝又想到了姬蘅,他嘆息一聲,目光有著深深地遺憾。   這一出戰爭,雖然艱辛,但也贏的漂亮。姬蘅第一次帶兵,就有如此戰果,果然不負他父親的名聲。北燕先是經過成王,又是經過殷湛一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他固然可以用手段收買人心,但倘若姬蘅在的話會更好,如今他最信任的仍舊是姬蘅。   但姬蘅居然回不來了。   花園裡的風冷冰冰的,花圃也再沒了春日裡繁盛的局面,盛極必衰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可真要面對起來的時候,怎麼就那麼難呢?蘇公公替洪孝帝披上披風,輕聲道:「外面風大,陛下保重龍體。」   人生有起有落,對於姬蘅來說,他的起太過艱難,落又落得十分悽豔,總讓人覺得十分惋惜。洪孝帝眼中,多了一絲傷感,但帝王之道,自來都是孤家寡人,即便不是現在,也會是以後,他必須要獨自一人面對接下來的腥風血雨。將局面控制住。否則,就是辜負了為了如今在過去所做的一切。   他轉過身去,道了一句:「回去吧。」   二人的身影,便漸漸消失在御花園中了。   ……   姬蘅戰死沙場的事,天下人都知道。但竟沒有留下墓地。只因為如今死不見屍,而現在立衣冠冢,姜梨又不願意。仿佛這樣就將她內心裡最後一點念想摧毀了似的。   金吾將軍姬暝寒失蹤多年,實則在三年前死在了國公府。姬蘅像是走了他父親的老路,有了相似的命運。但不知他是否還能活著。姜梨知道,姬蘅能活著的希望十分渺茫,所有人都在暗示她,接受事實。   陸璣和聞人遙他們希望姬蘅能活著,七閩來來去去搜了許多遍,但除了這個破碎的蝴蝶扇墜,什麼都沒有。   他就像是從暗夜裡走出來的,本就不屬於凡塵的妖精,如今要回歸於虛無中去了。只留給見過他的人一個驚豔的背影,讓人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個色彩斑斕的美夢。   隆冬時節,在金吾軍班師回朝,大獲全勝,洪孝帝開始徹底清理朝野之時,姜家打算離開燕京城了。   姜家兩兄弟既然已經辭官,再留在燕京城也沒有多少意義。反而會惹得年輕的帝王心中懷疑。姜元柏倒也灑脫,早早託人在永州買好了宅子,便打算舉家遷移過去。永州也有好的神醫,看能否治好姜幼瑤。   姜景佑自然沒有多說,姜景睿聽聞永州有許多好玩的,早就嚮往的不得了。但姜家的人中,唯有一人不願意跟去永州,就是姜梨。   晚鳳堂中,只有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在。姜老夫人看著姜梨久久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道:「二丫頭,你果真要留在燕京城?」   「是的,祖母。」其實這件事,姜梨已經暗示過很多次姜元柏了,但姜家人總覺得她像是在胡鬧似的。或許遲早會改變主意,姜梨只能耐心的回答一遍又一遍。   「二丫頭,從前你這般說,我也不反對。只要肅國公回京,你自然要進肅國公的門。但是如今,肅國公已經回不來了。」她憐憫的看著姜梨,「你一直這樣執迷不悟,未來連累的是你自己。」   「祖母所說的連累,是什麼意思?」   姜老夫人嘆了口氣:「你要是留在燕京城裡,只怕一輩子都不能嫁人了。你現在年輕,不覺得年華蹉跎。日後等年紀大了,看著旁家的小姐都早早的為人妻母,難道還是要一個人守國公府不成?我們姜家雖然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但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艱難,你要選擇這一條路,這一輩子,可能都會過得很苦,很孤獨。二丫頭,你是我姜家的子孫,是姜家的小姐,姜家現在已經一無所有,倒是不必再顧忌什麼。哪怕是背上一個不義的罪名,只要能讓你過的輕鬆一點,我們也不在乎了。」   姜梨從回姜府這麼久,知曉姜老夫人是一個嚴厲,精明且注重名聲的人。在某些方面,她有姜老大人的風骨,但在另一些方面,又想姜元柏一般,趨利避害。這一次也是一樣,姜梨曉得,姜老夫人說這些話,是存了幾分真心為她著想的心思。大約是認為姜梨現在年紀小,改嫁也不難,國公府已經無人了,日後也無人會護著她。那些關於國公府的金銀財寶,猶如小兒藏金,未免引人窺伺,如果利用其中發作,姜梨一個人要守下來,很難。   但姜梨只是笑了笑,道:「祖母說的道理,我都懂。但我與肅國公之間,曾有約定,我應該等他回來。如果他回不來,我應該守住他的東西,不能被別人搶去。姬蘅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了,如果我不替他守住,沒有人會替他去守。我知道祖母是擔心我,但是,於公來說,我是姜家的子孫,便不該讓姜家蒙羞,如果我真是做下這等負義之事,多年以後,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姜家的祖先,於私,我對不起肅國公的信任和真心。」   「再者,」她轉頭看向姜元柏,「皇上在這件事中的意思,也實在耐人尋味。」   姜元柏一怔。   「皇上看重肅國公,肅國公現在無法回來,卻正是讓皇上無比的遺憾和信任。如果姜家在這個當口做這種事,只怕皇上心中不喜。父親現在辭官,讓姜家全身而退,可多年以後,百年以後呢?姜家的子孫,未必不能回到燕京城,那時候,倘若因為我的關係讓姜家子孫犯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我願意用我一人,來換姜家日後可能出現的坦途。成就美名一樁,至少燕京城提起姜家來,也不辱姜家的門楣,姜家還是過去那個清流之家,不是麼?」   姜梨說得冠冕堂皇,只是她自己卻知道,這些都不過是理由罷了。理由自然都是假的,唯一的原因只是因為,她自己想在這個等姬蘅。   這一生和漫長,漫長到可能遇到無數個人,但這一生也很短暫,短暫到她見過姬蘅之後,就知道在日後中,她不會再遇到一個像姬蘅那樣的,她喜歡的人。   但她也不會去尋死,無論是薛芳菲還是姜梨,都不會去尋死,姬蘅認識的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理由放棄自己的生命。她就在這裡,守護著國公府的一切,永遠不做那個失約的人。   姜老夫人不再說話了,不是因為她被姜梨的話提醒,固然姜梨的話有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姜梨並不是一個願意去為自己爭取辯解的人,很多事情,她聽過了,應了也就算了。就好比當初在殷之黎一事上,喜歡和不喜歡都是直來直去,但今日,她卻為了自己留在燕京城一事上,說了許多話。她是自己真的想留在燕京城,不是情勢所逼。   「算了,」姜元柏開口了,他慢慢的道:「你既然想留在燕京城,就留在燕京城吧。小梨,你是個聰明的姑娘,老夫人說的話,想必你早就想到的。但你仍然如此,說明你意已決,無論是我還是老夫人,都勸不住你。當初我愧對你們母女,如今,你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不過,如果你有一天改變了主意,不願意堅持了,大可以來永州,你仍然是姜家的小姐。」   也許人到了離別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會看的很輕,姜元柏難得說出這麼一番話。姜梨笑了,她道:「我知道的,父親。也希望父親在永州一切都好,姜家興旺。」   姜元柏的臉上,並無高興,只是流露出些傷感的神色。他有三個女兒,如今死了一個,離開了一個,剩下唯一在身邊的,竟然只有一個瘋了的姜幼瑤。曾經他認為自己春風得意,仕途順遂,一生只會這樣錦繡風光下去,可到頭來,什麼都沒剩下。   有一瞬間,他是真的很相信「因果報應」這個詞。當年他對葉珍珍和姜梨如此,如今就輪到他如此。即便他想要補償,過去的事過去就是過去了,無法重來。有些事情,也不是簡單的一日兩日就能消磨的。   都是自己種下的苦果罷了。   姜元柏沒再說什麼,只道:「我們半月後會離開,姜家的宅子,大約是要賣掉的。你想要搬到葉家去,或者是國公府,這幾日就要開始準備。」   姜梨點頭:「好的,父親。」   ……   從那一日姜元柏說起離開一事之後,姜梨就真的開始打算「搬家」了。只是不收拾則罷,一收拾,才發現她在姜家的東西,實在是少得可憐。除了一些衣服首飾以外,就是書籍。姜梨住到芳菲苑以後,不似姜幼瑤和季淑然從前那般,喜歡往院子裡屋子裡買些花瓶飾物,因此統共收起來,也不過簡單的幾箱而已。白雪桐兒,清風明月跟著姜梨一道走,除此以外,姜家也沒有願意要跟在姜梨身邊的。姜元柏除了自己跟隨多年的僕人,大多數下人都放回家去了。姜景睿知道姜梨不跟著一起走,還很是惋惜了一番,不甘心的告訴姜梨,未來有一日,姜梨總歸要後悔的,到時候可別哭著鼻子到永州來找他們。   姜梨笑了笑,也就沒有回答了。   不過姜家要離京的事,在燕京城果然掀起一陣風浪。許多人就想看姜梨的反應,倘若姜梨跟著姜家一道走了,就是過河拆橋,實在不怎麼道義。而姜梨不會跟著一起走,而是會留下來的消息傳出來時,一部分人覺得姜梨果真是姜家的女兒,頗有風骨,一部分人認為姜梨是沽名釣譽,惺惺作態,更多的人則是惋惜姜梨,替姜梨未來的命運感到同情。一個風華正茂的姑娘,從此以後便要一個人生活,年紀輕輕的就要守寡,別說是首輔家的千金,便是放在普通人家,旁人見了,也要道一聲命苦。   無論姜梨做什麼選擇,總不乏嘴碎的人來說道。桐兒每次出門聽到這些傳言都要氣呼呼的和人理論一番,姜梨自己倒不怎麼在意。既然無法管到每一個人的眼光,便管好自己就好。   半個月後,姜家就要離開了。   一大早,姜梨早早的就起來。因著是留在燕京的最後一日,姜家人一起用了個早食。從姜梨回到姜府以來,還是第一次跟著一大家人一起用早食。嬤嬤讓丫鬟將姜幼瑤扶到一邊坐著給她餵飯,姜幼瑤仍舊是呆呆的看著眼前,怪怪的咽下嘴裡的飯——她如今看起來,倒是比從前盛氣凌人的時候溫順多了。   本是最後一頓家飯,可眾人都吃的沉默寡言。對於姜家人來說,離開這裡,也就等於離開了故鄉。這麼大年紀還要背井離鄉,雖說不是生活所迫,卻也不是自己主動。如果沒有發生這麼多事,誰願意離開呢?這頓早食,吃的也分外漫長。每個人都是慢條斯理的,就連一向大大咧咧的姜景睿,也變得斯文起來。仿佛希望這頓飯能吃的天長地久,永遠都不散似的。   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頓飯,終究還是到了散場的時候。用過早食,姜梨要送姜家人去城門。馬車上,姜老夫人女破天荒的同姜梨說起小時候的事情,當然都是姜梨在被送去青城山之前的事情,姜老夫人也是懷著些感情的,可惜的是,如今的姜梨,並非真正的姜二小姐,腦子裡也沒有姜二小姐的記憶,那些過往並不屬於她,姜梨聽罷,只是覺得惋惜,倘若真正的姜二小姐在這裡就好了,可惜的是,離開的人不會再回來,所以才應當珍惜眼前人。   等到了城門口,姜梨從馬車上下來。姜家人也都下來,姜景睿看著姜梨,仍舊不死心的道:「你可真想好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只要你說你想去永州,和我們一塊兒去,那些東西不要就不要了。你一個人留在燕京城,可沒什麼好玩的。」   盧氏欲言又止,似乎也想跟著勸幾句,但想來姜元平之前已經與她打過招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你在永州好好玩兒吧,」姜梨微笑著對他道:「也許日後得了機會,我也會來永州,介時還要你在永州帶路。」   姜景睿嘁了一聲,低聲道:「真是固執。」   姜梨但笑不語,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姜景睿的時候。在姜家人都對姜二小姐充滿冷漠敵意之時,這個少年大大咧咧,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提防異樣的目光看她。她看著姜景睿,總會想到薛昭,姜二小姐和姜景睿年紀相仿,可薛芳菲卻比姜景睿要年長。   姜元柏看向姜梨,面上複雜,最後只是拍了拍姜梨的肩,道:「好好保重自己。」   「父親也是。」姜梨真切的道:「天冷了,多加衣,莫要著了風寒。」   姜元柏不算個壞人,但對於姜二小姐的事情上,他又太糊塗了,若非他的不辨是非,姜二小姐也不至於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正因如此,姜梨對於姜元柏,始終沒辦法像對於葉家人那般親近。仿佛她這樣做,就對不起早逝的姜二小姐一般。但臨到頭了,這一刻,突然便覺得前塵過往盡數如煙,恩怨情仇一筆勾銷。   就是如此。   姜元柏和姜老夫人重新上了馬車,盧氏他們在馬車上和姜梨揮手作別,姜梨站在城門口,看著一行馬車漸漸遠去。   桐兒和白雪站在她身後,兩人都有些傷感。姜梨忽然也覺得有些寥落,無論如何,她名義上的家人,從此以後就這麼分別了。今生今世,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得以再見。   分別終究令人不舍,這一刻,她明白了當年姬蘅的感覺。眼睜睜的送走一個又一個的家人,直到最後只剩下他一人。   姜梨回過頭,隨即愣住了,十二月的大雪天,風雪中,不遠處站著薛懷遠,司徒九月推著薛昭,撐著傘,他們擔憂的看著她,就在她的背後,一轉頭就看到的。   姜梨先是一怔,隨即慢慢的,慢慢的笑了起來。   或許,她從來就不是一個人。有人在背後等著的感覺如此之好,所以,她怎麼能讓姬蘅一回頭,發現身後什麼人都沒有?她也要做那個在背後等待的人。   明天晚點再更新大結局,初步定在晚上八點來看哈~ 第241章大結局(下)   姜家搬離了燕京城之後,姜梨就真正的住進了國公府。   姜梨的態度,被燕京城的許多人都看在眼裡。這幾個月以來,洪孝帝將朝野中從前的有異心的臣子陸續處理,換上了信任的新貴。朝中格局徹底翻盤,北燕的江山,算是開啟了新的局面。   不過即便如此,果如姜梨最初預料的一般。姬蘅的戰死,使得一些過去姬蘅的敵人開始蠢蠢欲動。到了這個份上,一些觀望姬蘅是否還會中途殺出來的人徹底的放心下來,開始著手對付姬蘅。   姜梨住在國公府裡,一直守著國公府。一些臣子上奏洪孝帝剝奪姬家的爵位,只因為將來姜梨若是改嫁他人,這爵位便要落在別人頭上。姜梨便進宮請命,表示自己終身不嫁。另一面,薛懷遠也點撥了葉世傑,讓葉世傑在朝中使力,護著國公府。   這幾個月下來,幾次風雨欲來,最後都平安無事。後來那些人看姜梨的態度似乎十分頑強,葉世傑也越爬越高,最重要的是洪孝帝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似乎不打算收回國公府的爵位,於是那些人也就偃息旗鼓。更多的人則是看熱鬧,姜梨是發誓終身不嫁,可到底是個年輕的姑娘,人生漫漫,如今是這般想的,可再過幾年且看,怕不是會主動食言。倘若自己吞不下自己釀下的苦果,說不準還會惹出一番風月韻事,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   姜梨知道那些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思,她也渾不在意。便是每日陪薛昭一起練鞭法,她不如薛昭有武功底子,乾脆專心的學習使用各種淬了毒的暗器。如今在燕京城中,並非高枕無憂,危險時時刻刻會出現,而現在,不會再有一個姬蘅出現。她得想辦法保護其他人。   在姜梨的心中,還有一個念頭,她不知道如何與薛懷遠說。她想再過些日子,便親自去七閩一趟。如今大雪封山,進不去山裡,等春日到來的時候,能進山了,無論如何,她都要進去一趟。姬蘅到現在都死不見屍,人人都說他是被野獸分食。似乎也應驗了那個預言裡的話,可姜梨總覺得,他不會如此無情。縱然他是真的回不來了,她也要親自去證實這一點,而不是在燕京城裡,等著別人傳來的消息。   時間像是過的很慢,但又像是過的很快,轉眼就到了年關。   今年仍然在燕京城過。姜梨在年前,已經在葉明煜的見證下,認了薛懷遠做義父,之後就一直稱薛懷遠為爹。葉明煜倒是覺得沒啥,在葉明煜看來,薛懷遠比姜元柏好得多了。至少現在陪在姜梨身邊的,是薛懷遠和薛昭。而葉明煜也十分喜歡薛昭的灑脫義氣,若不是因為差這輩分,都要和薛昭稱拜把子兄弟了。   今年在國公府過年,孔六和陸璣卻沒有出現了。自從金吾軍班師回朝以後,陸璣聽說也回老家去了。聞人遙說,當初陸璣跟著姬蘅,是因為姬蘅對他有知遇之恩。那時候陸璣一家被仇家追殺,被滅了滿門。是姬蘅帶著陸璣去找到那些仇家,當著陸璣的面將仇家一一誅殺。從那以後,陸璣就決計跟著姬蘅。他早在許多年前還是幼童的時候,就有「神童」之稱,也並沒有因為年歲大了就變得平庸。起初跟著姬蘅大約是為了報恩,但後來也是真心的想跟著姬蘅,如今姬蘅不在,陸璣留在燕京城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又沒必要做官蔭庇子孫,乾脆就回家種田去了。   孔六仍然在燕京城,只是年關事務繁忙,沒來得及而已。聞人遙倒是一如既往的扔在,司徒九月也在,只得慶幸正因為這樣,國公府才不至於成為一座荒宅,什麼人煙也沒有。   逢年過節的時候,姜梨也會代替姬蘅去祭拜他的父母姬暝寒和虞紅葉。想當年多驚才絕豔的兩個人,如今卻再也見不到,多少有些惋惜。姜梨做的很細緻。   等到了新年那天,大家都要在府裡吃年夜飯。   葉明煜請來的廚子,做飯的手藝實在是很好。但姜梨坐在桌邊,卻總是想起姬蘅親自下廚的模樣。想來聞人遙和司徒九月也是想到如此,面色都有些不自然。葉明煜不知是什麼緣故,只抱怨了幾句氣氛怪怪的,最後也只得不了了之。不過薛懷遠卻是猜到了,他沒說什麼,只是看著姜梨的目光,到底含了些擔憂。   小藍已經長得很高了,成了一匹英俊的寶馬,脾氣也越發大了,小紅喜歡落在他頭頂上啄它的鬃毛,小藍便在院子裡跑的把人都要撞翻了。葉明煜抱怨了幾次,說是姜梨他們對小藍小紅實在很溺愛,姜梨但笑不語,小藍和小紅到底是姬蘅留下來的,姬蘅不在,他們也再沒有了忌憚,行事放肆的很,只是……姜梨偶爾會想,不知小藍和小紅,有時候會不會想起他們的主人,覺得國公府裡失去了那一抹紅色,就像是沒有了靈魂,再無往日鮮豔璀璨的模樣。   到了晚上,大家要在一起守歲,聞人遙突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上次我們也是和二小姐一起守歲的。」   眾人一愣,葉明煜眯起眼睛,問道:「啥意思?阿梨怎麼可能和你們一起守歲,姜元柏能許嗎?你莫不是在做夢,還是睡糊塗了?可千萬不要到處亂說,壞了我們家阿梨的名聲。」他氣勢洶洶的把腰間的刀一抽,往地上一頓,「哼!」   薛昭和薛懷遠卻意識到了什麼,探究似的看向姜梨。   姜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想到那時候都深更半夜了,趙軻護著她從姜府裡跑出來,巴巴的去給姬老將軍烤鹿肉的場景。可笑著笑著,笑容就淡了,只覺得十分悽楚。   那場歡樂的、直接的盛宴,竟然成了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起過年。她還記得每一個清晰的畫面,姬老將軍和姬蘅說的每一句話,但人卻已經不在了。原本以為今後還會有無數個這樣的日子,但沒想到會突然這樣戛然而止。   司徒九月瞪了一眼聞人遙,聞人遙看見姜梨的臉色,像是才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當即掩飾的端起面前的酒盅,道:「我看我們還是先敬一杯!新年好啊各位!」   大家紛紛舉杯相慶,無人看見姜梨端起酒杯湊近嘴唇的時候,輕聲又說了一句。   她說:「新年好呀,姬蘅。」   待守歲一過,眾人紛紛覺得疲乏,便回屋睡覺去了。姜梨也覺得累,不過更多的卻是覺得自己心中千頭萬緒,怎麼也睡不著。越是如此,她越是想到姬蘅。總覺得如果姬蘅還活著,回來了,今夜又是如何,至少這個夜晚,不會讓她覺得這樣的冷。   她從貼身的脖頸處,摸出一枚扇墜來。那枚蝴蝶扇墜,讓她精心修補,總算是看上去和從前差不離了。她把扇墜做成項鍊,戴在脖子上,讓它貼著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自己心跳的溫暖,仿佛這樣就是姬蘅陪在她身邊。   紅色的蝴蝶在燈火下,流動出華麗的光彩,姜梨捏著扇墜,看的出了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風雪的聲音像是小了,在寂靜中,似乎傳來了「叩叩」的敲門聲,那敲門聲不緊不慢,像是某人含笑站在門口,冒著滿身的風雪,紅衣華豔,敲響了故人的門。   姜梨猛地一震,緊接著,從心中掠出一陣狂喜來。她甚至都沒有披上外裳,便衝出門去,馬上將門打開。然而門外什麼都沒有。   她不甘心,又往外走了幾步,國公府這樣大,她順著自己院子,甚至走到了外面去。長廊下,燈籠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燈火像是要被吹滅了。底下覆蓋了厚厚的雪,天上的雪卻沒再下來。   但什麼都沒有。   仿佛她成了戲文裡遊園驚夢的那個人,一切不過是一場雁過無痕的美夢。那敲門的聲音不過是風與她做的玩笑,她卻在極致的思念之下,當了真。   姜梨忍不住慢慢的蹲下身,捂著臉哭泣起來。   她哭的十分克制,更像是迷路的人找不到方向,迷茫的,又怕被旁人瞧見她的脆弱,低低的嗚咽。這些時日來面對眾人她的淡笑如常,看上去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沒有姬蘅也能好好地走下去,卻在今日被這個殘酷的美夢給徹底摧毀了。她偽裝不了,再如何偽裝,也會有疲憊的一日。尤其是住在這裡,處處都是回憶,處處都是他的影子,她如何能裝作若無其事。她又不是神仙,也不是鐵石心腸。   姜梨哭了很久很久,她不愛在人前哭,僅有的幾次哭泣,似乎姬蘅都在,而今,當他哭泣的時候,無論是冷冰冰在一邊作壁上觀的姬蘅,還是溫柔的替她拭去眼淚的姬蘅,都不會再出現。   直到風聲都沉寂下來的時候,姜梨從臂彎抬起臉,她看見在她不遠處,葉世傑站著,面色複雜的看著她。   他不知已經在這裡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就這麼聽她哭泣聽了多久,總而言之,葉世傑沒有來打擾她,就這麼靜靜的作為一個旁觀者,就如同他過去所做的一樣。   「葉表哥?」姜梨站起身來,她揉了揉發麻的膝蓋,面上還未收起方才的悲傷,又帶了新的驚愕,「你怎麼在這裡?」   葉世傑道:「我睡不著,出來走走,恰好看見了你。」   「讓表哥笑話了。」姜梨輕聲道。   葉世傑走進了兩步,他盯著姜梨的臉,姜梨的眼睛有些微腫,目光卻一如既往的清澈。這令他想到在燕京城裡剛見到長大後的姜梨的時候,那時候姜梨從街道上突然出現,表面她的身份,她嘴角噙著微笑,淡定又從容,眼中有微微的驕傲和疏離。   現在的姜梨,沒有那些疏離了,她的性子越發的溫和,仿佛這才如她的本性一般。她也不為外界的事情所動搖,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是平靜的模樣。卻原來,她所有的熱烈和情緒,都給了另一個人,不會為外人知曉。   「你為什麼哭?」葉世傑聽到自己的聲音,「是為了姬蘅嗎?」   話一出口,葉世傑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何自己要問這麼愚蠢的問題,這分明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他心底的那一絲不甘心,卻令他突然想要這麼問。   「是。」姜梨坦誠的答道,「我之前好像夢見他了。從夢裡醒來,覺得很是不甘心,表哥一定覺得我很幼稚,為了一個夢而哭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   所以呢?葉世傑心中默默地想,這說明姜梨在姬蘅面前,可以毫無顧忌的展露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她在旁人面前成熟而得體,在姬蘅面前,便是一個任性妄為的姑娘,這是別人看不到的一面,只有姬蘅能看到。   他的心裡,忽然生出一股妒忌來。這妒忌來的氣勢洶洶,令他自己毫無防備之下,就說道:「表妹,肅國公不會回來了,如果你想要活的輕鬆一點,最好忘了他。」   姜梨聞言,訝然的看向葉世傑,像是詫異葉世傑居然會這麼說。葉世傑被她的目光看著,忽然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知道自己說的這話實在是太自私了一點,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殷之黎喜歡姜梨,至少還爭取過。然而他喜歡姜梨,卻連說也沒辦法說出口。葉世傑也有自己的驕傲,他並不覺得自己出身商戶,所以配不上首輔姜家的嫡出小姐。況且現在姜元柏也不是首輔,而他已經步入仕途。葉世傑不能說出口的原因,無非是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姜梨的眼中只有姬蘅,在姜梨眼中,自己只是表哥,是兄長,唯獨沒有男女之情。   在得知姬蘅不再會回來的時候,葉世傑為姜梨的未來感到擔憂,但同時,他也不禁問自己,這會不會是上天考驗他的機會?也許他一直照顧姜梨,終有一日,他們之間,也能生出別的結果。   但誰也沒想到,不等別人來說,姜梨就決絕的將自己的後路全部堵死了。發誓終身不嫁,於是葉世傑的最後一絲卑微的願望也就破滅了,他知道自己不再有機會,這一生,只能做姜梨的兄長。   可他仍不明白,姜梨何以會這般喜歡姬蘅。是因為姬蘅的美貌?天下美人無數,姜梨也不是那般膚淺之人?是因為姬蘅的地位?殷家當初的地位也不低。葉世傑只能確定,姜梨和姬蘅之間,有一些只屬於他們對方的過往,就是因為那些過往,才讓姜梨的心,無論如何都不會轉移。   他對姜梨說的這句話,固然是真心為了姜梨著想,但也存了自己的私心,只是看到姜梨眼睛的時候,葉世傑覺得,自己的這點心思,可能姜梨早就已經知道了。   「表哥,你也覺得姬蘅不會再回來了嗎?」姜梨輕聲問道。   葉世傑沉默,沉默代表了他的回答。   「可我總覺得,他會回來的。只是路上耽擱了點時間。」姜梨微微一笑,「雖然等待是很漫長,不過在他沒有喊停之前,我都會一直等著他。至於未來的日子輕鬆不輕鬆,我只知道,如果我忘了他,才是真的不會有快活的日子。」   葉世傑心中長長嘆息一聲,姜梨的倔強,他們所有人都是領教過的,他早該知道如此,所有人輪番勸過,姜梨不以為然,換了他難道結果會有什麼不一樣麼?當然不會。   「表哥現在是還沒有遇到那個人。」姜梨笑道:「等表哥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就會明白,有時候,用一生來等待,其實沒有那麼可怕。換做是表哥面對與我同樣的情況,表哥也會做如此的選擇。當然,我希望表哥永遠也不會遇到。」   葉世傑神情複雜的看向姜梨,少女含笑望著他,她的目光裡,又恢復了平日裡慣有的從容和淡定,不再像剛才發現她那般崩潰脆弱了。她如初見時候,從未變過,但他卻從最開始的敵視嘲諷,到慢慢的傾慕。   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的,也早已不清楚。也許是在她為桐鄉薛懷遠仗義執言的時候,也許是她面對葉明煜笑的開懷的時候,甚至更早,從他在街道上被官司纏身,陌生的少女從人群中走出來,擋在他的面前,不緊不慢,胸有成竹的幫他化解窘境的時候,他就留意到了她。   陰差陽錯,到底輸給了時間。   而姜梨果然蕙心蘭質,她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剛才的那一番話,也是委婉的拒絕,並且希望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只是……葉世傑苦澀的想,倘若真的姜梨要等待姬蘅一生,他是否也要這樣無望的等待姜梨一生呢?是真的如姜梨所說,這不過是年少時候的痴戀,等到有一日,他遇到了自己生命裡真心喜愛的女子,這些便成為過往,不值一提。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痴戀成為執念,也如姜梨一樣,一生守著一個虛無的永遠不會回頭的影子,誰也看不見。   沒有人能預料得到未來,他和姜梨都不例外。也沒有人能控制得了情感,他也放棄了。   就這樣吧,且走且看,至少他應當覺得滿足,還能有機會在這個夜裡,看到生動鮮活的姜梨,和她在這裡說話。   「表哥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姜梨笑道:「已經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葉世傑看向遠方,夢囈似的道:「已經是新的一年了。」   一切到底還有新的希望。   ……   第二日一早,姜梨起得晚了些。   昨夜裡,因著遇到了葉世傑,又在外面說了會兒話,姜梨睡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不過是新年,所以白雪和桐兒也沒有叫醒她,新年嘛,一切都值得寬容。   姜梨隨便吃了點東西,走出屋門外,昨夜後半夜雪又下的很大。清風和明月正在院子裡掃雪,饒是如此,走出院子,一腳踏進去,雪也幾乎可以沒入人的小半截膝蓋。   姜梨聽到花圃那頭傳來聲音,就往那邊走去。剛走近便怔住,只見趙軻和文紀立在那邊,正和司徒九月說著什麼。司徒九月背對著姜梨,趙軻卻是先看到了姜梨的影子,叫了一聲:「二小姐。」   姜梨沒有回答他,目光看向花圃裡,徹徹底底的沉默了下來。   整個花圃裡,大約是經過昨夜的大雪,所有的花幾乎都受不住肆虐,徹底的被摧殘。一些埋在了雪裡,一些露出在外面,卻也是東倒西歪,七零八落的樣子,看著十分悽慘。   國公府裡的花,或者說是珍惜的毒藥草,本就嬌貴,原先被姬蘅千裡迢迢的弄到國公府,讓人精心侍弄著。長得花團錦簇,煞是喜人。裡面的花也是一年比一年多,正因為如此,司徒九月才能在花圃裡找到煉毒的原料。   金吾軍班師回朝,姬蘅戰死沙場以後,根據姬蘅之前的叮囑,整個國公府都送給了姜梨,自然也是讓姜梨來打理這片花圃。姜梨並非是花匠,從前侍弄花草,也是在桐鄉侍弄那些平常花草,毒藥草如何呵護,是真的一竅不通。不過好在原先的花匠還在,一直幫著料理。姜梨也經常去花圃裡幫忙,好像只有這樣,便能衝淡她心中的悵惘,給自己找些事請做。   然而今年燕京城的冬天格外冷,風雪也格外大。昨夜下半夜裡,風雪十分急促,眾人都沒有察覺,這些雪幾乎把整座花圃都埋掉了。司徒九月等人今日一早發現,便立刻讓人趕緊除雪,饒是如此,似乎也回天乏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片繁盛荒蕪。   姜梨蹲下身,伸出手去撿起泥土上一朵花,這花瓣上還帶著霜雪,已經被碾壓的不成形狀,依稀可以看得清楚原先漂亮的桃粉色。姜梨捧著那隻花瓣,看向司徒九月:「這些……已經沒救了麼?」   司徒九月搖了搖頭。   「這些藥草本來就不容易找到,生長環境也十分苛刻,燕京城的氣候本就不適合它們在這裡生長,是姬蘅這麼多年一直花重金想辦法養著。但是今年實在不行了,燕京城一年比一年冷,這些藥草熬不住的。根都斷掉了。」司徒九月的聲音裡,也很是惋惜。   雖然姬暝寒死後,這片花圃似乎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是有這座花圃在,司徒九月煉毒也方便了許多。而且從某種方面看來,花圃的確為國公府增色不少,令這座府邸充滿了仙妖之氣,令人嚮往,而如今的一場風雪,就像是昨夜的美夢被驚醒,留下來的只有清醒的真相。   對愛做夢的人來說,總歸十分殘酷。   姜梨不知道說什麼,好像自從姬蘅走後,這裡就一點一點的失去了生氣。即便葉家人和薛懷遠他們住進來,每日吵吵嚷嚷,好像很熱鬧,但總覺得缺少了什麼。仿佛這座府邸也知道自己的主人不會再歸來,就這麼頹敗下去。   她看著慢花圃的悽清,只覺得這是十分不好的預兆,便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這片花圃埋了吧。把這些花埋了,等開春了,再種。」   司徒九月驚訝的看著她:「再種?」   「姬蘅只有兩個愛好,」姜梨慢慢的說道,「一是賞花,二是看戲。他把國公府交給了我,倘若我把這裡弄得灰撲撲的,他這樣挑剔的人,見到了定然要不喜。況且有些顏色,增添點熱鬧也好。」   司徒九月就不做聲了,姜梨既然這麼說,她也沒法再說什麼,更何況,如今國公府都是姜梨的,姜梨想怎麼樣做,自然可以怎麼樣做。   「不過,」司徒九月指了指另一邊,「這些花都死掉了,那棵樹還活著。」   姜梨循著她的動作望過去,便見花圃中,還生長著一棵小樹。這是一棵梨樹,是那一日夜晚,她從姜府到了國公府,看見姬蘅在種,便自己上前,和姬蘅一起種下的。   她走到了樹邊,小樹長高了許多,從稚嫩的樹苗,長得挺拔,很有些亭亭玉立的樣子。可能再過不了多久,它就能繼續長高,長大,到了夏日,它的枝葉繁茂,成為一片綠蔭,來年春日,再長出潔白的花朵。它就在國公府裡慢慢長大,從姬蘅活著的時候開始生長,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   姜梨伸手摸向了樹幹,樹枝上也堆滿了積雪,把小樹壓得有些歪倒,姜梨拂去那些積雪,它便像得了輕鬆似的,越發的高了一截。正在這時,姜梨的手下,摸到了一個凹凸不平的東西,她感覺到好像是什麼人刻上去的東西,便凝眸一看,這一看,眼圈頓時紅了,險些要掉下淚來。   那上面的字跡熟悉,正是姬蘅的字跡,大約是用劍尖鑿刻:二十八年春三月,與阿狸手植。   她仿佛能透過這行字跡,看見紅衣的青年半跪在地,拿劍尖一字一句的鑿刻,他神情認真,琥珀色的眸子被月色映的專注,嘴角噙著笑意,美不勝收。   這對當時的姜梨來說,只是一件小事,但卻被他放在心上,還認真紀念,仿佛在他的人生裡,這是一件值得記住的大事。   他……怎麼這樣呢?姜梨背過身去,眼淚一瞬間掉下來,沒入泥土裡面。小樹在風裡微微顫動,溫柔又不解,她的心裡,酸澀的出奇。   平復了好一會兒,姜梨才轉身走了出去。她想或許這也是姬蘅留給她的東西,這棵他們一起種下的梨樹,將會代替姬蘅,一直陪在她身邊,度過無數個春秋。   姜梨走出來後,見到了院子外面的薛懷遠,薛懷遠打量著她的神色,似乎是有話要說,姜梨怔住,問:「爹,出什麼事了嗎?」   薛懷遠連忙擺手:「沒什麼,只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爹請說。」姜梨道。薛懷遠拉姜梨在外面的石桌前坐下,才道:「我想著,新年已經過了,既然你日後都要留在燕京城,我們就先回桐鄉一趟。那邊的老宅子都處理了,再和鄉親們打個招呼,算是告別,日後就不回去了。你看……」他探詢地看向姜梨。   姜梨倒是沒有多驚訝,薛懷遠之前就跟她說起過這個打算,姜梨也很贊同。還打算回去桐鄉以後,自己就再去七閩一趟,反正去七閩也要路過桐鄉。當即就道:「好。」   薛懷遠像是鬆了口氣,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阿狸,爹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旁人那些勸你的話,爹也不會說,你心裡有數。不過你在哪兒,爹和阿昭就在哪兒,咱們一家人日後再也不分開了。不管你今後就一直呆在燕京城,還是去別的什麼地方,爹都不會讓人一個人。所以你想去做什麼就去做,別去管別人的眼光和說法,爹和阿昭都會理解你的。」   姜梨笑了,「我知道,爹。」   「那麼,咱們就計劃一下,什麼時候啟程好了。」薛懷遠道:「事不宜遲,咱們走的早,回來的也早。」   「爹,」姜梨打斷了薛懷遠的話,「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和爹商量。」   「什麼事?」   「等回了桐鄉之後,我暫且還不想立刻回燕京城,我想去七閩一趟。」   薛懷遠聞言,久久沒有回答。   「爹,我怎麼想,都沒辦法接受,要我就在燕京城一直等待,我不是不能等待,但我總覺得,我還能做些別的事,只有我親自去找了,親自覺得沒有希望了,我才會死心。否則,我這一生,都會帶著這個遺憾生活。做人不應該憑著本心麼?這還是爹當初教我和阿昭的。」   薛懷遠笑著嘆了口氣,搖頭道:「阿昭之前告訴我,你一定會去七閩一次,我原先還不信,現在看來,那個臭小子倒是很了解你。阿狸,爹說過了,你要做什麼,爹不攔你,但是爹和阿昭要陪著你一道去。」   「可是你們的身體……」   「我們的身體不好,難道你一個弱女子就好了?就這樣罷,阿狸,姬蘅是你的執念,你也是爹的執念。我已經失去一次你,不想再失去一次。」   姜梨清楚地看到了薛懷遠眼中的痛色,她忽然覺得自己也實在太自私了。自從姬蘅出事,她沉浸在悲傷裡,卻忘記了自己這幅樣子,落在身邊親人眼中該有多著急。薛懷遠上次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死去,他不能再承受一次這樣的痛苦了。   姜梨點頭道:「好,爹,我們多找幾個護衛,一起去七閩。」   薛懷遠這才滿意,二人又說起何時出發,要帶哪些人去的時候,正巧葉明煜從一邊經過,聞言一愣,道:「你們說啥,什麼出遠門?去哪兒?」   姜梨回頭,葉明煜扛著他的大刀,正從外面回來,姜梨就回答道:「我們打算回桐鄉一趟。」   「回桐鄉?」葉明煜看向薛懷遠,「咋?薛先生這是要回老家去了?」   「不是的。」薛懷遠解釋:「這次回桐鄉,是處理桐鄉那邊的老宅子,再和相親們告別,之後就不再回桐鄉,留在燕京城裡陪著阿狸了。」   「這樣啊。」葉明煜大大咧咧道:「那咱們一道啊,我也要回襄陽一趟。」   這回,輪到姜梨驚訝了,姜梨問:「舅舅要回襄陽?」   「是啊,昨兒個接到大哥的信了,大哥說濤水紋現在在燕京城賣的挺好。現在世傑官兒做的也不錯,娘平時想看看世傑都看不到,總不能一直都這樣分隔兩地,葉家多年前本就在燕京,如今又打算從襄陽殺回燕京了。我這次回去,就是把娘和大哥他們全都接過來。」葉明煜大笑道:「阿狸,等你表姐他們都到了,你在燕京城裡,也就不那麼寂寞了。說不準葉家鋪子裡的事兒,還得你來幫忙哪。」   這倒是出乎姜梨的意料,不過她確實很高興。她的確也很久沒有看到葉老夫人他們了,便道:「這樣再好不過。」   「所以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出發,也捎上我。」葉明煜拍拍胸,「有我跟著,攔路山匪都要繞道,一路安全得很,咱們出發順風順水,保管比你想的早到!」   姜梨和薛懷遠對視一眼,姜梨就道:「那麼,就請舅舅與我們一道出發了。」   「好嘞。」葉明煜爽快的回答。   ……   從燕京城回桐鄉的這一路,是姜梨重生以來,第二次走了。上一次的時候,她身邊什麼人都沒有,如今薛昭和薛懷遠都在身邊,大約是老天寬容。但老天又不願意賜予人平靜圓滿的一生,便又將她珍貴的東西奪走了。   姜梨是在年後第十天出發的,走的時候,燕京城大約沒有人知道。國公府也留了一些人照看,趙軻和文紀跟著同行。司徒九月也在,說是可以順帶看看路上能不能找到珍惜的毒藥草做原料。一路上,果然如葉明煜之前保證的那般,並未遇著什麼山匪攔路盜寇,但也許是因為他們人馬太多,護送在馬車身邊的侍衛們看上去也不像是吃素的,縱然真有歹人,也不敢近前。   總歸,到襄陽的路上,一路平安無虞。   眾人先是到了襄陽,見過了葉家人。葉老夫人在襄陽已經聽過姜梨發生的這些事,一直拉著姜梨的手心疼的掉眼淚。覺得姜梨年紀輕輕便日後再也不嫁人,終歸是命苦了些。葉家的其他人也為姜梨感到難過,葉嘉兒更是為姜梨的未來夫君戰死沙場傷心極了。正因如此,葉家人反而更加用心的對待姜梨,希望姜梨在襄陽的這些日子,能夠過得儘量高興一點,暫時忘卻那些悲傷的事。   因為葉老夫人身子不好,葉家得等天氣暖和一點的時候再啟程回京。同時也需要一點時間處理襄陽的店鋪和宅子之類的事,這一次葉家舉家遷到燕京城,便不打算回來了。   姜梨就暫且先住在葉家。等時間再過了十幾日之後,薛懷遠和薛昭要先去桐鄉,姜梨便對葉老夫人道:自己也想去桐鄉看看,畢竟上次在這裡,只顧著對付馮裕堂,卻沒有好好地看桐鄉是什麼樣子。   如今葉老夫人生怕姜梨想不開,只要姜梨高興,做什麼都行。當即就爽快的答應了,只是她怕姜梨一個姑娘跟著去會乏味,便讓葉嘉兒也葉如風也跟著一道去。三個年輕人並薛昭薛懷遠,還有司徒九月,就這麼回到了桐鄉。   桐鄉還是老樣子,馮裕堂倒臺之後,來了個新的縣丞。這位縣丞年紀倒不是很大,還不到而立之年,不過大約正是因為年輕,倒是頗有些才氣。在桐鄉已經辦了好幾件大事了,百姓們對這個縣丞也很滿意。聽聞薛懷遠回來了,桐鄉的百姓全都湧到了薛宅門前,送上雞蛋糧食什麼的。   之前姜梨把薛懷遠從馮裕堂手下救出來的時候,薛懷遠已經瘋了,桐鄉百姓也知道這一點,無不扼腕嘆息,如今薛懷遠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口齒清晰,除了看上去比從前稍微蒼老憔悴一點,分明和過去一般無二。百姓們只得感激上天垂簾。張屠夫大笑道:「我就知道薛大人一定會好起來的!這世上,還是好人有好報!」   眾人附和著,那些百姓又看見了姜梨,甚至還要跪下來給姜梨磕頭感謝,當初若不是姜梨將他們帶到燕京城去打石獅鳴冤鼓,處置了馮裕堂,否則馮裕堂在桐鄉一直作威作福,他們也不知還要受多久的苦日子。   姜梨哪裡敢讓他們真的跪下,忙側身避過,將他們扶了起來,只道不礙事。那些人又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薛昭,紛紛唏噓。   好容易送走了這些熱情的百姓,將薛宅收拾乾淨,眾人才真正的住了進去。   薛懷遠對葉嘉兒道:「寒舍簡陋,葉姑娘多擔待。」   「不礙事的,薛伯伯。」葉嘉兒笑道:「薛家在桐鄉很受愛戴呢。」   薛懷遠笑而不語。大約是吧,不過這次回來,真是諸多感慨。薛家的祠堂裡,薛夫人的牌位都落了灰,薛懷遠讓姜梨進來,給薛夫人上香,說了些話。   等到了夜裡,姜梨住在自己未出閣之前住的院子裡,睡著自己過去的床。當初馮裕堂把薛宅給封了,但因為薛家本就清貧,家中也無甚值錢財物,於是屋子裡倒是沒有人動過。坐在過去的閨床之上,姜梨久久不能平靜。仿佛這些年來,出嫁,被害,重生,再被賜婚,到現在姬蘅不知所蹤,都只是她做的一場夢,或是在臺下看戲的人不小心入了戲,分不清是局中還是現實。   可到底日子是這樣漸漸過去了。她摸到脖頸處的蝴蝶,溫熱的,晶瑩的,像是流動的血,鮮豔的,奪目的,讓她的記憶無法褪色。   她閉上了眼睛。   這算是……帶著姬蘅回到故鄉了吧。   ……   四月初一是春燈節。   桐鄉有一條長河,到了春燈節這一日,許多姑娘夫人會在河堤邊放下親手做好的花燈,花燈裡面裝著蠟燭,遠遠望去,水面之上一片燈火,將水下也照亮,波光粼粼,仿佛龍宮仙境。   晚上的時候,幾個年輕人要出行去感受一下熱鬧的春燈節。薛懷遠腿腳不便,沒有跟著去,只讓護衛們跟著照顧好她們。   除了薛昭和薛懷遠,其餘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桐鄉不比燕京城繁華,但民風淳樸,大約是因為春燈節對他們來說也十分重要,於是這一夜,就如燕京城的廟會一般熱鬧。街道上全都是出來看熱鬧的人,有小姐公子,也有平民家的少年少女,亦有玩鬧的孩童。街道上許多人都戴著面具,面具是畫的神像面孔,五顏六色什麼都有,乍一看上去,像是唱大戲的。只因為桐鄉百姓們認為,春燈節神仙會化作凡人下凡遊玩,神仙到了哪個地方,便會保佑哪個地方這一年風調雨順,大獲豐收。於是桐鄉的百姓們都習慣在春燈節帶著神像面具出來遊玩。   司徒九月買了個黑臉神像,葉嘉兒則買了個看上去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條縫的慈眉善目的菩薩。而葉如風戴的面具,臉孔像是在吹鬍子瞪眼,十分兇煞。薛昭和姜梨買了一對雙生童子的面具戴著。   到處都是花燈,到處都是熱鬧的人聲,捏泥人的人隨處可見,司徒九月還被人給塞了一個糖葫蘆在手上。玩雜耍的,吹糖人的,桐鄉的熱鬧,和京城截然不同,但有一種世俗之外的繁華,像是書籍中記載的世外桃源。   司徒九月是第一次來到桐鄉,神情之間儘是驚奇。薛昭為她解釋這些東西,不知不覺,二人便單單落在了後面。姜梨見狀,也不催促,讓他們二人獨處一段時間也好。司徒九月難得有這般輕鬆的時候,姜梨轉眼看的時候,還能看到司徒九月臉上的笑意。   她是真的很開心。   姜梨也為她開心,葉嘉兒和葉如風這時候正好在一個雜耍人面前停下腳步。那雜耍人手上拿著一疊盤子,頭上還頂著一疊,重疊的老高,怎麼也不掉下來,人群中發出陣陣喝彩的聲音。葉嘉兒二人看的入了迷,姜梨就停在一邊,耐心的等待。   正在這時,姜梨偶然的一回頭,目光突然凝住了。她似乎看到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一閃,那抹鮮豔的紅色,令周圍的額繁盛和熱鬧黯然失色。姜梨心中巨震,身體比她的思考還要快,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朝那邊人跑了過去,想要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誰。   身邊全都是人,姜梨撞到了許多人身上,她對人道歉賠罪,然而接著找。怎麼都找不到,那像是她看花了眼,或者是她的幻覺,但卻真實的不可思議。姜梨追上了前面一個戴著面具的紅衣人,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找到了,顫抖著伸手揭下對方的面具,然後她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那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狐疑的看著她。   姜梨哽咽了一下,才道:「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那男人本想責怪幾句,看見姜梨眼眶紅了,還以為她是害怕,便道:「沒事沒事,認錯人了哭什麼。」尷尬的走了。   姜梨留在原地,來來往往許多人走過,她在人潮擁擠中,試圖發現那個紅色身影。可是燈火憧憧,她什麼都看不到。來來去去的人臉上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可沒有一張面具之下的臉,是她想要看到的。   她把姬蘅弄丟了,怎麼也找不到。   桐鄉的兩邊街道上,種滿了桃花樹。今年的春意特別濃,樹上層層疊疊盛開的全是風流。原是人間難得的麗色,也就在這萬人叢中的熱鬧中,令姜梨覺得慘然又悽清。   她找了一遍又一遍,入眼處的好像變成了同一人,終於,她也累了,就此停了下來。   身邊早已不見了葉嘉兒和葉如風的身影,她走得太急,沒有和這姐弟二人打招呼,可兜兜轉轉,什麼也沒留下。   四月的風像是也帶著暖意,拂到人臉上癢酥酥的。姜梨便順著河畔慢慢的走,河畔上有許多姑娘正在放花燈,水面都被點亮了,有情人以漣漪寫相思,歌舞熱鬧,姜梨慢慢的走,仿佛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春風沉醉的夜,姬蘅也是如此,慢慢的走,熱鬧與他無關,在一片繁華裡格格不入,仿佛闖入的陌生人。   一些人會對姜梨投來好奇的目光,就見這秀麗靈澈的少女,臉上一片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麼,走的格外緩慢。   燈火像是永遠也不會熄滅,姜梨走了很久很久,她走到了河堤的盡頭,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葉嘉兒的聲音:「表妹!」   姜梨回過頭,葉嘉兒氣喘籲籲的跑過來,抓住姜梨的手,左看右看,道:「表妹,你去哪裡了?我怎麼也找不到你,還以為你不見了,差點就要去報官。」   「我沒事。」姜梨勉強對她笑了一下,沒見到葉如風的身影,就問:「如風呢?」   聞言,葉嘉兒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姜梨就問:「可是出什麼事了?」   「我和如風最初還不知道你不見了,以為你是去等薛少爺他們。前面不遠處有人在搭臺唱戲,如風沒見過唱的這樣好的戲班子,可是戲臺周圍都有人守著,不知是哪裡來的富家公子,包下了這場戲,只給他一人看。如風年輕氣盛,氣不過,與那人吵了起來。後來薛少爺來了,前去解圍,現在也還沒弄清楚呢。」   姜梨皺眉:「怎麼會這樣?」   「我是想要勸,可奈何不得。」葉嘉兒滿臉焦灼。   「姐姐別急,我去瞧瞧是怎麼回事,阿昭既然在,想來不會讓如風出事的。」姜梨安慰她道。桐鄉的百姓姜梨都熟識,除非是外地客,否則只要是這裡的人,姜梨都認識。大約是個誤會。   葉嘉兒點頭:「我帶你去。」   二人便匆忙趕往葉嘉兒說的地方,便見桐鄉東街樓下,青蓮坊中,隔得老遠,就聽到婉婉而轉的戲腔,唱的正是《牡丹亭》。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那唱戲的女聲悠遠又慵懶,一剎那,春光頓開,周圍的看戲人並不進坊間,只在外面張望。道路兩旁,儘是桃花旖旎,就如那戲文裡的春色爛漫,遊人不小心走入其中,闖進一樁驚夢。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開的這韶光賤。」   饒是姜梨知道自己為何而來,此刻也忍不住為這戲腔而驚豔,腳步也不禁慢了下來。她往前走,青蓮坊門口,果然搭起了巨大的戲臺,臺上的人唱的春情難遣,幽幽怨怨,春光暗流轉。   臺下有一排椅子,卻只有一人坐著,只看得到他的披風,姜梨未曾看到薛昭,也未曾看到葉如風,等回頭去看時,只有人群,連葉嘉兒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是何緣故,正打算上前,忽然愣住了。   那人背對著她,她看不到對方的模樣,但是,看得到他手中的摺扇。   那把摺扇一點一點的展開,上面的牡丹繡著金線,精緻又華麗,美豔的動人,如同姜梨的記憶一般,永不褪色。她不由得摸向自己的脖頸,那裡,蝴蝶的扇墜像是瞬間有了生命一般,幾乎要展翅欲飛。她的心也高高的飛起,不在人間,腳步踩不到地面,虛虛浮浮。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頭邊。」   那戲腔裡竟是纏綿,姜梨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那人的背影,怎麼都動不了了。   那人像是知道了姜梨也在此,輕搖摺扇的動作一停,他修長的手握著扇柄,站起身來,任由咿咿呀呀的戲腔動人,轉過身來。   燈火闌珊,一剎那時光流轉而過,驚豔的人依舊驚豔,站在春色無邊的夜裡。桃花朵朵為他爭相開放,那青年著紅衣,持摺扇,唇紅齒白,美豔逼人。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出夜裡的星辰和燈火,隔著人群重重,也清楚地映出了她。   姜梨手中一松,蝴蝶扇墜猝然落地,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又在熱鬧裡被瞬間淹沒。可她全然不在乎,只是緊緊的盯著紅衣的年輕男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天地萬物好像也沒了聲音,仿佛多年前他坐在牆的另一頭,她在牆裡鞦韆上歌唱。又像是當初佛堂屋頂,月色朦朧,她秉燭抬眸,驚撞了人間絕色。   那些酸楚、悲傷、悵然和絕望,都已經遠去。桃花色裡,他不緊不慢的朝他走來,世間人來來往往,亦沒有阻擋他的腳步。鴻雁度青天,紅豆生南國,相思千萬種,情人卻只有一個。就是他,只有他,再不會有別人。   他走到姜梨面前,彎腰撿起她腳邊落下的蝴蝶扇墜,眉宇間一如既往的輕佻又勾魂,笑盈盈的遞還給她,「姑娘,你好像撿到了我的東西。」   姜梨噗嗤一聲笑了。   她曾以為相遇最美好,原來世間難得是重逢。   「那你打算如何報答我?」她側頭,眼眸裡都是笑意,「以身相許如何?」全文完嫡嫁的正文到這裡就結束了,接下來是番外,關於雞哥為啥會失蹤失蹤是幹嘛去了都放在番外寫,副cp番外有阿昭九月一對,番外更新時間都調整為晚上八點更新,大家不要來早了。還有這篇文裡不開車啦,最近網站嚴打開車會被直接屏蔽全文下架,溜了溜了。 第242章番外:相隨   春燈節的夜晚,姜梨在桐鄉的青蓮坊門口,見到了久違的姬蘅。   整整一年時間,經歷了一個春秋冬夏,這其中哭過笑過,也曾心酸過。本以為此生再無相見的可能,卻幸得上天垂憐,再給了有情人一個機會。   「失而復得」四個字,光是聽著,也從心底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來。   只是從一開始的纏綿和激動過去後,便到了算帳的時刻。   薛宅裡,姜梨的閨房中,姜梨不客氣的把前來看熱鬧圍觀的一眾人全部都驅趕出去。把姬蘅推進了自己房中。   姬蘅也不惱,好整以暇的將自己衣袖上的褶皺撫的平整,這才不慌不忙打量起屋子裡的陳設來,嘆道:「阿狸,你的閨房,實在不像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姜梨雖然稱不上是將門女兒,喜愛舞刀弄槍,但尋常女兒家的刺繡或是精緻的小玩意兒,也一個都沒有。並非是薛懷遠不肯給她買,只是比起那些來,姜梨更喜歡薛昭帶她去見得新奇。囤一些漂亮的東西在自己身邊,並非她的習慣,這一點和姬蘅恰恰相反。   「少岔開話頭。」姜梨沒好氣的道,她在桌前坐了下來,連茶也不給姬蘅倒,直奔主題,道:「一年裡,你沒死,為何不出現?這一年你究竟在什麼地方?就算你不便出面,至少也能尋個人知會我一聲,你這樣一聲不吭,所有人都以為你是真的死了,我……」她說不下去。   她表面上平靜從容,內心的惶恐卻無從發洩。明明還懸著一絲希望,可這一絲希望,又是如此渺茫,讓人不敢去奢望真的能成功。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很難過,很難熬。   「對不起,阿狸。」他嘆息一聲,伸出手來,拂去姜梨眼角的淚水,姜梨這才發現,不知不覺,她自己竟然落淚了。這可真是令人沮喪,如今能輕而易舉的令她掉眼淚的,似乎只有姬蘅。可恨的是,他做的事,又並不像沈玉容那樣可惡,讓人恨不起來,反而越發揪心。   「我並非故意要瞞著你,事實上,在我醒來之後,就想辦法回到燕京城,本來打算看你的。只是……」他頓了頓,低聲道,「皇帝拿你與我打了一個賭。我不想讓你輸,所以只能暫且不見你。」   姜梨詫異:「皇上?」   姬蘅摸了摸她的頭髮,道:「不錯。」   原來當日在七閩山上,姬蘅是真的舊疾復發,之前被殷之黎圍殺時候的中的箭傷,本就很深。那些日子都是姬蘅強撐著,當日撐不住,被殷之黎的副將暗算,從馬上跌落下來。他被人追趕,誤入山上獵戶的陷阱。用最後的力氣殺了陷阱外虎視眈眈的群狼,便失去知覺昏死過去。   在那一刻,姬蘅的確是以為,自己這一回大約是不可能活著回去了。他心中充滿不舍和留戀,並非是留戀這個世界,只是捨不得他的姑娘。對於這個人間來說,他的親人一個個離他遠去了,只有姜梨是讓他放不下的。如果姜梨知道他死了,一定會很難過。   可能就是因為這點牽掛,姬蘅拼命地想讓自己活下來,一直到來山上搜尋獵物的獵戶發現了他。   獵戶是七閩本地人,平日裡就住在山上,獨來獨往,已經是個中年男子,周圍沒有人認識他。他看到姬蘅也嚇了一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姬蘅背了回去,找了些藥草給姬蘅敷在身上。他並非真正的大夫,甚至連七閩山上兩軍對壘的事情都不知道,大約是個活在塵世之外的人。姬蘅能活下來,全憑他的頑強毅力和那一點點運氣。   總之,在那個寒冬,山洞裡,他昏迷了幾天幾夜之後,醒了過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失明了。   他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救他的人,也看不到外面是個什麼情況。獵戶從來沒有跟姬蘅主動說過話,不知道是天生啞巴還是在山上一個人住的久了,後來變成這樣的。姬蘅一點點摸索出了大致的情況。但他眼睛如此,又不敢輕易的信任獵戶,更不能到處亂走,倘若闖到了殷家兵的殘餘勢力裡,只會更加麻煩。   他只能暫且在山洞裡一直待著。   這山洞本就十分隱蔽,陸璣派人去尋,竟然幾次都沒找到。不過也是因為這裡已經是深山無人的兇險地方,旁人根本不會想到這裡居然還會有活人。總之,等姬蘅能自己摸索著出來的時候,金吾軍和殷家兵的戰爭,已經徹底結束。   從七閩到燕京,是一段很長的路程。而失去光明的姬蘅,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可怕的是天下人都以為他死了,不再會回來了。他不能亮出自己的身份,在沒辦法保全自己的情況下表明自己是姬蘅,無異於告訴對手,讓對方快些來對自己下手。   姬蘅從七閩回到了燕京,這一路上,他的艱難可想而知。他甚至學會了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正常的人,並未雙目失明。能正常的拿東西,與人說話,滴水不漏。這齣戲做的並不容易,在姬蘅成年以後,似乎極少遇到過這樣狼狽的時候。但他仍然一直在做,哪怕十分危險,也要做成,只因為他必須要安全的回到姜梨身邊。   姬蘅並不如戲文裡寫的那般,因為自己雙目失明,便覺得再也配不上心上人,要遠離她。他的感情與他容貌一般決絕濃豔,轟轟烈烈,認定了一個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就是這個人。無論他變成怎麼樣,無論姜梨變成怎麼樣,他們都會在一起,不會分開。   等他回到了燕京,金吾軍早已班師回朝。洪孝帝派在燕京城的暗衛發現了他,姬蘅便進宮見了洪孝帝。   洪孝帝和姬蘅之間的感情,大約是很複雜的。一方面,因為小皇帝過去的經歷,令他對待任何人都存了一份懷疑,饒是他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一樣。另一方面,洪孝帝又總覺得姬蘅與自己同病相憐,恰好又有著共同的敵人,他對於姬蘅,又比對待忠心的臣子要多了一分真心。   就是這份複雜,讓姬蘅早早的就意識到,等大仇得報之後,是不可以繼續呆在朝堂之上的。當然他也可以這麼做,甚至只要他有心那個位置,還能繼續做。在從前看來,姬蘅不是沒有過這個念頭,但是如今,有了姜梨的情況下,這件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姜梨也不會喜歡複雜的生活,姬蘅不再考慮這個已經很久遠的念頭。   洪孝帝告訴姬蘅,他會讓人想辦法來醫治姬蘅的失明,但姬蘅不可以暴露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尤其是不可以告訴姜梨。   「為什麼?」姜梨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   「如果我死了,叛黨餘孽會認為皇帝失去了依仗,會蠢蠢欲動,對於皇帝來說,正是一個看清楚是人是鬼的好機會,可以趁這個機會,徹底的肅清朝野,將又異心的人剷除,迎來一個乾乾淨淨的朝廷。」   這話姜梨能明白,「姬蘅死了」,光是這句話,就能引出一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別的不說,當初有些人想藉此來剝奪姬家爵位的時候,姜梨就已經見識過了。   「但為什麼不可以告訴我?」姜梨問,「我不會告訴別的人。皇上的意思,似乎也並不是信不過我,而是故意的?」   姬蘅笑了,淡淡道:「也許他是信不過我。」   當時洪孝帝告訴姬蘅,不可以將此事告訴姜梨。因為姜梨從頭到尾,知道的太多了。她知道有關林柔嘉和殷湛的事,知道皇家醜聞,也知道虞紅葉和姬暝寒真正的死因。這是因為姬蘅對姜梨沒有任何隱瞞,洪孝帝大約怕姜梨成為第二個林柔嘉,紅顏禍水。他信不過姜梨,甚至一度還因為姜梨知道的太多而生出殺心。   「朕與你打個賭,不告訴姜梨你還活著的事實。看她能不能為你守一年,倘若你賭贏了,朕就答應你,從此再也不管你的事,若是你輸了,朕要姜梨的命,你就當沒有這個人。」洪孝帝的話,再一次迴響在姬蘅耳邊。   「他信不過我?認為我會改嫁?帶著這些秘密嫁給別人?」姜梨訝然,「可是我說過了,我終身不嫁的。」   「那只是一句口頭上的約定,」姬蘅笑笑,「世上很多人,連他們自己都記不清自己說過了什麼。皇帝認為你也是一樣。」   「我並不想和他打這個賭,這是浪費時間,我知道結果是什麼,你這麼固執,又笨得很,怎麼會見風使舵那麼難的事情。」姬蘅笑道,「不過我還是答應了他,因為只有這樣,日後才會省事,他不會再過問此事,忍耐一時就好。」   姜梨沉默,真相原來是這樣。她實在找不到可以責怪姬蘅的原因,姬蘅固然可以抗旨,但那樣一來,就會給薛家,給葉家甚至給姜家帶來無數的麻煩。洪孝帝畢竟是天子,金口玉言,說過的話不會改變,姬蘅這個決定,的確是最穩妥的選擇。   「後來宮裡的太醫治好了我的眼睛,本來也不是什麼大病,我可以看的到人了。」姬蘅道:「其實我一直在暗處跟著你,怕你太過傷心以至於出事,新年那天晚上,其實我來過,在你門前,差點被趙軻發現了。」   新年?姜梨想起來,那天晚上,她似乎聽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門,等衝出去之後,卻什麼都沒有,蹲在地上哭得傷心的時候又遇到了葉世傑。原以為那是自己太過想念姬蘅出現的幻覺,原來不是什麼幻覺,姬蘅是真的出現過。   姜梨的臉頓時一紅,心中一陣惱怒,便知道姬蘅原來將自己的狼狽模樣知道的一清二楚,憤憤然道:「你就在那裡眼睜睜的看著我哭!」   姬蘅一挑眉:「你跟葉世傑那小子走的近,我還沒說什麼,你怎麼倒打一耙。」他嘴角一勾,似乎是不爽,又像是嘲諷,「覬覦的人還真不少。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他捏著姜梨的下巴,惡狠狠地動作,下手卻是輕輕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姜梨不自然的道,「這和葉表哥有什麼關係。」   「我不管什麼表哥,」姬蘅輕哼一聲,「你是我的夫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也是你的人,你想拋棄我,老天爺都不會同意。」   姜梨簡直要被他氣笑了,她問:「那阿昭和表姐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和姬蘅相認以後,忽然消失不見得葉如風和葉嘉兒,薛昭和司徒九月都出現了。姜梨也就明白,敢情這件事情只有她一人不知道,其他人早就知道了。   「我和皇帝的約定時間到了,知道了你們打算回桐鄉,一路跟著去。那天晚上,我本想出來看看你,被薛昭看到了。」姬蘅說到這裡,有些不自在。想來他一直謹慎,卻能被薛昭逮住,可見當時是有些失神。   薛昭發現姬蘅後,先是詫異姬蘅居然還活著,十分高興激動,姬蘅也打算找到姜梨,告知她自己已經活著的事實。卻被薛昭攔住,薛昭說,反正明日就是春燈節,不如給姜梨一個驚喜。就讓姬蘅佯作看戲,葉如風和姬蘅起了爭執,再讓葉嘉兒引姜梨前去。   姜梨知道了整個來龍去脈之後,頗為無語。她道:「薛昭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辦法,你居然同意了?」   「我想他是你弟弟,當然很了解你。薛昭說,如果我直接出現,你定然會很生氣,照他說的做,你便顧不上生氣,不過現在看來,」他沉吟道:「早知道你怎樣都會生氣,我應該昨夜就來見你的。也不用多捱一日。」   姜梨無言以對,薛昭想來是又淘氣了,且膽子越來越大,竟然敢捉弄到姬蘅頭上。不過姜梨猜想或許薛昭也是為了給自己出氣,只是這齣氣的辦法,實在稱不上有多高明。   「所以你就這樣做了?我爹他們也提前知道了?」姜梨不依不饒,「你就這麼獨獨瞞了我一個人?」   她並非是喜歡這般刨根問底的性子,也知道姬蘅實在是有苦衷,不過是有些氣不過而已。說來也奇怪,她可以對任何人寬容,哪怕稍稍委屈一下自己。但在姬蘅面前,卻可以永遠肆無忌憚的做個小姑娘,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因為她知道,無論如何,姬蘅都會包容她。   「對不起。」他微微俯身,在姜梨唇上啄了一口,「以後所有事情,我都不會瞞著你。國公府是你的,我嘛,」他笑,「也是你的。」   「以後?」姜梨道,「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你想做什麼?」   「你如何對我,我就如何對你。」姜梨故意氣他,「我去什麼地方,你可別跟著。」   「姜姑娘,」他叫著她,低頭吻了上去,「你可不能始亂終棄。」   ……   在四月的桐鄉,姜梨和姬蘅重逢了。薛昭和薛懷遠是早就見過姬蘅的,自然不必說。葉家人卻是頭一次看到,他們驚嘆於姬蘅的美貌與風華,又知道當初是他帶著金吾軍大敗殷家兵,與容貌截然不同的是手腕性情。雖然葉明輝和葉明軒以為,姬蘅的身世太複雜了些,對姜梨來說未必是好事。但葉老夫人卻對姬蘅十分滿意。當初姜梨回到襄陽的時候,葉老夫人就看出姜梨雖然表面沒什麼,心中卻是很傷心的。葉老夫人不止一次的向葉家列祖列宗祈禱,祈禱奇蹟能發生,或許姬蘅真的還活著,今生有朝一日還會出現,讓自己的外孫女快樂的生活下去。   如今已經得償所願,她自然看姬蘅哪裡都好。況且姬蘅就算不刻意討好誰,光是笑盈盈的站在那裡,也會惹得人不自覺的將目光往他身上投去。長得好就是佔便宜,任誰都會對他寬容幾分。   葉老夫人一邊拉著姜梨的手,一面問姬蘅:「阿蘅啊,你們之前就已經被皇上賜下親事,如今你回來了,有沒有想過,何時成親呢?」   姜梨一愣,臉頰微紅。葉老夫人性子直率,不會如大戶人家裡端著拿捏著。況且在葉老夫人看來,姜梨之前為護著姬蘅都說終身不嫁了,可見心裡也是沒有考慮過其他打算。既然如此,這親事遲早都是要辦,不如早做打算。   「如果阿狸願意,」姬蘅道:「什麼時候都可以。只是我不願意委屈阿狸,所以等這次回到燕京城,我就迎親,不知道阿狸願不願意?」   他故意當著旁人的面詢問姜梨,眼中都是笑意,語氣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調侃。姜梨別過頭去,看見薛昭正忍不住想笑。她瞪了一眼薛昭,道:「問我做什麼。」   薛懷遠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就道:「無事,就照阿蘅說的辦吧。恰好天氣也不錯,還得寫信給姜首輔。」   姜元柏如今已經到了永州,在那邊住了下來。倘若姜梨真的要成親,或許姜家人會來。他們也沒料到姬蘅會還活著。   「如果姜大人來不了的話,也沒什麼。」薛昭道:「我和爹也是姐姐的家人,還有葉老夫人、葉老爺他們。姐姐雖說不再是首輔家的小姐了,卻也是大家捧在掌心中的千金,姐夫,你說是不是?」他親親熱熱的喊姬蘅。   姬蘅一笑:「當然。」   知道他們是拿自己打趣,姜梨也不多說什麼,免得又被姬蘅抓住了馬腳。這人如今越發放肆,幾乎是有恃無恐,便仗著那張臉恃美行兇,誰也不會拿他怎樣。到了晚上,姬蘅在姜梨的屋子裡喝茶,他倒是不介意是好茶還是壞茶,反正被他喝起來,看上去就很名貴似的。姜梨問起他白日裡說的話,就道:「你今日早上與外祖母說的,回到燕京城就成親得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何時騙過你?」姬蘅笑道,「怎麼,你怕我不肯娶你嗎?」   姜梨嗤笑一聲:「誰怕?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個男的。」   她也真是挑釁,被姬蘅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抱到自己的腿上來。姜梨便坐著他的腿,縮在他的懷抱中,這個姿勢未免也太親近了些,她掙扎了兩下,姬蘅「噓」了一聲,貼著她的耳朵低語,語氣是撩人的親密:「別動。」   姜梨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不敢動了。他滿意的伸手撫過姜梨的長髮,慢悠悠的道:「你這樣,我就只有迫不及待把你娶進門了。」   「就算回到燕京城,還有許多要準備的地方。」姜梨道:「我的嫁衣還沒準備,嫁妝也沒準備,什麼都沒準備,怎麼可能一回去就成親?」   姬蘅離開的時候,在打仗,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仗打完了後,又傳來了姬蘅戰死沙場的消息,別說是嫁人,都不知道這門親事能維持的了多久。姜梨什麼都沒有準備,這麼短的時間裡,如何能與他做好成親的事?   「不必擔心。」他的聲音溫柔,「我早就準備好了。」   姜梨詫異的看向他,他琥珀色的眼眸裡,是似笑非笑的醉意,就像是喝了酒微醉,但分明又是清醒的。他道:「之前是你要求的,等我回燕京後就娶你。我也是這樣想的,在離開之前,什麼都準備好了。」   姜梨蹙眉,他們二人在青州碼頭吻別,姜梨的確說過,等姬蘅回京之後,就娶她過門。但在離開前……難道是在他帶金吾軍去青州之前,就打點好了一切?「你的嫁衣,你的嫁妝,你的聘禮,我都準備好了。這場親事一切都準備就緒,差的不過是個你。歡迎你隨時進門,我永遠恭候。」他的聲音低沉撩人,說的話幾乎可以讓任何一個女子沉溺其中不願醒來,「你想要什麼,我都能幫你得到。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姜梨「噗嗤」一聲笑了,道:「倘若我不嫁呢?你準備這麼多東西,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你捨得不嫁我?」他挑眉,「我記得某人還說過,就算我死了,也要為我守寡,終身不嫁。」   姜梨佯作不知:「這不是我說的,是你聽岔的,休想賴在我的頭上。」   姬蘅笑而不語,只是抱著姜梨。他還記得看著那少女站在人前,擲地有聲的說出這句話。看她在國公府裡,和心懷鬼胎之人周旋,拼盡力氣守護他的東西,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過去的那些痛苦都是值得的,因為他遇到了她。這份真心令洪孝帝都放下心來,更勿用提他。他本事鐵石心腸寡情寡義之人,卻被她將他一手從黑暗中拉了出來,有了生氣和暖意。   她是他一生的救贖,所以他永遠不會放手,永遠不會。   「我們一直在一起吧,阿狸。」他輕聲的道。   姜梨頓了頓,綻開了一個笑容,「好呀。」   ……   去襄陽的時候是一行人,回去燕京城的時候,身邊的人卻多了不少。   葉家把在襄陽的生意都處理好了,不過到最後,薛宅和葉宅卻沒有賣掉,到底是住了多年的地方,有些捨不得,留著也是個念想。也許有朝一日,萬一想要歸鄉再看看,也不至於無處可去。   但這回回京城,眾人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要準備姜梨的親事。   等在襄陽呆了一段日子後,大家啟程回燕京城,回去的路上就不趕路,走的慢悠悠的,一路上遊山玩水,好不盡興。葉老夫人的身子好了不少,和姜梨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精神頭十足。這麼邊走邊玩,等回到燕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了。   眾人商議,親事的日子就定在九月初八,秋高氣爽,天氣怡人。不過這樣算來,留給姜梨準備的時間,便只有不到一個月。   國公府的人倒是一點也不急,因為實在沒什麼可準備的。姬蘅老早的就準備好了一切,甚至連鳳冠霞帔都不必姜梨自己去做。雖然女兒家也常常自己做嫁衣,不過姬蘅的理由是,做針線實在很累,姜梨看樣子也不大喜歡這種事,便由他來尋就好了。   姜府已經沒有了,未出嫁的新娘又不能直接住在國公府,這些日子,姜梨就住在葉府上。這天早上,一大早,趙軻便登門前來,倒把葉府門口的小廝嚇了一跳,只見趙軻身後竟是車馬隊,馬車拉著的,竟是大紅的木箱,個個看上去十分沉重。   葉明煜聞聲趕來,問道:「這是……」   「這是大人替小姐準備的嫁妝和嫁衣。」趙軻手裡還捧著一個,「要屬下親自送到二小姐手中。」   葉明煜有點不大高興,道:「阿狸是我們家的姑娘,怎麼的嫁妝還要別人來準備?沒這種說法吧。你們大人是覺得我們葉家沒有銀子?葉家有錢!」他說的粗豪,看起來像個暴發戶,趙軻無語凝噎了一刻,只道:「這是大人的心意,葉老爺還是請二小姐過目吧。」   「三叔,還是讓表妹自己來看吧,說不準表妹早就同意了此事的。」葉嘉兒也幫腔道。   葉明煜道:「行,阿順,你去告訴表小姐,肅國公送禮來了。」   姜梨出來的時候,那些紅木的箱子已經搬到了院子裡了。葉府的院子本就十分寬敞,但竟滿滿的擺了一大堆,有些還擺到了屋子裡。姜梨詫異的道:「這是……」   趙軻將手裡的單子遞到姜梨手中,道:「這是嫁妝單子,小姐請過目。」   姜梨展開來看,她有些不自在,女孩子出嫁,還沒聽過嫁妝是夫家準備的。不過此事被姬蘅做來,卻覺得十分自然,仿佛理應如此,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些混亂。那些單子上的財富,倒是葉家看了也要震驚。不過再一想,便又釋然,當初姬蘅臨走之時還囑咐文紀,倘若他回不來,便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贈與姜梨,如今看來,即便他回來了,還是把他所擁有的一切贈給了自己。   姜梨再打開裝著嫁衣的箱子。那隻箱子裡,大紅色的嫁衣安靜的躺著,鳳冠霞帔,美不勝收。便是摸上去,仿佛也成了褻瀆。趙軻道:「其實這身嫁衣,當年老將軍在世的時候,就開始準備衣料和首飾了。老將軍希望有朝一日大人能娶妻生子,過著普通人過的日子。大人請求皇上賜婚以後,就開始令繡娘裁剪縫製嫁衣,這些首飾,則是他親自打造的。」   「親自打造?」薛昭驚訝,「他一人?」   趙軻道:「不錯。」   姜梨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她難以想像姬蘅這樣驕傲的人,卻會坐在燈下,認真的為她鑿刻珠寶首飾,只是希望她在出嫁的時候,十裡紅妝,風光無限。   事實上,姜梨並非是在意這些形式的人。當年沈玉容迎娶姜梨的時候,並未十裡紅妝,出嫁之後還要回到燕京城,跋涉長久的路。她那時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大約年輕時候都認為,有情飲水飽,到現在姜梨也仍舊這麼認為。但在姬蘅眼中,這是萬萬不能。他就是要昭告天下,姜梨是他的妻子,他會用一生去好好愛護姜梨。他的愛情,就是這樣轟轟烈烈,豔麗到極致。   薛懷遠笑眯眯的看著姜梨,自己的掌上明珠能被人這樣珍而重之的相待,身為父親的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就這樣,姜梨便只管安心的等著在家出嫁就好了。   因為時間來的很快,姜元柏他們竟是不能立刻回到燕京城,出嫁那日,可能姜元柏都不會在場。不過葉明煜拍著胸脯保證,即便姜元柏不在場,姜梨的大喜之日,也決計不會被人輕視,他們葉家絕對會讓姜梨成為燕京城嫁得最風光的貴女。   這一月來,姜梨幾乎是沒什麼事情可做了。每日就帶著葉嘉兒和葉如風在燕京城四處遊玩。倒是比從前更為輕鬆。現在想想她前後兩世,出嫁過兩次,第一次嫁給沈玉容,出嫁的時候是滿懷期待,但也十分忙碌。沈玉容家境清貧,薛家也不算富裕,姜梨還得想著如何儉省。如今這一世,嫁給姬蘅,是截然不同的張揚,她不必去考慮嫁妝太少會不會被人看低,也不必去計較對方給的聘禮太多會讓對方的家境更加困難。喜歡便是純粹的喜歡,和其他的任何事情都無關。   姬蘅還活著,並且回到了燕京城的事情,當即又掀起了一陣風浪。許多一開始想要看姜梨熱鬧,覺得她這輩子定然會十分悽慘的人,這會兒便開始眼紅起來。甚至還有一些官家,心中動了心思,還故意去和姬蘅套近乎,希望將自己的女兒也塞進國公府。在他們看來,姬蘅本就有權有勢,如今又立下大功,洪孝帝如今皇位做的這般穩,姬蘅功不可沒,燕京城的官家中,如姬蘅這樣年輕又有前途的人,獨獨他一個。只要能和國公府攀上關係,就算不虧。   桐兒說起這些事給姜梨聽得時候,頗為不屑,道:「那些人也實在太不要臉皮了吧。還說什麼高官呢。原先姑爺沒有音訊的時候,個個都來勸咱們姑娘放棄。現在腆著臉也要進門,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什麼樣。」   姜梨搖頭一笑,不置可否。其實還有更加難聽的話,只是桐兒沒有告訴姜梨。那些人認為姜元柏如今已經不是首輔了,姜梨也算不上什麼高門千金,至多有一個做官的表哥而已。可葉家本家還是商戶出身呢。姜梨又不是生的傾國傾城。遲早都會被姬蘅厭倦。總會有機可趁。   「姑娘就一點兒也不擔心麼?」桐兒問。   姜梨挑眉:「擔心什麼?他若是真的生出異心,我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前生沈玉容的事情告訴她,人心易變,喜歡一個人,可以為他犧牲,但不能失去自己。她總不能為了日後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就給自己找不自在。   正說著,薛昭推著輪椅從外面走了進來,桐兒便退出房去。   「姐姐,」薛昭看著她道:「明日你就要成親了,怕不怕?」   姜梨道:「有什麼可怕的。」   「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了。」薛昭感嘆道。   這一月以來,姜梨都沒有看到姬蘅。說起來,姬蘅這般肆無忌憚,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倒是對成親前不能見新娘的習俗十分苛守。薛昭問起姬蘅為何如此,姬蘅的回答也是出乎人的意料,他說,習俗如此,倘若懷了習俗,他們的姻緣不平順該如何?居然如此緊張這樁姻緣,薛昭也就徹底的放心下來。其實和薛懷遠葉家人不同,薛昭對姬蘅,卻是十分的放心。他總覺得姬蘅這樣的人不同於沈玉容,對待外人是絕情狠辣,但只要有了軟肋,機會終其一生,呵護那個人不受傷害。正因為他需要守護的人很少,所以能被他守護的人,才格外幸運,能得到他全部的愛意。   「姐姐,」薛昭認真的道:「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希望你能幸福。」   「好。」姜梨笑著看向他,「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我的?」薛昭愕然了一刻,隨即撓頭道:「我就不勞你操心了。再等個十年八年吧。」說完,也不管姜梨是什麼表情,推著輪椅就逃之夭夭。   姜梨無可奈何地搖頭。   ……   成親那日,是一個很好的天氣,秋色裡,太陽都成了金黃色。姜梨坐在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女子眉目溫婉動人,眼睛似潺潺溪水,流動的都是幸福。葉老夫人站在她身後,輕輕地拿木梳為她梳頭,長長的青絲如瀑,被挽成新婦的髮髻。珠寶琳琅,鳳冠霞帔,她抿了胭脂,嬌豔非常。   葉老夫人看著看著,眼睛就溼潤了,大約是想到了早逝的葉珍珍,她道:「我們家小梨,真的長大了。」   葉如風從外面探進個腦袋,呼道:「祖母,好了沒有,迎親的隊伍都要到了。」   葉老夫人連忙應了一聲,叫喜婆進來,給姜梨戴上了蓋頭,拉著她出去。   姜梨被拉著,跌跌撞撞的走,蓋頭蒙著頭,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得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還有從遠而近的笑聲。似乎有很多人圍在她身邊,喜婆把她拉到了門口,便鬆開手,姜梨就安靜的站著,聽著敲鑼打鼓的聲音漸漸清晰了起來。   那是盛大、圓滿、令人難以忘懷的迎親。雖然無法看到,但光是聽聲音,便也覺得十分熱鬧。她從未感受過的奇妙。   她聽見有人勒馬停於面前,有人走向自己。姜梨莫名的緊張起來,周圍的鬨笑聲她什麼都聽不見,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有力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有頑皮的小鹿橫衝直撞,幾乎要跳出來似的。   姜梨的手汗津津的,正在她覺得惶惑,竭力保持鎮定的時候,忽然,有人輕輕地牽起了他的手。他的手修長而溫暖,恰好可以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然後,眼前的蓋頭突然被挑開了,她跌進了一雙漂亮的鳳眸之中,姜梨詫異的望向他,這齣格的舉動,他做的無比自然,優雅而溫柔。   紅衣的美人就這麼站在她面前,嘴角噙著動人的笑意,說出一生的承諾,他說:「跟我走吧,夫人。」   然後,她就這樣,毫不猶豫的,堅定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好。」 第243章番外:幻夜   定遠城離漠南不遠,但到了冬日,也是冷的出奇。   一大早,姜梨從客棧裡走出來,便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桐兒忙不迭給姜梨披上披風,道:「夫人千萬別著涼,趕路的時候著涼,可實在難受的緊。」   「姬蘅呢?」姜梨問。她醒來的時候,姬蘅已經不在屋裡了。白雪走過來,道:「大人知道您喜歡吃昨晚路上買的紅豆糕,一大早就去給您買了。洪福酒樓的紅豆糕一日只賣二十份,大人怕去的晚了沒得剩,奴婢今日起來的時候,大人都要出門了。」   桐兒偷笑:「大人對夫人真是很好了。」   姜梨也有些無言,若是別人知道姬蘅居然為了她一大早排著長隊買一份紅豆糕,怕是以為她是在說謊。不過姜梨也曉得姬蘅的行事作風,想來他去,多半會一口氣將二十份紅豆糕買完,全給她送來。這種事,其實讓趙珂去也可以,姬蘅卻偏偏要自己去。倒不是說他刻意,在過去許多年裡,姬蘅沒有嘗試過這樣普通人平靜的生活,於是這一年來,他們在路上的時候,他總是嘗試許多新東西。那些在別人眼中再平凡不過的小事,對他來說都是特別的。   這很好。   成親以後,姜梨有一次與薛昭談話,恰好被姬蘅聽到了。薛昭說起和姜梨年少時候的夢想,薛昭是希望遊遍四海,行俠仗義,姜梨則希望多出去走走,發現生命的無數種可能。   姬蘅聽到後,第二日就做了決定,帶著姜梨出去遊玩。   這在別人看來十分詫異,葉老夫人還以為姜梨是跟著葉明煜呆的久了,被葉明煜影響。把葉明煜罵了個狗血淋頭,葉明煜十分委屈,還是薛懷遠出來解釋,說這本就是姜梨的意思。   薛懷遠是了解姜梨從小到大的願望的,而在如今這個年頭,尋常夫君尚且很難做到陪著妻子去完成妻子的夢想,但姬蘅卻做到了。即便這個決定在別人眼中十分荒唐,但他以為,這很自然不過。丈夫理應支持妻子,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前生的她,作為妻子,一直在「付出」,如今的她,卻一直「被付出」。有時候姜梨從一覺醒來,都會恍惚覺得這是一場夢,世上哪有這樣好的良人,偏偏被她遇到了。兩人契合無比,他對她的好,有時候似乎毫無底線。   正說話的時候,外面有人的腳步聲傳來,姜梨抬眼看去,就看見冰天雪地裡,他的紅衣格外顯眼。他從外面進來,大氅上還帶了未曾融化的雪花,手裡拎著一大串油紙包,這本來有些滑稽,但姜梨此刻的心裡,卻只有感動。她踮起腳,拂去姬蘅肩頭的雪花,道:「你怎麼這樣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打把傘。」   「你喜歡的。」他把油紙包輕輕貼著姜梨的臉頰,姜梨就覺得臉上傳來一陣溫熱的感覺,還是熱的。想來他來去都匆匆,就是怕回到客棧後紅豆糕涼了。   「日後我想吃紅豆糕,我就自己去買。」姜梨道:「你這樣,我可不敢說我喜歡吃了。」   她才說完此話,就聽見外面傳來一個聒噪的聲音:「紅豆糕?在哪裡在哪裡?小堯,你想吃紅豆糕嗎?」   二人回頭一看,客棧的樓梯上,聞人遙拉著林堯走了下來,邊走還邊打呵欠。他走到姜梨身邊,作勢要去拿姜梨手中的油紙包,嘴裡嚷道:「嫂子,你怎麼知道我餓了,謝謝謝謝,太謝謝了啊。」   姬蘅瞥了他一眼,道:「聞人遙。」   聞人遙一個激靈,伸手的動作一頓,規規矩矩的站好,擠出一個優雅的微笑:「怎麼啦?阿蘅。」   他慣來會裝傻,姜梨笑著搖了搖頭,拿出一個紅豆糕塞到林堯手中,林堯乖巧的道:「謝謝姐姐。」   「聞人,」姜梨看向聞人遙,「這裡到斛陽山,還要多久?」   聞人遙有些嘴饞的望著林堯手中的糕餅,聽見姜梨的話才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道:「快了,等咱們再趕一天的路,明日中午之前,就能到斛陽山。」   「總算是要到了。」姜梨喃喃道。   她和姬蘅,每年都會去新的地方,今年冬日裡,去的就是定遠城的斛陽山。為何要去斛陽山,是因為恰好聞人遙也要回師門給林堯上名譜。斛陽山就是扶乩門所在的山頭。聞人遙也有許多年沒有回去了。   聞人遙曾說,姬蘅小的時候,也曾在扶乩門裡住過很長的一段日子。可以說,那也是姬蘅小時候住過的地方,正因為這個話,姜梨才想去看看。她對於姬蘅的過去,遺漏了很多地方。正如姬蘅了解她一般,她也想極力的去了解姬蘅,填補上自己未出現的時候,姬蘅一個人度過的時光。   「我們師門的人,也許多年沒有看到過阿蘅啦。」聞人遙道:「嫂子不知道,當年阿蘅長得很好看,我的那些師父,都很喜歡他。差點還想認他做弟子,不過阿蘅這個人從不信命,實在不適合扶乩門,否則要真要是拜入師門,我現在見了他,還得叫他一聲大師兄。」   「長得好看就收徒?」姜梨調侃,「就這一點上,你的師父們和姬蘅還真像。」都是一樣的喜美惡醜。   「嘖嘖嘖,可不是麼,」聞人遙道,「正因為師父們偏心他這個外人,對自家徒弟都沒有對阿蘅好。我的那些師兄師弟們,都因此很不滿意,還常常找阿蘅的麻煩,有一次……」   「聞人遙。」姬蘅打斷了他的話,「你好像很閒。」   聞人遙倏而住嘴,看向姬蘅,眨了眨眼睛,「咳咳,其實我也不是很閒,小堯,走,隨師父收拾一下行李,咱們等下要出發了。」   他其實哪有什麼行李收拾,一路上連衣服都是蹭姬蘅的銀子去成衣店裡買的。無非是找個藉口溜之大吉罷了。但姜梨看向姬蘅,姬蘅挑眉,道:「怎麼不吃紅豆糕?」   姜梨拿起了紅豆糕,嘗了一口,甜甜的,遞到了姬蘅嘴邊,姬蘅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差點舔到了她的手指頭,桐兒和白雪羞得滿臉紅透,轉過頭去,姜梨瞪了他一眼。   他看起來像是沒什麼關係,還有心思在這裡調戲她。但姜梨記得很清楚,方才姬蘅打斷了聞人遙的話,打斷的是什麼事?他不想讓自己知道的是什麼?那一刻,他分明有些不虞。   他不願意被人知道的過去麼?姜梨陷入深思。   ……   用過早食之後,大家就一同出發前去斛陽山。斛陽山山路難行,馬車走的格外緩慢。姜梨坐在馬車裡,聽聞人遙說起小時候在師門的趣事,也覺得頗為生動。只是她注意到,聞人遙說起的事跡裡,幾乎沒有提到姬蘅。按理說姬蘅也在這裡生活了許久,又都是小孩子,無論如何都會有姬蘅的影子。姜梨不知道是聞人遙忘記了還是其他原因,便問了出來。   聞人遙擺了擺手:「阿蘅那時候多不合群啊,除了我以外,那些師兄弟們,他誰也不搭理。師姐師妹們倒是很喜歡他,他也沒給過人家好臉色。時間久了,大家也都不再叫他。」   是這樣麼?姜梨總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姬蘅對小時候的事情似乎興致缺缺,並不順著聞人遙的話往下說,而是說起別的話頭。姜梨明白他的意思,他既然不想說,那也就不問了。   等到了第二日,果然如同聞人遙之前說的,中午之前,到達了斛陽山的「扶乩門」。   扶乩門位於山峰處。因著地勢很高,雲蒸霧繞,仿佛世外桃源。姜梨一行人到的時候,門口有兩個小童正在掃地,聞人遙走了下來,那兩個小童一愣,問道:「你們是誰?」   聞人遙一笑,亮出自己腰間的一條彩穗,大約是他們師門的印記,那小童見狀,道:「師祖,師祖,小師叔回來啦!」   小師叔,乍然聽見聞人遙這麼個名字,姜梨還有些不習慣。不多時,那兩個小童扶著裡面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走了出來,這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仙風道骨,見到聞人遙怔了怔,道:「阿遙,果然是你,你回來了。」   「可不是麼?」聞人遙得意道:「我就是特意回來看您,師父,我還收了一個小徒弟,喏,這是林堯,這回帶他回來就是給他上名譜。徒弟,還不過來給師祖見見。」   林堯上前,看向老人,道了一聲:「師祖。」   老人摸了摸林堯的腦袋,笑了起來,「好,好,乖。」他看了一會兒林堯,目光就落在姜梨和姬蘅身上,等看見姬蘅的時候,目光便凝住了。   「師父,這回阿蘅也回來了。您不知道,阿蘅如今都娶媳婦兒了。這是阿蘅的夫人,姜梨,原先首輔姜家的二小姐。嫂子,這是我師父,靜玄真人。」   姜梨便上前行禮:「靜玄師父。」   靜玄真人看了看姜梨,十分激動,道:「好,都好。」他的目光更長久的落在姬蘅身上,道:「阿蘅,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都長大了。」   「嫂子,之前跟你說的那個看阿蘅長得好看就想把他籠絡進我們師門的人,就是我大師父。師父當年可看重阿蘅,什麼事都護著他,阿蘅和師父感情也很好,當時就因為這件事,我還差點離家出走,覺得阿蘅要搶我飯碗,不想跟他玩兒了。」   姜梨注意到,姬蘅的神色,在看到靜玄真人的時候,也緩和了許多。可見果如聞人遙所說,姬蘅在扶乩門的時候,多受靜玄真人照顧,倒是比別人要親近一些。   「哎,師父,我們趕了好久的路,實在是餓了,您這還有吃的沒,咱們進去,邊吃邊說吧。」聞人遙嘟囔道。他本就有些孩子氣,如今在靜玄真人面前,越發的像個小孩子,就連林堯看上去都比他穩重。   靜玄真人也是真心的愛護小輩,並未斥責聞人遙,只是笑道:「好,我們也正要用飯,阿蘅,姜姑娘,你們一道進來吧,飯菜簡陋,不要嫌棄為好。」   姜梨只稱不會。   幾人一道走近了扶乩門。扶乩門看上去,更像是個道觀,殿中供奉著神仙,不過整個師門卻是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門口臥著一隻黑色的水牛,抬眸看了一行人一眼,懶懶的甩了甩尾巴,便不動彈了。除了剛開始門口兩個掃地的小童,整個門裡,竟然沒有別的人。   姜梨問:「靜玄師父,扶乩門裡其他人去什麼地方了?」   「其他人?」靜玄真人先是一愣,隨即笑了,他道:「沒有其他人了。真一和水嬰是我收的最後兩個徒孫。扶乩門氣數將盡,我的徒弟們要麼死了,要麼下山遊歷去了。如今這裡,只有我們三人。」他看著姜梨的神色,笑著解釋,「姜姑娘不必為老夫難過,盛極必衰,自古以來的道理。扶乩門有過繁盛的時候,到了我這裡衰落下去,是很自然的。日後有阿遙接受,終有一日,還會恢復從前的盛景,這便是輪迴。」   這位師父,倒是想的很開,姜梨也不由得心生佩服。幾人到了飯堂,飯菜都是清淡的小菜,聽說都是靜玄真人和兩個小徒孫自己種的糧食蔬菜。吃飯的途中,靜玄真人問了許多這些年姬蘅和聞人遙發生的事。聞人遙還好,隔個三五年就要回來一趟。姬蘅卻是實實在在的從許多年後的一別,就再也沒看到了。得知姬老將軍死了,靜玄真人也長長的嘆了口氣。   「當年你祖父把你交給我的時候,好像還是昨日的事。如今故人都離開了,」靜玄真人嘆道:「今日一見,也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   「師父,好好的吃飯,說這些不吉利的做什麼。」聞人遙不滿,「不知道的還你為你咒阿蘅呢。」   「臭小子,」靜玄真人佯作生氣,「你整日胡說八道,還怎麼做人師父!」   「嘿,我的徒弟可比你的徒弟聽話多了。」聞人遙洋洋得意。   姬蘅看著面前他們打打鬧鬧的場景,只是淡笑,姜梨卻能看出,他是比平日裡還要高興一些,終於也放下心來。   又說了一些話,聞人遙要帶林堯上名譜了,靜玄真人就讓姬蘅帶著姜梨在這四周轉轉。   姜梨隨著姬蘅走了出去,斛陽山峰處,只有這麼一處師門。整座山頭都沒什麼人,正因為人跡罕至,風景才格外美好。叢林幽谷,山峰陡峭。姜梨邊走邊詢問姬蘅,姬蘅也就一一回答。當年扶乩門的小師傅們,就是在此學藝。學的是卜卦扶乩,也學機關暗器,武功醫術,各有側重罷了。   姬老將軍當初在姬蘅四五歲的時候,就把姬蘅放在這裡,讓姬蘅在此呆了整整三年。那時候是林柔嘉最喪心病狂的幾年,為了防止他們對姬蘅下手,姬老將軍才想到把姬蘅藏在這裡,斛陽山腳下有奇門遁甲,尋常人走上山就會迷路,旁人發現不了姬蘅的蹤跡。   「那你在這裡,學的是什麼?」姜梨問。   「朝堂權術,用人之道。」姬蘅回答。   姜梨想了想,也就釋然了。後來姬蘅在其中,平衡成王、姜家和洪孝帝三方勢力,一直做得很好。原是在那麼小的時候,就開始學這些。   姜梨走到了湖邊上,山上的湖水早就結冰了,白茫茫的一片,偶爾有長著白羽的鳥雀站在岸邊的草叢中,發出唧唧的囈語。姜梨道:「我剛醒來的時候,就是因為姜二小姐知道親事被搶,投湖了。現在想想,真是恍若一夢。」   姜二小姐因為投湖,芳魂不知所蹤,卻陰差陽錯的,讓姜梨成為了姜二小姐。   「我小的時候,也差點死在湖裡。」姬蘅道:「這麼說來,我們真是有緣。」   姜梨一怔:「你?也不小心掉下去過湖裡麼?」   「算是吧。」他嘴角一勾,笑盈盈的道:「就是這片湖。」   「什麼叫『算是』?」姜梨皺起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在我看來,不是,在別人看來,是。」姬蘅道:「所以叫『算是』。」   姜梨細細琢磨他話裡的意思,恍然道:「你被誣陷了?是別人將你推到湖裡,可誰都不承認,說是你自己掉進湖裡的?」   姬蘅笑了笑:「很聰明嘛。」   姜梨聞言,卻沒有他那麼好的心態,氣憤道:「誰會這麼做?太過分了!」正因為姬蘅一直表現的很強大,得知姬蘅沉重的過去後,才特別令人心疼。如今又知道有人如此欺負小時候的姬蘅,姜梨更加瘋憤概。   姬蘅笑了笑,道:「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姜梨蹙眉,她想起聞人遙說過的那些話,遲疑的問道:「不會是那些師兄師弟吧?」   姬蘅沒有否認。   小孩子是最天真的,因此當他們懷著惡意的時候,也是最可怕的。因為在很多時候,他們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不明白自己會對另一個人造成多大的傷害。   姜梨抓住姬蘅的手,姬蘅笑道:「沒事的,阿狸。」他反過來寬慰他。姜梨實在捨不得再去詢問他那些細節,再讓姬蘅回憶一次過去的傷害,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你就當他們妒忌我吧,畢竟他們實在是很醜。」姬蘅不緊不慢的道,「這樣想的話,你會不會高興一些?」   僅僅只是這樣?姜梨不這麼認為,姬蘅會在聞人遙提起過去的時候顯出不願意攀談,也不願意回憶,只怕這件事對姬蘅的傷害,要比他眼下所表現出來的輕描淡寫,要嚴重得多。   那些師兄弟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樣欺負姬蘅,並不清楚,但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的傷害,在日後姬蘅的性格形成中,也就變得格外狠辣無情。聞人遙尚且隔幾年就要回扶乩門一趟,但姬蘅卻不喜歡回來。只怕除了不願意見到師兄弟們以外,還不願意見到過去那個懦弱的,任人欺負的自己。   姜梨不知道能說什麼,她抱著姬蘅的胳膊,道:「若是當時我在場,我一定胡會保護你。」   姬蘅失笑,「你在場?阿狸,你那時候,還是個還不能走路的小娃娃。」   姜梨想想自己那時候,的確說出這種話有些可笑了。但她還是執拗的道:「倘若能回到過去,我一定幫你趕走他們,然後讓你跟我走,再也不讓你被欺負。」   她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說笑的話,這種事也不會發生,不過她就是說了,好像只有說出來,心中才好受一些。姬蘅道:「好啊,傳說斛陽山上有能滿足人心願的神仙,說不準聽到了你的話,特意讓你回到我的小時候,幫我出氣一回。」   姜梨揚了揚拳頭:「我找阿昭的彈弓將他們全都打跑!」   姬蘅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哎呀,真是好可怕。」   她見姬蘅說著說著,像是徹底的從那種晦暗的情緒中走了出來,心中才稍稍鬆了口氣。然而到底是不舒坦,像是胸中堵著一口氣般,就連夜裡和姬蘅一道就寢的時候,還想著這件事。   斛陽山地勢高,夜裡便格外的冷。姜梨睡到一半,迷迷糊糊,不知道是幾時,忽然聽到外頭傳來孩子們嬉鬧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幾聲像是罵聲,姜梨睜開眼起身,回頭一看身邊,並無姬蘅的身影,床被整整齊齊,像是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   她怔了一怔,本應該先去尋找姬蘅,但不知為何,聽到外面的聲音,便鬼使神差的,披上衣裳,從屋子裡走了出去。   門外月光如水,但白日裡厚厚的積雪卻全都不見了,更像是深秋初冬季節,已有寒意,卻還不至於天寒地凍。周圍十分安靜,只有風,但孩子們嬉笑的聲音,就這麼清楚地傳進了她的耳朵。   姜梨毫不猶豫的順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朝前走去,心中倒也不覺得害怕,只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人在牽引著自己走一般。她走著走著,忽然覺得這條路看上去怎麼分外熟悉,好似就是白日裡和姬蘅一道走過的路。   待走了不知道多久,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湖,湖水粼粼,泛著涼意,不想白日裡已經凝結成冰。在湖水邊上,站著一群小童。   這些小童皆是六七歲的模樣,最大的也超不過十歲,穿著白衣白褲,頭髮統一以青帶束著,像是一個師門的打扮。而在他們之中,站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那男孩子生的十分精緻漂亮,唇紅齒白的幾乎不像是人間的人。很難想像這樣小的年紀五官便如此深豔,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不同,沒有穿白衣白褲,而是穿了紅色的窄袖小袍,襯的他膚色更加白皙,月色下,仿佛哪個仙山上下凡來玩鬧的仙童,又像是花草成了精,生出了美貌的花靈。   為首的男孩子道:「他娘是青樓裡的女子,不是好人,他也不是好人!姬蘅,滾出扶乩門!」   姬蘅?姜梨心中巨震,這怎麼會是姬蘅?她仔細的打量面前紅衣小男孩的眉眼,他那琥珀色的眸子,現在已經有了漂亮的形狀,眼底下的紅色小痣,一如既往,這的確是姬蘅,可看上去,便像是五六歲的小姬蘅。   她怎麼會看到五六歲的小姬蘅呢?姜梨也喊了一聲姬蘅的名字,但姬蘅並沒有回答他。那些男童也像是看不到姜梨似的。   就在這時,小姬蘅冷笑一聲,他站著沒動,道:「我娘不是壞人,你們才是壞人。想要我滾,自己去跟靜玄真人說,反正我也不想待在這裡。」   他小小年紀,面如寒霜,身體站的筆直,但姜梨似乎能透過他倔強的眼眸,看到他藏在暗處的傷心。   他才只是個孩子,但好像已經對此習以為常,經歷了許多許多了。這些師兄弟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看不慣姬蘅,但在夜裡背著師父們偷偷欺負,實在是很可惡。   其餘的人聞言,自然勃然大怒,其中有個年紀大點的少年,便直接上前一步,將姬蘅狠狠一推,小姬蘅尚且年幼,力氣不大,「噗通」一聲,掉入了湖水裡。   那些男孩子們在岸上哈哈大笑,看著他狼狽的模樣揚長而去,只剩下小姬蘅在湖水裡掙扎,姜梨什麼也做不了,著急的跑到湖邊,她伸手碰到水面,湖水冰冷刺骨,姬蘅掙扎著奮力遊向岸邊,姜梨情急之下伸手去拉他,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可以抓到姬蘅了,心中一喜,便抓住姬蘅的袖子,將他拉了上來。   小姬蘅爬上了岸,他渾身上下都溼淋淋的,冷的微微發抖,然而還是警惕的瞧著姜梨,問:「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   「我……」姜梨語塞,她沒想到姬蘅會看得見她,可她自己也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時候的姬蘅,並不認識她。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姬蘅問:「你是聞人安排的人?」   姜梨一瞬間有些訝然,這才想起,方才的人群中,並未看到聞人遙的蹤影,想來平日裡只有聞人遙對姬蘅多加照顧,這回還以為她是聞人遙找來的人。   「是。」姜梨道:「他讓我過來看看你,你怎麼樣?」說完這句話,她將自己的外裳脫下來,披到小姬蘅身上。姬蘅身子一僵,看向她,狐疑又奇怪。   「你是怎麼回事?」姜梨溫聲問道:「方才那些人為何要這麼對你。」   姬蘅冷哼一聲:「一群妒忌心作祟的笨蛋。」   他也不過是個孩子,卻像是對人心了如指掌似的,姜梨問:「就這麼算了?你不告訴靜玄真人麼?」   「不用了。」姬蘅打斷她的話,「我都習慣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姜梨扶了他一下。這感覺有些奇妙,那麼高大的男人,如今變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這時候的姬蘅和後來的姬蘅不大一樣,若是現在的姬蘅,誰要是敢這樣欺辱他,想來他會百倍奉還。但眼前的小姬蘅,卻不一樣。他大約是考慮到了靜玄真人,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讓靜玄真人為難。   他小小年紀,想的卻很深。   姜梨心中不忍,伸手牽了他的手,姬蘅的手也涼的很,他看向姜梨,問:「你到底是誰?」   這小孩真奇怪,他不叫姜梨姐姐,口口聲聲叫「你」,卻並不讓姜梨覺得討厭。姜梨就道:「你覺得我是誰?」   「你不像是聞人找來的人,」小姬蘅道:「你是神仙嗎?」   這麼可愛的問題,也只有小時候的姬蘅才能問出來。姜梨就道:「是啊,我是神仙,在天上看見有人欺負你,實在氣不過,這才過來幫你。」   小姬蘅撇過頭:「我不需要人幫忙,我有自己就夠了。」   「你的身邊,並不是只有自己,我也是你身邊的人啊。」姜梨的聲音越發輕柔,仿佛哄孩子一般,她道:「譬如說今日,那些孩子傷害了你,你就這麼放過他們,我實在很不舒服。」   姬蘅轉過頭,問:「那你想怎樣?」   「你身上都溼透了,我們去生點火,把你身子暖一暖,聽說你們扶乩門早上起來都要檢查功課,功課完成不了的,便會被師父責罰。你不能教訓他們,就讓師父教訓他們,我們去把他們的功課全部偷出來,然後拿來生火吧。」   小姬蘅目瞪口呆的看著她,這法子,還是當初薛昭每次使壞的時候慣用的招數,那些年,薛芳菲不知道罵了他多少次。沒想到,如今卻要主動去做這件事,她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現實,但那些小孩子打罵不得,就這麼讓他們肆無忌憚又讓姜梨十分生氣,便只能用小孩子的法子解決。   姜梨見姬蘅呆呆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道:「我們這就去吧。」   小姬蘅幾乎是被姜梨拖著去做這些事情來。不知是什麼原因,那些師兄師弟們,自從方才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姜梨就拉著姬蘅將他們放在書房裡的功課全都偷出來,跑到姜梨自己的屋子,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姜梨甚至還挖了兩個地瓜,放在火堆裡烤熟了遞給姬蘅。   姬蘅呆呆的看著姜梨做的一切,像是被驚住了。半晌也說不出別的話,除了聞人遙和靜玄真人這些師父們以外,他和同齡人們向來沒什麼交集。那些師姐師妹們也不想搭理,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但今日和姜梨這個陌生女人在一起,莫名其妙的,他也沒多少牴觸,好似中了邪一般。   「你為什麼要幫我?」小姬蘅接過姜梨遞過來烤的熱乎的地瓜,沒有立刻咬一口,而是遲疑的問。   「我是神仙,我喜歡你呀。」姜梨道。   小姬蘅的臉微微一紅,似乎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真的是神仙嗎?之後是不是就回去了?」   姜梨一愣,姬蘅看著她的目光裡,隱隱含著一絲期待,她的心中,忽然就有些不忍。她溫柔的道:「我是要回去的。」   小姬蘅立刻失望起來。   「不過不必擔心,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的。」姜梨輕聲道:「那一次見面之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以後?」小姬蘅問:「那是多久?」   「你以後呢,會做很大很大的官,也會長得很好看很好看,會打一場名揚四海的戰爭,會被百姓敬仰,你想做的事情,都會完成。你想見到的人,都會見到。」姜梨微笑著道:「你現在過的不好,很傷心,沒有關係,在未來,一切都會好起來,我也會走到你身邊,等到那一日,你就會發現,過去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   這一番話,不曉得姬蘅聽懂了沒有,他懵懂的看著姜梨,最後道:「以後會好起來嗎?」   姜梨道:「會好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面前的一些都變得模糊起來,小姬蘅的身影也逐漸變得不甚清晰。她聽見幼童稚嫩的聲音,又像是成年男子低沉誘人的嗓子,兩個嗓子疊在一起,分辨不出真實還是幻境,小姬蘅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姜梨。」   ……   外頭的雞鳴聲猶在耳邊,姜梨猝然睜眼,天光大亮,昨夜種種,不過是一場夢境。   她躺在姬蘅的懷抱裡,抬眼就能看到對方漂亮的輪廓。她伸出手,描摹著姬蘅的眉眼,小時候的姬蘅,原來是長成那副模樣麼?一隻手抓住她的手指,男人笑道:「醒了?」   他睜開眼睛,眼中還帶著乍然醒來的慵懶,姜梨急於與他分享那個奇妙的夢境,便道:「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我昨夜做了一個夢……」   二人異口同聲,隨即都怔住。   「我夢見我看到了小時候的你……」   姬蘅勾唇,「你帶我去做壞事了,阿狸。」   他們做了一模一樣的夢?姜梨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了,」姬蘅道:「斛陽山上有神仙,昨日你說的那番話,說不定被神仙聽到,特意託夢,讓你得償所願。」   「倘若能回到過去,我一定幫你趕走他們,然後讓你跟我走,再也不讓你被欺負。」昨日的話又浮現在耳邊,姜梨怔怔的,「可是,你並沒有跟我走啊。」   「怎麼會?」姬蘅道:「我不是一直在走嘛。」   也許冥冥之中,就是這樣,從那個或真實或虛幻的夢境裡,她如神仙一般出現,給與他片刻的溫暖,後來他就這樣,在命運的牽引之下,一步一步,終有一日,走到了她的面前。   也許從那時候起,一切都開始好了起來。   小時候的雞哥還是萌萌噠 第244章番外:明珠(上)昭月   漠蘭城是沙漠裡唯一的一座綠洲城。   對於無垠的沙漠中來說,有這麼一座繁華的城池,猶如熠熠生輝的一顆明珠。千百年來,漠蘭的人民祖祖輩輩都在這裡生活。漠蘭人勤勞熱情,勇敢無畏。十幾年前,漠蘭王族發生了一場動亂,漠蘭的王和王后,以及公主王子都在這場動亂中喪生。王的親弟弟繼承皇位,在危急關頭挽救了整座城池。人民心存感激,對新王也十分愛戴,於是一來就過去了十幾年。   十幾年前,一切風平浪靜,舊王漸漸被人遺忘,縱然偶爾有人提起,無非也只是唏噓感嘆一下天意弄人。   然而十幾年後,已經喪生的漠蘭公主——九月公主卻忽然帶著人馬重新出現在漠蘭,不僅如此,她還揭露了一個驚天陰謀,當年漠蘭動亂,並非是流竄的亂民所為,而是新王為了搶奪皇位,殘害手足,是新王殺害了王和王后,已經年幼的王子,而年幼時候的公主,僥倖躲過一劫。   這些年來,公主東躲西藏,不惜遠赴燕國,為的就是躲避追殺,並且積蓄力量,等著有朝一日足以與敵人抗衡,再殺回這片土地,將當初的真相公之於眾。   按理來說,九月公主一回到漠蘭的土地,勢必會受到人的追殺,新王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九月公主的下落,如此自投羅網,新王必然會在九月公主還未真正踏足漠蘭城池的時候,就將九月公主滅口。但這一回,新王不僅沒能做到,甚至還任由九月公主殺進城池,將這個秘密昭告天下,原因無他,九月公主並非是一個人回來的。她的確有了足以與敵人抗衡的力量,因為她取得了燕國皇帝的支持。   漠蘭和大燕國,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這麼多年,但論起國力,漠蘭差的大燕國實在太遠。每年朝貢,漠蘭使者會向大燕國送去朝貢,而九月公主取得了燕國皇帝的支持,換句話說,就是燕國插手了漠蘭的政事,而燕國皇帝選擇的人,是九月公主。   新王當然不甘示弱,這麼多年,怎麼可以全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當即只道現在冒出的這個九月公主是假冒的。可燕國皇帝不是說說而已,甚至還借給了九月公主一隻兵馬,這支兵馬十分悍勇,殺人無數,名為金吾軍,新王的軍隊不敵對方,淪為階下囚。   而九月公主也展露出來絕頂的狠辣,她毫不猶豫的下令誅殺所有和新王有關的人、所有忠於他的臣子。整個漠蘭城中血流成河。   雖然知道燕國皇帝的授意,九月公主應當是真實的。但她的這番作為,立刻在漠蘭城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百姓們私下裡暗暗搖頭,九月公主冷心絕情,縱然有血海深仇,可未免實在太殺人不眨眼了一些。畢竟新王在位這麼多年,也未曾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況且他慣會偽裝,深受百姓愛戴。在百姓心中,那些皇族內部的動亂和廝殺,實在很遙遠,即便聽在耳中,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對於他們來說,新王是個不錯的王,這位陌生的公主,卻令他們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又聽聞九月公主善於用毒,在宮中苛待下人,但凡有任何看不過眼的,便下毒將他們戕害,才住進宮中不過月餘,已經殘害死了許多宮人。   於是「毒姬」之名,便在市坊之中悄然流傳開來。   「公主殿下,外面那些人說的也太不像話了。」海棠道。   海棠跟著司徒九月一道去了漠蘭,一來是之前在國公府的那段日子,海棠跟著司徒九月也學了不少製毒的本領,司徒九月見她頗有天賦,便也願意教導她幾句。海棠就想著,多學一些日子,日後也算是有傍身的本領。倘若別人再來害薛昭和薛懷遠,他們也不至於束手就擒。而漠蘭此地又有北燕許多沒有的毒物,海棠便跟著司徒九月回來一趟,順便多學習一番。   也正是因為一直跟在司徒九月身邊,海棠才將司徒九月的處境看的清清楚楚,她道:「那些人什麼都不知道,分明是那些宮人想要害你,被你識破,轉頭外面卻說你心腸歹毒。」   司徒九月凝眸道:「我那位好叔叔,慣會收買人心,這麼多年,宮中也養了不少忠犬。現在他是死了,想要為他報仇的人卻不在少數,多的是人來取我的性命。這不過是個開頭罷了,日後還有得消磨。」   海棠聞言,心中無聲的嘆了口氣,的確如此,這宮裡到處暗藏殺機,還好司徒九月機靈,這麼多年走南闖北,倒也培養出了一些對於危險的直覺,一旦感覺到了危險,立刻在心中警惕起來,才免去許多次無妄之災。   只是……她到底離開漠蘭許久了,漠蘭的百姓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公主充滿懷疑和陌生,以至於關於她的不好的流言很快就能被人相信,這固然也是新王餘孽造成的後果,但司徒九月本身也不是毫無理由。   一來是她不在皇宮裡長大,也不信任宮裡的人,於是慣會獨來獨往,又性情冷漠,喜歡製毒,哪怕身邊養著的寵物都是毒物,旁人看了就心悸,又怎麼會敢來靠近。她自己塑造出了一個冷冰冰的形象。海棠道:「這樣的話,你就太辛苦了,公主,你的敵人有許多,等金吾軍離開以後,真正要面對危險的,只有你一個人。」   海棠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婢女,更多的時候,幫不上什麼忙,司徒九月身邊可以相信的人,實在是沒有。   「如果少爺在就好了。」海棠喃喃的道。薛昭慣來有辦法,而且司徒九月的性情冷硬,百姓不相信她,她也就懶得去應付什麼,甚至變本加厲的讓自己更加惡名在外。而薛昭出事手段溫和,也許勸司徒九月幾句,還能讓眼前的局面變得更好一些。   司徒九月聽到薛昭的名字,神情微頓。   她離開的時候,沒有告訴薛昭,只同姬蘅說了打算,姬蘅替她安排好了回漠蘭之後的人馬。司徒九月不告訴薛昭,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回漠蘭是去做什麼,不是衣錦歸鄉,說好聽些,是去平反,說不好聽些,就是回去殺人。   雖然她同薛昭說過很多次,她過去手上的人命,但薛昭畢竟沒有真正的見識過她殺人。她明白自己的骨子裡的狠辣和冷酷可能會嚇到薛昭,也不願意薛昭看到自己的這一面,因此,她寧願一個人回去。   更何況,雖然準備充分,可並不就是萬無一失,毫無危險。那些人拿她不能怎樣,可薛昭腿腳不方便,倘若要傷害薛昭,卻是輕而易舉。當初那些人拿姜梨威脅姬蘅的事歷歷在目,司徒九月可不希望重蹈覆轍。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應當如何面對薛昭。   薛昭是個好少年,他內心陽光,善良,赤誠,很多時候,司徒九月都會被薛昭身上的疏朗明亮吸引,忍不住靠近他。但靠近之後要做什麼,靠近到什麼程度,她的心裡,是沒有答案的。   當她要返回漠蘭,作為公主繼承整個城池,成為王女的時候,她就更加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和薛昭說到底,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從前大家在一塊兒,界限不甚分明,於是便可以暫且拋去那些東西不想,可當事情發生在眼前的時候,便容不得不想。   於是司徒九月做出的決定就是,抽刀斷水,到此為止,她回漠蘭做她的王女,薛昭還是和從前一樣,做他的溫柔少年。過去種種,不過是一次美好的相逢,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留作回憶最好。   她看著遠處的天空出神。   婢女在外面說道:「公主,索敬大人求見。」   司徒九月收回目光,剎那間,悵惘神色皆是不見,她轉身,神情平靜,道:「讓他等著。」   海棠擔心的看了司徒九月一眼,來人什麼目的,她心知肚明,這漠蘭的水燙的嚇人,實在不是能輕易趟的了的。   司徒……能撐得下去嗎?誰也不知道。 第245章昭月番外:明珠(中)   索敬大人在殿中等著司徒九月。   司徒九月走了過去。   其實她的姓氏,並非是姓司徒,不過是當年為了躲避追殺,行走江湖,隱姓埋名之下所用的姓氏。可時間久了,陪伴過去,連名字也成了習慣。如今她成了「九月公主」,可有時候,卻會想起在燕京城中,有人喚她「司徒大夫」的時光來。   索敬同她行禮:「臣索敬見過公主殿下。」   「坐。」司徒九月道。   她神情漠然,索敬看著心中也唏噓。這公主殿下生的動人,可性情實在不招人喜歡。難怪就連百姓也心生懼怕,他謝過司徒九月的賜座,坐下身道:「殿下……大典的事宜,已經準備妥當了。」   皇族中,如今只有司徒九月一個人了,背後又有燕國皇帝撐腰,這天下,自然也該是司徒九月的。便是王女的冊封大典,日後漠蘭城的王主,就是司徒九月。   索敬不是新王留下來的人,相反,還一直被新王打壓,司徒九月回宮後,就將索敬提拔上來。索敬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便得牢牢地抓住司徒九月這根救命稻草。於是這些日子,索敬倒是真心實意的在為司徒九月奔走。   「好。」司徒九月回答。   「這幾日,宗大人與臣提起一件事……是殿下的擇夫之事。」   話音剛落,司徒九月便冷冰冰的看了索敬一眼,索敬被她的眼神嚇到噤聲,不敢再繼續說。   司徒九月是王女,王女冊封大典之時,應當冊封王夫。可司徒九月到現在仍未婚配,所以底下的臣子便開始催促。畢竟司徒九月是女子,漠蘭過去的歷史上,其實是沒有女子做王主的。縱然有燕國皇帝在背後撐腰,可金吾軍又不會一輩子都留在漠蘭,到最後,總歸是司徒九月自己處理接下來的麻煩事。   而所有的麻煩事裡,這一件又是完全迴避不了的。即使索敬現在不說,日後也會有其他人說。如果司徒九月一直不選擇王夫,生下自己的子嗣,那麼這個王位,可能要另擇他人。   這就是漠蘭歷來的規矩,司徒九月也得按照規矩辦事。   見司徒九月沉默不語,索敬大著膽子問道:「殿下,倘若殿下遲遲不做決議,只怕要外宮院要採選了。」   漠蘭的採選,也就跟北燕的選秀女一般。不過選男子為王夫,大約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漠蘭皇室之中,公主王子的親事定的都很很早,司徒九月年幼的時候突逢變故,後來又一直顛沛流離,所以才未曾定下親事。   「實在不行,就採選吧。」最後,司徒九月道。   索敬愣了一下,不由得看向司徒九月,卻見這神情冰冷的少女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她道:「所謂王夫,也只是個傀儡而已,既然都要選,到最後不如選個聽話好擺布的。這些瑣事就不必告訴我了,你來操辦吧,索敬大人。」   索敬心中一個激靈。   他摸不清楚司徒九月心中究竟在想什麼,這到底是司徒九月的終身大事,她何以這般不在乎?尋常女兒家,對於陪伴終生的枕邊人到底還是存著期待的吧。可聽聽司徒九月剛才說的什麼,傀儡?聽話好擺布的?這要是傳到漠蘭子民耳中,不知道這位公主殿下又要遭受多少攻譎。   索敬嘆了口氣,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   在籌備大典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海棠發現,司徒九月越發的冷漠了。   雖然司徒九月從前在國公府的時候,也並不是什麼天真爛漫的性子,但對於薛家的事情,司徒九月能幫則幫,薛昭也曾說過,司徒九月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但如今回到了漠蘭,像是把她最後一絲熱氣兒也給蒸發了似的。她從裡到外,是真的變成了一個絕情的人。   而為司徒九月特意舉行的採選,也逐漸開始了。漠蘭臣子中,除了索敬以外,其餘臣子迫於洪孝帝的威勢不得已選擇支持司徒九月,內心卻並不如何服氣。索敬一個人難以抗衡其他臣子的勢力。不過採選這件事本身,也漸漸出現了一些問題。   司徒九月容貌美麗,可惜手段狠毒,善於下毒,雖然是王女,可縱然被選為王夫,也不見得能有多大的權力,只怕還會被司徒九月控制,指不定什麼地方做的不好,惹惱了司徒九月,連小命都要玩完。   因此,那些臣子家但凡名聲好些的,不錯的公子少爺,也提早得知了採選的事。和司徒九月年紀相仿的貴族子弟,也就早就訂了親,沒定親的,這兩日也立刻被家裡給定了下來。   於是到最後剩下來才採選的,要麼是家中已經被寵的頑劣不堪,又沒有什麼本事,為人花心風流的紈絝子弟,要麼就是家道已經不如從前,指望找個王女來混吃混喝,接濟一家老小想佔便宜的破落戶。   總而言之,一眼望過去,全都是歪瓜裂棗。即便真的有如司徒九月告訴索敬需要的那種聽話的好擺布的,本身也極為懦弱,別說能夠承擔什麼責任,看起來簡直像是多了一個僕人,還是最卑微的那種僕人。倘若司徒九月真選了這樣的人當做自己的王夫,只怕要滑天下大稽,成為漠蘭歷史上最可笑的王女。   索敬也無可奈何,好些的子弟人家一聽到是司徒九月,躲還來不及,怎麼會主動來提名採選。說起來還真是覺得不可思議,司徒九月生的也不差啊,怎麼就淪落到這種好人家無人肯委身的地步呢?   海棠也心急如焚。   司徒九月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那些歪瓜裂棗她也看過了,居然也不生氣,反而像是早就猜到會這樣一樣,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如果要在冊封大典之前擇好王夫,那麼就是這段日子,司徒九月就得做下決定了。可一個靠譜的人也沒有,索敬看著那些人都忍不下心來,旁敲側擊的打聽了一下,問司徒九月覺得哪個可還行,司徒九月斟酌了半晌,指著一個文臣家的少爺道:「那個還不錯。」索敬一看,差點暈倒,那個……的確看上去還不錯,至少出身不好也不壞,也沒有什麼惡劣的習慣,但就是太平平無奇了。無論是容貌還是氣度,亦或是本身的才華或是脾性,把他扔進人群裡就找不見,這樣的人,未來就是漠蘭王女的王夫?索敬難以接受。   「看起來很乖巧,膽子也小,應該做不出什麼弒君的事。」司徒九月道。   弒君?索敬心中一凜,什麼呀,公主殿下對於挑王夫的要求,已經僅僅是「只要對自己沒有殺心」就好了嗎?再者,誰會莫名其妙的就弒君啊。   司徒九月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她知道索敬在奇怪什麼,可弒君、不、應當說是殺妻一事很奇怪麼?至少她認識的薛家,薛昭的姐姐薛芳菲,可不就是死在自己夫君之手,至親至疏夫妻,能夠攜手白頭的夫婦太少見,大多數的人,都成為了怨偶。她不願意成為怨偶,也不奢求能白頭,那麼做一對相敬如冰的陌生人,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相安無事,身心平安。   索敬還想說什麼,但見司徒九月不欲多談的模樣,只得作罷。正說著,忽然外面有宮人前來稟報,說是宮外的侍衛抓了個刺客,可這刺客口口聲聲卻說要見王女。   「這宮裡倒是不缺刺客。」索敬沒好氣的道,光是他知道的,這三天兩頭都沒少過。還好這位王女本身是個厲害的,否則也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不見,殺了吧。」司徒九月輕描淡寫道。   那宮人卻有些猶豫,道:「王女,這位刺客……說與您是在北燕認識的,雖說不知道是什麼人,但卻是個瘸子,侍衛們檢查過了,不是假的。倘若真是刺客……一個瘸子……似乎也沒什麼威脅,是不是弄錯了?」   聞言,海棠和司徒九月齊齊一愣,海棠激動地道:「少爺,一定是少爺來了!」   司徒九月厲聲問道:「他在什麼地方?」   索敬還從來沒看過司徒九月這般模樣,宮人也嚇了一跳,急急地回道:「正在司音殿前的花園裡,侍衛將他拿住了。」   司徒九月轉身就走,海棠連忙跟上。宮人不知所措的看向索敬,索敬亦是一臉茫然,海棠稱呼那人為少爺?原是個男人?可是司徒九月的反應怎麼會如此之大?看樣子這人對她來說十分重要。   索敬打定主意,決計上去瞧一瞧,去看看這位能牽動公主殿下情緒的人,到底是何妨神聖。   ……   司徒九月來到了司音殿前的花園裡,地上,正被兩個侍衛的劍尖抵著,坐在地上的少年,可不正是薛昭。   海棠叫了一聲:「少爺!」   薛昭循聲望來,看見司徒九月和海棠,立刻露出笑容,他道:「九月姑娘,海棠。」   周圍的侍衛和跟在後面而來的索敬都大吃一驚,這少年竟然喚公主「九月姑娘」。若說公主殿下之前在北燕行走,隱瞞自己的身份,到了現在這個份上,他只要不是個傻子,都曉得公主的真實身份了,怎麼還如此喚公主?   司徒九月對侍衛怒道:「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放開他!」   侍衛連忙收起劍俯身請罪,海棠跑過去將薛昭扶了起來,他的輪椅就丟在一邊,傾倒在地,海棠將他安頓在輪椅之上,道:「少爺,您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您怎麼會到漠蘭來了?」   分別之時,薛昭還在燕京。漠蘭和燕京之間相隔可不近,他這是……孤身一人?索敬本來看這少年生的一表人才,氣度不俗,正想起些心思,就看見薛昭的輪椅,頓生惋惜之情,果真是個瘸子,還是連路都不能走的那種,可惜了,可惜。   司徒九月道:「進來說罷。」她對索敬道:「你先退下,有什麼事,我再召見你。」   索敬退下。   司徒九月帶著薛昭來到自己的宮殿,支開所有人後,海棠去端茶,司徒九月坐在桌前,問薛昭,「你怎麼會來?其他人呢?」   「我一個人來的,沒有其他人。」薛昭笑著回答。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疏朗,有他在,仿佛這些日子的陰霾,在剎那間都散去不少。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半晌後,司徒九月才道:「你太冒險了,薛昭。」   少年微愣,隨即輕輕搖了搖頭,正色道:「我是為你而來。」   阿狸表示很欣慰:家裡養的豬終於學會拱白菜啦! 第246章昭月番外:明珠(下)   「我是為你而來。」   司徒九月一愣,看向薛昭,有一瞬間,這個姑娘的臉似乎紅了一下,這是在不可思議,在過去的許多年中,她似乎未曾有過這般情緒。那些屬於小姑娘的懵懂、害羞,在家破人亡的時候,就離她很遠很遠了。   她看向薛昭,少年的目光澄澈,越過她,像是一束陽光,毫無遮攔的,直射向人的心房。   司徒九月頓了頓,道:「你是什麼意思?」   「你是我的朋友,又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初在國公府的時候,若不是你替我治傷,我未必能活得下來。」薛昭笑了笑,道:「如今你需要幫助,我怎麼能放你一人在這裡呢?無論我的作用是什麼,我都會盡力幫忙,哪怕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司徒九月心中,頓時掠過一陣失望。   原來是朋友啊,原來是因為救命之恩啊。是了,這少年本就愛憎分明,恩仇必報,對於自己,也當是這樣的心思。他是光明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對自己這樣活在黑暗裡的人生出嚮往。   世上有一個姜梨能拯救姬蘅,但並不一定會有一個薛昭來拯救司徒九月,況且,他根本拯救不了自己,只會被自己拉著一起墮入深淵。   「你的確幫不了我什麼。」司徒九月冷冰冰的道:「所以你的到來根本就是個錯誤。回去吧,我會想辦法送你離開漠蘭,日後不要再過來了。你與我,本就是涇渭分明,我是漠蘭的公主,而你,回去做你的俠客。」   她這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立刻讓薛昭也頓住了,薛昭有些不知所措,司徒九月卻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吩咐海棠照顧薛昭,自己離開了。   薛昭坐在原地,看著司徒九月快步離開的身影,一股沮喪之情湧上心頭。他忍不住錘了一下桌子,就像小時候那般,道:「薛昭,你真笨……」   「少爺。」海棠小心翼翼的道:「公主殿下好像生氣了。」   「我知道。」薛昭道:「我……」他並不是一個嘴笨的少年,相反,年少時候在桐鄉老是闖禍,嘴皮子也算利索,人雖然敦厚,卻並不蠢笨。但對於司徒九月,他卻總是不得要領,總覺得有些能很輕易說出來的話,在司徒的面前,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這般窘迫的模樣,落在海棠眼中,海棠「噗嗤」一聲笑起來,薛昭疑惑的問:「你笑什麼?」   「少爺很喜歡公主殿下吧。」海棠道。   薛昭一驚,臉頓時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你、你胡說什麼……」   「那少爺就是不喜歡公主殿下了?也是,公主殿下平日裡總是冷冰冰的。」   「不,」薛昭一聽急了,「她不過是外冷內熱,我哪裡不喜歡她……」   「那少爺就是喜歡公主殿下嘛。」海棠打斷了薛昭的話,「不是麼?」   薛昭不說話了,他沒法否認。海棠在薛家呆了這麼多年,從某種方面來說,也像是看著他長大的姐姐,海棠能看得出來的事,說明他已經表現的很明顯了。再掩飾就顯得不夠坦蕩。   「我就是喜歡,」薛昭本想大聲承認,說到後面,卻又有些心虛起來,「不行麼?」   「不是不行,是少爺既然喜歡,為何不對公主殿下說明白呢?」海棠笑著問道。   「我……」薛昭遲疑的看向自己的腿。   如果他不是這麼一個瘸子的話……   「難道少爺是在意自己的腿麼?」海棠問。   薛昭面上的窘然漸漸收起,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道:「不是的。」   海棠不解。   「雖然我的腿不能站起來,但這並不會令我自卑。這是當初永寧公主的錯,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必要因為這個自責。相反,我站起來能做到的事,現在也正在努力不站起來也能做到。比如鞭法,比如保護我身邊的人。我想,無論什麼人,身體殘缺與否,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都是珍貴的,不會因為身份的原因而被輕看。」   「那少爺是為什麼……不肯說呢。」   薛昭苦笑一聲,「海棠,你和九月相處了這麼久,覺得九月……將我看做什麼?」   海棠一怔。   「雖然我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個江湖夢,但世上之事,其實並沒有經歷多少。所以當初才會輕易著了永寧公主的道,而九月,卻是從小真正在江湖之中長大,她見過的東西比我多得多,也許我在她眼中,只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少年。她若是不喜歡我,我同她說明我的心意,只怕日後連朋友都沒得當,但我不願意在很遠的地方看著她,至少不是現在。我希望能留在她身邊,等漠蘭的事情平息以後,再同她說明,這樣,就算她要趕我走,不想見到我,至少我也能放心的離開。」   聞言,海棠久久沒有說話。她看著薛昭,心中百感交集,當年那個英朗陽光的少年郎,總算是也長大了。他的深情看上去很稚嫩單純,但毫無疑問是真摯的。海棠想了許久,才道:「少爺,您真是不聰明呢。」   「啊?」薛昭奇道:「你為何這麼說?」   「少爺自己就將公主殿下的心思猜透了,可猜的結果,實在是差得很遠。」   薛昭怔怔的看著海棠,他並不蠢,也聽出了海棠的言外之意,只是仍舊不敢相信,道:「你……你的意思是?」   「公主殿下待您是特別的,少爺也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差。倘若喜歡,便說出來就是了。少爺的心意是珍貴的,其實……姑娘和國公爺離開燕京城的時候,曾對奴婢說起過一件事。」   「姐姐?」薛昭一愣。姜梨和姬蘅,這些日子早已天南地北的到處遊玩去了,薛昭還不知道姜梨說了什麼。   「姑娘早就猜到了,等公主殿下回到漠蘭以後,少爺一定會跟著去的。姑娘也猜到了……少爺定然會猶豫不肯同公主殿下吐露心意。」說到這裡,海棠掩嘴一笑。   薛昭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要奴婢告訴您,少爺,您大可以毫無顧忌的同公主殿下說明心意,如果公主殿下不肯接受,又要趕你走,你卻又不願意離開,想留在這裡幫她,便死皮賴臉留下來唄。就拿你從前在桐鄉時候的賴皮功夫,保準公主殿下也對你束手無策。」海棠模仿著姜梨的口吻,薛昭的臉更紅了,眼睛卻亮了起來。   他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顯得有些木訥,但挑撥一下,便豁然開朗。   「姑娘說,少爺如果想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成,端看少爺求的是心意,還是結果。」   心意?結果?可是喜歡一個人這種心情,本來就是不求結果的吧。那種自己獨自一人擔憂、思念、不知所措,到頭來想想,也是愉悅的。   「我知道了,」薛昭道:「我會按我自己的心意做的。」   ……   一連幾天,都看不到司徒九月的人影。   聽聞索敬已經將典禮上的一切都準備好了,接下來要宣布王夫。司徒九月一個人在花園中走,事情即將塵埃落定,一切她早有準備,可真正要來臨的那一刻,她卻又有些不甘心,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奇蹟發生似的。為了遏制自己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司徒九月刻意迴避著薛昭,她怕看見薛昭,自己的心又動搖了。可悲的是,這還是可恥的自作多情。   但越不想要什麼,就越是來什麼,她還未走到涼亭,就在半路上被一個人擋住去路。   來人竟是薛昭。   司徒九月微微皺眉。   「九月。」這回那少年竟然連「姑娘」兩個字都不叫了,親暱的稱呼令司徒九月也愣住。不等司徒九月說話,薛昭就道:「我聽索大人說,你的王夫已經挑選好了。」   「是。」司徒九月按捺住心中的波瀾,故作平靜的回答。   「你與他相識也不過一月餘而已,更勿用提相交,無非就是為了堵住大臣的嘴,既然如此,你能不能選我做你的王夫?」   司徒九月驚訝的看著他。   少年的臉有些紅,但目光卻十分堅定,一字一頓的道:「就算是利用也好,五年十年或者是一輩子,我都可以接受。我雖然是個瘸子,想來比那位公子要和你相處的更好一些。而且我並非漠蘭人,不會覬覦你的地位和財富……我之所以這麼做,也不求什麼,你只要讓我留在你身邊就好了。」   司徒九月的心跳的極快,她問:「你為何要這麼做?」   「因為我喜歡九月姑娘。」薛昭道。   這是她一直希望能聽到的話,可在這時候,她卻忽然有些不敢接受起來,她道:「不可能。」   「我早就喜歡上九月姑娘了,從第一次見九月姑娘開始。」薛昭卻像是更加堅定勇敢了起來,將心意和盤託出。   是從什麼時候喜歡的,他是真的不記得了。那日從地牢裡逃出生天,被姬蘅帶到國公府,他看見了這個姑娘,他的人生裡,見過薛芳菲那樣溫暖美麗的,見過瓊枝那樣妖嬈風情的,這樣冷冰冰的女孩子,還是第一次見。但她沉著臉一言不發,下手的動作卻十分輕柔。她說自己是毒姬,卻三番兩次出手相救。人人都覺得毒姬是河灘上又臭又硬的石頭,唯獨他卻覺得他是掘地三尺才偶然得到的明珠。   他能窺見她鎧甲下的柔軟內心,即便她根本不承認。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也知道你在懷疑什麼,那都沒有關係。如果你不能來我的世界,那我來你的地方也不錯。」少年目光溫柔,他道:「我們一直在一起,直到你厭倦了我為止。」他心甘情願被人利用,況且,在別人眼中是利用,在他眼中,又何嘗不是為了心上人而付出,令人感到滿足的美事呢?   「殿下,」他笑意溫暖明亮,「能不能準允?」   司徒九月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她看見薛昭放在腿上的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微微顫抖,他的耳朵很紅,暴露了他的緊張。就像一隻溫柔的野獸,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將自己毛茸茸的大腦袋放在了獵人的膝蓋之上,縱然是再冷心絕情的獵人,也忍不住動容。   教人不忍拒絕。   何況她本就不想拒絕。   這並非是一個很好的主意,也許未來還會有數不盡的麻煩,但她突然也想任性一回,在小心翼翼的度過十幾年後,有個人一起承擔,還是喜歡的人。   她不迴避自己的心意,也不辜負心上人的真心。   「從今以後,你要忠於我一人。」她別過頭,就像一個高傲的公主,然而語氣柔和下來,眼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遵命!」 第247章番外(泰國首發):大小姐相親記   姜梨二十六歲的時候,生下了姬濛。   小姬濛甫出生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薛昭千裡迢迢的趕回來,就為了看這個外甥女一眼,司徒九月走不開,讓薛昭帶了整整一箱漠蘭古城的寶石,作為和小外甥女的見面禮。   靜玄真人為小姬濛賜小字晚晚。聞人遙非要當晚晚乾爹,被姬蘅無情拒絕。就連一向略有些古板的薛懷遠,有了晚晚後也性情大變,姜梨第一次看見薛懷遠半趴在地上陪晚晚玩撥浪鼓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過倒也不怪眾人待她好,實在是晚晚這孩子招人喜愛的緊。小時候生的玲瓏可愛,模樣與姜梨一個巴掌拍下來的,軟軟糯糯的可愛。姬蘅養她說是掌上明珠一點也不過分,幾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做祖父乾爹舅舅的都如此,更不用說是親爹了。晚晚五歲之前,眾人每日看見最多的,就是一身紅衣的姬蘅懷裡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出現在各個糕餅鋪、戲班子、雜耍臺、糖人店。旁人都說,姬蘅是改了性子了,有時候有人得罪了他,就要招呼人揍人時,只要小晚晚拉一拉他的袖子,軟著嗓子叫一聲:「爹爹,能不能別動手?」   姬蘅就會摸摸小姑娘的腦袋,溫聲道:「都聽你的。」   是以,眾人就漸漸摸出了門道。國公府上,肅國公是個喜怒無常的,不必討他喜歡。真正要討好的主子,其實是國公夫人和大小姐,這世上,肅國公只會對兩個人的話無法反駁,一個是國公夫人,一個就是大小姐。   國公夫人姜梨性情溫柔和婉,不過卻也講原則。大小姐就不一樣了,年紀小,好哄。只要尋些京城裡不常見到的珍奇玩意兒,便能逗得她開心。大小姐一開心,國公爺就會有賞。一時間,小晚晚每日都有人哄,比公主過的還開心。   當然,她也深知投桃報李的道理,只要開心了,也會毫不吝嗇的在自家爹面前說對方的好話。所以一旦國公府下人犯了錯惹惱了主子,第一個去求的不是肅國公,而是小晚晚。   聞人遙來過幾次,也就看出了門道,幸災樂禍的對姬蘅道:「我看你們這國公府,遲早都是小晚晚的,你說話不管用。」   「國公府本就是她的。」姬蘅輕撫摺扇,「再說,與你何幹?」   聞人遙悻悻的走了。   不過,國公府眾人的好日子,在小晚晚十歲以後,就一去不復返了。   姬濛小時候生的像母親,清靈可愛,年歲漸長,十五歲及笄後,五官長開,竟十分肖似姬蘅。尤其是眼睛,眼波流轉間勾魂奪魄,就連眼角下一樣的位置,都和姬蘅一樣生著一粒紅痣。   這樣的容色,在男子身上已是十分惹眼,在女子身上,實在是絕色傾城。姜梨瞧著,偶爾也會憂心忡忡,只覺得容色過盛,不知道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怕什麼?」姬蘅不以為然,「普天之下莫非還有人敢覬覦她不成?況且,」他輕笑一聲,「我的女兒,也沒人給得了她苦頭吃。」   這話說的不假。   倒也不知是不是小時候越乖的姑娘,長大了性情就越截然不同。姬濛在年歲漸長後,不止模樣,連性子都隨了爹。倒也不至於喜怒無常,但實在古靈精怪。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被她捉弄過。她還有一手好武藝,姬蘅令人給她打了一條鞭子,平日裡收於腰間,真要遇到了事,鞭子也不是好惹的。加之還有一個司徒九月送來毒藥暗器毫不吝嗇,在身手一事上,她足以保護的了自己。   但這樣的下場就是,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肅國公府上的那位小姐,雖生的國色天香,沉魚落雁,但潑辣狡猾,驕縱跋扈,美人雖好,只能看看。而且姬蘅護的緊,一時間,竟連覬覦之心也不敢生出。   於是這樣就造成了一種尷尬的局面,別的姑娘過了十五歲,來提親的人只怕將門檻都踏破了。姬濛到了十五歲,國公府上的門檻,暫時還沒有人敢來踏。   姜梨坐在屋裡,託著腮犯愁,與姬蘅抱怨道:「我們家晚晚這般好,怎的都沒人來提親?」   姬蘅一怔,「你很想晚晚嫁出去?」   「倒也不是。」姜梨答道:「晚晚年紀還小,只是我這幾日出門,老是被人問有沒有覺得中意的人家,我……」   夫人們在一起聚會,府中有姑娘的,私下裡都會偷偷地問一句。每到姜梨這裡,姜梨都開不了口,怎麼說,別說有中意的沒有了,連一個能選的都沒有?「這與他們何幹?」   「我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只是怕晚晚心中有別的想法,」姜梨嘆了口氣,「這孩子大了,有心事也不與我說,我也不知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連一個欣賞自己的少年人都沒有,姬濛心中會不會覺得沮喪?   「我姬蘅的女兒,尋常人怎麼能配得上?阿狸,」姬蘅問她:「你十五歲的時候,也為此事苦惱過?」   姜梨搖頭:「我十五歲的時候,來提親的人都是我爹一波一波趕出去的。」   姬蘅:「……很受歡迎嘛。」   都老夫老妻了,這人還有空吃醋,姜梨無言,推了推他:「下個月就是晚晚十五歲生辰,不行,你得去尋些少年人過來,給咱們晚晚撐場子。」   姬蘅嘴角抽了抽:「你說什麼?」姜梨難得霸道了一回:「不管了,之後你再將他們拒絕了就是。總得叫京城的人知道,咱們晚晚多得是少年人喜歡,只是都瞧不上罷了。」   「……」姬蘅問:「你說真的?」   姜梨很肯定:「真的。」   ……   也不知姬蘅是如何用的手段,在姜梨十五歲生辰的那一日,果真京城中有許多人家前來提親。   有中極殿大學士的獨子,有副都御使的少爺,有通政使司的兄弟,有國子監的長孫。文的武的年輕的年長的,應有盡有。全都簇擁在國公府的大門口,管家還特意未將他們一口氣放進去,讓他們在外面等了等,好教外頭的人看見。   來的眾人大抵也是心知肚明對方為何回來,彼此尷尬的相視一笑,內心不知如何腹誹的肅國公。見過趕鴨子上架,未曾見過趕人來提親。   這叫什麼事啊!姜梨在屋裡聽聞此事,氣的推了姬蘅一把:「我讓你尋幾個特別拔萃的,做做樣子就行。你怎麼找了這麼多?又不是看戲,還得場子熱鬧!」   姬蘅卻很滿意,笑道:「既然要做,就要做聲勢浩大些,叫別人看看,晚晚有多招人喜愛。」   他向來招搖,姜梨卻很頭疼,但做了做了,也不能將人趕回去,只得硬著頭皮將戲唱下去,道:「罷了罷了,真有這麼多青年才俊,說不準晚晚真能看中一個。」   聞言,姬蘅立刻翻臉:「那怎麼行?做戲就做戲,決不能當真。」   姜梨:「……」   姬蘅又如之前商量好的那般,將前來「提親」的人一一回絕回去,只說如今姬濛年紀還小並不打算嫁人云雲。   來的眾人都一頭霧水,之前明裡暗裡暗示不來提親就要倒黴的也是他,等大家在家裡安慰好流淚的子孫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來提親後,斷然拒絕的也是他。這是何意?肅國公這是在耍他們嗎?   真是豈有此理!   不論如何,姬濛十五歲的生辰,到底是因此「風光」了一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國公府的大小姐魅力驚人,青年才俊紛紛登門提親,可惜其父母愛女心切,全部都給回絕了。這樣一來,日後國公府的門檻無人踏時,也好有個理由。   但沒想到,又過了幾日,前些日子前來提親的那些人家的兒子兄弟,夜裡在家睡覺的時候,被蒙面人闖入屋中,揍了一頓後揚長而去。蒙面人來得快也去得快,府衙那頭也沒抓到賊人。   姜梨與姬蘅在屋裡喝茶。   姜梨扶額:「衙門那頭都打點好了吧?」   姬蘅:「好了。」   「這孩子實在太亂來了,」姜梨又氣又好笑,「怎能半夜潛入人府上打人?那些少年何其無辜?罰她禁足在家抄書還是輕的,都怪你將她寵壞了!」   誰能想到姬濛居然趁夜跑去提親的人家裡打人?這叫什麼事!   「怪我怪我。」見妻子生氣,姬蘅也只好安撫,「不過,」他攬著姜梨的肩,哄道:「晚晚如此抗拒人的提親,看來也並沒有因此難過自卑,此事就過幾年再提,日後也不要做這種事了。」   他肅國公的女兒居然還要靠威脅人來找人提親,說出去都沒人信!姬蘅自己回頭一想都覺得憋屈,好在他女兒還是爭氣,將那些人揍了一通,這樣想想,便覺得胸中憋悶之感稍有釋解。   女兒沒白養,果真有乃父之風,他很滿意。過後還得好好嘉獎晚晚一番。   「隨她吧。」姜梨無力的擺了擺手,「我再也不管了。」   姬蘅暗暗鬆了口氣。   甚好。   泰國實體書的特別篇番外,時間過了發出來啦~ =已完結= 更多電子書請訪問愛下電子書,繁體:https://ixdzs8.tw;簡體:https://ixdzs8.com